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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雷恩那 - 三生三世小桃源【單】 [打印本頁]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7 03:45 PM     標題: 雷恩那 - 三生三世小桃源【單】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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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三生三世又相逢,只為成全這段情緣……
宇宙洪荒浩瀚無窮,
許是冥冥當中,他們種下了一顆情種,
於是彼此依約而來~

寧安侯宋觀塵武藝高超,身分尊貴,
既是國舅爺更是職掌京畿軍防的皇城大司馬,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新皇上位後他竟落得個車裂的下場──
死無全屍、不得入殮,他變成了六塊屍體,
然後他看著她使計把自己的殘軀偷回家,
幫他清理縫合、更衣殮葬,溫柔細緻、體貼周到,
他想問她是誰,為什麼要冒著違逆聖旨的殺頭大罪幫助他,
可惜彼時的他只是一縷縹緲的魂魄……
直到重回十歲那年,他一定要找到她!

蘇練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再重回十八歲,
第一次時她甘於做個平凡百姓,勤勤懇懇的打理著織繡鋪子,
暗中關注自己的大恩人,卻只能在他遭車裂之刑後送他最後一程;
第二次時她都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逮到了,
仗著她心疼他,老說只有在這個小桃源才能合眼安睡,
從此夜闖她香閨夜宿她房中都是家常便飯,
甚至為了向皇上求賜婚,他竟不惜以身犯險……

【出版日期】   2020/6/23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 藍海E8910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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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7 03:4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1 01:57 PM 編輯

【第一章】 她的這一世

        東黎,正霖二十八年。

        離開東黎錦京已經很遠了吧?她思忖。

        如今中土依東西南北分成四國,各國之間以重山峻嶺為天險屏障,或以大河、雪原互為國界。

        她粗略估算,馬車往北邊都趕了大半個月,她向今晚落腳的這處騰雲客棧的跑堂夥計打聽,那笑得頗為可親的小哥同她說了,明兒個一早往北再去,日落前就能循著通商隘口穿過五狼山連峰,正式進到北陵國地界……而屆時,該能安心些了吧?

        那一夜,在貼身婢子掩護下,她逃得匆促也逃得及時,提心吊膽趕著馬車一路往北。

        如今想想都覺後怕得很,幸好那日當機立斷,也幸好在年少那幾年隨師父遊歷各處而習得的趕馬駕車之技沒有忘得精光,一鞭在手猶記得鞭起鞭落的手感,更慶幸的是老天垂憐,令她一路往北能次次避開追擊,有驚無險。

        師妹和師弟成了親,已在北陵落地生根,只要去到他們倆那座年年收成豐饒的大莊子,那自己……還有孩子……定能得到庇護。

        尤其是孩子,她不能讓她的心肝寶貝被逮回去。

        回去,等著孩子的是死路一條。

        絕對、絕對……不能夠!

        等等!孩子呢?孩子去哪兒了?

        怎、怎不在身畔?

        蘇練緹猛地從一團混亂惡夢中驚醒,雙眸陡張,微微汗濕的面容蒼白無血色,劇跳的一顆心險些從喉頭跳出—— 原本挨著她、睡在床榻裡側的女兒竟然不見蹤影!

        一時間嚇得肝膽欲裂!

        她這十多天逃亡在外皆和衣而眠,鞋也未脫,此時兩腳一落地便往門外衝。

        甫推門而出,腳步頓住,喉頭像一下子被掐緊,聲音與氣息全哽住。

        騰雲客棧供旅人們下榻的客房全位在二樓,此際她站在二樓環廊上,居高臨下,一樓大堂上的景象盡收眼底。

        地處東黎北境,這一處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與南邊尋常客棧很不一樣,寬闊大堂上不見桌椅,而是在黃土地上造出六、七個土爐區,爐中置著燒紅的炭火,爐上吊著鐵鑊、鐵壺,能煮食燉物也能熱湯熱酒,若用細長鐵條串上肉塊或全雞,亦能邊烤邊吃,客人們圍著爐火席地而坐,在這般大雪寒夜中邊填飽肚皮邊取暖,可謂一舉兩得。

        此際大堂上燒著三座土火爐。

        位在正中央的兩座爐火邊,投宿的五、六名客人八成酒喝多了,挨著溫暖火源倒頭便睡,鼾聲此起彼落,連守夜的跑堂小夥計也縮在櫃檯後頭、背靠柱子打起瞌睡。

        蘇練緹的眸光卻是直直落在邊角的那座爐火邊上。

        那是堂上最不起眼的角落,但圍著爐火席地而坐的七名漢子全清醒得很。

        清醒,卻不發一語,他們在沉默中飲酒進食,彼此的眼神沒有交集,傳遞烤熟之物和酒水時動作流暢,顯得默契十足。

        蘇練緹可以很輕易地從那七人當中辨出哪一位是帶頭者。

        為首的那一位落坐在最裡邊角落,大半身沒入上方環廊所形成的陰影裡。

        從她的角度俯視,火光僅映照到他頸部以下。

        她瞧不清他的面容,卻看到那六名勁裝漢子在傳遞所有烤物吃食和水酒前,皆要為那人先留下一份在他觸手可及之處,態度恭敬謹慎。

        而蘇練緹也實在不得不注視那個帶頭者。

        因為她那不過五歲的小閨女兒、她的心頭肉,此際就坐在對方膝上。

        她的萱姐兒一向有些怕生,竟乖乖任那人餵食切得細碎的烤肉,不僅吃得津津有味,還抬頭對那人展開純真笑顏……

        這究竟怎地一回事?

        她竟然累到睡死過去,連孩子何時溜出門被人「拐」了去都不知?

        毛骨悚然的驚懼感再次爬滿背脊,令她渾身發寒。

        她提裙往樓下去,內心驚急卻不敢弄出太大聲響,畢竟孩子在對方手中,什麼意外皆可能發生。

        等她下了樓梯最後一階,兩腳踩在大堂硬實的黃土地面上,萱姐兒嬌憨軟糯的聲音響起,打破這雪夜中荒山腳下帶著寂寥的沉靜。

        「你的臉……跟我是一個樣兒的。」

        「不一樣。」男子嗓音意外年輕,徐聲道:「我的臉是被人用火燒傷,妳的是蝴蝶形狀的胎記,妳的臉蛋比我好看太多。」

        孩子摸摸左頰上明顯的殷紅印記,想了想,略落寞道:「……沒有好看呀,我、我這樣不好看的,我阿娘生得才叫好看。」提到娘親,纖眉稍揚。「你傷成這樣,你阿娘一定很心疼。」

        「嗯,她若然瞧見,定然心疼。」

        「你阿娘瞧不見嗎?」迷惑蹙眉。

        「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那時我的臉還是完好的。」

        「噢……你真可憐……」真心表示同情地扁了扁嘴,認真又問:「唔……是說有人用火燒你,那人實在太壞太壞,是大壞蛋,你有沒有打回去?」

        「正打算狠狠打回去。」男嗓揉進淡淡笑意。「不會讓他們跑掉的。」

        「嗯,那就好,那你以後別再跟那人玩。」仰望自己新交的這位「大朋友」,孩子雙眸閃閃發光。

        「好,聽妳的,我再也不跟那人玩。」

        說出的話受到重視,孩子的小臉蛋因快活而紅撲撲,忽對男子問道:「那我可以摸摸你嗎?」

        男子似乎頓了頓,很輕地應了一聲。

        蘇練緹扶著一旁的樓梯把手立在未被火光照到的這一邊,就見那男子為了方便孩子撫摸他的臉,上身微傾,朝孩子低下頭。

        原先只照亮到他頸下的明亮爐火,終於映上他的面龐。

        蘇練緹首先看到的是線條溫潤如玉的俊秀側顏,那一道線從男子的額頭、眉間到挺直鼻梁,再從鼻頭滑過人中、唇瓣到下巴和喉頭……每一個起伏皆透溫柔,襯得半張臉雍容華貴,宛若匠心獨具才能造出的細緻白瓷,墨眉濃長,羽睫似扇,唇澤在火光下是春櫻輕綻的雅色,美不勝收。

        蘇練緹只覺對方有些眼熟,思緒正轉著,他就在下一刻將隱在暗處的半張臉轉向孩子,同時亦是轉向她。

        啊!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她才抑住險些衝出喉頭的驚呼。

        寧安侯,宋觀塵!

        她認出也記起這個抱著她女兒逗玩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寧安侯宋觀塵,錦京皇城大司馬兼御前行走,真要論輩分,他亦是當今聖上的小舅子。

        據聞宋觀塵十二歲時曾遭水寇擄走,其父宋定濤當時為從三品兵部侍郎,雖是職事官卻堅持請旨親自帶兵剿寇。

        半年後,宋觀塵被救出,小小少年粉雕玉琢的左側臉已遭火舌黥紋,輪廓雖未燒熔成一坨,亦未失掉左眼目力,但受傷的左側眉睫皆禿,也已不見唇瓣和唇紋,半邊臉膚佈滿深淺不一的紅痕,直蔓延到左耳和頸側。

        觸目驚心啊!

        尤其與他右半邊臉那近乎完美的俊秀相較,整張臉顯得無端詭異。

        不過毀容似乎還不是最慘,當時被救回,流言蜚語跟著傳出,都說輪番被請進宋府的御醫們不僅忙著醫治小小少年臉上的火燒,更得醫治渾身上下數都數不清的鞭傷、咬傷,甚至……就連胯間玉莖以及後庭魄門亦傷痕累累。

        只是傳言歸傳言,當宋觀塵再次出現在錦京百姓眼前,已是一個從蒼陀山習武有成、藝成下山的二十歲青年。

        青年高大且內斂,儘管顏面傷殘卻從不費事遮掩,他憑藉出色的武藝以及絕佳的辦案能力縱橫錦京,行事磊落,聲名鵲起,這兩年更以皇城大司馬之職掌控京畿軍防,深獲聖心眷顧。

        錦京百姓們對這位半面玉郎自然毫不陌生,蘇練緹自個兒就曾在錦京大街上遇過他親率的巡防馬隊,也曾在大飯館裡瞥見掌櫃對他彎腰作禮,恭恭敬敬將他請進上等雅軒。

        關於他,錦京百姓的風評頗佳,說他面殘志不殘,雖有個一路連升如今已官居正一品的爹親,還有一位深受帝王愛戴的皇后親姊姊,但他的武職官位是憑真本事掙到手的,滿京城要尋個武藝較他高超的還當真沒有。

        他習武不輟,長槍、刀法、箭術尤為精通,馬術與近身搏擊更是強項中的強項,是他沒想去考東黎武狀元,要不那「武狀元」頭銜定如探囊取物,輕鬆入袋。

        而他這位武藝絕佳的寧安侯兼皇城大司馬,雖說氣質偏冷,表情寡淡,為人竟是文質彬彬,凡跟他接觸過的良善百姓們,無人不豎起大拇指,不讚他兩句都覺對不起天公地母。

        他在野的聲望甚至高過身為輔國大臣的父親宋定濤。

        正因為他謹慎內斂、剽悍卻虛懷若谷的姿態,令身為外戚、位高權重的宋氏一門名聲得以水漲船高,在東黎頗得人心,更甚少受言官們抨擊。

        蘇練緹這是頭一回如此近距離望著那張殘顏。

        然,殘顏的主人彷彿老早就知道她處在那片陰暗中,他的目光淡淡掃了來,與她的視線相接。

        通體像被雷火擊中一般,她驀然發僵,頭皮麻過一陣又一陣。

        男人那雙眼瞳黝黑若深淵,瞬間能把魂魄吸入似的,既闃暗又燦耀似星,矛盾得令人悚然。

        他發現她了,卻未聲張,僅安靜地任由孩子的綿軟小手摸上他的殘顏。

        她親眼目睹她家萱姐兒的小手摸呀摸的,然而他卻不知,孩子撫摸他殘顏的力道和方式,完全是跟她這個阿娘學的。

        「呼呼,不痛不痛,沒事了,都沒事了,你好好的,是世上最好最好的。」稚嫩童音如唸咒語一般,對著他慘不忍睹的臉「施咒」,聽得蘇練緹一顆心揪到發疼,淚水瞬間潤濕眸眶。

        而這一邊,男子面容微變,很明顯有些怔愣,但隨即他勾起淺笑,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頭頂心。

        「那就承妳吉言了,讓我一切無事、一切都是最好最好的。」

        小女娃不太明白「承妳吉言」是何意思,但很能明白他對自己的友好和喜愛,一張小臉遂笑出燦爛光芒。

        宋觀塵一手改而輕挲她小巧鼻尖,溫聲道:「瞧,妳阿娘來尋妳了,快回去她身邊吧,往後可不能再一個人亂跑亂闖,讓妳阿娘擔憂著急。」

        聞言,萱姐兒循著男子的視線很快地轉過頭來。

        蘇練緹選在此時從樓梯這邊的暗處走進火光籠罩中。

        一見到最最心愛的娘親醒來了,且安靜立在那兒,萱姐兒不再眷戀溫和叔叔的懷抱,她一骨碌從宋觀塵的膝上跳下,邁著兩條小腿咚咚咚地跑,直直奔向自家娘親。

        「阿娘……」小臉先是撲進娘親長裙裡,跟著抬高仰望。「阿娘醒了,有沒有睡飽飽?」

        「嗯。」蘇練緹垂眸從容微笑,壓下想將孩子緊緊護入懷中的衝動。

        本想好好責備孩子,但心頭驀地一酸,這些天在外餐風宿露,還時時提心吊膽,以為自身掩飾得甚好,卻仍是讓孩子替她擔心。

        孩子定是見她好不容易睡沉,想讓她多睡會兒,才沒有弄醒她。

        但該教的事還是得教,只是她可沒想當著別人面前教訓自家孩兒。

        她遂彎腰抱起閨女兒,揚睫便見宋觀塵的視線猶落在她們母女倆身上。

        他隨行的那六名手下持續面無表情安靜進食,唯獨他目光幽深,毫不避諱地打量,彷彿看出她內心的驚急焦慮,看破她的故作鎮定。

        領著皇城大司馬要職,不在貴人滿滿的錦京當差,雪天暗夜裡卻出現在北境邊界,一行七人皆作勁裝打扮,兵器不離身……是有什麼祕事得暗中進行吧。

        「阿娘在發抖,阿娘很冷嗎?」萱姐兒兩條嫩臂收攏,親暱環抱娘親頸項,小腦袋瓜亦緊緊貼靠。

        「沒……」蘇練緹有些說不出話。

        她此時才驚覺到,自己很可能看到什麼不該看的。

        而孩子天真無邪的問話甫問出,注視著她的那雙男性眼睛微乎其微閃爍,那一半如櫻一半傷殘的唇極淡一挑,溫和表象滲出一絲嘲弄。

        嘲弄她的莽撞、無知和膽小。

        抱好懷裡的心肝寶貝,蘇練緹朝他頷首,屈膝致意,算是謝謝他陪萱姐兒說話、善待了她家孩兒。

        隨即不再逗留,她轉身上樓。

        芒刺在背的感覺追了來,即便回到客房了,仍然久久不散。

*             *             *

        大雪飄了一整夜,直到逼近凌晨時候,晨曦僅現三分,在冰寒色的蒼茫中雪勢終於止下。

        這般寒冷刺骨的天候,任誰都想窩在暖炕和熱被窩裡,卻有一道修長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騰雲客棧後頭的停馬棚內。

        男子黑色錦靴踏地無聲,束起的長長髮絲蕩在肩背上,被身上披著的墨黑大氅一襯,青絲在微弱曦光中閃動光澤,半張俊顏美若皎月。

        昨夜甚晚才就寢,如今天未亮便醒覺,僅兩個時辰供他歇息養神。

        但無妨,於他而言,兩個時辰已然足夠,再多他也睡不著。

        自從幼時被擄走,發生過那些事,他已無法安生地好好睡上一大覺。

        昨晚還能有兩個時辰紮實的睡眠,已相當不錯。

        這座停馬棚裡統共拴著十三匹馬—— 

        有七匹是他們一行人的。

        有三匹作為馱獸的馬是屬於一名行商的中年漢子所有。

        有兩匹則是另一名亦是南北走商的年輕漢子所擁有。

        還有一匹馬……是那個帶著稚兒、孤身行走的小婦人的。

        昨夜那兩名行商漢子和他們私聘的夥伴全醉倒在客棧大堂上,睡到打呼,沒什麼值得再觀察之處,令他留意的倒是那名已為人母的年輕女子。

        二十四、五歲模樣的少婦,一頭青絲垮垮挽成慵懶髮髻,因著急自家孩兒,從熟睡中乍然醒來的雪顏有著顯而易見的驚懼。

        看來……頗為護雛。

        他從女娃兒嘴裡探出不少事,知道她們母女倆是從錦京一路而來,是那女子親手趕馬駕車,原本貼身伺候的僕婢一個也沒帶上。

        女娃兒說不清楚自個兒的出身,只說家裡有位老太爺,大家都聽老太爺的,爺爺很嚴肅,從來都不笑,她害怕老太爺。

        女娃兒還說她近來多了一個弟弟,她偷偷瞧過他,弟弟生得好小好小,跟奶貓似的,但臉蛋沒有成片的紅色胎記,她想弟弟長大後一定很好看。

        既是近來才呱呱墜地的男嬰,他思忖著,那應是女娃兒同父異母的小手足,畢竟她家阿娘看起來完全不像剛產子的模樣。

        至於女娃兒的爹親,他曾旁敲側擊半哄半誘,孩子卻縮著雙肩,低下頭許久不肯言語。

        然,他手段多的是,要女娃兒乖乖吐實豈能難倒他,又哄了好一會兒,孩子終還是開了口,小聲囁嚅—— 

        「爹好像對萱姐兒生氣了,那天……那天他好可怕,抓得萱姐兒好疼,連阿娘都被推倒了,阿娘爬起來想抱我,又被爹打倒,都、都流血了……四周好黑好黑,但萱姐兒不哭了,要找門啊……好久都找不到門出去,又冷又黑,後來是……是妍心姊姊和春陶姊姊來了,外頭有火,燒得好旺好旺,宗祠起火了,他們都去救火,妍心姊姊拖住守門的老嬤嬤,春陶姊姊偷偷抱著我去找阿娘,然後……然後就跟著阿娘來這兒了……

        「阿娘其實在擔心妍心姊姊和春陶姊姊,萱姐兒也擔心她們啊,她們沒有跟來……阿娘說,她們有自個兒的家人,所以不能來……

        「阿娘說,要帶萱姐兒找阿叔和綿姨去,嗯……阿叔和綿姨是我家阿娘的師弟和師妹喔,阿娘說,去到他們那兒就沒事了,阿娘還說,阿爹沒有惱我,只是太過擔心剛出生的小弟弟,等弟弟越長越好、越來越健壯,阿爹就會好的,那、那萱姐兒就能回家去,什麼事都沒有了。」

        什麼事都沒有了……明擺著是自我安慰之詞。

        這世上誰都不能輕信,能倚賴的,永遠只有自己。

        冷哼從心底發出,可任憑他再如何洞悉,卻也無法讓稚齡女娃兒明白這樣的事實。

        佇足在自己的坐騎前,駿馬頗有靈性,大大馬頭頂將過來,直往他胸前蹭。

        他從懷中掏出一顆果物餵食駿馬,邊推敲著女娃兒所說的,他試圖拼湊出一個前因後果。

        然,無果。

        就在此際,停馬棚上方窸窸窣窣傳出異響!

        警覺性一向高漲的他倏地退後兩步,退出茅草棚架外,揚睫往上端一看—— 

        驟然映入瞳底的一幕令他瞬間驚呆!

        老實說,他都不知這世上還有何事能令他轉瞬間腦中空白一片,但此際親眼目睹的事,著實讓他忘記要呼吸,兩顆眼珠都快瞪出眼眶。

        騰雲客棧的後頭二樓,某間客房方窗大敞,一名小婦人揹著不小的包袱、懷裡裹緊一隻小小娃兒,兩手拉著一長溜兒的布繩索。

        仔細去看,那條布繩索竟是將被褥撕成一條條破布、再用一條條破布緊緊綁成的,然後她跨出窗外,奮力揪著布繩索小心翼翼往底下蹭挪。

        但,再如何小心翼翼,到底還是高估了那條布繩索的載重力度。

        嘶—— 

        破布條綁成的繩索竟應聲斷裂!

        宋觀塵死死瞪著小婦人帶著稚娃兒往底下直墜。

        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到尖叫聲,也來不及意識內心真正的想法,一切全憑本能動作。

        他一個飛跨躍過木欄衝進停馬棚中,頂端的茅草棚隨即「砰!」地一響被撞開一個大洞,一大一小的人兒被他接個正著,馬匹還因此異變而嘶鳴趵蹄,他抱著她們母女倆迅速避到角落。

        蘇練緹咬唇悶哼了聲,巧的是,她同時間亦聽到另一聲粗嗄悶哼。

        她驟然張眸,驚嚇地發現自己沒有如預期地落在厚厚茅草棚上,而是跌入某人懷裡!

        某人是……是男人?

        這個男人不是別人,欸,竟……竟又是他,又是他啊—— 

        皇城大司馬,寧安侯宋觀塵。

        面面相覷,她讀不懂他僵冷的表情,也弄不明白他怎會在此時刻出現在停馬棚內。

        兩個大人狠狠驚著,被娘親用寬布條仔細裹在懷裡的女娃兒倒是張大一雙明亮眸子,朝有著半張漂亮玉臉的叔叔咧嘴露笑,好像她跟阿娘正玩著一個遊戲,他突然跳進來一塊兒玩,真好。

        但孩子輕鬆歡快的神情沒有維持太久。

        就在一陣騷動大響,馬匹嘶鳴伴著人聲高揚,從客棧大門前一路往馬棚這邊過來。

        孩子表情驟然發僵,小腦袋瓜猛地往娘親香懷裡鑽,身子還瑟瑟發抖。

        怎地回事?

        孩子是聽到了什麼?

        宋觀塵皺起眉正納悶,說話的一幫人已然靠近—— 

        「那對母女可是咱們家的主母和小小姐,主母帶著小小姐奔往北邊尋娘家人,咱們家大爺命人一路追到這五狼山下,你這老小子上一刻說見過她們,說得那樣信誓旦旦,這會兒卻說她們倆失蹤了,能信嗎你?」粗嗄男嗓拔高,刮得人耳膜生疼,滿心不喜。

        騰雲客棧的老掌櫃略帶惶恐的聲音隨即響起。「是真的是真的,小老兒半句不假,絕不敢欺騙各位爺,只是……只是各位天未大亮便闖進客棧大堂尋人,許是打草驚蛇了不是?這才給了那位小娘子帶著小閨女兒脫逃的機會……再者,不是說是往北邊尋娘家人嗎?出嫁的女兒回娘家很是尋常,天經地義啊,哪用得著這樣又追又查又要逮人的?」

        「你懂個屁!」

        「是、是,小老兒不懂,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咱不懂。」老掌櫃趕緊賠罪,又道:「可幾位適才也都見到她們倆下榻的客房,那……那總歸就是不見人影了呀,她們娘兒倆不見了,可不能怪到小老兒頭上!」

        另一道男性嗓音粗暴插入,道:「你他娘的給咱老實點兒,別耍什麼花槍,活生生的大活人怎可能說不見就不見?就算不見,這騰雲客棧怕是方圓百里尋不到另一處遮風擋雪的地兒,咱家主母帶著小小姐能往哪兒去?你倒是給咱們說明白囉!」

        又有另一道不得理亦不肯饒人的聲音接續道:「是啊!就是!你這老傢伙說咱們家主母和小小姐失蹤,那……那就來查查停在馬棚裡的這幾頭畜生,瞧瞧裡邊有沒有咱們錦京卓閣老家的駿騎?還有你這客棧後頭是不是藏著咱家府裡的大馬車?咱家主母和小小姐就算偷偷要走,總不可能連馬和車都捨了吧?」重重一哼。「一查便見真章,誰也騙不了誰!」

        一幫子人約莫十來名,客棧老掌櫃被他們拱在前頭顯得非常勢單力薄。

        突然—— 

        「誰?」那幫人中帶頭的一名粗漢陡地喝聲,兩眼直瞪佇足在馬棚裡的高大男子。

        這一邊,宋觀塵一手撫著愛駒,朝鬧出動靜的一干人瞥將過去。

        不等他再作反應,已見他的部屬追上來擋在他面前,有兩名手下甚至直接從二樓客房的窗戶一躍而下,俐落地挺在他身前。

        六名手下來得及時,一字排開氣勢凌人。

        那護衛之勢令凌晨陡至的這幫人乍然一驚,就連揪著一張臉的客棧老掌櫃亦嚇得不輕,生生倒坐在地。

        這一幕,馬棚頂端開了個大洞,很顯然是被什麼重物砸出來的,目線往上方一挪,就見二樓某間客房的窗兒開開、垂下半條破布繩索……

        再明顯不過的線索,但一路罵罵咧咧、押著老掌櫃過來的一幫人,就沒誰敢再踏前一步察看。

        至於老掌櫃,心頭滴血啊,欲哭無淚啊—— 這馬棚子的修繕費都不知該向誰索討?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7 03:4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1 10:56 PM 編輯

【第二章】 這樣才齊整

        兩刻鐘後。

        樸素無華的小馬車被一行人護著,離開騰雲客棧往北而行。

        「爺,那些人還偷偷跟著,是否要處理?」隔著一道厚布簾子,馬車外的屬下低聲請示。

        坐在車篷內閉目養神的宋觀塵眉間不動半分,薄唇輕嚅—— 

        「去吧,一個都不能留。」

        「是。」

        車篷內驀地響起一聲驚呼,但很快便抑住。

        發出駭然驚聲的自然不可能是宋觀塵,而是這輛小馬車的主人—— 蘇練緹。

        兩刻鐘前她抱著孩子跌進宋觀塵懷裡,兩人連半句話都未及交談,她母女倆立時被他藏進馬棚角落的乾草堆後,他自個兒則又回復成一副閒適餵馬的姿態,加上他那六名鐵衛趕至,登時震懾全場。

        所有的目光都被他吸引走了,讓她得以不動聲色地帶著孩子偷偷摸摸溜到停在一旁的小馬車內。

        她離開錦京後不久,在某個還算繁華的小鎮就將華美馬車和烙有印記的駿馬換掉,換成這輛外表陳舊、結構卻甚是結實的小馬車,馬匹也換成善走溫馴的馬駒,想藉此避開夫家的追擊,但顯然沒有成功。

        外頭天寒地凍,若僅她一人逃命,她搶了馬也能不管不顧揚長而去,但如今緊要的是得護住孩子,她只想著要先躲好,可是一避進馬車裡又覺無所適從,就怕被人來個甕中捉鱉。

        結果事情的發展全然出乎她的意料。

        宋觀塵命手下起程,竟讓人把她的馬駒和小馬車一併拉走,好似老早就察覺到她帶著孩子溜上車。

        他還棄馬從車了,放著高大健壯的駿馬不騎,大剌剌鑽進她的車篷子裡。

        這篷子當真小得可憐,空間僅夠她和萱姐兒挨著躺平,此時她抱著孩子縮坐在裡邊,再擠進來一個他盤腿而坐,彼此間僅留半臂之距,讓她太陽穴猛跳,發涼的感覺沿著背脊爬上。

        夫家派出來追捕她們的那些人,定然是認出他,也定然疑心她們母女倆就在馬車內,卻礙於他的身分,只敢偷偷尾隨。

        而此時此際,他淡然令下—— 

        一個都不能留。

        為什麼?

        令他動殺機的原由絕不在她們母女倆身上,最有可能的是……是……

        他出現在東黎北境、甚至打算穿過五狼山連峰的通商隘口往北陵去的這一件事,不能被誰知道。

        因此任何認出他的人,都不能留活口。

        果真如此……那、那她們母女倆將會如何?

