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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千尋 -【金烏藏嬌之五】暖床萬福妻 [打印本頁]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5-9 11:03 PM     標題: 千尋 -【金烏藏嬌之五】暖床萬福妻

本帖最後由 long032 於 2013-5-10 12:02 A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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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后羿射日後,墜凡的金烏化悲憤為力量,將太陽特性變成異能──
金烏屬性:旺盛陽氣   追愛技能:驅鬼、暖床兩相宜~

出身堪輿世家,他打小便得天獨厚,連皇帝都要賣他賀家面子,
就只有隔壁那瘦巴巴的矮丫頭不長眼,一見他便像耗子遇到貓,
說什麼他兇巴巴嚇跑了一堆鬼,又說他笑得像狐狸沒安好心眼,
呿!這丫頭也不想想,家裡開棺財鋪的她一堆鬼纏身,
還被斷定活不過十五,他好心替她驅鬼卻被罵,早知不幫她了,
偏偏,每回看見她四肢僵冷、臉色發青,他就是沒辦法不管她,
為討好她、讓她信任他,他助她哥哥們事業、仕途一路旺,
也逮住機會就纏她、黏她,夜裡更天天偷渡到她床上抱著她睡,
當然了,這麼做,驅鬼是次要、為她「暖床」偷福利才是首要!
誰教他陽氣無敵旺盛又怕熱,配上她這天然小涼蓆恰恰好,
從此兩人各取所需,就這麼一睡睡了近十年、也睡出了感情,
兩人說好,等他高中狀元、她過了及筓禮後便迎她過門,
哪知卻有人從中作梗,最後,她竟上了別人家的花轎……

【出版日期】2013年2月4日
【出版社名稱】新月文化
【書系及編號】花園1801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5-9 11:35 PM

本帖最後由 long032 於 2013-5-9 11:40 PM 編輯

緣起

    據傳東方大海的扶桑樹上住著十隻金烏,他們都是天帝的兒子,自混沌以來便輪流由他們的母親羲和駕車載著,途經眾多古山到天上值班照耀大地,年復一年,數萬年的光陰就這麼流逝而去,開始感到無聊的金烏們於是起了貪玩之心,瞞著母親同時一起上天,未料此舉竟造成大地乾裂、河水乾涸、蒼生受難。

    得知此事的天帝便將有神力的箭和弓交給神射手後羿,並交代他適度的給予金烏們警告,沒想到後羿看到百姓民不聊生的景象,一時氣憤便把九隻金烏給射了下來。

    此後,盡管萬民百姓都十分感謝後羿,但他一連射傷了九個天帝之子的行為卻惹得天帝震怒,而另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也就從此拉開了序幕——

    “大膽後羿!我不是交代你嚇唬嚇唬他們?你看看你做了什麼”恢宏大殿上,天帝渾厚的質問聲挾帶怒氣,回蕩在天宮內久久。

    雙膝跪地的後羿,眼神閃過一抹無奈,雖然自己一連射下九隻金烏的確是思慮不周,太過沖動行事,但再怎麼說,今日局面完全是金烏們太過貪玩、咎由自取造成的。

    “回天帝,小的本來只是要讓他們受點輕傷得到教訓,無奈刀劍不長眼,九隻金烏竟先後墜地,其中過當之處小的自然無法推責,但若不是金烏們有錯在先造成百姓民不聊生,今日之事也不會發生,還望天帝明察。”他解釋著,不過心中卻連連叫苦,明明是天帝自個兒教子無方,連要教訓孩子都派別人出馬,這下出了事又全怪罪到他身上,唉……

    “還敢找理由推託!”天帝氣得吹鬍子瞪眼楮。當初就交代過他嚇唬兒子們就好,哪知後羿竟會幹出這種事!

    其實他也心知肚明這一切都怪自己太寵那十個兒子,養成他們驕傲自恃的性格,才會無法感同身受凡間眾生的痛苦,徑自以自個兒的娛樂為優先,他雖打算要教訓那幾個兒子,但又各個都是心頭肉,只好讓後羿拿著神弓前去,本想以他神射手之名絕對能順利達成警告作用,如今他竟讓他的寶貝兒子們出這種事,這口氣他就是無法吞下。

    大殿上兩名男子相互瞪視,雖然都心知自己亦有過失,但皆因對方的態度不佳而上火,一時間各持立場的兩人誰也無法先拉下臉認錯。

    “好了,你們都別吵了。”見兩人對峙不下,羲和忍不住跳出來說話。“金烏乃是天帝之子,就算是拿了神弓射中他們也傷不致死,天帝您也明知道兒子們只是墜入了輪回池,您就別再氣了,依我看來,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呀。”

    “墜入輪回池?我記得當時他們明明墜落大地後,隨即消失不見了呀……”後羿一愣。那為何自從那日起,天上就只剩下一顆太陽?他一直以為金烏們神形俱滅了,難道神族子弟也會輪回轉世嗎?

    像是洞悉他的疑問,羲和溫柔的為他解答,“我那群兒子八成是玩瘋了,太過輕敵,一時不察才會被你嚇了一跳,應該只是受了點小傷又誤打誤撞跌入輪回池,不要緊的。”

    後羿微瞠大眼。原來金烏們明明就沒事,那天帝如此生氣又是在演哪出,未免也太寵兒子了吧!

    “他們就是因為無法苦民所苦才會引發此次事件,既然他們墜入了輪回池那正好,我覺得應該讓他們去人間歷練一番,體驗人生百態,甚至接受人類最珍貴的資產,也就是愛情的考驗,從中學習如何珍惜重視一個人,如此一來,他們才能夠真正明白自己當初犯下多大的錯,也才能以此為鑒。”羲和是個嚴母,對於兒子們擅自出動在人間闖下大禍一事,她心知自己絕不能再任由夫君縱容他們了。

    “他們都已經被神箭所傷又墜落了,應該都已受到驚嚇,若再懲罰他們豈不是太說不過去,我倒覺得那小子才該好好嚴辦……”天帝不舍的開口,說到一半又睨了後羿一眼,意圖非常明顯。

    “不行,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你別再寵著兒子們了,我已經決定要讓他們去歷練一番了……只不過那幾個孩子也真夠令人擔心的,若有人能在旁協助輔佐他們就好了。”羲和堅持道,不過最終仍忍不住有些擔憂,畢竟身為母親,她還是會放不下。

    “既然如此,不如讓小的來吧!金烏們遇到此事我也責無旁貸,若能盡到一份力量彌補,小的定會全力以赴。”自請重任的後羿,其實也是很有責任感的。

    “那就讓他先下凡去等著吧,不然要是跟不上咱們兒子出生的時間,就算是特別選了哪一個也沒用,這事我自有安排。”

    語落,天帝不等身邊兩人發表意見,隨即甩袍一揮,萬道燦金光芒霎時包圍了後羿,將他形成一道金圈,接著在嗖嗖聲中又分裂成九束光箭,以驚人疾速四散俯沖進了雲霄。

    羲和見到這一幕,以奇怪的眼神盯著自己的夫君,“天帝,您這是做什麼?”

    “嘿嘿嘿,這小子嚇著了我兒子又頂撞我,要是不整整他我這個天帝的臉要往哪擺,既然他都自願要去輔佐兒子們了,那只要讓他多幾個分身一起下凡,就可以同時讓後羿那小子輔助九個兒子呀,哈哈哈——”

    隨著天帝的笑聲,即將墜至人間的後羿莫名感到全身一陣惡寒,他倏地睜開了眼,卻發現四周一片無止境的白,什麼都沒有,只有他獨自一人處在這異度空間,而手中還拿著一張紙條。

    奇怪,我哪時拿著這個的?後羿納悶的定楮一看,上頭寫著——

    債留子孫。

    忽然間,天帝邪惡的笑聲似乎又傳進了後羿耳裡,他不自主的渾身一顫,背脊發寒,接著,不知是誰平空從後頭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後羿全身打了一個激靈,頓時忘了之前發生的事,腦海裡只隱隱約約的剩下一個念頭︰我必須快點趕到金烏身邊才行……金烏……誰呢?我好像要去尋覓誰……

    就這樣,後羿迷迷糊糊的踏上了尋找金烏的旅途,而早已落入凡間的頑劣金烏也將遇上能克制他的天敵,讓他學會愛的對象,一段段愛情考驗就此展開……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5-9 11:36 PM

楔子

    鞭炮聲響,轎夫們一聲齊喝,將大紅花轎給扛了起來,圍觀的人們笑得闔不攏嘴,指指點點地討論著花轎後頭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妝。

    臨州也只有後家有這等實力,整整一百二十八抬,傢俱全是用上好的金絲楠木制的,金銀財寶、頭面飾物不說,光是那幾間陪嫁的棺材鋪子,不曉得每年要替新娘掙得多少家私呢。

    除了嫁妝,後家嫁女兒可以談論的話題可不少。

    過去一年,後家同人議親不下三十次,可回回都沒成,且每次都鬧騰得人盡皆知,還以為後家姑娘這輩子是嫁不出去啦,沒想到,還是有那些個愛錢不愛命的男人上門。

    所以這位新姑爺,眾人也只能祝他……唉,長命百歲。

    因為那今兒個頭一回上花轎的後家姑娘簡直有克夫命,而這似乎和她家背景相關。

    話說,後記棺材鋪可不是一般般的棺材鋪子,它的生意做得可大的呢,在大周王朝裡,百姓提起棺材,第一個聯想到的就是後記棺材鋪,規模大是一個原因,在全國各地有大大小小三十幾家分店也是一個原因。

    至於它是怎麼發達的,應該從二十幾年前說起。

    後老爺子姓後名羿,小時候家境不好,六歲就被送進了棺材鋪當學徒,熬到他二十二、三歲上頭,攢了點銀子,興起開棺材鋪的念頭。

    於是帶著銀子到處尋找店面,看看哪裡有好鋪子可以盤下來,一日經過市集,卻看見人口牙子當街在賣人,十來個男男女女,雖然有點狼狽,但每個看起來都頭腳整齊、氣度不壞,說穿啦,有幾個還比自己稱頭呢。

    後羿找人探聽,方才曉得,這賣的全是孫家的奴僕。孫家主子是個巡撫,在臨州當了好幾年的官,官譽挺不錯的,沒想到前兒個不知怎地、犯了事兒,孫府上下的男人問斬,女子沒入官妓,奴僕發賣。

    後羿心想,自個兒都二十二歲啦,家裡沒個媳婦暖床、娘生病也沒人照看,而孫家是詩書禮儀之家,連下人也與外頭的人不一般,不如買個便宜丫頭回去,日後棺材鋪開起來,也有個人可以幫忙打理。

    於是他在心底盤算又盤算,選了個又黑又醜又瘦的丫頭買下。

    會挑上醜丫頭,便宜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他挺喜歡她那雙眼楮,閃亮亮的,像會發光的星子似地,阿爹教過他,人的眼楮不會說謊,有一雙幹淨眼楮的人,往往有一顆幹淨的心。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5-9 11:48 PM

本帖最後由 long032 於 2013-5-9 11:49 PM 編輯

第一章

    後羿把人領回家、洗淨頭腳後,露出一身皎白皮膚。他才發現什麼醜丫頭啊,人家活脫脫是一個大美人,只不過是受了苦,神情憔悴了些,他著臉,問清楚後,才曉得自己娶的哪裡是丫頭,而是個不想被沒入官妓,冒充下人身分、被牙子發賣的主子小姐。

     人家讀的書比他做過的棺材還多,會作詩、會畫畫,還有一手好刺繡,這可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啊。可他心底一方喜、一方憂,喜的是自己能娶得這樣的美貌賢慧、有才有德的妻子,憂的是妻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自己手中又沒有餘錢可以再買一個回來當幫手,往後日子該怎麼過,他是個粗人,總不能成天吟詩作詞過日子吧。

     然而短短幾日過去,那小姐表現得令人驚訝,她紆尊降貴,什麼都學,不到一個月時日,做飯洗衣,料理家事、照顧阿娘,樣樣件件都做得令人滿意。看人家嬌滴滴的小姐被折磨得兩手起泡長繭,後羿心底過意不去,心底一個激動,握住人家的手、掏心掏肺說︰“沅沅,我發誓,日後定讓你過上富貴日子,再不令你做這等粗活兒。”

    話很簡單,沒什麼華麗的詞藻,但後羿憨厚的笑容裡有十足的真誠,於是孫沅沅從了他。後羿的好運道便從這天開始!弊材鋪開張後,孫沅沅從他身上學會棺材的大小學問後,便開始負責招呼上門的客人。人家說︰女要俏、一身孝。孫沅沅本就年輕貌美,成天又穿著素白衣裳在棺材鋪裡走來走去,上門的大老爺見狀,心底已經興起了幾分憐惜,生意怎可能還會溜走,再加上後羿本就是一身好手藝,兩、三年下來,家底越來越豐厚,日子過得好不順心。後羿娶了孫沅沅之後,她的肚子也是爭氣,一年一個,生下五兒一女,她忙著照顧孩子,倒也不再往前頭棺材鋪照料生意。

    雖然沒有孫沅沅出面招呼生意,但後記棺材鋪的名號漸漸打響出去,一年到頭倒也賺得不少,後家至此,雖然談不上富室卻也是小康。後羿買來兩個僕婢照料家事,孫沅沅便專心教孩子念書,夜裡後羿再給孩子講講自己的工作、棺材鋪的營生,偶爾也會帶兒子到店裡去見識見識。

    至於鋪子會越開越大、越開越多,得從最小的女兒後予月三歲那年說起。某日清晨,後羿早起晨練,發覺女兒竟然沒睡覺,守在自己門外,他見狀心疼不已,他就這麼個閨女,平日裡當成心肝寶貝寵的,見她全身冰涼,連忙把人抱進懷裡焐熱。予月仰起臉,愛嬌地笑說︰“阿爹,你可不可以幫女兒一件事兒?”

    “別說一件事兒,便是十件、百件,只要咱們家小予月說的,阿爹都做。”他笑著,用額頭頂上女兒的額頭蹭了蹭。“義莊裡有個姊姊死半個多月啦,還沒有棺材下葬,阿爹可不可以送姊姊一副棺材?”這算什麼破事兒,不過就是一副棺材罷了,家裡什麼不多,就是棺材多……呸呸呸,他在講啥。後羿想也不想就應下,舍了棺材還付銀子買塊地,把人給安葬。人嘛,入土為安是要事。

     當時,他並沒有多想什麼,還以為女兒是聽見下人碎嘴,才會央求起自己做這件事。幾天後,後羿把鋪子留給兩個夥計,要帶著一家老小去廟裡上香。

     臨出門前,予月卻拉起阿爹的衣擺,拗著性子,不準他上車,還說道︰“阿爹今兒個不能出門,得到鋪子裡做營生。”後羿弄不懂女兒意思,還解釋說︰“小予月啊,阿爹不是貪懶,今兒個是廟裡的神佛誕辰,待阿爹領你們去上過香後,立刻回鋪子賺錢給咱們家丫頭買新衣裳,好不?”可她不依,怎麼都不讓他上馬車,一家子就僵在那裡。

    孫沅沅見狀,上前抱起女兒柔聲問︰“予月說個理由來聽聽,為啥阿爹今兒個非進鋪子不可?”予月說︰“前些天阿爹幫忙、施棺葬下的姊姊,昨晚來找予月,說是交到幾個新朋友,姊姊熱心、給新朋友介紹,說阿爹做的棺木又舒服又好,她的新朋友們給家裡托了夢,今兒個就要上門來訂棺材。”女兒看得見……那個?這訊息,讓後家夫婦嚇得臉色煞白,像是被一根悶棍給打著似地。

     回過神,孫沅沅連忙安慰丈夫,興許是女兒胡說八道,後羿卻急著要妻子帶女兒去見見高僧,看有沒有化解的法子,他自己則進棺材鋪裡,印證女兒所言是真是假。

     這天,後羿賣了七具棺木,而且,都是他們過世的家人所囑。就這樣,死人托夢、指定用後家棺木的事兒傳開,附近幾個村鎮的人全知道,後家的棺木作料好、作工實在,躺過的都說好,從此生意蒸蒸日上,店面連續擴充幾回,比原來的大上十倍。

     兩年後,他家丫頭又說話。“阿爹,清縣發生瘟疫,死去近百人,阿爹可不可以舍百口薄弊,將那些人給安葬?”這回後羿想也不想,讓鋪裡的工人日夜趕工,分批將棺木給送到清縣,為無人安葬的亡者收屍埋骨,此事驚動地方官,地方官上報朝廷,皇上賜下牌匾︰天下第一棺。

    從此,後家棺材鋪開始開設分店,一家一家、在全國各地,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這是好事,但壞消息是——女兒雙目能見鬼一事,隨著年齡增長越來越嚴重,她經常被那些死狀淒慘的鬼給嚇得哇哇大叫,夜不成寐。

    然而這些內情,外人自然不清楚,只聽說後家女兒及笄後不久病餅一場,然後後老爺子便到處托媒說親,好像非得在短時間內把女兒嫁出去不可。

     有人說,後家姑娘沒幾年好活,後老爺子想快點把女兒嫁出門,免得日後女兒變成孤魂野鬼,沒有香火可受。也有人說,後老爺子聽信相師所言,女兒十六歲之前得出嫁,否則將會禍害娘家。也不知哪句話是真、哪句話為假,但後老爺子的確是想盡辦法,企圖把女兒給嫁出去。

     只不過,每回總有“人”出頭,把好事變成壞事。最常發生的情況,便是合完庚帖的那戶人家死了人,或是長輩、或是平輩,總之,就是會死那麼一個,於是婚事告吹。慢慢地,也不知打哪兒傳出來的謠言,說後家姑娘命格太硬,未出嫁就先克夫家人,此話一出,想招親就更難上加難了。

    不過看在後家出手的禮金豐厚分上,還是有不少媒婆肯擔下此事。這回,不就讓張媒婆給找到鄰縣的王秀才?王秀才無父無母、無兄無弟、家徒四壁,孓然一身,還怕什麼剋星,何況讀書人不言怪力亂神,哪會信那些命啊運的無稽之談。後老爺子見過對方後、一拍即合。

     親事方定下,後羿就想辦法盡早讓女兒早點過門,免得夜長夢多,而王秀才看在嫁妝豐厚的分上,也沒有二話,於是兩個月功夫,後家姑娘便坐上大紅喜轎,嫁往王家。

     喜轎搖搖晃晃的,說不上舒服,但待嫁女兒心,忐忑不安,予月想著那個素未謀面的男人,想著娘親教導的新婚夜,想著未來的日子,一顆心揣測不定,哪會在乎喜轎是否舒服。

     這門親事什麼都好,獨獨離家太遠,出縣城還得走上兩、三個時辰,才能到王秀才家。阿爹說他秀朗英俊,說他滿腹詩書,日後定是要飛黃騰達的。

    對于阿爹的話,她心底存疑,這樣好的夫君,哪個女子不想要?怎就輪到她這個“克夫女子”頭上?何況二十五歲,整整大自己九歲呵……阿爹說,年紀大的男人才懂得疼女人。

     阿娘和哥哥們雖不滿意,可家裡大事全是阿爹作主,再不樂意,也得點頭。阿爹還說,出嫁時間緊迫,還沒同女婿好好談談,她嫁進王家後,會再找機會與女婿聊聊,如果他願意,後家很樂意出銀子,在城裡給他們置辦一座新宅院。

     阿娘則叮嚀又叮嚀,說讀書人都有那麼點兒風骨,她問那話時,千萬要注意口氣,別讓王秀才覺得後家財大氣粗,想拿銀子壓人。她認真記下,並且在腦子裡復習過好幾遍。突然一張七孔流血的臉張揚在眼前,予月嚇得差點兒尖叫出聲,她猛地往後一仰,後腦勾撞上轎邊。

    下一瞬,那張七孔流血的臉變成一張嬌顏巧笑的臉蛋,“她”笑開、往予月身邊坐下,說︰“怎麼看那麼多年啦,還是會被嚇?真沒膽量。”予月掀開紅蓋頭,扁嘴道︰“早說好的,要怎樣出現都成,就是別弄那種恐怖的血臉嚇我,今兒個還是我的好日子呢。”

     “行行行,予月妹子別惱,姊姊是過來送妹妹一程的。”文婉笑靠在她肩膀。“我全身穿紅的呢,你怎麼敢來?”她橫了文婉一眼。還以為自己可以清靜一天,不必和好兄弟們面對面,誰曉得……唉,她可憐的輕薄短小的八字命。

      “我又不是年獸,還怕紅色、怕火、怕鞭炮咧。”手指戳上予月的額頭,卻穿過她的額頭直進腦子。“可別的鬼都怕呀,就你奇怪,不怕紅、不怕喜、不怕太陽,你到底是鬼不是鬼啊。”

      “人分三六九等,鬼也分階級的,我前輩子好事做盡,死後當鬼,階級自然得比別的鬼高些。”予月笑望文婉。別的鬼來找她,不是心願未了,就是有冤無處訴,這些年她幫過一個又一個,技術越來越嫻熟輕巧,唯有文婉,從不提事兒,初初認識時,她問過好幾遍,文婉總笑道︰“放心,早晚有一天要你出手相助的,只不過現在你的力量太小,還不行。”她並不知道文婉有怎樣的冤屈,而自己需要怎樣的力量,才幫得了忙。不過,一年年過去,兩個人就這樣,友誼越來越深厚,感情越來越濃,連心事也能說得上。

    都說人鬼殊途,爹娘不是沒想過辦法,可不管廟裡大師給她多少加持,讓她讀多少佛經,她房間貼多少符紙,還是擋不住陰間好兄弟們對她的厚愛與熱情。

     阿爹可是煩惱得不得了,她猜,這大概是阿爹急著把她嫁出門,最主要的理由吧——找個八字重的男人往她身上壓一壓,好兄弟不敢近身,她才能長命百歲。其實阿爹、阿娘操心也沒用,如果這是她這輩子必須背負的使命,躲也躲不開的話,與其每天憂心忡忡、自己嚇自己,不如當成積德,歡喜做、歡喜受。從小,她便與鬼魂經常接觸,因此一年到頭手冷腳冷,每寸皮膚都像泡過冷水似地。

      小時候,夏天時,幾個哥哥最愛輪流抱她,她得一邊忍受著汗臭味、一邊聽他們說話,睡個覺醒來,往往發覺自己不是在阿爹懷裡,就是在哥哥們懷裡,若不是年紀大了,男女有別,說不定這種事還得經常發生。冬天,她的情況就更嚴重了,屋裡燃幾個炭爐都不夠用,阿娘要她同鬼兄弟們商量,可不可以定個日期,比方說三天一回、或五天一晤,別天天上門來吵人。

    話說得容易,人與人之間還有契約可以打,鬼哪裡肯同人定契,他們還是喜歡隨意順心,時時想來、便時時來。她很少出門,曾有廟裡師父對她說︰ 予月姑娘積下的陰德無數,方能助後家發達,日後定也福蔭夫家,只是身子要多注意些,別沾染太多陰氣。

     可是與鬼稱兄道弟的她,怎麼可能不沾染陰氣?“他們今天不會來鬧場吧?”予月試探地問。文婉表現出一臉傷心欲絕的誇張表情,“怎麼這樣說話,我們家予月要成親,誰敢鬧?”“沒有嗎?姓馬的才收下我的庚帖,立刻上吐下瀉,大夫換過一個又一個,怎麼都醫不好,可庚帖還回後家,他的病立刻不藥而愈。”予月比出食指,舉例一。

    她大大的眼珠子對上文婉的目光,意思很明白︰千萬別說謊,若說這事兒和那群“好兄弟們”沒關系,才真的有鬼。“他自己腸胃不好,還賴到了妹妹頭上,說你克夫,這種沒擔當的男人不嫁也罷。”文婉輕嗤一聲。那個姓馬的身子板單薄,哪點像個男人?“李家托媒人上我家,媒人前腳才走,他家就立刻辦喪事?”她再加上中指一隻,舉例二。

    予月皮笑肉不笑,盯得文婉豎寒毛。“李家的老太太老早病入膏肓,不過是剩下一口氣,早死早解脫唄。”好兄弟們心地善良,捨不得老太太吃苦當吃補,才早早通知牛頭馬面,這是助人一臂,幫她早些超生,瞧瞧、瞧瞧,怎地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啦。哼哼!予月冷笑兩聲,再把無名指翹起來,例證三。

     “陳家公子找人送來聘禮,回程就摔了馬、昏睡不醒,非要我們家退聘禮,他方得清醒。”這件事太蹊蹺,連阿爹都認定“鬼兄弟”在裡頭大做文章,何況本就心存懷疑的她。文婉無奈地聳聳肩、攤開手。

     “予月妹妹,你怎麼事事件件全記得清清楚楚,真要說是咱們在背後動手腳,目的還不是為了你好?那些個男人太爛,一個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有的一臉短命刻薄相,有的閃個眼神就知道他一事無成、好色貪婪……若不是妹妹幫好兄弟們這麼多,誰吃飽了撐著,為你的婚事這般上心。”若不是王秀才那個已死的阿爹是狠角色,打得想替這樁婚事“出點力氣”的鬼兄弟們抱頭鼠竄,予月怎會坐進花轎,往王秀才家裡抬。

    說起那個王秀才啊……唉,真不曉得那後羿的腦子是不是被大便給填了,怎就看不出自己的女兒有多珍貴,配那等下流人品簡直是糟蹋!還是王秀才的阿爹聰明,知道把予月娶進王家門,日後,王家定要大發特發。“說來說去竟是為我好?”予月斜眼向文婉瞥去,她連忙點頭不止。

     “可現在臨州城裡人人都在傳說後家姑娘命底硬,是個克夫的命,好門好戶的人家,全怕被我克死,誰敢上門提親?”“現在不就有一個不怕死的王秀才嗎?”文婉嘲笑。

     既知阻止不了,她只好悄悄去翻王秀才的命格,這人說不上好、也談不上壞,命中無功名,只能當個一輩子的教書匠,命中有一妻、一外室,子嗣不多,富貴沒有,卻能平安活到八十幾,是個長壽的。反正後家財大業大,幾個哥哥又寵妹妹寵得緊,斷不會眼睜睜看她生活不下去。只是啊,好好的女孩嫁給那種人,不舍呀!

    不過、幸好……她悄悄地瞄了一眼大紅色的轎簾。“誰知道你們會不會突然‘善心大發’,又幫上妹妹一把。”那麼這下子定要鬧得滿城風雨,聽說已有人下注,賭她這個親事結不結得成,而認為“結不成”的,佔了七成。

    “放心,這傢伙後台硬,沒人能輕易動得了他。”“所以我今天定能嫁得成?”予月想笑。若是再沒嫁成,日後想找門親事,恐怕是難上加難嘍。

     “你說呢?”文婉狡黠一笑,拍拍她的肩頭說︰“今兒個是妹妹的好日子,姊姊就不打擾你,接下來……妹妹自求多福嘍。”自求多福?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又有鬼禍?還是指嫁給王秀才本身,就是一件大禍事?她瞠大雙目,一臉茫然。

     文婉方才消失,予月立即聽見馬車前頭一陣吵嚷,緊接著是王秀才揚聲怒責的聲音。還以為他是個溫和性子呢,沒想到罵起人來,情緒會這麼激動。

     因為嫁妝多、陪嫁丫頭長工多、送嫁的人又多,因此予月離在隊伍前頭的新郎官有點遠,聽不到他們的說話內容。

    她考慮要不要下花轎,弄清楚發生什麼事,喜娘比她更快一步、走到喜轎旁,低聲說道︰“姑娘,糟了,咱們得往回程走。” 往回程走?怎麼會,她都穿上大紅嫁衣了,依然嫁不得?霜打茄子似地,她蔫了臉,滿臉的不敢置信,也沒見過哪家姑娘成親,像她這般一波三折。“是強盜阻路嗎?”予月考慮著,有沒有可能花銀子解決,但喜娘回道︰“看那模樣,應該不是強盜。”天底下有那麼好看的強盜嗎?如果有的話,怕是姑娘們都不介意上山落草,當一回押寨夫人了。

    “來的人很多嗎?”予月再問。

    “沒有,只有兩位年輕公子。”她本想說其他的不提,充瞧那個穿著打扮、非富即貴,再沒眼色的人也可以看出來他們是從京城裡來的貴人,但予月搶快一步說話。

    “既然只有兩個人,讓陪嫁長工和小廝將他們打發便是,快點,可別耽誤了吉時。”她不信,都到這等程度了,自己還嫁不掉。

    “姑娘,可人家手上有聖旨啊,聖旨上說,不準姑娘嫁給姑爺。”她可是在貴人身邊蹭了好一會兒,才聽來的消息。

    聖旨?!皇帝住海邊的嗎,管得這麼寬,連她嫁不嫁人都要下聖旨?這個喜娘也未免太寶,話不一次說透徹,非要她問一句才答一句。

    予月還想問,喜娘卻像看見天大的事兒似地,拔高嗓音,大聲尖呀,“啊……姑娘,姑爺他、他走了。”

    什麼?王秀才就這樣把自己給撇下?!自己可是他未過門的妻子耶!予月有說不出口的震驚,她重重的喘息,忍不住了,想掀簾子下轎,去同那個‘聖旨”理論一番。

    可下一刻,花轎又被人給抬起來,繞一大圈,他們轉換方向,往城裡走去。

    予月慌亂得緊,卻不曉得外頭發生什麼事,她敲著轎壁,沒人理她,她大喊喜娘,喜娘也不知道往哪裡跑了。

    她身子虛弱,平日裡又少鍛煉,怎麼也不敢掀開轎簾往下跳,萬一被後頭的人給踢上、踏上,不死也要丟半條命的。

    這會兒,她真心盼望好兄弟們跳出來鬧場,可……全到哪裡去了啊?

    拉開旁邊的轎簾,予月試著向外頭求救,卻沒想到轎簾掀開,一個俊朗無比的男子直沖著她笑。

    他的眼晴很亮,好似裡頭瓖了寶石似地,閃閃發光,他的鼻子很挺,紅紅的雙唇一下子便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那是張讓人百看不膩的臉,予月不得不承認,和這樣的男子站在一起,她會自慚形穢。

    看見她,男子滿足地嘆口氣,“予月,謝天謝地,我終於趕上了。”

    予月認真地望住他,半句話都不講,然後……在沉默得有些尷尬時,她終於放大膽量問︰“這位會子,我們認識嗎?”

    他不是鬼,但她從沒見過有人臉色可以變得像鬼那樣快的人,一個踉蹌,男子沒抓緊韁繩,從馬上滾下地,揚起漫天厭塵,迷糊了她的視線。

    後羿人生的前半段非常非常辛苦,孤兒寡毋受盡世人嘲笑,但後羿是個負貴任的男子,他沒有花太多的時間哀悼自己的命運,反而一步一腳印,磨練自己。

    不知道是他的態度性格使然,還是孫沅沅有幫夫運,自從在人口販子手中買下妻子後,他的人生大翻轉,從做棺材的夥計變成老闆,從小老闆再變成大老闆,他的棺材鋪子一天比一天進益,如今他在全國各地,已經有大大小小十幾間鋪子。

    每逢過年前,各地的管事都會聚到總店,將一年的帳薄送上,並且報告營收狀況。

    然後羿擅長的是做棺材,這兩年帶徒弟也帶得頗有心得,至於和管事們周旋、議事,研計新的經營法子,他實在不上手,幸好他有妻子相幫襯。

    孫沅沅是個大家閨秀,除讀書、學習琴棋書畫外,理家也是大戶人家必須在女兒出嫁前,好生指導的功課之一。孫沅沅的阿爹、阿娘在這方面教得可認真了,從十二、三歲起,她就得幫著家裡管理下人雜務,因此拿捏幾個管事,于她而言,並無困難。

    因此,自從生下後予祥後,已經鮮少到前頭棺材鋪打理生意的孫沅沅,在每年年末皆會到棺材鋪裡待著,以便接待從各地而來的管事們。

    後記棺材鋪坐落在臨州城郊,離城區不過是半個時辰功夫,至於當初怎麼沒把鋪子開在人口聚集的城裡,原因有兩個。一、初開店時,手邊現銀不多,頂不到好店面;二、多數人不喜歡和棺材鋪比鄰而居,心裡總是想著忌諱。

    偏偏每個人走到底,都得上棺材鋪當一回客人,因此就算再不喜歡,也不能阻著棺材鋪子開張。

    後羿倒是乖覺,他知道別人心底想法,也不想與人為惡,所以在城郊買了一小塊地,做起營生,後來生意越做越大,地越買越大塊,前頭開鋪子、後面蓋宅院,中問只隔了座天井,他每天進出鋪子很方便,連他幾個兒子,也常常窩在棺材鋪裡刻刻雕雕,擺弄些新鮮玩意兒。

    這天一大早,後羿在鋪子外頭來來回回走著,整個人繃得很緊,好似誰走過來、往他肩磅一搭,他就會跳起來似地。他不時深吸氣,不時捶捶胸口,看得鋪子裡頭的夥計工匠們,忍不住暗地發笑。

    終於後家的馬車在鋪子門口停下,他上前、一把掀開車市子,看見大兒子後予祥和老二後予恩滿臉笑意,他這才鬆口氣。

    “阿爹,我和哥哥都上榜了。”予恩跳下車,對父親說。

    “好樣的!”大掌一前一後落在兩個兒子肩磅,他滿臉欣慰。

    “快進去同你們祖母和娘說說,哦、對了!還得上炷香跟後家的列祖列宗們稟報。”

    後羿說著,有個擅長察言觀色的夥計立即從裡頭跑出來,拿著預先準備好的鞭炮大喊,“讓讓、讓讓,這麼大的喜事兒得慶賀。”

    這當然是天大地大的事,秀才雖然是科考當中最底下的一關,卻也沒有那麼好考,城裡許多孩子一路考到二、三十歲,還上不了榜的大有人在,而後家兩個兒子才十二、三歲居然齊齊考中,這種事情,自然要慶祝一番。

    鞭炮燃起,劈哩啪啦一陣熱鬧,人人都向老闆恭賀一番,後羿心情大悅,拿出錢袋,一人五兩銀子,每個夥計工匠都賞,賞得人人眉開眼笑。

    後宅裡,拜過祖先,後老夫人拉著孫沅沅笑道︰“媳婦,咱們上市場去,挑一頭乳豬、幾只雞,回來辦個宴席,請請鋪子裡的夥計。”

    孫沅沅應下,讓人套好馬車,打算上市場,沒料到出門前,平縣的吳管事就帶著帳本進門了,她只好讓幾個丫頭、嬤嬤陪婆婆上市場,自己留在鋪子裡頭接見吳管事。

    阿娘出門、妻子接待管事,後羿想拉著人樂呵,也沒人能肯陪他,只好在外頭盯著夥計做棺材。

    予祥、予恩兩人互視一眼,湊到老爹跟前,笑道︰“阿爹,我們想到一門好生意,想同您商量商量。”

    “什麼生意?”後羿皺眉頭地問。他就是不想兒子做生意,才花大把銀子讓他們上學堂念書,現在居然同他說起生意?

    聽阿爹這樣問,予祥連松從書袋子裡拿出筆盒,那個盒子是兩兄弟聯手做出來的,可以用來收放毛筆。

    “爹,你看看這個。”

    那東西他老早見過,也不覺得稀奇,別的人對棺材忌諱,他們靠做棺材起家的人,哪裡會在意這種事兒。

    “不就是筆盒?”後羿說。

    予恩解釋著,“之前我們帶這個筆盒上學堂,被同學大大潮笑了春,大哥靈機一動,神神秘秘對他們說——猜猜,我們沒事做啥帶個小弊材在身旁?因為啊,它代表升‘棺’發財,讀書人弄一個擺在身邊是再好不過的。

“同學們不肯相信,卻也不再嘲笑咱們,結果,今兒個成績出來,整個學堂裡就我和大哥考上秀才,同學們滿臉羨慕,還有人偷偷湊到咱們身邊,問我們要到哪裡才能買到‘升官發財’呢。”

    予祥接話,“阿爹,咱們把做棺木剩下的木頭拿來制筆盒,一來,作料不需要成本,只需多聘幾個工人;二來,這是獨門獨行的生意,旁人沒有的,咱們可以趁此賺上一筆;三來,若是經營得好,咱們後記棺材鋪,往後又多一條新路子。這是三好的事兒,得快馬加鞭、趕緊著手。”

    後羿看向神采奕奕的兒子們,一張臉不禁冷了下來。談到營生比他們考上秀才還樂,這是怎麼回事?

    予恩說得興起,沒注意到阿爹已經變臉色,也不曉得適時閉嘴,再接再厲企圖說服父親。

    “阿爹,可不可以打個商量,這門生意就讓給咱們哥兒倆試試手?”

    這下子,後羿火大,再控制不住怒氣,一掌重重往棺木上拍去,驚得予祥、予恩瞠目結舌,不敢再多言。

    “生意、生意,滿嘴的生意經,我想盡辦法要讓你們讀書、當大官,結果你們的腦子裡卻只想著生意,你們是打算氣死我嗎?不許!都給老子好好念書去,隔兩年給我拿個舉人回來才是正經。”

    “舉人哪有那麼好考,反正得花好幾年功夫,爹爹不如就當我們閑暇時,打發時間用。”予恩不放棄,還想說服老爹。

    “閑?你們還有閑時間,那好,以後每天背幾篇文章來給阿爹聽聽。”

    “阿爹這是整咱們兄弟,還是整您自己啊?您又聽不懂、看不懂,我們胡背一通,阿爹又知道了?”

    案子仨爭論著,誰也不肯讓誰,卻沒發現一名三十幾歲的男子,領著一個和予恩、予祥年紀差不多的男孩進門。

    後羿見狀,狠狠瞪了兒子一眼,連忙起身迎容,不同他們爭論。

    他上前,目光在男人和男孩身上溜轉一圈,兩父子都是好看人物,一派的溫文爾難、氣度不凡。瞧那穿著打扮,不是臨州這小地方有的,他們定是從京城裡來的貴客,他啊,一輩子拼命賺錢,不就是想把兒子也變成這樣的人物嗎?

    唉,天底下當兒子的,都不知阿爹心頭苦。

    不想了,反正兒子想營商,沒門兒,念書正經、當官正經,要當後家子孫,就得遂他的心意。

    後羿揚起笑臉。

    “這位老爺是當官的吧。”

    對方略略點頭,微笑道︰“在下賀秦,這是小犬賀擎曦。”

    “賀老爺好,今兒個過來,應該是想挑口……福壽棺?”

    弊材分兩種,一種是人死後、殮葬用的,另一種是晚輩為家中長輩祈福求長壽用的,許多富貴人家,家中太爺、太扔扔年紀大時,都會提早準備一口壽棺擺在家裡,意思在於替長輩求壽,待他日長者仙逝,便以此棺入葬。

    後羿見這對父子臉上並無哀容,且身上衣服光鮮亮麗,應該不是家中有人生病或過世,便做此猜想。

    “老闆好眼色,我的確是想過來替家中太爺挑選一口壽棺。”賀秦回道。

    “賀老爺,請往這裡來,讓我來替您介紹介紹。”

    後羿和賀秦離開後,賀擎曦並沒有跟著父親一起,他沖著予祥、予恩一笑,說道︰“方才我聽見你們同父親說的話了,我倒是覺得這是個好點子,若是能把這門生意做到京城裡,保證日進鬥金。”

    一個笑容拉近三個男孩的距離,予恩拍上擎曦的肩磅,笑問︰“你覺得咱們哥兒倆的點子不壞?”

    “做生意的和當官的。”予恩想也不想便回答。

    “沒錯,但不管是生意人或當官的,凡口袋裡有幾個錢,都會想盡法子把兒孫送進學堂,好準備日後科考,你這個‘升棺發財’,不管是念書的、當官的或做生意的,肯定都會感到興趣。”

    “你說得有道理!那麼除了筆盒之外,還可以做成放官印的印章盒、放銅錢的錢筒,好分別賣給讀書人、官員和生意人。”予祥越想越興奮。

    擎曦笑道︰“若不是很快要回京城,我倒是很樂意與你們合夥。”

    “真可惜。”予恩拉著他往小登子一坐,捧著下巴、滿臉苦惱地說︰“阿爹一心一意要我們做官,我倒是對做生意更有興趣些。”

    “兩者又不違背。”擎曦淺淺一笑,自信自若的態度,讓予祥、予恩像在黑暗中看見光芒似地。

    “不違背,怎麼可能,分明就是兩條路子啊?”

    “我阿爹和祖父也是一門心思要我考功名,長者命、不可違,此路不通只好另闢他徑,這些年,我在京城裡倒是做了點小生意,家人還不知曉。”說到他陽奉陰違的功夫,那可是連宮裡的幾個皇子都要甘拜下風的。

    “你一邊念書、一邊做生意,還能瞞得密不透風?”予祥緊盯住擎曦。他這手功夫若能學起來,還怕他們的‘升棺發財店’做不起來?

    “你是怎麼辦到的?”

    “我先聘下兩名管事,做生意的事由他們出面,我只出點子、出銀子,等生意漸漸上軌道之後,再當個甩手掌拒。”話說得輕易,但看人、用人是一門大功夫,在這裡說破嘴也沒用,他們得親自看、親自學才成。

    “你都做些什麼生意?”

    “剛開始,我賣些學堂裡男孩子喜歡玩的物件,你們也知道,成天關在學堂裡聽老夫子講那些之乎者也、聖言賢語的,著實太沉悶,我便弄來一些新鮮玩意兒賣給他們,幫他們排遣排遣,我順道賺點零花銀子。”

    “生意好不好?”

    這個點子他們曾經想過,只不過他們見過的世面太少、人脈不廣,根本別說什麼培養人手、尋找貨源的。

    “唉,你要是不回京就好了。”予祥勾起擎曦的肩膀說道。

    予恩也搭上擎曦的肩,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三個小夥子一下就熱絡起來,兩兄弟纏著他說京城裡的生活,他們也告訴他臨州可玩可看的好去處。

    另一頭,後羿也同賀秦介紹壽棺介紹得口沫橫飛,別的東西不成,棺材可是他摸過一輩子的老朋發。

    “賀老爺,您要不要進屋子坐坐,裡頭還有幾個不同的款式可以讓您挑挑。”

    講到這裡,後羿忍不住驕傲。這可是別家棺材店沒有的東西,是他家沅沅的主意,沅沅說︰“你的想法這麼多,又做過許多旁人沒有做過的棺木,何不尋人一一畫下來,下回有客人上門,你就拿著冊子讓客人們挑選、量身打造。

    瞧,他的沅沅是不是挺厲害的,所以說吶,會認字讀書的人就是不同,那個腦子賊精賊精的,平常人哪裡及得上,偏偏他們家那兩只大的,唉……

    不想、不想,先打起精神做成這筆生意,回頭再去修理那兩只。

    “好啊,勞煩後老闆帶路。”

    賀秦沒有拒絕,隨著後羿進入屋內。

    他方進屋,恰恰踫到才談好事、送吳管事出門的孫沅沅,兩人相對一眼,突然間定住身,像被武林高手點穴般,動彈不得。

    他們不敢置信地盯住彼此,想從對方的面容上尋找當年痕跡似地,孫沅沅說不出話,賀秦亦是一陣沉默,只見雙方胸口喘息不定,視線交錯間,沒有人解釋得出那是怎樣一分心情。

    後羿發覺情況不對,連忙把吳管事送出門,理也不理三個坐在棺材旁,聊得正起勁的小夥子,接著提起下擺,慌慌張張進屋。

    再進屋時,他看見他的沅沅拭了拭了淚水,柔聲問︰“阿秦哥哥,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賀秦沒回答她的話,上前一步,只差沒握住她的手,激動道︰“沅妹,那年我聽聞孫家出事,急匆匆自京裡返回,一進家門,看見阿爹、阿娘已是急成一鍋粥,他們抓住我就急急地說他們使了人、花下大把銀子想把你給贖回來,可不管怎麼探聽,都探聽不到你的下落。

    “後來探聽到了,卻是探得你已經去世的消息,我不放棄地四處尋訪,好不容易找到你阿娘,我們將她贖回來時,她的精神已經不太正常,她滿口胡話,卻是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你早就死了,在抄家那日就橫死在官兵的刀下,直到那時我這才死了心,沒想到你、你……”

    “我阿娘在哪裡?”聽見母親的消息,孫沅沅急急問道。

    “對不住,救回她後,她的身子已經不太好,我送她進京、延請無數太醫,卻也沒有辦法讓她的身子痊癒,太醫說她一心求死,再高明的大夫也醫不好她。三年後,她過世,我將她送回臨州,與你阿爹和哥哥們合葬。”

    話聽至此,孫沅沅心底明白,賀家於孫家有太多恩情,當年孫家落難,他們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四處奔波、想辦法,若不是用上心思,他們怎麼可能找到爹爹、哥哥的屍身為他們安葬,又怎能找到阿娘?

    “那婉姊呢,你有沒有試著尋找婉姊?”她明白自己的要求太過分,但她是自己的親人吶。

    “沅妹,對不住,我找不到,消息在她因不從而惹惱縣官又被轉賣進青樓後斷掉,我曾經問遍京城各青樓都沒尋到她的下落,不過我還沒放棄,派人在大周王朝境內一省一省、一州一州,各處尋訪,我相信皇天不負苦心人,總有一天會找到她的。”賀秦滿臉誠摯道。

    “阿秦哥哥,謝謝你。”她真心感激。

    這些年,她不敢回首過往,連行經賀家都低著頭、不敢多看那兩扇熱悉的門,沒想到……她怎麼都沒想到,賀家從沒嫌棄過她。

    是她錯想了,若是當年被後羿買下後苦苦哀求,依他的性子定會讓她回賀家,那麼,如今際遇是否全然不同?她不該被自卑蒙蔽雙眼……

    賀秦口氣略略急迫,問道︰“別急著謝,先告訴我,你是怎麼逃過一劫的?為什麼你阿娘一口咬定,你已經離世?”

    孫沅沅嘆息。她的問題是自卑蒙蔽眼楮,還是陰錯陽差的命運?她不確定,唯一能確定的是,再多的懊悔都改變不了既定的現實。

    “阿秦哥哥,你記不記得我的貼身婢女小玲?”

    “我記得,她有一對很深的酒窩。”

    “沒錯,當時官兵沖進屋裡時,她為了保護我、不教我受官兵所辱,挺身檔在前頭,被兵刃誤殺,阿娘靈機一動,抱住她哭喊,“沅沅,我可憐的女兒。”

    “就這樣,我從抄家冊子裡被消籍,之後我便頂替小玲的身分,讓人口販子賣出去。當時,我家官人半路經過買下我,兩人便一路扶持到今日。”

    後羿拉直了粗眉。什麼,講到他只有兩句話?

    他們可是同床共枕、同甘共苦、同舟共濟、同……反正就是同住在屋簷下十幾年的人呢。

    這會兒,他滿肚子不樂意,又自卑又厭膩,怨沅沅讓他背成語,自己怎不用心些,才擠出幾個就沒下文,他滿肚子草包,哪像人家賀秦,怎麼看都是鶴立雞群、豐神俊朗、卓爾不凡,風度翩翩的男子。

    他不開心,卻捨不得對沅沅發作,只好一雙眼珠子死命瞪住她的阿秦哥哥,越瞪越覺得礙眼。

    瞧,那眼楮賊亮賊亮的,也不想想自己盯的是別人的娘子,讀書人居心不正,枉費聖賢書讀過那麼多本。瞧,他那張愛笑不笑的臉,一看就是心機深、城府多,成天到晚在算計別人,若讀書會讀成這樣,倒不如別讓兒子進學堂…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5-9 11:50 PM

第二章

   後羿氣得滿肚子胡話,卻不知這等胡話若是被那兩只大的聽到,心裡會有多快活。

    “沅妹,你受苦了。”賀秦心疼道。

    她微微一笑。

    “不苦,相公待我很好。”

    又是兩句話,還是一樣短,但這回後羿不自卑自厭,反倒信心滿載。

    是咩,好歹這些年在沅沅身邊的人是他,雖然剛開始日子過得緊了些,但這些年他也很努力啊,努力讓她當富貴夫人。

    “賀老爺,聽你們所說的話,想來過去內子受您照顧頗多,我在這裡給您道謝了。”他這話酸得很,字面上聽起來沒什麼,但口氣酸、表情酸,連眼光都酸得讓人咬牙。

    賀秦沒同他計較,只是笑著回道︰“知道沅妹過得好,我便放心。”

    之後,他們又腳過好一陣,兩個人都不想歇口似地,氣得後羿在一旁頻插話,孫沅沅只好先推薦壽棺,賀秦付下定銀、領著兒子離開,相約日後再訪。

    這約定讓後羿心情不爽利,但比不爽更不爽的是……

    夜裡,他與妻子躺在床上,問了問兩人過去是什麼關系後,孫沅沅毫不隱瞞的回答,“我們是訂下婚約的青梅竹馬。”

    這句話,讓後羿從深夜睜眼到天亮。

    大樹下、台階旁,予月捂著眼楮、跺起腳,一臉氣急敗壞。

    又來了!最近她不知道打哪裡惹來一群愛欺負人的討厭鬼,成天在她身邊曉不停,嚇得她哇哇大叫。

    他們一下子撞在樹幹上,血噴灑出來,滿地的血漫過她的鞋子、噴得她滿頭滿臉,她幾乎可以聞到那股惡心的血腥味。予月嚇得背過身、別開臉,又對上一張慘白的、七孔流血的鬼臉,她眼睜睜看著對方,兩顆眼珠子骨碌骨碌從眼眶裡頭滾下來。

    她想躲,可不管躲到哪裡,都有慘烈畫面等著自己,他們日裡來、夜裡來,想要尋開心時就跳出來整她,見她嚇得哇哇呀,他們就會興奮得意。

    就像現在,又來!

    他們對著她的脖子猛吹陰風,她已經夠怕冷的,被他們這樣吹著,全身雞皮疙瘩更是爭先恐後冒不停。

    她雖然脾氣隨和,可幾天幾夜沒睡好覺,整個人都快冒火了。

    生氣了!

    予月用力放開捂住雙眼的手,張開眼,兩三個鬼兄弟不懷好意地把她圍在圈圈裡,他們拿把刀子同時往自己胸膛剖去,把裡頭的心給掏挖出來,當著她的面,將心髒切成一瓣瓣,像吃橘子似地放進嘴裡咀嚼。

    真惡心,她好想吐,可她通自己兩手叉腰,張揚怒容,打算用一陣大吼大叫把鬼給嚇走,可是……咻地!他們通通不見了!

    發生什麼事,有人在灑黑狗血嗎?還是廚娘剁公雞頭,他們聞到血腥味,一古腦兒給嚇跑?

    但菜飯都要上桌了,現在才剁雞,容人要吃什麼?

    予月想不出個所以然時,便聽見大哥、二哥的聲音從門口處傳來,轉身,她看向門口。

    予祥、予恩領著擎曦進門,他們勻肩搭臂的,嘰嘰喳喳不知在聊些什麼,但看來聊得挺高興契合。

    難道那些鬼害怕的是……不,絕對不是大哥、二哥,上回哥哥們在,他們一樣在自己身邊囂張,所以……是他?

    予月瞠著大眼蜻,盯位擎曦不放。為什麼鬼害怕他,是不是他在身上戴什麼高僧的加持物?不對啊,阿爹、阿娘在她身上戴了一堆,哪個有用?

    擎曦本來沒注意到小丫頭,不過被人盯著看,還看得那麼專注,再沒感覺,神經未免太粗,他抬頭看了眼,這一眼,讓他忍不住笑開。

    因為她的眼晴又圓又大,像兩顆大鈕扣瓖在布娃娃臉上,她的臉很蒼白,白得像生病似地,可是嘴唇卻紅得嬌艷欲滴,看起來很健康,真是奇特的組合。

    說她可愛嗎?瘦巴巴的丫頭,想捏捏臉頰都找不到肉,怎麼可愛得起來,說她漂亮嘛,他在京城裡見過的美女如雲,她就是想插隊也排不上名,何況是身量眉目都還未長開。

    但她很耐看,讓人看過一眼後,還想再看,看得視線捨不得離開,尤其是那雙烏溜溜的眼珠子,透露出一股不似她這個年齡的聰明靈氣。

    予恩注意到兩人對祝,笑著對妹妹招呼,“予月,過來。”

    她乖乖走到哥哥們身邊。

    “他是賀擎曦,打京城裡來的,他很聰明喲,也見識過許多咱們沒見識過的東西,有什麼事你盡可以問他。”

    “擎曦哥哥好。”

    予月一笑,莫名其妙地,擎曦感覺自己整穎心都甜了起來,他不明白發生什麼事兒,就是看著她、轉不開眼晴。

    她也在看他,但必須仰起頭才看得著,他很高、眉毛很濃、眼晴很黑很深,像不見底的井水似地,他的鼻子很挺、嘴巴很好看,他是個比哥哥們還要好看很多很多的大哥哥,他總是在笑。

    她抿起嘴,偷偷竊笑,因為她覺得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像……壞狐狸。

    擎曦不明白她的笑,只是摸摸她的頭。她真的很小,都八歲了,個子才長到自己的腰。

    “予月,初次見面,這送給你。”

    他從懷裡掏出玉佩遞給她,不是什麼昂貴東西,他喜歡的是它的質地和雕刻,這塊玉雕成太陽的形狀,而太陽裡頭卻雕起一個彎彎的月牙兒。

    “謝謝擎曦哥哥。”

    予月收下禮,把玉戴上、擺進衣領裡頭,玉剛從他懷裡掏出來,貼在她胸口,暖暖的,很舒服。

    四個孩子還在階前說話,後羿已領著賀秦和賀老太爺進門。

    他沒想到賀家會這麼快就遞帖子拜訪,更沒想到看到賀家老太爺的名號,阿娘會樂得闔不攏嘴,不但催促下人把屋子裡外徹底打掃一遍,還忙著張羅菜色,準備辦一桌豐盛菜肴請賀家祖孫。

    是啦,看過名帖後,他也明白阿娘的行為並不奇怪,這賀老太爺別說在他們臨州,就是在全大周王朝都有名得很,之前,他還當過司天監的大人呢。

    聽說當年,幾個皇子相爭帝位,還是賀家老太爺觀天象、幫助當今皇上一把,才讓皇上的龍椅給坐穩當,這些年皇帝南巡,哪一次不是住到賀府裡。

    賀老太爺雖然已經從官場退下來,但大兒子賀章還留在司夭監,三子賀秦又是朝中二品大員,留在臨州老家的二子賀銘、四子賀謹都是赫赫有名的相師,再沒見過世面的人也曉得,想請賀府的爺們看風水,可不光是銀子的問題。

    賀老太爺走進內院,一眼就瞧見予月,他向前幾步、彎下腰細細審視她的五官眉眼,久久不發一語。

    賀家盛名在外,後羿見老太爺這般瞧著自己閨女。難不成他瞧得出女兒的八字命理與旁人不同?他靜靜站在一旁,不多言語。

    “小丫頭長得真好。”好半晌,賀老太爺直起身,對後羿說︰“能不能把丫頭的八字給老夫瞧瞧。”

    能得賀家老太爺這句話,可是千金難求的啊,盡避他對賀秦不滿,卻也是滿臉笑容,把人給迎進去。

    接下來這頓飯吃得賓主盡歡,大人一桌,幾個小孩也一桌,用過飯後,孩子們散了,撤下席面,大人們端著一盞茶慢慢聊著。

    後羿的阿娘入座,笑盈盈說︰“賀老太爺,您大駕光臨,實在給足我這老太婆面子。”

    他也是滿面笑意,回道︰“老夫人說什麼呢,後家是良善積福之家,能導與你們交上情誼,老夫求之不得。”

    賀老太爺這般人物,說話竟然如此親切謙遜,逗得後老夫人笑得闔不攏嘴。

    “老太爺是何等身分,是咱們高攀了。”

    “老夫今日既然都來了,不如多言幾句,老夫人聽聽、做些參考,好不?”

    求之不得呢,她還不曉得怎麼開口,問問她幾個孫子的未來,沒想到人家居然肯說,哪有什麼好不,自然是點頭道好。

    “還望賀老太爺多說上幾句。”

    “實話說,幾年前老夫就見過後老闆,依照後老闆這樣的面相與脾氣,應是夫妻緣薄,怕妻子娶過門不足五年便要早逝的,能得一子已屬難得,並且,此生頂多能開間鋪子、勉強圖個溫飽,再多的恐怕不成。

    “可既是如此,為什麼後老闆的生意會越做越大,妻賢子孝、福德國滿?此事令老夫著實不解,後來從兒子口中尋知沅沅嫁進後府,這才憂然大悟。

    “賀孫兩家是故交,沅沅打一出生,我就為她批過八字,她的名字還是老夫取的,她的命格中有貴夫、貴子,是個極有幫夫運的女子,可老夫不解的是……依後老闆的運道,怎麼能娶到沅沅?還望後老闆別見怪,可否告知老夫,在踫見沅沅之前有否做過什麼好事?”

    後羿和母親相視一眼,驚訝於賀老太爺的功力。外傳之事半點不誇張,賀家老爺們果然各個身懷本領。

    才說了那年後羿辭工返家,準備好好合計怎麼開間鋪子當老闆,沒想到在路上踫到一個餓死的乞丐,往來過路的人多,卻沒人停下腳步看看,頂多是一句穢氣便擰著鼻子走開。

    他見了著實不忍,買張草蔗把屍體給帶回家,又連夜砍樹、制口新棺,把人給葬下,才過幾日,就踫到人口販子在賣孫府丫頭。

    後老夫人把當年事給說了一遍,賀老太爺連連點頭。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的例證吶!那時他不就是看準了沅沅的命格,早早就給她和秦兒訂下娃娃親,誰曉得孫家會遭禍天門,他使盡法子四處尋人卻總是陰錯陽差。

    一個好端端的準媳婦卻嫁進棺材店,人吶,枉他有千百謀算,卻算不贏老天大筆一揮。

    命由天定,運隨心轉,一個善意念頭,扭轉了後羿一生的際遇。

    “這就是了,好人總能得到好報應,若我沒猜錯,這幾年後老闆的生意能做得這般大紅,定與你的小女兒脫不了關系。”

    賀老太爺出言,又讓後家人一驚。

    女兒能見鬼的事兒,他們瞞得嚴嚴實實,這些年幫女兒到死者家裡帶信,也不敢用後家棺材鋪的名義,沒想到,人家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想瞞也瞞不過去。

    沒把話說開,賀老太爺只是笑笑說︰“令千金的命格是好的,只不過八字輕、身子又與常人不同,日後得找個八字重、命中帶火的丈夫才能鎮壓得住,否則不是夫死便是家敗,因此日後選婿,後老闆要特別注意。”

    “是。可這樣的人多嗎?”孫沅沅急問。

    “不多,老夫看過的生辰八宇數萬份,只瞅見一個。”

    “誰?”後羿直覺問。不會是個八、九十歲的老頭子吧,等他家女兒長大,對方不早成白骨一堆。

    “你們方才瞧見的,我的孫子賀擎曦,他一出生便全身通紅,從頭頂到腳底心處處發熱,嚇得產婆大叫不好,老夫對照他的八宇命格掐指一算,算出來那傢伙前世是顆太陽,也不知道是惹了誰的眼,居然被一箭射下來。”他意有所指地向後羿瞟去一眼。

    後羿沒聽過這個傳說,孫沅沅倒是在書上讀過。但……有這麼巧合嗎?

    當初她聽聞丈夫姓名時,心裡只覺好笑,還想著那位替丈夫取名字的相士真是戲弄人,卻怎麼都沒想過他與那個傳說有關。

    難不成,前世丈夫害了擎曦一命,此生便得還人家一個女兒?

    孫沅沅從小時候起便與賀老太爺感情好,她深知老太爺的脾氣性格,是寧可不說也絕不胡說的。所以擎曦……高舉朝陽,是這個意思嗎?

後羿不懂賀老太爺的意有所指,卻道賀家當年運氣不濟、搶輸了媳婦,想從他女兒身上找補。

    這個啊,想都別想!女兒可是他的命根子,若他們家有孫女想嫁進後家,還有得談,反正他兒子多嘛,但前提是——不是賀秦生的。

    他壓下滿心不悅,強笑道︰“予月丫頭年紀尚小,先不談這個。”

    賀老太爺覷了後羿一眼,還能不明白這男人在吃醋,吃他娘子和秦兒的醋。

    怎會這麼小心眼?

    他與沅沅已經成親多年,況男有婚、女已嫁,兩人都是書香門第、禮儀之家,再怎樣,也不可能弄出驚人動靜吶。

    丙然是心小眼小的“後羿”,難怪嫦娥寧可碧海青天夜夜心,也不教這男的長命百歲、永世不滅。

    賀老太爺笑笑,也不多勉強,反正時日方長,總有一天會見真章。

    轉開話題,他問︰“方才後老闆提及,想讓兒子當官?”

    “是啊,我們老大、老二機靈得很,念書又挺有一套,前幾日放榜,兩人都高中秀才,我想讓他們從仕途,不知道成不成?”

    賀老太爺心底暗自嘆氣。秀才沒有人會用“高中”來形容的,又不是進士,不過由此可見,後羿對這兩個兒子的重視,日後得讓擎曦與他們多走動,熱絡熱絡彼此感情。

    “走仕途未必比營商強,不過後老闆有這層想法的話,不如考慮把後家老太爺的墳給遷葬到孫老太爺一家人旁邊,那塊地,是我花了好一段時日才相中的風水寶地,能教子孫代代出狀元,只不過如今孫家沒了,老太爺若是願意,過繼一個孩子給孫家,我想兩家老太爺都會好好庇佑自家子孫。”他沉吟半晌後,說道。

    這天,幾個大人在屋子裡談很久,直到天快暗下,賀家人才返回府宅。

    後羿、孫沅沅和幾個孩子送賀老太爺祖孫上了馬車,想起擎曦不久後就要回京城,予祥、予恩有幾分依依不捨,約定這兩日有空再見上一面。

    在馬車上,賀老太爺做出讓人大吃一驚的兩個決定—一是賀家將舉家搬遷到後家隔壁。二是過完年,賀秦領著妻子和幾個小的回京,將擎曦留在臨州,常侍祖父膝下。

    沒人能理解賀老太爺怎會做出這等決定,直到賀家大爺、二爺和四爺陸續到後家拜訪過後方才明白。

    孫沅沅還真不是普通的幫夫吶,分明不懂半點命理風水,後家竟然能找到這塊好地理來蓋房建鋪,難怪生意興隆、鴻圖大展,孩子生得比旁人多,且一個比一個貴氣。

    也幸好後家人不懂風水,否則他們若是挑上隔壁那塊比後記棺材鋪更好上幾分的土地,賀家哪有機會搬過來與他們為鄰。至於擎曦,連想都不必多想,夭底下哪還能找到比予月丫頭更適合他的?

    他們兩人吶,一金烏一皎月,日天天追著月跑,不管月圓月缺,心不轉、情不變,生生世世、矢志不移……

    餅年快到,家家戶戶都忙得不得了,祭祖先、備新衣、做年菜、大掃除……但是再忙,後羿還是相托賀家老太爺看個好日子,為自家阿爹遷墳。

    這日,賀老太爺與擎曦陪著後家來辦這件事。

    堡匠手腳俐落,不多久,就將後家老太爺葬入孫家墳旁。

    在後家老太爺落葬、祭拜過後,後羿領著妻子、孩子一字排開。

    他們站在孫家雙親墳前,焚香禱告,孫沅沅低頭啜泣著,哭得後羿心情亂七八糟,手足無措。

    她定眼望住親人的墓碑,心中感慨萬千。多年過去,她沒想到有這麼一天,自己能夠站在父母兄弟墳前傾訴心聲,對於賀家恩情,她這輩子就算肝腦塗地也無法報答於萬一。

    後羿握住妻子的手,指著前面一排六個孩子,說︰“阿爹、阿娘,我是沅沅的夫婿、叫做後羿。謝謝你們把沅沅教的那樣好,沅沅嫁給我後,操持家計、生兒育女,如今咱們的日子能過成這般,全是沅沅的功勞。

    “前面這幾個小的,是您們的孫子,予祥、予恩、予廷、予博、予青和予月,我和沅沅商量過”,決定把小五予青過姓給孫家,為孫家傳承一脈香火,請岳父岳母在天之靈,庇佑這些孩子……”

    後羿又叨絮半天,直到妻子恢復過來,才把香給插上。

    賀老太爺待後家人祭拜過,也領著擎曦給孫家夫妻上香。

    予月側臉望向擎曦。好怪,他到底是哪裡與旁人不同?為什麼他每次出現,鬼族的哥姊叔伯咻一下,通通不見了?討厭,她和三舅話還沒說完呢。

    發覺她在看自己,擎曦轉頭,沖著她一笑。

    他笑,是因為她老是偷偷注視他,也是因為她很誇張,天氣又沒那麼冷,她整個人卻裹得像穎小圓球似地,若是不小心絆倒,肯定會從山頂一路滾到山腳下,光想到她滾山路的模樣,就夠好笑了。

    予月嘟起嘴。他又在笑,他長得好看得不得了,但每次笑起來,就讓人覺得他不懷好意、在心底算計人似地,是不是該提醒提醒他,以後沒事別亂笑?

    退開兩步,她可不想被他算計,沒想到擎曦一把香插上,就走到她面前,問︰“暖玉有沒有戴在身上?”

    她點頭。那玉好得很,初初以為是從他身上解下、帶了他的溫度,才會那樣暖暖、熱熱的,原來那是暖玉啊,難怪有它貼胸口,像在懷裡揣了個小暖爐。

    “等哥哥賺大錢,買一袋暖玉給你串成衣服,你就不必包成小肉球了。”

    丙然,就知道他的笑不懷好心眼,原來是想嘲笑她啊。別開臉,予月雖然是小丫頭,也有脾氣的。

    擎曦見狀,笑得更狐狸了,想起那日祖父說起他和予月的親事。在京城裡,因為賀家和阿爹的名頭太大,許多皇親貴族都想把親事算計到他頭上,他煩不勝煩,每每聽到都要惱上一惱,撂下話說︰“我的妻子要自己挑!!”

    可這回祖父的說法……怪了,他竟然不排斥,予月只是個小丫頭,又不是個多漂亮的丫頭,可他光是聽著、想著,整個感覺就像唱上一杯冰涼清爽的蜜茶似地,全身上下都舒爽。

    予月對擎曦的目光視若無賭,轉到母親身邊,扯扯她的衣袖。

    “阿娘,三舅舅問你,還喜不喜歡桂花?”

    聽見女兒的問題,孫沅沅臉上滿是驚喜。桂花是她和三哥哥最喜歡的啊,從小她就和三哥哥親,常有人說他們長得很像……彎下身,她兩手壓在女兒肩磅,柔聲地問︰“你看見你三舅舅了?他好不好?”

    她認真回答,“三舅舅知道阿爹待你好,笑得很開心,說如果你還喜歡桂花,是不是可以在他墳邊種上一些。”

    後羿抓抓頭,滿臉懊惱。成親這麼多年,他竟然不知道妻子喜歡桂花,該死!

    他對沅沅太不上心。

    拉起女兒,他說︰“予月,你告訴三舅舅,趕明兒個,阿爹就找人來這裡種上一大片。”

    “擎曦哥哥過來,三舅舅就不見了。”她埋怨地往擎曦瞥去一眼。

    孫沅沅有些失望,卻還是說道︰“沒關系,你三舅舅會看到的。”

    她走到三哥墳前,合掌,閉眼同三哥說話。

    擎曦聽見予月同她阿娘的對話,皺起眉頭,笑意驅逐。這丫頭有陰陽眼,還能同鬼魂對話?這種能力對鬼、對旁人都是好事,她可以兩邊相幫,可對她……心情不自覺悶下。

    雖沒學過五行八卦、風水命理,可是擎曦從小在這樣的家庭裡長大,多少也涉獵一些,他眼底不自覺流霖出來的同情,看進賀老太爺眼底,很滿意。這孩子心眼多、城府深,看的事情、見過的世面又比一般孩子來得多,因此從小心腸就比旁人硬,沒想到他會憐惜予月。

    回程,起風了,天有些冷,幾個孩子卻不肯上馬車,賀老太爺自願留下來,陪孩子們下山,鋪子裡忙,便讓後羿和孫沅沅搭上馬車先回去。

    幾個男孩子走在前頭,嘻嘻哈哈一路玩鬧下山,賀老太爺牽著予月走在後頭,他時不時間她幾句話,她對答如流,閃著智慧的眸子閃閃發亮,他看了也心疼,明白那是因為予月見識過太多生死,才會比一般孩子早熟。

    行經山下一戶人家時,予月突然停下腳步。

    她愣愣看向屋前,賀老太爺發現她不對勁也跟著停下,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只見一個穿著青布長袍的年輕男子,在屋外滿臉焦急地來回踱步,他的腳步又急又快,透愈出焦鬱的心境。

    予月偏過頭,視線定在男子的身後,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裸掉光葉子的枯樹,但她卻看得十分專注,賀老太爺閉了閉眼,手指輕輕按在自己額頭,念一串咒語後,再張開眼,他看見予月所看見的。

    那是個穿著白衣的女子,她滿頭散發、涕淚縱橫,身子下方沾滿猩紅鮮血,身後有牛頭馬面用鎖鏈拘著她,不準她向男子靠近。

    她喃喃地說著話,好像怎麼講都講不完。

    不多久,一名老嫗佝僂著背,雙手抱住新生娃兒,腳步蹣跚從屋裡走出,她低聲對男子說了幾句話,只見男子放聲痛哭,連孩子也不肯多看一眼便沖進屋裡。

    那白衣女子見此,哭倒在地,她伸手朝向屋子,神情哀傷不已,賀老太爺聽不見她在說些什麼,但顯然予月聽見了,她定眼望向那名女鬼,目不轉楮,眼眶微微泛紅。

    擎曦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轉回來,他停在予月身邊,望向那戶人家,老嫗抱著小孩痛哭,他再順著予月的視線,轉向那塊沒有人的樹下。

    她在看什麼,又看到人眼看不到的東西啦?不會吧,那麼容易見鬼,她是什麼做的,鬼磁石嗎?往哪邊一待,鬼就會成群結隊集體來?

    他瞄了一眼她要哭不哭的表情,心更悶了。小孩子學什麼哀傷,不由分說地,他握住她的手,口氣不善道︰“如果看見不想看的東西,你就這樣、用辦瞪它,它就不敢留下。”他不光說,還親身示範。

    擎曦雙眼瞠大,牛頭馬面似乎發現有人在瞪他們,轉過身朝予月這邊看過來,視線接觸到擎曦的目光,像被什麼嚇到似地,滿面驚訝、雙肩微抖,伸手將鎖鏈重重扯過,下一瞬,連同那名剛死的女魂魄,一起消失不見。

    連鬼差伯伯都怕他?予月不敢置信地望向擎曦。為什麼啊?如果是普通小表也罷,他、他只是個少年啊。

    她滿眼疑惑,賀老太爺一哂卻不為她解答,予月低下頭,心想︰他果然不是好人,連鬼都怕他呢,她應該聽阿爹的話,離他遠一些,可是……他的手很暖和,她冷得像冰塊的手心被他握住,整個人便熱起來了,他比夏天的太陽還好用。

    “怎樣,那東西走了嗎?”擎曦問。

    “走了。”予月回答。

    “所以嘍,以後再踫到那些骯髒東西,別怕,你只要比它凶就行了。”

    她皺皺鼻子,不以力然。那是他,她就算凶成瘋婆子,也沒用的。

    見她不說話,擎曦拉著她繼續往前行,她搖頭,不同他一起。

    “怎麼了,你還有事?”他不解。

    “我有話要跟叔叔說。”

    予月有點害怕,不知該怎麼面對哀傷的大人,不曉得人家會不會對她發脾氣、罵她胡說八道。以前“他們”有事托她,她從沒親自去傳過話,但……咬住下唇,她看著老婆婆懷裡的娃娃,哭得那麼凶,是不是也知道自己沒娘了,

    如果阿爹再不理他,他不是很可憐?

心沉沉的、七上八下,予月很緊張,但她還是決定帶話。

    松開他的手,鼓足勇氣、下定決心,她往那問小屋撒腿跑去。

    擎曦不明白她要做啥,轉眼望向祖父,祖父點點頭鼓勵他追過去,他跑上幾步追上她,靠近後又握上她的手。

    她本來是害怕的,可不明白為啥,手一被他握住,就不怕了,是不是因為他很覽?予月沒時間想太多,兩個人一下子就來到小屋前,在老婦詫異的眼光中,他們進屋。

    屋子很小,沒有外堂內屋,進門就看見一張床靠在裡面,床上的女子已悄無生息,蒼白的手臂垂在男子身側,他緊緊抱住女子,哭求著她醒來。

    予月怯怯地走到他身邊,男子太傷心了,根本沒看見他們,擎曦雙手壓在她肩磅,無聲鼓勵。

    她與擎曦視線相對,他朝她微點頭,她這才向前兩步,說道︰“叔叔,嬸嬸已經走了,她有話來不及對你說。”

    男子聽見聲音,緩緩轉過臉,凝睇眼前的小丫頭,她只是個丫頭,但漆黑的雙瞳流露出一股不同于孩子的智慧,他沒開口相詢,只是靜靜等待,等著她說話。

    叔叔沒生氣啊……

    予月鬆口氣,續道︰“坤嬸說,莫把麼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窗未白孤燈滅。嬸嬸要您別忘記那日蒼狼山下誓約,要您把來不及待她的好,給你們的孩兒。”

    一首詩,一句蒼狼山下誓約,男子猛地心頭一驚。他比誰都清楚,這些話絕不是出自一個小女孩的嘴裡,那是他的愛妻、他一生永恆愛戀的女子……

    他目光灼灼,心急如焚,拉起她的手,哀求問︰“雁兒還說什麼?”

    嬸嬸並沒有說太多啊,擎曦目光一瞪,就把鬼給嚇跑了!

    予月擰眉想半天,好不容易想起一段,“嬸嬸說,甘曾淪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叔叔別慌,嬸嬸心中只有你,她要叔叔好好過完此生,歷經紅塵數劫,她會在奈何橋下安心相候,待他日執手畫眉、雨中相伴。”

    男子喟然一笑,隨著昧眼,一串淚水沿著他雙頰滑下。是的,那是雁兒會說的話,她愛雨的朦朧,他們便在雨中相擁,在雨中歡唱,讓天地驗證他們不悔愛情,她與他約定過下一世畫眉樂,約定年年簷下待雙燕。

    還以為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還以為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原來身不在、魂魄在,他們的情愛未曾章斷曲滅……於是,他冰冷的心再度溫暖。

    “孩子,你還會再見到嬸嬸嗎?”他溫和問,盡避眼底滿蒼涼。

    予月不確定,她搖頭,“我不知道。”

    “可不可以,若是再見到她,替叔叔轉告兩句話?”

    “好。”

    “你告訴嬸嬸,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予月應下,看見叔叔收拾哀傷,把嬸嬸安放在床上,開始力她整理遺容,這才松下胸口的緊張。人吶,還是要有點盼望才好。

    擎曦握起予月的手走出門外,心略有所感。對於鬼魂,他一向把它們歸類在妖魔那塊,沒想到,它們也有情、也有愛,也有千絲萬縷割捨不去的牽絆。

    想起已死女子所言,曾經淪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待他日執手畫眉、雨中相伴。想起男人析說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他沒想過,人世間有這般深刻的情愛,堅硬的心出現一方柔軟。

    “予月,你不怕嗎?”他不笑了,眼底裝的是憂心。

    明明笑比難過好,快樂比憂傷棒,可他沒了狐狸笑靨、換上一臉優鬱,反而讓她看見真誠,真是奇怪。

    她笑著回道︰“怕啊,尤其是看到七孔流血、面目猙獰的。”

    “他們經常來找你嗎?”

    她笑笑。

    “幾乎每一天都來。”

    “這樣,對你的身子不好。”她是女子,女體本就偏陰,再加上長期和鬼魂打交道,不會長壽的。

    “沒關系啦,我喜歡做好事。”她笑著,像是從雲端透出來的陽光,染出她滿臉的璀燦。

    這回擎曦沒應話一雙眉卻打上結,沉默……

    三月中,賀家的新宅院落成了,他們不忌諱鄰居是棺材鋪子,只隔一道牆,就將屋子建在棺材鋪旁邊,此事傳出去後,人人爭相購買後記棺材鋪附近的土地建新宅,於是,突然間後家多了許多新鄰居。

    怎會這樣?有人想不透的,旁人便給個提醒,賀家是做什麼的?

    眾人當下就頓悟了,人家可是風水世家,他們敢挑在那裡蓋房子,擺明那裡就是塊吉地,難怪後家在那裡開下棺材鋪子後,生意會好到這等程度。

    新居落成那日,賀家擺酒請客,後家大大小小全數受邀,後羿本來是滿肚子不歡喜,可吃過酒後,心情稍霽,因為在酒宴上,他才知道與妻子有婚約的賀秦在京城任職,一年到頭頂多會在年底回鄉過年,平日裡很少待在臨州,這讓他鬆口氣。

    妻子笑他心眼小,可……他哪是心眼小,賀秦是當官的,他只是棺材鋪老闆,賺再多錢,還不就是個賣棺材的,何況人家氣度翩翩,能詩會文,那雙眼晴比娘兒們更好看,不像他整個人長得粗粗黑黑的,筆劃多一點的字,還得認上半天,唉,他就是個做粗工的咩。

    他啊,不是小心眼,是自卑。

    可略過賀秦不提,賀府上下對他們家倒是挺幫忙的,別的不說,光是那五個小子的學業就讓人家幫上大忙。

    賀府延聘幾位師父在家裡教導賀家小孩念書,那些師父可不是普通人,聽說當中有兩、三位,還曾經在朝廷裡當過大官、見過皇帝面的呢。

    賀老太爺一句話,他們家予祥、予恩、予廷、予博、予青,連小丫頭予月都能過府念書,這等恩惠,讓他怎麼還吶?

    孩子的課業有賀家幫忙,沅沅便謄得出手幫他打理棺材店,而且聽孩子回來說賀家小子、丫頭家教好得不得了,非但不會拜高踩低、看不起棺材鋪的孩子,還親切熱絡得很,於是一群十幾個孩子經常玩在一起,兩家大人都安心。

    這天下學後,幾個小子回到家裡,予祥、予恩拉起妹妹,對後羿說︰“阿爹,予月不知道是怎麼搞的,紙筆用得凶,每回總搶擎曦的用,咱們都看不過眼了,我們帶予月上街,多買些回來,好不?”

    聽見這個,他連忙說︰“去、去、去,多買一些,把以前欠的全給還清,咱們家予月可不能欠賀擎曦。”

    後羿會說這話,其來有因。

    他就這麼一個閨女,平日裡是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疼入心的,可這賀擎曦也不知怎麼回事,老是上門尋他們家予月做東做西,他看不過眼。

    他打心底發嘔,找娘子商量,看能不能想辦法將兩個孩子給隔開,沒想到她居然說︰“那是你欠人家的,得還。”

    孫沅沅的意思是︰你前輩子把擎曦給射下來,那一箭之仇,人家沒向你討肉討血討性命就不錯了,還敢話多。

    可後羿又沒讀過什麼書,哪裡知道“後羿射日”的傳說,就算知道,頂多也只會想著姓名巧合,哪肯相信自己果真欠下擎曦什麼。

    因此,他誤解娘子口中的“欠”,以為她的意思是他欠賀秦一個妻,自然得用女兒來還,這個誤解讓他可不爽快極了。

    他臉臭、心憋,對娘子惡氣相向,而孫沅沅弄明白他的誤解後,氣得接連三天不同他說話,每回視線相對就把眼晴別開。

    她仍舊打理家務,孩子還是照顧,連婆婆都伺候得舒舒坦坦,獨獨不理會他後羿,夜裡,她寧可與女兒同床,也不肯回主屋。

    這會兒可把後羿給嚇著了,他軟聲央求娘子回房,孫沅沅卻說︰“既然你不信我,老要喝那壇陳年醋,不如再去物色幾個小妾進門,讓她們來伺候後老爺。”

    聞言,他把頭搖得像波浪鼓,急得口擊不清,“我、我哪裡要什麼小妾啊,我就要我的沅沅,你別氣我、嘔我,我就是討厭賀秦嘛,誰讓他比我高、比我聰明、比我能幹、皮相又比我好?

    “如果我是沅沅,定是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他喊沅妹的聲音那麼好聽,連我聽了心都要發軟……我就是怕嘛,怕予月再同他們家小子牽扯,你每天看著親家,會越看越覺得我面目可憎……”

    後羿說了一大串又一大串,都不讓她插口,孫沅沅卻東拼西湊,拼湊出他的自卑。這個男人啊,從外表看起來是大老粗一個,誰知心細至此。

    她握上丈夫的手,像哄孩子似地,耐著性子對他說道︰“我與賀秦自然有童年情誼,可嫁給你這些年,咱們相扶相持才走到今日局面,你是怎樣的人、我又是怎樣的人,難道還不清楚?”

    “多年夫妻,你我何曾同床異夢,況且患難見真情,那年是你把我從人口販子手中救下,照顧我、陪伴我,夜裡夢中驚醒,是你用手掌輕拍我的背,安撫我再度入睡,這些恩、這些情,早已把你我之間密密串起,旁人便是再高、再聰朋、再能幹、皮相再比你好,終究不是你、不是我孫沅沅的良人啊。”

    “我看上擎曦這孩子,是因為他命中火旺,而咱們家予月八字輕,又日日有鬼魂相隨,怕不是多福多壽命,你難道甘心女兒年紀輕輕就夭折?”

    “你不也聽予月說過,擎曦很凶,有他在,“好兄弟”們都不敢來?助鬼是好事,若不是予月幫助那麼多鬼魂,咱們家生意哪會如此興旺,但要拿女兒的命去換後家的興旺,當母親的終究不舍。”

    孫沅沅不提“後羿射日”,是認定丈夫壓根兒不會相信自己與那個射太陽的男人有任何關系。但她相信,因為她信任賀家老太爺,更信任他的預側。

    當年,賀老太爺曾勸她阿爹從官場上退下,以保家族興盛,但阿爹一句“讀聖賢書者,不言怪力亂神。”便將賀老太爺的話給拋諸腦後。

    短短十年,阿爹受朋黨所害,死於非命,孫家競是連一個男丁都沒存留下來。

    妻子這番話,雖讓後羿對賀秦釋懷,但女兒終究年紀小,他光想到以後她要嫁人,心裡終究糾結,何況他不信天底下命中帶火的男人只有一個賀擎曦,所以盡避表面上不阻止予月與那小子玩在一起,可背地裡,還是經常拉著女兒說他的壞話。

    孫沅沅心知肚明,卻是睜一眼閉一眼。

    她心想,反正女兒年紀小,往後日子還長得很,何況命中泣定這等事,人辦根本無法扭轉,丈夫動再多手腳也沒用。

    因此,聽兒子這麼一提,後羿連忙將身上的荷包解下,遞到予恩手中,裡面的銀子大約可以把整間鋪子的紙筆全給搬進賀家庫房了,但他不介意銀子,比較介意女兒被人佔走。

    “阿爹,不必這麼多的。”老二予恩不解父親的反應。

    “你們幾只全在賀家念書,賀老太爺又不收咱們的銀予,以後紙筆桌椅全由咱們家出,這樣比較公平。”

    鮑平?這叫掩耳盜鈴吧。予恩想。

    予祥聳聳肩,心忖著,這是哪門子公平啊,別說聘那幾位師父所費不貲,那還得賣上多少人情面子,才能把人迎進府裡,一點紙筆就想攤得公平兩字,簡言是說笑。

    可他不同阿爹爭辮,拉起予恩、予月就往外跑,買紙筆只是籍口,今兒個,他們有更重要的事做。

    他們快步往賀家走去,剛接近賀府大門就看見馬車等在那裡,車簾掀開,擎曦的笑臉從裡頭露出來。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5-9 11:51 PM

第三章

    “快上車。”

    “好。”予祥、予恩讓予月先爬進車廂,兩人再輪流上車,車廂很大,裡頭鋪著軟軟的毯子,還擺上好幾個軟墊。

    予月上車後,擎曦先用墊子鋪上一層,讓她往裡頭坐,待坐德,再往她懷裡塞進食盒,他笑著揉揉她的頭說︰“吃吧,是你最喜歡的芝麻糕。”

    望了一眼他。說實話,她覺得他凶,也覺得他笑起來像孤狸。

    她曾見過他同旁人說話,他想要什麼,別人非做到不可,若是做不到,他也不會罵人,但是眼光一掃,就讓人感覺一股寒氣透進骨頭裡。

    她不喜歡這樣,讓旁人害怕自己有什麼好,但哥哥們羨慕死了,還說那是什麼天生威儀。威不威儀的她不懂,她只知道,他那麼凶,好兄弟們怕他,她也會怕。

    可擎曦待自己挺好的,好吃的給她留一份,好玩的不會漏下她,他比哥哥們還細心,連阿娘也說他好。所以他……真的好?

    看見擎曦又給予月帶東西,予恩笑問︰“予月,擎曦哥哥待你這麼好,以後長大給他當媳婦兒,好不好?”

    予月歪歪頭,認真想半晌後回答,“不成的。”

    她才說三個字,擎曦的眉頭立即皺起來,淩厲的眼光直視不知好歹的她,臉孔瞬間變得寒冽。

    瞧!他這樣是不是很嚇人?

    予月下意識縮縮身子,將自己整個縮進軟墊裡,好像這樣做,擎曦就看不見,不會怒極氣極,一把將她拋下車去。

    哼!以為他喜歡哦,要不是祖父說話,要不是看她可憐,他哪會待她特別好?

    誰讓她老是被鬼纏,一年到頭手腳冷冰冰,像剛從井裡撈起來似地,還有啊,明明就是人鬼殊途,還說什麼喜歡做好事,她都不知道,他問過四叔了,四叔說,這丫頭再這樣下去,定活不過十五歲。

    一個短命丫頭,還不肯嫁給他?哈!她想嫁,他還不見得想娶呢!

    擎曦的驕傲被踩了,像被踩住尾巴的小獸一樣,呲牙咧嘴、意圖同人咆哮。

    “予月,為什麼不成,擎曦哥哥不好嗎?”予恩又問。

    “有位、鬼、爺爺說,我、不、能嫁、人。”

    她被擎曦嚇著了,剛才那口芝麻糕卡在喉呢口,吞半天沒咽下去,擎曦急忙倒杯水,喂到她嘴邊。

    悄悄覷了擎曦一眼。他不生氣了嗎?好像是吧,她合作地喝了口他遞來的“善心茶水”,把芝麻糕給送進肚子。

    “為啥不能嫁?”予祥問。

    “因玲我活不太久呀。”

    予月笑了笑,才八歲,笑容裡竟然帶上幾分淡淡的憂鬱。

    擎曦剛壓下去的大氣再度張揚。

    她知道,她居然知道!那個該死的鬼爺爺連這種事都告訴她,就沒想想她才八歲,每天見證這麼多的生生死死已經夠可憐,竟還說這等話來嚇她,太可惡了,太過分了。

    他捏緊拳頭。若不是看不見那個世界,他定要把那個鬼爺爺抓起來痛打一頓。

    他終於理解,為什麼她黑得像黑珍珠的眼晴裡,總是截著一股意味不明的哀傷與看透。

    “鬼爺爺在哪裡?他現在在嗚?在哪個方向!”他怒氣沖沖,自己被踩的尾巴不痛了,他現在心疼的是她的尾巴。

    擎曦很少發怒的,因力光是一個視線,他就會把人給嚇跑,這回他火氣大了,為著鬼爺爺那番混帳話。

    “放心,我說你可以話到一百歲,你別聽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來叮自己。”他緊緊握上她冷冰冰的手。

    “沒錯,誰不知道我們家予月人見人愛,鬼見鬼歡,鬼先生、鬼姑娘想把予月拉過去和他們在一塊兒,想都別想!得先問問咱們肯不肯。”

    予恩也大大,生氣那群恩將仇報的鬼魂。予月幫他們做那麼多事,他們居然還說這等話來嚇她。

    “是啊,予月別怕,你有哥哥呢,再不濟還有擎曦哥哥,誰敢害你,咱們就讓他“魂飛魄散。”予祥一把將妹妹攬進胸口。

    她笑了笑,事情不是這樣的,可是看他們這麼生氣,她不多話,拿起芝麻糕繼續往嘴裡塞。

    大家為她不平呢,她居然沒心沒肺地吃起東西來!予祥連忙轉開話題,胡亂找句話問︰“還多久才到啊?”

    這段日子,他和予恩已經對擎曦崇拜得五體投地,擎曦說自己在做點小生意,掙掙零花錢,雖不知那個零花錢有多少,但可以眉頭皺也不皺就掏銀子買下一塊地皮、蓋廠房、聘工匠、請管事,開始生產他們的棺木筆盒、印章盒、錢筒,可見那個零花錢不是一筆小數目啊。

    上回,三人一起去見雲管事,他們聽擎曦和管事的對話,敬佩之心油然而生,那怎是個十二歲少年會說的話,字字清晰、條條有理,他家阿爹做生意,腦子都沒他行。

    直到那天,他和予恩才曉得,做生意—他們該學的事還多著呢,如今生意的事由擎曦一手打理,他們只能傳授手藝給工匠們,讓他們做出各款成品。

    今天是雲管事求見他們,他已經將過去三個月的帳給做出來,要請少年老闆過目,他們不確定東西賣得怎樣,只曉得上回整整拉了三大車子進京城,也不曉得銷不銷得出去。

    堡廠離家並不遠,但為了帶予月過來,擎曦才決定坐馬牟。

    下了車,擎曦牽著予月走進屋裡,雲管事已經等在裡頭,一見他們到便起身打過招呼,幾人分別入座。

    廠裡簡陋,屋中只有一張四方桌和四條板凳,四個男人各坐一邊,擎曦拉了予月坐到自己身旁,管做飯的大嬸送來茶點後,他們就開始談生意。

    予月聽不懂,先是撥著花生米,一顆顆往嘴裡塞,後來吃飽喝足,昏昏欲睡,頭不時點著,擎曦見狀好笑,手一兜,將她攬進懷裡。只是下意識動作,他倒也沒多想什麼,但當她小小的身子入了懷中,胸口竟然滋出一股淡淡的幸福感……

    忍不住唇角往旁邊拉起,濃濃的凶眉變得婉順,寬寬的凶唇出現柔軟弧線,他低頭看過幾眼,心想,誰說不能嫁的,他能娶、她就得嫁。

    這個男子很惡霸,但他眼角的寵溺會教人遊不上岸。

    予月有些擔心,昨兒個不該貪玩的,天都陰了,她還磨著哥哥出門,阿爹向來疼她,她說什麼都允,於是他們出門,和擎曦一起。

    他們騎著馬在草原奔跑,追逐野兔,小蟲從草叢裡跳出來,一蹦一蹦的,生命才盎然,他們的笑聲穿過天際雲霄,仿佛串串銀鈴在風中敲響。

    扮哥們說她有副好歌喉,於是鬧著她唱歌,一曲接過一曲,唱得眾人心花朵朵開,擎曦並沒有誇獎她,但他拿出笛與她的歌聲相和,眼光始終沒離開過她身上。

    他還是很凶,尤其是兩道濃眉聚在一起的時候,別說鬼族的叔伯哥嫂,就是她也害怕,可他確實待她很好,比待賀家的姊姊妹妹們都要好。

    阿爹說擎曦脾氣不好、心計深,這種人性格矛盾,別同他深交。

    阿娘卻說,擎曦這孩子有能力、有擔當,是個足以依靠的人。

    予祥哥哥也說︰“擎曦待你這麼好,哥哥教過你,身為人應該懂得回報。”

    予恩哥哥則握住她的肩膀,很認真說︰“你是二哥最疼愛的人,所以二哥很高興,以後有擎曦幫著二哥疼你。”

    她搞不懂,為什麼人人都在她面前提擎曦,但確定的是,擎曦什麼都不要,只想牽著她的手。

    昨天回程,天終于落下大雨,他知道她怕冷,打開自己的衣服,把她密密實實地包在懷裡。

    他的身子很大,俯著身,替她遮去風雨,他的胸口很熱,抱著他,她像拖住一個大暖爐。

    道到抵達家門時,她發覺自己沒淋到太多雨水,但他已渾身濕透,一串串水滴沿著他的臉頰滑下,她定定看住他,他在笑,點點晶瑩讓他全身像瓖滿寶石似地,晶亮晶亮,閃得她張不開眼晴。

    她一直知道,他長得很好看,卻從來沒像昨兒個那樣,看他看得別不開眼。

    後來雨越下越大,嘩啦啦的,好像神仙打翻了水盆子,一盆盆水往人間倒下。

    整整下過一天一夜,雨勢才逐漸轉小,阿爹早晨起床,擔心雨若繼續下,怕有地方要發大水。

    雨很大,哥哥們還是想到隔壁賀府上課,阿爹感動到不行,親自撐傘送幾個哥哥過去,可是沒多久功夫,他們就回到家裡。

    “今天師父不上課嗎?”予月轉頭急問。

    她本來也要上課的,可是雨這麼大、天這麼陰,她冷得受不了,只想窩在大爐邊取暖。

    “擎曦生病,大夥兒全沒了興致上課。”

    說也怪,擎曦不是幾個男孩子當中年紀最大的,而且搬至臨州才短短幾個月時間,可一轉眼,他就變成孩子王,他做啥大夥兒便跟著做啥,好像非得他在,事情才做得成似地。

    “生病?”予月心急。不會是昨兒個護她,自己給淋壞了吧。

    “是啊,他全身發熱,大夫用藥也不見退燒,屋裡的丫頭輪流用帕子幫他擦身子,聽說那水沒幾下功夫就變熱了。”予樣皺眉說道。

    他們幾個一起上課的,本約齊了想進屋裡探探,可賀家二嬸和四嬸把他們擋在門外,說是怕過了病氣,一個還沒好一個又病倒,可怎麼辦才好。

    “怎麼這樣嚴重?”予月憂心。

    “我也擔心,會不會是昨兒個淋了那場雨的關系。”予祥後悔,不該把妹妹給寵上天的。這下子,擎曦生病,予月心底肯定也不舒服。

    予恩望一眼妹妹,輕聲道︰“以前咱們幾個發燒,全身熱得受不了,只要抱抱予月,隔天就會退燒,不如予月去幫幫擎曦?”

    她想也不想就點頭,拉起二哥道往外走。

    予祥眼見急得往外追上幾步,予恩拉回予月,先叮囑大哥幾句,“千萬別跟阿爹說實話,就說予月到隔壁同賀家嬸嬸學繡花。”

    他們都知道阿爹的心頭病,雖然不贊同阿爹對擎曦的偏見,卻也拿他沒辦法,這時刻不騙著瞞著,若是讓阿爹知道他們把予月送去讓擎曦抱幾下,不被阿爹拿木棍揍死才怪。

    “知道、知道,我會處理的,你們快去。”予祥揮揮手,趕緊把人給送走。

    雨小了許多,細如鵝毛的雨絲濕不了人。

    他們飛快走進賀家大門,穿過小院、行經回廊,奔過好幾個亭子樓閣,才進入擎曦所住的精誠居,說穿了,翻過精誠居那道牆,就是予月和三哥、四哥住的小院落。

    擎曦常常笑道,等他武功再練得好一點,就可以施展輕功,雙腳一躍,跳到予月的屋頂上。

    賀二嬸和大丫頭彩玉在屋裡照料擎曦,賀老太爺和大夫在外堂說話,他們都有些愁眉,不明白身子骨一向硬朗的擎曦,怎會突然間燒得這麼厲害。

    賀老太爺轉過頭,看見予月同時展眉,連忙笑著招呼她。

    “賀爺爺,我來看擎曦哥哥。”

    “好啊,爺爺陪你進去。”賀老太爺起身,一手拉住予月、一手牽著予恩,三人一起進內屋。

    看見擎曦汗水淋灕的臉龐,予月差點兒哭了出來。都是她害的吧,如果她不貪玩,他怎會病得這麼厲害。

    他全身像被火燒著似地,頭臉手腳,每寸露在外頭的皮膚都是紅通通的,他的身子不斷淌出水珠子,才剛用帕子拭去,又密密麻麻冒出來。

二嬸嬸說,擎曦衣裳都換過好幾遍了,他還是這個樣子,全身熱得像烙鐵,一踫就紮人掌心。

    予月不是大夫,可她知道,若是汗一直往外流,擎曦會病得更嚴重,於是她走到桌邊、倒滿一杯茶水。

    她回床邊,彩玉見狀,幫她把茶接過手,她使勁兒扶起擎曦,輕聲在他耳畔說道︰“擎曦哥哥,你喝點水,好不好?”

    他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只覺得一塊冰冰涼涼的冷玉在自己身旁,真……舒服,他下意識朝寒玉靠過去。

    “擎曦哥哥,喝點水好不,喝了水,很快就會好起來。”

    她在他耳邊哄著,像小扮哥予音生病時那樣,她不斷重復說著同樣的話,好不容易,他聽進去了,擎曦舔舔嘴唇,彩玉見狀,連忙把水給遞上。

    在第一口水滾進喉嚨時,他像是在沙漠中尋到甘泉似地,咕嚕咕嚕,一口接一口把水喝進去,一杯不夠再一杯,

    就這樣,他把整壺茶全給灌進肚子後,眉頭才稍稍舒展。

    可他依然貪戀予月身上的涼意,勾住她的腰,捨不得讓寒玉離開自己。

    見狀,眾人皆是驚異不已。擎曦的身子熱得燙人,幾個丫頭得輪流替手才能幫他把濕衣服給換下,可他賴在予月身上那麼久,予月竟然不見半分力難,她都不怕燙的嗎?

    賀老太爺想到什麼似地,先讓丫頭們替擎曦換上幹衣服後,便把所有人全趕出屋外,獨獨留下予月。

    他摸摸她的頭說︰“予月,你留在這裡照顧擎曦哥哥好不?”

    予月婉順地點了點頭。本就是她任性耍賴犯下的錯,如果不讓她做點事彌補,她晚上會連曦都睡不安的。

    “你阿爹、阿娘那邊,我會過去說說,你就安心待下。”

    “謝謝賀爺爺。”

    “好孩子,是爺爺該謝謝你,擎曦是個好孩子,他只是脾氣有些硬、有幾分霸氣,不過他私底下偷偷做生意,早晚他會學得商人的圓滑性情,如果他欺負你了,你別生氣,來跟爺爺告狀,爺爺幫你罵他,好不?”

    “擎曦哥哥從不欺負我的,他待我很好。”她言覺回答。

    賀老太爺聞言,眉開眼笑。果然,姻緣天註定。

    想同擎曦訂親的姑娘一大堆,他誰也不理會,有時候她們把他盯得太緊,擎曦一個惱怒,欺負起人來,何只是言詞刻薄,還滿腦子壞計謀,所以……他獨獨對予月不同,是不是代表他也極喜歡這丫頭的!

    既是如此,他只要小心注意,別讓意外壞了兩人命數,他們應該會在此生圓滿吧。

    順順鬍子,賀老太爺心滿意足地又摸了摸予月的頭,說︰“別聽信那個鬼爺爺的話,你是個福澤綿長、敦厚善良的孩子,好心終會得到好報應,爺爺保證,予月會吉星高照、福氣迎祥,祿財豐裕、百事遂心的。”

    “多謝爺爺吉言。”

    “你好好照顧擎曦吧,爺爺先出去。”

    “好。”

    賀老太爺走後,屋裡只剩下予月和擎曦,她像哥哥生病時那樣,躺在他身邊。

    她沒想錯,生病的人都特別喜歡小涼席,才一下子功夫,他就把她勾進懷裡。

    擎曦的身子很熱,比昨天窩在他衣服裡時感覺更熱,好像有火焰要從皮膚裡燒出來,他肯定很不舒服吧。

    她由著他抱,好半晌,才抬手觸觸他的額頭。幸好,他不出汗了。

    予月被他抱在懷裡,很熱,但也很舒服。

    她從不知道什麼叫做熱,在夏季,人人熱得全身冒汗,恨不得能跳進河裡泡涼時,她卻感覺不到溫暖,頂多覺得不冷、舒服。

    冬天,別人是手腳冰冷,她卻是從頭到腳、從骨頭到皮膚,每一處都冷,所以她極喜歡被擎曦牽著手,有他握住的地方,就有股麻麻癢癢的暖,一路透上來。

    熱呼呼的,予月第一次覺得熱,自己好像是躺在蒸籠裡的包子,熱熱的蒸氣供得她整個人軟軟的、漲漲的,真舒服。

    實在太舒服了,以至於她忘記自己的工作是照顧病人,不知不覺間,競窩進他懷裡,手腳並用地抱住他,熟睡。

    夢裡,她和擎曦又騎馬來到大草原,綠色的草地鋪成毯,紅紅黃黃粉粉的小花一叢叢茂盛地開著,迎面吹來的風,暖得讓她想把它們全給吸進肚子裡,讓她的腸肺肝腎一起享受溫暖滋味。

    他開心,她也高興,他們從馬背跳下來,在草地上翻過好幾圈,她躺在他臂彎裡不停笑著,突然間,他問︰“予月,給我當媳婦兒好不好?”

    她知道自己不能當人家的媳婦兒的,可是啊,他的笑臉很燦爛,看起來不像狐狸了,他的眼晴很黑,油亮油亮的,像泡在水裡的籽兒,讓她腦子犯了迷糊,再加上他暖得誘人的臂彎,讓她想一輩子窩上。

    於是她點頭,說︰“好。”

    他笑開眉,把她抱得更緊,而她……

    這個白天加上夜晚,沒有鬼魂到她床邊傾訴冤情,也沒有惡靈跑來打擾她的睡眠,她睡得相當好,這是自從她懂事後,第一次睡過的安穩覺。

    擎曦異常勤奮地練起武藝,於是短短幾年間,橫在精誠居和予月院落間的那道牆,再不需要靠梯子相幫,他輕輕一躍,就能精準落在她屋門前。

    師父驚訝他的武功精進、一日千里,直誇他天生奇才、是練武的好材料,他露出狐狸似的笑意,啥話都不多說,由著師父去驚嚇。

    餅去他總是覺得燥熱,就算冬天也沒辦法蓋上薄被,否則會滿頭大汗,在半夜被熱醒,非得泡泡冷水才受得住,

    這是冬天,而夏天情況只會更糟。

    偏生他睡不飽又有起床氣,嚇得下人們不敢喚少爺起床。

    可自從他愉渡到予月屋裡後,摟過她、往枕頭裡靠去,就是一覺到天明,早上醒來,神清氣爽、精神奕奕。

    不只擎曦有好處,予月也跟著受益,當過擎曦幾個月的小涼席後,她再不覺得寒冷,而且那些經常來尋她的好兄弟們也鮮少見到面,更別說那些並不想求幫忙,只想欺負她的惡鬼。

    於是他們在一起,每個白天再加上每個黑夜,六年過去,予月長成十四歲的小泵娘,擎曦也成為十八歲的偉岸青年。

    人人都說他們是一對兒,就這樣人雲亦雲、半推半就,他們真的成了一對兒,除後家阿爹對此頗有微詞外,其他人都這般認定。

    至於予月,她習慣擎曦在自己身旁,他一天不來她的床榻邊,她會感覺奇怪。

    而且他寵人,寵得很徹底、寵得很專心,讓她常誤以為,他的眼裡只看得見自己。

    她理智分析,能夠和這樣的男人成為夫妻,應該是件幸運的事情。可這就是書上說的那種不離不棄、天長地久的愛情?予月並不確定。

    前兩年,擎曦和予祥、予恩一起參加鄉試,三人全中舉人,擎曦甚至一舉拿下解元,而予廷、予博、予青也在這些年陸續參加童試,取得秀才資格。

    這下子,後羿走路有風了,他不再只是“棺材店老闆”,還是“舉人阿爹”。

    每回自己的兒子考出成就,孫沅沅就在耳邊提醒他一回,“若非賀老太爺建議遷祖墳,幾個孩子又受賀家裁培,否則他們哪有今日成就?”