        念頭才浮上,蘇練緹便見男人徐緩掀開眼皮,對著她懷裡的孩子眨了眨眸。

        萱姐兒對這位新結交的「大朋友」完全心無芥蒂,同樣眨動雙眸,露出靦腆笑顏。

        下一瞬,男人探手過來。

        蘇練緹真的不知他使什麼手法,即便一雙眼睛從頭到尾眨都沒敢眨,仍舊沒瞧清他到底做了什麼,好像……好像孩子的頸側被他拂了一下,小腦袋瓜隨即一歪,竟昏睡過去。

        「你幹什麼?」她驚怒交加,又急又恨,被嚇到眸底泛淚,卻頗有要跟他拚命的氣勢。

        宋觀塵嘴角淡揚,嗓聲和軟—— 

        「所謂坦白從寬,既要妳乖乖坦白,有些話怕是不好讓孩子聽了去吧?」

        蘇練緹依然死死瞪他,淚珠順頰滾落,兩眼仍眨也未眨。

        宋觀塵接著又道:「昨夜,與小娘子家的小閨女相談甚歡,她可說了不少事,嗯……她說,她被自個兒的阿爹關起來,阿娘想護她,護不了,不過最後還是尋到機會帶她逃掉,還說等家裡剛出生的弟弟長健壯了,到時便不用再逃。」

        他目光一轉犀利。

        「這是為何?為何妳這位瀚海閣卓閣老家的當家主母得帶著孩子倉皇逃離錦京?卓家大公子如此待妳母女二人,飽讀聖賢書為東黎文官之首的卓閣老莫非無法替妳作主?」

        蘇練緹知道他定是從卓家派來的那群人口中得知她身分,只是沒想到萱姐兒會被他哄著吐露了那麼多事,她一時間有些怔忡,然,聽到他最後的那句問話,心頭陡酸,表情苦澀混著嘲弄。

        她好一會兒才歎道:「……侯爺此話可笑了,能請老太爺作什麼主?一切就是按他老人家的意思操辦的啊……」

        那半張玉面神態微動,薄唇輕抿,靜待她進一步解釋。

        蘇練緹只覺面對眼前男子時,自己心緒轉變猶如潮浪起伏,先是驚疑不定、紛亂駭然,跟著是被他引著話頭,引出她心底的悵惘。

        他可以面不改色下令殺人,望著孩子時的眼神卻溫煦如陽。

        她能覺察出來,他是當真喜愛她家萱姐兒的,對待孩子沒有半分不耐,從昨夜在客棧土火爐邊的餵食、傾聽、閒聊,到今晨的一連串變故,他總對孩子眨眸露笑,滿滿的安撫意味兒。

        或許她一條小命尚能留到此刻,全是仰仗他對萱姐兒的喜愛也說不定。

        內心苦笑,但的確也放鬆不少。

        她沒有立時再說什麼,而是解開身上的寬布條,小心翼翼托著昏睡過去的萱姐兒,讓孩子能伸展四肢、在車篷內的軟墊上穩妥躺落,睡個安穩覺。

        等佈置好一切,她一手輕撫孩子額面,終才幽靜啟嗓—— 

        「錦京卓氏,瀚海閣閣老之名,吾家老長輩學富可不止五車……但飽學聖賢、忠義傳世,皮囊養得精光燦爛,內裡卻是腐敗破爛、臭不堪聞,若非深陷其中、深受其害,又有誰能知曉?」

        宋觀塵忽問:「卓家長輩這般惡待,可是因孩子面頰上生了胎印?」

        他這算是以己觀人嗎?蘇練緹不由得這麼想。

        「侯爺也曾因殘顏遭至親之人輕賤嗎?」話一衝口而出她就悔了。

        宋觀塵明顯一愣,之後卻勾起嘴角,淡淡道:「從無。」他的至親並非輕賤他,卻常是不敢直視他的面龐,畢竟對他有愧。

        只覺他短短兩字的答話似包含什麼,她內心微揪,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得柔軟些許。「從無嗎?那……那當真大幸。」摸摸孩子的臉,又道—— 

        「卓家的閣老大人以及卓大公子,他們打算殺掉這個孩子。」

        沉靜的語調道出不尋常的字句,宋觀塵聞言瞇目,嗓聲更沉,「說清楚。」

        是啊,她要說清楚,越多人知曉錦京卓家的下作作風和骯髒手段,那萱姐兒就會更安全。

        她要說,為何不說呢?

        她不要再當那個溫良嫻淑的錦京卓家大娘子,不要再任勞任怨、唯夫命是從。

        從來就不該進卓家大門啊,根本門不當、戶不對。

        當年一葉障目,情生意動間,她聽不下師父苦口婆心的勸說,不理會師弟和師妹哀求的眼神,她不管不顧一頭栽進去,什麼都看不清。

        如今落得這般境地,是她活該,可儘管如此,誰也別想傷她的孩子。

        於是她靜下心,緩緩調息,繼續以沉靜語調敘說下去—— 

        事情起因確實與萱姐兒左頰上的紅色胎記有關。

        錦京卓氏每隔兩、三代便會生出臉上帶有大片紅胎記的孩子,且多是女兒家,此事外人一直不知曉,錦京百姓從未見過卓家哪位小姐臉上帶紅印,這是因為那些有紅胎記的女娃沒有一個能長大成人。

        卓家不知哪一代的老祖宗信了密教,開啟以血獻祭的靈契,但凡家中誕下帶紅胎印的孩子,其心頭血便為獻祭而生,一條小命自然是要為獻祭夭折。

        蘇練緹初初得知這件卓家祕事,是在三個月前,由丈夫卓大公子親口告知。

        當時卓府剛剛新添了一名小男丁,是萱姐兒同父異母的小手足,產下男丁的女子並非妾室身分,而是與她同為平妻的林御史家的閨女。

        林家小姐是閣老大人親自為兒子挑選的媳婦,以平妻身分嫁進錦京卓家,進門不久便懷有身孕,順利產下男丁……蘇練緹不敢跟她比較什麼,但他們卓家斷不能拿她懷胎十月誕下的骨血去獻祭。

        「咱們卓家能一代昌盛過一代,皆因慎守遠久以前結下的靈契,誓言不可破,一旦誕下如萱姐兒這樣的孩兒,就得照辦,妳怎就不明白?」

        她求過又求,半點尊嚴都不要了,跪在地上、匍匐在卓大公子腳下,不斷哭喊哀求,求卓家饒過她的孩子一命。

        她就是不明白啊,一個大家族的興旺與否為何全繫在一條無辜小生命上?

        那個遠久流傳下來的密教靈契,到底又算什麼東西?

        然而,她得到的是狠狠一記掌摑,外加一腳狠踹,卓大公子恨鐵不成鋼的罵聲震得她兩耳轟隆隆作響—— 

        「妳要知道,我已經夠容忍了!容忍妳,也容忍萱姐兒!萱姐兒那時一落地就該處理,是我在長輩面前硬扛著,對妳我也算仁至義盡,如今咱們家好不容易迎來一個健壯男娃,獻祭的事再不辦妥,只怕家裡新添的男丁要留不住,這個風險我擔不起,妳更擔不起,所以萱姐兒得認命,妳也給我認命!」

        她不願認命!

        不願!不願!不願!

        曾有過的濃情密意短暫虛無,她悔不當初,至此,夫妻恩斷義絕,不是卓大公子休她,是她唾棄整個錦京卓氏。

        她終是覺醒。

        於是她在卓府大祠堂放了把熊熊大火,趁機將孩子救走,直奔北境。

        她的處境,幾句話便已簡明道完,低幽嗓音最後卻揉入明顯輕顫—— 

        「這一次萱姐兒是逃出來了,但如她這樣帶有胎記的卓家娃兒……怕不知被書香傳家的錦京卓氏斷送了多少?」

        她所揭露之事駭人聽聞,然宋觀塵再清楚不過,世事本就不仁。

         「瀚海閣卓閣老的大公子先後迎進兩名平妻,一位是妳口中林御史家的小姐,而小娘子妳……」他搜索腦中浮光掠影般的記憶,側目看向她。「妳當年是由聖上所指婚,因一幅名為『江山煙雨』的巨作繡屏深受皇上喜愛。」

        蘇練緹微微苦笑。

        車篷內狹窄,她仍跪坐,端正著身子,朝男子作了一禮。「妾身『幻臻坊』大弟子蘇練緹,見過侯爺。」

        宋觀塵從容受她一禮,道:「都說令師尊花無痕雖是男兒身,一手『十指若幻、起落臻至』的織繡技藝堪稱絕技,可惜幾年前因哮喘急症病逝,『幻臻坊』無人坐鎮打理便也收了,在錦京,確實無一位娘家人能幫妳出頭。」

        提到「幻臻坊」和師父花無痕,那都是在戳她心窩子。

        她抿抿發乾的唇瓣道:「不用誰來幫妾身出頭,我……我能逃掉就好,帶著孩子逃得遠遠,這樣就好……」勢單力薄,她鬥不過整個錦京卓氏。

        「往後有何打算?」男嗓幽沉。

        男人的眼睛生得很美,即使頂著半張殘顏,目光流轉間仍異樣神俊,如此近距離對視,蘇練緹不得不斂下雙眸穩住心神。

        她答道:「好好把孩子帶大,除此之外已別無他想……憑著自個兒這一手刺繡織錦的技藝,妾身想,多少是能掙到錢的,能讓孩子吃飽穿暖,讓她讀書識字,讓她歡歡樂樂、無憂無慮,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再不用框在禮教之下當什麼大家閨秀,就當一隻遨遊天地的小雀鳥,應是更適合她的萱姐兒。

        小馬車坐起來並不舒適,底下木輪轆轆滾動,震得人跟著亂晃,但她一開始就把孩子安置得很好,篷內的厚墊子和軟枕全給孩子用上。

        當她輕聲道出對將來的打算,低斂的雙睫似墨羽柔翹,額面到鼻尖是一道秀致的弧,而菱唇靜謐揚起,彷彿她腦海中正浮現那歲月靜好的景致。

        ……我阿娘生得才叫好看。

        宋觀塵突然記起昨夜孩子同他說的話。

        他這是怎麼了?竟有心思胡思亂想?

        無視那份古怪心思,他面上從容,輕柔問:「妳隻身帶著孩子往北逃,欲過五狼山連峰進北陵投親,就不怕人尚未踏進北陵國界便被狼給叼了去?」

        五狼山有狼群出沒眾所周知,往來過客皆結伴而行。

        蘇練緹原想趁著白天人多,趕緊過通商隘口,然後盡全力往北陵的城鎮趕路,看能否免於野宿,未料一早卓家派出的追兵趕至,讓她一時亂了方寸。

        被他一問,她抬眼望他,很老實點頭。「怕。」

        宋觀塵淡淡勾唇。「怕的話,這一路本侯可護妳母女二人。」略頓了頓。「就不知小娘子敢不敢?」

        蘇練緹知道他問這話是何意。

        把話說白了,其實就是問她怕不怕也被他笑笑地宰了滅口,如卓家派出的那一干人那樣,暗中被他了結。

        然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到如今,她豈有更好的選擇?

        「妾身謝侯爺義舉,護我母女倆過五狼山連峰。」道完,跪坐的身姿再次一揖行禮。

        她只能賭了。

*             *             *

        人常會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所以她不好奇,對於寧安侯宋觀塵為何出東黎北境,她一點……不!是絲毫都不想探究。

        她帶著孩子安安靜靜隨他們過五狼山連峰,穿過狼群曾出沒的荒野,實是小馬車再也禁不起加速折騰,那一晚一行人只得在野地夜宿,等待天明進城。

        雖在野外過夜,他的人卻將一切安置得十分妥善,有火堆、有熱湯熱食,而萱姐兒再一次被他抱坐在大腿上,邊烤著火,邊張著嗷嗷待哺的小口由著他餵食。

        孩子親近他時,小小臉蛋顯得溫馴害羞,更有掩不住的喜歡……覷見自家閨女那般模樣,蘇練緹想阻止她都開不了口,只覺心裡疼得難受,明白孩子自小得不到親爹疼愛,是有些移情了。

        這一夜,她將孩子哄睡,下了馬車重新回到火堆邊。

        他的人佈在外圍輪流守夜,火堆旁僅餘他盤腿獨坐,垂首的沉靜姿態宛如坐禪入定。

        跳動的火光點點映照他身前,流金色暖,那張猙獰殘顏在當下亦都柔和了幾分。

        曾有一瞬,她頓住腳步,不確定該不該再次踏前,他卻已然有所察覺,側顏朝她望來。

        於是她走近,在他旁邊斂裙坐下,捺住靦腆鼓勇問—— 

        「侯爺的勁裝襟口有好些地方脫了線,若侯爺不棄嫌,可否容妾身近前補上幾針?」老實說,他深衣襟口還是被她扯裂的,那時她抱著孩子往底下墜,哪管得了那麼多,自然是有什麼揪什麼,揪得他的衣襟都繃線了。

        她不知道的是,眼前男子對於她所謂的「近前」一說,內心暗暗怔愣。

        宋觀塵本以為她會隨孩子睡下,未想她去而復返,手中還多了一只小包。

        他本能點了點頭,下一刻就見她揚唇淺笑,從小包中取出針線傾靠過來。

        她與他維持半臂之距,她的兩手甚至沒怎麼碰觸到他的身軀,只見那蔥白十指靈巧如幻,來來回回在他胸前穿針引線。

        說是補上幾針,實是補了上百針,針法堪稱神技,既快又齊整,補得他的襟口宛然若新,瞧不出丁點曾被破壞過的痕跡。

        不出半刻,她斷線收針,挺直了背脊,兩隻纖手在那被完美修補好的前襟輕輕地撫過又撫,他聽到她愉悅且滿足道—— 

        「好看,這樣才齊整。」

        她抬起螓首,落入他瞳底的是一張極其婉約溫柔的面容。

        然後她像也覺察到撫摸之舉太過孟浪,一雙柔荑連忙撤回。

        宋觀塵垂目瞥了襟領一眼,目光重新落回她臉上。「多謝。」

        該道謝的人是她才是。蘇練緹搖搖頭,起身盈盈而立,朝他深深一福。「明日一別,各自天涯,妾身盼侯爺凡事能遇難呈祥、化險為夷,得一生順遂。」

        他知道她瞧出來了,進到北陵是密謀著某件大事,她不問不探究,僅祝他吉祥平安。

        他亦知道,若要保消息不走漏,死人絕對比活人來得保險,殺了她母女倆才是正理。

        他卻也知道,他不想對她和那女娃兒下毒手。

        隨手往火堆裡投進乾木枝,火舌驀地竄燃,火光在黝黑瞳底爍動。

        「明日一別,就盼……後會無期吧。」他語調幽沉,嘴角淡淡。

*             *             *

        與寧安侯宋觀塵的邂逅,實是應了「緣若潮水,潮來緣至,潮去緣止」之言。

        蘇練緹思忖,她應該很快就能將這段短暫相處的記憶擱置腦後,嗯……應該說,她本以為她可以,事實卻不太容易。

        一是當宋觀塵一行人護她母女倆進到北陵城鎮,與她們分道揚鑣之後,她竟才發現萱姐兒腰側上繫著一只鼓鼓小袋,打開一看,裡頭全是金葉子!

        欸,她用不著問也知道是誰繫上去的。

        這下子欠大了,想還回去也不知他們快馬加鞭往何方遁去。

        第二個令她無法輕易拋開的原因是,萱姐兒對她那位「大朋友叔叔」著實牽牽念念。

        即便之後她們去到師弟和師妹的大莊子,在那裡住下,莊子裡頭有那麼多新奇有趣的事天天在發生,女娃兒被許許多多從未見過、體驗過的事物吸引,過得那樣開心,然,常是在夜晚降臨,她上榻哄孩子睡覺,孩子矇矇矓矓眨著愛睏的眼睛,總時不時要問—— 

        「阿娘,萱姐兒今兒個吃烤肉,想起臉燒傷叔叔了……他是不是也會想起萱姐兒?」

        「萱姐兒會打水飄了呢,臉燒傷叔叔說過喔,他很會打水飄,往後見到他,萱姐兒要跟叔叔一塊打水飄,看誰厲害,好不好?」

        「阿娘說,等弟弟長大,長得又高又壯,我們就可以回錦京,那、那到時候,萱姐兒也可以去尋臉燒傷叔叔玩耍對不對?阿娘說過的,叔叔的家也在錦京啊,不是嗎?」

        他許是孩子的命中,頭一個真誠待她的成年男子,才令孩子如此難以忘懷。

        每每被萱姐兒一問,她腦中便自然浮現宋觀塵將孩子抱坐在膝上、仔細聆聽孩子說話的身影神態,那樣的畫面令她內心湧出淡淡悵惘,既酸澀又柔軟,無數意緒混作難以言喻的一團,總引得眸底微燙。

        真要說,那該是憐惜吧?

        憐惜孩子,也憐惜著……會憐惜孩子的他。

        萱姐兒是直到幾年後,像是突然間有所頓悟,很可能是她家師弟、師妹對孩子不小心說出了當年她們逃離卓家的真相,令孩子明白過來,她們母女倆今生是絕不可能再踏進東黎錦京,關於宋觀塵的話題才漸少被提及。

        但她曉得,萱姐兒一直留著那袋金葉子。

        宋觀塵這位「臉燒傷叔叔」當年繫在孩子腰間的玩意兒,她原封不動留給孩子,萱姐兒時不時就整袋子倒出來把玩,沒用掉半片。

        她曾以為,那一小袋金葉子有朝一日是要變成萱姐兒的嫁妝,陪大姑娘出嫁。

        她沒有想到的是—— 世事難料。

        孩子的命僅走到十五歲及笄的這一年。

        沒有任何病痛,不見半分徵兆,就是很尋常的一個秋陽燦爛的午後,當她發現時,孩子正靜靜躺在桂花樹下,飄落的花瓣襯得她的嫩臉彷彿吹彈可破,一切是那樣寧祥,好像輕輕一喚,就能將孩子從深眠中喚醒……

        「靈契既定,長著紅胎記的孩子就是祭品,妳以為破誓不守就什麼事也不會發生嗎?作夢!我告訴妳,即便帶著孩子逃遠了,孩子也活不久。哼!本不該存在的命,又豈能長久?」

        她記起卓大公子曾狠厲衝著她道出的話。

        但,她不信的。

        萱姐兒離世時的臉蛋是那樣安靜,膚透粉嫩,唇兒還似有若無般帶笑,令她不由得都要跟著笑了。

        她深信自己的直覺,深信當年帶著孩子出逃,她做得很對。

        逃出錦京的這十個年頭,剛開始的半年,她們在師弟和師妹的大莊子住下,好好歇了口氣,之後實是怕錦京卓氏又會遣人追蹤過來,拖累了師弟和師妹,她遂又趕著馬車帶孩子再度啟程。

        用了將近四年的時間,她帶孩子走過不少地方,一方面是為了避禍,另一方面也想讓孩子開闊眼界。

        直到一切真的風平浪靜,感覺東黎那邊完全沒有了動靜,她才又帶著孩子返回北陵,在師弟和師妹的大莊子裡真正安頓下來。

        在萱姐兒身上所做的所有決定,她都不曾後悔。

        她知道孩子離開東黎的這十年,過得很快活自在,只要孩子活得好,身為娘親的她便沒有遺憾,儘管只有短短十年,卻是她能給孩子最好最好的東西了。

        她的萱姐兒沒能長成大姑娘家,沒能動心動情去體會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也許……也許是不幸中的大幸也說不定。

        人最怕就是動了情。

        情一動,慾念橫生,愛恨嗔癡,如何都是苦。

        所以萱姐兒的最後是這個樣子,那就這樣吧,能這樣……也是好的。

        對孩子,她這個阿娘已無多餘念想,只求這天上地下的一切神靈大發慈悲,引領這最純淨的魂魄,一路看顧,讓所有事皆能撥亂反正,取一個自在圓滿。

        樸素簡單的一座小小墳塋,就建在萱姐兒「睡沉了」的那棵桂花樹底下。

        小小石碑上的字由蘇練緹親手所雕琢,一旁擺著從野地採來的各色小花,以往孩子就喜歡採上一大把,將五彩繽紛的花束帶回來送給她。

        「這一生,妳已圓滿了呀……」佇足在孩子墳前,她雪容有掩不住的憔悴,眸眶一直微紅微腫,卻已能將心定靜。

        「阿娘不哭了,真的,真不哭了,萱姐兒乖乖去吧,一切都會好的,望妳能跟在佛祖身邊,再不受苦。」

        她蹲下,徒手在墓碑邊挖啊挖的,待挖出一個深深小洞,她將鼓鼓的一只小袋埋進洞裡,重新將土掩實。

        她笑。「妳的寶貝金葉子,總不能落下了。」心中忽而有感。「如若可以,也看顧他一二吧……」

        話中的「他」指的是誰?

        雖未言明,但她想,與她心有靈犀且心心相印的孩子定然是明白的。

        野地秋風驀地張揚,來回穿梭,掃得桂花盡卸了去,白色花瓣滿天旋舞,美得不可思議……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7 03:4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1 11:58 PM 編輯

【第三章】 她的第二世

        帶著桂花氣味兒的風吹過原野,穿梭滌蕩,拂得草海生波,亦拂得她滿身香氣……

        那陣陣香風彷彿滲進膚孔中,往四肢百骸拓開,不知因何令她有些沉醉。

        悲傷抽離,周身輕盈,意識被不知名的柔軟團團包裹。

        她似乎睡著了,伏在桂花樹下的墳塋前,不知不覺墜進黑甜鄉。

        等她張開雙眼,沒有桂花樹,沒有草海,更不見什麼墳頭。

        她發現自己醒在十八歲這一年。

        時值正霖二十二年。

        她人在東黎錦京,仍每日每日幫著師父經營「幻臻坊」,師弟和師妹尚未成親,但出身北陵的師弟已在北陵建起莊子,嘗試大量飼養師父當年遊歷四方時、在北方大雪山中所尋獲的雪蠶,並將雪蠶所吐的冰絲供給「幻臻坊」織繡所用。

        三十多歲的她把日子活回了十八歲,一開始以為作夢,畢竟除了是夢,不可能是其他。

        夢迴錦京,回到師父尚健在、「幻臻坊」仍是京中最具名氣的織繡坊之時,回到她仍青春純真、未被「情」字亂了本心之時。

        十八歲這一年,她會與卓大公子相識相戀,一步落紅塵,然後再藉由一幅令正霖帝絕世驚豔的屏風繡作,得以向皇上求到指婚的聖恩,不顧師父勸阻,執意將自己嫁進瀚海閣卓閣老府中,成為卓大公子的妻。

        然,此際,一切尚未發生,她懷著感念之心品味夢中每個時刻,亦靜靜等待下一瞬夢醒……但是啊但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個「夢醒時分」竟遙遙無期。

        原來不是夢嗎?

        從來……就不是夢啊!

        她一開始毫無頭緒,不知這一切到底是如何發生,推敲到最後甚至會想,許是孩子真隨在佛祖身邊修行,有了法力,心疼她這個阿娘了,才偷偷許了她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運道,讓她有機會去避開錯誤,走出一條康莊大道。

        只是如果真若她胡思亂想的那般,那……那孩子法力似乎還不夠,僅能顧及到她這個阿娘,沒能耐再去顧及那位「臉燒傷叔叔」了。

        就上一世的記憶,她們母女倆是在正霖二十八年逃離錦京,然後在師弟和師妹的莊子窩了半年,而「正霖」這個年號其實僅到正霖二十九年,正霖帝在這一年初冬因急症駕崩,之後新皇登基,年號「進熙」。

        如今的東黎,新皇進熙帝,時值進熙元年。

        如此算來,上一世的她此際實是駕著小馬車帶萱姐兒滿世界遊蕩中。

        上一世是那樣,到得這一世,她並未成親,沒有孩子,十八歲「醒來」之後一直留在錦京,照顧師父,努力撐持,成為「幻臻坊」主事。

        而從她「醒來」之後,她便開始留心朝廷每月發出的邸報,留心朝堂動向,留心起那位身為皇城大司馬兼寧安侯的男人—— 

        宋觀塵。

        她十八歲這一年,甫及弱冠的宋觀塵剛從蒼陀山習藝歸來,其父宋定濤為官拜一品的輔國大臣,其一母同胞的親姊宋恆貞入宮多年,原是貴妃,亦在這一年受正霖帝冊封為后,填補已空缺近三年的后位。

        在前世,對於朝堂之事與內廷的種種小道消息,蘇練緹是不太關注的,這一世卻將目光停留在宋觀塵身上,並非故意為之,卻是自然而然就留意起他這個人。

        與他並無任何交集,僅靜靜看著聽著。

        看他仗著藝高人膽大,幾次助三法司破案逮兇徒。

        看他接下皇帝不由分說塞給他的「燙手山芋」,臨陣點兵,率領一支五千人的勁旅趕往南邊增援,成功打下關鍵一役,將南雍的侵犯阻於邊界大河以南。

        看他最終接下皇城大司馬一職,錦京九門盡在他掌控中。

        她也聽著,聽那些說唱絕佳、舌粲蓮花的說書客們編寫出一折折段子,述說著他的功績和逸事,她知曉很多事是故意誇大,故意說得高潮迭起,惹得人一顆心都快從喉中跳出,但她卻也如其他百姓那樣,聽得津津有味。

        一切甚好,她改變了上一世的命運,即使大齡未嫁,日子仍過得有滋有味,只是時不時腦中會有一個念頭浮現,想著,如若她能在宋觀塵被水寇劫走之前就「醒來」,那樣不知有多好。

        她一定會想方設法提點他,說不定能保住他的臉,不受火舌毀顏。

        除了這一點令她深深惋惜外,其餘真的都很好很好。

        而她一直以為宋觀塵會春風得意一輩子,她亦樂見那樣的結果,卻再次見識到世事有多麼難以預料!

*             *             *

        「罪臣寧安侯宋觀塵,多年來掌皇城軍務,仗權私養死士,行暗中刺殺之務,正霖二十八年更親率死士暗殺瑞王,時值瑞王為國出使北陵,國使被殺,險釀兩國之禍,如此膽大包天,藐視皇恩國法,喪心病狂,無絲毫悔過之心—— 

        「朕初登基,本應大赦天下,然此亂臣賊子不懲不能安民心,今當車裂於西市口,曝屍不殮,以正視聽。」

        皇家告示一出,滿城騷動。

        蘇練緹亦是多方打聽才勉強拼湊出一個輪廓。

        正霖二十八年與宋觀塵邂逅在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想來那時他現身北地,實是為了刺殺出使北陵的瑞王。

        瑞王是正霖帝唯一的一母同胞手足,他與正霖帝這位「皇帝哥哥」相處起來一向融洽,在皇帝面前他插科打諢、說唱逗笑,什麼事都能鬧,雖是個閒散王爺,在正霖帝面前說話卻十分管用。

        宋觀塵不僅殺瑞王一人,更將當時隨行出使的瑞王世子一併了結,但他做得不夠絕,不知是有意抑或失誤,竟讓一名十二歲的少年小僕給逃了。

        只是宋觀塵為何要殺瑞王父子?

        她不禁回想起上一世在騰雲客棧,孩子偎在他懷裡,天真問他—— 

        ……有人用火燒你,那人實在太壞太壞,是大壞蛋,你有沒有打回去?

        她記得他笑笑作答—— 

        正打算狠狠打回去,不會讓他們跑掉的。

        她隱約推敲出什麼,但不敢斷定。

        只覺得瑞王府的人如果是他心中之惡,依他行事作風,除惡務盡才是最安全的,就像上一世他面不改色命人除掉卓家派來的那些人那樣,怎會輕易讓一名少年小僕逃掉?

        而那名十二歲的小僕真成了他的破口,是他暗殺瑞王父子強而有力的人證。

        有人會說,新皇登基,他好歹也算東黎國舅爺,先帝在位時更屢建奇功,就算真是殺掉瑞王父子的罪魁禍首,總得聽聽他的辯解再行定奪。

        可惜的是,咱們這位十六歲登基的新皇進熙帝雖名為宋皇后的嫡子,實際上卻非宋皇后親生。

        宋恆貞伴君多年一直無所出,人說母憑子貴,這一點用在她身上倒是不通。

        當初正霖帝之所以讓她晉升填補后位,原因之一很可能正是因為她的無所出。

        皇后沒有親生嫡子,宋氏的外戚勢力便相對減弱一些,即便宋恆貞後來分別從品級甚低以及難產故去的兩名嬪妃那兒抱養了一雙兒女,但畢竟不是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因此進熙帝對於勢力龐大的宋家,大抵沒什麼感情,甚至想除之而後快都有可能。

        出了這樣的事,宋氏一門大受牽連,但為人子的進熙帝顧及所謂的「以孝治國之道」,最終仍不忍讓宋恆貞這位「母后」過於傷心,所以宋氏僅宋觀塵一人被判大辟之刑,宋定濤則被拔官奪爵,皇家賜與下來的幾處宅第以及金銀珠寶盡數上繳,算是被用較「溫和」的手段抄家了一番。

*             *             *

        午時三刻,西市口。

        進熙帝口中的「亂臣賊子」遭斬首後,雙手雙腿亦遭肢解。

        所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獲死刑無法求取全屍,此為大不孝、大悲哀,實是對受刑罪人最大的懲處,更遑論還得曝屍、無旨不得收殮,若為其至親之人豈有不痛徹心扉之理!

        而稍稍值得慶幸的是,此時正值秋後,風裡帶著濃濃霜寒,初冬將臨未臨,第一場小雪欲落而未落,遭車裂成六塊的屍體即使棄在地上曝曬,應也不會太快就腐爛發臭。

        入夜,白日裡趕著來觀看行刑以及擺攤營生的小老百姓們早已盡散,喧囂吵嚷的西市口終也乖乖靜下,像隻懼生又怕冷的鵪鶉,蜷伏在黑夜中,靜得沒半分聲響。

        驀然間,更夫打響梆子,高嚷著——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

        那報時的敲節聲兼提點的嚷嚷,令今晚負責守那六塊屍塊的老衙役頓時瞠開睏乏渾濁的雙目,努力挺直身板。

        「嘖嘖,這車裂之刑可不是砍掉腦袋瓜便罷,斬首還得斷四肢,血都流乾,人都死透,卻還得守著不放,欸,這差事……當真苦了老哥哥您啊。」

        ……人都死透了嗎?

        當真?

        如若死透,怎地一股冷笑直在內心漫開,嘲弄那不該有的一時心軟?

        那一夜殺盡瑞王父子及其一票護衛,獨獨放過遭主子狎玩的少年小僕,大錯啊大錯……

        老衙役粗嗄聲音透著疑惑。「你這小夥子……咱沒見過啊,老馬呢?今夜怎不見他出來?」

        年輕漢子笑道:「咱家馬大叔有朋自遠方來,不小心喝高了,正在家裡頭醉得呼呼大睡,我曾隨他打更巡夜過,所以今晚就出來撐撐場面。」小夥子十分殷勤,從懷裡掏出東西遞上。「咱嬸子說,遇上您這位老哥哥要曉得孝敬,這袋煙絲是好貨哩,您要不嚐嚐?提提神啊!」

        老衙役的兩眼在夜裡發亮。「嚐嚐!嚐嚐!」

        不一會兒,鼻中瀰漫旱煙微辣的氣味,吞雲吐霧生出白煙團團。

        年輕漢子突然一個驚跳,把抽煙抽得正舒爽的老衙役嚇了老大一跳。

        「怎麼啦?」有些沒好氣。

        年輕漢子下巴努了努地上那顆頭顱,微顫聲道:「沒……沒事,只是剛剛像對上眼了,瞅著咱倆似的,定然是咱眼花又多心啊,沒事沒事……」

        老衙役原不覺如何,被他一說,頸後都有些涼,不禁低聲罵,「小夥子生得高高壯壯,膽子卻跟耗子一般,像話嗎?」兩眼下意識往那頭顱瞥了去,暗暗吞嚥唾沫,嗓子壓得更低—— 

        「都讓你孝敬這一袋好貨了,有些事不教教你說不過去,走,到前頭轉角那兒,咱們邊抽邊聊,反正都死成這般了,咱就不信他還能遁走。」

        於是老衙役兩腳開開蹲在牆角邊,花了兩刻鐘頗享受地抽完一桿子旱煙,跟人說了不少話。

        那年輕漢子聽了甚多寶貴經驗談之後,滿懷感謝樂呵呵地離開,他走得並不急,卻像眨眼間便沒入暗處,不見蹤跡。

        衙役揉揉有些昏花的老眼,拖著慢騰騰的腳步回到原本留守之處……瞬間寒毛豎立,兩腿陡軟!