    妻子所言不容否認,但後羿心底依然不是滋味,尤其他對擎曦,總有那麼一股說不明、解不開的怪異感覺。

    說不清楚是討厭還是害怕,就是、就是……想離他遠些,好像他再靠得近些,自己性命就會飽受成脅。

    這天,擎曦又在予月的床上醒來。

    他伸伸徽腰,笑得滿臉饜足,側身,她還在睡,小臉壓得紅撲撲的,長長的睫毛在眼晴下麵畫出一道陰影,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小得讓人心疼的臉,讓他想要捧在掌心不放,當然,他還是最喜歡她的眼楮,幽幽深深的,像看透人間多少紅塵俗事。

    祖父說了,“待予月及笄,咱們就上門提親吧。”

    兩句話,讓他樂上半天。

    他與她越來越有默契,往往她眼皮子一掀,他就知道她在想什麼,這種不必靠嘴巴就可以溝通的默契,讓他很滿意。

    惡作劇念頭興起,他用食指戳戳她的臉,她被幹擾了、不開心,扭扭頭,往他懷裡蹭進去,他笑,笑得像偷吃到魚的壞貓。

    圈住她的身子,說不出滿懷的愜意。

    擎曦知道,她總黨得他不是好人,說他凶、對無助的鬼魂態度可惡,說他總是臭著一張臉,好像所有人都對他不住,還說他笑起來像狐狸,滿眼壞、滿臉賊,一天到晚想算計人。

    他承認,她看他,看得透徹。

    餅去,他的脾氣確實不好,老覺得心底有一把火時時竄燒,但現在有她這張小涼席,他的性情越見修養,便是心煩意亂想找個人來惡整一番時,想起予月,再大的大氣都能被鎮壓下去。

    但他城府深是真的,不是刻意、沒有被逼迫,他就是天生自然的老狐狸,外公說他適合在爾虞我詐的官場裡頭謀生計,但他覺得自己更適合當奸商。

    可不是嗎?才幾年功夫,說他富可敵國不敢當,但如果有富人排行榜,前五名肯定跑不掉,上回太子要賑災,還得從他錢袋裡借銀子呢。

    擎曦縮縮身子、低下頭,望著懷裡睡得正香甜的丫頭,紅紅菱嘴唇帶著談淡笑意,忍不住心癢,他俯過身,在上頭親一口。

    她嘟起嘴,可愛的模樣惹得他心頭上那個癢癢啊,越來越嚴重。

    再次低頭,這次才不是淺啄輕吻,他封住她的口,施了力道,輾轉流連,吻得她氣息紊亂。

    這樣還能睡得著,那就不是普通凡人了,予月睜開眼楮、清醒,兩顆黑瞳無辜地看向擎曦,望得他發笑。

    “擎曦哥哥……”

    她的聲音帶著軟軟的嬌吟,這讓他怎麼受得住?於是,又是一頓瘋狂親吻,把青澀小丙吻成熱透果實。

    “今天哪兒都不去,陪我!”擎曦說得霸道。

    “為什麼?”她腦子還有些混沌,就被下達命令。

    “過兩天,我要進京參加會試,這一次回去,可能要兩、三個月才回得來。”

    “哦。”

    予月想起來了。這兩年,京城裡動蕩頗大,去年舊帝駕崩、新帝登基,聽說京城裡還起了干戈,皇子間為爭奪皇位,鬧上一大場,擎曦的阿爹擔心京城不安全,特意把妻子和幾個兒女給送回臨州。

    之後新帝順利登基,幾個皇子被分封到各地,其中二皇子寶親王就被送到臨州落居,這在臨州可是大事兒,是人人茶餘飯後的新話題。

    新帝上位,雷要大量人才並建立自己的新勢力,於是在今春開科考,大哥、二哥、擎曦和賀家幾位哥哥要一起進京赴考,到了京城後,自有擎曦的阿爹、阿娘照應。

    “若是會試通過,恐怕要待在京城裡等殿試過後才能回來。予月,你想不想同我一起進京?”

    話問出,她粉粉的臉更加紅透。講什麼嘛,她又不是他的誰,跟著進京,豈不是要讓人說笑話。

    “不成的。”她搖搖頭,滿眼羞澀。

    “怎麼不成?待你及笄後,賀家馬上要下聘,你不想當我的媳婦兒嗎?]

    予月垂下頭,悄悄笑開唇。都當人家小涼席那麼久,能說不嗎?況且,上回她說不,他氣急敗壞,把她的臉捏出一片通紅,罵她出爾反爾、食言而肥。

  哪裡出爾反爾啊?她想破頭,想不出原由,他則笑得滿臉狡猾,說︰“你有,那年我生病你照顧我,你睡著了,我悄悄在你耳邊問︰‘予月,給我當媳婦兒好不好?’是你親口允諾下的。”

    啥,睡著時的夢話也能作數?可以見得,這人有多霸道。

    當然,哥哥們的看法與她不同,哥哥說︰“那哪是靂道,那叫做有定見、有自信、有主意,這樣的男人才會飛黃騰達。”

    在哥哥們眼裡,他是十全十美的人物,流汗是珍珠、大便是黃金,便是噴口水恐怕也會被看成玉璧。有時候她想,若是男人可以嫁男人,幾個哥哥們肯定會爭相報名當他的妻妾。

    “擎曦哥哥,若皇帝留你在京城裡當官,那可怎麼辦才好?”

    “放心,四叔算出來這兩年我命中有劫難,最好能夠留在臨州避難,若是殿試通過,阿爹定會想盡辦法動用關系,讓我回臨州任職。”

    阿爹、阿娘眼看予月逐漸長成標致佳人,心底歡喜得緊,阿爹曾私下說,希望他能留在臨州和予月多相處,別像自己,無緣無由地弄丟了個媳婦兒,何況後叔叔還不樂意他接近予月呢,若是趁他不在,將予月許給旁人,他豈不冤枉。

    擎曦讓予月靠在自己胸口,握起她的手,把玩她一根根小指頭,她的指頭細細的、柔柔的,卻能做很多事,她會畫畫兒、會刺繡、會做衣服,還會教幾個小佷子讀書,她很有耐心,比起師父們,佷子們更愛聽她講課。

    這樣啊……”這樣最好。

    “阿爹正在替大哥、二哥尋親事,若他們順利考取進士,家裡恐怕要趕著幫他們辦喜事,不知道新嫂嫂嫁進門,家裡會變得怎樣?”

    她已經很習慣了,習慣窩在擎曦懷裡講些瑣碎雜事,喜歡兩人有一句沒一句搭著話,更喜歡他講話時,自己貼在他胸口的那側臉頰,能感受到的微微震動。

    “你怕被嫂嫂欺負嗎?”

    “怎麼會,只不過家裡多了人,也不知道好不好相處。”

    “放心,你那脾氣連鬼都能相處,人有什麼難拿捏的。”

    “什麼拿捏,講得好像我是壞小泵似地。”

    “予月怎會是壞小泵?天底下再找不到比我們家予月更好的女子了。”他笑著又將她摟緊幾分。

    “若是你的哥哥們被派到外地當官,少年夫妻,你嫂嫂勢必得跟著走,到時家裡人口變少,你阿爹、阿娘得靠你多安慰。”

    “我明白。”

    “不過……予月大可不必擔。”

    他莫名其妙插進來一句,有什麼好擔心的啊?她滿頭霧水地問︰“我該擔心什麼?”

    “我阿爹、阿娘和弟弟、妹妹都喜歡予月,日後嫁進我家裡,絕對沒有人會排擠你。”

    她終於聽明白了,臉紅透,卻不知該怎麼回應。而他壞,半句話都不說,刻意低下頭,盯上她的每分表情。

    予月本想講兩句話來打破尷尬,可腦子卻像灌進漿糊似地,找不出半句話來答腔,於是兩個人僵在那裡。

    這時候,門被打開,予月的脾女芯鵑從屋外進來,他們這才發覺今兒個已經睡遲,又多腳上幾句,時辰已是晚了

    精糕!擎曦猛地一驚,急著從床上下來……

    但更不幸的事發生──後羿跟在芯鵑身後進屋,看見擎曦在女兒床上,瞬間兩眼發直,嘴巴張大,額頭接連爆出幾顆大栗子。這個天殺的混小子,他家女兒那麼嫩,居然、居然、居然……就給吃幹抹淨了!

    如果他手上有箭,賀擎曦已經被插成刺蝟,如果他身上有火油,賀擎曦早就被挫骨揚灰,與天地同塵!

    後羿重重踩著大步向前,一步一步猶如地震似地,震得予月一顆心快要跳出胸腔,擎曦該害怕的,可他想也不想就把予月護在身後,兩眼直勾勾盯住後羿,沒說話,可表情上寫得明明白白︰請、不、要、嚇、我、家、予、月!

    哇例,是誰的姦情被抓到?他居然還擺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態度。

    這世道是怎樣?天翻了嗎?地轉了嗎?臣不臣、子不子、父不父,道德淪喪、天地顛覆了嗎?

    看著並肩坐在床緣的兩人,後羿額頭浮起青筋,拳頭握得死緊,目光熱情……

    呃,不是,是熱辣辣地燒在擎曦臉上,他猛地喘息,一吸一吐、胸口起伏不定。

    予月從沒見過怒火中燒的父親,嚇得她緊緊捧住擎曦的衣服。

    看見女兒向擎曦尋求安全依靠的景象,轟地,三寸火苗迅速向上竄燒成三丈。

    最心愛的女兒被搶走,後羿殺人的欲望比火苗生長的速度更飛漲,苦酸辣澀各種滋味在心口。

    想想啊……想當初自己是怎麼捏捏捏,一點一寸把女兒給捏大的;想女兒半夜被鬼嚇得啼哭不已,他是怎麼用棉被把女兒卷在懷裡,抱著她、哄著她、不斷走來走去,言到東方天色漸明;想女兒生病時,一邊吃藥、一邊哭,他是怎麼心疼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把女兒蛤扛在肩膀上,唱著五音不全的歌兒逗她笑。

    曾經……嗚,曾經自己是女兒生命最重要的人啊,如今、如今“姦夫”擋在他這個“正室”面前,還一臉的大義凜然,好像他會傷害自己的女兒似地,他真、真、真是太傷心啦。

    氣死他了,簡直要把他給活活氣死!

    不成!後羿下定決心。欠賀家的,他便是肝腦塗地也會想出辦法清還,但絕對不用女兒來還,賀擎曦不是他要的女婿。

    可賀擎曦不是,誰是?予月馬上就要及笄,再不議親就晚了。

    嘿嘿,他心中早有定見,他要挑一個女兒喜歡他、不會超過喜歡阿爹,愛他、不會超過阿爹,想他、不會超過阿爹,總之,會讓女兒心目中的“阿爹”遠遠勝過“丈夫”的那種男人!

    而那個男人,就是陳山伯。

    下定決心,心頭上的大氣略略收斂,後羿寒著一張臉盯住他們還算整齊的衣服,吸氣。他相信,以賀家的家教,擎曦不至於那麼囂張大膽,敢做什麼出格事兒。

    咽下火氣,捨不得女兒眼底的驚慌,後羿凝聲道︰“予月,好好打扮打扮,陳叔叔帶山伯來家裡,你到前頭去幫阿娘招呼容人。”

    阿爹說完話,予月偷偷瞧向擎曦,見他眉頭深鎖,滿臉的不開心。

    阿爹喜歡陳叔叔的兒子,陳叔叔是阿爹的大掌拒,挺有能力的一個人,陳山伯從去年開始也在後記棺材鋪裡頭幫忙,做得有聲有色,挺讓人稱贊。

    聽說阿爹曾拿陳山伯的八字去給廟裡的師父看過,師父說陳哥哥命中帶大,八字很重,阿爹便暗暗湊和起兩人。

    此事,所有人全知道,只是沒挑明講,即便是……擎曦也曉得的,背地裡,哥哥和擎曦都沒拿他當一回事兒,可阿爹這態度,很顯然地,要化暗為明瞭。

    予月憂心忡忡,可見阿爹那樣火大,哪還敢違迍他,只好乖巧地點點頭,應了聲“好”。

    聽見她的應聲,擎曦倏地拉直眉頭,臉臭的程度不下於後羿,予月左右為難,不知該怎麼辦。

    “你,賀家小予,跟我出去,咱們談談。”後羿手指向擎曦,“談談”兩字,講得咬牙切齒。

    後羿出門,擎曦也跟著起身,予月連忙裸足下床,在擎曦出門前,從後面拉住他的手,他回頭、她一個帶著求饒的巴結微笑,只是很輕淺的一個笑意,他的火氣莫名其妙便消退。

    揉揉她的頭,擎曦臉不臭了,他想,她的生肖大概是屬水龍的,自己一生火,她三兩下就能滅掉。

    “我在哥哥的廠裡等你,很快就過去。”

    雖沒明說,但意思夠清楚了,她壓根沒打算和“陳哥哥”周旋太久。

    擎曦嘴角拉出一個讓她安心的笑意,予月推推他,低聲道︰“快去吧,否則阿爹又要為難你。”

    為難?擎曦張揚地勾了勾眉毛,他還沒這等本事。

    跨開大步、挺直背脊,分明是偷闖女子香閨、做錯事的小夥子,可他那表情態度,卻像剛立下豐功偉業的大將軍似地。

    予月客客氣氣同陳叔叔和陳山伯打過招呼,略略聊了幾句後,她低聲在母親耳邊說話,母親拍拍她的手背,說︰“讓你哥哥陪著去。”

    能夠去廠裡,予祥、予恩樂得很,他們一左一右陪著予月出門,出門時,門房的說︰“擎曦少爺才剛離開。”

    予祥予恩的工廠越擴越大,生意遍佈整個大周王朝,他們現在不只做“升棺發財系列”,隨著招幕進來的工匠越來越多,也開始涉足女子妝奩、珠寶盒、木雕小物……等等。

    因為雕工精細、設計新穎,短短兩年已經打響名號,民間甚至傳出“嫁要進樣恩,死得找後記”這類的話。

    在“祥恩商號”開始大筆大筆將銀子賺進門後,擎曦就從中退下股份,他當初就只是想幫兩個有志向的兄弟一把,並沒打算從中間獲利,他的生意已經夠大,不差這一塊。

    這點讓予樣、予恩對擎曦更加死心塌地。

    如果自家妹子沒心思就算了,可如今,怎麼看都是郎才女貌、珠聯璧合的兩個人,因此拼著挨阿爹板子的風險,他們都要促成這對好男好女。

    他們到的時候,擎曦已經等在門口,他的臉色有點黑,但眼底笑意透露出一抹狡黠,那副模樣,予月一見便能猜得出來,方才他肯定被阿爹削得很難看,不過,終究達成他的目的。

    看見擎曦,予恩笑著推妹子一把,“快去、快去,明兒個就見不著面啦,把握時間好好相處,今天哥哥會在這裡待到很晚,你什麼時候回來都沒關系。”

    予月臉紅紅的,蹭到擎曦身邊。

    擎曦先讓她上車,他用拳頭捶兩下肩,再比比予祥、予恩,兩兄弟回給他一個相同的手勢和燦爛笑容,這麼多年下來,他們早就是換帖的鐵哥兒們。

    馬車啟動,擎曦向她湊近,一把將她攬在懷裡。

    “阿爹修理你了嗎?阿爹嗓門大,生起氣來沒分寸,你別放在心上。”

    “別胡思亂想,你阿爹哪會修理我?”

    後羿不過是只紙老虎,若不是為了保住未來岳父在予月面前的形象,他老早就拆穿,他會凶、會怒、會火大,但只要不隨著他的情緒波動,再送給他兩個冷冽清寒的目光,他就會發傻,至於是不是嚇傻的,那倒不好說。

    總之呢,在他發傻期間,不管旁人說什麼,他十有八九會應下。

    “不然,你們講些什麼?”

    “我們做出約定。”

    “約定”是修飾過的說法,正確的形容應該是,後羿在冰天雪地、寒意滲骨、腦漿成凍、狀似發呆時,擎曦開出條件、而他點頭。

    至於後羿有沒有把話聽懂、理解再消化過,那就不確定了。

    “約定?”

    “嗯,我拿到狀元,他就讓你嫁給我。”

    “狀元哪有那麼容易拿?”

    予月覷他一眼,講得好像有考有獎,光是進京,不管肚子裡頭裝的是書是屎,都能拿個狀元回家顯擺。

    “擔心我考不上狀元,不能把我們家予月娶回來?放一百個心吧,那是我的囊中之物。”

    他口氣篤定,予月真不曉得他哪裡來的滿滿自信,不過,她喜歡他說“我們家予月”的口氣,好像她真是他的。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5-9 11:51 PM

第四章

    “自信是好事,自誇就不是嘍。”

    “再等幾個月,我是自信還是自誇,便見真章。”他不同她辯解,但這輩子,他只做有把握的事、說有把握的話

    “行李都收拾妥當了嗎?”

    “哪需要收拾什麼,京城裡,阿娘早早備下。”

    三嬸天天與阿娘膩在一起,兩人感情好的像姐妹。

    那時,三嬸就對阿娘保證,“沅沅,你放心,我會把予月當成女兒看待。”

    事後阿娘抱著她,滿心歡喜說道︰“有這樣的婆婆是予月最大的福氣,擎曦又是個有主意、會疼惜人的,予月的未來,阿娘再不必操心啦。”

    予月推開他,仰頭望上,眼底有幾分不舍。

    “擎曦哥哥,不管考不考得上,可不可以都請你早一點回來?”

    尚未離開,她心口已經有些發緊,她不確定那是不是呀做思念,只是……只是酸酸的、澀澀的,感覺不好受。

    他喜歡她的不舍,捧住她的臉,他笑得很孤狸。

    “沒問題,一考完我立刻快馬加鞭趕回臨州,不過有幾件事,你得先應下。”

    “什麼事?”

    “我會托人送信回來,你可以放心把信交給送信人,讓他帶回京城。”

    “好。”

    “不管是什麼陳山伯、王山伯、李山伯…………誰來找你,你都躲著、藏著,別理會他們。”他的濃眉彎成扭曲蟲子,說有多醜就有多醜。

    那是吃醋的表情嗎?分明醜得緊,她卻覺得再沒有比這個更順眼的了。

    “好。”

    “還有啊,要是我不在,那些惡鬼又來煩你,就去找我家二伯或四叔叔,他們會幫你。”

    予月失笑。他還真是操心吶,怕活人騷擾,又怕死人搗亂,心這樣擔憂著她,怎麼能專心考試?

    “別操心,我沒事的。”她拉起他的手,扳動他的手指頭,憨憨笑著。

    “最好是沒事,若是我回來,發現你半根頭發受到損傷,惡話說在前頭,我是見人打人、見鬼揍鬼,不會手下留情半分。”

    哪有人這樣恐嚇的啊?她嬌笑兩聲、圈起嘴巴,對著車頂道︰“聽見沒,鬼哥哥、鬼叔叔、鬼爺爺、鬼嬸嬸……我們家擎曦哥哥很凶的,你們不能趁他不在家欺負我哦,否則後果自擔。”

    她只是開玩笑,但收到指令的鐘馗大叔眉毛抖了抖,連忙吩咐身邊小表,“最近沒事多巡邏,別讓孤魂野鬼作怪,不然……金烏哪是好惹的角色?”

    擎曦說著,“我命人用暖玉做了個枕頭,夜裡抱著睡,會比較不冷。”

    予月才要答好,但馬車突然重重一頓,若不是他伸手將她抓住,她就要撞上車廂了,擎曦斂起雙眉,怒不可遏,

    眼看就要發作時,聽見車外傳來一聲嬌斥,“你瞎了眼晴嗎?是怎麼駕的車?沖撞本姑娘,你賠得起?”

    接著是鞭子揚起的聲音,咻咻兩聲,駕車的車夫一聲哀嚎,他挨打了。

    哪裡來的驕蠻姑娘,這般魯莽?

    擎曦牽住她的手下車,走到車子前頭,一個漂女子叉著腰,眼楮對上他們。

    天吶,真美!予月從沒見過這樣美麗的姑娘,微揚的鳳眼、菱角似的紅唇,窈窕的身段,那張臉生動得像幅名畫,讓人想要一看再看……

    一雙掐金挖銀紅香繡花鞋,一襲同花紋水紅絲綢曳地長裙,一身紅得讓人雙眼發亮的錦袍,流蘇珠翠、環佩叮當,予月沒見過能把紅穿得這般美麗、不俗艷的女子。

    對方柳眉微微挑著,她望向擎曦,本是張揚憤怒的容頗,在看清楚他後,她微微露出幾分靦,把手中的鞭子往後一收,滿面笑容。

    她上前幾步,走到擎曦面前,仰起頭,說道︰“我是寶親王的獨生女李媚君,你是誰?”

    擎曦下意識拉起予月退開步,討厭她身上濃烈的薰香味。

    他望一眼車夫,見他傷得不厲害,才回過眼。

    予月細細審視著她的眉眼鼻唇。原來她就是寶親王的獨生女?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

    寶親王李競才搬到臨州不久,便有許多關于李媚君的風聲傳出,有人說她潑辣卻潑辣得很可愛,被她那雙美目瞪住,男人不會生氣,只會發覺自己一顆心酥麻不止。

    以前人人都贊美後家的獨生女兒長得好,可是見過李媚君之後,她馬上取代後家姑娘,成力臨州第一美女。

    予月初初聽見時,雖不介意什麼第一不第一美女的,只覺得言者誇大,哪有女子潑辣還會讓人覺得可愛?

    可如今一見,倒覺得那些話無半分虛假,李媚君的確美麗,美得讓人打心底贊嘆,打出生後,她還沒見過如此讓人目不轉晴的女子。

    心眼小了,予月悄悄地偏過頭看一眼擎曦。幸好……擎曦表情並無不同,連半點驚艷目光都沒出現。鬆口氣,她緊了緊兩人交握的手掌心。

    “喂,我在問你話,你是誰啊?”李媚君再向前靠近。

    她一靠近,予月下意識皺眉,她臉上擦著厚厚一層香粉,衣服也薰上濃香,可是,卻聞到淡淡的血腥味。

    擎曦不動,卻用冷眼嚇人,但李媚君不怕,又更靠近幾分,身子幾乎踫上他,這下子,予月甚至感受到一股冷冷的陰氣。

    直覺地,她退開一小步,旁人沒發覺,擎曦發現了,他扣住她的腰,低下頭來親昵地問︰“怎麼啦,不舒服嗎?

    不舒服?看他接住那女人腰肢的手掌,她李媚君才不舒服呢!不知道打哪裡來的嫉妒湧上,李媚君視予月芳仇敵

    ,像射刀子似地,向她射去兩道淩厲目光。

    予月一陣頭皮發麻,只想盡快把她給打發掉。

    “我們的馬車驚擾了姑娘,還望姑娘見諒。”

    但她哪有那麼容易被打發?”

    李媚君橫眉怒目,看著擎曦目不轉楮,心底更加不是滋味。

    她打小任性驕縱、不肯服輸,從來都是眾人眼底的珍珠,不管她在哪裡出現,所有人的目光都會迅速集中在她身上。

    李媚君瞄一眼予月,臉上出現鄙夷。她的娶容分明及不上自己,為什麼那男子視她如珍寶,卻棄自己如敝展。

    抬高下巴,她滿臉驕傲,斥唱,“閉嘴!我有同你說話嗎?什麼下作身分,也敢在本郡主面前開口。”

    擎曦不看李媚君半眼,他心底明白,徹底的漠視傷人更深,尤其是一個自視甚高的女人。

    他不想與她打交道、不想與她作對,只想……傷人不見血。

    他對予月說︰“既然郡主不想同咱們平民百姓說話,咱們上車吧。”

    李媚君被他氣得內傷,她胸口快速起伏,鼻息發出嘶嘶聲,握住鞭子的手顫抖不已。

    他到底是誰啊!憑她這般嬌艷容貌、高貴身分,他競連一個眼神都不給,而他身旁那個,又瘦又孬,他卻對她小心翼翼、呵護備至?

    沖動搶上前,李媚君不避諱男女之別,在大街上一把拽住擎曦的手臂,怒不可遏地說︰“我不準你走!!”

    她不準他走,他就不能走?哼!擎曦在心底冷笑。

    她阿爹又沒當上皇帝,她還當真以為自己是公主不成?就是真公主,也沒這副驕蠻樣的,丟人現眼!寶親王一路從京城丟人丟到臨州來了。

    擎曦一把甩開她,和予月兩手交握,就要離開。

    李媚君手抓長鞭,怒指他後背,厲聲斥唱,“來人,把他們給我攔下。”

    命令一出,寶親王府的幾名侍衛上前,強將擎曦和予月圍在中間。

    他冷眼向他們逐一掃去,各個都是身懷武藝的高手,寶親王什麼時候與江湖人士聯絡上了?濃眉一緊……心思浮動……

    “告訴我,你呀什麼名字?”李媚君推開侍衛,擠進他身前。

    眼看周遭聚攏的人越來越多,予月只想快點離開,擎曦明白她的心思,冷冷丟下話。

    “賀府,賀擎曦。”

    “賀府?就是專門幫人家看風水算命的賀府!那可好,這幾日我爹爹正想去賀府走走,我便隨他去一趟,屆時,你得好好招待我。”

    終算自報身分了,她就不信有男人不在自己面前認輸的!李媚君得意一笑。這人還有點眼色,懂得識時務。

    等等……賀擎曦?是賀秦的兒子,那個受皇帝看重、在宮裡頗有人脈地位的賀擎曦?

    話說得大剌剌,這樣的話從女孩子家嘴裡說出來,予月聽進耳裡、臉紅不已。

    擎曦懶得理她,拉起予月準備上馬車,可她不依不饒,擋在前頭,說︰“我沒讓你走,誰說你可以離開?”

    她到底要怎樣?予月蹙眉。

    “小女子向姑娘道歉,我們還有事待辦,還望姑娘…………l

    予月話沒說完,李媚君冷哼一聲,截下她的話,“我有說你不能離開嗎?你走啊,我只要賀擎曦留下。”

    “你果真是寶親王的嫡女、惠平郡主?”再也忍受不住,天底下競有此般厚顏無恥的女子,好得很,他總算見識一回。

    “我是啊。”

    聽見他對自己說話,李媚君笑逐顏開,一笑開眉,如春風拂過,在場的男子明知道她是朵刺玫瑰,還是忍不住春心蕩漾。

    “不盡然,寶親王好歹是皇室中人,怎麼可能養出這樣沒家教的女兒,別是冒名頂替的吧。”冷冷丟下話,擎曦拉住予月就走。

    “你!”

    李媚君這輩子沒這般受人羞辱過,她臉色青白交加,怒極氣極,怨恨自心底升起。沒有人可以這般待她,就算是她喜歡的男子也不行!

    揚鞭,她把所有的帳全算在予月頭上。

    擎曦聞風辨位,頭也不轉,手一揚,便拉住鞭子尾端,一個施力,李媚君抓拉不住、幾乎要撤鞭。

    但她個性何等倔強,她是寧可受傷也不願松鞭子的,於是她順著擎曦的力道靠上他手臂,媚眼一轉,她臉紅心跳松開手中的鞭子,卻抱住他的臂膀,嬌笑倩兮,低聲道︰“你想要我的鞭子,給你就是,幹嘛用搶的。”

    擎曦頭痛不已。他這是招惹上哪家的牛鬼蛇神?

    飛快出指封住她的穴道,將自己的臂膀從她手中抽出,當著她的面,抓起鞭子用力狠狠一扯,瓖滿全石的鞭子瞬地斷成兩截,他冷笑一聲,將鞭子損在地上。

    “你還是少帶鞭子上街為妙,免得走到哪兒都有人吃虧。”

    李媚君氣鼓雙頰,只恨雙腳不能重重跺下,從沒人敢這樣給她沒臉,她咬牙切擊、滿面睜獰,對著他道︰“賀擎曦,我定要你為今日的無禮付出代價!”

    他才不理會她的恐嚇,帶著予月上車。

    予月滿眼抑鬱。這樣好嗎?那是寶親王的嫡女,聽說寶親王極寵愛這個女兒,今日之事,會不會給擎曦種下禍根?

    寶親王財大勢大,萬一針對上賀家……她猶豫著該不該同她致歉,一回眸,本是想看向李媚君的,可她卻被李媚君身後一名女子……不,不是女子,而是……女鬼吸引住目光。

    那女鬼不像鬼,一身淡綠色長袍,袍子下頭繡著幾竿翠竹,很少女子會在衣服上繡竹的,不是繡梅繡牡丹繡一些粉粉紅紅的花兒,就是繡雲紋、繡些柔和線條。

    她頭上綴著幾朵鮮嫩的白色茉莉花,她離予月有段距離,但予月幾乎聞得到茉莉花香,發現予月在看她,她朝予月微笑點頭,淡淡的笑,讓人感覺很舒服。

    這是第一個讓她感覺舒服的鬼,也是第一個擎曦在,還敢出現的鬼。她不確定李媚君身上的血腥味,和她有沒有關系。

  予月的目光並無挑畔之意,但李媚君望見她落在自己身後的視線,就是覺得被挑畔到了,深吸氣,淩厲眼神狠狠錐刺著她,予月驀然一驚,飛快別開眼。

    李媚君雙眼一轉,府上侍衛連忙上前,為主子解穴。

    照理說主子受制,他們早該跳出來解圍,只不過這位郡主的脾氣太大,若沒得到她的指示隨便出手,怕是會馬屁拍到馬腿上,怎麼被治死的都不知道。

    李媚君身邊的丫頭小紅湊上前,見她氣得厲害,連忙小心巴結道︰“郡主別生氣,咱們回去同王爺說說,讓王爺把這個無禮小子的頭給砍下來,也不想咱們郡主是誰啊,京城裡多少名門公子想同郡主多說一句話都還盼不到呢,他居然敢這般囂張…………”

    忽然,拍一聲,一個結結實實的巴掌甩過去,小紅半邊臉頰瞬間腫脹不已。

    小紅閉上嘴,臉火熱火熱地疼著,卻不敢伸手捂。跟在李媚君身邊多年,自然瞭解她是看上那位公子了,可人家態度擺明就是瞧不上她啊!小紅提醒自己,接下來幾日少往郡主身邊蹭,郡主的火氣定要找人發泄的。

    李媚君定定望向馬車駛離的方向,她對自己發誓,賀擎曦她要定了,不管用什麼手段,她都要嫁進賀家與他舉案齊眉,至於那個醜女,若不教她身敗名裂,她誓不為人!

    另外一邊,予月自從上車後,眸光就定定落在擎曦身上,臉上有著說不出的憂慮。

    “怎麼啦?千嘛這樣看我。”他一勾手,將她擁進懷裡。

    “那位李姑娘…………”

    “怕我瞧上人家?”擎曦玩笑道。

    他何嘗不知道自己招惹上麻煩了,這段日子,他刻意低調回避不教寶親王發現自己,就是怕出現糾葛,沒想到,該來的還是躲不開。

    不過這種事不需要讓予月知道,她幫不上忙,只會瞎擔心,他寧可她開開心心的,啥事都不怕。

    予月因為他的話失笑不已。如果他那副模樣叫做“瞧上”,那“瞧不上“的表現肯定很嚇人。

    “我在擔心,你馬上要進京赴考,今日得罪她……她阿爹是寶親王啊。”皇帝的親兄弟,也是平民百姓可以隨意招惹的?

    望向予月,濃眉微聚,擎曦在心底盤算著。若是讓她知道某些事,她是不是就能放心,否則他進京,她會不會成天自己嚇自己?

    “別擔心,你猜猜,方才李媚君說了,寶親王要到賀家拜訪,為什麼?”

    擎曦拋出問題,予月想半天才回答,對於朝堂風向、皇親貴冑,她是半點都不明白的。

    “賀家是臨州的大戶,初來乍到,禮貌性拜訪一下,也無可厚非。”

    “才不是,寶親王要祖父和叔叔、伯伯幫他看一塊風水寶地,寶親王可不是傻子,才不會在這當頭惹我們賀家。”

    寶親王若當真招惹上,那塊風水寶地還寶不寶,就不是那麼確定了。

    “哦。”她聽明白了,只要賀爺爺肯出手,寶親王只有巴結的分,哪敢仗勢欺人。

    “就算李媚君到賀家也沒用,明兒個一大早我就進京城,她想踫上我、找我麻煩,沒那麼簡單。”

    “會不會他們逼迫主考官…………”

    她才短短一句話,擎曦便猜出全文。

    “放心,當今的皇上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無能,他任命的主考官,若是連威武不能屈都辦不到,這回科考如何能擢拔出真正能做事的人才?”

    他見予月沉默不語,顯然自己並未真正說服她。

    “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你以為堂堂的寶親王,為什麼會被送到臨州這個鄉下地方?”

    “不知道。”她緩緩搖頭。

    “前幾年先帝還在的時候,幾個皇子為皇位爭得厲害,當中,以這位寶親王的手段最為凶殘。他和當今皇上並非同母所出,他不斷打壓幾個受先帝看重的皇子,甚至以骯髒手段讓支持那些皇子的官員再不敢於朝堂上表態。

    “當時,還是皇子的皇上因為仁慈、禮賢下士,許多官員不受威脅,明裡暗地幫著他在朝堂上鞏固地位,寶親王李競竟然心生歹毒,設計一個天衣無縫的冤案荼害朝中一干大臣。”

    “死了很多人嗎?”

    “相當多,若不是當今皇上接連三天三夜跪在先帝面前,懇求先帝饒過那些臣子的家人,死的人數恐怕會多上數十倍。那幾年,皇上忍氣吞聲,暗暗搜集寶親王設計冤案、殘害忠良的罪證,冒著若干危險親手交給先帝,先帝方知此事始末,後悔當年下令屠戮百官。

    “可惜先帝年事已高,看事已不若年輕時那般,他想,李競終究是自己親生的兒子,不忍心下重手,便隱瞞此事。但這件事也在先帝心底造成影響,他清楚寶親王把自己的權利看得比國家朝堂還重,看出他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於是聖旨頒下,封當今皇上為東宮太子。”

    “可是寶親王野心這麼大,他豈能吞下這口氣?”

    “不吞也得吞,在爭儲之戰中輸一回,在先帝駕崩、新帝登基時,又輸一回,他已無力起死回生。

    “為什麼寶親王會被送到臨州,說得好聽呀做分封邑地,實為削減權力遠離朝堂中心。寶親王一走,朝廷風向確立,那些有異心的大臣們歸順的歸順、通退的通退,屆時,他再想興風作浪也難成。

    “皇上以仁德為政,自然是不會做那些殘害手足之事,也許還會充些無關緊要的賞賜給寶親王添添門面,至於其他的,他是想也別多想了。”

    “你的意思是讓我別煩心,寶親王並不受皇帝待見?”

    “沒錯。”擎曦贊許地摸摸她的頭發。

    “可他總是皇親責族,能別得罪就別得罪吧。”

    “你啊,說你膽子小,卻連鬼都不怕,說你膽子大,卻是怕東怕西,連個小丫頭都可以嚇著你。”

    “誰說我不怕鬼的,我還挺怕那種面目睜獰、喜歡嚇人的惡鬼。不過,人本來就比鬼可怕,人的心計太多、防不勝防,不像鬼,頂多擺張惡心的鬼臉嚇唬人,那位李姑娘……不只是表面看起來那樣。”

    “她還能怎樣?了不起就是個粗野、沒家教、沒腦子的丫頭。”

    想起她身上的血腥味,予月搖搖頭。

    “我也說不準,但心底明白,她不像表面上那樣簡單。”

    “好,以後咱們見著她便躲得遠遠,不惹、不挑,不讓她沾上便是。”

    “嗯,現在我們去哪裡?”

    “本想帶你去吃一頓好的,被她一擾,也沒了興致。走吧,我帶你去見一個朋友。”

    擎曦嘴上說得輕松,但眼底掛上沉重。他怎不明白,李媚君並非簡單人物,虎狼窩裡還能養出小白兔?所以……之前沒撞上她便罷,如今他得多做些準備,才能走得安心。

    “什麼朋友?”

    “見了面,你就知道。”

    擎曦帶她去見的那名男子,年紀在二十歲上下,個頭比他略小一些,看起來斯文有禮、溫和毅厚,長相不起眼,

    但笑起來眉頭彎彎、連眼晴也眯成彎月亮,讓人感覺親切,是個隨和的男子。

    看見擎曦,他一掌推過,擎曦笑著伸手去擋,兩人一來一往就在屋子裡頭過起招,予月由此見得,兩人交情不是一般。

    他停手,轉頭望向予月,這一眼,便定了位置,再轉不開。

    她是個奇妙的姑娘,身量分明還沒長開,可笑容溫婉、眼神睿智,半點不像個小泵娘,他知道她是誰,因為每回見面擎曦總要提提人家,然後眉開眼笑,幸福得不得了。

    還以力是什麼國色天香呢,京城裡,再美、再媚的姑娘都入不了擎曦的眼,沒想到喜歡的競是這番模樣,說她美嘛……比起京城裡擅長打扮的姑娘還差上一截,但她眼晴黑得發亮,嘴唇也紅得讓人易生幻想,她的長相不會讓人驚艷,卻會讓人想一看再看。

    他笑道︰“著實是個讓人舒坦的好姑娘,姑娘尊姓大名?”

    “我姓後名予月,不嫌棄的話,也同擎曦哥哥喊我予月吧。”她大方回答。

    “後家?是那個天下第一棺的後家嗎?”他覷了擎曦一眼。這傢伙,這麼重要的事竟然沒說,後家可是先帝瞧上眼的。

    “是,後羿是我阿爹。”

    “我沒見過你爹,不過他到處施棺的事跡倒是聽過幾回,祖父曾經說過,如果所有的百姓都如後羿這般人饑己饑、人溺己溺,那坐在龍椅上的,就可以啥事都不做,唾手而治了。”

    她笑著接受對方的誇贊。

    “我叫尹泰,和擎曦一般大,你可以喊我一聲尹泰哥哥。”

    “甭,她的哥哥已經夠多,你喊他阿尹就成了。”不等人招呼,擎曦拉著予月坐下,逕自倒杯茶喝。

    尹泰也跟著入座,笑問︰“不是說好,不讓人知道我在這裡,怎麼今天還帶人上門?”

    “帶她來是讓你幫忙看顧,明兒個我就要進京赴考,反正你還要在這裡留個兩三個月,在我回來之前注意一下,別讓寶親王家那個李媚君欺負到她頭上。”

    “她又怎麼了?”提起李媚君,尹泰眉間流過一道怒火,眼神瞬地淩厲。

    “方才我們的馬車與李媚君的馬差點撞上,誰對誰錯不知道,她一味的胡攪蠻纏,予月啥話也沒說就惹來一鞭子,我怕我離開,她又來整予月。”

    “知道了,這回我絕不教她得逞。”這話,尹泰講得咬牙切齒,好像與李媚君有什麼深仇大恨似地。

    “你放心去吧,如果去見我阿爹,記得幫忙同他說一聲,我在這裡一切安好,如果可以的話,讓我在這裡多留幾個月。”

    “你到底想做啥?”

    “自然有要事待查。”後面兩個字,尹泰咬音特別重,引得予月多看他幾眼。

    “發現不尋常的事兒?”

    他冷冷一笑。

    “眼下還看不出是不是不正常,但諸多小心沒壞處。”

    “嗯。”擎曦若有所思道︰“我發現他網羅不少江湖人士。”

    “你也注意到了?”

    尹泰的問句擺明他也注意上了,那就好,人在異鄉,處處小心、步步為營才是首要。

    “那就好,你有沒有信要我轉交。”

    尹泰沖著他笑,“你還真懂我,不過,我不曉得你會來,還以為你今兒個一整天都要拿來陪伴佳人,所以已經派人送去賀府。”

    “我會把信收妥。”

    予月靜靜聽著兩人對話,心底猜側這尹泰身分必定不凡,否則擎曦沒把寶親王看在眼底已是托大了,他競也一樣?

    他們兩人柳上好一會兒,她都沒有括話,貞德姻靜的模樣看得尹泰發笑,忍不住問︰“予月,你真的只有十四歲?”

    她不明所以,點頭。

    “怎麼你坐在那裡,看起來和宮中三、四十歲娘娘一模一樣。”

    她尷尬一笑,著實不曉得該怎麼回話,卻又不甘心被笑,只好頂了句,“能和娘娘一樣,是予月的福分。”

    尹泰聞言,哈哈大笑。

    “還以力是個乖順小貓,原來也是有爪子的。”

    “所以啊,你少惹她。她不亮爪子,我還有獠牙呢。”擎曦以保護者娶態,把予月攬進懷裡。

    “知道、知道,小貓不能惹、老虎不敢惹,成了吧。”他攤攤手,滿臉無奈。

    離開尹泰的屋子後,予月問︰“尹泰是宮裡的人嗎?”

    “怎麼猜出來的?”

  他拉過她的手,緊緊交纏上,想起未來幾個月不能抱她入睡,不知道到時候,胸口的火氣會不會又竄燒?會不會又忍不住想找人發飆?

    “他看起來和咱們不太一樣。”予月回話。

    “我還以為你要說他提到了宮裡娘娘,如果是因為他外表長相的話,那麼你被騙了,那不是他的真面目。”

    “那張臉是假的?”她訝異,那張臉半分破綻都沒有啊。

    “對,他戴著人皮面具。”

    “為什麼要戴面具?”

    “當然是不想讓旁人認出他。”

    “他在這裡有仇家嗎?”她好奇豈心起,一再追問。

    不想予月知道太多、不想危險找上門,擎曦刻意擰眉,警告似地瞪向她。

    “你會不會對別的男人太感興趣了些?”

    好吧,是她的錯,不問了!她拉趁笑臉,轉換話題,“我可以寫信給你嗎?”

    “可以。”這話他老早就叮囑過,他明白,她是沒話找話說。

    “那你會給我回信嗎?”

    她的聲音裡有幾分害羞,臉上帶著小女人的靦,這倒讓他挺滿意的,他總覺得她太小,小到無法理解男女之情,她還是快點長大的好,大到懂得喜歡和愛之間的分別。

    “你說呢?自然是有時間便回,沒時間便不回。”

    “那你會很忙嗎?”她的問句裡帶著幾分期待,滿足了他的男人心態。

    “我會盡量抽出時間……”

    話題被轉開,予月忘記自己想問的那句話,那句話是︰尹秦和李媚君之間是不是有仇?

    予月猜想,擎曦大約托了全臨州的人來照看她。

    一大清早,她收到哥哥鋪子裡的管事送來銀票,說是讓她身邊多留些銀子,臨時要用才不至於困窘,她很想笑,阿爹那樣寵她,她幾時缺過銀兩?

    午未至,賣花的小泵娘送來一大把鮮花,還問她心情好不好,沒事兒做時,可上她家坐坐,她的點心做得還不錯。

    飯吃一半,賣魚的阿江上門來,送來兩條活蹦亂跳的鮮魚,那是她最喜歡的草魚。阿江說多吃點魚,腦子才會好。那個口吻,和擎曦一模一樣。

    同桌的予廷、予博、予青哥哥見著,嘲笑她,惹得她一張粉臉紅透。

    但是阿爹臉色不好看,悶著頭吃飯,半句話不肯說,予月巴結的眼光投向他。

    後羿悶悶地說了句,“你以為狀元有那麼好考?”

    別人不知道阿爹在講什麼,她怎會不知道?予月嘆氣。她真不明白,阿爹是哪裡不滿意擎曦?

    中午小憩過後,她往賀家走去。

    擎曦有幾個堂哥堂姊已經成親生子,賀家門風以書香傳家,因此把幾個粉雕玉琢的小孩子聚在一起請老師父上課,可是才幾歲的孩子哪能耐著性子,乖乖坐著聽師父講一堆經國治世的大道理。

    因此每回她接手,師父們就會松一口大氣,樂得休息去。

    她很喜歡同孩子們玩耍、講故事,看著他們天真爛漫的神情,會讓她一整天心情愉悅。

    今兒個賀家大門口,停著一輛華麗馬車,予月多看兩眼,便往裡頭走去。

    她成日在賀家進進出出,門房見著她,根本不必往裡頭通報,頂多打聲招呼就讓人進門,她沒打算往正廳走,想直接到孩子們念書的翰院走去,沒想到才三、五步,擎曦身邊的丫頭彩玉眼尖看見她,加快腳步朝她跑來。

    “予月姑娘,你來得正好,四夫人才讓我過去找你呢?”

    “四嬸嬸找我有事?”

    “可不就是家裡來了客人,可那客人……唉,總之老太爺快發脾氣啦,四爺還在同客人周旋,予月姑娘,你快過去吧。”彩玉說得不清不楚,但臉上的緊張倒是明明白白。

    賀家來客人為什麼要她過去?予月不懂,但她清楚,每回老太爺發脾氣,只有她鎮壓得下來。

    她隨著彩玉走進大廳,方到廳門口,就聽見擎曦的四叔賀謹陪笑道︰“不是賀家不肯幫忙,寶親王,咱們做這行的跟和尚一樣,不打誑語的,否則我們隨便找一塊地欺騙您這就是龍穴,您又不知道是真是假,對不?”

    “賀家幾代人在臨州生活紮根,臨州每寸土地幾乎都踏遍了,是真的沒見過什麼龍穴,不錯的風水地是有的,要不要在下領寶親王過去看看。”

    寶親王想找龍穴?有沒有搞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把自己想當皇帝的野心晾出來,他就不怕招禍?難道,他吃準賀家不敢把這件事給傳出去,還是單純籍口想找賀家人麻煩?

    “聽說,龍穴可由人造,是不?”寶親王凝聲問。

    “那可是大工程。”賀謹猶豫道。

    “本王不怕花銀子,難不成賀家還怕賺本王的錢?”寶親王睨他一眼。

    “既然如此,還請寶親王再多寬延些時間,讓在下到處再多勘查幾回。

    “我能等,也不知老太妃的身子能不能等……”這話擺明是為難人,然而他頓了頓,繼而出口,“總之,還請賀四爺多費心。”

    待他們的交談告個段落,予月才與彩玉一起進屋,前腳踏進門檻,四嬸嬸看見她,連忙笑臉迎上,對她招招手,臉上盡是舒了氣的鬆懈。

    “予月,快點過來。”四嬸嬸說道。

    予月看見坐在一旁的賀老太爺滿臉黑,他抿緊雙唇、半句話不說,顯然是氣得很厲害,而賀謹臉上的笑容勉強而僵硬,若不是對方身分擺在那裡,恐怕早就端茶送客。

    她在門外聽見寶親王與賀四叔的對話,這才明白李媚君的脾氣是從誰身上學來的,一對父女同樣強勢、同樣霸道、同樣不覺得欺淩別人是種錯誤行為,這種人當王爺都已是百姓之福了,若真讓他當上皇帝,能不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予月的視線對上寶親王,以及他身後的李媚君。

    寶親王長得不壞,方方的臉上帶著幾分戒嚴,那是皇家子弟從小培養出來的氣質,但一道扭曲的傷疤從印堂橫至鬢角,破壞他的整體美感,他的眼晴斜長,正帶著研判意味的目光望向她。

    李競比李媚君更嚴重,尚未走近,予月已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腐敗氣味。他到底害過多少人,以至於冤靈的怨氣在他身上集結,久久不散?

    予月走到四夫人身邊,四夫人親親熱熱地拉起她的手,同寶親王說道︰“方才同王爺所言並無虛假,她叫後予月,從小和擎曦一起讀書、一起長大的,待擎曦回臨州,咱們立刻要上後家提親。”

    她聲音輕柔委婉,臉上的笑容不敢放鬆半分,實心實意介紹、態度誠摯,就怕寶親王一怒,降罪賀後兩家。

    “賀家的意思是,我寶親王的女兒比不上一個賣棺材人家的女兒。”他冷冷一笑,視線追逐予月的眼光,讓她全身上下不舒服。

    耳聞寶親王的話,賀老太爺更是氣得胸口起伏不止。這叫什麼?叫做仗勢淩人吶!他這是欺負賀家沒人了嗎?

    若不是擎曦出門前一再叮濘,寶親王雖失龍心,但此人險惡多詐,殘暴不仁,要他們切記萬不可與寶親王正面沖突,凡事待他回臨州後再從長計議,否則哪能強忍下這滿肚子氣?

    予月心頭一凜。什麼叫做我寶親王的女兒比不上一個買棺材人家的女兒?

    難道昨兒個一面,李媚君已經看上了擎曦,想要委身下嫁?婚事是兩廂情願的事,怎可強娶強嫁?

    才一天的功夫,寶親王連她家裡是做什麼的,都已經調查出來,如果他非要蠻幹到底,她和擎曦……還能順利?

    四夫人一面安撫著公公,一面笑道︰“寶親王您這說的什麼話呀,咱們賀家在地方上,以信用最為百姓們稱道,若出爾反爾,日後誰還會相信賀家?寶親王這不是要斷咱們的活路嗎?”

    比起二夫人,四夫人是那種巧笑倩兮、八面玲瓏的人物,今兒個原本也輪不到她到廳上待客,可李媚君是一個理由,寶親王那種人不能硬著對付也是理由,這種難纏卻又不能得罪的人物,賀家只有她能出面擺平。

    寶親王冷冷一笑。沒見過這般給臉不要臉的。

    “男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四夫人不過是個小嬸嬸,竟然越俎代庖了起來?”

    “寶親王這話可就誤會人了,什麼越俎代庖呀,民婦豈能夠擅自替佷子定下親事?實話說了唄,擎曦和予月從小就親近,兩家父母看見也是滿心喜歡,於是賀後兩家打他們小時候就給定下娃娃親,不就是予月年紀小嘛,否則早就嫁進賀家大門,成了賀家婦。”

    四夫人臉上的笑容差點兒掛不住。這哪是皇親貴族,根本是土匪頭子在搶押寨夫人嘛。

    “四夫人睜眼說瞎話的功夫還真是不得了,你以為我們啥事都不知道就上門提親?後姑娘的父親可還沒答應這門親事。”李媚君插話道。爹爹做事可縝密的呢,一大早就派人過去同後老闆套過話,任憑賀擎曦再好,賣棺材的也沒打算把女兒嫁給他,這啊,就叫青菜豆腐各有喜好。

    李媚君一言,堵得四夫人無話可應。

    長輩在,予月實在不願意多話,尤其是在李媚君面前出頭,她那動不動就甩人鞭子的習慣,著實驚人。但狀況至此,再不開口,怕是老太爺就要甩桌砸杯了,顧不得其他,她淡聲接話。

    “郡主不知道打哪裡來的消息,若是王府派人去探聽探出這等話,那麼王府下人定是沒把話給問清楚。”

    “什麼叫做沒問清楚?”李媚君怒言,鞭子指向她面前。

    予月有點害怕,但眼前情景由不得她退縮。

    “郡主可能不朋白,阿爹原是好意想要激勵擎曦上進,才會撂下狠話,若擎曦沒考上進士就不準他上門提親。事實上,阿爹並非反對這門親事,若郡主不信,可以現在就去請我爹娘過府,把話從頭再問上一遍。”

    她留了個心眼,刻意把狀元改成進士,並非不信任擎曦的能才,而是擔心寶親王從中插上一腳,壞人好事。

    不讓擎曦當狀元不難,寶親王只要與皇上通個氣兒,誰第一、誰第二,不過是皇上一時高興的事兒,皇上應該不至於在這種小事上頭與寶親王對峙,但若想阻止擎曦考上進士,那就不容易了。

    聽說試卷是密封的,為防止考官作弊,考生連名字都不得留在卷子上頭,幾千份卷子裡,他還能正確找到擎曦的卷子,讓他名落孫山?

    李媚君本想說好,就去把人給叫來對質,可看著予月氣定神閑的模樣,又轉念想,後予月敢讓她父母來對質,定是有十足把握的,於是拋開此念頭說︰“好吧,既然賀家與後家有約在先,我便退讓一步,同意賀擎曦在娶本郡主過門之後,再以平妻之禮迎你進門。”

    什麼?李媚君這還對她施恩了?予月心底很不舒服。

    李媚君那個非嫁不可的強勢,分明無禮突兀、寡廉鮮恥,可她一時竟找不到話回答,她沒辦法像李媚君那樣撒潑,更沒辦法粗魯、失家教地諷剎︰搶男人搶到這等程度,郡主還真是教人大開眼界!

    四夫人聞言至此,再也忍不住脾氣。就不信賀家不娶,李媚君還能硬嫁進門,皇上嫁公主還得駙馬爺同意呢。她當自己是太後娘娘啊,連皇上都得聽她的話?

    “郡主這話可說差啦,婚事總要你情我願的,怎能強迫娶嫁?”

    “你情我願?要不要請皇帝伯伯下道賜婚聖旨,讓你們知道這婚事,究竟是賀府說了算,還是咱們王府說了算!”她往桌上重重一拍,怒視四夫人,不顧長幼尊卑。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5-9 11:52 PM

第五章

   李媚君的狠話讓予月聯想起擎曦說過的—當今皇上以仁德為政,自然是不會做那些殘害手足之事,也許還會允些無關緊要的賞踢給寶親王添添門面……

    於皇上而言,一門婚事,會不會歸類於“無關緊要的賞賜”那部分。

    “王府肯結這門親事,是給賀府長顏面,千萬別給臉不要臉,老爺子還是在賀擎曦回臨州之前好好合計合計,到底是敬酒好喝,或是罰酒滋味夠。”寶親王撂下話,銳利眼光射向予月,像錐子似地。

    賀老太爺一怒起身,賀四爺連忙阻在前面,說道︰“王爺說的極是,但婚事還得看孩子的意思,待擎曦回臨州,我們會將王爺的美意轉告給他。”

    寶親王冷冷一笑。權力好不好用?當然好用,看見沒,有權有勢,天底下便沒有辦不了的事。

    “那就麻煩賀四爺,媚兒,咱們回去,靜待佳音。”

    他們方出門,賀老太爺氣急攻心,重重一掌打在桌上。

    “我活到這麼老,還沒見過那麼厚顏無恥的女人,賀家若娶李媚君進門,還怕不滅族。”

    四夫人憂心仲仲地望向予月,她心底亦是沉重。皇上會插手這等事嗎?誰也不敢下定論。

    擎曦離開後,久違的鬼兄弟們又回來了,紛紛擠在予月身邊發出不平之鳴。

    “沒見過那麼黏人的,又不是他家媳婦,日也纏夜也纏,把人家姑娘的名聲當成啥?”不平的鬼大嬸怨聲載道。

    “予月姑娘,賀擎曦那種霸道男子,你若是嫁進了門,還不知道要怎麼被欺負呢。”斯斯文文的鬼哥哥站在窗邊頗有玉樹臨風的味道。

    “我有多少話要同你說啊,偏偏那人天天在,真是礙眼。”瘦小的鬼弟弟抱住予月的腿說話。

    看來,不樂見她和擎曦在一起的鬼還真不少。

    “他又不是天天在,偶爾也會出門辦事幾天,那空檔你們自可以尋來啊。”予月小小聲幫擎曦說話。

    “何況你們幹嘛這麼怕他?他又看不見你們,不能對你們怎樣。”

    “你有沒有說錯話啊,你知道他是誰,是顆大太陽呀,誰敢惹他?他一個發威就能把土地秧苗、數千萬生靈給活活烤死,招惹他,我們還要不要投胎轉世?”

    太陽?擎曦前世竟然是顆太陽,難怪他全身熱烘烘的,脾氣躁得很。

    “行了,有什麼事找我幫忙的,一個一個說吧。”

    聽予月開口,大夥兒全樂了,老規矩,排成一行,像學生要到師父面前背書似地,她拿起紙筆,一個個登記。

    表大嬸要告訴她媳婦,金子她縫在小丫頭那件碎花棉襖裡頭,拆開就會找到,地契她怕人偷,用油紙包裹好,塞在床底下的牆縫裡。

    表哥哥始終記不起來,他考上舉人的那篇文章寫著什麼了,希望家人能在祭日時,連同冥紙一起燒給他。

    表弟弟捨不得阿娘,想問問阿娘,能不能再把他生回來,如果可以的話,他要趕緊去排隊投胎。

    她忙活好一陣子,將每個人的住處、家裡有什麼人問個清楚,再問一件旁人不知道的私密事兒,好取信他們的家人,再把信一封封整理好、打發他們離開後,起身準備拿到前頭,請阿爹派人幫忙。

    可是……一抬頭,她看見那位姑娘了,那位是鬼卻不像鬼的姑娘,一身淡綠色長袍,但袍子上沒有任何繡飾,不過她這回靠得夠近,清楚看見那腰間的爾玉,那是塊被一分為二的玉玨。姑娘似乎很喜歡茉莉花似地,發間還是綴著幾朵雪白。

    “姑娘,你有事想讓我幫忙嗎?”予月主動上前。

    “是,只不過現在你的力量太小……”她搖搖頭回答,“我呀文婉,十七歲,比你大一些,你可以喊我文婉姊姊。”她在笑,笑得溫婉可人,讓人不由自主地想隨她一起開心,只不過……都當鬼了,還能有什麼開心事兒。

    “喊你文婉姊姊?”她出聲問。

    “是啊。”

    很少鬼是純粹來同她套交情的,阿娘說人鬼殊途,不應該走得太近,可她老想著,能幫便多幫幾分,有什麼關系。

    可是文婉姊姊……既然自己力量太小,她為什麼不去尋別人,難道說,自己的猜測並非無稽之談?

    輕咬下唇,予月脫口問︰“你的死和李媚君或寶親王府有關系嗎?”

    所以文婉姊姊才會說她的力量太小吧,確實,別說對付李媚君,她只要不被李媚君對付就阿彌陀佛了,哪有什麼能力幫她。

    文婉詫異於她的觀察力,不過詫異只是一瞬間,她很快便恢復正常。

    “你怎麼會這樣想?”

    “那天,我見你跟在她身後。”

    她點點頭,問道︰“你得李媚君是個怎樣的人?”

    “強勢、潑辣、任性、驕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似地。”

    聽著予月的評語,文婉失笑,問︰“除此之外呢?你喜歡這個人嗎?”

    “不喜歡。”

    “因為她想嫁給你的擎曦哥哥?”

    “你知道?”

    “你都說了,我跟在她後頭,能有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

    “所以她真的看上擎曦哥哥?”

    “賀擎曦一表人材、卓然有成,你只知道他是個舉子、會做點生意,卻不曉得他在京城裡是多少女子夢想中的丈夫。”

    “他很厲害嗎?”擎曦很少在她面前提及京城事。

    “用厲害兩個字哪能解釋得清楚,你心裡得有點底,他不是你想像中那種平凡男子,喜歡他的女人多得是。”

    “之前李媚君沒把賀擎曦看在眼裡,一是因為他出生不高,二是他未有功名份身,三是因為兩人從未見過面。如今李媚君親眼瞧見,發現賀擎曦比傳聞中更吸引人,豈能放過他?何況,李媚君自視甚高,怎麼能容許他看重你這只醜小鴨,勝過她那只天鵝。”

    呵呵,在李媚君眼裡,她競成了醜鴨子,也是啊,自己的容貌確實不及人家。

    “她一向……想要的東西,都能心想事成嗎?”予月發愁問。

    “以情敵而言,她的確是個不好應付的對手。”文婉點點頭,語重心長道。如果不是擔心嚇壞予月,她會形容得更真確些,比方,想搶她的男人,你九條命都不夠用。

    “她是怎麼想的,明明知道擎曦已有婚配,卻還是……”

    “李媚君驕縱慣了,向來眼高於頂,再加上她是寶親王的獨苗,除了她之外,滿府的妻妾沒有人為寶親王生下任何孩子,因此她從小就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性子,哪能容許旁人對她不敬?”

    “那日賀擎曦沒把她看在眼裡,鞭子揮過,他又露出一手硬功夫,要知道,這世間可從來沒有人敢給她排頭吃,像賀擎曦這麼‘與眾不同’的男人,她還能不瞧上眼?”

    “沒有辦法化解嗎?”她敲敲腦子,企圖敲出一個讓李媚君放棄擎曦的法子,可是……真是高難度挑戰吶……

    文婉見她滿臉的愁雲慘霧,轉開話題,問︰“你靠近李媚君時,有沒有發覺什麼異樣?”

    “你指的是血腥味?”

    “原來你聞得到?”

    “那是怎麼回事?”

    “她年紀輕輕,手中已是握了不少性命,被她打死、打殘的丫頭下人,算一算也有幾十條,那些死去的人或許已經重新投胎轉世,但怨念早已深深烙在她身上無法消除,於是她成天背著血債到處跑。”

    “她竟這般輕殘人命?”

    “可不是嗎?”

    “她這樣的人是會……”予月止住話,“不得善終”四個字,終究沒有出口。

    “怕是……賀擎曦逃不過這場情劫。”文婉輕吐氣,望向她的目光中帶著淡淡的悲憫。

    “我今日過來,是想提醒你離李媚君遠一點,免得惹禍上身。”

    予月點頭,咬緊下唇。自己可以離她遠一點,那擎曦呢?是不是逃不過去?是不是真會有一道聖旨,阻斷他們的感情?

    見她滿目陰霾,文婉拍拍她的肩頭,柔聲安慰道︰“別太擔心,他們不是告訴過你,賀擎曦是顆太陽,太陽照耀萬物,會把所有陰邪的、晦暗的、齷齪的事兒全給消滅,除非他自己願意,否則李媚君想吞了他,可不容易。”

    予月依然愁眉不展,她但願自己能夠多信任擎曦幾分。

    母親在屋外輕喚,她匆匆走近、打開門。

    “阿娘,有事找我?”

    “寶親王府差人送來帖子,說是郡主要賀十六歲生辰,邀你過府赴宴。”

    腦子裡轟一聲,予月雙肩傾頹,只聽得文婉在她耳邊的嘆息說︰“還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是啊,怕什麼來什麼,偏偏她又沒有兵來將檔、水來土掩的本事。

    “予月,怎不說話,你是怎麼認識這位郡主?”孫沅沅追問。

    予月雙手蒙住臉,無奈道︰“我但願從來沒有認識過她……”

    予月不能不赴宴。

    因為時間緊迫,她連找藉口回絕的機會都沒有,也因為寶親王府的人發話,說是隔日會讓馬車過來接後姑娘。

    這次的帖子也邀請了賀家,予月提起認識李媚君的經過後,孫沅沅立刻帶著她進賀府同二夫人和四夫人參詳,她們談老半天只得出一個結論——會無好會、宴無好宴,李媚君定是要籍此生事。

    明知事情不簡單,可又推託不得,寶親王府的邀宴,誰敢不去?那對父女的霸氣無理,她們是見識過的,再三思量,最後她們決定讓四夫人和擎曦的堂妹賀思芹一起進王府。

    棒天,王府的馬車果然出現在後記棺材鋪前。

    臨行,孫沅沅一再囑咐女兒,千萬不可以離開四夫人身邊。

    後羿心急得很,偏偏又不能跟著去。什麼鬼帖子嘛,竟指明女兒單獨赴約,捨不得請客就別下帖,下了帖還規定人數,這王府規矩導一般人家還真是大異其趣。

    “不行、不行,怎麼想都不放心,我還是跟著去。”他開口就要跳上馬車。

    “你別搗亂了,郡主生辰,邀的全是女眷,你一個大男人到王府門口,還不被檔下?”

    幸好賀府的帖子沒指定幾人赴約,四夫人性情圓滑,思芹姑娘也是個機智果敢的女子,有她們在,應該不至於出大事兒。

    “阿爹,您別擔心,女兒會事事謹慎、快去快回。”

    孫沅沅又是一番囑咐,予月才和貼身稗女芯鵑上車。

    兩人方坐穩,王府車夫即刻駕起車子往前行,賀府馬車跟隨在後。

    一路還算平順,芯鵑不時掀開車簾,確定賀府的馬車有跟上。

    予月略略放鬆,開始在心底盤算起待會兒見著李媚君該擺出怎樣的態度,沒想到不久後,車夫競瘋狂揮鞭、抽得馬匹嘶叫不已,馬兒狂奔、速度飛馳。

    車廂裡的予月和芯鵑被顛得東例西歪,不時沖撞車廂,全身骨頭幾要散架,予月驚疑不定,緊緊拽住視窗,不讓自己給甩飛出去,她將一手交給芯鵑,兩人用辦拉住彼此,誰也不敢鬆手。

    予月終于理解,李媚君是怎樣的“輕踐生命”法。她無法想像,世間竟有人這般惡毒、大膽!

    人人都曉得李媚君對擎曦的心思,大街上那一幕,與她結下樑子的事,早已傳遍臨州城,如今她又在王府馬車上出事,難道她李媚君就不怕悠悠之口,不怕輿論撻伐?

    看來李媚君從不把人情事理看在眼裡,她永遠隨心所欲,只求達到目的,哪在乎是否草管人命。她的性情已不是嬌縱蠻橫可以形容,對付那種人,一味服軟,只會把自己逼進絕境。

予月後悔了,她方才若是堅持搭賀家馬車,就不會發生這等事情。

    車子疾奔將近半灶香時辰,車夫倏地勒馬急停,因為沖力太大,她和芯鵑受不得沖力,兩人先是往前撞到車廂,再同時往後翻滾,這一滾,雙雙跌出馬車外。

    芯鵑塊頭大,她從頭到腳,緊緊將主子給護在懷裡,落地的剎那,予月聽見芯鴿悶哼一聲。

    兩人止不住巨大沖力,又朝後頭連連滾了幾圈才停下,而芯鵑再也支援不住、陷入昏迷。

    予月被撞得七葷八素、全身酸痛,勉強睜開眼晴,費了好半晌功夫,才弄清楚她們被帶到杳無人跡的密林裡面,車道上鋪著一層厚厚的落葉,由此可知,這裡不知道已經多久沒人經過。

    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在她眼前的是一條毫無疑問的死路。

    她勉力支撐起身子,搖晃已然昏厥的芯鵑,“芯鵑,你還好嗎?快點醒醒。”

    芯鵲一動不動,她死了嗎?

    念頭閃過,恐懼從皮膚往骨子裡頭滲透,她止不住全身顫栗,牙關頻頻震顫。

    不會的,芯鴿不會死,她只是昏迷……沒錯,就是昏迷。

    予月顫巍巍地將掌心伸往芯鴿鼻前,在探得她還有氣息那瞬間,予月大口大口吸氣,淚水不自禁淌下。

    咽下恐慌,她知道自己應該快點逃跑,眼光四下梭巡,是不是只要跑進林子深處,就不會被找到?但是……她沒辦法,沒辦法將芯鵑留在此地一人獨逃。

    此刻,車夫跳下車,逐步向她們逼近。

    奸惡的面孔、睜獰的笑容,狠狠地揪緊她的心口,教她無法喘息。

    盯住予月無助的眼神,車夫咯咯輕笑,帶著一絲輕挑,玩味似地從懷裡取出一柄匕首,在她面前站定、揮動。

    “你敢!”恨恨一咬牙,予月大罵,即使全身早已抖得無力支撐,她不充許自己怯懦,再提醒自己一回,對付李媚君那樣的人,怯儒無疑是自找死路。

    “我為啥不敢?”車夫狂笑,想起小姐允下自己的兩千兩,有那筆銀子,他哪還需要一輩子當個苦哈哈的車夫?

    “我是你們郡主的貴客。”

    明知此話毫無嚇阻力,予月還是得說,她必須拖延時間,就算自己沒了活路,也得讓芯鵑逃跑,她不斷搖晃芯鵑,企盼著,芯鵑能在自己同人周旋時清醒。

    “是嗎?可就是郡主讓我送姑娘上路的。後姑娘,你說,我該怎麼做?”

    望著兩個逃不掉的小泵娘,車夫放鬆心情,蹲到予月身旁,看著她滑嫩細膩的漂亮臉蛋,忍不住動手撫上。

    丙然啊,有錢人家的姑娘不必下田、不必操勞,皮膚柔軟細致,摸起來就像昂責的絲綢,他家裡的婆娘要怎麼同人家比?控不住淫邪笑意,他想像她在自己身下呻吟承歡的模樣,呼吸瞬地急促起來。

    予月躲開,他再次進逼,她怒瞪他,滿眼的恨意取代恐俱。

    “可惜啊,這麼美的姑娘就這樣死掉,若不沾上一沾,豈不太浪費,不如……咱們談個條件,姑娘從了爺,爺便不殺你,帶你離開臨州去過逍遙日子,好不?”

    她死命咬住下唇,強自壓抑胸口驚俱,提醒再提醒,除了冷靜沉著自己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她用眼角餘光四下梭巡,試圖找到逃命的法子。

    車夫見她不回應,還以為她怕死地允了,心一喜,急急忙忙地拉拉自己的褲腰帶、松開上衣。

    就在他朝予月撲上之際,予月已經早一步退開,飛快抓起不遠處的枯柴,高高舉起。

    “怎地,想同爺耍狠?也得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力氣。”他瞧著予月那兩條瘦巴巴的手臂嗤笑一聲。

    “你不要過來,你再敢過來一步,我不怕與你玉石俱焚。”

    “喲,拽文吶,千金小姐果真不一樣,享受起來,滋味肯定美妙。”他向前、她後退,直到背撞上樹幹,無路可逃。

    “唉,我的好姑娘啊,你就別再反抗了,這裡幾個月都不會出現半個人的,拖拖拉拉的,只是兩個人空耗時間,不如咱們手腳俐落些,快點把事情辦一辦。”

    予月倉皇焦鬱,卻不容許自己軟弱,她吞下口水,使盡全身力氣,抓緊手中木棒,向前重重朝他砸去。

    砰!車夫沒想到她真的敢動手,而那枯柴居然也敲中他的額頭,退了幾步。

    可惜予月的力氣不夠大,沒教他傷得太厲害,反倒是惹得他發起狠,一怒,他抓起匕首、高高舉起,咬牙恨道︰“也行,先奸後殺還是先殺後奸,不過時程式調了調,爺同樣爽快。”

    腳抬起,車夫踢中予月手腕,枯柴應聲落地,他手揚高,眼見匕首就要往她身上戳去,她見再無倖免的可能,下意識緊閉雙眼。

    這時,一支威力十足的羽箭射來,從她身側飛過,夾帶著淩厲風聲,車夫尚未反應過來,箭已經從他肩膀處穿入。

    而那股威勁未滅,車夫的身子被箭的力道往後托去,予月尚且不明白發生什麼事時,那支箭已經將車夫牢牢地打在樹幹上。

    血從他肩胛出汩汩流出,他未死,卻因為疼痛不斷哀嚎。

    予月驚呆了,只聽得一陣馬蹄聲響起,她猛地旋身,看見尹泰與幾名黑衣人躍下馬。

    呼……形容不出此刻的感覺,只覺得全身每一寸都鬆弛開,她……得救了……

    全身的力氣像在瞬間被人抽幹似地,她雙腳發軟,眼看就要癱倒在地,尹泰搶快一步,將她扶起,她努力半天,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的雙腳打直。

    “予月,你還好嗎?”

    她不好,半點都不好,如果擎曦在,她定要賴進他懷裡大哭一場,可他不是擎曦,再大的不好,也沒有人心疼。

    一道閃光劃過腦際,這一刻,她猛然發覺,原來自己已經開始挑剔,不是擎曦的疼惜她不要,不是擎曦的心疼她不想,千萬人群中,她不要別人,就只要一個賀擎曦……

    揉揉泛紅的眼晴,予月咽下委屈,強自鎮定。

    “謝謝尹泰哥哥,我的婢女……”

    尹泰望向芯鵑昏倒處,一名黑衣人上前回話,“稟主子,她沒事,只是撞斷了手臂。”

    “好,這裡交給你們處理,我送予月到賀家的馬車上。”

    “主子,那名車夫要怎麼處置?”

    “留他一條命,我要拿他當罪證。”尹泰眼底露出一抹肅厲。他就不信自己扳不倒這對父女。

    “是,主子。”

    尹泰將予月抱上馬後,策馬離去。

    咬住唇,她久久不發一語,擰起雙眉,問︰“我非進寶親王府嗎?”

    “對,你必須去。”

    “為什麼?”

    “你不去的話,方才的事將會流傳出去,後姑娘被車夫綁走——為什麼車夫會綁走後姑娘,難道是郎有情、妹有意,兩人籌劃已久的私奔?”

    “在李媚君刻意的推波助瀾下,謠言只會越擴越大。就算有熟識的人不相信你會做出這種事,但被土匪綁架,女子名譽蕩然無存,李媚君自然可以利用這點,讓你進不了賀家大門。”

    “她是步步都算計好了,讓你前進無門、退無路,你現在唯一能做的,是若無其事地搭上賀家馬車,前往寶親王府赴宴,給李媚君一個大驚喜。”

    見予月久久不發一語,尹泰嘆息問︰“予月,你嚇壞了嗎?”

    她深吸氣,低聲道︰“我不怕。”

    這話是對尹泰也是對自己所說,如果無論如何都必須面對李媚君,她就不能允許自己害怕。

    “很好,這樣才配得上擎曦。”尹泰在她身後一笑。

    予月也笑,雖然勉強,但她得用笑容激勵自己鼓起勇氣,用笑容提醒自己,再大的艱難也得橫越過去。對,她不、害、怕!就算李媚君是狠毒角色,她也不怕!

    “擎曦是個很了不起的男子。”尹泰刻意提起擎曦,這是他的體貼,明白踫到方才那種事情,沒有幾個女人能承受得住,這時候最能安慰她的,除擎曦之外,再沒有其他人。

    她回過神,卻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幸好,尹泰不指望她接話,自顧自地說道︰“他有滿腹經綸,卻不沽名釣譽,他俠義、他忠誠,他為朋友兩肋插刀,能與這樣的人相識一場,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慶幸。”

    丙然,予月松下緊繃的神經,甜甜一笑。擎曦真是有本事,似乎所有與他相交過的人提起他,都會豎起大拇指,贊聲不已。

    尹泰這樣,她家幾個哥哥是這樣,連臨州許多小人物也是這樣,這些天,因為擎曦的關系,她受到的“特別照顧”真不少,原來啊,不是所有的狐狸都惹人厭惡的。

    尹泰坐在她身後,說著擎曦的好話,一句一句、一串一串,那些話證實了文婉姊姊的說法,擎曦不是個用厲害就能輕易形容的男子。

    心,有些些動搖,這樣的他,自己能不能配得上?

    此時,耳邊傳來幾句若有似無的歌聲——

    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燕然。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她倏地轉頭,企圖找尋音源。

    “怎麼了?”尹泰發現她的異狀。

    “尹泰哥哥,你聽得見歌聲嗎?”

    “什麼歌聲?”他反問。

    予月回頭朝他望去一眼。

    擎曦說過,習武之人耳聰目明,視力、聽覺都會比尋常人好許多,那麼他聽不見,是不是代表……那歌曲不是人喝出來的?

    見她不回應,尹泰又催促一回,“你聽見什麼歌聲?在哪個方向?”

    “我不知道,那歌聲若有似無的,好像唱的是——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

    話尚未說完,發覺他握住韁繩的手松開,她回頭,乍見他臉上一片蕭索瑟然,痛苦神色映入眼簾。

    難道,那個歌聲與他有關?

    閉上雙眼,予月在心底對著耳邊的歌聲說道︰如果你與尹泰哥哥是舊識,那麼請你出來,讓我見見你,我可以為你們傳達心音。

    可是歌聲驟停,她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四周只有風聲掠過,她四下張望,看不見她想找的身影。

    予月跟在四夫人和思芹身後下馬車,寶親王府下人引她們進入宴會廳後,李媚君在看見她的利那,飽奮笑意的臉龐瞬間變色。

    她悄悄地握緊拳頭,卻對著李媚君逸出滿臉燦爛笑容。

    尹泰是先踫到賀家馬車,才曉得予月出事,他讓四夫人在原地等待,領著一群武功高強的侍衛,快馬加鞭循著賀府車夫所指的方向找去救回予月,再把她送回賀家馬車。

    回到馬車後,四夫人取出思芹備用的衣囊讓予月換下,再為她重新梳理頭發,在前往寶親王府的途中,她將事情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這讓四夫人和思芹心生警惕,知道接下來要面對的關卡並不容易。

    下車前,四夫人再次叮嚀,要她們好好跟著自己,絕對不可以單獨行動。

    現在,李媚君隔著人群遠遠盯上予月,恨意充盈。不知道後予月怎會僥幸逃過一劫,但……她能有幾條命呢?就不信她今天有本事能夠平安返回家門。

    耙同她李媚君搶男人,心底就得有所準備,那年江晚晚不過是同她搶“京城第一美人”的名號,最後落了個什麼下場吶。

這世間,敢同她爭奪的人,膽子得夠肥!

    貝起柔媚靨,李媚君走到四夫人身前,拉起她的手說︰“賀夫人,我總算是把您給盼來了,怎地這麼晚?”

    這是套話?套套她們被什麼事情給耽擱?

    四夫人掀了掀眉尾,笑道︰“還不就是我這婆子毛病多,一早醒來,頭昏眼花的,讓丫頭煎藥喝了才敢出門,還連累予月等我,我們不敢讓王府馬車等太久,只好請他先回來。”

    她敢這麼講話,是因為確定那名車夫回不來。

    幾句話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卻讓李媚君咬牙切擊,她恨惱車夫辦事不力,心底暗付,那種人留之無用,回頭讓人砍個兩刀、送到亂葬崗了事。

    “既然來了,就請往前面和我母親同席。”她要將四夫人和予月分開。

    “我不過是一介民婦,怎能與王妃同席,郡主別客氣,民婦有幸參加郡主的生辰宴已是莫大光榮,我和予月、思芹同席就成。”四夫笑著婉拒。

    想起那日李媚君在賀家的張揚,與今日的親切熱忱,她臉上有幾分尷尬。

    “四夫人說的是什麼話呢,您是長輩,理該坐首席,何況咱們馬上就是一家人了,日後好歹也得尊稱您一聲四嬸嬸,您自然是媚君的長輩。”

    又抓著那件事不放?八字還沒一橄呢,難不成寶親王真寫了摺子進京,要求皇上下旨賜婚?如果真是這樣……四夫人憂心仲仲地看予月一眼。她才是擎曦心尖上的人吶。

    四夫人笑得極其不自然,“郡主言重。”

    李媚君才不會在意旁人感受,她硬拉住四夫人,堅持說道︰“總之啊,今兒個我作壽、我最大,您呢,就與王妃、長輩們一起坐,您卡在這裡,我們姊妹們聊天言笑才不會不自在,小紅、小綠,請四夫人上座。”

    話已經說到這分上,四夫人不得不與予月、思芹分開,她遞了個眼神給女兒,思芹點頭明白,必須和予月寸步不離。

    席面開,杯盤交錯,也不知是刻意安排,還是與李媚君交往的都是和她同一款人,在這裡,沒有人講究行不言、食不語,反而各個歡聲笑語、把盞同樂,予月和思芹有幾分拘束,卻入境隨俗,頻頻導人點頭微笑。

    席到一半,李媚君起身到各桌面敬酒,走了一輪,來到予月這桌。

    她誰都不理,道往予月身邊靠,拿起酒壺,在無人注意時,悄悄輕旋了酒壺蓋子,然後往予月杯裡倒酒,例完後輕轉回來,也在自己杯中斟滿酒。

    她笑容可掬道︰“妹妹,這杯水酒你得同我幹,就當原諒姊姊那日無理。”

    那日,是指哪日?是拿鞭子想修理她那日,還是大喊“婚事是我王府說了算”那日?

    予月皺起眉頭,本想推拒,可李媚君哪是可以被拒絕之人?

    她再三考量,心想,酒是從同一壺裡倒出來的,應該沒問題,況且眾目睽睽,李媚君還能做出多出格的事?

    “謝謝郡主姊姊賞酒。”予月舉起酒杯道。

    李媚君滿意了,她媚眼如絲,仰頭將酒給唱下肚,翻轉酒杯,刻意讓予月看清楚,杯子裡頭一滴不剩。

    嘆氣,予月把酒杯放到嘴邊,這時一聲輕斥響起——

    “不能喝,酒裡頭有毒!”

    她心頭一驚,不敢轉頭,只能僵硬著脖子,悄悄地挪了挪眼珠子,在看見那抹熟悉的翠綠色身影時,她確定自己沒聽錯。

    那聲音是最近混得有點熟的文婉姊姊,文婉姊姊靠得很近,近到她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氣。

    文婉姊姊是個奇特的鬼,靠近她時,予月沒有鬼近身的陰冷感覺,反倒是花香陣陣,教人心曠神怡。

    問題是,酒已經到嘴邊,她怎能不喝,況且李媚君兩隻眼楮直勾勾瞪著她看。

    她做不來手腳,情急之下,只好假裝失手,一杯酒全往自己身上倒去。

    她的動作引來兩道刀子似的銳利目光,予月假裝沒發現,揚起頭,笑得眉彎彎、眼閃閃,說︰“郡主姊姊千萬別惱妹妹啊,妹妹是酒喝多了,手腳發軟呢。”

    思芹是個機靈丫頭,連忙拿帕子在她身上擦拭。

    “哎呀,予月姊姊,你這人酒量淺,跟人家逞什麼強呢,你是光聞酒味就要醉的吶。”她說得似怨似嗔。

    “郡主姊姊對不住啊,今兒個是姊姊的好日子,我罰,我自罰一杯。”予月拿起思芹的酒杯,仰頭飲盡。

    酒也唱了,予月笑望她的臉,看她還能怎樣挑畔。

    吞下氣焰,李媚君笑得尖苛地說︰“是姊姊不好,不知道予月妹妹不能喝酒,小紅!”她揚聲,貼身牌女小紅立刻上前。

    “你領後姑娘去換下髒衣服。”

    “不必麻煩了,反正時候不早,妹妹不如就此告辭。”予月出言。

    媚君咬牙切齒,死命盯住她。

    那日與賀擎曦在一起時,滿臉的溫柔乖巧模樣,什麼話都不敢多講,怎地,今兒個膽子大了不少,自己講一句,她應一聲?李媚君皮笑肉不笑道︰“妹妹,你這是什麼話,難不成要讓人在背後說嘴,說本郡主待客不周?”

    “民女不敢。”

    握了握拳,笑意凝在嘴邊,她靠近予月耳畔,低聲道︰“你最好是不敢。”

    李媚君退開兩步,朝小紅使眼色,小紅走來,在兩人錯身時,對著小紅耳畔輕言一句,她點頭、聽見了。

    小紅對予月施禮,“後姑娘,請隨我來。”

    思芹見狀急忙要跟上,李媚君笑著阻在她身前,“賀姑娘還是坐坐吧,予月妹妹很快就會回來。”

    她裝癡扮傻,壓了壓鬢邊穴位,笑著說︰“民女知道,只不過酒氣上來,頭有些發暈,既然予月姊姊要出去,我順道一起走走,散散酒氣。”

    思芹的話完全挑不出半點錯處,李媚君強忍胸口債懣,死命瞪住她,思芹害怕得緊,卻還是假裝沒發現李媚君的殺人目光,她牢牢地攥住予月的手心,擺朋了不離不棄。

    李媚君以為思芹會因力害怕而妥協,可她那副死活不改的態度,令李媚君怒火蹭地燒上腦門。

    她本來不想招惹賀家的,好歹賀思芹是賀擎曦的堂妹,她還盼著皇上的賜婚旨意呢,可這死丫頭天堂有路不肯走,地獄無門非硬闖,既然她自己要找死,也怨不得人。

    李媚君撇了撇嘴角,退開兩步、默不作聲,她盯住予月和思芹的背影,眼底閃過兩道冷光。

    予月和思芹隨著小紅進入後院,一路上兩人專心記路,不多交談,只是緊握的雙手透露出些許恐俱。

    走進院落,小紅領著兩人走至一處屋前,推開門、迎她們進入。這裡本來就是設計要讓後予月和劉先生玉成好事的地方。

    發現她沒死,郡主一計不成再起一計,本打算讓後予月唱下混入媚藥的酒,再以她不勝酒力為由扶至此處休息,然後,引來同樣喝下加料酒的劉先生到此,孤男寡女、乾柴烈火的,還能不發生點事兒?

    劉先生是王爺的幕僚,王爺對他很是倚重,皮相不壞,長得一派風流,只不過為人好色,經常出入青樓歌院,玩女人他是高手。

    小紅先取來一套幹淨衣服遞給予月,再走到香爐邊放入香料,引火。

    此刻,文婉悄然而至,她站到予月身側,一起看著小紅燃香。

    予月先是聞到茉莉花香,確定是文婉姊姊來了,一顆心才定下。

    文婉在她耳畔說道︰“那個香料有問題,看見幾邊的花瓶嗎?去拿起來,趁那丫頭不注意時敲昏她,記住,別敲得太用才,把人給敲死,可就沒好戲看了。”

    予月側過臉,望見文婉惡作劇的表情。

    好戲?她才不想看什麼好戲,只想盡快離開這個藏汙納垢的寶親王府。

    輕輕地,予月對思芹比了個噤聲動作,輕步娜到幾邊,抓起瓶子往小紅身後走去。

    香料燃起來了,小紅一面蓋上爐蓋一面說︰“姑娘不勝酒力,換好衣裳後,可以在此暫作休息,我會去回四夫人……”

    話未說完,方轉頭,看見一個花瓶當著自己的頭落下,一陣暈眩,她倒臥在地面。

    “予月姊姊,你在做啥?”思芹壓低聲音問。

    “快走!待會兒再同你解釋。”

    她拉起思芹飛快地出門,在文婉的帶領下,她們先找到一間沒人的屋子換下衣服,又等過了好一陣子,文婉才讓她們回大廳。

    她們回到宴容廳時,發現李媚君、王妃、四夫人以及大半的女客都不在位上,予月思索片刻,對其中幾名女客婉聲說︰“予月身子不適,還請姑娘向郡主代為轉達歉意,我們先離開一步。”

    語畢,她們走出寶親王府、回到馬車上,靜待四夫人返回。

    兩人等了將近一個時辰,才等來神色匆松的四夫人,看見予月和思芹沒事,她一張慘白的面容才漸漸緩和下來。

    思芹見母親這副表情,急忙問︰“發生什麼事,阿娘怎會如此驚嚇?”

    四夫人先吩咐車夫駕車離開,才低聲對她們道︰“李媚君說你們換個衣服怎麼換這麼久,之後,藉口後院春梅開得正好,不如接了你們一道賞梅。那時,我心裡便知有異,卻不得不跟上,李媚君領我們進到一座院落,方到門外就聽見……”

    她向兩個女孩看去一眼,隱晦地說︰“聽見不雅的聲音。我見李媚君揚起得意笑番,心頭大驚,本想阻止,她卻亮一步推門講入。

    “當眾人看清楚躺在地上,與男子做那等齷齪事的是王府裡的婢女,我那顆提了半天高的心才放下。李媚君氣急敗壞,哪還有賞梅的興致,我也不理會她們後來如何,獨自回到廳上,聽見你們對幾個女客的交代,便急急松松趕出來。”

    聽到此,思芹方有些後怕,她把換衣服的經過對母親大略說過一遍後,拉起予月的手問︰“予月姊姊,你怎麼知道不對勁?”

    她皺眉。總不能說是鬼姊姊來提醒的吧……她想過片刻,解釋道︰“我從小就對香氣很敏感,一聞便知那個薰香的味道不對勁,再加上李媚君又是那副作風,我不得不多生出幾分心眼、小心提防,沒想到,還真的出了事。”

    思芹搖頭,前思後想把事情一串,擺明瞭是李媚君的詭計,她輕拍胸口,嚇著了。天底下,怎會有這般可怕的女子!

    她哽咽道︰“如果不是予月姊姊機警,現在被敗壞名聲的就是咱們了,這個寶親王府,我再也不敢涉足。”

    四夫人怒不可遏,想不到李媚君手段這般兇狠惡毒。公公說得沒錯,這種女人若進賀家門,賀家早晚要遭受不幸。

    伸開兩手,她把兩個女孩緊緊抱在懷裡,咬牙恨道︰“咱們得想個辦法,斷了李媚君的想頭。”

    予月回府後就“生病”了,而且病得很厲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大夫進進出出、湯藥不斷,把她生病的名聲直往外傳。

    李媚君不相信,上門來探望一回。

    聽聞她要來,孫沅沅、賀家二夫人、四夫人、思芹、思為、思艾、思貞全來,滿滿一屋子都是女人,七雙眼晴道盯住李媚君,鎮防她有機會對予月下手。

    予月還怕戲演得不夠逼真,央求幾個鬼姊妹和鬼嬸嬸躺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腳、貼上她的眉眼,讓她顯露出一身病態。

    當李媚君看見她發青的臉色、濃濃的黑眼圈,又踫到她冷得像冰的雙手時,便相信予月被嚇得嚴重,命不久矣。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5-9 11:53 PM

本帖最後由 long032 於 2013-5-9 11:55 PM 編輯

第六章

    臨去前,她湊近予月耳畔說道︰“你早點死也好,因為,賀擎曦我是要定了,世間只有我不要的男人,沒有我要不到的男人,所以……你不死,我還真的很困擾呢。”

    李媚君嬌聲軟語、笑逐顏開,美麗的容顏因力燦爛笑靨,變得更嬌妍欲滴,誰想得到這樣的表情,出口的話卻是如此驚世駭俗,不說予月膽顫心驚,便是躺在她身旁的鬼姊姊、阿姨、嬸嬸、妹妹也都嚇壞。

    予月害怕,但在李媚君退開時,她擠出了一絲笑容,淡聲回道︰“強扭的瓜不甜,便是強行摘到手中,也會失去其真滋味。”

    她的話讓李媚君臉色大變,目光淩厲地迫視她,予月同她相對望,幹淨清澈的眼神裡無一絲雜質,與她充滿暴戾兇狠的眼神有著天壤之別,那一刻,李媚君竟然覺得自己輸了。

    怎麼會輸?後予月不過是一個手無搏雞之才,沒有身分地位、什麼都不會的笨女人,何況又快死了,自己是絕絕對對的贏家啊,她在害怕什麼?

    從來沒有過的慌亂感,在李媚君心頭浮現,媚艷的雙眸裡出現一絲狼狽,她匆匆離開。

    李媚君離開後,鬼姊妹們急急抓住予月的手,一人一句輪番勸道。

    “那個賀擎曦再好也別嫁,你搶不贏這個女人。”

    “她的身上有一股鬼也害怕的邪惡氣息,你少靠近。”

    “她的話是真的,我看得見她那顆黑色的心……”

    她們急切的焦慮映入予月眼底,真心真意的勸說反而沉重了她的心情。

    接下來幾日,她吃不下、睡不好,心心念念著遠在京城的擎曦。他會是李媚君的對手嗎?會不會賜婚旨意一下,他便“身不由己”?

    內外憂俱的情況下,予月果真染上風寒,養過大半月才逐漸好轉。

    後羿把這筆帳算在擎曦頭上,認定是他犯桃花,讓女兒遭此橫禍。

    他每天在予月耳邊嘮叨著,“娶妻娶德,嫁夫圖的就是個吃穿,阿爹不缺你吃穿,只要找個平平凡凡、一心待你好的男人就行,賀擎曦再好,也不值得用命去換吶。”

    她仍然時心靜氣地等待,當然,她偶爾也會感到焦躁不安,擔心那個皇帝不會真的下了聖旨,把他和李媚君湊在一塊兒吧?

    如果是的話,擎曦會怎麼做?為前途著想,即便再討厭李媚君,還是咬牙忍痛把她娶進門?

    這個想像,像根銳針似地,直往她的胸口戳,糖兒、醋兒、醬兒全翻倒在一塊兒,她說不出是什麼味道,只覺得滿口苦澀。

    她一天想他十回、百回,思索十遍、百遍,終於讓她想出些許端倪。

    原來呵,自己對他的喜歡不是半推半就,不是人雲亦雲,而是真真實實的童史無欺,她盼望他在身旁,像過去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她等待他、等得心力交瘁,生怕那些“年月日”成了過往雲煙。

    她知道自己性格軟弱、膽小怕事,但為了擎曦,她不惜逼迫自己強硬與李媚君對抗。

    是的,她做下決定了,只要他堅持不娶李媚君,就算因此犯下逆旨大界,她願意陪同他一起扛、一起面對,天上人間,她願意李他攜手前往。

    是的,她再明白不過了,她愛上他,真真切切、無虛無偽。

    今兒個,阿爹又進屋裡嘮叨。

    “你知道那個李媚君做了什麼好事,她在外頭到處亂說,說你活不久啦。”

    予月無所謂,那本來就是她刻意做出的效果,只求李媚君不再時時盯住自己,她才能平安度日。

    “真想拿把針,把那女人的嘴巴縫起來,怎地那樣一副蛇蠍心腸的女人,卻長得貌美如花,把人迷得團團轉,她說什麼,那群笨蛋居然全數相信。”

    那又怎樣?只要賀後兩家人知道真相,其他人要怎麼傳、怎麼說,她根本就不在乎。

    她笑道︰“阿爹,你又不是不知道,越毒的蛇花紋越鮮艷美麗,能吃的菇其貌不揚。天地間,本就是這番道理。”

    “誰說的,後家夫人和小姐不也美得讓人別不開眼,可她們就是一副菩薩心腸,只想幫人、助人,才不想禍害人。”

    那些人的眼晴有問題,他怎麼看,自家娘子和女兒都比李媚君美得多了。

    “阿爹別生氣,那樣的人家咱們惹不起,躲著還不行?她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反正被瞎說個幾句,又不肉痛。”

    “可我就是氣不過,若是人人都聽信她的話,以為你是個病秧子,往後成不了親事,可怎麼辦才好?”

    那更好,她又不想與旁人結親。

    “阿爹氣不過能怎樣呢,人家是郡主啊,隨便開口就能拿王爺、皇帝壓得人低頭。”皇親國戚啊,如果所有的皇室人都是這副德性,在朝堂為官,也不是與豺狼虎豹為伍?

    “她這樣對我女兒,我就不信報復不到她。”

    “阿爹想怎麼報復她?”予月想想覺得好笑。

    “我等她死了,不給她做棺材。”

    予月捧腹。阿爹好大的志向,不給做棺材就當報復了?

    不過……阿娘愛的不就是阿爹這樣的憨厚性子,真的是什麼鍋配什麼蓋,像她啊,偏生不愛敦厚良善的,就愛心機重、城府深的狐狸爺。

    見女兒這樣,後羿嘆氣,拍拍她的手背。

    “女兒啊,不是說擎曦這孩子不好,可、可你也知道的,阿爹同賀家人有心結。”

    他說不出自己嫉妒女兒喜歡賀家小子比喜歡自己還多這種話,只好翻出幾百年前的舊帳來說嘴。

    “阿爹,您怎還惦記著那些,阿娘若聽見這話定要傷心的,這些年阿娘是怎地真心真意待您,您竟信不過她?”

    “也不是信不過,就是、就是……好吧,擎曦那孩子太厲害了,看到他,我就想到他那個了不起的爹,就想到你娘嫁給了我,心底不知道有多委屈,光想著你娘的委屈,我心底就有根刺,刺得我難受……好女兒,咱們不要賀擎曦,阿爹另外幫你物色個好男人好不?”說到最後,那個口氣簡直是苦苦哀求了。

    “阿爹心疼娘的委屈,就不心疼女兒的委屈嗎?”她幽幽問了句。

    後羿聞言,心揪成一團。已經喜歡成這樣了啊,喜歡到不和賀小子一起,就會難受委屈?他捨不得女兒傷心,可是……他濃濃的眉目糾成一團。

    “如果皇帝賜婚,逼他把李媚君一起娶進門,阿爹會擔心吶,那女人三番兩次害你不成,不曉得還有什麼更厲害的手段在後面等。”

    “擎曦哥哥不會肯的。”她告訴自己,必須對他有信心。

    “如果,他不能不肯呢?如果皇帝以賀家人的命做為要脅、挾制他前程呢?女兒啊,你不懂男人,男人為自己的未來,是可以做出許多犧牲的。阿爹那麼寵你,怎捨得你去拼一個危險的婚姻?”

    “如果真的走到那天……”

    予月抿緊雙唇。如果走到那天……她便能毅然決然轉過身嗎?她不知道。

    “不會有那天的!”

    一句斬打截鐵的聲音出現,予月和後羿齊齊看向門口。是擎曦!

    她從椅子上跳起來,沖到他跟前,看住他的眉、看住他的眼,看得滿心歡喜,忘記她是誰。

    予月的喜悅興奮全落入擎曦的眼裡,他拍拍她的肩膀、握上她的手,把自己的掌溫傳遞到她冰冷的小手上。

    轉過頭,他對後羿道︰“岳父,我照約定拿到一甲狀元,予月及笄禮那日,賀家定會央人上門提親”

    這麼快就叫岳父?他沒認呢!

    後羿怒眼瞪他,咬牙切齒道︰“還沒完,你最好先把李媚君的事給我處理得幹幹淨淨,一天沒處理好,予月就一天不進賀家門。”

    苞在擎曦身後進門的予祥、予恩見狀,連忙進屋拉開父親。

    “阿爹,大哥考上二甲十七名,我也上了三甲二十一名,我們要入朝當官了。祖母說,這等大事要趕快敬告祖先,阿娘要你到前頭,主持祭拜事宜……”

    予恩一面說一面把父親給拉出予月房間,予祥對擎曦使個眼色後,貼心地為他們關上門。

    門甫關起,擎曦一把將予月抱進懷裡,他滿足地深吸口氣,親吻她的發際。

    終于啊……終於擁她入懷、心落定。

    三個月時間,旁的沒學會,他倒是明白了一件事—相思真的很折磨人。

    捧起她的臉,擎曦有說不出的開心,教他開心的事很多,見到她、抱住她、親吻她……而最最令他開心的是,她說了︰阿爹心疼娘的委屈,就不心疼女兒的委屈嗎?

    不和他在一起,她便委屈了呢。

    還以為她是被幾個哥哥合力強迫,強迫和自己在一起,還以為她只不排斥他的寵愛疼惜,還以為她年紀小到無法理解“愛”是怎樣的東西。

    原來,他弄錯了,她只是不擅長表達心事,只是不曉得甜言蜜語、把愛掛在嘴碎,只是不曉得用手段來勻住男人心。

    滿足呵,他緊緊摟住她,片刻不肯鬆手。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賺錢的滿足、高中狀元的滿足、受皇帝重視的滿足,都遠遠比不過知道她愛他的滿足感。

    再次親親她的額頭、聞著她身上談淡的冷香,在滿足過後,他勻起予月的下巴嘆道︰“怎麼又變成小冰球了?果然,沒有我還是不行啊。”

    擎曦以為她要害羞地頂他兩句︰誰說沒有你不行,我不是挺好……沒想到,予月竟是環住他的腰,把頭埋進他胸口裡,悶悶地說了句,“是啊,沒有你,果然不行。”

    滿足再加上滿足,那個感覺是筆墨都無法形容的快樂呀。

    他再也忍控不住了,捧起予月的臉,俯下身把唇壓上,他重重地封住她柔嫩的唇瓣,吸吮著她的香甜、在她的柔軟間輾轉流連。

    這個吻帶著迫不及待的疼惜、帶著思念,也帶著濃濃的眷戀,他緊緊抱住她的身子,想把她揉進自己身體裡似地。

    纏綿、戀棧……他不知道自己吻了她多久,只知道再久都不夠用,他想她,想得心疼、頭疼、全身上下處處發疼。

    終於,擎曦松開她,把她重新壓回自己胸口,兩個人的喘息聲,此起彼落,兩顆緊緊相依的心宣佈了一件事——他愛她、她也愛他。不是單純的愛,不是單方面的喜歡。

    “說!想我不?”擎曦話問得霸道,可她不介意他的霸道。

    “想,很想。”她順著他的心、也順著自己的心意,實話實說。

    “什麼時候想?”

    “收到小泵娘送來的鮮花時,很想,想一個大男人,怎麼會想到送女人花兒?吃著阿江送來的魚時也想,若是腦子越補越好,會不會想你的情況越來越嚴重?抱著暖玉枕的時候也想,想著它再暖,也不會同我說說話,不會輕拍的我背、哄我入睡。看著院子裡那道牆時,更想、更想,想著什麼時候,你才會從那道牆後頭飛身過來見我。”

    她的想,讓他樂到不行,短短三個月,她變得多話了,而且出口的每一句,都帶著濃濃的甜蜜,誰敢說短暫分離不是幸福的前奏曲?誰說塞翁失馬非福氣?

    “誰教你不肯同我一起進京。”他出聲埋怨。

    予月失笑。這人啊,都已經贏了,還是忍不住要一路贏到底,真是霸氣的壞男人呵,真不曉得,他怎能在人前裝出滿臉的斯文有禮?若是教人知曉他的真性情,不知道有多少家女子要心碎一地。

    “要我說對不住嗎?”她軟聲問。

    “行,說兩句來聽聽。”

    得寸進尺!予月瞄他一眼,他也回望她一個視線。

    她瘦了,兩頰有些凹陷,眼眶下頭有著嘿嘿的烏雲,是想他的嘛?還是被李媚君嚇的?

    他嘆息,把她塞進懷裡。

    “對不住。”

    她在他懷裡笑出清脆聲音。

    “不是想聽我說兩句對不住?怎麼自己搶著說。”

    “尹泰寫信告訴我了,我知道李媚君對你做過什麼。”

    想起那驕蠻郡主,她嘆口氣,靠在他的身上,像被誰抽去全身力氣似地。她要求四嬸坤別將李媚君的事告訴擎曦,怕他考試分心,沒想到尹秦哥哥還是說了。

    “除開林子那一段,我也知道寶親王府裡發生的事,尹秦在寶親王府埋了許多眼線,如果你和思芹被薰香迷倒的話,會有人暗地把你們救出來的,當時,尹秦的人就在屋外。”

    知道此事,擎曦回臨州的第一個目的地不是後家,而是尹泰私設的地牢,他動手把那個車夫給狠狠修理一頓,若不是尹秦還要用他來當證據,他不會留給那人渣最後一口氣。

    予月舉目望他。原來,這就是他帶自己去見尹秦哥哥的目的,他事事都安排好了,想來,這段日子的擔心受怕,著實不必。

    “所以無論如何,我們都只會是虛驚一場?”她仰頭笑問。

    “對,不過你比我想像的更行,能夠把狀況應付得那麼好,不管是在寶親王府裡,還是返家之後。告訴我,你怎會那麼機警,知道酒和薰香有問題?”

    “是文婉姊姊提醒我的。”

    “文婉姊姊?是誰!”

    “是我最近認識的一個鬼姑娘,她人很好,這次就是她在緊迫時刻跳出來提醒我的。我猜,她的死和李媚君有關。”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

    同樣的話,文婉姊姊也問過,不過話題被轉開了,她始終沒弄明白文婉姊姊和李媚君是否有關聯。

    “第一次見到她,她便是跟在李媚君身後,她告訴我,李媚君年紀雖輕,手上已經握有不少條人命,還說她從小就是要風得風、要西得西,不能容人對她有半分不敬。那日你沒把她瞧進眼裡,又拉斷她的鞭子,她自然會對這樣與眾不同的賀擎曦多上幾分注意力,然後……你的身世、你的能力、你的俊逸、你的……她不想上心都難。”

    “換言之,那天我做錯了,不該扛斷她的鞭子,而是該道接扛斷她的脖子。”

    話說得暴皮,若是李媚君聽見這麼不憐香惜玉的話,不知會不會像普通女子般斷心斷情斷意念?還是加倍倡狂,暗計盡出,把他給逼進洞房裡?

    “你若真的擰斷她的脖子,現在就不是一甲狀元郎,而是天牢階下囚了。”

    “你是太看得起她,還是太看不起我?”

    好大的口氣啊,怎麼是看不看得起的問題,那不光是一條人命,那條人命上頭還標注了“郡主”兩個字呢。想起文婉姊姊說過的話,想起尹泰哥哥所言的他,她開始懷疑,擎曦是不是真有那麼了不起,厲害到連皇帝都得讓他三分?

    “怎地這般看人?千萬別太迷戀,我承受不住的。”他同她玩笑。

    她沒有因為他的玩笑而露出笑顏,反而態度鎮重起來。

    “文婉姊姊還說……”

    “說什麼?”

    “說你不是普通人物……告訴我實話,你真的只是賀擎曦嗎?或者,你還有別的身分?”

    他手指戮向她匆頂,笑著捏捏她柔嫩的臉頰說︰“我不是賀擎曦是誰?”

    “比方是……皇帝的私生子?”

    “你在誣蔑我阿娘?這可不行,你不怕日後和婆婆處不好?”滿腦子胡思亂想!他捏她鼻子一把。

    “不然是,你手上握有皇帝的弱處?”

    “如果我有,早死過千百次了,有沒有聽過“殺人滅口”?這世上只有死人才會保守秘密。”他轉開話題問︰“說,你多久沒睡好了?”

    “三個月吧,你不在,我就睡不好。”

    他滿臉寫著“我就知道”。擎曦拉過她、走到床邊,下達命令,“上床去。”

    “你還沒回賀家吧?賀爺爺還在等你的消息。”

    “放心,已經有小廝回去報訊,他們知道我來尋你。”

    擎曦彎下腰,一把抱起予月將她送上床,除去兩人的鞋子,拉過棉被、打橫一遮,摟她入懷,睡覺去。

    呼……一個深入骨子裡的滿足喟嘆。有小涼席在懷,這才是睡覺嘛,否則這麼熱的天候,教人怎麼安眠?

    “我還有話想問。”她推推他的胸口。

    “問吧。”他眼皮沉重、不想睜開,直想一路睡進周會家。

    “尹泰哥哥是不是同李媚君有仇?”

    他倏地睜開眼楮,低下頭,問懷問的那穎小頭顱,“尹秦對你說了什麼?”