        地上,空無一物!

        不見軀幹,不見四肢,連腦袋瓜也不見,什麼都消失不見!

        都死成那般,死得那樣透,竟、竟當真遁走了?

*             *             *

        「依我看,那名老衙役包准不會讓自個兒有事,不聊不知道,一聊嚇咱一大跳,老衙役懂得的事可多了去,就幾塊屍塊不見罷了,難不倒他啦,看是要連夜尋幾塊木頭假扮,又或者弄來幾塊豬肉豬蹄裝一下,怎樣都能矇混過去。」

        年輕漢子在完成師姊交代的「調虎離山計」之後,施施然摸回自家的「幻臻坊」,後院屋裡燭火通明,顯示負責幫死人「遁走」的兩名女子也已返回。

        這兩名女子,年歲略長的是他的師姊,年歲雖輕卻已作婦人妝扮的,則是他的愛妻兼小師妹方景綿。

        「你還有心思擔心到老衙役身上了?」方景綿輕啐了聲,推他臂膀一把。「快跟我去燒些熱水提來,你安靜些,別驚動到師父。」

        聞言,眸光一直停留在遭車裂酷刑屍身上的蘇練緹終是回過神來。

        她淺淺勾唇,抬首委婉道:「要麻煩師弟和師妹了。」

        辛守鴻連忙搖手,表示沒什麼的,方景綿則長聲一歎,憋了一整天的話終於問出—— 

        「師姊跟寧安侯……可曾深交?他、他可曾許過師姊什麼諾言?」

        「……諾言?」辛守鴻一手搔著後腦杓,滿臉迷惑。

        方景綿紅著臉、腳一跺,決定把話講白了。「欸欸,就是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私訂終身那樣啦!」

        辛守鴻登時瞠目結舌。

        而面對師妹憂心詢問的蘇練緹卻是笑出聲來,她搖搖頭。「並無。我與他從未相交,我便如錦京百姓那樣,人人識得他寧安侯,而他並不識我。」

        「那師姊為何冒險替他收屍……」

        蘇練緹靜了兩息,低幽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受如此酷刑,宋氏一門在新帝眼皮子底下怕要不得安生,若求不到聖旨開恩,這屍身八成就要這般支離破碎,不得全屍,亦不知何時才能安葬……我瞧著不忍,只得拖累師弟師妹陪我一塊涉險。」

        方景綿急道:「什麼拖累不拖累的?咱們是一家人,師姊的事就是我的事,只是他、他都成這模樣了,師姊妳想哭就哭,不要強顏歡笑,真有什麼事就說出來,千萬別悶在心裡。」

        「啊?」蘇練緹眨眨眼,都要發傻了。

        「師姊……師姊好可憐,原來心中一直有人,如今這人卻……卻是……」辛守鴻眼眶發紅,鼻頭也跟著紅了。

        這一對寶裡寶氣的師弟師妹,蘇練緹簡直快昏倒。

        她啼笑皆非,起誓般舉起三根蔥指,道:「真的不是,我與他真的毫無交集。是真的!」

        被那鄭重口吻說服的方景綿咬咬唇。「……當真?」

        蘇練緹頷首。「真的不能再真。」

        方景綿明顯吁出一口氣,還拍拍自個兒胸脯。「那就好、那就好,師姊沒有傷心難過,那就好。」隨即一把勾住自家相公的粗臂,嬌聲輕斥。「還愣著做什麼?燒水去呀!」

        辛守鴻根本來不及再說什麼,人已被妻子拖走。

        不到半個時辰,幾桶熱水陸續被辛守鴻提進屋裡,蘇練緹也已將幾大疊的乾淨棉布備妥在一邊,屋中有兩大張方桌合併在一起,鋪上三層厚棉布作底,萬事俱備,可以好好出手了。

        接下來的事,蘇練緹沒有再讓師弟師妹留下來幫忙。

        她十分堅持地要師弟帶師妹回房歇息,辛守鴻基於私心,亦不願妻子多看或去碰觸那男子屍身,遂順了師姊的意思。

        至於方景綿最後之所以願意回房,很大的原因在於,若要修復寧安侯屍身,她的專精在刺繡,丈夫則強在織錦,然,合他們夫妻二人手藝卻也勝不過師姊一人。

        她家師姊一出手,確實沒其他人什麼事了。

        夜更深沉,屋中燭光猶亮。

        蘇練緹將清水兌入裝著熱水的大木桶裡,並將血已流乾且幾乎結凍的軀幹和四肢浸入溫水裡,然後用軟毛刷子輕輕刷洗,將沾黏在切口上的泥塊和血塊小心翼翼刷去,最後再用清水滌淨,包進淨布中仔細擦拭。

        先是身軀,再來是雙臂和雙腿,她將清理乾淨的男子身體一塊塊擺在合併而成的桌上,最後是男子的頭顱。

        她替他散了髮也沐了髮,擰乾拭淨後重新梳理,並以髮帶高束。

        「侯爺的玉冠似在行刑時摔碎了,我這兒也沒能備上,這銀白色髮帶是用雪蠶冰絲編成,算是我勉強拿得出手的,要請侯爺湊合了。」

        捧著男子頭顱細心清理,內心沒有害怕,有的是滿滿的唏噓和悵惘,而她讓師妹以為她沒有傷心難過,卻不完全是那樣。

        上一世,當她帶著孩子踏上開闊眼界的旅途,每一日過得那樣充實自在,而孩子時不時憶及他、談起他時,原來在錦京的他正在經歷這些。

        還是會揪心疼痛,為他的下場感到難過。

        明日一別,就盼……後會無期。

        果然是後會無期,不管是上輩子抑或這一世,茫茫生死,世事難料。

        將他沾土的七竅一次又一次弄乾淨,那半張殘顏最不易清潔,皺起的一道道疤痕底下全夾帶髒汙,幸得她手巧又深具耐性,連換了三盆水才將他整張臉整理到令自己覺得滿意。

        比較讓她費神的是他的雙眼,嗯……應該說,是他的兩片眼皮子。

        她嘗試用按摩之法揉軟他眼眶周圍的肌理,希望他能完全合眼,但成效不彰。

        實在不行了,她乾脆壓著他的眼皮往下,但一鬆手,那眼皮又淺淺掀開,試了好幾回,結果都一樣,逼得她不得不放棄。

        「欸,好啦,侯爺真不願閉目,那就張著吧,隨閣下高興。」話一出,她自個兒先是愣住,跟著搖搖頭無聲苦笑。

        她竟是對著他歎氣兼賭氣。

        全因他的眼吧……略帶灰濁、無絲毫生氣,然兩道眼皮半掩不動,底下的眼珠似在靜謐中垂視著什麼,便讓她有些恍惚了。

        亂想什麼呢?

        內心再次苦笑,她起身將整理好的斷首放到屬於它的位置。

        全數拼湊好了,她取出針線,開始做她很擅長的事,穿針引線,仔細將車裂酷刑過後的殘軀一塊塊縫接上。

        ……是一張頗為秀美的鵝蛋臉。

        女子輕垂頸項,神情無比專注,眉目凝肅中有股渾然天成的柔軟,好像她再怎麼被惹怒、被欺負了,也不會對人口出惡言,天生就是這般好脾性,溫柔似水……

        蘇練緹是從男人的斷頸處開始縫合的。

        將頭顱接上,從裡邊的肌理、脂質,到最外邊的皮膚,她盡一切可能做到最好。

        從未想過從師父那兒學來的這一門巧藝,有朝一日會用在這樣的事上頭。

        但不幸中的大幸是,她至少能為他做這一件事,上一世沒能償還的債,今生且讓她報這一份恩。

        「我家師弟和師妹恰巧從北陵的大莊子送了一批冰絲回來,豈料一回錦京就被我這個師姊『威逼』,逼著他們夫妻二人隨我一起犯案……」縫好頭顱後,她緊接著縫合男子四肢,屋中甚靜,她不自覺閒聊般說起話來。

        「還好師父住的院落是在另一頭的綵園,離我這個絲芝小院尚有段距離,而入夜了,在前頭幹活的管事、夥計、織工、繡工以及大小裁縫師父們也都不在,咱這屋子裡兀自鬧騰,也不會引得旁人留意,嗯……侯爺且安心。」

        說著,她本能覷了他一眼,想想又覺自己話著實太多,但……能對他一吐胸中無形壘塊,即使是她單方面說著,竟也感到淡淡圓滿。

        於是她收回眸光,指尖捻針再動,禁不住喃喃又道—— 

        「我想侯爺定然不知我那孩兒了,畢竟這一世,我徹底避開,不去求皇上的指婚,再沒他瀚海閣卓家什麼事……我也沒想嫁人,就守著師父的心血過一輩子。」輕輕歎息,嗓音微帶笑意。「但還是想告訴侯爺一聲,我家萱姐兒念你甚深啊,時不時把你掛在嘴邊,動不動就想回錦京尋你,有時都讓我這個當阿娘的好生吃味呢……啊!」

        她驀地訝呼,因那一條正被她扶在臂彎裡縫合的男性臂膀突然一動,也不知是因她捧抱姿勢所造成的,抑或是自然而然形成的,總之那蒼灰色的手掌恰恰搭在她腕間,將她虛握了。

        「侯爺這是在顯擺嗎?覺得孩子看重你、心繫於你,對你心心念念著,都要勝過我這個當娘的,你挺樂的?」

        一陣訝然過後,她俏皮地衝著他皺起瓊鼻,將他的手掌擱回原位。

        「侯爺還是安生些吧,別鬧我。」

        欸,她究竟怎麼回事?

        真把屍首瞧作活人一般不斷想與之對話,她這是犯哪門子糊塗?

        猛地用力甩頭,把亂七八糟的雜想甩出腦袋瓜,穩下心神,她再次定靜下來,將後續的事一一做完,但求盡善盡美。

        終於,指尖捻針穿過最後一道,從容而慎重地打上一個死結,完成所有縫合。

        收拾好針線,她再一次細心梭巡自己落在他身上的手筆。

        確認無一絲錯失後,她悄悄吁出一口氣。

        佇足在他身側,一隻柔荑撫上他頸項細緻無比的縫線,她低柔幽喃,那是只供給自己聽取的聲音—— 

        「瞧啊,這樣才齊整。」

        ……這樣才齊整。

        這樣……才齊整……

        齊整比什麼都緊要,她一顆心落回原處,並未一下子就撤回手。

        她在男子頸部斷痕上撫過又撫,彷彿想靠著這般撫觸,一撫再撫,撫去那道已臻完美的縫痕。

        她這是作夢,完全是妄想罷了,自己亦清楚得很。

        彎唇無聲笑了笑,她重振精神,幫眼前赤裸蒼白的男性軀體套上早就備妥的裡衣裡褲,有過上一世的嫁人生子,她心態上早非什麼都不懂的黃花大閨女,加上對他的憐憫惋惜,她出手又穩又輕柔,不帶半絲遲疑。

        套好他的貼身衣褲後,接著幫他穿上中衣和成套的外衫衣物,再妥貼地繫好腰帶,就連襪子和長靴也沒落下,老實說,過程頗有些艱難,但到底是一一完成了,終是幫他穿戴得整整齊齊。

        「匆促之間,能備上的衣物鞋襪就僅這些了,還是只能請侯爺多擔待。」

        真的費力置辦了,在她想得到的範圍內,搶著極短的時間安排好這一切。

        而一切辦妥,她渾身忽感無力。

        雙膝無端驟軟,只得靠在桌邊,她緩緩落坐在臨近桌邊的一張圓凳上,曲肘支額,雙眸近近對上那張毫無血色的男子蒼顏。

        望著他好半晌,彷彿百無聊賴,又似乎有滿滿的話堵在胸臆間。

        她究竟想對他說些什麼?

        人都死透了,還有什麼話好說?

        會不會……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寧安侯宋觀塵,在那誰也不知的茫茫下一世,他亦如她這一世般重生?

        「倘若侯爺也能如我這樣幸運,那……那我希望,希望侯爺能重生在美好時候,別再受任何苦楚,要讓自個兒好好的,一直那麼好,令誰都欺侮不了你。」

        她發願般低喃,一手貼熨男子那半邊殘顏。

        綿柔的女子掌根貼著他的嘴,拇指指腹按著他的左眼眼皮,幾是將他半邊的慘不忍睹全都覆蓋住。

        「我細細思量過了,儘管天已寒、地也凍人得很,侯爺還是不好在這兒久留,能早些入土為安最好……師弟師妹的馬隊明兒個一早就要啟程回北陵大莊子,數輛馬車上皆會塞滿行李和裝箱貨物,他們會將侯爺混在貨物中一併帶出,我也會跟著出城,然後在城郊外選一方寶地將你安葬,可好?」

        久久等不到回應,而這再自然不過,怎麼樣她都不可能等到回應。

        「嗯……好吧,既然靜默無語,那侯爺便是認同了。」

        她抿唇笑,對那凹凸不平的殘顏撫過又撫。

        沉靜了好半晌,那低柔女嗓又揚,吟歌一般徐緩蕩開—— 

        「送你一程路,了卻一切緣,不管侯爺到了何處,都能好好的,那樣才好啊,那樣……我也才能安心。」

        她靜望著他,縱容般綻開笑意,接著撤回手,她攤開一方寬大的純白棉布將他從頭到腳輕輕蓋住,就讓他停屍在近處,毫無忌諱。

        爾後,她簡單洗漱,淨了雙手雙足,卸下外衣直接臥在臨窗的羅漢榻上。

        屋中燭火漸微,她沒想再將火光續燃,一片幽微中,她面朝外邊側躺。

        男子仰臥、躺得直挺挺的身形被棉布勾勒出委婉起伏的線條,朦朦朧朧落在幾步之外,伴著那樣的他而眠,蘇練緹不覺膽寒,反倒有種難以言喻的珍惜和踏實感,覺得這一世的他無論如何了,總有她為他安置後事,不令他孤單無依,亦不讓自己憂思輾轉。

        於是靜靜掩下雙睫,她心很平靜。

        想著,錦京北郊十里的白梅陵,梅花快開了吧?

        將他葬在那片梅林,該是合宜的吧?因為不管上一世抑或這一世,他身上、髮間總隱隱透出寒梅冷香……

        然後墳地只能建得小小的,墓碑上也不能堂而皇之刻上姓名。

        她還想,待事情全辦妥,是不是得暗中知會宋家一聲,讓他的親人知曉他的去處?

        安靜想著,思緒漸沉,直到想不動了,她允自己就此睡去。

        伴著他的屍身,她無所顧忌地進入一片黑夢裡,睡得無比深沉……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7 03:4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2 12:34 AM 編輯

【第四章】    他們這一世

        風拂鬢髮,絲絲輕蕩,似有若無卻撩得面頰發癢。

        好癢呵……蘇練緹下意識抬手去撥,呢喃哼聲,人也懷洋洋地跟著醒來。

        唔……是春日時分呢。

        從半敞的菱格窗子望出去,窗外小園裡的幾株杜鵑開得甚美,滿綻的花朵有掌心那樣大,紅的、白色、粉紅的,在綠葉襯托下朵朵出彩、生氣盎然,朝氣滿滿到都讓她想大伸懶腰、深吸一口沁著花香的新鮮氣兒……

        咦?等等!瞧著天光不似午前,她是不是起晚了?

        師弟和師妹回北陵大莊子的馬隊今日要出發,他們怎麼沒來叫醒她?

        噢!不對!

        這時節……這時節很不對啊!

        寧安侯被處決時是蕭瑟的秋後冬初,天將雪未雪,不是眼前這般春光燦爛!

        她回身跳下長榻,一個抬頭便見到那一幅名之為「江山煙雨」的巨幅繡屏。

        它的寬度幾乎掩住整面牆,高度有一名成年男子那樣高,堂而皇之立在那兒,令她瞬間明白過來,此刻自己正身處何時——

        正霖二十二年。

        她,蘇練緹,正值青春年華一十八。

        「江山煙雨」是她昨晚連夜完成的,沉浸在針線刺繡之中,看著腦中所想並描繪在紙上和繡片上的圖,隨著她的飛針走線漸漸成型,越是處在快完成的濕滑,越是無法歇手。

        師父深她脾性,昨兒個過來,也沒阻她,就由著她任性拼到最後。

        落下最後一針,埋去線尾,外頭天都快亮了,她撲到離自己較近的臨窗長榻,才睫便毫無懸念地睡去,一覺睡到過午。

        她竟然又重回這一年的這一天!

        這摸不著、猜不透的時間洪流再一次將她倒拖回來……為什麼?

        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她確實鎮定許多,但疑惑多如雨後春筍,猶然無解。

        那這麼說來,此時的宋觀塵尚在人世,還活得好好的。

        正霖二十二年……正霖二十八年……此時距離他潛入北陵暗殺瑞王父子還有六年,然後距離他被判大闢之刑則尚有八、九年光景,她是有足夠時間提醒他的,是吧?

        盡管眼下與他毫無交集,總能想出法子來,她可以的,還有時間容她琢磨。

        她得想辦法讓他明白,讓他能早作布局,方能避過新帝殘酷的殺令。

        就在此際——

        「大姑娘!大姑娘別睡了,快去救命啊!」

        有人急急跑進她的小院落,人未到聲先至,是「幻臻坊」的繡工領班盛大娘。

        蘇練緹被喚得渾身一震,陡然拉回心神,她連忙出走出去,邊問︰「怎麼了?怎如此慌張?」

        身形小富態的盛大娘一手拍著胸口,一手指著外邊,邊喘邊道——

        「外邊……外邊鋪頭來、來了一個來頭好大的貴客,要找花先生的,但……先生他一早就被織造署的人請了去,提督織造太監齊連大人留飯啊,剛剛還遣了一個小太監過來通知,說是晚些才會送先生回坊裡來……那、那先生不在,管事也隨鴻小爺外出辦事,就剩綿姑娘一個頂在那兒,都快頂不住了呀!」

        她家小師妹方景綿今年還不足十二歲呢。

        蘇練緹一聽不再多問,立時朝前院快步走去,邊走邊迅速整理儀容,只盼模樣瞧起來別是蓬頭又垢面。

        她兩腳走得雖快,步伐卻輕盈無聲,僅長裙如浪輕蕩。

        將迎往前院大廳一條四君子雙面繡的垂簾撩起,才探出半邊身子,她兩腳驟然頓住,耳中嗡嗡響,雙眸發直。

        「幻臻坊」的前院大廳,位在織閣與繡樓之間的明亮應堂,一向是坊中用來談生意、接待客人之所,而上門的客人一向是要被展示在櫃牆上成匹又成匹的布料花樣吸引目光,如若這一關能夠把持,那顧客們在見識到同樣以展示手法擺設出來的各種繡片和色絲,沒有誰還能不淪陷。

        然,今日上門的顧客顯然非同道中人。

        前院大廳一片凝肅,竟有六、七名身穿輕甲的皇城軍杵在各個角落。

        而大剌剌坐在廉中主位上的年輕男子一身雪常服,闊袖束腰,袍擺底下露出銀絲錦靴,男子青絲以羊脂白玉冠作束,高高攏起,然後任其在肩背和胸前蕩下既滑又順的流泉墨色。

        男子身上的白,玉雪冰清,宛若雪中盛綻的白蓮,不受塵世所染,卻是蘇練緹頭一回見他如此打扮。

        許是帶著半張臉的傷疤,他的衣著顏色大多偏暗沉,沉穩、定靜、不張揚……在她記憶中,在自己偷偷關注他那麼多年裡,似乎不曾見過他如此奪人眼珠。

        「你說,這男子款式的髮帶是『幻臻坊』近來才有的貨,所以這些貨全出自坊中織工和繡工之手,是嗎?」男人修長指間把玩著一條編法特別的長髮帶,問話徐慢,卻有種迫人的勁道。

         可方景綿初生之犢不畏虎,覺得對方是個拎不清的,再次用力解釋——

        「不是貨啦!欸欸,不是說大爺你「不識貨」,你肯定識貨才會尋到咱們這兒來,只是這些髮帶不是什麼新貨,它是用雪蠶吐出的冰絲製成線,再揉成粗細不同的尺寸,然後再編出獨有的紋路和圖樣兒,既耐用又漂亮,保證永不褪色,眼下統共也才七條呢。」

        小姑娘語帶驕傲,張開小手開始數數兒。

        「嗯……師父兩條,師哥兩條,我也有兩條,還是秀氣女款兒呢……咦?如此說來,你這一條是西街工匠趙大叔的髮帶對吧?」兩隻眼睛瞪得圓滾滾——

        「前些天咱們織閣的三架木織機突然使不動,師姊請了趙大叔過來修理,兩下輕易就尋到癥結所在,因沒花上多少時間也沒更換什麼小零件,趙大叔沒跟咱們收錢,師姊就把這條髮帶當作回禮……你、你……師姊親手編的髮帶,怎到你手裡了?」

        男子微微挺直身背,一字字問得甚緩。「你師姊親手所編……那她人呢?」

        蘇練緹正欲出聲,此時終於趕上她的盛大娘一時沒頓住,不小心從後頭撞上來。

        「哎喲,大姑娘怎杵在垂簾邊了?」盛大娘不禁輕呼,勉強穩住小富泰的身軀。

        蘇練緹被這麼一撞,整個人踉蹌地往前跨出兩步。

        前院大廳上,眾人目光同時掃將過來,那一身冰清潔白的男子亦轉過頭,朝她看來。

        她深吸一口氣站定,端出從容姿態,抬眼望去,一時間……懵了個徹底!

        「你的臉……」

        就見那一張柔潤朱唇逸出這三字,恍若夢囈,又若春日裡的蕩花細細落下,悄音難追,然後就忘記後頭欲說些什麼。

        她甚至忘記該如何再出聲,微張著口,喉頭澀然,舌根僵硬,腦子裡一片空白。

        她天真以為,再次醒在十八歲這一年已足夠她驚愕,而昨夜才替他收屍的男子一下子出現在眼前更教她錯愕不已,然而這些啊,原來都還不是最最令她震驚的。

        彷彿回到那一世的大雪寒夜,在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裡,他抱著孩子坐在土火爐邊上,端凝著身姿,側顏朝她轉正。

        她看到他的臉,他的整張臉,他的真面目。

        俊美白皙,眉目如畫,那得天獨厚的細緻不再僅餘半面,而是完好無缺,白玉無瑕。

        「師姊……師姊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哭了?」

        ……有嗎?她在哭嗎?

        蘇練緹毫無知覺亮眼正在落淚,僅怔怔望著跳到面前,一臉疑惑的方景綿,她唇瓣掀了掀,依舊找不到聲音。

        兩頰有些熱熱癢癢的,她下意識伸手去摸,指尖果然沾的濕漉漉,原來她真的在哭。

        為什麼會這樣?

        她其實沒有要哭,真沒有的,她想,她只是……感動。

        竟然那樣一張殘容,錦京百姓口中的「半面玉郎」,她家萱姐兒一直惦記不忘的「臉燒傷叔叔」,有這樣一天,她能夠看到他原本該有的模樣,是清雅無儔,是完好無缺的容顏輪廓,令她不再為他惋惜遺撼。

        她就只是很感動、很感動……如此而已。

        大廳上,宋觀塵負手而立,目光一直鎖著她,驀然間一聲令下——

        「將她帶走。」

        「是!」兩名皇城軍立時靠近。

        方景綿登時嚇一大跳,張聲嚷嚷,「幹什麼幹什麼?抓我師姊幹什麼?你們什麼意思嘛,放開、放開啊——」

        一旁的盛大娘和負責上茶的僕役以及聞聲跑出來的織工繡娘們全都驚呆。

        「我師姊犯哪門子罪,你們倒是說清楚,哪有這樣逮人的?還有沒有王法了呀?」

        蘇練緹倒是最鎮定的,一下子拉回心神。

        場面混亂,她擔心年幼的師妹不依不饒、硬擠過來會受傷,連忙安撫,「沒事的,師妹你別過來,我去去就回,不會有事的。」

        宋觀塵笑笑問︰「姑娘怎知自己是「去去就回」?而非「再難返回」?」

        蘇練緹雙肩與兩條胳臂分別被他兩名屬下扣住,皇城軍逮人的力道下得甚重,抓得她骨頭都快被掐碎似的。

        她咬牙忍痛,擠出聲音。「民女什麼事也沒做。」

        感覺他頓了頓,忽地冷哼一聲憤然道︰「你做的事夠多了!」

        這一邊,方景綿本還想衝到宋觀塵面前理論,被急得眼眶含淚的盛大娘一把拽住,結果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大爺拋下話、甩袖離開。

        而上峰一撤,皇城軍自然隨他退去,毫不留情地將蘇練緹一並架走。

        狀況發生得太快,且大大偏離她之前所以為的,蘇練緹一開始是懵了,但被丟進皇城軍司大牢後無人理會,她思緒倒是能慢慢轉起。按前面兩世的走法,宋觀塵這一年應該才從蒼陀山返京,接著得立下幾件大功在聖上面前大大露臉了,之後才會接掌皇城大司馬一職,但今日一瞧,他根本已是皇城軍的頭頭。

        他的臉完好無傷,他提早任職皇誠大司馬,他竟然親臨「幻臻坊」與她說上話……全然超出她所預知,軌跡被抹去,許多事都不一樣了。

        就在她想事情想得腦袋瓜發脹、兩邊太陽穴位鼓得發疼之際,有兩、三人的腳步聲從遠而近,一走走到最裡端她被關押的這座鐵牢。

        她抬首望去,鐵牢外一道雪白昂揚的身影率先抓住她的視線,正是皇城軍的大頭頭無誤。

        牢籠裡的那一幕落入宋觀塵眼底,可以說是……滿心的不是滋味!

        事情發生得太快,且大大左右他心緒,他一開始是懵了,想也未想完全憑本能下令——

        必須將她帶走。

        必須好好審問她一番,釐清疑惑。

        必須明白她是誰,為何甘願涉險?

        必須徹底弄清楚她的意圖,她究竟意欲為何?

        必須!

        所以他令屬下把她帶回,卻忽略他所掌控的皇城軍一旦接受命令,定會徹底執行,因而才造成眼前他所見的這一幕——

        堅不可摧的鐵牢裡,纖細得好似弱不禁風的大姑娘曲起雙腿縮坐在角落,她略歪著頭,額角抵靠在陰冷石壁上,而他的出現則引來她的注目,就見那白皙的鵝蛋臉一抬,臉色迷茫,眸光氤氳,無辜又定靜的神情,沒有丁點的責難和火氣,僅是幽幽朝他望來……

        然後在他好不容易穩住氣息時,卻發現她被牢牢鎖住。

        當真被鎖得牢牢的。

        她雙腕被扣上鑄鐵手銬,兩隻腳踝同樣被鎖上精鐵鑄造的腳鐐,頸部更被鐵圈鎖住,鐵圈連著一條精鐵鏈子,將她鎖在石牆的角落裡。

        見她這般模樣,他完全繃不住,一顆心簡直像被剜出似的,滔天般的火氣噗噗噗直冒。

        「誰讓你們這般鎖她?」

        冷硬的質問乍響,他身後兩名屬下立時單膝跪地。

        根本不給那兩人辯解和請罪的機會,「砰!」地一聲,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鐵牢的重鎖已被擊裂。

        兩名負責守衛的皇城軍悚然一驚,其中一名眼色甚快,連忙起身隨他步入牢中,並掏出鑰匙俐落地替蘇練緹解開身上所有束縛。

        會被押進皇城軍司之人絕對是重犯無誤,加上還是大司馬親口下令將人帶走,底下的人自然按例行事,才會把姑娘家上手銬腳鐐,如畜生般鏈著頸圈。

        宋觀塵盡管明白,仍怒不可遏,而這把怒火很大一部分是衝自己生氣。

        早該想到沒有他發話,她只會被這般對待。

        解開大大小小的枷鎖,那名屬下很快退出去,與跪在牢外的另一名同伴迅速且靜寂無聲地撤到外頭。

        牢內,宋觀塵蹙眉看著仍縮在角落的人,隔著長裙,她一下下揉著小腿和腳踝,似是那副腳繚扣得太緊,阻了血氣流通。

        蘇練緹確實兩腿發麻,而男人那兩道意味不明的目光盯得她頭皮更麻,暗自嘆了口氣,還是扶著石壁努力站起來,「多謝。」

        得到的回應是一聲冷哼。

        她咬咬唇問︰「民女與侯爺素昧平生,不知是如何得罪了侯爺,竟惹得皇城軍上門逮人?」

        「素昧平生?」宋觀塵一記冷笑,兩大步已去到她面前,近到手一探就能扣住她咽喉,而他像也頗想那樣幹,一臉陰狠。

        蘇練緹背部緊貼石牆,手心微汗,張唇欲言,卻聽他反問——

        「在「幻臻坊」你與本侯打了照面,為何落淚?」上身逼近,「你且說說,本侯這張臉,究竟如何了?」

        她胸房鼓得厲害,眸底莫名發燙。

        她完全不知道此時自己凝望他的眼神有多憐惜,她沒有辦法克制,一切是這樣自然流洩,只因那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容無丁點傷痕,是她曾經臆想過無數回的完璧無瑕。

        當想像變成真實,無限風華展現在她眼前,映入眸中的比她所想的還要燦爛奪目,試問,豈能不感動落淚?