    “你先說,我再把知道的告訴你。”

    居然學會談判?擎曦覷她一眼,懲罰性地吻住她的小紅唇,直到把她喻得氣息不穩,才松開她,輕聲說道。

    “尹秦曾經喜歡上一個青樓名妓江晚晚,家裡不贊成,他為此與家裡鬧僵。

    “尹泰家族在京裡是舉足輕重的,因此這件事在京城裡鬧得沸沸揚揚、掀起風雲,卻也把江晚晚的名聲給妙得響亮,許多男人捧上千金、爭相見她一面,甚至有人封她為京城第一美女。”

    “之前,那個封號是落在李媚君頭上的,聽聞此事,她心裡非常不服氣,將晚晚劫走,晚晚是清倌,她卻找來許多男人一起欺負她,事畢,還用利刃將她一張絕美的臉蛋毀去,懸吊於城門上。”

    “此事發生時,尹秦不在京城裡,當他回京時,事情已經無法挽回,尹秦對晚晚不離不棄,因為一直以來,他喜歡的不是晚晚的臉,而是她的才情。但日日面對尹秦,晚晚心感漸愧自卑,最終選擇三尺白綾、懸梁自盡。”

    江晚晚的遭遇讓予月心疼不已。李媚君啊李媚君,她的心到底是用什麼做的?

    怎會這般狠絕!

    “故事說完了,尹泰告訴你什麼?”

    “他什麼都沒說,我也沒問。那日他在密林裡救下我時,我隱約聽見歌聲,我以為練武之人耳聰目明,我聽見,尹泰哥哥自然也聽見,可是他並沒有。我試著念出幾句歌詞,他聽見後,怔忡不已、神情落賓黯然。幾日後,那位晚晚姑娘找上了我,她希望我芳她傳話。”

    “她要你傳什麼話?”

    “她說,唯有尹秦哥哥過得好了,她的魂魄才能自由飛翔,她要尹泰哥哥忘記江晚晚,另外追尋一份真切的幸福,他們此生註定無緣無分,可她願在佛陀座前修身修性,修得來世與尹秦哥哥同船渡共枕眠,她發願,要與尹泰哥哥約定來生。”

    聞言,擎曦無語。

    予月見狀,輕輕推他。

    “擎曦哥哥,如果方便,你把話傳給尹秦哥哥吧?”

    “他不會相信的,他會以芳我刻意找話安慰他。”

    是因為這個啊,那她太有經驗了,要取信于人,自然要有私密事來鋪梗。

    “他會信的,只要你告訴他,埋在梅樹下的,不是紅豆而是晚晚的心,阿泰沒注意,它早已在春天發芽茁壯,長出一裸名為幸福的幸福樹。你告訴他,晚晚真心希望他幸福。”

    那是尹泰與晚晚之問的約定?擎曦懂了。

    “行了,我會告訴他,現在,睡覺!”連日奔波、他早已累壞。

    擎曦霸道的聲音在予月耳裡縈回,令她安全的男人回來,安全感也跟著回轉。

    閉上雙眼,她也累壞了……

    李媚君不只一次上賀家尋擎曦,卻總是相遇不到,最後她索性派了探子在賀後兩家門口候著。

    可她並不曉得兩家只隔一道牆,擎曦只要躍過牆就能和予月見面,更不知道為了運送木料方便,後府有一個很大的後門,可以方便車子進出,於是後府的牆和後門,成了擎曦和予月的進出點。

    擎曦相當松碌,朝廷派任尚未下來,他已經開始東奔西跑,予月不過問他官場之事,因此她並不真正確定他在忙什麼,不過一有空,他便讓她穿上男裝,帶著她到處跑。

    予月知道躲遮不是好辦法,同在臨州總會相遇得到,何況朝廷派令下來後,他這個地方官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廟,早晚會被抓到,但擎曦胸有成竹似地,並不擔心。

    這天,他帶她到廟裡拜佛,禮佛後,雙雙進入廂房,她才發現尹泰早已經等在裡頭。

    透過擎曦的傳話,尹泰對她有了新看法。

    每回踫面,他都不斷追著予月問生死、問佛法、問一些連老人家都參悟不透的人生道理,直到擎曦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才閉上嘴巴。

    一壺清茶、兩三碟點心,他手邊一本青皮冊子,筆墨紙硯都準備好。

    看那情勢,予月直覺要退出廂房,擎曦拉住她,問︰“你要去哪裡?”

    “你們不是要談事情?”

    “我有說你得避著嗎?”他莞爾一笑,拉著她坐在自己身旁,方才坐定,他就搶先開口道︰“該說的說、不該問的別問,晚晚的事,予月全說完了,不會有更新的事。”

    予月點頭,認下擎曦的篤定。的確不可能有更新的事了,擎曦回來,孤魂野鬼再不敢近她的身。

    “知道了。”

    尹泰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把手邊的冊子往好友跟前推去。

    擎曦拿起來,翻一翻,快速看過幾頁後,凝聲問︰“沒有更直接的證據?”

    “有,聽說藏在他京城的府裡,我派幾批人夜探,但裡面埋夥不少高手,還有種種巧妙機關,我的人無功而返。”

    “阿飛呢?他也不行。”阿飛是機關專家,擎曦特為尹泰尋來的人,他布下不少機關,助尹泰的阿爹無數次選餅敵人暗算。

    “就是他也不行,我才著惱,想盡辦法也沒有進展。”

    “所以你想回京嗎?還是想繼續留在這裡?”

    “這裡有些事,我已經摸索出些許脈絡,就此放棄太可惜。”

    “你可以交給我。”

    “交給你?你能分得了身?再過幾日就要赴任,屆時,李媚君還不知道要怎麼讓你傷腦筋,再者,你的生意、你的予月和賀家,哪樣不需要你分心,算了,這種事,還是讓我這個王老五來盯著吧。”尹秦出聲揶揄。

    “幹嘛講得這麼可憐。我有個堂妹呀思芹,長得又溫柔又美麗,雖然不會彈琴喝曲兒,可女紅可是一流的。予月,你說對不對?”

    “思芹的好處才不只你說的這些。”予月笑臉盈盈回道。

    “怎麼,還有我不知道的?”擎曦接腔。

    “賀四叔和嬸坤,沒把思芹當女子教養,因此她不像一般閨閣女子軟弱好欺,她讀很多書,見識很廣,還有一副俠義心腸,果勇、聰明,不畏強權,雖然是身無武藝,可該做的事,即便知道危險,也要去做。”

    “我都不知道予月這麼擅長觀察人?”尹泰好笑問。

    “我經常導思芹聊天,互相推薦書冊,我發覺她書讀得很廣,幾乎什麼都有涉獵,況且小時候,我同思芹一起上學,師父經常誇贊她是才女呢。”

    “最最讓我吃驚的是,那天在寶親王府,李媚君都快把眼珠子給瞪出來了,她還堅持陪我一道去換衣服,她分明嚇得手腳冰冷、渾身顫抖,可看在旁人眼裡,她還是一副氣定神閑模樣。你別告訴我,面對李媚君那種強勢惡毒的目光,普通女子可以做到她那樣。”

“如果她像你說的那樣,下回倒是可以去瞧瞧,如果瞧得不錯……”

    “怎樣?動心思了?”擎曦接話。

    “不,可以認個妹子來玩玩。”有他這個“哥哥”在,賀思芹的身分可要攀貴上好幾等。

    “不必,賀府風水好、男子多,思芹的哥哥們排排站,一個廳堂站不完,她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哥哥。”

    兩人鬥過幾句,笑鬧一陣,尹泰方端起認真態度,問︰“擎曦,你打算躲李媚君躲到什麼時候?她可不是個會死心的女人,她要的東西,向來都會要到手。”

    “你以為我是“東西”?”擎曦惡起口氣。

    “行,我說錯、我道歉,你根本不是個東西!!”

    一句挑惹人的話,卻讓予月笑得悶不攏嘴,看見她的笑,擎曦失了計較心。

    他握起她的手,認真說︰“予月,你相信我,就算是皇上,也沒辦法逼我做不想做的事。”

    “所以如果哪天你娶李媚君進門,肯定是心甘情願嘍?”尹泰鬧他。

    尹泰這話,純粹是開玩笑,這時,他怎麼都沒有想到一句玩笑,會在擎曦和予月之間重重地劃下決裂的一刀。

    予月又笑開懷,看著擎曦那張踩到糞便似的臭臉,她心想,殺了李媚君大概會比讓他心甘情願迎娶郡主更容易。

    這天晚上,予月和擎曦並肩躺在床上。

    她問︰“你覺得,尹秦哥哥會忘記晚晚,重新愛上別人嗎?”

    他思索半晌,回道︰“我並不認芳尹泰對晚晚有那麼深刻的感情,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長,不過,晚晚對尹泰確實傾心。”

    擎曦的話讓予月芳晚晚難過。晚晚傾心,尹秦卻未必多情,聽起來,讓人有些傷感。

    “可尹泰哥哥力晚晚遲遲不肯成親,是明擺著的事實。”

    “尹秦的性子有些執拗,旁人越是勉強,他越是要逆著來,如果他家中雙親不那麼反對晚晚的話,也許他不會反抗得這樣強烈。”

    “其實他何嘗不朋白,晚晚那樣的身分根本進不了他家大門,又怎不清楚就算他真的排除萬難,把晚晚婁回家,依晚晚那副清高孤冷的性子,根本無法扮演一個好妻子、好媳婦。也許初時,彼此尚有幾分欣賞情誼,但到最後,恐怕兩人之間只會剩下無止境的爭吵而己。”

    “可我在他臉上真切看見落賓哀傷。”予月反駁。

    “我沒說尹泰不喜歡她,以晚晚的才情,心系於她的男子一大把,何況是從小便受詩詞文章薰陶的尹泰,然而他們兩人的性格相異太大,尹泰從小被人呵護服侍長大,早已習慣身邊人的順從,而晚晚雖出身青樓,性情卻頗為清高。”

    “初識那年,尹泰覺得晚晚的性子新鮮特殊,可之後,每每兩人想法相左、意見不合時,便會爭執不休,一次兩次,尹泰不再低頭,而被男人哄慣的晚晚,更學不來俯首。”

    “尹泰不雷要一個植詩懂詞、才情高超的妻子,需要的是能幫他安定後宅、順從父毋辱長心意的妻子,而晚晚畢競出身青樓,身分差距、觀念態度,都泣定他們無法得到完美結局。”

    予月問︰“難道你不相信,男女之間的感情可以打破門第、超越一切?”

    “你會這樣想,是因為你沒見識過真正的門戶隔閡。”攀曦道。

    “我見過許多女子原本是好的,卻因為嫁進錯誤家庭、踫上不喜歡自己的公婆雙親,而丈夫又不能給予太多的支持,為求在那樣的婚姻裡生存,慢慢地,她磨蝕自己美好的個性,變得刻薄多疑、滿腹心計。

    “這也是為什麼很多男人在得償所願,將心愛女子娶進門後三、五年,又沾上別的女人,那是因為他們發現枕邊人變了,再不是當年自己喜歡的那一個。”

    “你這樣說話不會平。如果女人可以保持原本的美好性格,就能得到和樂美滿的婚姻,誰捨得改變自己?是男人提供不起一個不教女人改變的環境,卻又怨恨女人的改變。”

    “我說這些並不是在撻伐女人,我只是在描述一種普連存在的現實狀況。”

    “可是,我不喜歡。”予月嘔了,背過他。

    攀曦的現實描述讓她害怕,如果這個狀況普遍存在,是不是代表,他早晚要沾上別的女人,因為她肯定會為生活而改變?

    “予月。”他戮戮她的後背。

    她沒理,兩手在胸前扭麻花,他知道,她心底犯別扭了。

    “予月,轉過身來。”

    她不聽話。

    他惱火,手臂一伸一縮,把她扭進自己的懷裡,重重的一個吩,吻得她昏天暗地,氣息不穩,腦袋成了一團漿糊

    擎曦松開她後,口氣仍帶著惱怒,“這是警告你,永遠不準背過我。”

    他有什麼資格生氣啊,該生氣的是她好不好!她坐起身,怒指他。

    “我不準背過你,那你呢,你就可以背過我嗎?而且,背過我的理由都已經找好——你變了,你磨蝕自己美好的個性,變得刻薄多疑、滿腹心計,所以,我理直氣壯背過你。”

    見她滿腹不平、氣鼓鼓的模樣,擎曦捧腹失笑。

    她居然是為了這個話在對他發脾氣,他不過是分析道理,並沒有說自己會這樣做啊。

    他也跟著坐起身,不顧她的意願,將她的手攥進自己懷裡。

    “你害怕了?害怕我去找別的女人。”

    “不怕。”不嫁給他就不怕。她在心底補上一句。

    “你知不知道賀家家訓是什麼?”

    “我又不是賀家人,怎麼知道。”她撇開臉。

    厚,還拿喬了?沒關系,先饒她一饒,待會兒再來算總帳。

    他勾住她的下巴、扳過她的臉。

    “賀家家訓是只能娶妻、不能迎妾,你見過賀家哪個男人有小妾、通房丫頭?你又不是沒親眼看見,祖父為了李媚君那句平妻,氣成什麼樣兒。”

    是嗎?賀家有這個家訓啊?予月抬眼望上,只見他笑逐頗開,彎彎的眉眼像壞心狐狸似地。

    擎曦放柔了嗓音,雙手圈緊她,把她箍在懷中,低聲道︰“放心,我不會再去看別的女人,她們再好都不是我的小予月,我的事業野心很大,但愛情野心很小,小到只能裝下一個女人,小到只想牽著她的手,平平安安走過一生。”

    她鬆口氣、笑開顏,因芳他幾句不像承諾的承諾。

    發覺予月的脾氣軟下,她的手圈回自己腰際,他惡意地在她耳邊問︰“你猜,如果我告訴祖父,說你不承認自己是賀家人,祖父會怎樣?”

    她猛然睦大雙眼。不能,絕對不能講!

    那年她還小,不過順口回答,“擎曦哥哥壞,我才不嫁給他呢。”

    只是兩句鬧脾氣的童言童語,賀爺爺就鬧上大豐個月,不給她半分好臉色,要不是擎曦領著她軟言好語央求多回,她懷疑,到現在說不定賀爺爺還不理睬自己。

    “求求你,別說、好不?”

    會怕啦?擎曦一笑,點了點自己的嘴唇道︰“不要說嗎?行,表現一下!”

    予月紅著臉,看住他的狐狸眉、孤狸眼,孤狸到很矯情的壞臉,將自己的小嘴輕輕湊上前……

    二伯賀銘端坐在正堂大廳,與四叔賀謹隔著桌案對望,幾個年長的兒孫坐在下首,擎曦也在其中,唯賀老太爺不在廳裡,這些年,家裡的事傳承給下一代,老人家已經鮮少管事。

    “擎曦,你怎麼看?”賀銘點名。

    他問道︰“二伯、四叔,以寶親王的面相來說,此人如何?”

    “鴻運既臨嘉瑞彰,災除厄消獻符祥,營謀百計皆如意,內外咸享福展將。以他的本相而言,倒是有相當不錯的運勢,若不是他十七歲那年破相,一道傷疤從印堂橫畫至鬢角,以及這些年戮殺忠良太多、目染凶光,面容異變,倒是皇帝、名將之相。”

    “所以現在呢?”

    “刑命連逢蜀道行,六親失義寒陰起,庶人口舌相殘害,利祿功名變化驚。如果我沒料錯的話,他的下場定是眾叛親離、死於非命,至於何時禍起,還得看他的機運。”

    “怎麼說?”

    “命是天定,但運由心轉,我見過一世碌碌的災星,對一人施善,恰恰那人是個偶遇災禍的福將,從此那個一世災星,命垣逢合四方祥,呈貴三台嘉瑞彰。若寶親王能受到得道高僧渡化或得貴人相幫,許會逢凶化吉、一世安康。可若他性格不改,便是高僧貴人依停,也無法改變他的運勢分毫。”

    擎曦不懂命數,但他懂人心。寶親王野心勃勃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若非如此,皇上怎會對他心生猜忌,何況從尹泰搜集到的罪證中,可嗅出些許端倪—他的篡位念頭,從未消退。

    猜忌之心已起,臥榻處豈容他人酣睡?依皇上的性子,怎會允皇權有半分的不確定?他猜瀏,這情況絕對不會太久,至多,也就這一、兩年的功夫。

    “既然如此,二伯、四叔,一個字,拖!”

    “拖?”賀銘問道。

    “對,可能要勞煩二伯或四叔離家一、兩年,對外就說聽聞外縣有一處龍穴,確切地點尚且不知,賀家為寶親王所托,派人前往勘查。賀家如此“盡心盡力”、“鞠躬盡瘁”,寶親王還能對賀家施展什麼強迫手段?所以不管出門的是二伯或四叔,這一、兩年就當遊山玩水,四處走走看看。”

    “擎曦,朝廷已經有風聲或動向是嗎?你怎麼敢確定寶親王在兩年內……”

    “我並不確定什麼,但皇上疑心已起,再加上些許推波助讕,就算寶親王兩年內不倒,他的勢辦必不再如同今日這般,能夠成脅到賀家。”

    “片刻後,賀銘沉吟道︰“既然擎曦這樣說,四弟,你備妥行李就準備出門吧,你不是從小就希望有機會能遊歷三川五嶽?恰恰趁此時機,領著四弟妹到處走走逛逛。”

    賀謹動容,他明白這是二哥一番成全之意。

    “若青為人處世玲瓏圓滑,不如,我把她留下來給二哥幫幫手。”

    賀銘輕拍弟弟的肩磅,溫和笑道︰“二哥知道你媳婦兒能千,留下她比留你二嫂有用得多,可我不幹離散人家夫妻之事,你還是帶她去吧,若是弟妹天天對著我哭鼻子,我還真不曉得應該拿她怎麼辦。”

    “二哥說什麼,孩子們都在呢。”賀謹面覜色。

    “我在說,你們夫妻一個形一個影兒,誰也離不了誰,我不為難你,你也別為難媳婦兒。”

    擎曦和幾個堂兄弟聽著叔伯問的對話,打心底羨慕他們的兄弟情誼,以及夫妻問的鶼鰈情深。

    想起那日予月生氣,平心而論,他挺感激賀家家規中有“賀家男子不許納妾”這條規定。

    多年來,他聽過、見過的事兒多了,許多家庭妻妾相爭、紛爭不停,說什麼多妻多子多福氣,可那往往是家敗現端倪。

    年輕時,妻妾爭夫婚,年老後,子女爭財產,人人懷私,以致手足不親、子孫不睦,哪像賀家,父親導兄弟皆為一母所出,彼此問相互扶持,加上夫妻沒有妻妾問題,進屋服侍的丫頭清楚賀家規定,誰也不會妄動亂七八精的心思,於是焉,家和萬事興。

    幾個計議後,大事底定。

    賀謹轉而問︰“擎曦,你四嬸被李郡主給嚇壞,她沒想過女人可以這麼大膽,不在乎人命、不在乎輿論,想要什麼,手段盡出,她這幾日同我合計著,咱們是不是先去向後家提親?反正予月丫頭再過幾個月就及笄,不差這些日子,先把人給定下,也好讓李郡主死心。”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5-9 11:56 PM

第七章

   “李媚君沒那麼容易死心的,定下予月這件事,別說後叔叔不會同意,我也擔心李媚君會轉而對予月動手,這段日子予月裝病才將她的注意辦給移開,我不想讓予月再陷入危險。”

    “那你有更好的對策嗎?”

    “這件事四叔不必擔心,我有辦法的。”他微微一笑,自信篤定。

    賀銘、賀謹見狀,吞下定心丸。這孩子向來做事有分寸、有定見。

    “只要你有辦法就成,你祖父可是下達命令,只有予月能當他的孫媳婦。”賀銘道。

    想起予月的八字,他就忍不住嘆息,上蒼神妙,它造天必造地,造海川便造山嶽,兩兩相合相成,就像它造了擎曦,便也造出予月來車之相配。

    予月這麼輕、擺明沒福分的八字,卻導擎曦的八字如此契合。

    一個極陽、一個極陰,若是與旁人結親,擎曦會早年喪偶、予月則薄命早逝,若兩人相合,卻是鳳凰於飛,五世其昌,德望兼備,萬全集雲,家勢盛大,霜雪梅花、春來怒放、子孫興旺的天作之合。

    難怪當初,阿爹一眼便相中予月丫頭。

    “予月姑娘來了。”

    聽見下人來報,瞬地,擎曦的嘴角從臉頗兩側咧到後腦勾,叔伯兄弟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好笑。

    真是的,他們有什麼好擔心的,,瞧擎曦那態度,就算有人把公主塞給他當媳婦兒,他也是不要的。

    “二伯、四叔……”他起身,未開口,賀銘和賀謹就連連揮手。

    “去去去,沒人敢攔著你。”

    “是啊,攔了你、惹毛你,還得擔心,你要怎麼惡整咱們呢。”二堂兄說。

    “被惡整就算了,予月妹妹若是等急了,人家不曉得要怎麼難受呢。”七堂弟說

    擎曦不介意被眾人奚落,因為他們說的無半分錯,惹毛他的確會被惡整,予月等急了,他確實要難受。

    提起腳步往外奔走,出大廳三五步,便看見予月迎面而來的身影,這下子,嘴角直接定位在後腦勾,拉不回頗邊。

    他上前拉起人就走,一路快步回到自己的精誠居。

    屋裡下人眼色好,看見予月來訪,三兩下添上熱茶、擺起一堆點心,就默默退下。

    門方關上,擎曦想到什麼似地,對丫頭彩玉說︰“叫阿儒在門口候著,再汾咐門房一聲,若是李媚君上門,別攔著,放她過來找。”

    擎曦的汾咐,彩玉不解,予月也是滿頭霧水,待門關起,她便迫不及待地問︰“李媚君經常來找你嗎?”

    他笑著捏捏她的臉,滿腦子不知道在想什麼。

    “真酸,吃了什麼,鎮江醋嗎?快來唱點茶,漱漱嘴。”他拿起杯盞,把茶喂到她的嘴邊。

    予月滿臉沉重,緊閉嘴唇,眉問凝起一片憂心。面對那人,雖不能畏懼,卻也不該招惹,她是屬鰲的,一被咬上就不鬆口。

    他一下子就猜到她在想啥,拉過她坐在自己膝間,把她緊緊密密圈進懷裡。

    “李媚君的確經常來找,不過沒用,我永遠不在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我在家裡,聽見腳步聲,幾個橫步跳過牆,你家後門是我最好的出入便道。不過你來了,而且是從大門進來的,我沒佑錯的話,守在賀後兩府前的眼線很快就會往寶親王府回報,那麼要她不來都難,既是如此,就一次讓她徹底死心吧。”

    埋下頭,予月嘆氣,“是我魯莽了。”

    能見到她,他不在意她是否魯莽。

    “說吧,是什麼事讓你魯莽?”

    望住他的眉眼,她輕咬下唇,猶豫道︰“我作惡夢了。”

    若是旁人作惡夢,擎曦根本連在意都不會,但她的夢不同于一般常人,經常與事實有某些聯結,自從他們睡在同一張床上,好兄弟不能找上門,偶爾有想要報恩的,會借夢向她示警。

    好吧,連同上回寶親王那筆,他承認,鬼界兄弟不全是妖魔,也有心善、懂得回報的,也許他該同意她的提議,一個月當中,固定三天別見面,讓想找她的鬼兄弟們能夠上門一敘。

    可三天不見……那可是九秋、九個年頭,他怎麼熬得過?

    “夢見什麼?”

    “夢見你被下毒。”

    “什麼毒?”

    “不知道。”

    “然後呢?”

    “然後你當了大官,搬進京城,所有人都在奉承你,你的生意越做越大,皇上見你、太子見你,你在朝堂中呼風喚雨,你甚至……”

    予月深吸氣。她承認這個夢前後不連貫,下毒是壞事,可後頭所見,每一件全是好事,她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作這樣荒謬的夢?

    她只是在夢裡恐慌、害怕,她東奔西跑找不到方向,她明明看得見他,卻無法伸手觸摸到他,她放聲大喊,他卻視若無睹,只是笑著、周旋在一群她不認識的人當中。

    “我甚至怎樣?”

    “變成大周第一富豪。”

    所有人都在向他道喜,他的衣服紅得很艷麗,他在笑,但笑意凝結在眼角,她感受不到他的真心。

    聽至此,擎曦鬆口氣,又把她抱個滿懷滿心,輕笑說道︰“若是中了毒,又能當大官,又能成芳第一富豪,這種夢,可不能算惡夢。”

    “你說的沒錯。”大概作到這種“惡夢”的人,都會笑著清醒,只不過,那個說不出口的恐慌始終在心頭壓著、抽著,讓她喘不過氣。

    見她仍然效眉不喜,擎曦勾起她的下巴,讓她對上自己。

    “予祥、予恩的派令到了吧。”

    “嗯,大哥被派至京城裡,在兵部任個小職,二哥和你一樣當縣官,只不過是在梁州,那裡離家有點遠,這幾日家裡忙,阿爹、阿娘在幫哥哥們打點行裝,挑選合用的人手一起上任。”

    她心底清楚,如若不是賀三叔四處打點,往年的狀元是要留在京中翰林院的,而以他的能才,早晚會脫穎而出、入閣拜相。

    “回去告訴你大哥、二哥,我身邊有幾個得力人手,如果不嫌棄的話,我讓他們跟著予祥、予恩,他們都是老手,只是考運不佳,遲遲不能在官場上有所發揮,這些年在我身邊又多了些歷練,如果有問題,多個人商量總是好的。”

    “我代哥哥們謝謝你。”

    予月心知肚明,他說得簡單,事實上,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收服人家,二哥說過,擎曦最大的成功,是能夠讓人死心塌地力他賣命。

    “謝什麼,都是一家人。”

    真要說謝,他才該謝謝予祥、予恩,這些年來,若不是他們掩護,他和予月想要日日見面哪有那麼方便,當然,教他輕功的師父也該領點功勞。

    “他們有沒有告訴你,祥恩商鋪打算怎麼辦?收起來嗎?”

    “已經讓三哥、四哥、五哥接手了,說是生意越做越大,捨不得收掉,大哥在京城裡,恰恰可以照看那裡的生意,說不定還可以再多開幾家分店,二哥則說試試看,能不能把生意拓展到梁州去。”

    那兩個傢伙也是有生意腦筋的,可惜後家老爹腦子遷腐,非要兒子入仕當官。

    “這樣安排很好。”

    “二哥要我提醒你一聲,你四處招幕人手,要多留點神,陳二、董辦兩個居心不良,經常結交地痞流氓,你別為了招不足人,隨意放人進門。”

    “我知道予恩在擔心什麼,但那樣的痞子自然有他的用途,你哥哥還沒開始當官,不明白,當官的也有不為人知的黑暗面。當自己無法不涉足,卻又不甘心髒了一身時,就需要那樣的人幫忙出頭。”

    恰恰因為他們是痞子,說出來的話無人相信,只要用得當,他們將是不錯的助力。

    “你的意恩是……”

    “別擔心,你哥哥只是沒經驗,待真正踫上了,會知道該怎麼處理的,商場多年,可不是白混的。倒是你,接下來這段時問,我可能會有些忙,不能時時陪在你身邊,你有沒有打算做點什麼?”

    “阿娘把打理家裡的事慢慢交到我手上,她說我夠大了,得學習理家,外頭的事女人幫不了忙,至少能夠幫著把家照管好,別讓男人回家還得操心。”

    這話,他聽得明白,她定是在為予月出嫁做準備了,想至此,他滿眼樂。

    “沒關系,慢慢學就好,就算你做得不成,我也不會嫌棄你。”

    他在她臉上親一口,埋首在她頸窩問、聞著她淡淡發香,什麼雜七雜八的鬧心事,全放下了。

    你敢嫌棄,本姑娘就不嫁!心底雖這樣想著,予月嘴裡卻無論如何都不肯說出口,就怕他還真的接出下一句“不嫁就不嫁,我娶別人去。”那她呢,她那顆心要怎麼擺平?

    “予月。”

    “嗯?”

    “我聽過一句話。”

    “說說。”

    “女人的溫柔鄉是男人的英雄塚,以前我不認同,現在,信了。”

    “為什麼?”

    “從前,不管是名利、錢財、權勢,我都想爭到手,想要讓你驕傲、榮耀,想要你穿金披銀,過得比別人家的女人好,想要那些女子看見你時,滿眼的羨慕導嫉妒。可現在不這樣想了。”

    “現在想什麼?”

    “現在想,不必金銀財富,只要有一畝三分地、生活無虞,我們生養幾個孩子,我可以日日陪在你身邊、看見你的笑臉,餘心滿足。”

    “說謊!你才不會滿足呢。做生意,你要的不是銀子,你要的是證朋自己的實辦;當官,你要的不是權勢,而是想試著一天比一天超越自己。你每天醒來第一個念頭是,我要做以前沒做過的事情,試試自己可以走到什麼地步。”

    擎曦驚訝問︰“你怎麼知道?是那些鬼兄弟們告訴你的?”

    這些念頭,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的“積極進取”,聽她這樣一說,他才理解,自己胸睦裡藏著的那顆心有多大。

    予月笑道︰“他們根本近不了你的身,想觀察你、窺探你,困難得很。”

    “所以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得意笑開。

    怎麼知道的嗎?大約是從他的一舉一動當中,從他自信的笑容裡,從他偶爾提起的夢想,從他不需要別人贊賞的眼光……這樣多的點點滴滴累積,她自然能感覺到,他是那種與眾不同的男人。

    “直覺吧,直覺你是這樣的男人。”

    他胸口滿滿的,不知道被塞進了什麼,只覺得幸福得快要飛上天!他從不指望誰能夠瞭解自己,卻沒想到予月早已把他看透看清。

    “怎麼辦,這種男人不能一直被你拴在身邊,寂賓憑誰訴?”他眼中有憐惜。

    “是有點委屈啊,可既然喜歡上了,就得習慣。”她嘟嘴說道。

    第一次主動,她勾上他的脖子,親昵地貼上他的額頭。一次的離別,讓她認清許多事,她明白愛上他,已是義無反顧的事情。

    她的主動讓他樂上加樂,低下頭、封上她的唇。

    溫潤、柔軟、甜蜜,那是教他一嘗再嘗,嘗不膩的滋味,好幾次,他忍不住心底理怨,她怎麼不快快長大?

    緊抱住她,擎曦真想同予月繼續親昵下去,可惜……人來了。

    他嘆氣,卻不得不喊暫停,他泄債似地在予月頰邊重重親上一口,胸中氣息仍然不平,潮紅的臉色昭示著,他對她的激情。

    忍控住欲念,他拉起她,按下拒旁一個暗鈕,拒子翻過,裡頭有個暗室,他指指拒子上的小洞,在她耳邊低聲道︰“你可以從這裡偷看,但是千萬別太激動、發出聲音。”

    偷看?要她偷看什麼啊?

    予月還沒弄清楚,就被擎曦推進密室裡,櫃子關起,他恨恨咬牙。李媚君那個沒眼色的蠢女人,早晚一天,他會從她身上加倍討回利息。

    “阿儒,進來。”他出聲喚人,阿儒很快進屋,他眉頭抬也不抬的,冷聲道︰“脫掉衣服!”

    “啥?!”

    以力自己聽錯,阿儒尚未反應過來,門外的腳步聲已近,擎曦沒有時問等他預作準備,一面拉掉自己的衣帶、一面快步上前,他抓住阿儒抵在桌前,一把扯下他的上衣,露出他白暫的上豐身。

    “主子、主子……不要啊,阿儒還想娶媳婦……”

    他的反應很真實,再加上方才擎曦在予月身上勾動的欲望尚未消平,兩個人都紅著臉、喘息不定,表現出的畫面更具說服力。

    “就一下、一下下就好。”

    擎曦的話引人遐想,阿儒嚇得更凶了,拉扯起嗓子更咽道︰“主子,求求你饒過阿儒……”

    他把頭理在阿儒頤側,一手拉扯起阿儒的褲腰帶,阿儒不斷掙紮,看起來比較像激情難耐。

    這時,砰!一響,門猛然被推開,李媚君怒氣沖沖奔進來,後頭還跟著彩玉。

    進門的李媚君怎麼都沒想到,自己會看見這場景,驚嚇得小嘴微張,說不出半句話。

    雖然她殺人不貶眼,雖然她看過不少殘暴場面,但她終究還是個未經男女情事的少女,何況那個把男人壓在身子底下的……是她魂縈夢系的男子。

    他竟然喜歡男人?!這怎麼可以、怎麼行、怎麼會!她掩上臉,背過身,說不出那股在胸臆問沖撞的,是怒氣還是傷心,她覺得有什麼東西劃過,把她的心剖成兩半了。

    她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男人,只是見上一面,她就日日夜夜想著,要鏟除所有阻礙,將他收芳己有。

    是啊,沒有人敢像賀擎曦那樣,對她不屑一顧,沒有人敢對她凶、對她冷淇、對她無視,甚至折斷她的鞭子,他對她那樣壞,可她的心就是不由自主愛上了,他回京趕考,她幾次想要潛回京城,若不是阿爹一再勸阻,她早就飛奔而去,她那麼那麼喜歡他,他怎麼可以……

    第一次,她有了傷心的感覺,第一次,她知道什麼叫做心碎,第一次,她沖動得想要流眼淚。

    他居然喜歡男人?怎麼可能,他不是和後家那個丫頭不清不楚,又怎麼會惹上男人?

    不,一定是假的!他肯定是在演戲,企圖要嚇退自己,探子分明說,後予月進了賀家大門,既然後予月來了,就算他再心動,也不會挑這種時候和男人……

    不對、不對,他又不知道自己要來,怎會臨時弄來一個男人,難不成他只是在利用後予月,來掩飾他好男風的真相?

    擎曦慢吞吞地整好自己的衣服,滿臉好事被破壞的不甘,他拉起一旁的阿儒,把他帶進內室,悄聲在他耳畔道︰“不想被怎樣的話,就乖乖待在這裡,否則,哼哼……”

    他揚起孤狸笑意,讓阿儒從頭到腳像被人潑了一捅冰水似地,全身發涼。

    緊接著,更嚇人的是,主子競然用那種柔到會讓人全身起雞皮疙瘩的嗓音說︰“你等等,我處理完事情,就進來。”

    於是,阿儒兩排牙齒開始打顫,拉直耳朵、細聽主子在外堂“處理事情”。

    予月和阿儒不同,她是睜大眼晴,看擎曦如何處理事情。

    他好整以暇地望著李媚君,臉上是一貫的淡淇,不帶任何表情。

    ““郡主來訪,有何要事?”

    她上上下下瞧他,想盡辦法說服自己,方才那個是假戲,但是……眼見為憑,她瞠大一雙美目,望向擎曦。

    不信,她不相信這樣的男子會好男風!李媚君吸氣朝他走去,靠在他身上,兩手勾向他的脖頸。

    她知道自己有多美麗,知道沒有男人可以禁得起她的勾引,她踮起腳尖,想靠近他的唇,他卻滿臉嫌惡地別開嘴,手一揮,害她差點兒站不穩、摔例在地。

    “郡主,請自重。”

    他那表情像看見骯髒蟲子似地,恨不得一腳給踩死。

    李媚君震怒。從來沒有男人這般待她,她只要稍稍假以辭色,哪個男人不是想盡辦法、路進王府大門,便是她要他們舔自己的腳指頭,定也是甘之如怡,可他居然、居然……滿臉嫌惡!

    “我自重?你把別的男人壓在下面,難道就自重了?”

    “郡主不顧名聲闖進男子寢居、試圖勾引,除了勸郡主自重,草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他與她對望,眼底沒有她熱悉的驚艷動心,有的只是一片死寂漠然,難道……

    難道他真的無法受女子吸引?

    她猛然搖頭。不會的,她不相信這件事,阿爹的奏摺已經送進京城裡,踢婚的摺子很快就會下來,如果他真的是……不會,絕對不可能。

    她咬緊紅唇,想方設法否決眼前所見,終於,她想起來了——

    “後予月人在哪裡?她是不是躲在屋裡哪個地方偷看?你們故意找個男的來氣我,以為這樣我就會被嚇退,對不?後予月,你給我出來,我知道你在,出來!”

    她到處亂翻亂找,企圖找出予月。

    李媚君的話驚醒夢中人,嚇得渾身發抖的阿儒這才想起,對鈞!他怎麼忘了,方才予月姑娘還在屋子裡頭的,難怪,他就是覺得哪裡不對勁。

    對咩,賀府上下都知道,寶親王動用權力,想逼迫擎曦少爺娶他們家的嬌蠻千金,是啦,驕蠻女是比予月姑娘漂亮許多,可是予月姑娘耐看啊,而且還越看越教人喜歡。

    哪像驕蠻女那樣,八字還沒一橄呢,競不顧顏面、天天上門找男人。把這種女人娶進門,不給擎曦少爺戴綠帽子才有鬼。

    想通了,阿儒挺挺腰背、不再害怕嗎,他拉分嘴角,在心底盤算,如果能幫主子將這件事給辦成……

    想通的阿儒,心底的怒氣不打一處來,一陣惱火,抓起桌邊的瓷杯便往他那張清秀的臉上去過去。

    他及時閃開,但還是讓杯緣擦過,一道紅痕留在頰邊。

    李媚君回外堂時,擎曦瞅準時機,撇撤嘴、開口問︰“彩玉,予月來了嗎?”

    彩玉低頭回道︰“稟主子,是的。”

    “怎麼沒人來告訴我?”

    “方才主子和阿儒……”她咬咬唇,為難續道︰“予月姑娘心底朋白,就往前頭去尋思芹小姐了。”

    那話說得隱晦,李媚君卻聽得朋白。這後予月知道賀擎曦好男風,可還是願意為他遮掩、嫁進賀家?!天底下竟有這種女人,她圖什麼啊!

    舉目一望,發現阿儒這時紅著一雙眼、委委屈屈走到擎曦身旁,頭微微側著、靠在擎曦肩頭,一臉的小鳥依人,

    他輕扛擎曦的衣袖,無聲訴委屈,而擎曦也沒多話,只是握了握他的手,給予安慰。

    “既然你喜歡男人,後予月是怎麼回事?”她怒指阿儒。

    “予月乖巧聽話,是我從小一手“訓練”出未的丫頭,她比多數女人更時得住寂賓。“話沒說明白,可意思清楚透了,李媚君自然聽懂。

    “聽聞郡主幾次上門,放話要嫁進賀家,如果郡主真有這番心思的話……能與王府聯姻,在下自然歡喜,只不過郡主得心有準備,在下是不踫女人的。”

    “力什麼?”

    “因為女人……很髒。”

    擎曦的話教李媚君瞠目結舌,但更教她難以接受的是,接下來阿儒一個大男人競然跺了跺腳,愛嬌不依地說︰“主子,人家不要郡主,她好凶啊,您還是娶予月姑娘嘛。”

    “放心,想嫁進賀府,自然得照著賀家的規矩來,我怎捨得讓你受委屈?”

    李媚君再也聽不下去了,她氣得將桌上杯具全數掃落地面,旋風似地轉身,重重瑞開門往外走去。

    直到她走遠,擎曦才打開拒子放予月出來。

    他笑得滿眼壞,從抽屜裡取出兩只金元全,賞給阿儒和彩玉,兩人喜孜孜地謝了賞,飛快收拾好滿屋子狼籍便出了房門。

    今天,他們學會一件事,跟著主子,腦子得伶俐些、靈活些。

    予月看著擎曦,不知道該開心還是憂心,仰起頭問︰“這樣子好嗎?你不怕明天全臨州的人都知道縣太爺好男風?”

    “放心,李媚君驕傲得很,她就算憋死在心底,也絕不教旁人知道,她向一個好男風的縣太爺通過婚。”

    她點點頭。這下子,李媚君總該死心了吧,她不棺驕傲如她,肯當別人的煙幕彈。

    李媚君怒發沖冠一路奔回寶親王府,滿肚子火氣無處消除,只能高舉鞭子見人就打、見東西就硬。擎曦說得對,她是個好顏面的,怎可能讓旁人知道,她喜歡的男子不愛女人愛男人,何況,阿爹的摺子已經遞上去,賜婚聖旨很快就會下來。

    這當頭,她要怎麼反悔?

    都是阿爹害的,是他說賀擎曦做官能力怎樣還不曉得,不過他掙銀子的功夫無人能及,阿爹要成大事得花銀子,招了只錢鼠往家裡擺,有好處無壞處。

    為銀子,他就把女兒給賣了!她不信阿爹不知道他好男風,男人與男人之問的應酬多,多少有風聲,他絕不會不知道。

    她一個勁兒就要去找阿爹理論,卻在阿爹寢屋外撞上一個奇裝異服的女人。

    李媚君知道她,她是個苗族女子,名葉玉鳳凰,擅長使毒,進王府為客已經半月有餘。她有半張臉是毀的,上頭凹凸不平,像是長出幾千幾百個小絆瘩,但未毀的那半張,嬌艷無比。

    她身後永遠跟著四個男人,四個男人都是數一數二的美男子,相貌不輸擎曦,真要說輸,也只是輸在那股英雄氣勢,輸在那頂天立地的自信。四個男子都是玉鳳凰的入幕之賓,對她忠心耿耿,眼底不時流露出濃濃的愛戀。

    她曾經聽玉鳳凰豪語道︰“天底下只有兩件事可以讓我動心,一是銀子、二是男人,身芳女人,有這兩樣東西,就等於有了無車倫比的幸運。”

    發現玉鳳凰在打量自己,李媚君本就滿心怒,揚起鞭子就往她的方向甩去。

    她嬌滴滴地伸出兩指,輕輕一夾,將鞭子夾在兩指中問,朝李媚君微微一笑,說道︰“郡主,誰惹你生這麼大的氣兒,女人生氣易老,要不,你從他們當中挑選一個,我讓他們給你消消火?”

    玉鳳凰的話讓她倏地臉紅不已。

    她層聽下人說玉鳳凰夜夜春宵,只要她看上的男人都會匍匐在她的玉足底下。

    有人說,那葉做采陽潤陰,玉鳳凰都已經年近四十,那豐張完好的容頗,看起來只有十七歲。

    “你是怎麼辦到的?”問這話令她困秀,但她真的想知道。

    “辦到什麼?”玉鳳凰嬌笑問。

    “讓所有的男人都對你死心塌地。”

    她咯咯輕笑,松開鞭子、走到李媚君身旁,一手勾住她的肩磅,“咱們小妹妹春心動啦,是不是你瞧上的男人瞧不上你?”

    “你只要好好回答我的話,做啥動手動腳!”她嫌惡地推開她的手。

    玉鳳凰眼神一凜,卻又立即恢復春風笑意。

    “小妹妹別害羞,要讓男人對你死心塌地的法子很多,今兒個晚上到我房裡吧,姊姊好好教教你……”

    臉紅成一片,李媚君卻還是強壓下尷尬,硬著脖子問道︰“就算很討厭你的男人,你也有辦法嗎?”

    “自然有。”她說得篤定而自信。

  李媚君看一眼她的長相。也是啊,她那副鬼樣子哪個男人不會心生僧惡?

    “知道了,晚上我去找你!”匆匆丟下話,她快步閃過她身邊,咬著牙,對自己發誓,她就不信,得不到賀擎曦

    玉鳳凰冷笑。她是何等人物、何等閱歷,也會不明白李媚君那一眼代表什麼?

    她呀,最是痛恨不攀重自己、嫌棄自己長相的人吶。這下可好,這驕蠻郡主的忙,是幫還是不幫?傷腦筋啊。

    燭光下,一張盛怒的絕艷臉龐上,那雙精亮雙眼中透露出一抹凶光,皇上寫給阿爹的書信,被她狠狠揉成一團。

    不願意?!一個小小的二品官,竟敢婉辭皇帝的美意?!

    賀秦,好大的膽子,他當自己是什麼人,給臉不要臉,她李媚君想嫁,哪能由得他說不!

    珠貝似的牙齒,在紅唇上烙下一排淺淺的印子,充滿恨怒的雙眸,帶著決裂的狠毒。好,你不仁我不義,既然賀家上下都排斥她,那麼她就讓賀家徹底失去賀擎曦。

    將信放在效大中問,看著信紙被燒成灰燼,她這種人,越是困難便越要得手,就算付出再大代價,也在所不惜。

    狠戾的笑意浮上粉頗,她看著跳躍的燭影,一眨也不眨。

    半餉後起身,李媚君從拒中取出竹制筒子,打開,裡頭的銀色小蟲已經破繭而出,像顆米粒似地,蟄夥不動。

    李媚君端起杯子,在裡頭例進八分清酒,從發問拔下替子,往指問一到,鮮紅的新血滲了出來,她將血擠進杯間,一滴、兩滴、三滴……清透的酒水染出鮮紅亮麗。

    她取毛筆,輕輕將竹筒裡的蟲子掃進杯中,那蟲子一踫到血酒,便拼命吸吮,像餓過許久似地,只見一個未拉大的小蟲瞬問漲大通紅,不到兩刻鐘功夫,那蟲已經將杯裡的血酒吸得一千二淨,靜靜地躺在杯中,一動不動。

    玉鳳凰的話在她耳邊響起,她說——用情蠱控制他的心,用情欲控制他的身,那麼這個男人,便是要導全世界對抗,也會一輩子待在你身旁。

    冷冷一笑,她將情蠱收回竹筒問,找出玉鳳凰給的冊子,細細地,將裡面每個畫面記入腦中,那是男女交媾的畫面,她看得臉紅欲滴,呼吸喘促,一顆心在胸膛中急速跳躍。

    “小綠!”李媚君揚聲高喚。

    小紅在上次的生辰宴中,計謀不成,讓後予月逃脫,害她在眾夫人面前失去顏臉,於是踢她五十杖,可小紅不耐打,還不到三十杖就死了。

    小綠也是自小在她身邊服侍的,可惜及不上小紅的伶俐聰明。

    “主子,奴牌在。”她低著頭,半句話不敢多說。

    “去喚鳳雨過來。”

    鳳雨是玉鳳凰的四個男侍之一,眼晴有幾分擎曦的味道,行房時,他動作細膩溫柔,每每能讓她得到極致的快樂。

    “是。”

    小綠退下。最近主子夜夜喚鳳雨伺候,這件事,該不該讓王爺知道?

    她怕不報,王爺會要了她的小命,又怕往上報,郡主一樣要她的命。細細的柳眉緊皺,她的手微微發抖,卻還是依郡主之命,去將人喚來。

    鳳雨來了,他進門,臉上帶著迷蒙笑意。

    李媚君輕輕解去衣帶,他湊近,柔笑道︰“媚兒,讓我來。”

    他的唇落在她的臉上,一路輕輕往下滑,唇至處,衣衫漸褪,鮮紅色抹胸在不知不覺間落地,她低咽著,“鳳雨,我冷……”

    他輕笑,張嘴含上她胸前紅嫩,含糊不清地問︰“這樣呢,還冷嗎?”

    她沒回答,卻是兩手一抱,將他壓進床枕間。

    她吻上他的額頭、他的眼,他的大手在她的裸背上遊移,緩緩往下,停在她挺翹的雙臀間,她與他唇擊交纏,一雙玉兔在他胸前磨蹭。

    他掌心緩緩落在她的秘密所在,那裡已是春潮潺潺,扶起她的腰,輕輕與自己貼合,他進入她的身子,無分毫障礙。

    “今晚,讓媚兒表現,可好?”他柔聲道。

    “好。”

    她坐在他身上,雙手壓住他胸口,身子飛快上下移動,隨著逐漸激烈的動作,她喉間發出低抑撕吼。

    最終,她趴在他身上,饜足笑著。

    “媚兒這樣就夠了嗎?”鳳雨低頭笑問,手在她身上輕輕滑過,帶起她一陣陣酥麻。

    “不夠,可是,沒有力氣了。”她輕啟紅唇,喻上他胸口的小紅點。

    “那讓鳳雨來服侍媚兒好不?”

    李媚君點頭,他翻身在上,下一波風西進港,他熟悉她身子每一寸地方,親吻舔吮,帶領她攀向另一回情潮……

    擎曦把仕途當成生意在經營,他招攬一批能人異士,將街日事務分層管理,他不在乎銀子,錢撒下去,就會有專業人才替自己辦事。

    三個月過去,他不但把街門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征稅之事辦得又快又好,頗得上司的贊賞。

    予月取笑他,不公平,若其他縣太爺也有這麼多人可以相幫,誰不會得到贊賞,只不過,他們多是寒畝苦讀、好不容易才考上進士的,家裡等著那點俸銀過日子呢,沒人可以像他這般揮霍。

    擎曦聳肩回答,“天底下不公平的事太多,如果非要把每個不同的人全弄成同一個樣兒,那才是真正的不會平。”

    予月撇嘴道︰“歪理。”

    他刻意挑起一邊眉毛,滿臉賊樣兒地說︰“我說的分明是正理,豈能容你信口雌黃。”

    她也學他,調皮地對他貶了貶眼睫。

    “既然你硬說是正理,那就講兩條來聽聽。”

    擎曦說︰“這世問,有人力氣大、有人頭腦好、有人專長於鑽營、有人喜歡樂音,若硬通他們做同樣的事,卻又要求做出同樣的結果,自然是不公道。”

    “比方要求粗手粗腳的大男人,把繡品織得和女人一樣強;比方叫體弱書生扛著鋤頭下田插秧,還得括得導農夫一樣好;比方要求工人坐在書桌前填詩作詞;比方要求商販彈琴高唱,你說,可不可憐?

    “所以啊,這天底下,有人窮、有人富,有人刻苦、有人優處,皆因為他們天生不同,沒什麼好比較。”

    沒想到幾句話竟引來他一篇道理,予月知道,自己輸定,誰讓人家書讀得多、心計又勝過老狐狸。

    不管怎樣,事實就是——擎曦是個很不錯的縣太爺,並且不必花太多力氣在民生事務上。

    這天擎曦和尹泰密商過後,在城外分手。

    擎曦放鬆緩繩,縱馬自行,心底不斷盤算著尹泰的話,企圖尋出些蛛絲馬跡。

    尹泰說,皇上本是偶染風寒,卻不知芳何太醫會診、日日換藥,病情卻益發嚴重。他經常頭痛難眠,全身骨節處像有千百支針在戮剎似地,聽說前幾日還在朝堂上昏厥。

    太不可思議,皇上正值盛年,身子骨向來強健,怎麼會一場風寒就讓他倒下?

    事情太嚴重,尹泰不得不回京城一趨,他把身邊追查到的訊息交給擎曦,讓他接手自己未完成的事。

    他確知,寶親王有異心,但目前還沒有足夠實力,雖然他招攬許多江湖人士,但成事需要銀子,寶親王還沒富有到這等田地,他也曾經考慮過,這點是不是寶親王贊同李媚君嫁給自己的重大原因?

    但父親已經拒絕賜婚旨意,寶親王根本沒有造反條件。

    就算那些江期人真能義氣相挺,不收寶親王半分好處,但寶親王坐上龍椅後,還真能仰仗那群江湖人治國?如今朝堂百官已漸漸讓皇上梳攏,在這個時候下手,不就等於給其他幾個王爺製造機會?

    如果不是寶親王,皇上的病是誰下的手,芳什麼宮裡太醫查不出病因?

    也許,他真該找時間到孫睿圖故宅走一趨。

    當年寶親王李競設謀,殘害忠臣數十名,只因為他們站在皇上這邊,支持他入主東宮,此事後為先帝所知,心痛李競為己之私,將國家朝廷置之腦後,於是做出讓當今皇上接位的決定。

    那些臣子當中,有一人並非皇上這派的官員,他葉做孫睿圖,他不只不是站在皇上這邊的黨臣,甚至與李競有遠親關系,且那些被殘害的官員只禍及己身並未牽累家人,但孫睿圖卻是遭受滿門抄斬之罪,這兩點,啟人疑竇。

    後宮曾有謠言,寶親王母妃的父兄為官貪贓枉法,在妹妹受皇帝寵愛的數年期間大辦斂財,將所得財寶盡藏於寶山之中,並繪制一張藏寶圖,交由寶親王母妃的娘家人保管。

    這只是傳言,卻在百姓中掀起一股尋寶熱潮,大周境內,有可能藏寶的大小山地全被挖追,依然沒有找到那批財寶的下落。

    於是尹泰在發覺寶親王時常前往孫睿圖故居,並尋出兩人之間的關系後,便大膽假設,那批財寶已經被找到,因此寶親王才敢對皇上下手。

    但他並不這樣認為,他想,如果那批財寶數量多到能夠支持寶親王起事,搬運財寶那麼大的動靜,尹泰絕對不可能察覺不到,他可是每天都派幾十個人盯住寶親王府的。

    所以,事情回到源頭,依舊讓人霧裡看花。

    “不要、不要……娘,救我!!”

    淒厲的喊叫聲傳來,打斷擎曦的沉思,他舉目遠眺,看見前方茶棚裡有幾個男人企圖強搶一名姑娘,旁邊的婦人狀似瘋狂,她哭喊、叫鬧,拿著菜刀對著惡人猛劈,豁出性命不要似地,那股氣勢太猛,那幾名男子竟然一時拿她莫可奈何,只能抓住泵娘、頻頻倒退。

    “你發什麼瘋啊,我們是帶你家閨女去享福,免得她這輩子在這個爛茶棚裡白白糟蹋,何況你女兒發達了,你不也跟著享福!!”男子一面閃一面狼狽地對著婦人喊,可婦人殺紅了眼,什麼話都聽不進去。

    擎曦停下馬,舉步往那群男子走去,他們身上並無武藝,不過是仗著幾分力氣在這裡欺負寡毋孤女。

    他縱步往前,一推、一抓,幾個男人沒幾下就被他撂倒,他們眼中閃過恐俱,摔在地上後頻頻向後挪移。

    擎曦把目光放在男人身上,一時大意沒發現婦人失心瘋了,競舉起菜刀砍向自己,倉促問,他側身閃過,然手背一痛,他還是中招。

    他退速退開兩步,低頭望向自己的手背,刀痕並不深,卻有股噬心疼痛,他沒時間細看,因為那名瘋婦還在舉刀亂揮亂砍,見狀,他搶身上前點住她的穴道,握住她的手搶下菜刀。

    熬人身子一軟、癱倒在地。

    幾名男子見他走近,連松跪地求饒。

    他冷眼掃過,淡淡喊一聲,“滾!

    男子們飛快搶奔,一下子便沒了蹤影。

    那名姑娘哭得梨花帶雨,匍匐在地,拼命磕頭謝恩。

    擎曦沒動手將她扶起,輕聲說︰“你扶你娘下去休息吧。”

    “謝謝公子仗義,奴家願為婢為奴報答公子恩情于萬一。

    她仰頭望住他,眼底有著款款深情,他並未深思,便道︰“不必,萍水相逢,就此別過。

    他縱身上馬,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卻又想不出哪裡怪異,拉起績繩,下意識又看自己手背一眼。傷口沒有紅腫發黑、他沒中毒,可方才那陣疼痛是怎地回事?調轉馬頭,他策馬離去。

    擎曦走後,被點穴的婦人站起身,巧手一拉,將臉上的人皮面具拉下,露出那張既美麗又醜陋的矛盾臉孔。

    她笑著對李媚君說道︰“郡主,這招你可得學學,凡是男人都有那麼點兒英雄氣概,見到弱女子落難,定要出手相援的。”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5-9 11:57 PM

第八章

    被人強搶的姑娘同時拉下人皮,露出真面目,她是李媚君,還沉浸在為擎曦所救的甜蜜裡。

    他的武功真高強,三兩下就解決掉那群地痞無賴,而且……他說話的聲音竟然那般溫柔,她的心軟了、甜了,像被工匠彈過的棉花,光是為這樣一分溫柔,為他養蠱放血已是值得。

    “情蠱種下了?她以高高在上的尊貴態度問話。

    玉鳳凰眼底閃過陰霾,但嘴角卻向上揚起。

    “稟郡主,已經種下,接下來郡主就等著與他‘不期而遇’吧,我敢保證,那一眼相對,將會教他永世難忘,真切明白,誰才是他此生最好的伴侶。

    “你說種下情蠱之人,並不會失去任何記憶,甚至性格脾氣、行事作為都不會有半分改變?

    “是的。”玉鳳凰對自己的毒物有信心得很。情蠱,以情為名,只會在情字上吐絲盤結,其餘的不影響半分。

    “他身邊的家人朋友以及他自己,都不會感覺奇怪嗎?之前,他分明就不喜歡我,怎會突然問就喜歡上了,他們定會心存猜疑吧。”

    “請郡主放心,情蠱力量大得很,不管是賀擎曦心思動搖或身旁的人起懷疑,只要一察覺有異,情蠱便會使勁兒吐絲,催促賀擎曦找到足夠的話來說服別人也說服自己,他喜歡你。

    “所以他對我,這輩子再不會改變心意?不管我做任何事?

    “郡主就等著看吧,終會讓您心想事成的。”

    李媚君笑逐顏開,美艷絕倫的臉龐瞬地透出誘人光答,只不過,她身上那股血腥氣息益發濃烈……

    一盞茶功夫過後,擎曦終於想起是哪裡不對勁了,他隱約記得那個茶棚的老闆是一對五、六十歲的老夫婦,不是年輕母女,何況那只持菜刀的手……長期操勞的婦人,不會有那樣一雙細膩的手。

    策馬回轉,他飛馬回到茶棚前,那裡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人。

    那對母女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要演那出戲?他細細檢查茶棚每個角落,尋不出可疑痕跡,只好先行離開。

    他是個謹慎之人,回家後立刻請來大夫檢查傷口,大失說只是普通的刀傷,未有異狀。

    擎曦不死心,繪下那對母女和領頭男子的長相。

    幾天後,陳二、董辦來享,人已經找到。

    之前予恩還擔心自己招了批牛鬼蛇神來幫忙自己,他們沒想到痞子有痞子的用處,他們不但找到帶頭的男子,還把其他人全找齊了,一個都沒落下。

    只不過,反復詰問下亦得不到半點線索,他們只是拿銀子辦事。

    這件事隨著時日過去,擎曦漸漸放下。

    兩片破敗的門扇上,有著石頭破過的痕跡,還有小孩子拿瓦片在上頭劃下的刻記,官府的封條已經被蝕腐,一塊歪歪料斜、寫著孫府的牌匾還掛在門上頭,附近的人都說,這裡鬧鬼,夜裡經常聽見有女人在裡頭哭泣的聲音。

    這裡是孫睿圖的故宅,他不是臨州人,但被派至臨州,擔任巡撫一職。

    於是帶著子女妻兒在此處落居,聽說孫睿圖的嫡妻喜歡安靜,因此宅子沒買在人來人往的大街旁,反而買在不顯眼的地方,宅子相當大,用來住一家十幾口人,著實大得有點誇張。

    孫睿圖,孫沅沅的親生父親。

    予月知道這個名字,並不是從外祖父的墓碑上看見,因為墓碑不敢刻上真名,只用了外祖的字號孫耘。

    阿娘從不與阿爹或孩子們談論娘家事,她很擔心當年的禍事會牽連到夫家與子女,而長年與之相交的朋友鄰居,

    連她姓孫都不曉得,阿娘把娘家事瞞得緊緊,因為皇權如天,她害怕家人再一次慘遭橫禍。

    那日,她闖進阿娘屋裡,發現阿娘在掉淚,她磨著、纏著,非要阿娘與自己吐露心聲,阿娘才說出這段陳年往事,並且在白紙上寫下外祖父的名宇—孫睿圖。

    阿娘說,外祖父絕對是受人所汙,他一生為官清廉,哪有貪瀆之事,偏朝黨政敵舉出事證無數,一口咬定他貪汙,那根本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當年,賀老太爺曾經預言,可惜外祖父不肯聽他規勸,趁早從仕途上抽身,若是那時肯聽,或許孫家不會慘遭天門禍事。

    事實經過如何,阿娘並不清楚,只曉得當年外祖父曾經提及藏寶圖一事,她認為,禍事應該與此有關,可阿娘說到藏寶圖時,嘴角街起一絲譏誚。她說︰“倘若孫家真有寶物可藏,何至於過得安賀清苦?”

    阿娘說,孫家雖是官戶,可奴婢僕役還不如現在後家裡使喚的多。

    阿娘還說,外祖父一生不收賄賂,經常教導子女,財富榮華皆是雲煙一場,倘若家中真有寶截,他肯定會將它們交出去,換得一家子的活命。

    那天,阿娘把當年孫家的天門慘禍對她說過一遍,還提及捨身救下自己的稗女小玲。

    當時府裡的下人被綁成一串,要賣給人口牙子,沒想到小玲的母親發瘋似地要闖進已經被貼上封條的孫府,官兵發狠,競拿起石頭往她後腦一雄,活生生把人給當街砸死,全然不管或許……她只是想再看看女兒小玲死去的地方。

    那些慘事,道至今日仍讓阿娘傷心不已。

    最後阿娘叮嚀她,萬萬不可讓人知道,自己是孫睿圖的孫女兒。

    這件事,她很想同擎曦商量,可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變得很忙,已經接連幾日沒過府看她了,也不常待在家裡。

    聽賀爺爺說,京城裡頭似乎發生大事情,賀三叔經常捎信回家,而這陣子擎曦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他猜,事情並不簡單。

    擎曦不來,好兄弟們便出現了。

    “你們知道孫睿圖孫巡撫之事嗎?”

    怎麼會不知道?當年孫家上下被押赴刑場就地正法的事兒,幾位鬼叔叔、伯伯記憶猶新,他們常常在描繪當年慘事後,接上這樣一句—孫巡撫可是個好官兒吶,那年頭,朝廷殺了不少好官,可見世道不好,便是連當官的也難自保。

    她無法從他們身上得到太多訊息,直到文婉姊姊出現,她問起此事,文婉姊姊遲疑半響後,問道︰“你想去孫巡撫的故居看看嗎?

    就這樣,她們搭著馬車來了,為了怕行跡洩露,在距離孫府一條街遠處,予月便打發車離開,由文婉姊姊一路陪著她走到孫府故居前,方離開。

    人人都怕鬼,便是白日、陽光普照的時辰,也鮮少有人敢從此處經過。

    予月不怕,她和鬼打交道已有數年歷史,她甚至希望能遇上幾位過世的親人、找到一些蛛絲馬跡,證朋外祖父的清白。

    推門進入,裡頭是一片蕭瑟破落景象,頹敗的門戶、破爛的屋子,階前長滿青苔,厚厚的一層落葉鋪在地上,雜草有半人高。

    院子裡有個池塘,塘裡荷花已殘、雜亂的水草取而代之,還有不少活魚在裡頭徜徉,可見此塘是引活水注入,並非一汪死水。

    前廳、院落佔地不廣,倒是後園的密林很大一片,予月沒有半分遲疑,快步走進林子裡,可惜,她沒遇見鬼,只看到林子裡頭一個個被掘開的泥洞痕。

    當真有人不怕鬼魂,進來此處挖寶?

    人為財死呵,一份不知道是否真實存在的寶藏,已讓孫家上下十幾口人陪葬,卻還是有人不死心。

    離開林子,予月回到前院,在她打算離開時,有一道影子自眼前閃過。那不是人、是鬼!她很確定。

    予月下意識追著那個影子跑去,道追到一間低矮的屋子前頭,方不見人影。

    她沒有半分遲疑,推開門,這裡是廚房,有灶有鍋,還有幾根柴大堆在角落,她四處看去,發現柴火旁邊有一個水缸,憑著直覺,她向前,把壓在水缸上的木蓋掀開。

    扒子很重,予月花了大把才氣才將它推開,然後……她看見那個“人影”。

    他是個男孩,很小,約莫五、六歲左右,他屈膝蹲著,把頭埋入膝問,兩只瘦巴巴的手臂抱住腿,全身蜷縮成成團。

    “弟弟,你還好嗎?”

    聽見聲音,男孩緩緩抬頭一雙驚異的眸子對上她的視線。

    予月對他一笑,問他要不要出來,他想了半天,點點頭,從缸裡飄出來。

    男孩離開水缸後,她便看清楚,裡頭有一副小孩子的骨架,她看著他骨碌碌的眼晴、靦腆的表情,或許……或許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

    “弟弟,你呀什麼名字?”

    “我葉小良。”

    “小良,你怎怎麼會在這裡?你阿爹、阿娘呢?”

    小良沮喪地搖了搖頭。

    予月再問︰“是誰把你藏在水缸裡的?”

    “是我阿娘。”男孩口齒清晰說道。

    “為什麼呢?”

    “有壞人來啊,他們拿刀子沖進來,一下子就把老爺、少爺、夫人……通通抓起來,壞人想欺負小姐,小姐哭慘了。

    “我的姊姊最疼小姐了,她護在小姐身前,結果壞人把刀子剎進她的肚子,阿娘瞧見嚇死了,趕緊把我藏到水缸裡,要我乖乖的、別說話,等壞人離開就會把我放出未,可是小良等好久,阿娘都不回來。”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掩面哭泣。

    所以小良是小玲的親弟弟?

    予月終於明白,小玲的阿娘為什麼發了狠、要沖回孫府內宅,因為,這裡還有來不及逃出去的兒子呀!

    小良的阿娘死了,她無法回來,無法把兒子從缸裡救出去,而水缸的蓋子太重了,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根本推不開,最終,他餓死在這裡。

    他的身子無法離開、魂魄被困,多年過去,他還沒理解自己發生什麼事,予月眼眶發紅,鼻子酸得緊。

    “姊姊,你可不可以帶我去找阿娘?”

    她屈下身子,對他說︰“小良,明兒個我找人來幫忙,帶你離開好不?”

    “好……”他揚起甜甜的笑容,可下一刻又皺起眉頭說道︰“可是,我不能離開啊。”

    “為什麼不能?”

    “因為老爺還沒有回來。”

    “你想等老爺回來,為什麼?”

    “阿娘幫老爺藏了東西,小良得告訴老爺,東西藏在哪裡。”

    東西?什麼重要的東西,外祖父會交給一個下人保管?是情勢太急迫、無從選擇嗎?

    “小良告訴姊姊吧,姊姊把東西找出來,再轉交給老爺,你說,好不好?”

    可以嗎?”小良面露猶豫。

    “當然可以。”予月澄澈的雙眼望向他,用誠懇說動他,自己值得信任。

    小良點點頭,指向大灶。

    “東西埋在灶灰裡。”

    灶灰裡?她彎下身子,不顧骯髒,找一根薪柴撥開灶灰,她挖了很久,而小良站在一旁,睜著大眼晴看她,她弄得滿頭滿臉的灰,才從裡面找到一個小匣子。

    當著小良的面,她打開匣子,裡面有一張皮革制的地圖,以及一封信。

    難不成,這就是阿娘口裡的藏寶圖?既然外祖父真的有藏寶圖,為什麼不肯交出來,為什麼肯用一家十幾口的性命去交換這份花不到的財產?她想不透徹,只能暫且擱下。

    眼看天色快黑,予月把匣子收進懷裡,眼對眼、眉對眉,再對小良重申一次。

    “明天、明天姊姊一定帶小良出去找阿娘和姊姊,好不?

    小男孩笑開懷,缺了門牙的笑容分外天真善良。

    予月離開時,他還站在廚房門口,不停地對她揮著手。

    “明天,姊姊要記著明天哦。

    她鄭重點頭,對他說︰“就是明天!連一天,她都不願意教他多等。

    快步往前院走去,予月卻隱約聽見腳步聲。難道還有被困住的鬼魂?

  不,不是鬼,鬼不會弄出這樣的聲響,她閃身蹲在樹後,打算等來人離開才從樹後現身,可她沒想到,來人武功高強,而自己的呼吸聲洩露了自己的所在處。

    一隻爪子似的手掌箍住她的脖頤,她一顆心提到喉嚨口,幾乎無法呼吸,感覺那只手掌漸漸給緊,她鼓起勇氣、猛然轉頭,當視線接觸到身後的男子時,她那股憋起來的氣瞬問松開。

    “擎曦哥哥,你怎怎麼會在這裡?”

    她拉開笑番,多日不見,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

    “予月?”擎曦鬆手,退開兩步,問︰“你怎怎麼會在這裡?

    雖然覺得他拉開距離的動作奇怪又突兀,但她還是向前兩步,拉起他的手。

    她有很多話要對他說,關于她的外祖父,以及她藏在懷裡的藏寶圖,還有多日不見的想念,以及……她收斂心緒,先回答他的問題。

    “是文婉姊姊領我來的。”

    “那個鬼女子?

    下意識,他抽回自己的手,不喜歡被她踫觸。

    擎曦的動作令予月錯愕。怎麼了?多日不見,他不是應該一見面就將她接在懷裡,要不就捏捏她的臉、揉揉她的頭,要不就拉拉她的手,理怨她“怎麼手又冰了?還真是不能一天不抱著你睡!”的嗎?

    “擎曦哥哥……”她不理解他的舉止,變起柳眉,疑惑地望向他。

    “這裡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快回去!!”他別開臉,望向即將西下的紅太陽。

    予月滿肚子疑惑,試探性地問上一句,“那你要不要送我回去?”

    “沒有鬼帶路,你就不知道路嗎?”他直覺回應。

    短短一個問句,她明白他的意思。他真有那麼忙?忙到連送她的時間都沒有?

    她不死心,再次握住他的手,想問問清楚,為什麼他突然變得冷淡?

    沒想到,她話還沒出口,他已經皺了眉頭,冷漠的瞳仁中閃過一分明明白白、真真確確的厭惡。

    “自重!他直覺回應她的動作。

    他竟然要她……自重?

    心發朦,他這是怎麼了?予月咬住下唇,強忍著尷尬,假裝沒聽見他的怪異言語,追問︰“過兩天,便是我的及笄禮,你要送我什麼東西?”

    這回更明顯了,不耐煩填滿他的臉龐,他甩開她的手、接連往後退開幾步,眼光中帶著冷列。

    怎怎麼會這樣子?才短短幾天時間,他就變得……不像賀擎曦?

    是他不只一次說︰“真是的,你怎麼不快點長大,我迫不及待想娶你回家。”

    是他不只一回埋怨道︰“不管,如果你阿爹還是堅持不給嫁,待你及笄禮過後我們就私奔,等你肚子有娃娃,再不樂意,這個虧,你阿爹都得吞。”

    猶言在耳,怎地他的心情大轉變?

    一片迷霧在眼底浮起,歪著頭,予月強忍住哀傷。也許……是她聽錯他的話。

    於是,她非常努力地擠出一絲笑容,問︰“那麼,及笄禮過後,你還要上門向我阿爹提親嗎?”

    強壓下胸口怒大,擎曦的濃眉向中問聚攏,此事讓他心煩。

    在家裡,祖父已經不只一次提及,他根本連回應都懶,沒想到,連後予月也要追著他問,煩!

    但她選速泛紅的眼眶更讓他的胸口發悶,板起臉孔,他寒聲問︰“你就這麼想嫁給我?”

    不是他這麼想娶她,而是她這麼想嫁給他?!

    予月再也忍控不住,脫口而出,“是你想要去我的,是你嫌我太小、不能早一點嫁,是你時時允諾,成親後要讓我過好日子,是你口口聲聲說,我們是天地問最契合的男女。”

    他有這樣說過嗎?擎曦試著回想,卻只想起一些模糊場景……該不是她會錯意了吧?

    “我知道,家裡認定我誇你的八宇契合,若能成親必成佳偶、一世興隆,而我原先也覺得,順著長輩的心意準沒錯。他話語稍頓。

    “但是,對不住,這幾日我想清楚了,我導你之間只是兄妹情誼,並無男女之愛,成親後或許可以富貴繁榮,卻無法相愛一生。以前你小,我可以用你尚未及笄為由推託婚姻,但就如你所說的,再過幾日……

    他搖搖頭,望向她的眉眼,企圖說服,“我想,也許是該把話攤開說明白的時候。予月,我不想娶你為妻,不想和你共處一世,我和予祥、予恩一樣,只當你是妹妹,過去如果我曾經說過、做過任何讓你誤解的事,真的很抱歉,

    你希望我怎樣彌補,盡量提出來,我一定會傾全辦去做,只是……我沒辦法娶你。”

    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那些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全是作假?意思是他對她的寵愛疼惜,只是為了敷衍長輩?意思是他從未把她放在心上,他拿她當妹妹……怎怎麼會變這樣?

    她不懂,半點都不懂,她承認人會改、心會變,但她不認為這種改變會在短短幾天之內發生。

    除非他中毒了,中了一種讓人失去記憶的毒。

    可是,並沒有啊,他還記得過去的事,記得她是後予月,記得兩人八字契合,若能成親必成佳偶、一世興隆。

    所以不是遺忘、不是中毒,他的改變源自於她的及笄禮將要來臨?

    換言之,過去種種只是演戲,演一齣讓長輩心情歡喜的戲?

    是啊,她怎怎麼會忘記,他是孤狸,他最擅長的是陽奉陰違,他若想整人,會整得讓人心甘情願,所以他的心裡……從來沒有一個後予月?

    形容不出那是什麼感覺,予月像是胸口被大石磨給碾碎,也像被鋒利匕首挑斷了每一分知覺。

    她想追著他問的,問他既然無心,為什麼夜夜跳上她的床?既然無意,為什麼要給她無數承諾?既然只是演戲,為什麼要演得那麼真、那麼誠,那麼讓她深信不疑?

    但,望住他的眉眼,雙唇翕動了下,終究沒敢問出口,最後一刻,她退縮了,她害怕聽見更多的傷人言語從他嘴裡出現。

    心陣陣發疼,身子越來越寒冷,大暖爐分明就在身邊,她卻沒有半分溫暖的感覺。

    咬著牙、垂下頭,予月靜靜轉身,背過他時,她輕輕說出一句,“我明白了,你不必為難,過去的……就當沒存在過。”

    她緩緩吐氣,踩著蹣跚步伐,離開他的視線。

    心,狠狠地抽一下,擎曦不明白她落寞的背影,為什怎麼會引發他的心痛,但是他確定,她不是他愛的女人。

    而他,從不委屈自己的心。

    悄悄地,予月讓人收拾了小良的屍骨,她沒驚動任何人,用自己的私房銀子買一塊地,將人葬下,後弈早已習慣女兒的施棺行為,並沒有過問什麼。

    昨夜,她央求鬼姊妹幫忙尋找阮小玲的魂魄,今晨,她站在墳前,一勝清香,默默禱告。

    她但願小良能找到阿娘和姊姊,但願下一世重生時,能投到好人定裡,過過這輩子來不及過的好日子。

    匣子裡的東西她反復看過幾次,越看越是心驚,因為事情太大、牽扯的對象太位高權重,那是阿爹、阿娘根本無法面對的人物,所以,她才決定不將小良的事會開。

    小良交給她的東西,就是阿娘不相信其存在的藏寶圖,而最教人無奈的是,那些寶物沒有藏在別的地方,就藏在孫府裡的池塘。

    池塘底下有間密室,上面覆以鐵板、石塊,再砌上一堵厚厚的牆,上面引活水養魚養花,難怪那些人所有地方都掘遍了,就是挖不出心念中的寶藏,誰想得到,池塘底下別有洞天?

    既然寶藏真實存在,為什麼外祖父寧可賠上一家子的性命,也不願將東西交出去?

    任誰也想不到,那個理由竟然是—忠君愛國!

    外祖父讀了一輩子的聖賢書,教會他愛朝廷、愛百姓,他不願因為帝位相爭,導致千戈起、百姓屠戮,於是決定隱瞞這份財富。

    這是一段被掩蓋的過往。

    寶親王的母妃姓陳,娘家父親名葉陳序東、哥哥陳尚禮,兩人在朝為官,斂財斂得極兇狠。

    事實上,當時做官的,貪贓枉法者不在少數。

    先帝幼年即位,權勢由輔國大臣把持,因此百官貪漬、吏治不清的情況嚴重,而陳序東、陳尚禮不過比旁人膽子更肥些,再仗恃著宮裡有個受寵愛的貴妃妹妹,便什麼錢都敢拿了。

    盎戶、官員的孝敬,徵收入朝的稅銀,販災的糧米,甚至是要送往邊關的軍餉都要刮下一層油。

    他們不收銀票,只要黃澄澄的金條,因為那時百姓民生蕭條,許多錢莊說倒就倒,就這樣,他們日夜搜剎成了暴富

    後來他們離京、修一座墳,墳裡設機關若干,再將斂得的財富理在裡頭,並繪制藏寶機關圖,那座墳,就在她外祖父的屋宅附近。

    那年邊關戰役大敗,皇帝痛定思痛,殺掉幾個輔國大臣,將帝權逐一收回,他決心改革,而改革的首要之務便是清吏治、除貪汙。

    陳序東、陳尚禮被言官盯上了,在那種敏感時刻,寶藏變成燙手山芋,若是它們被找出來,便是落實了兩父子貪瀆罪名,於是他們決定先將藏寶圖藏起,待事過境遷,再將藏寶圖尋回。

    陳序東最終選擇把圖藏在孫睿圖家裡,是因為孫家與陳家有姻親關系。

    孫家姑姑嫁給陳序東,生下陳尚禮及皇貴紀,日子越過越逍遙,但娘家卻是一日比一日破落。

    孫睿圖的父親死後,家中便仰仗姑姑和姑丈施捨,孤兒寡母才能活下來,姑姑待孫睿圖極親,盼著他長進,供他念書,甚至還買了間屋子給他,而孫睿圖也是個有出息長進的,不論是學問品性都是萬中選一。

    當時陳序東便是看中這點,心知就算孫睿圖發現這筆財富,也絕不會將寶藏給吞掉,再加上他的屋子,房契握在自己手上,才會決定悄悄地將藏寶圖藏在孫睿圖家中屋樑上。

    他們打好算盤,卻沒想到皇帝雷厲風行,盡避找不到財寶,在人證物證俱全之下,還是誅其九族,滅陳氏一門。

    死前,陳氏父子與皇貴妃在牢裡見了最後一面,陳序東告訴女兒,寶藏就在臨州,以及藏寶圖的所在位置,他們要她去將圖找回來,待二皇子長大,為他們父子報仇,殺死當今皇帝、奪權、登上龍位。

    至於孫睿圖會得到藏寶圖,實屬意外。

    當年地牛翻身,他正在睡覺,藏寶圖從屋樑掉下來,硬到了他頭上,他沒注意什麼東西砸了自己,只是下意識一抓,便扶著母親跑出了屋外,誰知道,才出了大門三五步,轟地,回頭一看,屋子垮了。

    那天,正是陳序東、陳尚禮伏法之日。

    人算究竟敵不過天算,皇貴紀派人到孫家時,看到的是一片殘垣斷瓦,要往哪裡去找藏寶圖。

    家沒了,陳家滿門抄斬,孫睿圖無人依恃,只好帶著母親離開。

    當他看清楚手中之物是藏寶圖時,他大受震撼,明白此事一個沒處理好,便是害命大禍,於是將圖藏著拽著,連母親都瞞住。

    孫睿圖心性耿直,不動不義之財,他憑著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上政治舞臺。

    他盡心傾力為朝廷辦事,頗受先帝看重,當時朝中皇子黨派之爭昭然若揭,皇貴妃和如今的寶親王、當時的二皇子便找上他。

    他們不確定藏寶圖是否在他手上,只能多方試探,企圖探得幾分消息,但他日子過得清賀,著實不像身懷拒富,漸漸地,便放下那份心思。

不過二皇子認定,憑藉著兩人間的姻親關系,孫睿圖就該站到自己這一方。

    但孫睿圖心底很清楚,比起大皇子,二皇子心胸狹險、性格殘暴,此人若為帝君,非大周之福,他著實不願支持二皇子,但又禁不起他苦苦相通,為避禍事,他刻意犯錯,皇帝貶他至臨州成為巡撫。

    到了臨州,他才又想起那張藏寶圖。

    孫睿圖琢磨著,若是讓野心勃勃的二皇子得到這筆寶藏,他定會以此買人心、養軍隊、抗朝廷,屆時戰事起,百姓民不聊生,皇上費盡心辦、整治好的朝廷又將陷入一片紛亂。

    因為並不確定有沒有第二張藏寶圖存在,他只能心存僥幸。

    他照著藏寶圖所繪的地方尋去,找到墳墓,打開機關那刻,他看見那筆驚人財富時,大受驚叮,那是朝廷近五年的稅收啊,他慌了,也更加確定,這筆錢絕對不能落入二皇子手中。

    於是他以妻子喜愛安靜為由,在郊區買地造屋,蓋起大密室,連夜顧人將金條埋進密室裡,並在上頭引水、放魚,親手燒毀藏寶圖。

    兩年後,他發現自己的書房被人翻過,徹查家裡上下,卻發覺沒有丟失任何物品,這種事,三春兩次發生,他隱約猜出端倪,便畫了假藏寶圖散發出去,並雇人造謠,陳序東的寶藏理在深山裡。

    然而這個動作恰恰是欲蓋彌彰了,本來二皇子還不敢確定他手中握有藏寶圖,畢竟那年的地牛翻身毀去太多東西。

    但就在他幾次派密探搜索後,寶藏謠言竟然又傳開,這反而讓疑心重的他將目標鎖在孫睿圖身上。

    當然,最重要的是,母妃曾經告訴他,寶藏就在臨州,而孫睿圖哪裡不去就被貶到臨州,這當中能沒有半點陰謀。

    就這樣,二皇子三番兩次試探,而孫睿圖為人耿道並不擅長隱瞞,於是他更加確定孫睿圖拿走寶藏,只要東西在,他就不信挖不出來。

    但孫睿圖嘴巴硬,怎麼都敲不開,盡避被栽贓了罪名,也沒讓他低頭。

    就這樣孫家慘遭滅門,線索再次斷掉。

    這幾年,過去的二皇子、如今的寶親王,沒放棄在孫家老宅挖掘寶藏,卻始終沒找到寶截下落,誰想得到,這筆財富競會落在她手上。

    這些事情一一寫在外祖父留下的那封信裡,予月明白了事情始末。

    她不能告訴阿娘,因為阿娘沒辦法處理,目睹此物只會哀泣親人,而阿爹脾氣躁,誰曉得會鬧出什麼事,如果大哥、二哥在的話,她還有個人可以商量,如今,她能指望的只有擎曦,可那日之事……她已經不確定,他還願不願意是她的依靠。

    緩聲輕嘆。她還指望什麼呢?他已經把話說分明了呀!

    予月將香插進土中,抬眉,看見小良在對她笑,他旁邊站著一位婦人及一名年約十五、六歲丫頭打扮的女子,她猜,那是小良的阿娘以及捨身救下母親的小玲。

    “謝謝你救了我阿娘,謝謝你們為孫家所做的,千恩萬謝,皆道不盡。

    予月伏地跪謝,他們沒說話,只是揮手同她道別,慢慢地,他們的身影淡去。

    她又跪了好一陣子才起身,往馬車處走去。

    千思萬慮在胸口盤踞,她終究不相信,擎曦會在短短數日內改變,他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嗎?

    馬車上的她一下一下咬著手背,心底掙紮,她鼓吹自己,再見他一面吧,將所有的事從頭到尾全數談開……可那天,他的話已經講成那樣,難道還不夠明白,還不算談開?

    予月左右為難,既不甘心、又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好看的眉形緊擰,眼底滿是憂鬱。

    “再試一次吧,如果不行,就放棄。

    溫柔聲音在耳畔響起,無須抬頭,她知道,那是文婉姊姊。

    看見她,淚水清下,終於有人可以傾訴心聲。

    “文婉姊姊,我很難過。”

    “難過什麼呢,男女之間,本就沒有永恆不變的感情,在意那些,只是欺負自己。文婉幽幽嘆息。

    “可擎曦哥哥待我,真的很好……”可惜,那個“好”字當中,虛偽成分太濃。

    今天好,明天就非得好嗎?明天好,後天就一定會好?予月,人只能把握當下,過去的,只能緬懷,不能強留。

    “真的不能強留嗎?”

    “除非你想讓他恨你。”

    馬車裡一片靜謐,她並不想……不想他恨自己,也不想只能緬懷、不能留……

    幽幽一聲嘆息後,文婉再度開口。

    “我本是知書達禮的官家千金,阿爹教養我所費的心血,不比哥哥弟弟們少,十五歲,家裡為我定下一門親事,可惜來不及成親,家中便慘透橫禍,家毀了,爹娘兄弟全死了,而我被賣入青樓。”

    “你的未婚夫婿沒有試圖尋你?”

    她想起阿娘和賀叔叔,當年,賀叔叔矢志不移、四處尋覓,若非陰錯陽差,賀叔叔誤以為阿娘已死,他不會擇妻另娶,那些年賀家為孫家做的事,仁至義盡、無可挑別。

    “沒有,但我遇上他了,他與朋友到青樓玩樂,一眼認出我,他急急別過身去不願相認,我不依,拽著他的衣袖問他有沒有試著尋我。”

    “他怎麼說?”

    “他欲甩開髒東西似地,急著撇清道︰‘姑娘千萬別胡說,在下已有妻室,夫妻恩愛、鶼鰈情深。”哼!夫妻情深,還要上青樓找女人?他在妓女身上狂歡,卻又嫌棄她們骯髒,那是怎樣心口不一的男人……看清他的真面目,我松開手,只是不舍自己一顆心錯付良人。

    “後來呢?”

    “沒有後來,他是我最後一分希冀,他的話掐死我卑微的盼望,沒了盼頭,死就不遠了,我開始生病、然後死亡。”

    “為了一個薄幸男子,值得嗎?”

    “的確不值,所以,再去見賀擎曦一次,再確定一回,如果他所言為真,那麼你就死心,徹底忘記他、忘記過去。

    文婉的話鼓舞了予月。是的,再為自己爭取一回吧,倘若不成,她便死心!

    是意外,予月並沒想到會在賀家大門外遇見擎曦以及李媚君,她與他手牽手,像過去他對自己做的那樣,他們親熱地交談著,一句接過一句,好像每句話都很有趣,他在笑、她也笑,是那種真心無偽的笑意。

    那樣的笑,是偽裝不出來的,予月直覺想離開,但是……不甘心吶,文婉姊姊的話言猶在耳。

    於是她告訴自己︰好!就成全自己一回,如果不成,那麼就成全他一遍。

    咬下舌頭,她用舌尖上的疼痛未壓抑胸口的鬱悶。

    深吸口氣,她走到兩人身邊,不約而同地,他們停下臉上的笑顏。這麼有默契啊?她的心發緊。

    “擎曦哥哥,我可以同你談談嗎?”予月努力著,不教自己的口氣出現半分卑微。

    她以為李媚君會挺身反對,沒想到她大方讓出位”,笑著對擎曦說︰“曦,不可以心軟峨,該說明白的就說明白,別讓她存著不該有的想像,那樣對予月妹妹可不是好事。”

    擎曦點頭,回給李媚君一個可掬笑容,李媚君俐落轉身,頭也不回,很放心似地,那得要多大的自信,才能夠做出來的娶態呀。

    予月更迷糊了。倘若旁人,她還能夠多少理解,為什麼偏偏是李媚君?曾經,他為教她死心,還同阿儒演上一場戲,為什麼現在兩人會是這樣一幅場景?

    “你在懷疑?”他一眼看透她的心思。

    “的確懷疑,你並不喜歡她,為什麼待她情深意濃,難道是為了把我逼退?”

    擎曦仰頭大笑,仿佛她說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予月,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所以,他與李媚君不是演戲,而是真心真意?

    “沒錯,媚兒是有些任性驕橫,那是因為她從小被嬌寬呵護、不知民問疾苦,她告訴我,她會改、為我而改變。

    當初,她不懂得怎樣表達對我的喜愛,只好用甩馬鞭來引起我的注意,說穿了,她就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我喜歡她的單純。”

    天真爛漫?單純?這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嗎?

    予月不苟同的表情,引得擎曦蹙眉,他沒給她時間說話,便自顧自地把話接下去。

    “你想指控你在寶親王府發生的事?不管你信不信,但並不是她做的,車夫綁加木你,是有人為了嫁禍於媚兒所設下的陷阱,她沒放媚藥、更沒有什麼薰香,我清楚你打心底不喜歡媚兒,但是造出這等謠言,後予月,你不厚道。”

    她不厚道?指鹿為馬!他太過分了,她的每句話,都有人為她作證啊!

    心像被什麼東西給割了,不是淩厲的一刀,而是慢慢磨、慢慢切,每來回鋸上一次,她便疼痛一分的割法。

    “我承認剛開始自己並不喜歡她,但越是與她接觸,便越是多愛她一分,我們把話談開了,瞭解她的真心、明白她的感情,我們越走越近,再三考量後,我決定進京,請求皇上為我們賜婚。

    “也許這話傷人,但是,予月,我實實在在告訴你吧,我絕不會同意祖父的要求,我不會上後家提親,不會迎娶你為妻,就算要因此背負上不孝罪名,因為,媚兒是我此生唯一想要的女子。”

    所以……不算數了?他在她耳邊的私語,他的承諾,他的保證,通通不算數?

    “既然如此,過去……”

    他阻下她的話。

    “我很抱歉!餅去,我真的認為男子志在四方,有沒有愛情都無所謂,我相信比起愛情,男人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追求。你是個好女孩,也將是個賢內助,你會持家、會讓我無後顧之憂,尤其是我們那兩份註定成為天作之合的好八字,但是,對不起,我弄錯了,在踫見媚兒之後,我想要一份真實的愛情。”

    閉上眼晴,予月不爭氣的淚珠子摔下。夠明白了吧、夠清楚了吧,他的言語不留半分餘地,確確實實地剖析了自己的心,也……剖了她的心。

    是啊,向來是這樣的,他做事精準犀利,想要的,相準目標往前追尋,不想要的,絕不遲疑回顧。

    那時,他不喜歡李媚君,便作戲、斷絕她的、也念,如今……呵……角色易位,難堪的角色由自己擔綱演出。

    多好笑啊,她還以為自己的愛情很真實,沒想到在他眼底虛偽得緊,她以為自己是他真心想要的女子,沒想到與她一起,只是因為他認為“沒有愛情沒關系”,他這不是編了她一巴掌,而是倒下烈油,把她的心、把她的骨血一起給入鍋烹了。

    “予月,放手吧,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我還是會把你當成妹妹,將來你出嫁,我必定奉上豐厚的嫁妝。”

    她斂眉不語。妹妹……她本來也只想當他妹妹的,是他的寵愛、他的溫柔、他的霍氣、他的自作主張,搶劫了她的愛情,現在卻回過來,說︰當她是妹妹。

    真是可笑!如果不是太傷心,她絕對會笑出來的。

    她倔強地抹去眼角淚水,倔強地回望他的眉眼,無言的控訴,無言地扯亂了他的心思。

    擎曦皺眉。

    “予月,別這樣,你一向講道理。這些話,我沒辦法對祖父說,但是我相信,你可以講得通,放開我,去找一個真正喜歡你的男子、真正屬於你的幸福。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5-9 11:57 PM

第九章

    原來他還記得她講道理?怎麼講道理的女人,一沾上李媚君,便不厚道了?

    淒涼一笑,她在他面前伸出兩根食指相接。

    擎曦記得,那是他們小時候玩過的遊戲,每回他惹惱她,她便通著他兩根食指相接,她則用手指從中問切斷,嚷嚷道︰“切了、切了,切八段,我再不跟擎曦哥哥好了。”

    他看著她,緩緩舉起手往下切開,她的食指分開、她把手藏在背後,凝聲說︰“好了,我們已經斷了,我會去找一個真正喜歡我的男子,你也不必擔心賀爺爺,因為,不管是我阿爹還是我,都不會同意這門親事。”

    轉身,她斷然離去,他看見她兩只手在身後扭麻花,他知道,她又犯別扭了,但是這回他沒追上去,沒有圈住她的身子哄她、寵她,像過去做的那樣。

    只不過,心發緊,一股不知道打哪裡來的恐慌升起。

    予月的及笄禮,擎曦沒有來,她明明白白告訴爹娘,自己絕對不嫁給賀攀曦,這正是後羿想要的,但確定這件事,他並不開心,至於為什麼,他自己也不是太清楚。

    予月變得少話,經常關在屋裡就是一整天,她經常仰望天空,經常發呆,經常做一些她從來不做的事。

    後羿和孫沅沅明白,女兒需要時間恢復,所以不勉強她,由著她繼續發傻。

    偶爾,她會聽見嘴碎的下人在討論,擎曦少爺和郡主出雙入對……擎曦少爺經常往返寶親王府……擎曦少爺進京了,聽說是要求得皇帝踢婚……擎曦少爺要打造一個黃金花轎迎娶郡主……皇帝下旨,讓寶親王領郡主進京完婚……

    在最後一個“聽說”之後,予月終于再也支撐不住,病了。

    她不想生病的,但頭痛得無法下床,她覺得天地在眼前關上門,害得她舉目張望,只看得見一片黑。

    她聽見母親在床邊嘆息,她努力揚起一臉輕松說︰“阿娘,我沒關系,休息幾天就會好。”

    但,她不曉得,她的笑容比哭臉更醜陋。

    阿爹氣壞了,跑到她床邊,抱著她說︰“予月,你快點好起來,阿爹帶你進京去,把丈夫給搶回來。

    他一向反對擎眼,但女兒的傷心,讓他無條件投降。

    聽著阿爹的話,予月哭笑不得。搶回人、搶不回心,她要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做什麼?她不夠尊貴、不夠好,更不是什麼郡主,但她也有自尊心,也有自負與驕傲。

    她不是死纏爛打的女子,過去,就當作一場誤會,是她誤解他的假意是真心,誤會他真的對她有愛情。

    既然是誤會,解釋開了,也就罷了,何必苦苦糾纏?

    她輕聲緩道︰“阿爹,不是賀擎曦不要我,是我不要他,他、不值得我要。

    後羿抱緊她,既心疼又不舍,卻還是豪氣萬千地說︰“講得好,這才是我的女兒,你快點好起來,阿爹給你招女婿,定要招個比賀擎曦好一百倍的男人給你。

    予月搖頭,“我不要比賀擎曦好的男人,我只要專心待我的男人,像阿爹待阿娘那樣。

    她的話甜了後弈的心。女兒這樣懂事,都病了還想著安慰爹娘,這種好孩子,賀擎曦竟然不懂得珍惜,他的眼晴給老鷹啄瞎了!

    一顆心扭出死結,他緊緊抱住女兒,不斷在她耳邊說︰“不怕,予月有阿爹和阿娘,我們家予月一定會是全天底下最受寵、最幸福的女子。”

    然後,後羿開始蓋房子,買下隔壁的一塊地,用大把大把銀子蓋出一座江南園林,那屋子比寶親王府更高、更大、更漂亮,用的木料更高級、更珍稀,他要在園子裡養鴛鴦、養魚養鳥,養一堆會逗女兒開心的動物。

    他說︰“我的女兒就是要過得比李媚君更好。”

    孫沅沅沒辦法阻止後羿,只好由著他去鬧,予月卻打從心底明白,阿爹是想讓她離開這個房問,這個……以前夜夜都會有人偷溜進來,抱著她睡覺的房問。

    阿娘問她想不想到梁州走走,去跟二哥住一段時間,聽說那裡風景很不錯,那裡的土地很養人。

    她明白阿娘熱讓自己從傷心的環境中離開。

    她笑著說沒關系,不管是對誰,她都說上這樣一句,認真相信講過一百次就會真的沒關系。

    所以她不去想擎曦,不去踫觸過去,所以她的動作比記憶更快、下刀更狠絕,她切斷、割捨,把不想留下的記憶,亂刀砍除。

    她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頂多不和他走過一生,頂多她的世界少了一盆火爐,頂說少去幾分寵溺,頂多……頂多思念成災……

    沒關系的,時間會讓深刻變得淡薄,光陰會稀釋曾有的濃烈……

    文婉姊姊在她耳邊說著安慰言語,她說︰“賀家老太爺不是說過,賀擎曦這兩年有劫數,果然應劫了吧,娶李媚君就是他人生最大的劫數。”

    予月在笑,卻是笑得滿臉淚。她還以為擎曦娶李媚君是她的劫數,原來不是,是他的。

    賀家老太爺、二夫人、思芹都來過,但阿爹、阿娘不讓他們進屋,怕又惹得女兒一陣傷心,他們理解,卻也深感抱歉。

    就這樣,她在床上躺了近月,才能下床。

    身子痊癒後,她總是在笑,沒啥好笑的事,她還是笑得滿臉開心,她用笑容來告訴親人、告訴自己,她很好。

    她瘦了一大圈,看在父母親眼底盡是疼惜,但她知道,自己終究會好起來的。

    換上衣服,予月才發覺衣服松得厲害,拿起針線縫縫補補,好不容易穿在身上勉強像個樣子。

    強自振作後,她從櫃子裡尋出幾套衣服,也照著前頭的尺寸縫縫補補,整理好後,尋出一塊包袱布,將衣服收進去。

    予月從櫃中找出外祖父留下的藏寶圖和信箋,再看一次。

    她明白,這件事不能一直擱著,大哥、二哥在朝為官,不知道什麼時候身分會被挖出來,到時,寶親王會不會對他們下手?後家會不會再一次遇上外祖父當年的慘事?

    她不知道,卻也不敢賭。

    以前,她會直覺找擎曦商量,直覺他會幫自己把這件事處理好,但現在……

    搖搖頭。不成的,他將成為寶親王的女婚,這東西交給他等同於落入寶親王手裡,她只能退而求其次。

    進京找大哥吧,二哥營商比大哥在行,但在仕途官場上,大哥比二哥對政治風向更加敏感。

    做下決定,予月把東西收齊,轉過身,看見文婉就站在牆邊,對著她微笑,那笑容裡帶著一絲欣賞。

    “不害怕嗎?”文婉問。

    她明白文婉姊姊在問什麼。

    “我怎麼能夠害怕,外祖父就是太害怕才會造成後來的憾事,如果當時外祖父不害怕讓皇上知道孫家導陳序東有姻親關系,不害怕皇上懷疑他藏著那筆銀子是存有異心,道接把東西呈給皇上,也許狀況會有所不同。

    “也許你外祖父還惦記著陳家給的那點恩惠。

    “或許吧,但力了後家,這等忘恩負義的事,我得做上一回。”

    “你很好,我陪你走一趟吧。”她的口氣帶著幾分贊許。

    自從寶親王府的事情過後,予月越來越依賴文婉,知道文婉願意陪自己,她松了口氣。

    文婉聽見她的嘆息,心有不舍。她那股子勇氣啊,全是強撐出來的。

    馬車轆轆行走,予月坐在車廂裡頭,心裡百思萬緒,紛擾不清。

    阿爹聽說她不想到梁州卻要上京城,還以為她放不下擎曦,信了她幾日,在阿娘的勸說下,才勉強放行。

    她放不下擎曦嗎?

    是的,即使理智告訴自己早該放下,即使她明白越是緊握、越是掙紮,但……

    扁陰造就的記憶,想抹滅,談何容易。

    “在想什麼?”文婉問。

    予月望向她,她淡淡笑著,不明所以地,她的笑總能教人安心。

    “我在想,如果人可以選擇記住想記的、忘記不想記的,是不是會活得比較幸福。

    “跌倒不好受,但沒有跌過,怎麼能夠學會爬起來?”那些不想記住的,往往才能夠提醒人們要小心翼翼、別重蹈履撤。”文婉說道。

    予月同意,雖然那些不願記、不想記的事兒,傷人太多。

    “小姐,大少爺的宅子到了。”小廝在馬車外頭享報。

    “知道了。”

    車子停下,總管領著兩個丫頭等在門前,丫頭上前扶予月下車。

    走進大哥置下的宅院,房子並不大,只是間三進屋宅,有兩個院子,前院種著花樹,後院開碎出幾畦菜園。

    予祥不在家,他到街門裡當差,總管說他要到未時才會回來。

    點點頭,予月隨著下人走進備下的屋子,丫頭想接手整理行李,她拒絕了,讓婢女下去備水後,便關起房門。

    這屋子分成前後兩間,前面那間,擺著一張幾案,上頭有文房四寶,臨窗處有張軟榻,和擺上花瓶的小拒子,後面屋子隔出一處做為淨房,另一邊則放著簡單的臥榻和拒子。

    予月打開包袱,先將藏寶圖匣子收進拒子最裡端,再將帶來的衣物一層層鋪疊上去,收拾好後,婢女已經把熱水給準備好。

    洗過身子、將頭發擦千,見時候還早,她上床微寐。

    幾日的舟車勞頓,她幾乎是頭一沾枕便沉沉入睡。

    夢裡,她追著擎曦往前跑,他跑得飛快、她跟得緊迫,她追得上氣不接下氣,齊齊來到童時經常一起玩耍的綠草地,春天來臨,紅的、粉的、紫的,草原上開出一片五顏六色的花毯。

    遠遠地,她終於看見擎曦停下腳步,當她撫撫胸、順過氣,想提起腳步再往前奔時,一抹艷麗的鮮紅身影,投進他懷裡。

    她遲疑、擾豫,不確定自己該不該上覺去,可下一瞬,她發覺,自己已經站在他們身邊。

    下意識地,她張口,輕輕喚了一聲,“擎曦”。

    他和女子同時轉頭,倏地,她的心被鐵槌狠狠擊中。

    是李媚君!

    然後,所有的事像潮水似地,一波波湧進她腦海,她想起來了。

    他對她只是兄妹情誼,沒有男女關系,李媚君才是他真心喜愛的女子,她的苦苦糾纏讓他不時煩,他說她不厚道

    想起來了!

    她滿面驚惶,懊惱自己為什麼要追著他往前,退開兩步、再退兩步,李媚君笑著看她退後,淩厲隱在那笑容的背後,說︰“從來,只有我不要的,沒有我要不到的,認輸了吧……”

    突地,李媚君頭上長出兩只角,眼晴往外拉長,紅紅的嘴巴吐出長長的蛇信,全身長滿青鱗。

    她害怕極了,又接連往後退幾步,卻不知道踩到什麼,一個踉蹌往後墜去。

    風在她耳邊呼呼穿過,她的身子無止境地往下墜落,她被恐懼包圍,她不知道自己會跌到哪裡去。

    下一刻,疼痛自身後侵襲,身子重擊過水面後,她沉入深深的潭底,像冰似的水從她眼耳鼻口灌了進去,冷……瞬間麻痹了她的四肢、身子,凍結了她的心肝腸肺……好冷,噬骨的冷、冷得她動彈不得……冷……

    “予月!”

    男子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是誰?她咬牙,通自己睜開雙眼,可是她辦不到……

    好冷,冷得她牙關打顫、全身僵硬……

    然後,她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裡,那個溫暖融化了她的僵硬,終於,緩緩地舒了口氣,清醒。

    “大哥。”

    熟悉的氣味沖進鼻息間,予月抬頭,恰恰與予樣的視線相接。

    “身子這麼冷,為什麼不帶著那個暖玉枕?”

  話甫出口,他立刻發覺自己講錯話,真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他接到爹娘的來信,而皇上將李媚君踢婚給擎曦的消息,已經傳連整個京城,他以為妹妹會晚兩天才到的,沒想到……

    注意到大哥懊惱的神情,予月笑了,她環住大哥的腰,把頭埋進他懷裡,說︰“沒關系的,暖玉枕已經被阿爹扔掉。”

    “當初,是大哥的錯。”早知道擎曦這麼混帳,就不該拉攏他和妹妹在一起。

    “這種事沒有誰對誰錯,包括我和他。”也許就是在某個瞬問,他突然發覺,自己不是他喜歡的那個女人,也許驀然回首,發現那年的心疼已經不在,寵溺煙消雲散。

    “晚上,我讓人在屋裡多加幾個炭盆子。”予祥轉開話題,不願意妹妹再想起擎曦。

    “好。”

    “怎麼想來找大哥?我還以為你和予恩比較要好。”

    “說什麼呢,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一樣好。”

    “什麼?我這樣疼你,只落得跟予博、予青一樣等級。”他誇張地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

    予月笑著膩進大哥懷裡,她何嘗不知道,大哥是為了逗她開心。

    “阿爹、阿娘要我來問一句,大哥什麼時候才要給咱們家添個大嫂?”

    “小丫頭擔心那麼多做啥。”

    “阿娘說,大哥年紀不小了。”她追上一句,擺明不是小丫頭的擔心,而是阿娘的憂慮。

    “知道啦,大哥會盡快物色,你別嘮嘮叨叨像個老太婆。說實話吧,你來京城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找大哥,對不?”

    予月點點頭,望向予祥。當初一心想找大哥商量,可現在想想,大哥不過是個七品官,根本見不著皇上,而這種事,若是透過層層官員往上頭報,誰曉得,證據會不會落在有心人手上。

    找大哥商量這件事,是有些莽撞了。

    “大哥,對于外祖父的事,你知道多少?”

    “在進京任職前一晚,阿娘避開阿爹,讓我和予恩進屋,悄悄地說了些。”

    “那……你有什麼看法?”

    “我認為阿娘的作法很正確,藏著、瞞著、假裝不知道,阿娘在官府名冊中登記的是阮小玲,目前只有後家和賀家知道阿娘的真實身分。”

    “大哥擔不擔心,倘若此事傳揚出去……”

    “怎麼會傳……”話說一豐,予祥想起什麼似地,低頭望住妹妹,“你擔心的是賀擎曦?”