        她一時間喉頭緊澀,說不出話,怔怔然與他對視,竟聽他嗄聲又問——

        「什麼叫素昧平生?當真是陌路嗎?倘若你與本侯從不相識,又為何甘冒大險替本侯收屍、為我縫合殮葬?」

        聞得此言,蘇練緹五官陡凝,驚到渾身直顫。

        都不知是雙腿麻感未退,抑或嚇到雙膝發軟,也許兩者皆是吧,她低喘了聲,背貼在石牆驀然滑落,一屁股坐回冰冷的地面上。衝擊過劇,她額心抵在曲起的膝頭上,好半晌動彈不得。

        ……他會這麼問,那即表示他知道昨日……噢,不!不是昨日,是上一世才對,他知道他的上一世落得何種下場,然無比詭譎的是,他……他竟曉得是她替他收屍殮葬?

        天啊……

        莫非她做那些事時,他的魂魄不散,一直在她身邊遊蕩嗎?

        雖說這世間無奇不有,她自身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然此際意會到他可能經歷過的事,內心駭異洶湧,都快沒法子呼吸。

        思緒亂成一團,暈眩驟然襲來,令她身子癱軟成泥,從她徹夜完成欲進貢的繡作,睡得昏天黑地後醒來,跟著又被強行帶走、丟進鐵牢,直到現下,這一具身軀根本滴水未進,此時的她當真無力再站起。

        她需要靜下心,需要先穩住自己。突然,有人將她打橫抱起!嚇得她夠嗆,螓首倏地抬起,竟與那張俊美無儔的男性面容相隔不過一息之距。

        她想也未想便掙扎著要落地。

        「別動!」男人驀地一喝。

        他語氣強硬,雙臂將她抱得更緊,論力氣他是絕對強勢,亦是絕對的優勢。

        對著幹,蘇練緹很明白自己沒有絲毫勝算。

        她一下子繃住身子不敢再一亂踢,由著他將自己抱出這座皇城軍司鐵牢。

        今日輪番留守的一票皇城軍,眼珠子幾乎掉滿地。

        就見外表一向高潔嚴正到近乎病態、內在武力卻剽悍到慘絕人寰的大司馬侯爺大人,他兩手空空進鐵牢,最後卻滿懷溫香抱出一名大姑娘?

        眾人不敢質疑。

        但說老實話,人家姑娘究竟犯什麼罪,需要他大人親自出馬,到現下仍然是個謎。

        「說不準是瞧上姑娘家了,先來個下馬威,打算逼良就範唔唔唔……」第一個在背後胡亂推敲的人被宋觀塵的副將狠狠摀了嘴。

        「找死!要說也得等侯爺的馬跑遠了再說啊!」副將氣急敗壞。

        「侯爺方才還大發脾氣呢,把鐵牢的重鎖都砸壞了,豈非一怒為紅顏?只是他使這種招數,嘖嘖,欺負人家姑娘實為引人家注意嘛,欸,依咱看,下九流的路數唔唔唔……」二名下了負評的人亦被撲滅。

        副將低聲斥喝。「你們嘴巴都給老子閉緊!」脖子伸得老長直眺望,在確認宋觀塵的坐騎真真跑的不見影兒之後,副將放開兩名屬下。

        「來來來!兄弟們,開暗盤對賭,就賭咱們家大司馬侯爺能否抱得美人歸?」

        皇城軍司內驟然鬧騰起來,一掃向來肅穆凝沉的氣氛。

*             *             *

        另一邊,被屬下們拿來打賭的宋觀塵已一路策馬返回御賜的寧安侯府。

        府裡的管事和僕婢們見自家性情清冷到近乎孤僻的侯爺竟帶回一名女子,不僅帶回,更一路抱進專為貴客所備的西廂院落,大夥兒皆被嚇得不輕。

        薑還是老的辣,幸得府裡大管事騰伯一下子便回過神,立即遣了一名細心幹練的僕婦和三名伶俐婢子前去伺候,又是備水備淨布,又是備吃食備熱茶,一樣樣往西廂院落送進。

        蘇練緹在被抱上馬背、帶回寧安侯府的這一路上,心緒已穩下許多。

        之後一個時辰,她安靜由著府內下人伺候。

       送水來,她便盥洗,絞了布給她,就取來擦拭,然後送來的粥品和小菜她也都用了些,此時一名自稱叫「宛姑姑」的年輕僕婦往她手裡擱了杯熱茶,朝她安撫般淺淺一笑。

        她輕聲道謝,才學對方牽唇淺笑以回應,廂房門口在此時來了一抹高大身影,令房中服侍的幾人全朝他屈膝福禮。

        宋觀塵這是去而復返。

        他似乎認為給她一個時辰小作休息已然足夠,如今,他們需要好好談談。

        主子僅一個眼神示意,宛姑姑隨即領著三名婢子離去,將貴客用過的漱洗物件以及未用完的吃食也一並收拾了去。

        蘇練緹深吸一口氣,靜抬眸,等著這個似熟悉又覺十分陌生的男人開口。

        宋觀塵走近,將雪蠶冰絲所編製的一條男款髮帶拋到她面前桌上,跟著一腳勾來雕花圈墩凳,撩抱,大馬金刀與她對坐。

        接著……竟大眼瞪小眼了。

        蘇練緹愣愣被瞪了幾息才明白過來,眼前這位爺是在等她「自招」。

        要她自己招供嗎?

        按下嘆息,她主動道︰「此物確實出自民女之手,侯爺有何疑問還請言明。」

        宋觀塵一雙眼角帶勾的桃花目微微眯起。「本侯無意間在西街作坊見到一名木工匠人頭上繫此髮帶,遂記起一事……曾經有誰為本侯沐髮梳理,而後以類似的髮帶替代玉冠,將本侯髮絲一把束起。」

        ……這銀白色髮帶是用雪蠶冰絲編成,算是我勉強拿得出手的,要請侯爺湊合了。

        蘇練緹一顆心像被無形力道掐握住,有些泛疼。

        「原來侯爺當真一直看著……」秀顏透虛紅,覺得不可思議,也覺得世事神妙,「可侯爺為何確知民女猶記得上一世的事?」竟是一查上門,就直接下令逮人!

        他冷哼。「本侯根本不知,是你一開始表情就露餡,加上唬個兩句,底牌直接見光。」

        蘇練緹訝呼了聲,隨即抿住唇瓣。

        斂眉思量,當真如此啊!

        她一見他完好無傷的臉就感動落淚,受他質問也沒想要反駁或裝傻,會被看穿很正常。

        望著姑娘家眉心無辜輕蹙,有些無奈也有些釋懷的神態,宋觀塵暗自調息,問出內心長久以來的疑惑——

        「姑娘為何甘冒危險,替本侯做那些事?」收拾他的殘屍,將受過車裂之刑的身軀一塊塊清理、一塊塊縫合,拚出完整的他,為他殮葬。「若被逮到或遭告發,那是違逆聖旨的殺頭大罪,你為何要做?」

        他目光炯炯,看得她又有頭皮發麻之感。

        蘇練緹兩手握住茶杯下意識轉了轉,低柔語調有掩不去的靦腆。「侯爺曾與我有恩,民女之所以那樣做,僅為報恩罷了。」

        他俊容一凜,擱在膝上的五指緩緩握緊。

        上一世他根本不識得她,大刑過後,魂魄縹緲之際,所見所聽盡是她的容顏聲音,宛若結成了一條無形絲線,似有若無與她牽扯不斷。

        重生在這一世,他一開始試圖尋她,然時機不對,他搜尋她的時間點起得太早,全無丁點蛛絲馬跡,直到如今在那木匠發上驚見那條似曾相識的銀白髮帶,才終於順藤摸瓜逮到她。

        「本侯如何與你有恩?」他不禁咄咄逼人。

        蘇練緹沉吟了會兒,衝他淡然一笑,「民女二十有四那年,侯爺那時應是二十六、七了吧?總之,你我邂逅在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民女當時納悶得很,不懂身為皇城大司馬的寧安侯爺為何會在寒天雪夜出現在那兒……侯爺那時待我家五歲的閨女很好,與她好有話聊,之後更出手為我母女倆解危,暗中入北陵之際亦護送我們通過狼群出沒的山頭,直到我與孩兒平安進到北陵地界……」她所說的什麼母女倆,他全然不具記憶,但五狼山連峰、騰雲客棧以及潛入北陵之事,上一世的他確實去過那些地方,做過那件事。

        而那件事亦導致他上一世最後落了個人頭落地的下場。

        這一邊,蘇練緹緩聲又道︰「當時實不懂侯爺為何放著錦京防務不管,率著手下潛入北陵,之後……嗯,就明白過來了,瑞王父子一案是侯爺手筆,只是侯爺一念心慈,才落得那般下場。」

        宋觀塵死死盯住她。

        教人大氣都不敢喘的靜寂持續好一會兒,他才慢幽幽啟聲——

        「憑什麼認為本侯是一念心慈?本侯暗殺瑞王父子二人,外人以為的暗殺,那卻是明晃晃地開瞠剖腹、剁肉喂犬,慢慢折騰瑞王世子時,本侯可是要瑞王清清醒醒、睜大眼睛瞧著,瞧他的嫡親骨肉是如何一點一滴死在我手中,那手段甚是凶殘,還持續了大半天才玩完,你不認為本侯有錯嗎?」

        蘇練緹兩世皆與他有所交集,加之上一世關注他多年,一時間忽略分寸,亦忽略眼前這個男人早非她所以為的那個。

        她沒有多想,任心中話溫婉流洩——

        「我那孩兒問,有人用火燒你,那人太壞太壞,問你有沒有打回去,侯爺那時對孩子答了,說是正打算狠狠打回去,絕不讓他們逃跑……民女就想,那太壞太壞的大壞人該是瑞王父子二人,按推算,侯爺十二歲遇劫,那兩者一個約莫四十,一個亦大不了你幾歲,他們欺人太甚,又哪裡是你有錯?」

        「……欺人太甚?呵,欺人太甚嗎?」宋觀塵玉顏微微扭曲,戾氣陡生,櫻唇竟勾出笑意,「好啊,你且再說說,把你知曉的全都道出,瑞王父子二人是如何欺人太甚了?」

        蘇練緹這時才察覺到他狀況不太對勁。

        但同一時分,她腦中亦記起前兩世所聽過的那些關於他的流言蠻語——

        被請進宋府的大夫們不僅忙著醫治小小少年臉上的火燒,更得醫治渾身上下數都數不清的鞭傷、咬傷……

        甚至是胯間玉睫以及後庭魄門……亦傷痕累累……

        氣息陡滯,胸房緊繃到疼痛,此際見他這般神態,只怕那些傳言有九成是真。

        她沒有懼他。

        說實話,只要一憶起他懷抱萱姐兒坐在土火爐邊取暖的景象,憶起他將切碎的烤肉仔細喂食孩子、專注聆聽孩子說話的模樣,他落在她眼底就是千百樣的好,即便今世的他偏離了她所認知的那一個,他依然是烙在她與萱姐兒心底的那一抹迷人景致。

        所以,她沒有懼他。

        放開茶杯,她改而輕絞十指,沉靜道︰「『孌童』一詞由來以久,是指樣貌美好的男孩兒被當成女娃兒那樣,任男子狎玩作踐……侯爺生得這般模樣,自小定然就是粉雕玉琢、獨一無二的美色,會被位高權重者覬覦、遭設計劫走,臨了還有水寇當遮掩,全然是「懷璧其罪」……從來就不是你的錯,而你一直在等待時機。」她嘆息中帶著柔軟笑意,彷彿還夾帶些許心酸——

        「所謂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對瑞王父子二人的復仇,侯爺內心那道坎能過了去,痛痛快快幹下那一場,那一切也就值了,何需擔錯?」

        他沒有錯。

        她,絲毫不覺他有錯。

        但宋觀塵思緒已混作一團,熱辣辣的感覺驟然襲上俊顏,熱到像被狠狠摑了幾巴掌似的,非常無地自容。

        他突然發洩般出手,橫過圓桌一掌扣住她的咽喉,怒目相向——

        「你知道什麼?你又自以為懂得什麼?」

        蘇練緹一時間自然嚇得不輕,但男人五指的力道其實未下狠勁,只是扣得她有些不好喘息,並未完全扼斷呼吸。

        她張著口細細吸氣,完全明白了,自己這是重重踩到他的痛處了。

        她喉頭緊澀,眸底泛紅,卻沒有任何掙扎,僅抬起雙手軟軟握住那隻鎖喉的硬腕。

        女子眼中的安然,加上莫名其妙縱容的表情,再再讓宋觀塵滿腔情緒如排山倒海般狂亂。

        那亂濤不由分說兜頭打下,打得他頭昏眼花,滿心濕淋淋。

        「滾!」

        厲聲乍響,五指在對方頸膚上留下明顯紅印。

        像除了這般狠狠甩開她,圖個眼不見為淨,似乎也已別無他法。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7 03:4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2 02:18 PM 編輯

【 第五章】    沒有看上誰

        今日朝會過後,宋觀塵被正霖帝殷豐召至作為起居間的純元閣說話。

        已是知天命歲數的正霖帝十分喜愛宋氏一門中這位貌若美玉、能力拔群的年輕兒郎,喜歡到都要暗暗懊惱自己怎就沒有這樣內斂沉穩又光風霽月的好兒子。

        東黎后位空虛許久,正霖帝近來才讓宋恆貞從貴妃之位晉升為皇后。

        然,東黎目前並沒有確立太子。

        當年正霖帝的元配林皇后先是為皇室誕下一雙龍鳳胎,孩子出世沒多久,龍鳳胎裡的男孩便被冊封為太子,無奈十五歲時,都已是能行大婚的年紀,一場突然在宮中爆發傳染的熱疫奪走年輕太子的性命。

        林皇后身子骨原就纖細,產龍風胎時險些過不了關,當時就傷了根本,之後經過幾年調養,身子雖說恢復得尚可,但再也未能懷上,豈料人到中年還得面臨喪子之痛,且還是貴為東黎太子的寶貝孩兒,這一記重擊確實將林皇后擊倒,身心俱疲,漸至槁木死灰。

        正霖帝同樣悲痛難掩,太子於他而言並非僅是太子,是君臣、更是充滿揮慕之情的父子,那是個十分優秀好學、聰明孝順的孩子,有過這樣的太子,要正霖帝再點出另一名新太子,他心裡那道坎還橫在那兒,只覺幾個皇子中就沒有一個能讓他甘心點頭的。

        而每每見到宋觀塵,他下意識便想,太子若然長大成人,定也如宋家大郎這般豐神秀雅、能耐過人,皇帝對自己有什麼想法,宋觀塵心裡如明鏡一般。

        不僅心知肚明,這一切更是他有意的操弄。

        已故太子殷祚與他年歲相仿,幾年前病死東宮,上一世的他面容半殘,實難以令帝王移情,加之那時的他亦未想過這麼做。

        然重生過後,他心態大變,深知許多事需得未雨綢繆,更得先下手為強,令帝王看重、看進眼裡心裡,尤為重要,最最重要的是,一切還得做到潤物無聲。

        皇帝召他到純元閣實也沒什麼緊要之務欲問。

        但身為皇城大司馬兼御前行走,宋觀塵仍盡責述職,亦將近日錦京中發生的趣聞妙事說與正霖帝解悶,這其中便有不少世家大族以及高官重臣們的家務和私事,有趣歸有趣,卻也包含許多細節,他「無意間」成了皇上的耳目,而許多時候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帝王心術須撩得不動聲色才好。

        談完事,正霖帝還留他用完午膳才放人。

        帝王真情流露道︰「出宮前去探望一下皇后吧,愛卿自小失恃,你阿姊那是長姊如母,總念著你。」

        「遵旨。」他恭敬行禮,退出純元閣。

        既有皇上的旨意,宋觀塵自是恭敬不如從命,在內侍帶領與通報下直接去到宋恆貞如今所往的鳳頤宮。

        風頤宮的暖閣內清光明亮,將身為皇后的女子表出滿身的雍容華貴。

        即使年過三十,宋恆貞仍保養得十分得宜,頰腴尚潤,青絲烏亮光滑,唇下生著一顆小小朱砂痣,顧盼笑語之間別有風情,實是美人中的美人。

        「知道阿弟今日陪皇上用膳,本宮原打算命宮人備上香茗和小食親自送過去,好同你說說話,結果適才就收到通報,說皇上要你過來呢。」邊說著,上前將行大禮的宋觀塵拉起。

        宋觀塵由著皇后姊姊一把拉到軟墊上落坐,面前長几上早擺滿各色精緻茶點和新鮮果物,宮婢們立時送上剛煮好的香茶。

        「皇上沒發話的話,我也是要來求見阿姊的,阿姊若不見,我可要傷心壞了。」他笑彎雙眼,劍眉朗朗,完全就是一副意氣風發、俊俏颯爽樣兒,如此俊逸青年卻撒嬌似的說出那般話,惹得內侍和宮娥們皆抿嘴忍笑,宋恆貞倒沒忍,直接以袖掩唇笑得好歡。

        「說什麼呢?淘氣!阿姊恨不得你能天天來呢!」

        宋觀塵咧嘴笑,俊顎得意一揚,在皇后姊姊親手布置下吃起茶果、啜飲香茗,姊弟二人說說聊聊,鳳頤宮內氣氛溫馨,笑聲連連。

        一名嬤嬤此時牽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八歲女娃兒跨進鳳頤暖閣,小丫頭一瞧見宋觀塵,原是努力學端莊的步伐瞬間加快,幾乎是飛也似的衝進宋觀塵懷裡。

        「舅舅!舅舅——」歡聲高揚,負責指導行儀的教養嬤嬤想阻都阻不了。

        宋觀塵先是一把摟住孩子,拍拍她的背,溫聲問︰「嘉怡是不是忘記什麼了?」

        嘉怡寶石般清亮的眼睛一眨,好快已明白過來,小小身子從他懷裡推開,退退退,退到約五步之外,朝背靠迎枕的宋恆貞跪下行禮。

        「嘉怡剛從葛太傅那裡下課,特來給母后請安。母后千歲千千歲。」脆聲道,一雙小手心伏貼著溫潤的木質地面,額頭點地。

        「好,好孩子……」宋恆貞朝挺起上半身,雙臂展開,朝小嘉怡道︰「快來母后這兒。」

        嘉怡遂起身,像撲進宋觀塵懷裡那樣飛撲到母后懷裡。

        宋觀塵笑看偎在長姊懷中、吱吱喳喳說個不停的七公主,內心卻勾出一絲冷笑。

        冷笑並非針對長姊或小嘉怡,而是眼前這一幕獨獨少了某位皇子,那令他不由得痛快笑著,一想起那名皇子,冷酷絕然便從心底浮起。

        五皇子殷祺。

        靠著他宋氏一門的勢力登上皇位的進熙帝。

        在上一世,這位五皇子與七公主嘉怡皆在年歲小小之時便被阿姊帶在身邊養大,嘉怡天真爛漫、聰敏伶俐,甚得他與長姊歡心,而今亦然。

        而五皇子殷祺,其生母出身太過低微,又不得聖寵,即使誕下皇子,後宮位階也才升至美人,遠遠搆不著三妃九嬪的列位。

        當初是殷祺的生母趙美人自己求到他阿姊面前,阿姊心軟,加上自身無出便有所考量,順水推舟促成此事……但,既已讓他宋觀塵重活這一世,他豈會讓那個狀似秉性純良、實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有可乘之機!

        她與長姊宋恆貞相差十二歲,而娘親在他甫滿三歲時便離世,阿姊當真是長姊如母,從小到大對他呵護那是無微不至,可以想像,上一世他被新皇判到車裂酷刑,那對長姊是多麼大的打擊?

        一個是她從小帶在身邊養大的皇子,一個是與她一母同胞再親近不過的手足,他家阿姊遭受怎般煎熬,宋觀塵每每想起都要痛到難耐。

        這一世,他在恰當時機勸阻了當時僅在妃位的長姊,勸她盡管入宮多年懷不上龍種,也別慌不擇路般隨便抱來某個皇子養在膝下。

        阿姊最終被他說動,聽了他的勸,最後僅將出生不到周歲便喪母的七公主嘉怡接到身邊教養,至於五皇子殷祺……哼,不值一提。

        「想什麼呢?」宋恆貞愛憐地輕拍他的面頰一記。

        宋觀塵召回心神,露出「吾家有女初長成」既欣慰又苦惱的表情,「在想啊,咱們嘉怡公主這麼好,再過幾年阿姊可要操心了,因為找不到足可匹配咱們七公主的兒郎啊。」他朝聞言有些懵懂的女孩兒眨眨眼,俊朗笑開——

        「嘉怡別怕,舅舅會幫著把關,凡是想迎娶咱們東黎七公主的人,都得來跟舅舅打上一架,若挺得過十招沒被打趴,也才有資格進級,你說好不好?」他這話把小小公主鬧到臉蛋紅撲撲。

         嘉怡又膩進宋恆貞懷裡,後者卻是一臉好氣又好笑地睞他。「阿弟又淘氣了是不?哼哼,你還好意思招惹嘉怡,也不想想自個兒,都二十歲了還不肯議親,宋氏長房的嫡子就你這一根獨苗,到底什麼時候才肯定下來?」

        這是抱石頭砸自個兒腳了,宋觀塵心頭一凜。

        宋恆貞繼續念叨。「阿弟雖領受了皇恩,封侯又建府,也得多想想咱們定國公府裡的親人,阿爹年歲漸高,身為嫡子的你總得快快開枝散葉才好,就更別提祖母了,老人家當真盼星星盼月亮的,就盼你趕緊成親生子,將來啊,阿弟的兒子可承襲寧安侯爵位,你則接爹爹的定國公爵位,咱們宋氏一門才能穩穩當當的呀。」

        必於他的婚事,長姊倘若揪住這話題不放,接下來會很不妙,八成皇后姊姊手中已列出長長名單,全是東黎各大世家或權貴高門出身的閨秀,就等著一個個提出說與他聽。

        不妙!

        這「鋒頭」不避不行!

        再難都得避得當機立斷,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果不其然,他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得以脫身。

        好不容易尋到藉口,他拜別了皇后姊姊,甫踏出風頤宮,一名其貌不揚的小內侍立即上前領路,那模樣像是僅按宮規欲送他出宮門,兩人走了一小段路,微彎著上身的小公公忽然低聲道——

        「七公主的近身侍術皆已按侯爺之意安排妥當。」

        「公主與哪一個最親近?」昂首闊步,出聲卻不見唇動,俊龐微透漠然。「今年最新一批考核選進的新侍衛陸彥松。」小公公迅速報上對方出身,「詢州陸家長房三公子,年十六。」

        宋觀塵低應一聲,腳步從容。「洵州陸氏……原來是芳弘郡主的夫家。」

        「正是。」

        「身分倒也匹配,十六嘛……一個八歲,一個十六?也還可以。」薄唇淡勾,「就讓他們二人好好處吧。」

        「小的明白。」意思是要多製造七公主與陸家三郎親近的機會,當這隻幕後推手。

        小公公心領神會,盡管不甚明白寧安侯的最終意圖,但他到底受過貴人大恩,貴人又保他日後盡享富貴,那他聽話辦事準不會錯。

        反觀宋觀塵,他僅是記取上一世的教訓,未雨綢繆罷了。

        若按上一世發展,正霖帝在位只餘七、八年,他未再確立太子,而是寫下傳位詔書鎖進盒中,駕崩後才在皇后與眾位輔政大臣面前開盒宣讀聖旨。

        但如今五皇子殷祺並未過繼到皇后膝下,離皇位根本是十萬八千里,那……會是哪一位皇子被正霖帝寫入傳位詔書中?

        有沒有一種可能,不是皇子,而是帝女?

        翻開東黎國史,就曾有兩位女帝登基之史事,其中一位還是正霖帝的太奶奶玥華女帝。接下來的七、八年間,如果帝王的目光能被一名比任何一位皇子都來得優秀的皇女吸引了去,那東黎下一任的繼位者是否可能變成女帝?

        任何事,皆可能發生。

        畢竟他正深入其中,努力地讓推波助瀾,接下來朝堂的變化盡在他胸壑間,他將會盡一切所能,把所有一切皆導向對自己有利的一方。當初他宋氏一門能將五皇子殷祺推上王位,而今想扶持七公主為女帝,想來也並非太難之事,所以得未雨綢繆,在未來女帝身邊埋樁是越早越好,趁著小小公主仍稚嫩天真,將人送去她身邊長久相伴,若然日久生情,那便是她的一根軟肋……

        利用誰、操控誰,他毫無愧疚。

        這一副清逸俊朗、光風霽月的外貌恰是他最好的掩護,美之物,人人愛,眾人喜之慕之,又有誰能全盤看出他內心閺暗。

        你知道什麼?

        你又自以為懂得什麼?

        兩句怒中淬毒的質問忽在腦中響起,那是他的聲嗓,試圖掩飾什麼……也像極度惱羞成怒,因此爆發,對那個看出太多、知道太多的女子爆發。

        「……侯爺?」小公公見他驀地頓住腳步,略感疑惑。

        此際,前頭不遠處的一道月洞門忽起動靜,來人未跨過月洞門,聲先至——

        「為什麼你們個個都要逼著我去?娘親這樣,張嬤嬤你也這樣,本皇子雖未封王,到底也是父皇的兒子,為何還得顧慮東顧慮西,時時被你們推著往皇后娘娘跟前湊?」男孩兒的脆聲夾帶明顯的不耐煩。

        「小點聲啊咱的小祖宗!主子和老奴都是一心為五殿下您著想啊,殿下您可不要……哇啊!」忙著出聲勸慰的宮人老嬤嬤才跨過月洞門,老眼一抬,險些嚇昏過去,雙膝發軟順勢下跪,顫著聲道——

        「寧、寧安侯……侯爺……老奴給侯,侯爺請安啊……給侯爺請安……請、請安……嗚嗚嗚……」哭調都出來了。

        被嚇到的可不僅老嬤嬤一個,與嘉怡同年紀的殷祺嚇得更是差點屁滾尿流。

        他知道寧安侯是當今皇后的親弟弟,他還知道父皇特別看重此人,甚至可說喜愛寧安侯遠遠勝過他們幾個皇子。

        他也偷聽過二皇兄和三皇兄他們暗地裡痛批父皇偏愛的行徑,恨得牙癢癢,但也不敢公然得罪寧安侯,只是拚命想拉攏。

        而他……他連拉攏的念頭都不敢有,因為寧安侯……嗚嗚嗚,真的很可怕啊!

        好多人都贊寧安侯好,說他文武雙全,將來必是國之大器、君之良補,但……但是……寧安侯的眼神好恐怖,為什麼都沒人看出來?難道只有他察覺到嗎?