    沒錯,她是擔心,她不知道是什麼迷住擎曦的眼晴,那樣聰明卻看不透李媚君的惡毒本心,如果不是他神智太清楚,如果不是他還記得兩人之間的過去,她真的要相信,擎曦被人用藥物控制了心。

    “你怕李媚君會為了報復你,讓我們背上罪臣之後的聲名?”予祥眉頭益發沉重。

    予月的擔心並非無原由,如果當年事被挖出來,本該成為官妓的阿娘頂替了別人的身分,這葉做欺君。欺君之事可大可小,也許皇上不會追究,也許會讓阿爹交上一筆銀子充盈國庫了事。

    但此事一旦傳揚開來,他和予恩變成罪臣之後,別說仕途晉升有困難,若是再受政敵以此挑撥,官場……怕不是後家兄弟安身立命的好地方。

    予月知道大哥擔心的與自己不一樣,可是,連阿娘都不知道自己與寶親王有姻親關系,大哥又怎怎麼會知道?

    事實上,她擔心“孫睿圖”三個字傳出去,沒得到寶藏的寶親王會從哥哥們身上下手,真正教她害怕的,是下一次的天門慘禍。

    想想,她需要再想想,原訂的計劃根本行不通,大哥再聰明能幹,官太小是個改交不了的事實,而這種事,多一人知道便多承擔一分風險,她不敢賭。

    瞧著予月的憂心仲仲,予祥的眉心也跟著打結。這丫頭心思太多,定是突然想起什麼,便急得上京來告訴自己。

    拍拍她的手背,他低聲道︰“別擔心,事情沒那麼嚴重,頂多不當官,咱們後記棺材鋪名滿天下,養得起你一群哥哥們。”

    予月苦笑,腦子裡卻是一團混亂糾結。

    “行了,別再胡思亂想,晚膳已經做好,跟哥哥好好喝兩杯?”

    “好。”

    “明兒個大哥得當差,你在家裡好好歇歇,大哥會向衙門請幾天假,帶你四處走走。”

    “不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哥的火還沒燒旺呢,就貪懶請假,也不怕旁人說話。”她搖搖頭。

    “有什麼辦法,我們家最寶貝的丫頭上京,做哥哥的自然要陪。”

    “大哥,我是說真的,不用了,若我悶了,就讓總管派人陪我去逛逛街,等到大哥休沐時,再帶我去看看哥哥們的祥恩商鋪。”她堅持。

    “好,全依你。”

    予祥拉起她的手,帶她下床,看見她消瘦的小臉已是不忍,拉開棉被,又發現她連身子都小了一圈。那個心疼吶,難怪阿爹要寫信抱怨,要他在京裡有機會就鬧得擎曦沒臉。

    就當兩人沒緣分吧,只不過事情發展至此,賀擎曦這個朋友,他不要了。

    “動作快點,今晚有你最喜歡的粉蒸肉,涼了就不好吃。他攬過妹妹瘦削的肩磅”又是一陣一陣發疼。

    “什麼我最喜歡,明明是大哥最喜歡。她撅嘴撒嬌,像小時候一樣,她想,自己非常非常幸運,至少在委屈的時候,有哥哥、有家人,可以撒嬌耍賴。

    “你不喜歡,為什麼每回都同哥哥搶?”

    “哥哥碗裡的才好吃嘛。”

    他溺愛地握緊予月的手掌心,在此發誓,他會傾盡能辦,再不讓妹子受委屈。

    昨兒個又睡不好了,大哥一大早就出門當差,予月百般無聊,便讓丫頭陪著上街,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只是單純想要晃晃,順便買點東西回去考敬阿爹、阿娘和祖母。

    阿爹說了大話,喜歡什麼盡量買,再貴的東西,阿爹都付得起,說實了,阿爹比那個寶親王,還富上好幾倍。

    她明白,阿爹真正想說的是——“女兒,你有權利過得比李媚君更幸福。”

    她不確定別人有沒有見過有人賣棺材,賣得這麼囂張的?她有,她家阿爹是一個。

    阿娘說到京城後,別悶在屋裡,多走走逛逛,人嘛,眼界放寬,心也就敞了。

    她理解阿娘的心思,她啊,是想女兒多見識見識,便會明白世間的好男人如過江之鯽,不是只有一個賀擎曦。

    所以,她真的只是想走走逛逛,並沒有多餘想頭。

    只是她沒想到方走過東大街不久,就讓一隊兵馬給攔下來,不知道是哪個皇親貴冑娶親,讓官府替他們開道?

    予月皺起眉頭,和百姓們擠到一旁,靜待迎親隊伍過去。

    “一個堂堂的寶親王,居然只備下六十四抬嫁妝?未免太不給閨女長臉,前幾天李大戶嫁女兒,人家無官無職,卻足足備下一百二十八抬嫁妝呢,代表房產莊園的磚頭,我數了數,有十二處。”一個穿著青衣錦袍的男子說。

    “你懂什麼?日後賀大人是要住到寶親王家的,今天的婚禮不過是過個場,嫁妝搬來搬去的,不嫌累?約莫早就送進寶親王老宅了。”留著小鬍子的中年男子道。

    “什麼賀大人要住到寶親王家裡,那不是招贅嗎?一個前途光明的狀元郎,怎麼會落到這個下場?”錦袍男嘖嘖兩聲,滿臉的不屑。

    “狀元郎再強也不過是個七品官,日後仕途如何還不好說,寶親王可是個王爺吶,又只有這麼個女兒,說不準兒,將來他們的孩子能夠襲爵。”

    “聽說賀大人用黃金打造花轎,迎娶郡主呢。”

    “黃金花轎?那得花多少銀子啊,賀大人定是中意極了這個婚事。”

    耳語紛紛,予月聽了聽,這才明白,自己竟會撞上擎曦的婚禮,難怪昨兒個大哥叮嚀,讓她在家裡休息。

    心一揪一揪的,像是有只大掌捏著她的心,一下緊一下松,痛得她擰眉,壓著胸口等待那陣疼痛過去,她不知道自己還要痛上多久才能夠忘記自己曾經深深愛過擎曦,只希望,這個痛別太難熬,熬得她形銷骨立。

    遠遠地,迎親隊伍走近,馬背上那個俊朗身影吸引她析有注意力,那是將近兩個月沒見面的擎曦……他神采飛揚、春風得意,眼角眉梢帶著濃濃的幸福,那樣明擺著的快樂,她還能夠想像娶李媚君為妻,不是他的希冀?還能夠欺騙自己,他有言不由衷的理由及原因?

    迎親隊伍緩緩從面前經過,滿眼的失意落寞,滿面的哀愁痛楚,她緊咬發白的唇瓣。

    這時,一雙灼灼的目光與她對上,並且定在她身上、直勾勾地。

    那是個漂亮到有點不真實的男子,他的眼楮燦亮,五官美得近乎張揚,若是打扮成女子,怕也是美得讓人驚艷贊嘆,嘴角一個似笑非笑,睥睨天下似的高傲,他全身上下散發出尊貴的王者威勢,身分定是非同一般。

    他與擎曦並肩騎在馬背上,在迎親隊伍成為另一個令人注目的對象。

    “是太子!”身邊民眾輕呼,“連太子也來了。”

    “有什麼奇怪的?這婚是皇上親賜的,宮裡自然得出個人,給賀府、寶親王府添添顏面。”

    太子?她並不認識他,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注視自己?可予月沒花太多心思去追究原因,只一心想著,待迎親隊伍過去,自己就可以轉身,徹底背過這段感情,並且徹底……死心。

    偏過頭,偏過太子的注視,她輕輕告訴自己,其實她並不心痛,分明知道,這種謊言無法說服自己,但除此之外,她還能做什麼。

    終於,花轎經過予月眼前,那是傳說中用黃金打造的花轎,花轎出現,更多人開始討論,所有討論全指向一個結果——賀大人愛慘了郡主,否則怎捨得這麼大手筆迎娶。

    是啊,他愛慘李媚君了,以前,她還誤以為他愛慘的是自己,原來錯誤的認知會帶給人無盡的痛苦。

    隊伍終於過去了,官兵散開,予月又可以自由前進,她踱步緩行,身後跟著婢女,婢女見她心情不好,也不敢上前說話,走到兩條街交會處,她停下腳步,看看左邊、看看右邊,又看了眼前方,心一陣茫茫。

    疑問浮上心頭,背過擎曦後呢,她該往哪個方向走?

    予月突然發覺,過去幾年,總是他牽著她的手,引領她的方向,有他在,她從未懷疑過,前方道路是否平坦,而現在……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她的手己經不被另一隻手牽引……

    “予月,你怎麼進京了?”一聲叫喚,她轉過頭,婢女飛快上前,擋在前頭。

    是那個美到讓人難以形容的太子,她不認得他啊,只是,他的雙眸給了她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他不客氣地推開婢女,站到她跟前,手指往她額上一戳,笑得滿臉燦亮。

    “換張臉就想不起來?虧擎曦還老誇你聰明。”

    他的口氣,予月認出來了。

    “你是尹泰哥哥?”

    “沒錯。”

    尹泰望住她瘦削的臉頗,有一點心疼,幾分憐惜。不久前她在擎曦身旁,小鳥依人的慧黠模樣,再對照今日的失魂……他不明白擎曦的改變,但他們是知交,是死黨,即便他不贊同這樁婚事,卻也沒辦法阻止。

尹泰哥哥是太子,是皇帝最看重的兒子,那麼是不是代表著,外祖父家的事兒有解了?暫且拋開心痛感覺,她帶著一臉期盼,仰頭問道︰“尹泰哥哥,你當時為什麼……”

    他沒等予月問完,直接回話,“我在臨州有差事兒,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她點點頭,心想,太子隻身在外,的確得顧慮安全。

    上前一步,她放低聲音,不讓旁人聽見。

    “尹泰哥哥,你有空嗎?我能不能同你談談?”

    雖然她聲音很小,但尹泰聽出來了。她很緊張、很害怕,緊攥的小手甚至在發抖,不會是自己的真實身分嚇著她吧?

    “有何不可?要去哪裡,我請你上酒樓。”

    不,這種事不能在外頭談。

    “我大哥的宅子就在附近,能不能……能不能……”請太子上自己家門,會不會太不敬?她不懂宮廷規矩,不曉得會不會犯了什麼忌諱。

    “有什麼不能的,早就說啦,你是我妹子,大丈夫一言九鼎,這句話永遠不會變。”他豪氣一笑,拉起予月的手腕問︰“往哪兒走?”

    不到半個時辰,他們雙雙坐定,總管上前奉茶後、退出門外,予月摸著剛翻出來的匣子,猶豫再三。

    “我還以為你是個有話暢快說的女子,怎麼吞吞吐吐的,一點都不像你。”

    “尹泰哥哥,我可以問,寶親王是怎樣的人嗎?求求你,對我說實話,因為這對我真的很重要。”她覆在匣子上的手露出青筋,驚惶表情讓人一覽無遺。

    事到臨頭,她又猶豫,就像對大哥那樣,一路迢迢來到京城,見了面、話又出不了口,她真是性格怯儒啊,可……這事太嚴重,一個處理不好便是滿門抄斬,她不能不萬分謹鎮。

    尹泰本以為她在意的是擎曦、與寶親王結成親家的擎曦,可瞧見她表情那樣凝重,他懷疑事情不如想像中那樣簡單。

    “你知道多少?”他猜,擎曦也許曾經對她透露幾分。

    “寶親王爭儲手段凶殘,曾設計了冤案,荼害朝中一干大臣。當今皇上忍氣吞聲,暗暗搜集寶親王設計冤案、殘害忠良的罪證,甘冒危險交給先帝,先帝方知此事始末,皇上登基後,寶親王被送到臨州,實為削減權力、令其遠離朝堂中心。”

    “你知道的已經不少。”尹泰說道。

    擎曦還真是什麼都沒瞞她,只不過,他亦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兩人之間會突然出現變化?

    “我必須知道更多,才能確定下一步該怎麼做。”予月咬緊牙關道。

    下一步?難不成一個弱女子想對杭權高位重的寶親王?她在想什麼?是不甘願擎曦迎娶李媚君,要採取報復行動?不可能,她不是個笨丫頭,怎會不知道,一個沒弄好,會禍延家人,所以那個“下一步”……

    尹泰猜不透她的心思,但予月堅定的表情態度吸引了他。

    “你還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皇上的真正態度,他會不會對寶親王開刀?會不會為被他害死的臣子雪冤?還是會像先帝那樣,因著血緣,對寶親王所做的壞事,視而不見。”

    她想知道這個,難不成她握有證據,能為百官昭雪?

    予月的話引人疑竇,不過尹泰也聽明白了,她心中藏的那件事很大,並且要引出她的話,自己就得據實相告。

    “寶殺王是個野心勃勃的男人,妄想龍椅的心思沒有斷絕過,他做下許多不可饒恕之事,皇上絕不會為私忘公,百官的仇遲早要報,只是尚未水到渠成,消息不能走漏半分,我們正在四下搜巡罪證。”

    所以皇上對寶親王心有猜忌?外祖父的擔心並非無原由?

    “這樣的話,擎曦哥哥娶李媚君,日後會不會被牽連?”她直覺問。

    擎曦都娶別人了,她還在為他擔心?她那顆心到底是什麼做的,幫人幫鬼,天地間任何委屈都想出一分力?她還真以為自己是神仙?尹泰嘆息。

    “放心,追查寶親王的罪證,擎曦也參上一腳,皇上是知道的,在他向皇上求旨賜婚時,皇上已經同意,寶親王的罪,絕對禍延不到李媚君及賀家的頭上。”

    他為了李媚君向皇上求情?

    看來他對她,的確不是普通喜愛,在黃金打造的花轎之後,又有了新事證,證朋兩人情比金堅。

    眼色黯然,予月緊了緊拳頭,把木匣子往尹泰面前推去,起身、在他身前夥地跪下。

    “尹泰哥哥,我把後家上下幾十口人的性命全交給你了,求求你,幫我們渡過此劫。”

    他嚇一大跳,連忙將她扶起。

    “你在做什麼?快起來。”

    她搖頭,說道︰“尹泰哥哥先看完木匣子裡的東西,再說。”

    尹泰依言,飛快把孫睿圖的信以及藏寶圖看過一遙,心裡頭除了驚訝、更多的是狂喜。寶親王找了那麼多年的東西,竟然會落在予月手裡,沒有這筆銀子,寶親王想要成事,是不可能的啊。

    “快起來,跟我把事情講清楚。”他扶起予月,讓她與自己面對面坐下。

    “我的阿娘葉做孫沅沅,孫睿圖是我的外祖父……”她解釋了當年阮小玲如何為了保護阿娘,被抄家的官兵殺死,外祖母如何保下她阿娘這條命,她講起後家的發跡,賀老太爺為後家做的事……一路說到發現藏寶圖的經過。

    尹泰知道她看得見鬼魂,但從沒想過,“天下第一棺”的發跡竟然導她特殊的體質有關系,更沒想過,孫睿圖還有後人留下來。

    “寶藏被挖走了嗎?”

    她搖頭回道︰“我回到孫家故宅時,發現林子裡、院子裡,甚至是主屋都被挖得淩亂不堪,獨獨池塘沒有人動過。”

    尹泰失笑。命吶,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若是寶親王知道這批財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不知道要怎樣的悔恨交加。

    “予月,你聽我說,寶親王還不能動,所以這件事就算到父皇那裡,還是得壓著,不過你放心,尹泰哥哥保證,總有一天,孫家的冤情終會真相大白昭告天下,朝廷會還孫家一個公道。”

    “我不敢想像公道,只希望大哥、二哥甚至是整個後家,不要再踫到同樣的慘事。”

    “你放心,這點我可以同你保證。”

    事情終于解決,予月鬆口氣。合該是孫家要沉冤昭雪,否則她怎會認識太子,又怎會在茫茫人海中相遇相認。

    心中重石落下,這趟京城行比她預期中更早達到目的,想起擎曦,她嘆息,心想,過兩天就回去吧。

    只是計劃永遠無法如意,予月沒有想到,後頭還有一場劫難在等著自己。

    在大哥的強留下,予月還是在京城裡多住上幾日,直到他休沐那日到來。

    大清早,予祥就吵醒她,領著她到京城最有名的弄波湖去覽勝。

    湖邊有許多商家,賣著各式各樣的吃食以及小玩意兒,祥恩商鋪在京城已經拓展出三家分店,其中一家就在弄波湖邊。

    祥恩商鋪的生意很好,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予祥驕傲得意道︰“信不信,再過幾年,祥恩商鋪就會開得比後記棺材鋪還多?”

    予月望著大哥洋洋得意的表情,心想,若是阿爹知道他們暗地做生意,不氣得拿掃帚打人才怪!想像穿著官服的大哥、二哥被阿爹追著打,她忍不住發笑,他們家阿爹的脾氣還真是讓人不敢恭維。

    終於笑了,來京城多日,予月眉目不展,予祥憂心忡忡卻無法為她排解,如今看著她發自內心的笑容,他松一口氣。傷心……總會過去的。

    “要不要進去挑點喜歡的?”

    “不要了,夥計都在忙呢,大老闆出現,他們還得分神招呼,何況上回大哥送我那個雕花木盒的事兒,阿爹還沒氣消呢。”

    予祥微笑。沒錯,阿爹是氣極了。

    予月非常喜歡那個木盒,時時把玩,阿爹見著,隨口一句道︰“不過是小玩意兒,有什麼好的?咱們鋪子裡的工匠,隨便做的都比這個好。”

    予恩哥哥不服氣,說︰“你讓他們來做看看。”

    拜託,他為了重金禮聘這位雕花師父,還三顧茅廬呢,花了大半年功夫,好不容易師父訓練出一批學徒,商品才能上市,事情哪有阿爹說的那麼容易。

    阿爹不服氣,開出重賞,要工匠做出比那個好的木盒子,結果如何,便可想而知,阿爹面子下不來,那段時日,都沒給哥哥好臉色。

    弄波湖很美,期心有一座小島,島中有座樓,可以登高望眺。

    湖邊停著許多舟子,小船上面有長相美麗的船娘,付一點銀子,船家就會駕著小舟,把客人送到湖心小島,這一路上,船娘會準備簡單的吃食,並為客人獻曲,自是一番風情。

    予祥先帶予月逛完附近的鋪子後,買了許多用得上、用不上的東西,讓小廝放進馬車裡,再帶著她坐上小舟,聽著從來沒聽過的小調歌曲。

    予月不覺心曠神怡,徐徐的暖風陣陣吹來,她忍不住苞著船娘輕哼,看著遠山近水,心事不知不覺間放下。

    他們登上小島,原想去登樓的,沒想到,方上岸就遇見擎曦和李媚君,予祥直覺想避開,但李媚君看見予月,哪裡肯讓他們過關。

    她笑臉盈盈地朝予月走近,在她耳呼低聲問︰“後姑娘瘦了不少呵,不會是為情所傷吧?”

    予月不想回應,只是別開頭。

    “後姑娘這態度,擺明不把本郡主看在眼裡嗎?”

    李媚君的聲音很小,擎眼和予祥都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只能看見兩人親昵地手勾著手,仿佛交情多好似地。

    予月想退開,李媚君卻步步進逼,予祥要過去阻止,卻讓擎曦給攔下未,拍著他的肩磅,笑道︰“放心,媚兒知道我們兩家是世交,想要和予月做對好姊妹。倒是你,這麼好的兄弟,我大婚竟然沒到。”

    予祥冷冷向他投去一眼,寒聲說︰“也只有你會相信李媚君的鬼話,她是個怎樣的惡毒女人你會不知道?娶她,你要的是什麼,權位,還是名利?”

    擎曦擰眉,口氣不善,“予祥,我們是好朋友,我不準你這樣批評媚兒。”

    “朋友?不必了……”

    他話才說一半,就聽見一陣撲通聲,兩人齊齊轉頭,發現予月落水。

    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一抽,擎曦痛得說不出口,他不明白自己怎會這樣心痛,只是……想也不想,他躍下湖中救人,而下一刻予祥也跳入湖中。

    在一陣忙亂後,予月被救了上來,本就怕冷的她,整個人像冰塊似地,她臉色慘白、雙眼緊閉,幸而還有微弱的呼吸,予祥緊緊將她擁在懷裡,連聲高呼,載他們過來的船娘見狀,連忙把舟子駛來,送他們過岸。

    所有的事情,像飛馳的風景,在擎曦心湖間投下漣漪,他不理解胸口的疼痛,不明白心中那股濃濃的哀愁,予月緊閉雙眼的憔悴小臉,一再一再敲擊他的心。

    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他雙眼一眨也不眨,此時李媚君款款走來,勾住他的手臂,對情蠱的辦量自信滿滿。

    她故作委屈道︰“我不明白,予月妹妹為什麼會這樣激動,居然自己跳進了湖中,她……是想得到你的憐惜吧?”

    轉過頭,擎曦的目光裡閃過一絲寒冽,疑惑興起……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5-9 11:58 PM

第十章

    予月回到家後,大夫連忙灌藥施針,全府上下忙得足不點地。

    屋子裡燃起一個又一個火爐,照顧的人已是汗流不止,唯予月仍然全身冰冷,予祥把她抱在懷裡,再用厚厚的棉被裹緊,他試圖將自己全身的熱氣,全送進妹妹的身子裡。

    他抱著她,一天、一夜、再一天、再一夜,終於,在眾人的殷殷期盼下,予月清醒了。

    予祥激動地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救回來了,幸好救回來了,她可是後家的心肝寶貝啊。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予月會用陌生的眼光看住自己,會遲疑地問他一句—

    “請問,你是哪位?”

    “花轎回來了!老爺、老爺,花轎又轉回來了!”一個陪嫁小廝滿臉汗水,飛快跑進後記棺材鋪。

    聞言,後羿、孫沅沅和幾個兒子全從屋裡沖出來。

    “你說什麼?!”他怒道。

    好不容易,他才把女兒給嫁出門,怎地花轎又被抬回來?

    這一年裡,從與陳山伯交換庚帖,他卻重病不起、拒絕婚事後,他們不知道議合過多少親事,回回都出狀況,臨州甚至傳出謠言,說予月克夫,他心急火燎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八字重的,能鎮壓得住那群阻撓作怪的“好兄弟”,沒想到花轎已經出門,卻又轉回來。

    難道是王秀才臨時悔婚?他敢!沒有後記棺材鋪送出去的田產嫁妝,他還不活活俄死,上他們這裡當一回客戶?

    “快說啊,到底發生什麼事?”他滿肚子火氣無處發泄,怒目一瞠、手一指,小廝嚇得站不穩腳步。

    “稟、稟老爺,花橋出了臨州,一切都挺順利的,沒想到,賀家少爺和一位年輕公子領著士兵,檔在花轎前頭,他們當著新姑爺的面宣讀聖旨,小的……小的聽不大懂那個聖旨在講什麼,不過有兩句是明白的,聖旨說,要咱們小姐嫁給賀家少爺!

    “新姑爺聽完聖旨,本不打算遵命,可賀家少爺問他要不要把方寡婦給請來,讓大家來議議,小姐能不能嫁給他這等人品?

    “聽完這話兒,新姑爺臉色鐵青、頭也不回地跑啦,然後賀家少爺一聲令下,花轎往回頭走,小的看得心裡道打鼓,趁方才賀家讓擎曦少爺和小姐拜堂的時候,奴才悄悄脫隊,溜回來向老爺享事。”

    拜堂?!賀擎曦、好敢!後羿怒急攻心,一時間,竟然頭暈、站立不穩,予恩連忙過來攙扶。

    他氣得道喘息。誰說賀擎曦可以和予月拜堂的?他這個當爹的又沒點頭答應,誰能娶他的女兒?就算是皇帝,難不成還能強搶民女!

    懊死的,若不是多年來,幾個兒子仰仗了賀家栽培,賀擎曦那事兒早就讓他翻臉了,沒想到他不追究,賀家竟然得寸進尺。

    “這門親事我不允,打死都不允!”後羿手臂一甩,予恩差點兒就受了內傷。

    “去,去把予月給我帶回來。”

    “阿爹,您別生氣,我馬上過去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予祥說道。

    “去!予恩、予廷、予博、予青通通去。把我的話帶給賀老太爺,就說我們後家女兒是寶貝、是珍珠,絕對沒有嫁人當妾的道理,想娶予月,叫賀擎曦去作他的白日夢!”

    阿爹發話,幾個兒子一起出門,孫沅沅不安地向丈夫望去一眼。她明白丈夫心裡的難受,這一年,對他、對予月、對整個後家都不容易過。

    婆婆去世,予月失憶,最親的兩個人分別出事,而賀家分明於後家有恩,卻必須做出一刀兩斷的決定,唉……

    孫沅沅想起予祥剛把失憶的予月給帶回來那天,丈夫暴跳如雷,扛了幾箱黃金往賀家送去,他咬牙切齒,對賀老太爺說到︰“老太爺對後家的恩惠,後羿這輩子是還不了了,幾箱黃金聊表心意,若是還不夠,下輩子做牛做馬,後羿親自還上。”

    三個叩首後,他把正在上學的予廷、予博、予青給領回家。

    他關起門來、嚴令警告,後家人不得與賀家人聯絡,路上踫面,也不得交談,若是予月失憶的事情傳出去,五個兒子全罰,一人五十大板,若是打殘了,就當命定。

    她和婆婆明知道,擎曦的事怨不到整個賀府頭上,但丈夫那麼生氣,誰敢勸?

    何況女兒還病著呢,家裡都沒時間應付了,哪還有心思挑惹他。

    就這樣,後羿想盡辦法把予月嫁出去。

    婚事並不順利,但他越戰越勇,一次比一次更積極,他說服她,說予月嫁人之後,心思自然會放在丈夫身上,日後再生下幾個孩子,就算哪天想起過去的事兒,也不至於太傷心。

    這說法對不對,她沒有太大把握,但回想女兒失憶前的傷心、消瘦,她的確捨不得,於是勉強同意丈夫的作法。

    上個月,婆婆過世,才看好予月和王秀才的八字,丈夫就急著讓女兒在百日內出嫁,明知道王秀才肯同意這門親事,與他們給予月的嫁妝多寡有關系,但他就是迫不及待。

    後羿在廳裡走來走去,像無頭蒼繩似地急得團團轉,但轉沒幾圈,他便等不及了,一甩袖,就要往賀府去找人。

    孫沅沅攔在前頭,對他說︰“你先別心急,幾個孩子都大了,他們會把事情處理好的,何況賀家是怎樣的門風,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相信,他們不會做什麼出格的事來,放心,予祥他們一定會把予月給帶回家的。”

    “你確定賀擎曦不會做出格事?那年,他口口聲聲要娶咱們家予月,還同我約定,考上狀元便上咱們家提親,結果咧,他轉眼跑去求聖旨、娶郡主,他還敢嫌人家王秀才的人品差?他自己的人品又好到哪裡去!!”他暴跳如雷,每個句子都轟得她耳膜轟轟作響。

    她嘆了口氣,倒了杯茶遞給後羿。

    “你先平心靜氣,聽我分析分析,若是我說得沒道理,你再反駁我,若是我講得有理,你且聽聽。

    “當初,我讓你派人探聽那個王秀才,你也不肯,只一心急著在阿娘百日內把予月給嫁出去,還說人家有功名在身,是個有腦子的,不會壞到哪裡去,可……如果他不是作賊心虛,憑什麼擎曦幾句話,就能教他知難而退?他定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把柄,怕被人知道。”

    孫沅沅句句在理,堵得後羿無話可駁。

    見丈夫不語,她續道︰“你老說讀書人和你這種大老粗不一樣,可哪裡不一樣啊?在我看來,你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但你心有正義、有憐憫,你知廉尚恥,崇禮重義,你比從小在書堆裡長大的寶親王,不曉得好上幾百倍。”

    妻子的誇贊,梳順了他的毛,唱口茶,後羿壓下心中怒氣。

    孫沅沅見狀,繼續往下說︰“我也氣惱擎曦,想當初,他是怎麼待咱們家予月的,怎地就翻臉不認人了?別說你不肯把予月嫁進賀家,即便是我,他要是拿不出好說法,你以為我就肯嗎?錯!我寧可進京告禦狀,也絕對不把女兒的幸福當成遊戲耍。”

    後羿點頭,眼角微彎。很好,沅沅是站在他這邊的。

    “你常常對我說,當今皇上是如何如何的好,我一個婦道人家,哪懂得朝堂之事,可既然皇上是個明理人,自然不會糊裡糊塗頒聖旨、亂點鴛鴦譜,男婚女嫁這種事,關乎著兩個男女的一生,何況咱們家予月又不是什麼郡主公主的,怎麼就入了皇上的法眼,你不覺得其中有異嗎?”

    “說不定是賀擎曦去求來的。”他回道。

    “那不就更奇怪了?當初予月想嫁給他、他不願意,才短短一年時間,他又去求來聖旨,那不是多事嗎?

    “如果說擎曦是個傻子,我還相信他會做這種出爾反爾的事,可他偏偏是個聰明、精於謀劃的人,你前幾日不是才忿忿不平,說他一個嘴上無毛的傢伙,憑什麼被封為天下第一商?那名號可不是他自己封的,若沒有幾分能才,百姓會這般看得起他?所以這樣的人會做這等蠢事,你難道不好奇,背後有什麼原因?”

    孫沅沅的話說動後羿了,他平息下胸中債慨。

    營商多年,再不濟他也學得幾分商人精練,他定下心,細細尋思妻子的話,試著找到合理解釋。

    聖旨在手中翻來履去,予月讀過好幾遍。

    看著眼前的男子,她還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嫁給他?

    她同意,他長得很好看,是個豐神俊朗、俊逸非凡的男子,他的氣度不同於一般,並且能讓皇上為他下旨賜婚,他定然不是個普通男子,以世俗眼光而言,嫁給這樣的男人絕對比嫁給王秀才要好上許多倍,只是她不明所以地……心慌。

    說不清楚心底那股騷動,她分明不認識他,可就是對他感覺熟悉,仿佛他們真的曾經在一起。

    都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那個車她有婚約的王秀才,竟連半句話都沒留,就將她拋下,讓她連喊冤都沒機會。

    忍不住地,予月看看“賀大人”再看看“太子哥哥”,然後問第十三遍,“我們……真的認識?”

    “何只認識,我們從小就約定好,長大後要成親的!”擎曦急急回道。

    他真的不知道予月會將他忘掉,二伯說予月從京城裡回臨州後,後老爺抬來幾箱黃金,對祖父叩頭後,兩家再無聯系。

    二伯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他卻是心知肚明,他以為予月生氣了,決定斷絕兩人關系,卻沒想到,她竟是失憶。

    “你沒有說謊嗎?”

    尹泰擠過來擂話道︰“這點我可以作證,予月妹妹,那個時候擎曦提起你時,滿臉的幸福,你靠在他身邊小鳥依人,你喜歡他、他喜歡你,他一心一意在等你長大。”

    “既然如此,過去一年,你在哪裡?”予月一句話,問得擎曦語塞無法回答。

    尹泰無奈地朝他搖頭。這人明明比誰都精的,怎麼會打從知道予月失憶那一刻起,整個人就傻得嚴重。

    “不就是被壞人給抓住了嗎?他分不出身來找你,你阿爹不明就裡,誤以為他拋棄你了,就四處替你尋親事兒。”

    “是啊、是啊,予月姊姊,你阿爹氣恨我們,我想上門尋你說話兒,後老爺都不肯。”思芹接住她的肩膀解釋。

    “沒關系,總算是好事多磨,你們能夠在一起,是再好不過了。”賀二夫人握起她的手,眼底盡是感動。

    “姨,你都不來,我們好想聽你說故事。”

    “姨,你不想媛媛嗎?緩媛好想你。”幾個四、五歲的小孩子圍在她身邊,拉著她的大紅嫁裳。

    “丫頭,過來爺爺這裡。”

    賀老太爺向予月招手,她下意識走近那位看起來很親切的爺爺,他上上下下打量她,眼底閃閃地、泛起可疑的紅光。

    “好丫頭,總算是雨過天晴了,記不記得,有一回你說你不嫁擎曦,爺爺惱了你好久,你又急又擔心地直跳腳,逼著擎曦替你想法子逗我笑?”

    她搖搖頭,不記得。

    “爺爺明白你阿爹心中有氣,可那些全是誤會,你阿爹脾氣硬,定還要信上好一段時日,問題是你祖母的百日轉眼就到,若是你不快點和擎曦成親,就得再等上三年。

    “擎曦從你八歲起就開始等,到現在已經等過八個年頭,你不心疼他,可不可以心疼心疼爺爺,若是爺爺兩眼一閉、雙腳一瞪,心裡不知道有多少遺憾。

    “予月,你同擎曦拜堂吧,爺爺在這裡立誓,日後擎曦若敢做出半分對不起你的事情,爺爺死了,不上西天入地獄,爺爺給予月贖罪去。”

那道聖旨沒本事壓迫她拜堂,但她被這一大家子人給合力感動、說服了。

    於是,予月重新掩上紅蓋頭,在禮官的唱和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後,送入洞房。

    彩玉在精誠居裡,笑臉盈盈地等著予月。

    予月姑娘是賀府早就認定的媳婦,只是誰也沒想到少爺會演上那樣一出,當初聽見她落水的消息,賀府上下多心疼難過啊,如今吶,總算是撥雲見日。

    彩玉笑得闔不攏嘴,若不是身會有別,她早就上前重重地抱上予月。

    “予月姑娘,不、不,我該喊您一聲少夫人了!真好啊,打您小時候起,咱們就等著這一天,若不是出了些波折,說不定,您早就替擎曦少爺生下小主子了。”

    “你也認得我?”予月訝異。

    “認得、認得,自然認得,你小時候天天往賀府跑,與咱們擎曦少爺出雙入對的,滿府下人瞧在眼裡,都想著這樣一對璧人,就該成就好事。”

    予月確定再確定,擎曦並沒有欺騙自己。

    突地,腦子裡閃過她在花轎裡,問他“這位會子,我們認識嗎?”時,他一個踉蹌,從馬背上摔下地,揚起漫天灰塵的清景,她就忍不住發笑。那時,他是怎樣的心焦吶。

    “少夫人,您先換下衣服,擎曦少爺等著帶你回門,向後老爺告罪呢。”

    憂了憂眉目。阿爹、阿娘若是知道花轎又折回來,定是要擔心的吧!點點頭,她讓彩玉服侍自己將嫁衣換下。

    彩玉打開衣拒,予月看見滿櫃的衣服。

    “這些衣服是……”

    看彩玉從中取出一套上窄下寬銀月色曳地長裙,舒廣袖,長裙膝蓋以下繡滿怒放新梅,腰帶綴著琥珀,她從沒見過這樣華麗精緻的衣衫。

    “一個月前,擎曦少爺寫信回臨州,提及向皇上求取賜婚之事,府裡便開始張羅少爺和少夫人的婚事,傢俱都是現成的,只有您的衣裳是命繡娘連夜趕出未的,頭面配飾也做了些,不過我手上拿的這套,原是少爺為您及笄禮時給備下的。”

    在彩玉的服侍下,予月換好衣服,打開門時,看見擎曦等在外頭。

    他進屋、兩眼緊緊盯住她不放,他一笑再笑、笑不止,笑得她尷尬不已,可是他滿足,因為他的小涼席又回到自己身邊。

    “過來。”

    他朝予月伸手,她猶豫地望著那只手。

    是害怕嗎?擎曦心疼,走上前,一把將她攬進懷裡。歷經那樣的事兒,任誰都要害怕的。

    被他抱進懷裡,一股暖意襲入四肢百骸,真是……舒服呵,她老是發冷,老是在夜裡被凍醒,屋裡燃再多的爐火都消不去那股寒意,可在他胸膛前,她居然……不冷了?

    她驚訝、更詫異一而他,緩緩地深呼口氣。回來了,夢裡想過千百連的事終於在現實裡完成,說不出口的感慨萬千,他只但願、但願兩人一世相欠糾結。

    “我們回你家,好不好?”

    “嗯。”予月點點頭,這回,她毫不遲疑地把自己的手給交上去。

    兩人手牽手,走往前廳,祖父說要與他們同行,免得後老爺太暴力。

    可他們才走進大廳,一個拳頭便迎面襲未,擎曦下意識閃躲,他可以閃過的,但他閃開、予月便要遭殃,於是他硬生生停住、受下這一拳,只不過,他的手握住予月的,一個沖力襲來,她差點兒就摔倒了,他連忙穩住身子,把她拉進自己的懷中。

    見狀,出拳的予博再也打不下手,因為……這賀擎曦是寧願自己受傷,也不讓予月傷著半分啊。

    驚魂甫定,她抬眉一看,發現是自家哥哥,連忙道︰“四哥,你別沖動,有話好好說。”

    “予月,過來,咱們回家。”予祥朝她伸手。

    她有幾分遲疑,但她知道不該遲疑的,畢竟她與擎曦真的很不熟,只是……她才退開擎曦的懷抱,一股說不上來的失落感,便快速湧入胸懷。

    抬起頭,她眼底充滿歉意,擎曦卻對著她微笑,好像在同她說︰沒關系。

    擎曦並沒有松開予月的手,他看了眼後家一字排開、站定的五個少爺,對她說道︰“我讓二嬸她們陪你,你以前最喜歡同思芹聊天的,你們到後面吃點東西,好不?”

    她想點頭,卻又擔心地看哥哥們一眼。

    “沒事的,我保證!”他舉起五指。

    予月想了想,對哥哥們說︰“哥哥,給他一個機會吧,聽聽他有什麼話,如果他說服不了你們,我就跟你們回家。”

    此話,她已是擺明態度,幾個哥哥從沒違逆過她的心意,這次,也不例外。

    擎曦把予月交給二嬸,二嬸給了她一個溫和笑顏,“別擔心,擎曦會把事情處理好的。”

    說完,帶著她往大廳後頭的屋子走去。

    賀老太爺和二兒子賀銘,也起身離開,他們都相信擎曦有足夠的能力,把誤會給解釋開,於是廳裡只剩下後家五位少爺、擎曦以及尹泰。

    予祥雖是一臉平和,但心底忿忿,去年予月墜湖之事,他尚且記在心底。

    擎曦對他微微點頭,開口道︰“給我一個時辰,如果一個時辰過後,我還說服不了你們,那我親自帶著聖旨去向皇上領罪,請求皇上退回賜婚,絕對不會牽連後家的。”

    方才太激動,他們竟然忘記聖旨之事,沒錯,陪嫁小廝的確有提到聖旨。

    所以那道聖旨當中,主要旨意是賜婚?

    予月只是臨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子,她的婚事為什麼請得動皇帝?疑問在後家兄弟腦中成形,但擎曦不說,他們想破頭,也想不出原由。

    擎曦拉過尹泰,後家兄弟直到此刻方注意到這個眉目清朗,俊美得讓人別不開眼晴的男子。

    “我先向大家介紹,這位是當今太子李尹泰。”

    連太子都請動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後家兄弟雖然滿腹疑問,卻也不得不先向他行禮。

    尹泰倒是一派的親切態度,招呼道︰“坐坐坐,大家坐著講,故事長得很,站著會腿酸。”

    說著,他先行坐下,眾人依他所言,一一入座。

    這一坐,氣氛緩和許多,再不似方才的劍拔弩張,待下人再送來茶水果點,那氣氛就更好了。

    擎曦先低頭道歉,“過去我做了許多讓你們無法理解的事,很抱歉,我傷害了予月,也讓你們很難受。”

    “你以為我們需要你的歉意?”予廷口氣不善。

    “你們是不需要,但我必須把事情解釋清楚,因為這關系著予月的將來。”他一貫的沉穩若定,就像他們以前認識的那樣。

    “你也會在乎予月的將來?”予博嘲諷。

    “我在乎。”這話,擎曦答得毫不擾豫。

    “如果在乎,為什麼把予月的花橋給攔下來,你不知道今天是她大婚的日子嗎?”予青根本不管什麼太子、賀大人的,他只管自己的妹妹好不好。

    “嫁給王秀才不是好選擇。”

    “難不成嫁你為妾才是好選擇?”予廷冷笑。誰不知道去年他已經用那黃金花轎,風風光光把郡主娶進了賀家大門。

    “放心,予月不是妾,而那位王秀才,你們並沒有探聽清楚,他和一名寡婦暗通款曲,那名寡婦已為他生下了兩個孩子,那樣的人品,不值得你們將予月託付給他。”

    “你不要信口雌黃。”聽見擎曦這樣說,予青不服氣,那是他們找了又找的男人,他不信王秀才會這麼差。

    “我有足夠的人證、物證,只要你們願意,我會把證據送進後府。”

    “王秀才值不值得託付,與你無關,你沒有任何立場資格說話,因力你已經與李媚君成親,這件事,整個京城和臨州百姓都知道,就算你想以平妻之禮娶予月,我們也不會同意。”予祥說道。

    那李媚君是怎樣的女人,他賀擎曦看不清楚,他們後家人可是清楚得很。

    予恩與擎曦最臭氣相投,加上京城那段,他並未在場,依他對擎曦的瞭解,明白他是再自負不過的人,若不是篤定今日之事他能交代得過去,他絕不會是這樣的態度。

    於是,他挺身道︰“大哥,三弟、四弟、五弟,咱們別插話,讓他從頭到尾說清楚,看他哪裡值得原諒。”

    擎曦點頭說︰“請太子在此為證,倘若我有半句虛言,必教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下這麼重的誓言,後家兄弟動了心思,莫非他真有苦衷?

    “你們可知道,為什麼一心一意等待予月及笄之禮後,讓祖父上後家提親的我會在短短時間內改變心意、決定娶李媚君為妻?那是因為,我中了情蠱。”

    “情蠱?”予青不解,“那是什麼東西?”

    “那是一種會讓人遺忘真心,迷戀下蠱之人的蠱蟲,去年太子來到臨州,他易容、改變身份,暗地搜查寶親王的罪證,但因為皇上病重,不得不離開臨州回京,太子把這個任務轉交到我手上,可是在我返家途中,遇見……”

    擎曦將遇襲、中蠱之事娓蠅道來。

    他記得生活中每件事,卻獨獨想不起自己與予月的感情,他發了瘋似地喜歡上李媚君,不管祖父、雙親反對,硬是請求皇上為兩人賜婚。

    他告訴予月,自己只當她是妹妹,他為李媚君打造黃金花轎,他自願“嫁入”寶親王府,他做出一堆讓人無法理解的事,直到那日,予月落水,他心中第一次興起懷疑。

    他分明不喜歡予月的,為什麼見她落水,他會心痛難耐?他明明痛恨有人輕賤生命,為什麼李媚君的陰毒手段,卻沒讓他對她起厭惡?

    他仔仔細細地將這一年中發生的事,全數說清楚,後家兄弟聽著動容,雖然明白他的身不由己,卻無法不心疼自己的妹妹。

    “你知道嗎?予月曾經大病一場,躺在床上近個把月。”

    “我知道。後來太子查出皇上的病以及我身上的蠱毒,是玉鳳凰下的手,他以利誘之,讓玉鳳凰棄暗投明。我在解除蠱毒之後,便開始與祖父互通書信,那時,祖父才告訴我,予月生病之事。這段日子,祖父不斷將予月的消息傳進京城,我曉得後叔叔一道找人幫予月說親,我雖心急,卻沒辦法脫身。

    “一來,我必須留在京城的王府裡,找到寶親王的罪證;二來,寶親王眼線眾多,我擔心後家受牽連,更擔心李媚君對予月下毒手,所以根本不敢回臨州,把事情向你們攤明。

    “第三,我們都太低佑寶親王的野心,之前,我們以為他聯絡江湖人士,只要能找到陳序東所藏的全藏,便能招兵買馬、叛逆篡位。可那筆寶藏,已經籍由予月之手交到皇上手中,寶親王再無半分勝算,因此我們掉以輕心,沒想到寶親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居然聯絡北方蠻狄,企圖利用戰爭來奪位,當時事態緊急,根本無法脫身,所以,我很抱歉。”

    一時之問,眾人無語,看來是認下了擎曦的身不由己。

    予恩問︰“什麼叫做那筆寶藏,已經籍由予月之手交到皇上手中?”

    尹泰笑著接話,“予月失去記憶,恐怕你們無法從她口中得知這段故事的始末了,就由我來補齊吧。”

    “予月到京城原想找予祥商量的,可臨時退縮了,她並沒有考慮錯誤,這種事,一個小小的七品官幫不了任何忙。”

    “後來她遇見我,我向她坦承身分,而她選擇信任我,便將藏寶圖和你們外祖父留下的信交給我,我將此物轉呈給父皇,只不過當時,寶親王的罪證尚未搜集齊全,尚不能對他動手,才將此事暫且按下。”

   予祥終於理解,為何當時予月吞吞吐吐,原來他們誤會她了,誤以為她進京,是因為對擎曦無法忘情。

    這丫頭,心裡壓著這麼大的事兒,怎麼能不生病。

    “因為予月,孫家的沉冤得以昭雪,而寶親王得不到這筆寶藏,不得不改弦易轍轉向北方蠻狄投誠,尋求合作,而解除蠱毒的擎曦隱忍多時,終於在王府中,找到寶親王的印信及通敵罪證,讓百姓免除一場戰爭、免除流離失所之苦。”

    寶親王很聰朋,印信沒放在臨州卻藏在京城,若大事不成,府兵絕對無法在臨州搜出任何界證,就算在京城老宅被搜到,他也可以辯稱有人惡意栽贓,因為他根本不在京裡。

    擎曦機警,找到罪證後,並未立時取走,反而埋伏在暗處,等待拿著罪證進京藏匿的王府總管江平。江平被拷,大內高手易容成江平、成為寶親王的親信,留在他身邊監督,並且搜集訊息。

    他父皇一方面導北方蠻狄周旋,一方面牽制寶親王,也是寶親王大意輕敵,不曉得玉鳳凰早已被他這太子收買,且父皇身上的毒早已清除,才會一步錯步步錯,走至今日。

    尹泰續道︰“今日,我奉聖諭、帶著聖旨前來,旨意有二,一是為予月妹妹和擎曦賜婚;二是孫家冤情昭雪,此事得公告天下,百姓必須明白孫睿圖為朝廷、為國家做出何等偉大的犧牲。而臨州是孫睿圖的埋骨所在,父皇派我到此,為他建一座忠烈祠,並封過繼給孫家的孫予青為平安侯,賜良田千畝,黃金萬兩,食朝廷體祿、爵位世襲。”

    予青聞言,搶著開口,尹泰還以為他要問忠烈祠和爵位之事,沒想到他問的卻是——

    “可我聽說,寶親王之事並未牽連到李媚君,如此一來,予月嫁過去,不是要成為小妾?”

    尹泰心底有著淡淡的感動。他關心妹妹甚于自己的爵位,後家父母是怎麼教育孩子的,怎麼能教出這樣的手足情深?在宮中,這樣的感情……並不多見……

    “你猜,為什麼李媚君未獲罪?”他不答反問。

    “因為賀擎曦?”予青直覺問答。

    “不是,是因為她在寶親王獲罪的前幾天就暴斃了。”

    “死了?!為什麼!賀擎曦動的手?”不會吧,她是女人欸,想要謀朝篡位的又不是她。

    “當然不是。起初,她聽信玉鳳凰的話,用自己的鮮血喂養情蠱,又相信玉鳳凰的論調,要留住男人心,就得把男人留在床上,因此與玉鳳凰最疼愛的小倌鳳雨共習男女之術。

    “可惜婚後,她遲遲無法近擎曦之身,卻又忍不住男女需求,便強搶鳳雨成力自己的禁臠,玉鳳凰原是將人借給她,怎知她專制蠻橫,玉鳳凰不甘心,卻又迫于寶親王的權勢不敢聲張,便暗地在鳳雨身上下毒,李媚君導鳳雨夜夜春宵,短短不到一年期問,便香消玉殞。”

    李媚君是自作自受,即便想同情,也無從下手。

    予博退疑問︰“為什麼李媚君退返無法接近擎曦?”

    “因為擎曦體質比旁人不同,像顆太陽似地,情欲催動時,身上發熱,燙得李媚君滿身水泡,怎麼能享受魚水之歡?因此她與擎曦,是有名無實的夫妻。你們大可放心,予月妹子吃不了虧的,李媚君活的時候,沒能成為擎曦真正的妻子,死後也沒進賀家祠堂,這是父皇親口給的恩典。”

    尹泰解釋時,擎曦滿面通紅,但他的話解除了後家兄弟的疑惑。

    “你現在打算怎麼做?”予祥轉頭問擎曦。

    “我不打算告訴予月這些事,我擔心李媚君會成力她心頭上的陰影,所以,忘記便忘記了吧,我會疼她、愛她、惜她、憐她,重新再愛她一次,也讓她重新再接納我一回。”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拜堂成親?”

    “我和予月已經拜堂了。”擎曦實話實說。

    已經拜堂?這傢伙,動作還真快。

    予祥放下恩怨瞅他一眼,死黨當那麼多年,擎曦哪會不知道這一眼代表什麼,他明白,自己過關了。

    “什麼!你沒經過我阿爹、阿娘的同意就強搶了新娘,賀擎曦,你完了、你慘了,我阿爹打起人來,會讓人三天三夜下不了床。”予恩心情放下,又能同他開玩笑了。

    打人的予博面帶羞慚,吶吶地走到擎曦面前,想說一聲對不起,但擎曦先一步拍上他的肩磅,笑道︰“什麼都不必說,這段日子,大家心底都難受,謝謝你們這麼疼予月,若不是你們的支持和寬愛,她一定更難挨。”

    “說什麼話,擎曦哥,予月可是我們的妹妹。”予青說。這下子,他又是“擎曦哥”,不是“賀擎曦”了。

    “既然如此……”

    擎曦看向尹泰,尹泰明白他的意思,聳聳肩。好吧,這件事,是他們皇室欠她的。

    尹泰接話。

    “不如我先帶著聖旨,同各位走一趟後府,與後老爺把事情從頭到尾解說分明,免得後老爺發脾氣,把予月妹子給嚇壞。”

    予祥點頭贊成。

    “就這樣吧。”

    在尹泰與後家兄弟離開後,擎曦明白,所有麻煩終算過去,眼下,他最重要的工作是贏回予月的心。

    想起她在花轎裡問自己的那句話,想起她對自己的陌生,他的心隱隱作痛,他是寧願她恨他、怨他,也不願意她對自己陌生得一如初識。

    也罷,重頭來過,他會讓她愛上自己的。

    轉入內室,擎曦要去見予月,卻沒想到,門簾掀開,她竟然站在那裡,她……終究是不放心?

    餅去的她對他有十足的信心,凡是他出口的話,她每句都相信,沒想到伴隨著遺忘,她對他的信心也一並失去。

    二嬸對他輕輕搖頭,擎曦便明白了。

    看著予月發抖的身子,他心疼,原不想讓她知道太多事的,原想就讓她無憂無慮地享受自己的愛憐導疼惜,沒想到……

    再一次,計劃趕不上變化。

    多謝二嬸照顧予月。”

    “沒什麼。”她含笑向這對孩子投去一眼,轉身進入內室。

    擎曦上前,捧起她的臉,輕嘆道︰“害怕,對不?”

    “嗯。”

    “怕什麼,要不要同我說說。”

    抱著她,又是一陣心疼。才多久時間,她的身子又和冰塊一樣冷……不捨得,雙臂施加力氣,他想把全身的熱度全灌注到她身上去。

    “那個情蠱真的解除了嗎?以後你的心、你的感情,還會不會為人所困?你想的每件事情,都是你真心想要的嗎?”

    從情蠱那邊就開始偷聽?看來她根本沒進過內室,從大廳離開,就一路站在這裡,腿肯定酸了吧。

    拉起予月,走回大廳,擎曦坐進椅子裡,再把她拉進膝間,那是他們過去的習慣,也是他們的默契,他重新為她溫習。

    “玉鳳凰為我解除情蠱時,解釋過情蠱的成形,蠱蟲若無人喂養的話,比米粒還小,李媚君以鮮血和以水酒餵食,經歷三月,情蠱方成。

    “她在我手背上劃下一刀,順勢種入蠱蟲,情蠱聞到血腥立刻鑽入傷口中,沿著血脈一路爬往胸前,並且在那裡定居,從此我的心會因為情蠱身上散發出李媚君的氣息,而愛上她、無法自拔。

    “除了情愛之外,我對事情的判斷、觀察、理解與作法,與中蠱之前並無差異,所以我仍然知道寶親王的野心,知道表面上我是七品官,實際上卻是皇帝的親信,我必須繼續為皇上搜查寶親王的罪證。”他頓了頓,俯首看向她

    “你落水後,我心痛不已,那個感覺太強烈,強烈到我身不由己,我經常因為鎮壓不去的騷動,導致一顆心沸騰不已,我在夜半去尋找李媚君,卻發現她與鳳雨正在成就好事,可我不明白,為什麼朋明知道自己被妻子背叛,卻仍然愛她愛得發狂,不明白她手段殘暴,我為何還是無法不愛她?