        就像此時,居高臨下垂首瞧來的那兩道淡淡目光,就把他瞧得渾身彆扭,讓他想發脾氣又不敢,陣陣寒意直從心底冒出,然後……然後他終於記起自己剛剛沖著張嬤嬤都說了什麼,登時脊柱發寒。

        「嗚哇——」一聲大哭出來。

        「殿下這是怎麼了?哪兒不適嗎?」宋觀塵並未上前,僅輕聲徐問,問得跪地的張嬤嬤猛磕頭。

        「沒事的沒事的,殿下他,他沒事,老奴代替主子向侯爺道謝,謝侯爺關心。」

        孩子啟蒙是最最緊要的,尤其身在皇家。宋觀塵看著眼前這個在上一世自小就養在皇后姊姊身邊、而這一世卻是在生母趙美人手中成長的五皇子,內心再度湧出快意冷笑。

        畏縮、膽怯、小家子氣,尋不到上一世精心培養出來的聰賴伶俐樣兒,更絲毫沒有正霖帝所喜愛的果決霸氣,這樣的五皇子形同廢物,卻還想湊到他家皇后姊姊面前蹭好處?宋觀塵沒去理會張嬤嬤,而是走到五皇子跟前,安撫般輕拍孩子肩頭,跟著彎下身、湊唇在孩子耳畔低聲道——

        「是啊,怎麼大夥兒都逼著你往皇后娘娘那兒湊?本侯瞧,殿下就別去了,畢竟再如何使勁兒,本侯都會掐得你不能出頭。這一輩子,殿下就乖乖的,有的吃就吃,有的喝就喝,別逼本侯太快收拾你,殿下以為如何?」他嗓音好輕好柔,襯得話意威脅感十足。

        道完,他圈臂恭敬一揖,作足禮數,這才從容挺直腰身。

        「殿下不哭了?那是把本侯的話聽進去了,如此甚好啊,沒事就好,那本侯先告退了。」他淺笑如清風明月,又是一揖,旋身離開。

        他這一走,小公公自然快步跟上,走沒多久,後頭張嬤嬤發出殺豬般尖叫——

        「殿……殿下您這是怎麼了?別嚇老奴啊!來人呀,快來人幫幫忙!來人啊!」

        聞聲,兩名在園子裡修枝掃落葉的宮人已然趕來。

        小公公急瞥了眼,低聲回報。「侯爺,五皇子暈倒了,像還不斷抽搐。」

        朕初登基,本應大救天下,然此亂臣賊子不懲不能安民心,今當車裂於西市口,置屍不殮,以正視聽。

        少年新帝高高端坐在錦華殿龍椅上,意氣風發,睥睨天下,而今,這樣就嚇壞了?宋觀塵內心冷笑,俊龐一片漠然。

        「小公公快去幫忙喚太醫吧,前頭不必再送,本侯自出得了宮。」不等對方再說,宋觀塵拋下話後徑自離去,身後那一團混亂皆與他這個始作俑者無關了。

        出了宮門,侯府馬車早早候在外頭。

        吩咐車夫將馬車拉往皇城軍司後,他遂坐在車廂內閉目養神,胸中莫名晦澀。

        這一世,許多事全按他的意思而行,避開危機,扭轉局勢,該意氣風發的是他,但復仇的滋味其實並不完全甜美,仍透著一抹除不去的苦澀從上一世盤桓到重生的現在。

        馬車輪子緩慢滾動,他身軀跟著輕晃,有些後悔今日入宮沒有直接騎馬。

        他隱忍煩躁地掀開細竹窗簾,想好好呼吸吐納一番,那姑娘的窈究身影就這樣毫無預警闖進他眼底,僅一眼,便捨不得調開目光。

        左胸驟然跳得怦怦地響,他自個兒兩耳都能聽見。

        「停!」他喊住自家馬車,立時躍下。

        「候爺,這……怎麼了?」扯住韁繩控馬,老車夫一臉莫名。

        宋觀塵瞥了他一眼,道︰「把斗笠給本侯!」

        「嗄?」

        「本侯事後還你十頂。」

        「侯爺,老奴這斗笠又舊又髒啊,您、您不合適吧……啊!」老車夫呀呼一聲,因為自家侯爺竟動手來搶,兩下輕易除了他的大斗笠,還很快戴上,遮住大半張俊臉。

        「你先回府,不必相候。」宋觀塵頭也不回直接走掉。

        老車夫還愣愣在想,爺說事後要還他十頂斗笠,這個「事後」……究竟是哪件事之後?嗯,不好說、不好懂啊。

        另一邊,宋觀塵已迅速混入大街上往來的人群裡,不動聲色地接近那姑娘,又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確保她不會發現自己正遭人尾隨偷覷。

        今日的她一身藕色春衫,窄袖闊裙加之腰間一條寬版鵝黃腰帶,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形,一頭黑髮輕束,耳邊慵懶地蕩著幾根髮絲,鵝蛋臉被這午後春光瓖出淡淡一圈金粉,越發襯她雙眸明亮。

        他喉結處微微有些發緊,卻未察覺方才從宮中出來時所懷的那股沉鬱已然消陡,取而代之的是生動跳躍的心音。

        「蘇姑娘,今兒個怎麼你親自來啦?」酒鋪裡的掌櫃笑咪咪問候。

        蘇練緹笑答,「有點事得親自去辦,便順道過來沽些酒孝敬我家師父。」

        掌櫃點頭,「好咧,那還是照舊嗎?三壇燒刀子、三壇蜜花釀?」

        「就五五吧,各再多上兩壇,有勞了。」

        「蘇姑娘太客氣,是小店要多謝您才是。」掌櫃殷勤招呼,一邊揚聲要夥計們打酒裝壇,不一會兒,幾壇酒全搬上小板車。

        掌櫃送客送至門外,蘇練緹與對方又說了幾句,這才坐回板車上,趕著小毛驢離開。大街兩旁鋪頭甚多,攤子更是不少,毛驢板車走得慢悠悠的,讓跟蹤的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尾隨不落。


        不只沽酒,一路上毛驢板車停停走走,姑娘家一口氣採買了不少東西,小稿車上漸漸裝滿吃的用的喝的,滿滿當當。

       蘇練緹沒有直接將車拉回「幻臻坊」,而是拐向西街。

       西街是錦京有名的工匠一條街,打鐵、雕刻、木工、砌石等等的店鋪到處林立,連棺材店也有好幾間。

       蘇練緹把板車停在一家老字號木工坊前。

        將小毛驢繫在門前拴馬石上時,她下意識螓首一抬,望著街上好一會兒……說不上來為什麼,總覺哪兒古怪,可認真去尋,又什麼都沒有。

        一切尋常。

        欸,定然是她多思多慮了。

        自嘲笑笑,她俐落繫妥繩子,木工坊的主人家此時已迎將出來。

        蘇練緹率先笑道︰「趙大叔,我給您送兩壇子酒來,還有兩匹夏布是要給嬸子的。」

        「你……你這是幹什麼?」蓄著滿滿絡腮鬍的中年漢子兩眉高挑,很是不解,想了想道︰「該不會是為了那條雪蠶冰絲髮帶吧?欸欸,說真格,咱不算被強取豪奪呀,那位什麼……什麼寧安侯的,一見那髮帶,兩眼都要瞪突了,開口就說要買,咱說要買上「幻臻坊」買,後來他大爺就緊揪帶子不肯還,往桌上擱下一只鼓鼓小袋,人就揚長而去,追都沒法兒追。」

        蘇練緹眼皮忽地一跳,有種熟悉感。「……鼓鼓小袋嗎?」

        趙大叔點頭如搗蒜。「是啊,是鼓鼓的一小袋,打開一瞧,裡頭全是金葉子,你嬸子可高興壞了。」語氣變得很不好意思。「咱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不拿,你嬸子跟我強,拿了的話又於心不安。」

        金葉子。欸,果然是他寧安侯慣使的路數。

        心底一嘆,她淺淺露笑——

        「趙大叔您就安心收下那只小袋吧,讓嬸子高興高興何嘗不好?您也別想太多,沒事兒的。至於兩壇子酒和兩匹夏布,原就是特意送來給您,多謝趙大叔每每在緊要關頭挺身而出,多次「拯救」咱們家的一幫子織機啊,沒有趙大叔力挺,咱們『幻臻坊』可都要喝西北風去了。」

        俏皮話終是讓落腮鬍黑漢搔著頭哈哈大笑,「哪有你說的那樣誇張?」表情卻頗有些得色,顯然對自己的修繕手藝很是自信。

        「我說的可都是大實話呢。」蘇練緹邊說邊從板車上抱下酒壇子。

        趙大叔這下子不推辭了,很快接手過去,將兩壇酒搬進木工坊內,而蘇練緹則是抱著兩匹夏布跟進去。

        在跨過木工坊的鋪頭門欄時,她本能地忽又回首,左右環視了半圈。

        西街上人來人往熱鬧無比,卻也尋常無比,她斂眉想了想,最終搖搖頭一笑,大步踏入木工坊內。

        宋觀塵「尾隨偷窺」的行徑一直持續到人家姑娘返回「幻臻坊」才結束。

        都已是彩霞滿天、歸鳥群群,他沒有再進皇城軍司,選擇直接回府。

        他在十六歲御封寧安侯,較上一世提早三年封侯,侯府宅第亦是聖上所賜,而父親宋定濤除了是輔政大臣,亦是一品國公爺,在長姊宋恆貞被冊封為后後,更添上國丈的身分,如今所住的定國公府一樣是正霖帝所賜的宅第。

        宋觀塵當初要搬至寧安侯府自個兒過日子時,定國公府裡的老夫人可有一千、一萬個不答應,就怕自家的寶貝孫子會冷著、餓著,但老人家再如何不願意也擰不過宋觀塵的執意。

        最後他是搬出來別府而居了,但寧安侯府裡擔任要職的幾位管事卻都是老人家一手安排過來的人,管著府中大小婢子的宛姑姑便是其中一個。

        今夜,宛姑姑就覺主子不太對勁兒,晚膳沒進多少,一副魂不守舍樣兒,不知為何,她腦海裡竟浮現一張姑娘家的鵝蛋臉,是主子前些天帶回府裡的姑娘,還是被他抱回來的,更是他同一個待府的姑娘,這當真耐人尋味了。

        於是在丫鬟們將房中收拾乾淨並撤走後,宛姑姑將燭火熄去一般,狀若無心般問︰「侯爺這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本侯才沒有看上她!」

        沒想到反應如此之大,宛姑姑立時又問︰「她是誰?」

        「她是……」宋觀塵驀然住口,及時意識到宛姑姑的技倆,目光不由得銳利。

        宛姑姑抿抿唇,雲淡風輕一笑,「我家侯爺生得那是玉樹臨風、俊逸瀟灑,文成武就,實是要顏有顏,要才有才,真看上誰能有不手到擒來的嗎?就看侯爺敢為不敢為罷了。」

        「本侯沒有看上誰。」宋觀塵再次強調,內心惱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被胡亂套出如此莫名其妙的話來。

        跟他上一世離世時的年歲相較,宛姑姑也不過長他七、八歲而已,他是視她如家人一般,一時不防才會輕易中招。

        這一邊,宛姑姑表示明白般腦袋瓜恭敬一點,「那是,奴婢這下子算是明白了。」

        然後……接著……就沒有下文了。確認房中留下充足的熱水和熱茶後,宛姑姑亦把燭光弄到最適度,顯得滿室溫暖又朦朧又不會太幽暗,她朝主子淡然噙笑,屈膝一福,安靜退出。

        結果宋觀塵只覺內心更悶。

        本侯才沒有看上她!

        她是誰?

        他內心十分清楚,那個「她」指的是誰。

        五臟六腑如受百爪抓撓,難以淡定,無名火一簇簇燒向四肢百骸,如何成眠?

        他在房中不知所謂地來回踱方步,踱啊踱的,都數不清踱過幾回,突然推門而出,高大修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7 03:4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2 03:42 PM 編輯

【第六章】    互訴前世因

        蘇練緹覺得自個兒今日著實太莫名其妙,時不時就想抬頭揚睫,要不就回首去瞧。

        到底欲瞧些什麼?她心裡又鬧不清、道不明。

        即便已是戌時末的現下,她獨自一人在自身的絲芝小院裡理著新製成的彩線,那種古怪感仍隱隱約約。

        深吸口氣調息,將挑出的彩線穿過繡花針,她想在「江山煙雨」的繡屏上多添變化。

        一直重回十八歲有個不知算不算得上是好處的地方,就是不論刺繡、手編、織錦,甚至染不、裁縫,她多出許多時間令各項手藝精進又精進,而一精進的結果便是對自己的作品忍不住吹毛求疵。

        「江山煙雨」完成好幾日了,師父似也瞧出她的「病」,沒有催促她交出。

        她手搭繡屏才欲走針,那古怪感又起,不禁推開菱格窗往外一探。

        豈料這一探,不是古怪,是驚愕至極!

        她都不知怔愣多久才曉得要反應。

        她放下繡針推門而出,朝佇足在廊階下小天井的男子跑去,月光皎潔,將他的俊龐分割出明暗,顯得輪廊更形清晰,那雙長目無比炯亮。

        他像把劍戳在地上動也不動,夜探姑娘家院落這般近似「採花賊」的行徑,不穿夜行衣便也罷了,竟還是一身清雪淡色,完全沒想掩蓋,可說十分囂張。

        說實話,不是宋觀塵囂張,是他火氣亂燒沒法子多想,只曉得要來尋她。

        他偷偷闖進「幻臻坊」後院,根本不確定她的居所在哪裡,也想著她是否已睡下,直到在這處小院覷見她的剪影映在窗紙上,所有問題都不成問題。

        然,此刻相見,惹得他心緒難平的女子來到面前,眉目間滿是訝然,他莫名地惱羞成怒。

        「你看什麼?」突然惡目相向。

        蘇練緹驀地很想笑。

        他深夜闖進,盯梢般靜謐杵在她的小院天井裡,竟質問她看什麼……有些明白過來了。

        他這是在虛張聲勢,試圖掩飾什麼。

        她抿唇一笑,低柔道︰「看侯爺的臉啊,生得這樣好看。」

        被她的「實話實說」堵過來,宋觀塵登時一噎,能做的事只有持續怒目惡瞪,膚底一片細火亂燒騰。

        蘇練緹上回被他關進皇城軍司鐵牢,之後又被他帶回寧安侯府「審問」,她後來細細思量,明白在那當下她提到「孌童」、提到「懷璧其罪」什麼的,實觸碰到他的逆鱗,才引得他火爆對待。

        堂堂的皇城大司馬寧安侯爺要她滾蛋,她哪裡還能多留?

        等不及外邊已經宵禁,然後她連盞燈籠也沒有,出了侯府只能認命步行回去,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至少是在侯府裡吃飽喝足了才被趕出來。

        心裡暗暗祈求別碰上巡城的兵勇,如果又被逮回皇城軍司或是巡捕衙門裡,那當真就好笑了。

        結果事情總這樣,越怕的越會遇上,離開寧安侯府不過一刻鐘,她沒能避開一行巡防兵的巡邏,被堵在大街上厲聲盤查。

        就在她覺得當晚很可能又要繼續她的牢獄之災時,馬蹄奔馳聲在暗夜中清楚傳來,把一群巡防兵驚得都快拔出腰間佩刀。

        來者,寧安侯是也。

        她回首仰望高坐駿馬馬背上的他,那張俊漠面龐看不見半點暴怒過的痕跡,雙目深不見底。

        她胸房哽著一口氣都不知該說什麼,他大爺竟面無表情拋了一句——

        「她是本侯的人。」

        連大司馬或侯府的通行令牌都懶得出示,當著一票傻了眼的巡防兵面前直接探臂拉她上馬,揚長而去……被他扣在身前馬背上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他是特意追出來送她回去的。

        只是……她怎麼就成他的人了?

        當夜他策馬送她回「幻臻坊」,行到門前讓她下馬,雖說不是拋她下去,動作也沒怎麼憐香惜玉,她自是明了他面上盡管不顯,心裡那把火氣怕是仍噗噗噗直冒,遂也不好再嘗試交談或多問什麼,僅輕聲道謝便鑽進自家織繡坊裡。

        想起那一晚實在紊亂得很啊!

        她從側邊一道小門進到坊裡,一進去忽見裡邊燈火通明,好多人擠在前院待客廳上,師父,師弟,師妹、管事大叔,以及盛大娘和幾位相處多年的織工繡工們,全湊在廳裡商量要往哪兒打探她的消息、如何救她回來。

        驟然見到她出現,二十多雙眼睛都看傻了。

        欸欸,他寧安侯實在也是欺負人,那天才惹出那樣一場,讓師父和大夥兒為她擔憂傷神,此刻竟還夜闖她的絲芝小院!

        她可不是沒有脾氣的女子,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兒呢,怎樣都該好好對他發一頓火才對,但……怎麼辦?她就是捨不得對他擺臉色。

        想起上上世他對萍水相逢的一個孩子的照看,再想起上一世她對他多年的關注,想起他最後落得那樣下場,想著想著便是一陣陣心酸難忍,捨不得,不捨得,憐惜有之,柔情有之,偏就發不了火。

        宋觀塵被那毫無遮掩的眸光看到撐不住,喉結上下微顫,狠狠噴息——

        「本侯若頂著半張殘顏,瞧你還會不會這般緊盯不放?」

        「會啊,怎地不會?」蘇練緹坦率頷首。「上一世民女常就躲在街角、巷弄轉角或茶館飯館的角落,偷偷盯著侯爺瞧。」輕垂的面容顯得有些靦腆,但溫潤真摯,翹起唇角一笑,有著某種近似瓜熟蒂落般的暖意。「……只是侯爺沒察覺罷了。」

        宋觀塵又狠狠被噎住,膚底熱氣迅速拓開,氣息都不穩了。

        蘇練緹突然福至心靈般問︰「那侯爺呢?今兒個莫不是盯了民女一整個下午?」她瞬間得到解答,因男人俊到沒邊兒的五官瞬間怔凝,緊接著直接漲紅整張臉給她看,即使在深夜時分,單憑月光也能瞧清他滿臉通紅。

        「原來真是侯爺。」恍然大悟輕嘆。

        「本侯那是……有話問你。」他板著臉,努力重整旗鼓。

        「侯爺若不嫌棄,進屋裡喝杯熱茶可好?」見他因她的主動邀情挑眉瞇目,她笑笑解釋。「上回有些不歡而散,侯爺想談之事根本沒談完,今夜來訪,想必不是說一、兩話就能了卻一切,既要長談,外頭猶帶春寒,凍著了可不好。」略頓,她抿唇又笑——

        「侯爺莫怕,雖說侯爺生得好看,小女子絕對是良民中的良民,不會欺負你的。」

        「本侯有何好怕?」宋觀塵實不明白,怎麼一來到此女面前,心如止水、八風不動那一套便維持不住?

        忍氣忍到快內傷,闊袖一甩,他越過她大步往屋裡走。

        一進屋中,衝擊隨即湧上。

        女子的居所甚是寬敞,一條從挑高天頂垂洩而下的絲繡輕紗將內寢間和外間分隔開來。

        外間佔去大部分,擺設頗為樸素簡單,就臨窗下一張長榻,角落邊置著烹茶臺以及一張紅木長几,屋中全鋪上木質地板,裡頭沒見到半張高椅矮凳,倒是有好幾坨大大小小的抱枕、迎枕散在幾處,全都蓬蓬鬆鬆,連幾團坐也「胖」得很,一看就想往上挪。

        「煩請侯爺脫靴再入。」輕和女嗓在近身響起,宋觀塵毫無異議,一腳抬起,跟著就不動了,因他目光很快環顧一圈後,被那座巨件繡屏吸引。

        這是要她伺候的意思嗎?蘇練緹內心好笑一嘆,仍認命地彎身幫他脫靴,脫完一腳他還配合地抬起另一腳。

        他大爺一踏上木質地板立時往繡屏那兒湊,見到底下一張長臺擺著木格盤,盤格中數十種顏色的彩線收拾得井井有條,尺寸不一的繡針插在一顆紅燦燦的胖針包上,乍見下竟頗有可愛之感。

        其他的像銀剪子、繡繃子、繡片以及一些他喊不出名的小東西,全擱在那兒。

        看來她的小院不僅是起居睡覺之所,亦是她用來完成作品的地方。

        「可有名稱?」他仍細細賞著眼前這一幕令人嘆為觀止的豪放和精緻。

         蘇練緹有些臉紅,但也頗覺自傲。「『江山煙雨』。」

         「好,好個『江山煙雨』。然,這江山也僅能是東黎皇帝的江山。」他不吝稱贊,見事亦迅,一下子已聯想到,遂慢悠悠啟嗓,「據聞,提督織造太監齊迪與尊師花無痕乃莫逆之交,織造署欲在皇上過誕節、百官入宮上壽時獻賀禮,想必獻的就是此件大禮吧?」

        自尋到她、得知她的身分,這些天他已讓手下把「幻臻坊」的底細裡裡外外刨了個遍。

        蘇練緹與他並肩而立,同樣望著那一片隨著溫潤燭光跳動而變幻色澤的江山煙雨,那雨宛若是真,綿邈似煙,潤出彷彿一望無際的磅礡。

        那低柔女嗓蕩開,如一葉落水,引出圈圈漣漪——

        「民女曾以這一座巨件繡屏風向聖上求得一道指婚,得償所願嫁給了某位世族大家的公子為妻,一躍成了權貴圈裡的任務。」

        聞言,宋觀塵驀地調頭看她,眼神冷峻。「上一世,不曾有那樣的旨意。」

        對照上一世的記憶,隱約記得正霖二十二年皇上過壽,確實有一件上壽禮頗受矚目,但他當時僅是聽聞,並未親見,畢竟當時他剛從蒼陀山回歸錦京不久,為得帝王青眼,為了在短時間內闖出名聲,天天隨三法司衙門的人查事、辦案、緝凶,根本無心在此等「小事」上頭。

        「是。上一世不曾有那樣的旨意,所以並非上一世所發生的事。」她微斂雙眸,嘴角總是翹翹的。「民女有著前兩世的記憶,與侯爺相遇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受侯爺相救,那都是上上一世發生的。為何會一而再、再而三重返十八歲這年,民女自個兒也不明白,但老天既然賜了我這般機會,民女怎能不好好重活一回?」

        「上上一世嗎……」宋觀塵亦感驚奇,但畢竟重生之事也發生在他身上,對她的說法他並無猜疑。

        見她轉身移步,走到那處烹茶且堆滿鬆軟枕子的角落,他自然而然跟了過去。

        「然上一世並無聖上為民間女子指婚之事,你不願再嫁,是前一世嘗道苦果?」

        眼前女子瞥了他一眼卻不答話,只輕啞道︰「侯爺隨意坐吧,小爐裡的火還養著,一會兒就能喝上熱茶的。」宋觀塵與她隔著長幾撩袍落座,臀下厚度恰好,軟硬適中的坐團確實舒服,他一肘斜倚靠架,瞬也不瞬注視著她,腦海中浮現重生後的這些年、時不時會回想起的那些話,那女子帶笑意,語氣若嘆——

        侯爺這是在顯擺嗎?覺得孩子看重你、心繫於你,對你心心念念著,都要勝過我這個當娘的……

        「上回在本侯府裡,你提到有個五歲的閨女,說本侯與孩子好有話聊……你竟冒險帶孩子過五狼山連峰,是被夫家逼急了,是不?」

        我想侯爺定然不知我那孩兒了……但還是想告訴侯爺一聲,我家萱姐念你甚深啊……

        他兀自頷首,像在駁著腦中那聲音,徐緩道︰「你不說,本侯卻是知道,我一直是知道的,你那孩子,你喚她……萱姐兒。」

        畢竟這一世,我徹底避開,不去求皇上的指婚,再沒他瀚海閣卓家……

        「孩子是瀚海閣卓閣老家的骨血,那一世負了你母女倆的,是錦京卓家裡的哪一位?」聽到他提及萱姐兒,蘇練緹眸底陡燙,眼淚快流出來,再聽他連錦京卓家都道出,內心更苦澀。

        「……侯爺是如何得知?」

        「就在這屋中,你親口告知。」他深澗似的瞳底瀲海著細細火光。

        蘇練緹先是一愣,驀然明白過來。

        「那時嘮嘮叨叨說得那麼雜亂,侯爺竟都記得呢。」

        她搖搖頭自嘲地笑了笑,開始擺弄茶具,溫壺溫杯,置茶入湯,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然後分茶到杯中,再將擺著茶杯的四方小托盤推到貴客面前。

        「侯爺請用茶。」芽色茶湯清香撲鼻,未入喉已嗅到細致甘味。

        「你尚未回答本侯問話。」他舉杯聞香,目光鎖在她臉上。「負了你母女二人的是卓家哪位公子?」

        「民女與那卓家早不相干,都是前塵又前塵的舊夢了,還是一場惡夢,我慶幸自己已然清醒,不願再去回想,侯爺且放過民女吧。」

        她是真覺得沒必要多說,提那個人做什麼呢?但她的「不願提」、「不願回想」落入宋觀塵眼中卻是另一番演繹。

        莫非是舊情難忘嗎?

        他喉結上下微動,抑下直往喉頭冒出的怪味,那滋味當真……很不是滋味。

        他驕傲地不願再多問,喝茶像飲灑似的一口乾掉杯中茶湯,燙了舌頭也硬撐著裝面無表情。

        蘇練緹未察覺他心思起伏,再次往他空杯中注落清芽香茗勢反問——

        「那侯爺呢?若推敲起來,定然是重生在十二歲前吧?」要不也無法保住面容不殘。

        宋觀塵很清楚「若欲取之,必先與之」的道理,也明白所謂的「禮尚往來」,而他問,她答了大部分,如今換她發問,他也需答上一些。

        「本候重生在十歲那年。」這一次他舉杯緩緩品茗而非牛飲,潤潤喉又道︰「禍事發生在十二歲,讓本侯尚有一年多的時候布署一切,自然能如蘇姑娘你這樣,避開那些不願再想起的,扭轉命運。」

        他的話聽進耳裡不知為何有些泛酸,像衝著她使性子似的。

        蘇練緹沒往心裡去,對眼前男子一貫的縱容,僅好奇又問︰「侯爺如何避禍?」

        他勾起櫻澤薄唇,嗓音生寒,「那有何難?提前把那些造亂的全殺了,乾乾淨淨,一了百了,僅此而已。」

        「侯爺如何殺?你……你那時外貌也才十歲,那樣稚齡幼小,根本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抵抗那麼多壞人?」

        他喜歡她焦急的語氣,喜歡她瞠圓一雙杏眸瞬也不瞬盯緊他,喜歡她的雅靜沉著因他而出現裂痕,變得那樣不淡定。

        他有病,病得不輕,而病因就出在她身上,但……他好像半點也不覺排斥。

        完了!

        最最可怕的是還覺得甘之如飴。

        他氣息不穩地被她盯了好一會兒才答話——

        「當時本侯尚未開衙建府,家中有一位從祖輩時代便追隨多年的老僕擅使各詭譎暗器,上了春秋後便低調在府中的僕人院落裡養老,重生前我不曾花心思留意此人,只覺那是雞鳴狗盜之辦法輩才使的手段,但是啊,當時想法畢竟大錯特錯、錯得離譜,重生之後,本侯特意拜那位老僕為師,求他傾囊相授。」

        他單手轉著茶杯,感受上頭溫度,語氣忽轉幽深。「拜師學藝皆在暗中進行,連親人都瞞住了,到了遇事那時,本侯順勢讓自己被劫走,再以隨手可得的暗器殺盡所有人,無論是地上小石,又或是那些人怕餓壞本侯而丟到我面前的果脯花生,皆能成暗器,取之殺之,無比痛快。」

        不待蘇練緹再問,他斂袖轉腕,竟一指往杯中勾起茶湯,手起手落間,一滴芽色茶湯化成一股無行暗勁兒,「颼!」地一聲輕響,把對角那燭臺上的一抹明亮燭火瞬間掃滅。

        蘇練緹陡然一驚,當真未料這一世他竟練成如此刁鑽詭譎的功夫,不由得訥訥問︰「那……那武林正宗的蒼陀山大派呢?民女這兩天打探過,侯爺這一世依舊是蒼陀山習藝有成的弟子,不是嗎?」

        豈料他笑笑道︰「武林正派該學的那些,本侯上輩子都學了,進蒼陀山習武,本侯自然學得比旁人都快,既搏得一個武林正派子弟的名聲,提前學成下山亦讓皇上對本侯另眼相看,青眼有加。」

        她捧起茶啜飲,想了想他所說的,抬眉對上他的目光。

        「民女問了「幻臻坊」裡的人,都說當今正霖帝是有一位一同胞的親手足封為瑞王,然,這位王爺以及其年僅十三歲的嫡長子當年竟與侯爺一同遇難,齊齊落入水寇手中後僅侯爺幸運獲救……」

        一屋靜寂,他面色彷彿無波,靜靜等著她開口。

        她深吸一口氣,徐然吐出。「若無猜錯,那些所謂的水寇也許並非水寇,許是奉命假扮的,那些……是瑞王父子的人,而侯爺將計就計,先下手為強,把人全都了結,沒留下半個活口。」

        此次提及瑞王父子,他沒有如上一次那樣暴怒,但神態更難捉摸。

        「怎麼?這一世就不允本侯使些旁門左道、劍走偏鋒嗎?蘇姑娘可是怕了本侯?」

        他未否認,即表示她應該猜得八九不離十。

        想像他可能經歷過的事,她心中難受並不想深探,遂搖搖頭。「民女若怕,便不會邀侯爺進屋裡用茶。」

        「哼,深夜隨隨便便邀男子進屋,你還好意思說嘴?」突然火大起來。

        「誰讓侯爺白日不來,偏要深夜如劍插地般定在那兒,不讓你進屋成嗎?再說,民女才沒有隨隨便便,那是因為來的人是你。」

        話聽前段,宋觀塵內心既羞又惱不痛快,但聽到最後那一句,彷彿天降甘露,心頭火頓時全滅。

        他冷哼一聲,欲掩飾什麼般舉杯又飲。

        蘇練緹忽覺方才口氣像在指責他,不好,她有必要解釋一下。

        「侯爺,其實民女的想法很簡單,以為真要相較起來,我可比侯爺多出一世的記憶,而且我家萱姐兒走的那一年,民女都三十出頭了,比起侯爺上一世受車裂之刑離世時的年紀還大上兩歲有餘呢,所以民女是一位「大娘」了,且比侯爺還要「年長」,男女之防也就用不著太講究,是吧?」

        ……是吧?

        是吧個頭!

        宋觀塵只覺滅掉的那把心頭火再度燒旺起來!

        他單手抓著一顆胖枕,都想朝那張恬靜又氣死人不償命的鵝蛋臉丟過去。

        她「大娘」個鬼!

        「不講究男女大防嗎?好啊,正合本侯心意,那本侯今夜在就這兒睡下。」道完,他竟推開靠架扶手四仰八叉往後一躺。

        「你……」蘇練緹瞠眸瞪著幾是躺進軟枕堆裡的男子,非常無言。

        「蘇姑娘不樂意?想趕人?」他微撐起上身看她,嘴角諷刺一揚。

        總覺今夜他的脾氣忽起忽落,她很是不解,但見他大剌剌躺在枕堆裡,眉目生動,清俊無儔,她不由得想起上一回……亦是上一世,血已流乾的他被偷偷帶進這屋子裡的情景,對比此際,她的心沒來由便塌軟了一角,知道這樣似乎不太好,可就是生出一種想寵著他、縱著他的心情……

        「侯爺想留,那便留下吧。」她嘆息般道。

        好像並未徹底為難到她,宋觀塵再次冷哼,乾脆躺平閉目不理人。

        他兀自生悶氣,聽到她的嗓聲低低柔柔如搖籃曲兒——

        「知會侯爺一聲,絲芝小院如廁的地方在這屋子外頭左側的小室,侯爺若有需要,自可沿著石頭小路過去,輕易能尋……然後半夜若口渴了,紅泥小爐上備著一壺茶水,隨時有熱茶可飲,再然後……欸,不成,你這樣要著涼的。」

        他聽見她起身走開,墨睫忍不住才動,想偷覷,便聽到她去而復返的腳步聲。

        下一瞬,他頸部以下全被輕輕軟軟之物覆蓋住,淡雅香氣鑽進鼻間。

        他抵然張眼,發現身上蓋著一件蓬鬆被子。

        他先是瞪大雙眼,緊接著美目細瞇,因為身上這件被子的被套根本是用碎布拼湊縫製出來的,五顏六色,花花綠綠,七彩繽紛到令人……髮指,簡直比那種「納百家之福」的碎布被還要厲害。

        未等他出聲,她衝著他冰冷冷的俊顏已先笑著解釋——

        「這條被子是民女閒暇時候將『幻臻坊』裡餘下的各樣零頭碎布收集起來,再一片片縫接起來製成的,裡邊塞著彈得鬆鬆軟軟的棉絮,就一直擱在箱籠裡沒用過,夜裡仍是凍人,還請侯爺將就。」

        宋觀塵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對應。

        她怕他受凍,為他張羅,他內心生出竊喜之情,但又不願她探知太多,怕面子要保不住。

        他就是如此這般彆扭,上一世到這一世,頭一回有這般體悟。

        蘇練緹的心思沒有他那麼多彎彎繞繞,只柔聲又道︰「侯爺是民女的大恩人,見侯爺好好的,無病無災,那樣才好啊。」

        感情她待他好,全因他曾於她有恩,如此而已?