    “我是個驕傲男子,這種事,我沒辦法向旁人開口,可是懷疑一日比一日深,我從來就沒有過無法掌控局面的感覺,那時,我深深地感到無力,只好硬著頭皮向尹泰求助。他結交的江湖人士不少,我的事與皇上的病讓他有了聯想,他四處去尋訪江湖朋發、找解答,終於找出答案—玉鳳凰。”擎曦收攏著圈住她的手臂,似是如此才有辦量支撐他說下去。

    “玉鳳凰這個人不愛權、不愛勢,更談不上什麼忠心、誠信,她愛的只有兩樣東西——男人和銀子。寶親王提供的銀子比不上尹泰,長相也不如他,再加上對李媚君的不滿,所以她選擇投靠我們。

    “她替皇上解毒,也為我解蠱,解蠱時,她說解除情蠱有兩種作法,第一種是從我胸口剖一刀,將情蠱取出,不過那刀得下得夠深,因為情蠱住的地方離心很近,至於會不會因此而喪命,誰也不敢保證。而第二種方法比較容易,也比較快速——殺死下蠱之人,蠱蟲自然無法活下去。

    “當時李媚君不能死,怕打草驚蛇,讓寶親王有所防備,於是我硬生生受下那一刀。在最痛苦、幾乎熬不下去的時候,我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經過這關,我又能夠想你、愛你,又能把你滿滿地裝進心底。於是,疼痛變得輕微了。

    “予月,對不起,對不起我讓你這麼傷心,我發誓,會用我的下半輩子來補償你,把我曾經做過的錯事、說過的錯話,通通彌平。”

    這樣一大篇掏心挖肺的話,誰聽了都要心酸不己,即便是予月想固執著不肯原諒他,也是困難重重,何況,身受蠱毒又不是他的錯。

    她淺淺一笑,雙臂圈住他的腰、投進他胸膛,她告訴自己,這個懷抱,將是她一輩子安身立命的窩巢。

    後家大廳,滿臉臭的後老爺當堂端坐,五子一女再加上一個不被承認的女婚,把整間屋子佔滿滿。

    後羿之所以不開心,是因為所有人都同意擎曦和他女兒的婚事,若非他是一家之主,權辦至高無上,這件事就算定下了,根本沒有人會坐在這裡聽訓。

    孫沅沅不和丈夫站同一邊了。她是個明理的女人,如果踫到相同事情,她不會表現得比擎曦高明幾分。

    “擎曦,既然皇上已不再追究孫家罪名,那我是不是可以大張旗鼓尋找我的姊姊?”

    “岳母還有姊姊?”

    “是,當年我的姊姊被轉賣進青樓,這些年來,一直沒有她的消息。”

    “不必找了。”

    一道幽幽的嘆息聲響起,予月轉頭,望見淚流滿面的文婉姊姊,望著她阿娘的雙眼中,盛滿哀戚。

    “為什麼?”她下意識地問。

    予月是在問文婉,為什麼哭泣,擎曦卻以為她在問為什麼沒有消息。

    “可能當時造冊出了問題,我回一越京城……”他直覺回話,可是話說一半,才發現,予月的目光停駐在沒有人的角落,所以她是在同另一個眾人看不見的鬼魂說話。

    擎曦語頓,眾人順著他的目光望向予月。

    半晌,她轉過身、問母親,“阿娘,姨母是不是喜歡穿綠色的衣襲,深綠、翠綠、淡綠……深深淺淺的綠?”

    “是。”孫沅沅也意識到女兒為什麼會這樣問,一顆心倏地發緊。

    “她是不是不喜歡金銀珠釵,只喜歡在發髻插上幾朵新鮮的茉莉花?”

    “是。”她幾乎可以確定,自己的姊姊就在這個屋子裡、就在那個角落邊。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5-9 11:59 PM

第十一章

    所以、所以姊姊她已經……眼眶盈滿淚水,孫沅沅仰著頭,不教它們淌下。她怕,怕淚水一旦墜地,便落實了姊姊已死……

    “她的名字呀做文婉?”予月再問。

    “是!”再也不顧一切、奔向屋邊角落,她對著牆角哭喊,“姊姊,我想你,你還好嗎?你怎麼會死的,怎麼不等我找到你!”

    母親的哀傷,酸了孩子們的心,兒子們聚在她身邊,後羿也顧不得生氣,走到妻子身邊,攬住她的肩。

    “文婉姨母要阿娘別傷心,她現在很好,因為外祖父的棲牲,免除了一場生靈塗炭危機,所以外祖父、外祖母和幾位舅舅,都陸續投胎到福德綿長的好家庭,只有三舅舅沒投胎,他現在是城隍爺呢。文婉姨母也並非一縷無主孤魂,她是蓬萊仙島的仙子,已跳脫輪回、位列仙班。”

    這就是文婉不害怕擎曦,能在有擎曦的地方出現的原因。

    孫沅沅滿臉淚水,哭道︰“予月,幫忙問問姨母,她有什麼未完成的心願?”

    “姨母說,她很高興阿娘為孫家留下後代,很高興孫家的冤屈能夠洗刷,更高興阿爹疼愛阿娘,會照顧阿娘一生一世,如今,她的心願已了,要回蓬萊仙島。”

    “姊姊,不要走,我還有好多話要同你說……”孫沅沅對著空無一物的角落哭泣不止。

    予月走到阿娘面前,握住她的手說︰“阿娘、別哭,文婉姨母已經走了,她走的時候,輕松愉快,臉上帶著笑容,心底沒有任何憾事。”

    後羿把妻子摟在胸口,柔聲安撫,“是啊,沅沅應該高興,孫家的冤屈得以昭雪,何況你不也都親耳聽見,好人有好報,岳父、岳母和舅爺們都有了好去處,明兒個我帶你去城隍廟,咱們去給三舅爺上灶香。”

    “阿娘,您該高興,咱們的姨母成仙子,那可不是普通人能有的際遇。”

    大夥兒一陣勸說,才將孫沅沅給勸開。

    她走到擎曦面前,意有所指地瞟了丈夫一眼,拉高嗓音說道︰“擎曦,旁人認不認你,我無法作主,但我感激你推翻寶親王、為孫家洗刷冤情,你這個女婚,我認了,但日後要千萬小心,別再招惹李媚君那樣的女子,專心一意對待予月,她是我們後家的珍寶。”

    孫沅沅的話讓擎曦放下了憂慮,有岳母這些話作後盾,他腰桿挺直,因為心底明白,岳父那邊遲早要過關。

    “謝謝岳毋的承認,擎曦在此發誓,此生定不辜負予月,若有違此誓,教我天誅地滅。”

    “好,我收下這句誓言,留待他日臉證。”

    “是的,請岳母妥善收藏。”

    孫沅沅拍拍擎曦肩磅,再握趁予月的手,“女兒,事情已然解釋清楚,當初擎曦犯下的錯,實為身不由己。撇去那段而言,過去幾年,他待你的好,我們都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你遺忘過去那段傷心事也不算壞事,你只要記住日後與擎曦齊心協力、好好過日子。”

    “是,阿娘。”予月應下。

    即使孫沅沅已經放下話,後羿還是不準予月進賀家。

    他驕傲說道︰“後家的女兒沒那麼好娶。”

    於是,在幾個哥哥愛莫能助的眼光中,予月還是留在後定。

    白天,賀老太爺、賀大爺、賀二爺來了,沒能說動後羿;賀家嬸嬸和思芹、思芳、恩艾、思貞……來了,他照樣沒給人家好臉色。

    聽說,賀家三爺也要過來的,但孫沅沅讓賀三嬸回去傳話,怕是賀三爺來勸,會越勸會越精,不如暫且擱下。

    眼前明擺著,他連太子爺的面子都不給了,還會給誰面子?

    若非擎曦不想予月左右力難,一道聖旨大可以將她留下。

    後賀兩家子誰都沒想到後家老爺脾氣那麼硬,擎曦可是人見人愛,家家戶戶都想招進門的好女婚啊。

    夜裡,屋子燃上燭火,孫沅沅坐在丈夫身邊,無奈問︰“你到底在固執什麼?

    當年的事不都解釋清楚了,並不是擎曦負予月,實是迫於無奈啊。”

    “那又怎樣?就算過去沒發生這些事,我也不想把女兒嫁給他。

    “為什麼,難不成你還介意我與阿秦哥哥那段過去?”

    “那倒不是,你待我的心,這麼多年過去,我豈會看不清,你若有嫌棄之意,早就離開了,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孫沅沅追問。

    “賀擎曦越是長大,對他、我越……”

    “越怎樣?”她催促,丈夫是個豪氣漢子,說話從未如此吞吞吐吐。

    “越害怕。”他給了個出人意表的答案。

    害怕?他這輩子有害怕過任何人嗎?怎麼就害怕起擎曦來?

    “擎曦對你做了什麼,你為什麼怕他?”

    “就是沒有才可怕,我老覺得他對我步步進逼,覺得我非得對他做點……做點什麼壞事不可。但我哪裡能對他做壞事?賀家對咱們家有恩,賀老太爺找的好風水,讓咱們家予祥、予恩考中進士、當上官,又讓予青變成為世襲侯爺,這些恩惠,我點滴記在心口吶。所以啊,我最好離那個賀擎曦遠一點,免得我一個沖動,做下憾事。”

    孫沅沅聽著丈夫的苦惱,想起自己的推側。難不成賀老太爺真說對了?後羿射日,前世的記憶仍然存留他心底?

    看著他苦不堪言的表情,她不曉得該怎麼同他分解,若是講得不好,會不會反倒毀去擎曦和予月的感情線?

    也許該找個時間,與賀家老太爺談談,看看如何解開丈夫心中的結。

    “行了,先睡吧,再多的煩惱事,都留待明日再處理。”

    她勾起丈夫的手臂,後羿側過臉,看見妻子紅撲撲的臉,心一動,他打橫抱起他的沅沅。

    同樣的夜,擎曦迫於無奈,把予月留在後家。

    情蠱解除後,他夜夜在床上無法安眠,他想念他的小涼席,想念他的後予月,想過去他們在同一張床上說話聊天,想她埋在他懷中笑著、鬧著,那股……幸福感覺。

    他己經等得太久,好不容易等來今日,一道聖旨,讓予月成為自己的妻子,沒想到,唉……他怎麼就這麼不投岳父的緣?

    輾轉難眠,他受不了了!

    跳下床,走出精誠居、躍過那堵牆,熟門熟路的走向那個屋子、那張床上,擎曦越接近床緣,心越是怦怦跳,想到下一刻就可以擁她入懷,他嘴角樂得幾乎咧到後腦。

    予月又把棉被蓋的滿頭滿臉?肯定是冷到受不了,真是的,芯鵑在做什麼,怎麼沒在小姐屋裡多點上幾盆炭。

    坐到床邊,伸手扯開棉被,擎曦怎麼都沒想到,自己迎上的,居然是予恩的笑臉。

    “哼哼,受不住了吧。”予恩說得曖昧。

    “怎麼會是你?”他皺起濃眉。

    “我阿爹蓋了新宅院,予月去年就搬過去了,我知道今晚你一定會來這裡,坐吧!”

    予恩起身,拍拍床鋪,示意他坐下。

    擎曦坐下,兩人並肩靠著。

    還沒有開始說話,予恩就忍不住往床裡頭挪去,他皺眉頭說︰“這麼熱?你是吞下多少木炭,也只有我們家那顆小冰球才受得了你。”

    “什麼受得了,她享受得很。”

    “講什麼鬼話,我們家予月哪有這麼隨便。”

    予恩眼角在瞪他,卻不能不打從心底同意,過去夜夜被擎曦接在懷裡睡覺的時期,予月從不生病,身子強健得讓大夫們訝異。

    連那個說他們家予月無藥可治、活不過十五歲的“神醫”,也承認自己醫術太差,看走眼。

    結果呢,床上少了大火爐,短短一年內,扣掉落水那次不算,她大病小病接踵而來,躺在床上的對問比下床的時間多。

    擎曦莞爾,問︰“告訴我,這一年,予月過得真的很糟,對不?”

    當新娘子,她臉上塗滿厚厚的粉妝,卻也掩不住她滿臉的蒼白與憔悴。

    “是,她老是在生病,她雖然失去記憶,可我老覺得她沒有全然忘記,她總是無緣無故地哀傷落淚,眉宇間,總有一股說不清、分不明的憂鬱,她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就是下意識地把自己欺負得形銷骨立。”

    他聽得濃眉緊蹙。這些事不是親人不會曉得,就算祖父多方探聽,也只能探得後家大門外的事。

    “我明白,過去一年對你而言並不容易,但予月也不舒坦,即使她忘記你。”

    “對不起。”

    “去年,我無時不刻想著你這句“對不起”,無時不刻想要得到你一份說明,我很想知道,我那個好兄弟是發生什麼意外,怎麼會突然從裡到外翻天覆地,變成一個我不認識的陌生人?好不容易得到答案,雖然我還是心疼妹妹,但,擎曦,我支持你。”

    門被打開,予祥、予廷、予博、予青走進屋子,他們直接走向床邊,予青一手拍上他的肩。

    “妹婿,我們認了你,但如果哪天你又讓我們的妹子不開心,我們是會翻臉不認人的。”

    擎曦笑開,他喜歡“妹婿”這個稱呼。

    “我發誓!”

    “你要知道,予月是我們全家的寶,你絕對不可以對不起她半分,否則……”

    予博舉起拳頭,挑了挑眉,意思是——你知道的。

    “我不會給那個‘否則’機會,因為我怕痛。”擎曦的幽默惹笑了舅子們。

    “我阿爹那關可不好過,我們幾個兄弟商議過了,如果不造就事實,怕是你這輩子都別想讓予月過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阿爹財力雄厚,養一個女兒半點困難都沒有。”予廷說道。

    “你們的意思是……”

    “還要說得更清楚?”予青笑得很賊。

    想起李媚君被擎曦燙得滿身水泡的事兒,他就忍不住捧腹大笑。說透了,他們根本毋庸東叮囑西吩咐,這輩子,能讓賀擎曦抱在懷裡卻不受傷的女人,也只有他們家小妹了。

    “我不贊成,對予月而言,我還是個陌生人,我得讓她適應我、習慣我、愛上我,否則我不會對她……”雖然成過一次親,但他對男女情事仍然生澀,放在口頭討論,太陽很害羞。

    他的表白讓舅子們滿意到不行,一人一手搭上他的肩,笑道︰“去吧,她住在種滿茉莉花的院落。”

    “謝謝!”擎曦朝他們一點頭,轉身、走進夜幕。

    予月睡不著,雖然她真的累慘了,今天她踫上的事兒太多,多到她都數不清。

    天未亮被阿爹、阿娘挖起來,淨身、化妝、換嫁衣,她以為今晚將是自己的洞房花燭夜,她將導那位素未謀面,但聽說人品很好的王秀才成親。

    沒想到賀擎曦來了,帶著賜婚聖旨攔下迎親隊伍,她糊裡糊塗進到賀家、糊裡糊塗拜堂成親,她根本沒想到會牽扯出那麼多的前塵往事。

    多曲折離奇的故事呵,竟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真教人難以想像。

    她聽了、接受了,用很多時間去思考,企圖尋到一點點的蛛絲馬跡,可惜,她真的記不起來,自己曾經喜歡過賀擎曦。

    事實上,她是知道他的,臨州是個小地方,賀家又是地方上有聲望的大家族,除幾位賀家老爺、少爺在朝為官之外,他們堪輿相術都令人折服,想請得賀二爺或賀四爺指點迷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賀四爺這一年都不在府裡。

    即便賀家上下都是有能力、有名望的人,窗擎曦更是當中翹楚。

  尤其上個月消息傳回臨州,人人都曉得他在朝廷立下大功,皇上特意拔擢,他從個小小的七品縣官被提拔成為從三品大員,可以上朝、面見皇上,可以自由進入禦書房,這樣的人物遲早要入閣拜相,她怎麼可能沒聽說過。

    但是她與他……

    照理說,她既然明白這麼多事,連誤會也已經解說清楚,再加上賜婚聖旨,以及她與賀擎曦早已拜堂的事實,她就不應該留在後家。

    但阿爹的氣怒她看進眼裡,著實不忍心……

    左右為難時,幸而賀擎曦看穿她的心思,握住她的雙肩,柔聲道︰“你就留下來吧,總有一天,我會說服你阿爹。”

    他的理解與體貼,都讓她更深信了幾分,若不是曾經用過心,他怎能一眼看透自己。

    想起他,便聯想起他溫暖的懷抱,溫暖的手心,溫暖得像她掛在胸口的暖玉。

    予月淡淡的笑容揚起,她認為,也許自己應該敞開心。

    門輕輕地從外頭被打開,她以為是芯鵑進房來,轉過頭,卻看見眉彎眼笑的擎曦,他來了、站在門前,臉上盡是理所當然。

    這種時刻,男子進入女人閨房不是合宜事,他的理直氣壯、理所當然,不知道出自何處?

    雖說,他們已經拜堂成親,可阿爹還不承認女婿啊,能讓他進房嗎?矛盾在心底,予月苦笑不已。唉……這整天下來,教她矛盾的事情數不勝數,還真不差這一件。

    “怎麼還不睡?今兒個你已經夠累。”

    擎曦往她身邊走,不過是幾步距離,可他每親近一步,她的心便軟上一分,待他走到她身邊,硬硬的心化成軟軟的麥芽塘,只想圍著他、繞著他、靠著他。

    “我明白,可就是睡不著。”她低頭,閃避他灼熱眼光。

    “沒有我說故事,你哪裡睡得著。”他不允許她閃避開來,低下頭,追逐她的眼光。

    “說故事?”她不明白,眸子微抬,觸上他專注的視線。

    他點頭微哂。

    “那些年,你非得窩在我臂彎裡,聽我說故事才能入睡,把那些故事集合起來,大概可以堆出一座高山。”

    青梅竹馬的交情?是,大哥是這樣形容的,所以那座高山,是用光陰、用無數的相處給堆疊出來的?

    “換言之,你經常在深夜潛進我屋裡?”

    “不是經常,是天天,我只要在臨州,就會越過牆、來到你床邊。”

    “阿爹不知道嗎?他怎麼沒剝下你一層皮?”她好奇問。

    阿娘說,阿爹那態度不是一日兩日,他是打第一次見面就厭上人家,就算擎曦長得再英俊偉岸,就算他成就再非凡,阿爹就是帶著偏見。

    “我很厲害的,厲害到你阿爹想抓都抓不到。”

    “當樑上君子,竟然還用厲害來形容。”怪了,不過短短幾句對話,她竟然就同他熟稔起來。

    “不是樑上君子,是偷香賊。上床去,我給你說說那些年的趣事兒。”

    上床去!不會太快嗎?她蒼白的臉龐染上一抹紅暈。

    見她這樣,擎曦的心沾上她甜甜的麥芽塘。

    “我不會做什麼事,我只想當你的大火爐,溫著你的手腳身子,過去我們就是這樣,同床共枕了六年。”

    “什麼,六年?!那我的名節……”

    擎曦失笑。這麼多年過去,現在才想起名節問題?揉揉予月的頭發,像過去那樣,他安撫道︰“放心,名節還在、清白還在,你想要的東西都在。”

    哪有人這樣說話的!予月臉上那一抹排紅,瞬間擴大,暈染了整個臉龐。

    他拉起她的手,領著她到床邊。

    “上床吧。”

    分明覺得這樣不妥,可……都做過好幾年的事,現在說不,會不會太矯情?

    唉,今天真是矛盾又矛盾的一天!

    予月乖乖上床了,他躺在她身邊,怕她擔心,擎曦刻意拉出一點距離,身子不敢踫上她的,雙手支在腦後。

    他緩聲說道︰“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八歲,我十二,一個小到不行的瘦弱丫頭,怎麼就那麼能引人注意?尤其是你那雙眼晴,怎麼會那麼明、那麼亮,能看穿人似地,那次,我把戴在身上的暖玉送給你。”

    她從衣服里拉出暖玉。

    “是這個嗎?”

    “對,就是這個。”看見暖玉,擎曦很高興,這麼多年過去,暖玉還負責熨熱她的心。

    “第二次呢?”

    “第二次見到你,是在你和爹娘把祖父的墳墓遷到外祖父墓旁,那時我覺得奇怪,天又沒那麼冷,你幹嘛穿那麼多衣服,簡直就是個小圓球,要是一個沒站穩,就會從山上骨碌碌往下滾。

    “然後,我們在半路上遇見一戶人家,那戶人家的嬸坤因為難產而死,你看見嬸嬸的魂魄,我還以為你是害怕,便教你把鬼嚇走的方法,從此我在你心中留下凶惡形象。”

    “然後呢?”予月越聽越覺得有趣。他果然是說故事的個中好手,教她上癮。

    “我弄擰了你的意思,你根本不害怕,你是想把嬸嬸來不及對丈夫說的話,傳達給叔叔。”

    “我傳達什麼話?”

    擎曦回答,“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你說嬸嬸要叔叔別忘記那日蒼狼山下誓約,要叔叔把來不及待嬸嬸的好,給他們的孩兒。

    “我生長在這樣的家庭,雖然耳濡目染,卻討厭別人用八字、命中註定……這類說詞,強迫我接受我不樂意的事

    “教人難以置信地,哀莫大於心死的叔叔,眼底重新燃起光彩,於是我確定,他會好起來的,他會好好守護孩子長大,在最後那天來臨,與嬸嬸攜手、來世共結情緣。那是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男女之間的情感。

    “我問你,是不是經常和鬼魂打交道?你回答是,我說這對你的身子不好,你卻毫不考慮地告訴我,‘沒關系,我喜歡做好事。’

    “那時,我眼裡看見的不是一個瘦小的八歲丫頭,而是一個散發光芒的勇敢女孩!予月,你的肩膀那麼小,為什麼能承擔那樣大的責任?”他忍不住贊嘆。

    聽見他的贊美,她心底有幾分微甜,卻不好意思地轉開話題,“然後呢?”

    “我們越來越熟,白天,你和哥哥們到我家一起上課,師傅休息的時候,你哥哥瞞著你阿爹把你帶出門,與我一起到郊外踏青遊戲。祖父常說你的八字與我再合不過,如果能娶你進門,是我的福氣。

    “我生長在這樣的家庭,雖然耳濡目染,卻討厭別人用八字、命中註定……這類說詞,強迫我接受我不樂意的事。

    “祖父說,我太驕傲、太自信也太自視甚高。我是那種相信人定勝天的男子,可那次、祖父說這話時,我非但不感覺厭煩,反而心底滲出一種類似滿足的感覺,那時我就明白,原來啊,我是願意的。”

    “那麼早,你就喜歡我了?可那時,我只是個小丫頭不是?”

    聽見自己被他喜歡著,氣息微微紊亂、心急促,這是不是代表,自己也是樂意被他所喜歡?不自覺地,予月向他偎近。

    “沒錯,還是個冷冰冰、瘦巴巴,小得讓人很心疼的小丫頭。而且最糟的是,我喜歡你,你卻不喜歡我。”

    “為什麼我不喜歡你?”

    “你認為我凶,我一出現,你那些鬼哥哥、鬼叔叔、鬼奶奶們全避著我。”

    “我這樣對你說的嗎?”

    “你沒直接對我說,但對予祥、予恩說了。”他垂下眉臉,眼底有一絲與他不相稱的哀怨,見他這表情,她滿懷抱歉。

    “你傷心了嗎?”她輕觸他的手,他想也不想,就將她的手握在掌心中。

    “我不傷心。”

    “為什麼?”

    “一來,你還太小,小到還不認識男女之間的喜歡是什麼;二來,我這種人不會把時間浪費在傷心上頭的,我只會把時間用來爭取你的喜歡。我寵你、疼你,我想,一年不成、兩年必定可以,兩年不行,我就往第三年努才,總有一天,你會喜歡上我,像我喜歡你那樣。”

    “後來,我果然喜歡上你了嗎?”

    “對,但當中發生一件很關鍵的事。”

    “什麼事?”

    “我病了,我全身發熱,大夫卻找不到藥來醫治,予祥、予恩靈機一動,想起每回他們生病發熱,只要把你抱在懷裡,很快就會痊癒。於是予恩瞞著你阿爹,把你帶到我屋裡,你喂我喝水、照顧我,還當我的小涼席,果然我的病很快就好起來了。之後,我便食髓知味。”

    “怎麼說?”

    “我天生體質燥熱,經常在夜半熱醒,便是冬天,也很難一覺到天明。我的精誠居與你的屋子只隔一片牆,開始,我搭梯子爬牆,只要鑽上你的床,抱著你,我就能安安穩穩睡到天亮,而你也不再在半夜裡被凍醒。

    “你阿爹一度以力,你長大了體質改變,不再總是手腳冰冷,卻不曉得是因為我這個大火爐的關系。

    “慢慢地,我的武功越練越好,再不需要梯子,輕輕一躍就能跳上你的屋頂,我並不確定那個時候,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我只知道,我心底早有認定,而你,並不反對我的認定,於是我盼著你的及笄禮,盼著把你娶回家去……”

    他緩言細語,說著原本打算隱瞞的過去,她聽著聽著,情動、意動,一個、兩個隱隱約約的影子在腦中閃去,她不清楚自己捕抓到的是什麼,只曉得那個感覺不錯。

    慢慢地,她睡著了,他低頭望向她恬靜的容顏,心動。

    心隨意走,男子的欲望漸漸出籠。

    癌下身,他親吻她柔軟的唇辮,那個甜、甜進心坎,他的體溫一點一點逐漸攀升,那是讓李媚君燙得皮膚起水泡的溫度。

    擎曦心頭一驚,害怕傷了予月,急著想下床,卻沒想到這個小妮子像是舒服極了似地,偎得他更近。

    他呼吸喘促,欲望勃發,可她越來越過分,像是急欲汲取這份溫暖似地,抱住他的腰,臉貼上他的胸口,連腿都跨上他的腳。

    原來啊,別人遮之唯恐不及的熱度,恰恰是她最喜愛的溫暖。

    誰敢說,他和她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他們的戀情在秘密進行中。

    擎曦托太子向皇上請假,發誓不把予月娶進門,絕不回京述職。

    予祥、予恩沒有一個可以說項的太子朋友,只好乖乖回任上當差,但有予廷、予博和予青幫松掩護,擎曦和予月,偷偷地談情說愛。

    太子跑一趟京城後、又轉回臨州,他帶來皇帝的賞賜,千畝良田,萬兩黃金,和一塊大大的金字招牌‘平安侯府’。

    後家不缺銀子,但也得忙著尋地、買地、蓋房子,這等風水大事,便是後羿再不樂意,還是得靠賀家人幫忙。

    後羿一忙,擎曦和予月相處的時間自然多了,日裡夜裡,兩人天天膩在一起,賞景聊天,下棋看書,就算啥事都沒做,只消一個眼神,看見對方在自己身邊,那個幸福愜意感便油然而生。

    今天,二爺賀銘看中一塊地,約後羿出門,趁這個機會,後家阿爹前腳走,擎曦後腳進門,拉著予月上馬車,“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事實上,他們並不是去一個“好地方”,而是回孫家故宅。

    下馬車,予月竟熟門熱路地跨進孫家院子。

“奇怪,門上的封條不見了。”她下意識說話,並未考慮太多。

    “予月,你想起什麼嗎?”擎曦拉起她的手。

    對哦,自己怎會這樣說話,真怪……她注視他的臉,想了半天,搖頭。

    “沒關系,別勉強自己,走,我們到園子裡。”

    她沒問為什麼要到園子裡,好像根本知道他要做什麼似地,她拉住他的手,一起前行。

    走過前面兩個院落,便聽到隱約傳來的嘈雜聲響,他們再往前行,不多久看到幾百名官兵圍著園子,不準閑雜人等進入。

    領頭的隊長認識擎曦,躬身放行,他帶著予月走進去,不過幾步功夫,就看見尹泰在指揮工人做事。

    池塘的水被抽幹,塘底的淤泥已經清理幹淨,幾名壯碩的工匠拿著錘子,一下一下敲著石板,把石板給敲碎了,再一簸箕、一簸箕運上來。

    尹泰看見擎曦和予月,快步向他們跑來。

    “怎麼想到帶予月過來?”

    “這裡是予月發現的,當然要帶她來看看,怎樣,挖得如何,裡面真的有藏東西?”

    “應該是吧,到目前為止,情況都和藏寶圖上標的一樣。”

    “不知道數量如何,希望夠多,能讓國庫充盈。”

    “父皇說了,這幾年風調百順,再加上肅貪有成,從那些貪官家裡搜刮出不少財富,若今天挖出來的東西能讓人滿意,下令免稅三年,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真的?”予月驚訝問。

    “當然是真的,依你們後家的生意,免稅三年,多出來的銀子一定然可以把鋪子開到鄰近各國去。”

    “掙那麼多銀子做啥,人一生吃多少、用多少都有一定的數量,何必辛苦自己為錢汲汲營營。倒是我聽阿爹說過,他小時候家裡無錢無糧,很羨慕都居哥哥們可以上學堂,這些年,雖然在我阿娘的教導下讀了不少書,可他心底多少存著遺憾,便想在全國各處尋地蓋學堂、聘師父,不收學費,再提供一點銀子,讓有心念書的窮人家孩子有機會讀書。”

    “後家果然是積善之家。”

    “若不是做善事,阿爹也不會有如今的日子,我阿爹曾經替一個死在路邊的乞丐收屍理骨,不多久便踫到人販子,他從人販子手中買下我阿娘,後家才從此發達起來。我阿爹深信,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擎曦聞言,濃烈了眉眼,問︰“予月,這話你什麼時候聽來的?”

    “不就是賀爺爺第一次到我家裡作客,問阿爹是不是做了啥好事,否則怎能娶到……”

    話說到這裡,予月自己也驚訝了,捂住嘴巴。她竟然記得?

    見她這副表情,擎曦連忙把她軟軟的小手收進胸口,低聲安慰,“別害怕,這樣很好,一天一點、慢慢記、慢慢想,早晚你會想起來,你曾經很喜歡、很喜歡賀擎曦。”

    “挖到了!”工匠驀地一聲熱烈驚呼。

    尹泰和擎曦、予月猛然回頭看,石塊底下,的確有鐵板,見狀,眾多工匠急急松松去尋來繩子、將鐵板吊起,在鐵板底下,果然出現一個密室。

    “放梯子下去!”尹泰出聲,工匠們紛紛動起來。

    “殿下,梯子不夠長。”

    “去後頭林子,砍些竹子來用。”

    擎曦問她,“想不想下去看看?”

    “好。”

    予月點頭,擎曦攬住她的縴腰,一個縱身、施展輕功,飛下密室。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過去幾年,他能夜夜偷渡到自己床邊卻不教阿爹發現,他的輕功,還真的是一絕。

    “你還好嗎?有沒有嚇著?”雙足落在箱子上頭,擎曦問。

    “沒有。”有他在,哪裡有事情能嚇得著她。

    不多久,尹泰也飛身下來,他們並肩站著,擎曦沒松開予月的腰,他們四下探看。

    孫睿圖真的很聰明,池塘面積不大,誰都不會想到,下面能理多少東西,所以寶親王把整個府邸都給挖透、挖爛了,獨獨沒想過池塘。

    密室不大、卻很深,箱子一個一個堆疊,疊上好幾層,尹泰拍去箱子上頭的灰塵,打開鎖扣,裡面全是黃澄澄的金子。

    予月心有感嘆,當初若不是陳序東、陳尚禮父子貪財,怎會弄到滿門抄斬,害死他們的,是錢還是貪婪?

    他們並沒有在下麵待很久,擎曦便縱身抱著予月往上飛竄,下面的空氣不好,而且陰冷潮。

    “要不要四處走走?”他問。

    予月點頭同意,對這裡,她有一種莫名的熟悉。

    兩人離開挖掘之地,手牽手、悠哉悠哉、慢慢走,沒有目的、只是隨意,可予月還是下意識地挑了條自己感覺熟悉的小徑。

    半晌,他們走到一問低矮的屋子前頭。

    不明所以地、有幾分遲疑,可她還是決定伸手推開門。

    擎曦站在她身旁,靜靜觀察她每一分表情,門扇的後頭是間廚房,有灶有鍋,還有幾根柴火堆在角落。

    她進門後,直接走向柴火旁的水缸,企圖把壓在水缸上頭的木頭蓋子給掀開,那個蓋子很重,擎曦雖不明白她為什麼想這樣做,但他還是接手,把木蓋給搬到一旁。

    然後……

    “沒有!不見了?”這裡沒有她要找的東西,她又是驚訝、又是沮喪,說不出口的復雜感覺在心頭沖撞。

    “別急。”擎曦擁她入懷,在她耳畔輕道。

    “你想找什麼,我來幫你找。”

    她想找什麼?不確定啊,只是她的視線無法離開空落落的水缸。

    擎曦不打擾她,任由她在水缸前頭停頓,只是抱住予月、抱得很緊,他要把她所有的恐懼無助,全部驅逐出境。

    他是個男孩、很小,約莫五、六歲左右,他蹲著,整個頭理入膝問,兩手抱著腿,全身蜷給成團。她有問他叫什麼名字?他也回答了。

    “小良,你怎麼在這裡?你阿爹、阿娘呢?”

    小男孩口擊清晰道︰“有壞人來啊,他們拿刀子沖進來,一下子就把老爺、少爺、夫人……通通抓起來……小玲姊姊想救小姐,壞人用刀子刺進她的肚子……姊姊,你可不可以帶我去找阿娘?”

    她屈下身子對他說︰“小良,明兒個我找人來幫忙,帶你離開好不?”

    “好……可小良得等老爺回來,告訴他,東西理在灶灰裡。”

    她彎下身子,找了根薪柴撥開灶灰,她挖很久,從裡面找到一個小匣子,裡面有一張皮革制的藏寶圖和信紙。

    她快步往前院走去,卻聽見腳步聲,她閃身避在樹後,沒想到來人武功高強,一隻爪子似的手掌箱住她的脖頸。

    是擎曦!

    他松開手,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是文婉姊姊領我來的。”她拉住他的手。

    “那個鬼女子?”他抽回自己的手,不喜歡被她踫觸。

    擎曦的動作令她錯愕,她蹙起柳眉,滿眼疑惑地看向他。

    她不明白他的冷淡,又握上他的手,他凝重了雙眉,冷摸的眼中閃過一分朋明白白、真真確確的厭惡。

    “自重!”他看住她的眼光帶著幾分冷列。

    一片迷霧在眼底浮起,她強忍哀傷,問︰“那麼,及笄禮過後,你還要上門向我阿爹提親嗎?”

    “家裡認定我與你的八字契合,若能成親必成佳偶……我與你之間只是兄妹情誼,並無男女之愛,成親後或許可以富貴繁榮,卻無法相愛一生……”

    淚水瞬間迷霧了予月的雙眼,她想起來了,丟掉的那一年重新回來了,那些哀愁、那些沉重,那些壓在胸口的陰鬱像被一把鑰匙打開,解套……淚水滑過臉頗,一滴滴跌入衣襟……

    擎曦明白這個表情,她想起來了,想起在這個孫家大宅裡,他對她的殘忍。

    握住她的雙肩,將她扳過身子,兩人面對面,他勾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對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為什麼說三次對不起?”

    予月知道自己哭得沒道理,知道不是他的錯,知道他受情蠱所控、身不由己,怎麼還是哭呢,不理智、無理取鬧,分明是她不好,他何必對她說對不起。

    “對不起讓你傷心,對不起說那些無情的話語,對不起在夜深人靜,沒有把你擁在懷裡,所以我發誓、發誓、發誓。”

    “又是三次?”她吸吸鼻子,忍不住展笑。

    “對!我發誓一心一意待你,發誓看重你甚於自己,發誓再不讓你流下淚滴,所以我要保證、保證、保證,保證你未來的每一天,只有快樂沒有哀愁,保證讓你成為世間最幸福的女子,保證我是你唯一的丈夫,你是我唯一的妻子。”

    予月用才點頭,回答,“那麼我承諾、承諾再承諾。”

    “你想承諾什麼?”

    “承諾心底只裝著一個男人,他的名字叫做賀擎曦;承諾與你分享每一分幸福喜悅;承諾若是有女人再纏上你,我不會退卻,即便傷心,也要當個面目睜獰的開陋女,強硬把你拉回身邊。”

    “說得好?我的妻子就是要有這股銳不可當的勇氣。”擎曦兩手一圈,再度把她圈進自己懷裡。

    “我喜歡你的承諾,但是,我是個得寸進尺的男人,你可不可以為我,再多做幾個承諾?”

    “你還想要什麼?”

    “承諾你永遠不會變心,承諾你眼中只看得見賀擎曦,承諾你不只要我的一生一世,還要我的每個輪回。”

    所有的傷心過往,在這瞬間消彌,她在他懷裡笑得滿足,這個男人啊,還是一樣的惡霸,一樣的專制,不過,她就是喜歡上了,有什麼辦法?

    攬上他的腰,他的溫暖驅離了她的寒意,深吸氣,她閉上眼晴,想像著他與她的一生一世,想像他們的孩子,想像他們未來五十年的日子……

    夏天,悄悄地,腳步近了……

    孫沅沅醒得早,她側身看向躺在身旁的男人。

    曾經,她以為自己將一生順遂,快快樂樂長大、快快樂樂嫁給阿秦哥哥、快快樂樂一輩子生活著,沒想到世事不如所願。

    她也曾經恨過、怨過,埋怨命運為什麼待她如此刻薄?可惜世間事,並非件件有解,只能順心平意、接受下來,不肯接受的,只能一頭撞死或拿根繩子把自己給吊死罷了。

    說實話,嫁進後家,她當然會有不甘願,但小玲的死換得自己活下,她怎能辜負她?

    除了認命,孫沅沅別無選擇。

    身為一個女子,又是罪臣之女,能得一個棲身之所,已經是福德深厚。

    但婆婆惜她、憐她,丈夫敬她、愛她,把她當成掌中珍寶,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矢志不移,便是鐵石心腸也要感動的呀。

    所以她感動,所以她敞開心胸,所以她慢慢地欣賞他、愛上他,她與後羿的生命早已扭成一股繩,再也無法分開。

    後羿取代了她心中的阿秦哥哥,成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而她,她感激上蒼、感激命運把後羿送到自己身旁。

    柔軟的眼光活在他身上,孫沅沅輕輕撫摸他的臉龐。這個男人啊,她發誓,一生一世、與他共生死。

    突地,後羿蹙起濃眉,額角流下點點汗水。

    孫沅沅疑問。怎麼回事?作惡夢了嗎?

    她想下床找帕子為他拭去滿臉汗,沒想到他會突然張開雙眼、瞪得老大,她被他驚嚇了,可他一看見妻子,連忙抱住她的腰,把頭理進她腹前。

    後羿兩手緊扣住她的腰不放,她愛憐地順著他的長發,心疼他發間已經出現斑駁銀絲。歲月不饒人吶,一貶眼就是二十幾個年頭過去。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5-10 12:00 AM

終章

    “怎麼啦,這麼大還作惡夢?”

    “沅沅,我作了一個古怪的夢,那個夢真實得讓我害怕。”他的眼晴無辜得像個孩童。

    “你還記得那個夢嗎?”

    “記得。”

    “要不要說來聽聽,我很想知道,天底下有什麼事情,能嚇得著我們家後老爺。”她輕輕一笑,口氣像在哄小孩。

    “我夢見天上出現九顆太陽,把土地都烤裂了,河川也烤幹了,井裡掏不出半滴水,百姓一個接著一個倒下,我看在眼裡、氣不過,拿起天帝給我的神弓箭往天上射去。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太陽竟然被我給射下來,從高高的天空墜落,像只烏鴉似的。我快步跑向前,發現那只烏鴉居然全身長滿了金色羽毛,我正得意揚揚呢,那只烏鴉居然慢慢幻化成人形,腳長出來、手長出來、身子……到臉個都長出來時……天吶天吶,我快嚇死了,他居然是擎曦!

    “賀老太爺對咱們這麼好,我怎麼可以射死他孫子,九泉底下,他一定不會饒過我,我恩將仇報,我是壞人啊!

    “我後悔、我懊惱,可是,我又不能從頭來過,怎麼辦啊,我急得道跳腳,擎曦就快要死了。他眼底流出血淚,哭著對我說︰‘你把我射下來,我怎麼去追逐我的皎月,沒有我,她將孤獨千萬年啊,你讓我怎麼捨得……’

    “沅沅,那個夢好真實,直到現在,我還感受得到太陽照射在皮上的熱痛感,耳邊還聽見百姓的哀鳴,而賀擎曦的眼淚……”

    伸出手,後羿看看自己的掌心。那裡有兩穎血紅的朱砂痣,從小就有,那是賀擎曦的淚水嗎?

    聽著他心病與現實交雜的夢境,孫沅沅嘆息,此事她與賀老太爺深談過,已是證實心中所想。

    賀老太爺交給她一本冊子,裡面寫著“後羿射日”的故事,她考慮再三,始終沒把冊子交給丈夫,擔心丈夫那個執拗性子,會懷疑她聯手賀家人,逼他把予月嫁給擎曦。

    那天,她認下擎曦,他孩子脾氣似地,氣得好幾天不與她說話。

    “羿,你起來,我有書要給你看,等你看完,我們再談,好不?”

    看書?這個時候?

    後羿不解,有東西壓在胸口,沉甸甸的、不舒服,他只想讓沅沅抱著、哄著,才不要看什麼書。

    孫沅沅見他耍賴,笑著拍拍他的臉說︰“乖,起來,一下下就好。”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松開手,她下床取來賀老太爺給的青皮冊子,挪了挪位置,她讓丈夫靠在自己肩膀看書。

    後羿在看見書名——“後羿射日”四個字時,心陡然一驚,坐道身子,翻過書冊一頁一頁往下讀,他看得很認真,偶爾踫到不認識的字,也捨不得略過,非要向妻子給問清楚,直到書本翻到最後一頁時,他抬起頭看向妻子。

    孫沅沅解釋,“這個故事不是我編的,凡是喜歡雜記散文的人都看過,你五個兒子也全都讀過,那時他們還曾經背地裡取笑,說祖父取名字不用心,隨口找個旁人名字便用上了。

    “我曾經問婆婆,你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婆婆說你小時候原本不叫後羿,叫做後春旺,可打一出生就常常生病,公公婆婆怕你養不大,只好花銀子請算命先生幫忙看你的八字,算命先生幫你改名後羿。說也怪,從那以後,你不病不痛,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強壯,會會婆婆對那名算命先生感激得不得了。”

    “你的意思是,前輩子我真的把擎曦給射下來?”

    她沒回答,反問︰“記不記得,你老誇我學問好,五個兒子都讓我取名,獨獨予月剛生下來,你見是女兒便寵得不得了,說她比天上的月亮還美麗,就自作主張喊她予月?”

    “我記得。”沒錯,六個孩子,只有予月的名字是他取的。

    “記不記得賀老太爺第一次上咱們家,他介紹擎曦時說過,擎曦一出生便全身通紅,全身發熱,嚇得產婆大叫,老太爺對照他的八字命格掐指一算,算出來擎曦前世是顆太陽,也不知道是惹了誰的眼,居然被人一箭給射下來?”

    後羿點頭,他有印象。

    “記不記得小時候擎曦老愛和予月膩在一起,你看不過眼,找我商量,要把兩個孩子給隔開,我回答你,‘那是你欠人家的,得還。’”

    孫沅沅望向丈夫。他該明白了吧,事情一件扣著一件,沒人可以提前算計、謀略。

    原來沅沅說的“欠”,不是指他後羿搶走賀秦的未婚妻,而是指他上輩子造下冤孽,這輩子得把女兒賠出去?

    難怪他總有修理擎曦的欲望,原來打前輩子起,他就看擎曦不上眼。

    難怪賀老太爺第一次見到他時,上上下下打量老半天,眼底滿滿的像是懷疑、又像了然。

    低頭,再看一眼手中的“血淚”,夢中,他接上金烏的淚水,滾燙的感覺還在掌心中間……

    “金烏追皎月,追的是生生世世的愛戀,你心慈,憐惜百姓受的苦楚,卻斷送了他們的愛情。羿,你還打算繼續固執下去嗎?打算再阻他們一生、再斷送他們一世戀曲?”

    後羿嘆息。他終於明白了,天數如此,他何苦再造一回罪孽。

    何況,就算沒有這場夢,他也無法否認,予月和擎曦在一起,身子變好、心情變好,蕩在頰邊的笑意,看得他心疼。

    “沅沅,有空去找找賀老太爺,把賀擎曦和予月的婚事在阿娘的百日之前辦辦吧。處理好他們,咱們得開始操心兒子們的婚事。”

    孫沅沅嘆氣。早該如此的呀,好事多磨,終是讓這對小兒女磨出一世幸福。

    後家又嫁女兒了!

    這次嫁妝比上次更多,後家違了例制,足足通兩百五十六抬嫁妝,把賀家送的幾萬兩聘禮全擺進嫁妝,而且誇張的是,明明嫁的是隔壁鄰居,卻非要在臨州繞上一大圈。

    有人一開始懷疑,不怕被搶嗎?後來看了迎親盛況方知,當然不怕!

    有幾百名御前侍衛護著,還有太子爺在迎親隊伍裡面,給兩家添面子,臨州的大小闢員全來參加這場親事,熱熱鬧鬧地,說是要席開百桌,誰敢來鬧。

    而另一頭又有好事的百姓等著看熱鬧,後家女兒是否當真嫁得掉?這位賀會子八字是否夠重、命夠硬?

    因此,從親事發布那天開始,百姓交頭接耳,人人都在談論這件事。

    不久後有人設賭局,讓百姓下注,看這回後姑娘的花轎能不能平平安安抬進賀家大門。會不會繞街繞一半,又讓人給半途攔下,或者新郎這幾天,會不會,病不起,坐實了後予月克夫的名頭。

    有人說︰“應該不至於吧,上回的嫁妝不是已經進了賀家大院,若是有事,早就傳出來,這回親事,應該會成。”

    又有人說︰“若親事沒問題,上回花轎已經進賀家大門,聽說連天地都拜下,為啥後姑娘還沒當成賀家新婦?”

    還有人幫腔說︰“也許時辰不對吧,賀家做什麼,這種事兒肯定是小心謹慎。”

    然後,不知從哪裡有一個小道消息傳出,後姑娘有陰陽眼,身邊經常伴著冤死鬼魂,上回她才進了賀家大門,賀老太爺就接連生病三、五天,偏偏不孝子孫不信邪,非要把人給娶進門,從前兩日起,賀老太爺就病得下不了床,這婚事啊,怕是不成。

    小道消息一出現,百姓紛紛下注,賭這回的親事“不能成”。

    因此,今天賀家辦的明明是婚禮,又不是施粥放糧,可擠進賀家大院看熱鬧的百姓萬頭攢動,像成群結隊搬新家的螞蟻。

    但這對賀家而言,倒也不算壞事,想進門看熱鬧?行,可多少得備點禮、包點紅包,於是這天,賀家禮金收到手軟。

    像是刺探前方軍情似地,每隔一刻鐘,就有人飛馬快報︰報!花轎已經到了清水巷口。報!花轎已經到狗子胡同。報!花轎已經到……

    花轎越是接近賀家大門,下注的百姓越是心情激烈,下注不多的還好,就當沾沾喜氣,下注多的,連汗水都狂飆出來了。

    終於,花轎進門,大事底定。

    但還有些個不死心的,期待在後姑娘拜堂之前,從天降下一道驚雷,劈壞這次的婚事兒。

    誰知道,程式一道一道進行,不見半分阻礙,直到喜娘拉起喉嚨大喊,“送入洞房。”

    這下,確定沒戲可瞧了,百姓紛紛散去,予恩看他們的失望表情,心底有著報了一劍之仇的快意。

    說他們家予月克夫?說她會變成老姑娘?說她會帶衰夫家?好得很,就讓他們看看,他們家予月是怎麼好嫁,怎麼旺夫家!

    他低聲問弟弟,“予廷,這回賺了多少銀子。”

    “粗粗估計有十萬兩銀呢。”

    好啊,看衰他們家予月的人這麼多,日後就讓他們嚇掉大牙,不是他們這些當哥哥的愛說囂張話,而是他們家予月,就是天底下最好命的女人。

    “二哥,這事兒千萬別讓阿爹知道,否則肯定拿帚子打人。”予博接話。

    “放心,把這銀子拿來蓋私塾,招窮人念書,阿爹知道咱們替予月出口氣,又做善事,鐵定高興到說不出話。”予恩賊笑著。

    “予恩說的沒錯,行了,咱們去鬧鬧妹婿。妹婿這個詞兒我已經想很久了。”

    予祥大掌一拍,落在予恩肩磅,幾個兄弟樂呵呵地往後堂尋他們的妹婿去。

    賀家大宅另一邊,尹泰攔住一名粉衫女子,她長得很可愛,圓圓的眼晴骨碌碌轉不停,濃墨似的黑眉,襯得她滿臉英氣,她手裡拿著一盆新摘下的茉莉花,全身帶著淡談的清香。

    “太子爺,有事嗎?”她態度自然爽利,沒有小女子的嬌羞。

    “你認得我?”

    尹泰有趣地望住她,都知道他是太子爺,心底多少有幾分害怕吧,怎麼會是這副大方態度,好像他只是隔壁哥哥,沒啥大不了。這時候,他已經忘記自己把人家攔下來,是要做什麼。

    “你成日在賀家進進出出,誰不認得?太子爺沒事的話,我還得忙呢。”她一笑,舉了舉手中的茉莉花。

    堂哥擔心予月姊姊被那些香粉、薰香弄得頭昏腦脹,特地讓她去采茉莉花來放進新房呢,堂哥啊,真是把予月姊姊給疼入心坎裡了。

    她一笑,尹泰的心像被什麼給勾了似地,他傻傻地望著人家,第一次,答不出話。

    見他發怔,她聳聳肩、轉身離去,只是,走不了三、五步,就讓人給喊下。

    尹泰急急問︰“我是李尹泰,姑娘呀什麼名字?”

    她落落大方地回了句,“賀思芹。”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住她的背影,他想起一段話——

    賀四叔和嬸坤,沒把思芹當女子教養,因此她不像一般閨閣女子軟弱好欺,她讀很多書,見識很廣,還有一副俠義心腸,果勇、聰明,不畏強權,雖然是身無武藝,可該做的事,即便知道危險,也要去做……

    喜房裡,紅燭燃盡,交纏的身子映出一室旖旎。

    本該是好夢正酣,擎曦卻偏偏睡不著,夜裡接連醒過好幾次,每次都夢見予月從自己身旁消失。

    他不懂自己,為什麼會這般患得患失?難道是波折太多、幸福得來不易,自己才會如此擔心?

    低下頭,他的小涼席蜷著身子、給在自己懷裡,那樣密貼、那樣契合,他們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幸好,波折過去、幸福來臨,他將守著這份幸福,直到天長地久。

    親親她的額、親親她的唇,親親她濃密的睫羽,予月被擾醒了,看見擎曦,想起昨夜兩人的親密,她紅起雙頰,沒話找話問︰“天亮了?”

    “還沒有,你昨晚不是說,想要看太陽升起。”

    “嗯。”她喜歡看太陽初升的情景,新的一天、新的開始,有著嶄新的希望。

    “那得起床嘍。”

    身子雖然酸痛,予月還是下了床,略略梳洗、換上衣服,擎曦取來披風將她緊密裹起。

    走出精誠居,他環抱起她的腰,縱身一提,把她抱上屋頂。

    “冷嗎?”

    “不冷。”在他懷裡,她只會覺得溫暖。

    擎曦在她耳邊喁喁私語,是情人問的甜蜜對話,他說得心歡、她聽得意滿,這時,天空出現第一抹霓雲。

    太陽在雲間染出金黃橙橘,燦爛奪目的光芒,為天地帶來一片盎然生機。

    她喜歡看太陽升起,喜歡又是新的一天,所有的哀傷皆留在過去。

    予月滿足地伸伸懶腰,卻意外瞥見,天邊還有月亮的身影。

    她急急指著月亮的方向,說道︰“瞧,月亮還沒落下。”

    那嬌俏可愛的模樣,逗得擎曦發笑,他說︰“是啊,還沒落下,金烏追皎月,追過千百年,終是讓他給追上。”

    他望向予月,笑得一臉蜜,頭輕輕俯下,他封上她的唇、她的心,完封了他與她的愛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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