        然而她所牽念著的那一世,他根本毫不知曉,完全無感啊!

        宋觀塵一下子又滿腔不是滋味,才想刺她幾句,卻見她忙著拍撫他身上的被子,似想將拼布被面上的皺痕一一撫去。

        他似躺瞅著她輕垂的面容,那樣認真,那般虔誠,竟讓他的心思驀地飄到前世的那一夜,有一個她,那人亦是認真虔誠,眉眼溫柔,手勁也溫柔,那一個她與眼前這樣的她面容重疊,表情一致,直擊他的心。

        他已然說不出話,卻聽到那樣輕軟的一句——

        「好了,這樣才齊整呢。」

        瞬間如遭電擊,完全不行了!

        他一把握住那隻在被面上挪移的柔荑,使勁兒一帶,在姑娘家訝呼中把嬌軟軟的身子扯向自己,和著暖被壓在了身下。

        真不知哪裡又惹到他,蘇練緹咽了咽唾津,鼓勇道︰「侯爺若不喜這件被子,內寢木臺裡還備有一件,只是那已是民女過用的舊物……還是侯爺想回去了?畢竟這兒與侯府相較,定然簡陋太多,怕侯爺要睡不好。」

        宋觀塵氣息不穩,眼神如蒼鷹瞰兔,既銳利深沉又跳竄火花,恨不得張口將她咬下,但這般「想咬她」的心情絕非因怒而生,卻是飽含渴求,如久旱逢甘霖,如饑寒交迫之人終得一頓佳傾、一份熱烘烘的暖意,令他幾難把持。

        他忽然放鬆,隔著被子半壓在她身上,臉還直接埋在她頸窩處。

        「侯爺你……」

        「本侯睏了。」他打斷她的話,輕掀的雙唇似有若無碰觸到她的頸膚,感覺底下那身子微繃,他惡劣地悄揚嘴角。

        「侯爺睏了那就……」柔軟女嗓十分隱忍。

        「上上世,你說你遇人不淑,終被辜負,所以重生後你未再婚配,是嗎?」

        「……是。」欸,好喘,沒辦法,她推不動他。

        「你還說本侯有恩於你,姑娘特意來報恩的,對不?」

        「唔……對……對吧。」算是特意報恩嗎?她也不太確定,僅是目光一直追隨他,一直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她什麼也沒做,就只在他被車裂曝屍之後去收屍殮葬,能為他做的事其實很少很少。

        「好。」男子終於抬起頭,但那一大把烏亮亮的青絲仍散在被子上、地板上,與她的髮絲相疊相貼。

        蘇練緹忍不住又暗暗吞咽唾液,感覺一顆心快跳出喉頭。

        堪稱絕世無雙的白玉俊顏當真好看到讓人自慚形穢,她避無可避地嗅到那一股獨屬於他的寒梅冷香,美之物人人愛,她也愛看美人,只是眼前這一位美人靠得也太近,她、她有些無法消受。

        聽他說好,她勉強想釐清到底好什麼好,他低沉且堅定的聲音再起——「既然蘇姑娘是來報恩,本侯給你一個機會,就以身相許吧,如何?」今夜來這兒之前,宋觀塵完完全全沒有這般想法。

        他想見她,於是來了。

        他欲與她談開,於是來了。

        但此一時分,要她「以身相許」的話如此自然而然道出口,他內心震驚之餘竟生出可恥的愉悅,好像自己終於找到一個把柄,打著「讓她報恩」這個理由當大旗,堂而皇之親近,甚至「佔地為王」。

        蘇練緹怔怔然望著他好半晌,眸子都忘記要眨了,最後斷定,這位大爺睏到都說起夢話。

        「侯爺莫要鬧我。民女若然以身相許,那才叫糟蹋了侯爺。」她表情又帶縱容,想著自己可是「大娘」、「大嬸」等級的人物,才不怕英俊小夥子撩撥,遂軟語安撫道︰「好啦好啦,如果侯爺需要人形抱枕才能入眠,那拿民女來充當一下也無妨,能陪侯爺安睡,也是大大報了恩。」

        語畢,她全身放鬆,由著他壓制,雙眸甚至閉起,一副準備讓他抱著同眠的勢態。

        結果她耳畔便響起男人似乎又被惹怒的聲音——

        「哼,陪睡就算報恩嗎?沒那麼容易!」

        下一瞬,她身上陡輕,寒梅淡香不再盈滿鼻間,他已翻下身在一旁躺平。

        蘇練緹撐起上身,略感頭暈眼花,緩了緩才完全坐起。

        見他賭氣般閉著眼躺平不動,她實也無話可說,隨手拉來暖被重新為他蓋上,壓好被角。

        「望侯爺安眠。」輕柔得如喃似嘆。

        吹熄外間的燭火,僅留一小盞讓她帶進垂紗薄幕後的內寢。

        坐在自個兒榻上,將兩邊床幃放落,她巧肩陡然一垂,重重吐出壓在胸房間那一囤熱呼的氣息。

        好燙啊好燙,她偷偷捧住臉蛋,都想用力揉臉了,看能不能把那害羞臉紅全數揉掉。

        心跳如擂鼓一般,還道自己是什麼「大娘」、「大嬸」等級,足可笑看一切,欸欸,原來「道行」根本非常不夠……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7 03:4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2 04:46 PM 編輯

【第七章】    民女不願意

        不請自來在姑娘家的絲芝小院賴下來,宋觀塵本以為自己將難入眠,他一向睡得少,上一世是那般,重生之後情況更糟,徹夜清醒的時候多了去,有時得靠喝得酩酊大醉才能將自己放倒睡沉。

        他原打算靜靜躺著,等到回內寢間的人兒睡去,他再起身離開。

        躺在細致木質地板上,隨手都能逮到一顆鬆軟枕子,或是枕在頸後,或是夾在臂彎裡,又或是跨在膝窩處,竟然出奇舒適,加上暖被覆身,混著多種花味的淡淡香氣很是好聞,彷彿也有寧神之效,令他胸中抑鬱散去許多。

        一室幽喑中,他仗著目力絕佳靜靜仰望這屋中挑高的天頂,所見的景象還留有幾絲似曾相識之感,上一世的他便是這般安靜躺著、看著,在她的穿針引線中慢慢合縫起……

        受過刑的他肢離破碎、骯髒污穢,普通姑娘家怕是瞧上一眼都要惡夢連連,她待他卻那樣小心翼翼、那般溫柔親昵……她的對待既是果也是因,結成一條無形的緣絲,繫住他今世重生的心。

        而這一世,他用不著她來心悅他,她不求情情愛愛那些膩人的玩意兒,他更不求,只需她待在他身邊。

        他很自私地下了決定,要她陪自己過這一生。

        所以得想想,該如何將她拐來……

        還得她心甘情願才好,如此難度更高了,但他非試不可……

        再有……那個負了她的王八蛋到底是的哪一位?

        可惡……若是讓他查出來,他非整死對方不可……

        那……究竟她對那王八蛋是不是真的還餘情未了……可惡……

        他不知自己是何時睡去,反正是腦子裡轉著一些有的沒的,轉到最後神識迷糊了,跟著就完全沒記憶。

        然後——

        「侯爺……候爺快醒醒!你醒醒啊!」他漸已熟悉的女嗓在耳邊不住叫喚,聲音壓得很低,頗著急似的。

        「宋觀塵!宋觀塵你再不醒別怪我無禮了!」他兩隻耳朵突然被用力扯住,他渾身一震,驟然張開雙目。

        瞬間映入眼中的是近在咫尺的鵝蛋臉,那秀美臉蛋白裡透紅,紅得好像有點太過火,是被急出來的,他一愣。

        他第二眼看到的是滿屋子清亮亮的天光,透過精致格窗上的窗紙一大束一大束地照進,遍地迤遇,令那地板上的木釘紋路顯得無比細膩,甚至隱隱催發出木頭沉香……天,竟已天亮!他再愣。

        「本侯昨夜……唔!」他嘴巴直接被姑娘家的小手給摀住。

        沒讓他再作反應,蘇練緹改而扯住他一條臂膀,立時想拉他起身,眼神拼命往內寢那邊示意,急的一雙杏眼水潤潤,驚得不輕。

        就在此時,門外有小姑娘家的脆聲傳來——「師姊躲在裡邊幹麼呀?明明都起床洗漱過,卻不見你出來吃早飯,師姊肚子不餓嗎?還有,怎麼連屋門都鎖上?」

        宋觀塵立刻聽出,那是她家的小師妹。

        蘇練緹邊拉人進內寢間邊揚聲輕嚷,「沒事兒,我、我是因剛才洗漱時不小心把衣裙弄濕一大片,換套乾淨衣物就會開門的,一會兒就好。」

        方景綿道︰「那……好吧,師姊你快些換好,是師父吩咐我過來知會一聲的,今兒個織造署提督齊連大人要過來見識一下師姊那座「江山煙雨」繡屏,人已經在師父那兒喝茶,再過一會兒就會移駕到你這兒。」

        蘇練緹是直到剛剛小師妹來敲門喊人了才憶起,織造署那位齊連大人突擊般來訪「幻臻坊」驗收上壽用的賀禮,原來是在今日。

        而依照她上一世的記憶,師父與齊連大人那邊並非如小師妹轉告的那樣「再過一會兒」會過來,卻是馬上要到了。這也就是為何她急到滿臉通紅,忙著要把某位大活人侯爺趕緊藏起的原因。

        宋觀塵突然就突破了那道用來分出內外與親疏的垂紗,進到姑娘家的內寢間,且不只如此,他還被推上女兒家的香榻,兩邊床幃迅速拉上,將他「關」在這漫著薄香的小小所在中。

        「噓!」香榻的主人迅雷不及掩耳布置好一切後原已退出,一顆腦袋瓜突然又鑽進床幃內,食指抵在嬌唇上朝他做出噤聲動作,眼神有著滿滿哀求。

        這是在求他呢。

        他心情大好,伸手彈了她雪額一記,見她又攛眉又皺鼻,挨疼了卻不敢哼聲,表情竟好生可愛,於是他大爺的心被大大取悅,揮揮手要她安心退下。

        蘇練緹回出內寢,快手快腳胡亂收拾一番,把男人的靴子一並藏好,才打開屋門,她家師妹還沒來得及離開,師父花無痕已陪著提督織造太監齊連走進她這座小院子。「景綿,幫師姊迎貴客。」她定下心神,露出得宜笑顏。

        「好咧。」小姑娘頓時精神百倍,蹦蹦跳跳地幫忙把兩扇門大大打開,把幾扇窗子也都推開,登時整個外間明亮清雅,通透到令人很容易忽略掉垂紗後頭有什麼樣的景致。

        蘇練緹主動迎向師父以及齊連。

        貴客到訪,然這位貴客與「幻臻坊」關係非比尋常,與她家師父之間的糾葛更是讓人霧裡看花,卻越看越想看。

        每每瞧見她家明明已年過四旬卻仍然清俊如昔的師父,與那位掌著織造署的提督大人立在一起的畫面,乾乾淨淨、瘦瘦高高的兩名男子,差別僅在她家師父的身長較對方略矮了些,膚色也更白皙了些……相處的氛圍那是長久以來養成的,靜好閒適,眼光相交間彼此會心一笑。

        看著那樣的他們,蘇練緹心裡頭就不住地騷動,彷彿來了一群蝴蝶任性震翅,震得人都要臉紅心跳,即是與她「幻臻坊」頗有交往的貴客,自是不用蘇練緹開口,齊連已隨花無痕將靴子脫下,還是花無痕順手接過去擺放在自己的黑履邊,這一脫一遞、一接一放間默契十足,沒讓蘇練緹或方景綿這兩個弟子有「服其勞」的機會。

        方景綿年歲尚小,還瞧不出其中細致之處,蘇練緹則很努力地克制臉紅,朝齊連微微屈膝一福,落落大方又不失禮數地將人迎進去。

        不待她啟唇多說,齊連一下子便被那座繡屏引去所有注意力,如同昨夜不請自來的某位侯爺那樣,沉迷細賞般在巨座繡屏前佇足良久。

        再有,此際門窗皆大敞,爛漫春光落在繡面上,投落、穿透、籠罩、瓖嵌,竟把上頭的「江山煙雨」鬧出一種撥雲見日甚至是雲開月來之感,沉寂裡藏著無數靈動,靜謐中見大道通天。

        對於織造署上壽要用的這座繡屏,蘇練緹半點不擔心,真要說,這已是她第三次繡出這面屏風,而這一世的成品又更精致,她內心無憾了。

        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在她記憶中亦清晰起來——

        明日,織造署的人便會過來將繡屏運走。

        再過十日,皇帝老兒大壽,百官進宮壽,織造署獻禮恭賀,這座「江山煙雨」繡屏在諸多賀禮中大放異彩,顯現出東黎刺繡工藝之高絕,令在場前來賀壽的外邦使臣們驚羨不已、噴嘖稱奇。

        然後她會被皇上召見,龍心大悅的正霖帝會許給她一個心願。

        上一世,她把請求指婚的心願改掉,跪請聖旨賜下令牌一面,讓她能憑著皇家令牌請動太醫院的大國手們為師父花無痕調理身體。

        她家師父一直以來就有哮喘的毛病,以往仗著年輕還能帶著她四處遊歷,如今年過四旬,身子骨真的較以往虛弱許多。

        她上上世嫁進卓府,幾年後師弟和師妹結成連理,師妹嫁雞隨雞,最後亦隨師弟回北陵定居,師父的病情便是在那時急遽惡化,待她知道時根本也無力回天。

        這一世,她依然想求那面能請動太醬院御醫的皇家令牌,保她家師父平安康泰。

        齊連這邊果然如她所預期,從眼前的這一幕「江山煙雨」中回過神後,眼角都有些濕意了,連聲讚好。

        「好了,沒瞧見孩子臉都紅成那樣?大人再稱讚個沒完,緹兒臉都要冒煙了。」花無痕淺笑溫言,不近看的話,不容易發現眼角與嘴角的淡紋。

        齊連笑著打趣兒。「本督就不信,有這般絕妙技藝的好徒弟,花先生能不驕傲不欣喜若狂?」

       花無痕眼神流轉,輕和道︰「我自然是驕傲又欣喜,大人豈會看不出來?」

        ……得了。蘇練緹決定直接臉紅給兩位「大人」看。

        她不忍,也無須再忍,反正他們皆以為是過多的稱讚才令她害羞臉紅。

        齊連這邊很快下了指示,敲定明日一早便會遣一小隊人馬過來包裹撤運。

        待兩位「大人」離開絲芝小院,蘇練緹在小師妹方景綿的幫忙下,攤開一塊紅巾將整座繡屏完全遮蓋起來,眼不見為淨啊,以防她再繼續瞧著,動不動又想添進更多東西,需知「留白」亦是一門學問。

        這件「江山煙雨」的繡作,至此終算大功告成。

        只是該做的事已然做完,方景綿一副想賴下來長聊的模樣,一屁股往角落枕堆那兒一坐,自發地提起養在小爐上的陶壺,替自己倒了杯熱茶。

        小丫頭不怕燙舌似的先灌了一大口,這才一吐為快道︰「師姊,你說啊,那個什麼斷袖之情、龍陽交歡,就是師父和齊連大人那樣吧?」

        正想著該用什麼藉口支走師妹,好讓藏在內寢裡的某位大爺趕緊離開,驟然聽到這話,蘇練緹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跤。

        「你、你從哪裡聽來這樣的詞啊?」震驚。

        方景綿揮揮手,像在表示這沒什麼,小臉蛋老氣橫秋。

        「外頭不少書攤、書肆都有話本可買呢,有才子佳人的本子,也有才子對公子、公子對小廝、小廝對王爺、王爺對將軍、將軍對軍師……欸,多的是,咱們家的織工和繡娘們常是湊錢去買,大家輪著看,既能調適身心還能多認識一些字,咱看多啦,沒啥稀奇,只是師父和齊連大人這一對活生生在眼前上演,就覺好奇些啦。」

        蘇練緹到得這時才驚覺自己有多無知!

        竟還以為她家小師妹單純天真好糊弄,根本天大誤會!

        只是小師妹到底都看了什麼東西?

        奇書嗎?還是其實就是……淫書?

        她這個當師姊是不是該管一管?

        而現在管……還來得及嗎?

        方景綿根本不知她在糾結,一股腦兒把心底的事全盤託出——

        「師姊你是沒覷見過啊,上個月師父喚我進他老人家的彩園,特意指導我的繡功和織藝,我定力沒師姊那樣好,師父親傳幾手巧技要我自個兒練習,我練不到兩個時辰就瞌睡連連,最後就伏在練架邊上睡著,迷迷糊糊間,我知道是師父過來往我身上蓋了件披風,然後……我還聽到聲音,師父在跟某人對話……」

        「某人?」蘇練緹的好奇心不禁也被勾起。

        方景綿腦袋瓜一甩,嘆氣。「自然是齊連大人啊,那聲音不男不女的……呃,不是要對他不敬,純粹實話,反正就是齊連大人突然出現在彩園,師父還要他小點聲,別吵醒我,然後……後來……我實在禁不住就偷偷掀開眼縫兒。」

        「那……那師妹都瞧見什麼了?」其實多少能猜測出來,她邊問著,都想邊揉揉發疼的額角。欸。

        但方景綿似乎覺得光用語言述說無法通透表達,這一次還添上動作比劃。

        小丫頭一口氣把茶灌光,隨即起身扯著師姊的手疾步往內寢奔去。

        蘇練緹先是一愣,瞬間心跳狂跳。她想制止師妹已來不及,小丫頭「刷!」一聲揮開垂紗幕,一進去就往睡榻上一坐。

        慶幸的是,方景綿八成太急著表達,所以連床褥也沒空撩開,直接演起來——

        「師姊,我覷見師父和齊連大人並肩坐在榻上,師父坐這兒,齊連大人坐這兒……」說邊挪動屁股蛋兒換位置,一人分飾兩角。「齊連大人就去拉師父的手,師父一開始小小掙扎著,像這樣,再這樣,最後這樣……」左右兩隻小手互搏般演得賣力。

        蘇練緹整個看呆,也整個驚呆。

        從她所站之處去看,床幃隱隱約約映出一個坐姿閒散的男性身影,那男人根本躲著「聽壁腳」聽得很是悠然啊!

        方景綿又道︰「最後師父就沒了堅持,由著對方握住手,唔……然後……兩顆頭顱越來越近,兩張臉就貼在一塊兒了。」眼前不滿十二歲的小師妹,比她家萱姐兒走的時候還小,卻已見識了那麼多。

        她方寸間又亂又心疼,遂與方景綿並坐在榻緣邊,不理床幃裡的那人了,她摸摸小丫頭的腦袋瓜,嗓音低柔——

        「師父只是喜歡上了,也被某人深深喜愛著,不管對方是男是女,彼此相愛才是最最重要的……往後你也會有深深喜愛、喜愛到想將一生託付的人,那種喜歡的心情,你定能感受得到,而師父與齊連大人就是那般,就像你方才說的,那沒啥稀奇,是不?」

        方景綿清亮眸子溜動,像頓時想通什麼似的咧嘴一笑,她頭用力點了點,臉蛋有些泛紅。

        蘇練緹回以笑顏,再次輕撫她的頭頂心,聽她脆聲道——

        「師姊被那個可惡的寧安侯強行帶走的那天,師父都求到齊連大人那裡了,齊連大人當晚就有回應,遣人送信過來,要咱們別太憂心,他承諾會盡快幫忙釐清一切,嗯……就覺得他其實也挺疼咱們家師父的,這樣……挺好啊。」

        她突然提到寧安侯,蘇練緹氣息一凜,背脊陡然繃緊,小丫頭卻是不爽地繼續發表心聲——

        「錦京百姓都說他寧安侯高潔俊逸、冷峻剽悍,哼!冷峻是有啦,又冷酷又嚴峻,感覺半點人味兒也無,凍都給他凍昏迷了,還講究什麼高潔俊逸?別鬧了!還好這位姓宋的迷途知返,曉得連夜把師姊送回來,要不,咱們就告御狀去,告到他脫褲子!」

        「師妹這話……」蘇練緹忽感毛骨悚然,有一隻大掌似有若無隔著床幃貼上她的肩頭,她硬生生將訝呼壓在喉底,身子卻無法克制一顫。

        「師姊怎麼了?」不知情的小丫頭晃著兩條小腿。

        「沒事……那個……啊!對了,師姊幫你裁制了一套新衣,景綿個兒越長越高,衣裙瞧著都變短了,來,你過來這哦,在那兒呢。」

        「真的嗎?我要看我要看!」

        蘇練緹趁機將一臉期待的小師妹拉到內寢角落。離那座床榻遠遠的,並且從箱籠內取出折得齊整的新衣裙。

        方景綿才將衣裙拿到手,立時迫不及待地攤開。

        「師姊,這個翠綠和嫩黃的配色真好看呢,我好喜歡啊,我馬上換!」

        蘇練緹阻止不了,見小丫頭毫不避諱當場解開腰帶,她連忙把人往屏風後面推,還道︰「景綿慢慢換,不急,等會兒換好了師姊再幫你看看,看有無須要修改的地方。」

        她退出屏風,迅即挪步到榻邊,掀開一邊床幃往裡探,就見宋觀塵好整以暇斜倚柱架而坐,八成睡了一夜後好幾縷頭髮逃出束縛,他不知何時已卸下束髮用的玉冠,此時就任長髮輕散,襯得玉顏如雪,更俊三分。

        但蘇練緹沒那心神欣賞美人,明確地對他比起手勢,意思是要他趁師妹在屏風後換裝,讓他趕緊離開。

        她真的比劃得十分賣力,輔以眼神示意,男人卻如墜五里迷霧般,表情迷惑,還歪著頭對她無辜眨眼。

        是怎樣?他怎麼就看不懂?然後他看不懂之後決定不再看,竟拍拍枕頭乾脆躺下,大又想繼續窩下去的事態。

        那繡花滾邊的枕頭是她的私人之物,此時被他拉來蓋在腰腹上的棉被當然也是,其實……整座黃楊木架床內的小小天地就是她最最私密的小所在,這時被他大剌剌霸佔,且一開始還是她自己將人塞進去的……

        她驀地頰熱欲燒,想去拉他起來,屏風那裡已有動靜。

        「師姊我換好了,都不用修改啊,師姊看我好不好看?」方景綿走出屏風,兩眼仍在自個兒新衣裙上,對著架在梳妝檯上的一面大銅鏡攬鏡自照,還左右轉動身子故意令裙擺搖搖。

        蘇練緹暗暗嘆氣,趕緊再將床幃放落,走向師妹。

       「好看。」她衷心道,幫小姑娘整理領子和腰帶。「景綿可好看了。」

        方景綿開心笑。「謝謝師姊,師姊對我真好。」

        「景綿待我才是好,永遠那樣信我。」連要她隨自己去偷皇帝下曝屍、不得收殮的罪人屍首,她竟也二話不說、半句不問,隨她一起蠻幹。

        方景綿再次咧嘴笑開,露出可愛酒窩。「我們是一家人嘛。」

        「嗯,一家人。」蘇練緹眼角有些泛潮,再次感恩上蒼賜給她如此神妙的機會,能夠修正她曾犯下的錯、保住該珍惜的一切。

        「我要穿出去讓師哥瞅瞅,知道是師姊親手替我作的,他肯定會羨慕得不得了。」小姑娘說風就是雨的,一說完人便跑開,撩開紗幕跑了出去,很快已不見影兒。

        終於終於,可以專心對付鳩佔鵲巢的某人了。

        此際若再把門戶全數關起反倒容易讓人起疑,所以就保持原狀。

        她自認襯不出興師問罪的晚娘臉孔,但覺得還是要嚴肅一些才好,所以努力板著臉,而為防旁人耳目,也顧不得什麼了,乾脆整個人鑽進床幃內。

        結果看到的是猶若海棠春睡般撩人的一幕。

        男子的黑髮鋪放在枕面和榻面上,他側臥著,掩下一雙如扇墨睫,額寬而飽滿,眉間舒朗,櫻唇微微張著,許是窩在床幃內久了,他頰膚染開輕紅,彷彿迎春而綻的粉桃花……

        蘇練緹用力掐了大腿一把,逼自己「清醒」,不能因美色昏迷。

        「侯爺……侯爺醒醒。」見他羽睫輕顫,她咬咬唇。「民女知道侯爺根本沒睡著,你就是……想作弄我而已。」

        那兩道纖長的眼睫終於徐徐掀開,宋觀塵對上那表情有些困擾卻仍然溫柔的鵝蛋臉。「你適才連名帶姓喚本侯了?」語調聽不出起伏,更聽不出他此時心思。

        被突然這麼一問,蘇練緹氣息陡然繃緊,試著裝傻。「有、有嗎?民女不記得了。」

        「有。」他斬釘截鐵,偏不放過。「你很凶喊著本侯,還說本侯若再不醒就別怪你無禮。」略頓,「本侯就在猜,蘇姑娘是想如何對我無禮?雙手揪住本侯的兩隻耳朵,摀本侯的嘴,然後呢?接下來有什麼招?」

        「我那是……」她芳頰更紅,澀澀擠出聲音。「……那、那我家師父偕同齊連大人都要到了,師妹那時更等在外頭呢,侯爺不醒,民女又如何扛得動你?一時情急才動手,民女跟侯爺賠不是。」

        她原就採跪坐之姿,此刻便跪直身軀,雙臂環圍,朝他拜下。

        宋觀塵沒讓她完成這個跪拜磕頭的賠罪禮。

        他一掌托住她肘部,定定然望著她。追根究底是他夜闖她的小院,還要無賴地留下來過夜,然後一覺到天明便也算了,他是睡到日上三竿猶未醒。

        錯在他,都是他的錯,她卻連回個嘴也不會。

        她跟他道歉,向他賠罪,那模樣和眼睛盡顯真意,沒有半分不甘和嘲諷,更無敷衍,但他卻鬱悶了,胸臆間又繃又疼,很想嚴厲地教會她,別任人這樣吃得死死,別讓誰欺負了去,然而另一方面又喜歡上這種欺負她的感覺,喜歡她對他的縱容和遷就。

        內心那荒蕪許久的土地有什麼正破土而出,攀爬向上,望入她水潤潤的眸底時,彷彿嗅到勃勃生機。

        「蘇練緹——」他忽然喚她姓名,輕沉音色喚得她秀背微顫、眸子瞬也不瞬。

        他徐聲道︰「你確實得賠不是,但本侯要的是實質的賠禮,而非磕頭認錯這樣簡單。」

        「那侯爺……意欲為何?」她一顆心七上八下。

        「本侯要你替我裁製成套的新衣,布料由你挑選,顏色和款式亦由你全權作主,不許不好看,不許不舒適,得令本侯十分滿意才成。」

        「……」她傻住了。

        她率直清亮的注視讓他臉皮微燙,好像就要被瞧出端倪。

        對!他就是同她家小師妹「爭寵」了!如何?

        「你家小師妹背地裡非議本侯,本侯可以不追究,但你為她量身裁縫、贈她新衣,本侯看著自然眼紅,你要賠罪,就拿全套親手裁製的新衣來當賠禮,就不知蘇姑娘認不認賠?」

         ……是說,她不能認嗎?

        師妹方才口無遮攔罵了他,這事可大可小,他拿出來掛在嘴邊,要她如何輕忽?

        況且僅是向她討要一套新衣罷了,完全是她能力所及,她當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她並非逆來順受,而是……就是……總視他為同行之人,這一世也許就僅他們倆彼此知根知底,所以啊,總想待他再好一些。

        「民女認的。侯爺若不棄嫌,民女很是願意。」她軟軟言語,雙肩放鬆。

        「本侯還要一條男款髮帶,就如你那晚幫我束髮的那條,須得一模一樣才可。」他微繃著俊臉要求。

        她心思瞬轉,瞬間已理解,明白他所說的「那晚」,指的是上一世她為他清理殘軀的那一夜,她不僅沐淨他的髮,還用一條雪蠶冰絲編織而成的髮帶為他束髮。

        上一世。

        那一夜。

        他沒有身死魂消。

        他一直聽著她的喃喃自語,一直看得那樣清楚。

        倘苦侯爺也能如我這樣幸運,那……那我希望,希望侯爺能重生在美好時候,別再受任何苦楚,要讓自個兒好好的,一直那麼好,令誰都欺侮不了你。

        上一世,那一夜,她待他的心思誠然不欺,到得這一世仍然未變。

        她眉目輕斂,所有嘆息全藏在一字一句的吐氣如蘭裡——「侯爺所求,民女俱知了,一定會好好備上這份賠罪禮。」

        結果她的輕易妥協令床幃內這個小小所在陷進古怪的安靜中。

        蘇練緹自己也察覺了,不由得再次瞄向他,卻發現他氣息窒礙般扯了扯襟口,俊臉異樣通紅。

        可是她弄不清,他是因為發怒才漲紅臉,還是另有其他原因。

        欸,盡管她模樣才十八,面嫩得很,真要說起來,明明較他年長,怎麼好端端仍會被他的情緒左右?

        再有,跟他這樣窩在床幃內,鼻間盡是他身上的寒梅冷香,眼前盡是他撩人之姿,她這位如狼似虎的「大娘」都快起了不該有的心思,這樣實在太糟糕、太齷齪啊!

        內心重重一嘆,終是忍住想用力揉臉的衝動,她力持鎮定,深深吸了口氣問道︰「不知侯爺可還有其他吩咐?」

        床幃內持續靜謐,好似他亦在沉吟斟酌。

        忽然,他道︰「關于那一座『江山煙雨』的繡作,你說,你曾用那一件作品求得聖上賜婚,是嗎?」

        「……是。」她點點頭。

        「這一世若然有同樣機會,你可願再求一次?」

        剎時間,蘇練緹覺得水光湧出就要模糊視線,她不明白他在想什麼,張唇無語,僅能怔怔然望著他。

        宋觀塵輕揚嘴角,再道︰「如本侯這樣的人,外貌許是好看,但內裡腥臭黑透,可一但成為本侯的人,必得本侯一生庇護,我也絕不會再重蹈上一世的覆撤,你可願再求一次賜婚,把自己嫁予本侯?」

        她靜了好一會兒,最終遵從內心所想。「民女……不願意。」

        他了然般再次笑了笑。「好。」

        好……什麼?所以直接拒絕就好,可以如此簡單嗎?

        就在蘇練緹以為這個詭異話題到此為止之際,他卻越過她撩開床幃下榻,並拋下一句——

        「無妨,本侯總能想到法子。」

        「侯爺……」蘇練緹見他往外間走,不得不起身追去,腦子裡挺亂,只曉得要把方才藏起的靴子拿出來物歸原主。

        宋觀塵俐落地套上靴子,由著髮絲慵懶披散,他回眸輕睞,目光熠熠生輝。

        蘇練緹陡地一個回神,忙張唇問︰「侯爺要想什麼法子?剛才那話是何——」

        「今晚見。」他沒讓她問完。

        「什、什麼?」她有沒有聽錯?

        男人還是未作答,大步踏出屋門,等蘇練緹踩著繡鞋踉蹌追出時,絲芝小院裡早沒了他的蹤影。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7 03:4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2 11:35 PM 編輯

【第八章】    他的小桃源

        開到荼靡花事了。

        時序來到春末夏初,一切便如蘇練緹上一世所遇見的那樣——

        錦華殿上,百官為皇帝賀壽,由提督織造太監齊連所上呈的賀壽禮驚艷全場。

        正霖帝對那一座取名為「江山煙雨」的巨幅繡屏喜愛得不得了,至尊高貴的天子甚至在屏風前佇足良久,感動到目中泛淚,久久才見平息。

        不僅皇帝一人如此,前來賀壽的各國使者中聽說亦有深諳此道之人,當場激切到渾身顫抖、口中念念有詞,全然顧不得禮數直撲到繡屏前,拉都拉不走,喚也喚不清醒,猶如瘋魔一般,後來還是讓御前侍衛敲昏了腦袋瓜,才能將人抬離錦華殿。

        奇才啊!

        我東黎大國在織繡工藝上竟有如此驚世絕艷之才,不需動刀動槍上戰場衝殺,就能令各國俯首稱臣,彰顯我東黎國威,如此這般的人才不召見進宮,好好獎賞一番,如何能夠?待正霖帝召來提督織造太監齊連問清楚奇才的身分後,內心加倍驚奇。

        皇帝本以為這人應該是織造署裡的某個經驗老道的能手,又或者是某個流派的老師父,結果全都不是。

        據聞,這位奇才年僅十八,還是個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此巨幅繡作是她生平第一件獨力完成的大作,以前從未試過這種尺寸的繡品,前後足足花了她大半年時間。

        更值得一提的是,全賴她那位素有「十指若幻,起落臻至」的恩師將所有本事傳授給她,並給予滿滿信心,由著她任情任性發揮,將一門派鬼斧神工之技發揮到淋灕盡致之境,最終才有如此這般的佳作獻世。上壽大典圓滿結束,隔日,龍心大悅的帝王即召「幻臻坊」的蘇大娘入宮覲見。

        已是第三回見皇帝,蘇練緹心情沒有太大起伏,但「幻臻坊」裡的大夥兒那是既緊張又興奮,鬧到都沒法兒安穩坐在織機和繡架前好好上工,尤其年歲最小的小師妹方景綿,說要幫她挑選衣裙和配飾,幾乎把她絲芝小院裡的衣物箱籠翻了個底朝天。

        就連一向清心穩重的師父都顯得有些不淡定,不斷囑咐她要小心再小心,還說已請齊連大人往宮裡託人,會幫忙照看她。

        宮裡遣內侍前來接人,蘇練緹獨自坐在前往皇宮的馬車上,不禁憶起上上一世那個陷進熱戀情愛、不能自拔的傻姑娘。

        那時候的她在前去覲見皇上的這條路上,內心忐忑難以言喻,卻也早早想好要跟皇上討什麼賞賜。

        這一世,她不想再嘗那般滋味,一但將心交付,便是由著對方主宰,而結果怕是永遠要傷痕累累了。

        她好不容易從那噬魂奪魄的深淵中爬出來,不能再蠢第二次……

        這一世若然有同樣機會,你可願再求一次?

        她肩頭陡顫,閉目養神的雙眸跟著掀開,怔了怔,表情有些苦惱。

        她不懂宋觀塵的想法,那樣的問話來得太莫名其妙,自己怎可能嫁他?他又看上她什麼?

        上一世她關注他多年,熟悉他的面容身影以及外在的行事作風,然與他從未相識,若非後來她為他修補屍身,他的神識是不會知道她這個人的……難不成他重生在十歲,從那時開始尋找她,這麼多年過去,自己無意間也變成了他內心的某種執念?

        更令她迷惑頭疼的是,這位皇城大司馬寧安侯爺可說屢屢以身試法。

        自從有第一次夜闖她絲芝小院的事之後,很快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他沒有再通宵連夜地留宿,常是小憩一、兩個時辰,要不就是在天快亮之前離去,睡到日上三竿險些被發現的事,他沒再讓它發生。

        ……你可願再求一次賜婚,把自己嫁予本侯?

        原本以為他會再提及此事,豈知她料錯了。

        他根本隻字不提。

        幾次摸進絲芝小院討茶喝時,他總一臉懶洋洋,賴在軟枕堆裡昏昏欲睡,絕口不談那一夜他問過的話,好像那樣的事完全不存在。

        欸,結果她就更起不了頭,問不出口啊!

        此時已抵速宮門外,她按指示下馬車,隨內侍的引領步行入宮。

        一切皆如前兩世那樣,走過好幾道宮門,經過無數座宮牆,見發到威風凜凜的大內侍隊,還有一批批動作俐落卻安靜無聲的宮娥和內侍們。

        前頭領路的內侍小太監終於停下腳步,在一番通報後,她才被領進據聞是皇帝平時的起居間——純元閣內。

        覲見過程十分順利,正霖帝誇贊她的那些用詞亦都沒變。

        蘇練緹應對起來半點不吃力,反正就是磕頭再磕頭、謝恩再謝恩,如此一來便不會有錯,然後終於等到皇上開口賞賜,她也如願討到一塊能請動太醫院御醫們出診的御賜令牌。

        她心裡沒有遺憾,覺得自己做得很對,往後「幻臻坊」會更好,師父的哮喘癥能請來大國手御醫幫忙把關,師弟、師妹以及坊裡的眾人都能安穩生活,這樣就足夠了。

        謝完恩,待她退下,這趟入宮覲見也就差不多該結束,再撐一下下即可。

        哪裡知道待她跪拜完起身欲走之際,紫檀木浮雕龍騰九天紋的那張羅漢榻上,那坐姿閒適、邊翻著群臣奏章邊與她說話的帝王突然隨口一句——

        「出宮前去皇后那兒拜見一番吧,皇后亦十分喜愛出於你手的那幅「江山煙雨」繡作,知你今日進宮,說非要見你一見不可。」

        不對!

        前兩世她不曾被皇后召去啊!

        身旁小內侍一聲輕咳示意,讓傻傻愣住的她立刻回過神。

        「……是,民女遵旨。」又是深深一拜,這才退出純元閣。

        等她被領進皇后鳳頤宮中的暖閣,內心不由得再一次怔愣。

        明亮暖閣內可不僅皇后一個,一眼掃去,除了主位上那名豐腴美麗的女子外,左右兩旁加起來還有五、六名女子被賜坐,蘇練緹沒來得及看清眾女長相,只知她們身上的衣著與飾物皆十分華美,布料更是僅在宮中才有。

        「民女『幻臻坊』蘇練緹,拜見皇後娘娘,拜見各位貴人娘娘。」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她恭敬行禮,嗓聲清脆。

        啊!她記起來了,當今掌鳳位的是宋氏一族出身的女子,且正是寧安侯宋觀塵的胞姊。

        她才想起這事,慵懶倚著迎枕坐在主位上的女子已嬌柔笑道——

        「抬起頭讓本宮瞅瞅。」

        「是……」她只得聽話揚起面容,對方美眸直勾,彷彿充滿興味兒,瞧得她臉都紅了還得力持鎮定,但這位宋氏女子的眼睛生得跟宋觀塵很相似,眼型長長的,眼尾那一挑別有風情,笑起來那叫「怒招桃花」。

        他那一夜回眸輕睞,朝她道「今晚見」時,眼睛就是笑成這般模樣。

        噢,天啊,蘇練緹你清醒點,別一再想著他啊!

        「蘇姑娘生得很俊啊,莫怪有人惦記著。」宋恆貞對她招招柔荑,並示意身邊宮女上前將人扶起。

        此時坐在左右幾張圈椅上的嬪妃們亦紛紛開口——

        「確實很俊呢,聽說蘇姑娘十八歲了,可有婚配對象?」

        「怎麼?蓉妃姊姊這是想替蘇姑娘牽紅線嗎?皇后娘娘方才都說了,蘇姑娘是有人惦記的,蓉妃姊姊可別壞事啊。」

        「佳妃妹妹瞧你說得,我不過就問問嘛,只覺得十八歲也不小了,再耽擱下去可不太妙,沒別的意思。」

        另一名嬪妃帶笑插話。「十八歲哪裡算大?瞧人家姑娘光「江山煙雨」的繡作便令僅外邦使節們俯首稱臣,十八歲立此大功,為師門揚眉吐氣,為自個兒揚名立萬,蘇姑娘這個年歲有此成就,令人欽羨得很呢。」

        「曦妃姊姊也別妄自菲薄,妹妹沒記錯的話,姊姊十八歲便為皇上誕下龍子,那可是大功一件哩,也令旁人欽羨不已。」

        「曦妃姊姊那是多少年前立的功?有十五年了吧?姊姊保養得挺好啊,那膚質瞧起來都跟十八歲的蘇大姑娘差不多,妹妹佩服。」

        這一邊,蘇練緹順勢讓宮女扶起,還一帶被帶到皇后娘娘跟前。

        她面上保持沉靜溫婉樣兒,腦袋瓜裡實有天大疑惑,忙著揣度皇后的話意,誰知幾位妃嬪們竟拿她作筏,似有若無地過起招來。

        她何德何能啊?這絕對是無妄之災!

        但不回應絕對不成,在場每一個她都開罪不起。驀地,她一隻手被拉住,輕握她小手的宋恆貞對一臉輕訝的她笑了笑,隨即對底下的妃嬪們道——

        「好了好了,本宮都還不及讓蘇姑娘仔細知曉你們是誰呢,你們幾個到自個兒鬧騰起來,要把蘇姑娘嚇著,今兒個誰都別想學什麼手藝。」

        皇后半開玩笑的話適時平息一觸及發的「戰役」,也登時幫蘇練緹化解掉「危機」。

        接著,蘇練緹便被皇后身邊貼身服侍的一等宮女帶領著,與在場的幾位妃嬪正式見禮,她謹遵皇后娘娘的懿旨行事,朝貴人們一一屈膝深福。

        行完一輪禮,蘇練緹被宮女領回皇后娘娘身邊,竟還被賜了坐,她內心受寵若驚之餘更不忘寧定心志、細細沉吟,遂主動問——

         「皇后娘娘方才提到學手藝一事,想來今日召民女過來,是想問一問民女在那一幅「江山煙雨」繡作上所用的針法為何,是嗎?」

        她這話問得輕巧了,真要把話說坦白,其實就是這群後宮女人想「偷師」。

        但身為「幻臻坊」大徒弟、花無痕流派的掌舵手兼傳承者,她自然不會讓這群後宮貴妃娘娘們有無地自容、面子上掛不住之感。

        相反的,她要以害為利。

        對方既然想堂而皇之「偷師」,那好啊,那她就將幾個無關緊要卻十分花俏的小技傳授出去亦無妨,還得冠上她家師父以及自家流派之名,若能由東黎內廷往民間流行,讓東黎百姓甚至是這海宇內外的人們皆對她「幻臻坊」如雷灌耳、尊崇倍至,她便不墜師父花無痕之名。

        聞她此言,宋恆貞也沒跟她囉嗦,一個眼神示意便讓一旁伺候的人全動起來。

        不過須臾時候,暖閣裡併上八張方桌,六名宮女抬出一件尺寸甚光卻離完工尚有好長一段路要走的巨幅繡品,攤放在桌上。蘇練緹淡淡一瞄便已了然於心。

        她起身走到未完成的繡作前,頷首溫聲道︰「『王母娘娘百仙蟠桃宴慶壽圖』……這是皇后娘娘以及幾位貴人娘娘的心意吧?是特意為了太后娘娘七十大賀壽繡品,是嗎?」

        當今太后將在今年中秋佳節前度過她的七十整壽。

        蘇練緹記得上一世因太后大壽,正霖帝特意大赦天下,一些罪行較輕的犯人被釋放了不少。

        圖中,被眾仙眾星拱月的王母娘娘比喻成太后本人,圍繞在王母娘娘身邊的美麗仙子們則是皇后所率的宮中大小嬪妃,遠方有仙人吹奏仙樂,近處是仙女在雲朵上以舞祝壽,圖的意喻非常貼切,若輔以絕妙繡工必然驚世絕艷。
  
        「蘇姑娘當真秀外慧中,才幾眼就瞧出端倪。」宋恆貞緩緩坐直身軀,玉手搭在一名宮人的小臂上,幾步走到蘇練緹身側與她並肩而立。

        皇后娘娘都起身了,幾名妃嬪哪裡還敢把屁股黏在椅上,紛紛起身靠近,一下子全圍在尚未完成的巨幅繡作品前。

        宋恆貞很快接著問道︰「那蘇姑娘可是知道,今兒個請你過來,究竟意欲為何?」

        蘇練緹心下明白,皇后應該不是要她幫忙繡製,而是要她好好指導她們幾個,這服賀壽圖若能由皇后領著幾位嬪妃合力完成,敬獻給皇太后,那樣才叫功德圓滿,意義非凡。

        她將想法老實道出,竟引得幾位貴人先是一愣,隨即面面相覷,接著還咯咯笑出聲。

        蘇練緹見她們一個個以香帕遮口、笑得花枝亂顏,華服奪目,頭飾與耳閃亮亮,一時間還真有些眼花撩亂之感。

        到底哪裡好笑?她說錯什麼了嗎?

        「蘇姑娘通透啊,真真是七巧玲瓏心。」宋恆貞美眸裡盡是贊賞。「只是把這物件抬出來擺著,姑娘便把本宮與幾位姊妹的心思全猜中。」

        「可不是嗎?跟聰明人說話就有這等好處,今日可體會了一回。」「蘇姑娘這般聰明,想必教人的法子定也聰明得很,各位姊姊在女紅刺繡這門功夫可都不知強過妹妹我幾倍,蘇姑娘可得多幫忙本宮。」

        「蘇姑娘可不能厚此薄顧,得雨露均霑才好呢。」

        「雨露均霑?呵呵,這話該說給皇上聽吧?皇上連著三晚都在你那兒過夜,妹妹可勸過皇上一句?」

         蘇練緹頓時深覺自己正陷進一個可怕的風暴中。

         「後宮」這潭子水太深,可不能傻傻被攪進去,求生本能在血液裡竄著,她遂選在此時清清喉嚨、輕揚唇角溫婉言語——

         「這繡圖明顯分出六個區塊,嗯……右上這塊是出自皇后娘娘之手,左上這一角應是曦妃娘娘您的手筆……右中這邊是佳妃娘娘的,左中則是蓉妃娘娘,然後右下這塊是娘娘您的,左下這塊則是這一位娘娘您的。」邊說著,眼神挪移,一一迎上對方驚訝愕然的眸光。

        最後一位被點到名的妃嬪不禁誘聲問︰「你、你是怎麼瞧出來的?」

        蘇練緹靦腆一笑。「這件繡作雖未完成,但每塊兒多少都繡上一些了,對照皇后娘娘與各位貴妃身上的衣裙繡樣,再用刪去排除之法,其實不難猜出。」總之是各有各的喜好,除了會命令底下人為自己刺繡,等輪到自己親手穿針引線了,亦會採用自己喜愛的繡法,這也是習慣使然。

        她柔聲又道︰「瞧這些針法,幾位娘娘各有各的長處,只是如此這般練到最後,六個區塊的差別將益發明顯,尤其是相連的部分,想融合得天衣無縫根本不能夠,屆時娘娘們的心血怕是要白白浪費。」

        站在她身側的皇后娘娘兩道眸光瞬也不瞬,蘇練緹迎向對方的注視,心臟震了震,後者那張潤腴美臉上的神態,有贊賞,有驚艷,更有意味不明的笑……

        蘇練緹莫名生出一種感覺,方才幾位娘娘為了「雨露均霑」這四字幾要鬧起,身為後宮之主的她並未插手,好像就為了看她這個小小民女會如何應對。

        但那又不是惡意的,至少她察覺不出來,真要說有什麼的話,還比較像對她充滿興味,想親近她、觀察她、試探她。

        「蘇姑娘既已指出問題所在,是否有妙招可解?」宋恆貞的語調揉著一股親昵。

        壓下那古怪感覺,蘇練緹微微屈膝一禮,道︰「回皇后娘娘,民女可整合這些針法,加上最後的收尾修整,問題應該就能迎刃而解。」

        「當真?」

        蘇練緹不禁露齒一笑,因為皇后娘娘此刻的模樣飛眉瞠眸、朱唇圓張,像稚子驀地瞧見什麼夢寐以求的玩意兒似的,歡喜真情流露。

        她堅定頷首。「倘若皇后娘娘允可民女在這幅繡作上動針,民女自當竭盡所能。」

        宋恆貞玉手輕拍了一下,「好,就按蘇姑娘的意思來辦。」

        一同參與太后這份賀壽繡作的幾位妃嬪亦相顧而笑,顯然內心大石頭落了地,笑起來無比明媚,朵朵都是嬌花。

        蘇練緹垂頸斂眉又行禮,道︰「那麼,為了便於整合,民女有個不請之請。」「你說。」

        「民女想看看皇后娘娘與各位娘娘行針刺繡時的手勢與姿態。」任何的細微調整,皆可帶出不同的改變。

        宋恆貞想也未想,笑咪咪點頭,「本宮允你!」

        寧安侯宋觀塵雖是當今皇后的胞弟,除皇城大司馬一職又兼御前行走,但他一個大男人,皇帝老兒的後宮實不好讓他動不動就闖。

        上一回還是因正霖帝要他出宮前走一趟鳳頤宮,他才大大方方前去探望皇后長姊,然而今日,一得知某位姑娘被召進鳳頤宮,驚得他五臟六腑快移位,不得不火速進宮。

        皇后長姊曾下懿旨,入鳳頤宮,他可以無須通報長軀直入,但他從未那樣做過,今日還是頭一回直闖入內。

        他絕對想像不到,一踏進鳳頤宮暖閣,呈現在前的會是這般景象——

        一張尺寸甚巨的繡架擺在正中央。長方形繡框將緞面繃得緊緊的,繃出那料子該有的珍珠光澤。

        圍著繡架而坐的六名女子衣著華貴、妝容端麗,不是居妃位便是具貴嬪身份的娘娘們。

        當中還包括他的皇后長姊,每位娘娘的身邊都跟著兩名宮娥幫忙理線穿針,不沾陽春水的六雙手有條不紊地在鍛面料子上一針針刺著繡著。

        之所以能有條不紊,甚至還有說有笑,他不得不想,主因實是出在那名鵝蛋臉姑娘身上。

        那姑娘的衣裙配色很是雅致,裙面上的繡花布圖顯得別出心裁,妝容清麗,髮式簡單端莊,看得出為了這次的進宮面聖,有稍加打扮過。

        但她依然是她。

        徐步在皇后以及五位妃嬪娘娘之間走動,時不時佇足提出建言,她神態沉靜,不亢不卑。

         「佳妃娘娘處理的這一塊恰是仙女騰舞的部分,若用『斜底雲針法』較能繡出飄逸之感,像這樣……嗯……對,對,佳妃娘娘一點就通,這幾針真繡出韻味兒了,真好,真的很好啊。」

        讚美之詞雖不豐富,但勝在語氣誠摯,簡單幾句就令被稱讚的人心花怒放,下針更添自信。

        「嗯……蓉妃娘娘繡的這一塊多是人物的臉部,神態尤其重要,瞧啊,這幾個部分就繡得無比出色,只是若針法能改橫而縱,從底往上拉針,把膚色以及線絲的潤色呈現出來,效果定然更好。」

        她「傅道、授業、解惑」的語調如此輕和,神情又這般溫柔,且還能一針見血、立竿見影,令幾位後宮貴人們一下子信服得不得了,言談之間變得更親近輕鬆。

        這時宋恆貞故意唉聲嘆氣,嬌嗔︰「都說要「雨露均霑」的,怎麼就獨厚你們幾個,都不理本宮了?」

        聽到皇后這般說話,原要誠惶誠恐才是,蘇練緹尚未及出聲,佳妃、蓉妃等人竟忍俊不住噗嗤笑出,隨即笑成一片,都聽出皇后娘娘是故意拿方才險些吵開的話題來逗弄大夥兒的。

        蘇練緹對所謂「雨露均霑」的話題實在戒慎得很,面上淺淺露笑,內心哭笑不得,正打算將幾位貴人們的注意力重新拉回針法和繡品上,眉目不經意一揚,面外而立的她與立在門邊的高大男子對上目光。

        宋恆貞這時也察覺到氛圍有變,一見來人,笑得更是見牙不見眼。「惦記蘇姑娘的人可來了呢。」

        蘇練緹的衣袖被皇后娘娘暗中輕扯一記,耳中隨即蕩進對方壓低的嬌音,要力持鎮定越發艱難。

        這一世的進宮領賞突生枝節,莫非變數正是他寧安侯宋觀塵?

*             *             *

        「知你今日奉旨進宮,本侯僅是私下請兩位相熟的宮中內侍幫忙照看,不知此事是如何傳到皇后姊姊耳裡,才導致你剛離開純元閣又被請進鳳頤宮。」

        侯府寬敞的馬車車廂內,宋觀塵身穿常服坐姿隨意,兩指夾著車窗垂簾探開一小角,望著大街上一如往常的喧器景致。

        他語氣雲淡風輕,坐在他對座的蘇練緹卻聽出十重音色。

        靜了一會兒,終嘆氣道︰「侯爺一向潔身自愛、不近女色,從之前的兩世直到如今已過弱冠,一直都未成親……侯爺突如其來關照起民女,難怪會引得皇后娘娘也留意起我來。」

        欸,果然,變數是他啊!

        然後適才在宮中,他進到鳳頤宮與皇后長姊以及幾位妃嬪娘娘們見禮後,直接表明是來接她出宮的,眾人瞧著他們倆的目光都變得不一樣了,她欲辯無言,何況僅是小老百姓一枚,人微言輕,還能說什麼?

        宋觀塵忽地放開簾子,俊龐轉正。「本侯算是潔身自愛嗎?」果真潔身自愛,就不會不請自來夜闖姑娘家的小院香閨,更不會上癮似的,一闖再闖,甚至夜宿至天明。

        蘇練緹面頰微紅,知道他意有調侃,心裡不禁有氣。「狀似!侯爺是狀似潔身愛,其實……其實是……」

        「其實是?」一道劍眉高挑。「其實是道貌岸然!」袖底的手握成小拳頭,衝動嚷出。

        宋觀塵一怔,驀地仰首哈哈大笑,清朗笑聲頓時蕩滿整座車廂。

        蘇練緹困窘瞪著他。「你、你笑什麼?」

        漂亮桃花目光亮晶晶的,一根長指揭掉眼角的笑淚。「本侯笑啊,竟能把一個狀似溫柔嫻靜、淡定自持的姑娘氣成這般。」「狀似」二字有故意加重音之嫌。

        男人生得像他這般好看已然罪過,笑起來更加罪過,蘇練緹硬生生揪住心神才沒被他迷惑了去。
  
        她撇開臉決定不理人,學他剛剛撩簾望外的姿態,漲紅的臉蛋和鼓伏明顯的胸脯顯示怒氣尚未平息。

        但,宋觀塵半點不惱,還隱隱感到歡愉,因為她衝他發脾氣。

        像一下子拉近與她的距離,在彼此深知對方秘密之後,又更親近一步。

        望著那溫潤秀美的側顏,心頭漫開一抹軟意,他緩聲道︰「你進宮領賞,皇上果然允你一願,聽說你討的賞賜是一塊能請動太醫院大國手們出診的御賜令牌,主要是為了師尊的哮喘舊疾?」

        「……嗯。」朱唇輕抿,不再多話,但胸房起伏已漸漸緩下。

        「本侯原先還抱著希望,結果確實落空。」

        ……你可願再求一次賜婚,把自己嫁予本侯?

        蘇練緹氣息微紊,眸光一直沒轉向他。「是侯爺抬愛了。」一顧,「侯爺能得這一世一生,自該尋一門好親事,滿錦京多的是高門閨秀、才女佳人,任侯爺挑選。」

        「可惜本侯與那些女子無法交心。」他清淺一笑。「我與你才算真正的知根知底,不是嗎?本侯圖的就這一點。」

        她放開垂簾,眉目仍淡淡斂著,好半晌才與他對上。

        鵝蛋臉上的怒色早已消散,對他,她總是縱容寬待,沒法兒生氣太久,她低柔啟聲——

        「可我不願意。」

        「本侯知道。」五官清俊舒朗,全無火氣。

        四目相接,蘇練緹忽覺心房刺疼刺疼的,她扛住那股想縮肩拱背環住自己的衝動,沉靜揚唇,「民女會時時擦亮雙眼,看侯爺如何在朝堂上翻雲覆雨,成為東黎第一權臣。」

        「好。」他頷首,目光瞬也不瞬。

        以為把事都說開了、說通了,她也跟著點點頭,突然記起什麼似又道——

        「對了,親手為侯爺裁制的衣物已完成,髮帶也繡好了,看侯爺哪晚得空可以來絲芝小院一趟,我……」等等!

        不對!大大不對!

        她怎會要他夜裡過來?

        這樣理所當然,好像他入夜靈時闖她的香閨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天啊,她這是完全遭他制約,把他那些很不應該的行徑都看成了正常嗎?

        見她驟然停頓,又見她咬唇一臉懊惱,宋觀塵立時意會過來,不由得再哈哈大笑,照樣笑到美眸濕潤潤,非常不厚道。

        「本侯……哈哈哈,好……好……哈哈哈——本侯定然選個夜黑風高的時候前去拜訪,試一試姑娘為我裁製的新衣!」

        蘇練緹惱到都想敲自個兒腦袋瓜,臉蛋一下子又紅通通。

        她一雙柔荑在鼓鼓的胸脯前交叉急揮。「不用的不用的!豈敢勞駕侯爺親臨?我、我……民女會親自將新衣送至寧安侯府,明兒個一早就送,侯爺日理萬機,見天忙得團團轉,入夜且好好歇息,睡飽覺,養足精氣神,不用來的!」

        「可本侯想去。」

        「真的不用,民女……」

        「本侯想去。」

        「民女送去侯府就好,明兒個就送,真的真的,侯爺好好歇下,我……」

        「可本侯在你那兒才有辦法閤眼深眠、睡一頓飽覺。」語氣淡漠。

        「啊?」她傻掉。

        宋觀塵輕眨墨睫,似嘆似笑。「你那兒,像我的小桃源。」

        「……」她喉頭一噎,心中凜然,氣息又不穩了。

        就在她怔怔然與那張清風明月般的俊龐對峙時,前座負責趕車的侯府車夫突然出聲令馬匹停下,不待宋觀塵問話,車夫已隔著車廂板門低聲稟報——

        「侯爺,前頭街心上被一輛大型馬車給堵了,瞧那勢態,應是車軸斷裂,正趕著換那根車軸。」

        「是哪家馬車?」宋觀塵問。

        「瞧見車前掛牌了,是瀚海閣卓閣老家的馬車,除一隊護衛隨從,馬車周遭尚圍著數名丫鬟和嬤嬤,小的猜想,馬車內至少有四、五名以上的卓家女眷。」略頓,「侯爺,卓家有人過來了。」

        宋觀塵一聽到是瀚海閣卓閣老家的馬車,下意識已留意起蘇練緹的神情。

        果然不出他所料,與他同乘一車的姑娘五官頓時發僵,即使離她尚有一小段距離,都能感覺她呼吸不對,直到聽到卓家滿車皆是女眷,她交握的雙手明顯放鬆許多。

        然而就在此際,馬車外響起一道溫文儒雅的男子清音——

        「在下瀚海閣卓閣老之孫卓溪然,向寧安侯爺賠罪。今日天朗氣清,領著家中幾位妹妹郊外踏遊,不料回程車駕有異,顧及到滿車盡是府中未出閣的女眷,不好在大庭廣眾下拋頭露面下車換乘,遂不得當街修繕馬車,阻了侯爺去路,還望寬宥。」

        去路被擋,還是被一群女兒家所擋,宋觀塵很能夠寬宥。

        但事情不對,真的很不對……又或者得說,實在是太對?他愕然察覺,與他相對而坐的姑娘再次緊繃,繃到渾身發顫,交握的十指無意識般掐進自己的肌膚中。

        她並未避開他的注視,卻是杏眸圓瞠,潤潤黑瞳中爍著近乎倉皇的水氣,什麼都沒有掩下,什麼都忘記掩住,任他一瞬間看個清楚明白。

        這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吧?

        他想,是尋到那人了,那個曾令眼前女子傷透芳心、嚇得她再也不敢將自己交付出去的卓家人……原來是馬車外與他說話的這位卓家長孫——

        卓大公子。

        卓溪然。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7 03:4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3 12:15 AM 編輯

【第九章】    已許久未夢

        卓大公子生得一副好皮相,清俊斯文,謙謙儒雅。

        宋觀塵知道自己亦生得一副好皮相,真要裝,他也能扮斯文、裝儒雅,但卓大公子的「俊」與他的「俊」大有不同。

        他五官生得過於細緻,唇紅齒白,一雙眼尾微挑的桃花眼尤其不好,若非習武多年又擔任武職,從骨子裡透出的冷硬剽悍壓過一切陰柔,才令他外表的俊美不帶女氣。

        卓溪然的容貌、身形以及氣質,完完全全就是書香傳世的大家中培育出來的子弟該有的模樣,眉清目秀,文質彬彬,一襲闊袖寬袍甚是飄逸,才子佳人的話本中,他必然是那唯一男主角。

        今日卓溪然認出寧安侯府的馬車前來致歉時,他並未下車,僅撩開一小道簾縫將人打量淡淡問——

        「可需本侯相助?」

        「馬車再過片刻即能修好,多謝侯爺好意,只是擋了侯爺去路,著實有愧。」卓大公子拱手又行一禮。

       他低應一聲,將簾放落,隨即命自家車夫繞路而行。

        「多謝侯爺。」馬車外響起清朗謝聲。

        之後一路將人回到「幻臻坊」,與他相對而坐的姑娘半聲不吭。

        ……那一世負了你母女倆的,是錦京卓家裡的哪一位?

        ……我慶幸自己已然清醒,不願再去回想,侯爺且放過民女吧。


       如今是她自個兒露餡,才聽到那人聲音,整個人便不對了,這般異狀,他又豈會察覺不出?

        更教人著惱的是,她應也知曉他看出來了,卻隻字不提,莫非真想這樣矇混過去?他與她,是這世上彼此知根知底的唯一夥伴不是嗎?

        她的沉默不語令他非常、非常的不痛快!

        不能只有他一個人不痛快,不拖她下水,繃在胸中的這口惡氣沒法子解!

        於是夏風夜爽的深晚,鬼魅般的高大黑影熟門熟路地再闖姑娘家的絲芝小院。

        習慣使然,讓他再不痛快都曉得要脫鞋再入內。

        他足下無聲,穿過寬敞外間直直進到紗簾後的內寢,銀白月光從輕敞的窗子灑進屋內,再穿透輕紗床幃落在榻上那女子身上。

        仗著目力絕佳,即便四周光源僅依賴那一抹高懸天際的淡淡皎色,他仍可辨清紗幃內的她早將薄夠踢到邊角,僅著單衣絲褲的她面向外邊側臥,兩腿間夾著一顆胖枕,懷裡更抱著一團,微微蜷縮的睡姿如稚兒深眠那樣安詳,安詳到……讓他內心滿滿的不痛快都不忍洩出。

        感覺胸臆間有什麼被化解開來,佇足在姑娘家的床榻良久,他動也不能動。

        等到能動時,他任自己挨著榻邊緩緩坐下,就坐在木質地板上,一直望著她,坐著坐著,忽覺睡意襲來。

        是該睡了。

        來到這個他內心所屬的「小桃源」總能讓自己好眠。

        於是高大昂藏的男人忘卻怒意、忘卻今晚夜闖的初衷,他只想好生眠上一覺,畢竟瞌睡蟲兒在不知不覺間已爬滿全身。

        昏昏欲睡間,他在姑娘家的床榻邊就地躺平,神識墜進夢鄉前,最後一眼看到的是滿滿又朦朧的明月光。

        床前的……明月光……

        宋觀塵知道自己入了夢境。

        他在作夢,但醒不過來。

        嘿,你年十二,本世子長你一歲,咱倆年紀相仿呢,錦京百姓就愛拿你我相較,都說本世子生得夠好看了,但宋家大郎生得更加好看。

        聽聽,話說成這般,哪能不惱人?

        少年聲音略帶沙嗄,夾雜在話中的笑聲偏尖銳,對方離自己很近很近,不是正在作夢的這一個自己,而是夢中那個遭下藥的十二歲小少年。

        宋觀塵,醒來!

        沒有用。

        他被困在原處,知道是夢,卻進退不得。

        夢中,他變成旁觀者,一層透明水鏡將他阻擋在外,他無法衝破水鏡去阻止一切,亦無法將神識拔離,只是看著,被迫看著……

        華屋中,取暖用的麒麟浮雕紅銅爐上架著鐵板,底下滿滿精炭燃出的紅火燒得整塊鐵板直冒白煙,不小心落下幾滴茶水,鐵板面上立時「滋、滋——」激烈作響,眨眼將水蒸騰得不見痕跡。

        爹,您要玩夠了,該讓我也玩玩吧?

        呵呵呵,我就想瞧瞧,沒了半張臉,宋家大郎還能好看到哪兒去?

        惡意的笑語幾是貼著十二歲少年的耳朵蕩開,隨即他的長髮被拽住,拖行,半張臉被人往鐵紅的鐵板上重重壓落。

        滋!滋滋——滋滋——哈哈哈,有烤肉味兒,香啊!宋家大郎的烤肉香,哈哈哈——

        身為旁觀者的他不該感到疼痛,這畢竟是夢,不可能會疼。

        但,那屬於上一世記憶的痛苦燒灼從神識底層冒出,先是從裂縫滲出,然後是泉湧,跟著似暴雨狂浪,兜頭罩臉打得他難以自持。痛……很痛很痛!

        半昏迷中仍頑強抵抗,使盡所有力氣勉強將左臉抬起一點點,沒讓眼珠也一併燒壞。那些痛,喊也喊不出,以為靠著剽悍意志全數壓制了,卻是這般毫無預警破土而出,惡感化作毒藤爬滿全身,他不能束手就擒,也絕不會乖乖受縛……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若墜深淵,也要對方賠命……

        「侯爺……侯爺醒醒啊……宋觀塵你給我醒醒!」女子氣音驚急,「再不醒我、我打人了!」其實早就左右輕搧了他面頰好幾下。

        蘇練緹夜裡睡得正香,直到內寢某處傳來陣陣唔唔嗯嗯的怪響,那聲音低沉痛苦,像似猛獸被逼至絕境、即使傷痕累累仍張牙舞爪狺狺咆叫。

        她驀然驚醒,一撩開床幃再度吃驚!

        男人何時來的?

        該不會半夜特意要來試那套新衣吧?

        他沒喚醒她,還睡在她內寢間的地板上算什麼?

        結果腦袋瓜裡一個個冒出的疑問全丟置腦後,因為她發現,他夢魘了!

        他眉心成巒,緊緊糾結,齒關咬得好緊,下顎繃得硬邦邦,身軀和四肢好像遭某物困鎖,他胸口起伏用力,氣息過分短促,感覺都有些出氣多、入氣少了。

        不敢鬧得太響,但又喚不醒人,她當機立斷跨坐在他腰上,左右開弓輕賞他好幾下巴掌。

        「宋觀塵!」記起之前他頭一回夜闖,睡到日上三竿難喚醒,她最後出招好像是掐他兩耳,那就再試一次。

        她抓他耳朵使勁兒掐。「你醒醒……啊!呃……宋、宋觀……呃呃……」

        一陣天旋地轉,她連口氣都沒能換上,頸子就被男人一掌扣住,遭他反壓在地,後腦勺撞在地板上的這一下著實不輕。

        她兩手改掐他的健腕,努力擠出聲,這一次宋觀塵反應倒快,五指陡鬆,但沒有移開,指尖冰涼的大掌密密貼著她溫熱頸膚。

        蘇練緹克制不住地顫抖,頸側脈動尤其明顯,莫名覺得他的指尖似對那一顫一顫、活生生的脈動格外留連。

        月光清清的屋內,他背光壓在她僅著單薄寢衣的身子上,幽暗無明的臉上,那雙長目是唯一的亮點,既清亮又深邃,瞳仁眼裡彷彿竄著兩簇火,瞬也不瞬朝她越看越近,近到鼻尖都快觸到她的,那姿態如猛虎嗅薔薇,又像想藉由氣味再次確認被他壓制住的人是誰。

        該不會還沒夢醒吧?

        難道是……還不夠清醒?

        「侯爺,是、是民女……蘇練緹。」她暗暗吞咽唾津,一聲輕呼險逸出口,因為男人像確認足夠了,連聲知會都沒給,放任整個人壓下來,冰涼涼的臉直接往她頸窩裡埋。

        是很沉,但還能順利呼吸,所以她沒有選擇掙扎,而是用沒被壓住的那一條細胳臂悄悄環上他的背,攤開五指在那方寬背上輕輕拍撫。

        「侯爺作惡夢了。」並非問句,是淡淡道出事實。他氣息不對,體溫偏寒,滿額冷汗。

        背脊甚至很隱晦地發顫。

        她身上的男人沒有答話,當她主動抱他、拍撫他時,她能察覺到他渾身先是一震,接著才很慢很慢地放鬆,最後虛脫一般賴著不動。

        她推敲著,閒聊般再次開口,嗓聲溫柔。「侯爺這一世活得順風順水,過的好生滋潤,那麼……這個惡夢應該就不是今生事,而是前世憾了,是嗎?」

        埋在她頸窩的那顆腦袋瓜似有若無蹭動,感到他深深地呼吸吐納,亦感覺到自己的單衣衣角被他一把抓住,越揪越緊。

        她好香。

        被他壓在身下的女子軟綿綿充滿實感,獨觸於她的馨香融進一股能令人定靜的氣味,似檀似蘭,在這小院中她親縫親製的每顆迎枕、抱枕以及每塊坐團,他都能嗅到那樣的沉穩香氣。

        困鎖在惡夢中,他嗅到的是她的氣味,香氣化作一根無形卻無比柔韌的線絲,伸向他,將他纏繞,再一點一滴、一寸一縷,慢慢把他的神識從夢中拖出。

        先是氣味,然後是她的聲音,再來是她的碰觸。

        他終於擺脫糾纏,終於徹底清醒,終於重新掌控了自己。

        終於。

        似意識到自身正耍賴般壓得姑娘家快喘不過氣,他終於抬起頭,下一刻即從她身上翻下來,與她並肩平躺在溫潤的木質地板上。

        蘇練緹胸房確實被壓得有些疼,男人翻身躺在身側,她也沒想挪動,僅悄悄抬手揉了揉自個兒胸脯,再悄悄吐出一口氣——

        忽然——

        「我已許久未夢。」宋觀塵靜道。

        她心頭一震,直覺那定然是個很糟糕很糟糕的夢——

        一個真正在他命中發生過的惡夢。

        「民女倒是常常作夢,夢中許多皆是前塵之事。」她內心暗嘆,語氣仍像閒談,半帶好奇。「侯爺的夢,那夢裡之人可還記得有誰?」

        不是沉默以對,亦沒有令她久等,她聽到微啞輕沉的男子聲嗓蕩在夜裡。

        「有我,有瑞王父子。」

        蘇練緹驟然一凜,從心到四肢,從內到外,狠狠抖了一記。

        這話題他竟沒有避開,那麼,她就更不可能停在這裡或迴避。

        「他們對你做了什麼?」她很訝異自己的問聲可以這麼穩。

         這一次男人沉默了好一會兒。

        她忍不住側目,見他兩眼直直望著挑高的,似在沉吟如何說道。「上一世……本侯在歷劫半年後被救回,在治傷不久之後,關於本侯傷勢的種種流言蜚語便也傳開。」略頓。「那些並非流言,更無蜚語,全數是真。」

        蘇練緹一下子便想起那些話,那些錦京百姓們在茶餘飯後偶爾翻出來閒聊的閒談。

        他們說,那十二歲的宋家大郎毀了容貌還不是最慘。

        他們說,被請進宋府的御醫們不僅忙著醫治小小少年臉上的火燒,更得醫治渾身上下數都數不清的鞭傷、咬傷……

        他們還說,那少年甚至連胯間玉睫以及後庭魄門亦傷痕累累。

        歷經前面兩世,蘇練緹之前試圖釐清他暗殺瑞王父子的因由為何時已大致猜出,只是今夜聽他主動提起,清冷的語氣沒有一絲起伏,卻是往她心湖掀起浪濤。

        他開始將夢中的一切告訴她,不只今晚所作的夢,更有上一世在無數夜中令他驚醒的夢境,他淡淡述說,彷彿那些真的僅是夢罷了,夢中出現的人、那些人做過的事,全是虛空。

        「……到後來,藥下得越來越重,有一回趁機想逃,從那艘畫舫跳進河裡,游不到岸邊便沒了力氣。」他嘴角忽然勾了勾。「那一次像是真的死去,魂魄離體,看著自己像塊破布般被打撈起來……直到後來受斬於西市口,才又再次體會到那種感覺,看著破碎的自己被拾了去、再被一針針縫合……」

        蘇練緹喉頭發堵,淚水早已濕了雙眸,把兩邊軟絨絨的鬢髮和耳朵也都打濕。

        原來他的臉是那樣傷的。

        原來傳言中那些鞭傷、咬傷,甚至是他胯下股間的傷痕,根本是閒言碎語中輕描淡寫掃過的一筆,而一名小小少年所歷之劫,其殘酷可怖,又有誰知?

        那道平靜無奇的男嗓繼而又道——

        「瑞王喜歡孌童,瑞王世子盡得乃父之癖,這些事被遮掩得極好,加上瑞王又是聖上一母同胞的至親手足,即便所有罪行真能人贓俱獲,若天子有心維護,絕對動不了他瑞王府一根毫髮,更別想要毀其根基……這些事,本侯是上蒼陀山習武之後才漸漸想通。

        「當年父親率人循線找到我,很清楚那群所謂的水寇根本是幌子罷了,真正的背後指使者是瑞王,以我父親當時從三品侍郎的身分,要弄垮瑞王府根本是痴人說夢。」

        他忽地停頓下來,蘇練緹咬著唇思索他告知的這一切,微啞出聲——「我想……令尊大人應是勸你忍了,他要侯爺忍下,而身為父親的他心頭一定是泣血。」

        宋觀塵低應一聲,淡淡又道︰「瑞王保證,只要我們宋家把這個悶虧好好吞進肚裡、爛在肚裡,他暗布在朝中的勢力便可為我父親所用。」

        「侯爺一開始必定難以接受。」她無法想像他當時心境,只覺一顆心疼得難受。

        他扯出一個沒有笑意的翹弧。

        「我父子二人自那時起未再交語,即便幾年後本侯藝成下山,重返錦京,到後來被新帝判死、斬首西市,僵局仍未打破。」

        許多事就是這樣,感情尤其如此,一但破裂了、疏遠了,即使最後明白對方的苦心用意,但想回復到舊時樣貌卻已是大大不易。

        「幸得侯爺重生,那這一世侯爺便與令尊大人重修舊好了是不是?」

        他被她「重修舊好」的用詞悄悄逗笑。

        事實上重生這一回,他依然還在拿捏與父親宋定濤之間的相處方式,雖說這一世的瑞王父子早早被他滅了,他與父親之間未生嫌隙,卻也親近不起來,原因在他,畢竟死過一回,前世的傷化作夢魘,時不時提醒著。

        「一切順其自然。」他給了個不鹹不淡的回答。

        但蘇練緹已覺欣慰,為他感到欣慰。

        她摸到他的衣袖,輕輕揪著,淚仍靜靜在流,她吸吸鼻子道——

        「一切都會好的。順其自然,那樣也很好——我很……很替侯爺歡喜。」

       她揪著他衣袖的柔荑忽然被他一把抓住,五指握得很緊,不讓她躲開。

        宋觀塵緩緩朝她側首,在月明中望著那張哭得有狼狽的容顏。

        她彷彿不曉得自己在哭,那樣的哭法沒有太多聲響,只是眼淚一直湧出,那兩丸眸珠像浸潤在水中的黑晶石,兩道羽睫一眨,上頭掛了珍珠淚,亦泛薄光。

        她一抽一抽吸著鼻子,額髮、鬢髮都已淚濕,卻衝著他揚唇。

        而反觀自己,該哭的人好像是他,但是自上一世到這一世,他從不知哭泣滋味,取而代之的是滿滿復仇之火。

        心中一直很空,尤其重生之後,這世上之人即便與他血脈相連,再無誰能知他曾經經歷過的那些,他本以為這樣很好,好得不能再好,此生的他清白無垢、如玉無瑕,後來才明白過來,一切僅是表象,內在的宋觀塵早已爛透。

       在至親面前他得裝著,扮演他該有的模樣,然,閺暗晦澀的那一面,一直都在,如深不見底的黑淵,在他入夢甚深時,再將他吞噬。

        結果他遇到她。

        莫名其妙的,遇到了她。

        這一次他改成側臥,目光似兩把火炬,將她的手拉至兩張面容之間,仍緊緊抓握不放,蘇練緹微怔了一下,臥姿亦隨他改變,於是兩人就變成面對面側躺,身軀皆微微蜷曲,宛若生長在母體中的雙胎,氣息貼近,彼此相連。

         「侯爺還有心底話想說嗎?你說,我都聽著。」聲音很輕,像一根細羽撓在心間。

       他有些面無表情,但神態很認真、專注。

        「本侯覺得很髒。」

        「什……什麼?」她沒聽懂,眨眨眸,結果淚水又滾落一堆。

        他嚴肅解釋,語氣仍淡。「經歷過那些嗯……不愉快,臉毀了便也作罷,但只要與人距離太近,內心便生出骯髒至極的惡感,若對象是稚童倒還能忍,倘若是成年人,不管男子,皆教本侯厭惡。」

        她定住不過一個呼吸,立時反應過來。

        「侯爺上一世年近而立一直未婚,原來是這個原因?」一頓,似意會到什麼,她本能想抽回手,身子還想往後拉開距離,想讓他自在些,但一連串的動作皆未成功,她表情略顯無措。「侯爺……」

        宋觀塵堅決不放手,眉宇間更無半分勉強或隱忍。他嗓聲一轉沙嗄。「但你不會。對你,本侯不覺得髒,一切是那樣清除澄澈,我的、你的,上一世與這一世。」

        她接近他,來到他身邊,兩人從此交集,不管她作何想法,他都已無法放手。

        「你今生不願再動情,不願再落苦海,那很好,本侯要的也不是那些,我只是……只是想有一個伴,彼此知根知底,可以談心說事的伴侶,既是夫妻亦是摯友,如此而已……」

        蘇練緹通紅的眸中,再度盈滿新淚。

        實在不行了,她顧不上模樣如何,沒被他握住的那手抓著單衣白袖就往雙頰和鼻下蹭,蹭掉狼藉的淚痕和涕水。

        相視良久,她才勉強忍住淚水擠出話來——

        「可是我……我沒法兒再求、求皇上指婚,我沒法兒了……再沒有那樣的契機了……」她不知自己哪裡惹他發笑,但他真的就笑了。

        俊顏綻笑,非同小可,瞬間把心思迷茫的她迷得七葷八素。

        「無妨,本侯總有法子。」他將她的手拉到胸口,額頭小心翼翼觸碰她的。「只是你可願意?」

        她被迷惑了,傻乎乎的,但也沒有對他鬆口。

        她不曉得他想用什麼法子,也不需要他費心神的。

        什麼都不論,就論兩人的身份吧,根本就是天壤之別、天差地遠!

        上上一世的她任情任性,逮住機會執意嫁進卓府,當時的卓溪然不過就是卓府的大公子,身上未有功名,更未領任何官職,就連個虛職也沒有。

        可他宋觀塵不僅是定國公府的世子爺,更憑自身功績受封寧安侯,掌著皇城軍司的兵馬兼御前行走,他是天子眼中的香餑餑,大紅人一枚,絕不是她能高攀的對象……當然,她也沒想去攀附,只是這奇詭難解的命中牽扯,一世又過一世,終讓她心疼起他。

        該如何是好?

        誰知,他忽然明了般眨了眨眼,沒再逼她,卻將俊龐貼靠過來。

        她的氣息瞬間變得又熱又亂,心音都不對勁兒了。

        男人貼得很近很近,鼻側貼著鼻側,呼吸吐納靜靜交纏。

        這不是嘴對嘴的親吻,而是臉貼著臉的親昵,兩股不一樣的氣味漫進彼此的鼻腔與胸臆間,比唇舌纏綿還要纏綿。

        不髒……他嗅到暖且安穩的沉香,甘願沉醉,就算從此不醒亦無妨。

        憐惜……她嗅到男子滿懷的清冽梅香,今夜所聞太折人心志,無法抵拒,只能由著他來親近。

        「陪本侯睡會兒吧。」他低啞要求,有些可憐。「我的底細你俱知,最不願人知的秘密你亦聽了去,你明白的,本侯不會對你怎樣。」

        他的話直戳她的心窩,蘇練緹都覺得他是故意的。

        故意把傷痕累累的內在揭給她看,故意誘她深入,故意令她欲放難放。

        他在向她乞憐,而她又哪裡有本事能硬起心腸待他?

        心熱臉紅,她用力推推他。「……要睡上榻去睡,躺在地上要著涼的。」

        她看見男人露出有些孩子氣又夾雜得意的笑顏。

        無妨,本侯總有法子。

*             *             *

        宋觀塵所求的轉折終於出現。

        那是一場刺殺行動,發生在一個秋風颯爽、秋陽如金的美好午後。

        刺殺對象——當朝天子正霖帝。

        事發地點——前往皇家獵場的官道上。

        皇家獵場距離錦京若快馬加鞭得跑上整整兩個時辰,但皇家秋狩,車駕與護衛隊伍拖得長長一條,浩浩蕩蕩的,行進速度不快,預計得到傍晚時分才能陸續抵達。

        當然,皇家出遊嘛,定有一部分人手已快馬趕至目的地,到通場那裡先行布置妥當,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就等皇上聖駕抵達。

        這一次秋狩,皇后宋恆貞因風寒才剛剛病癒,鳳體甚虛,只得遵照醫囑留在宮中休養而未隨駕,正霖帝遂僅帶著兩位正得寵的妃子前往,連近來對馬術展露極高天賦的七公主嘉怡亦隨父皇出遊。

        至於皇子們,唯獨五皇子殷祺沒能隨行。

        聽說幾個月前五皇子突然昏倒,全身抽搐不止,還吊眼口吐白沫,把生母趙美人以及貼身服侍的老嬤嬤嚇得肝膽俱裂,最後雖救回一命,也張眼醒來了,但變得有些認不得人,且還十分怕生,動不動就把自己縮成一坨瑟瑟發抖,口中念念有詞。

        趙美人哭哭啼啼求到皇后那兒,再怎麼說畢竟是皇子,最後是由宋恆貞出面請旨,令一干御醫們聯合會診,只是醫治的結果並不樂觀,五皇子怕是廢了。

        話說回來,乘了一上午的車,越坐腦袋瓜越昏昏欲睡,正霖帝午後便棄車從馬,還把天真爛漫的嘉怡也抱上馬背,父女倆一路說說笑笑,豈知嘉怡說起話清脆甜美,論起事那是引經據典,年紀小小已頗有自個兒的見解,令正霖帝暗暗吃了好幾驚,望著嘉怡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五十多名蒙面客就選在此際行刺。

        敵人來得太快,前撲後繼一波波撲向騎在馬背上的皇帝,御林軍雖第一時間將正霖帝團團護在中心,未料賊人砸破毒丸放出紫色毒煙,擋在外圈的御林軍瞬間倒下一大片。

        毒煙仍彌漫四周,刺客應是事先服用了解藥,毒煙對他們起不了作用,但御林軍這邊就慘了,戰力一直被削弱中。

        大統領範升見情況不對,令餘下兵力護著正霖帝的坐騎避到後頭小石林中,利用天然地形作出一道屏障,自己則單槍匹馬將刺客阻在石林外。

        無奈猛虎難敵猴群,武狀元出身、一路被提拔到御林軍大統領的範升被對方連發的暗器逼落馬下,肩背亦中多刀,他被六名刺客糾纏住,其他刺客紛紛撲進小石林中。

        這一天,許多人以為一條命就要撂在這兒,再也見不到明日朝陽升起——

        範升這麼想。

        御林軍們這麼想。

        隨行伺候的宮女內侍們這麼想。

        妃嬪皇子們這麼想。

        甚至連正霖帝也不得不這麼想,因為護在他身側的侍衛越來越少,已不到十五人了。唯有與父皇共乘一騎的嘉怡不這麼想。

        小小帝姬揚高白裡透紅的小臉蛋,纖手高指,脆生生大喊——

        「父皇,是舅舅!是舅舅啊!」

        正霖帝面色蒼白聞聲望去,就見那從天而降的「飛將軍」一身銀亮薄甲,胯下雄駒黑得發紫發亮,鐵蹄一落便踩碎敵人胸口,再見馬背上的他手握銀槍一記千軍橫掃,立時將七、八名刺客逼退。

        「舅舅!」嘉怡興奮到雙頰通紅。

        她最喜歡舅舅了,是除了父皇和母后外,最最喜歡的人兒。

        舅舅曾告訴過她,不管她遇上什麼樣的危險,他都會來救她,她從剛剛就一直想著舅舅,默聲祈求,果然願望就達成了,舅舅沒有騙她。

        宋觀塵側首衝著眼神明亮的七公主安撫般咧嘴一笑,隨即對正霖帝道——

        「皇上恕罪,微臣救駕來遲。待微臣掃蕩這群賊人,再向皇上請罪!」

        宋觀塵說話的同時,追在他後頭的十名手下已然趕至,戰力陡增,將刺客又逼退一大段。

        但……心臟稍稍歸位的正霖帝覺得五臟六腑又要翻攪起來,因為又見賊人隨手砸破藥丸,紫色毒煙無邊漫開。

        正霖帝絕望地以為,前來救駕的宋觀塵人馬很快就要倒下大半——

        結果,並沒有。

        將皇帝護在中心的十多名御林軍侍衛怕毒煙飄來,遂拉著皇帝的坐騎一退再退。

        但即使退得遠遠躲在另一方巨石後,帝王兩眼依然炯炯有神,瞬也不瞬看著他的皇城大司馬領著眾人殺敵。

        那銀白薄甲的剽悍身影毫無顧忌地沒入紫色毒霧中,銀槍上的一簇紅櫻成了最搶眼的一點。

        殺聲震天,衝殺過來又衝殺過去,慘叫聲不絕於耳,卻再不見任何一名刺客近身。

        帝王於是明白了——

        他,已然安全。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7 03:4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3 06:04 PM 編輯

【第十章】    謀妻當自強

        「這幾日先搬回定國公府養傷,別讓你祖母擔心。」宋定濤下朝後讓隨從將馬車直接拉到嫡子的侯府宅第,探望宋觀塵的傷勢。

        「若不要祖母擔憂,就別把孩兒受傷之事告訴她老人家,父親替我瞞著便是。」傷者並未虛弱臥榻,而是略顯拘謹的端坐在院落內的雅軒。

        正霖帝秋狩途中遭刺殺一案發生於前日,宋觀塵事先自然清楚所有來龍去脈。

        上一世,毫不知情的他並未出現,皇帝最後雖逃出生天,但隨行的御林軍幾被滅盡,大統領範升奮戰至最後,撐到京郊駐軍趕來馳援才倒下,最終殉職。

        這一世,他跳出來救駕,左臂與右腿各挨一刀,這兩道傷是他故意挨的,相信掛點彩搏帝王垂憐,有助他之後欲行之事。

        宋定濤實不知該如何與自己唯一的嫡子相處。

        記得孩子稚齡時頗愛黏著他,也不知從何時起,孩子像一下子長大了,在他面前變得越發持重少言。

        老實說,身為一名父親,他已無法對這般優秀的兒子要求更多,只能暗自腹誹正霖帝,都怪皇上太過偏愛他宋家的大郎,封爵便算了,竟還御賜侯府!

        特意御賜的宅第若然不住,豈不是打臉天子?

        可皇上此舉根本是在「拆散」他們父子之情,其心可議!

        壓下對帝王不滿的意緒,宋定濤面容微繃。「傷勢如何?昨日為父讓人送來的上等金創藥可用了?我那裡還有幾瓶上好的內服藥,能補氣補血,回頭再遣人送來。」

       「府中亦有上等的藥,父親無須勞煩。」他很快拒絕。

        雅軒內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沉滯,宋觀塵明白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此時此際忽然想到在絲芝小院那一夜,他對那座小院的主人坦然交底,不僅僅是那些醜惡,骯髒的遭遇,更包括被救回後必須隱忍的心境……

        女子那雙杏眸湧出的籃箏佛流進心裡,不知不覺間將他內心凍寒多年的一角浸暖,而道出一切,有了「知心人」,他渾身變得輕飄飄,好像從裡到外、從頭到腳都被滌盡。

        幸得候爺重生,那這一世侯爺便與令尊大人重修舊好了是不是?「重修舊好」怕是不能夠。

        但,父慈子孝之類,他可以試著配合。

        清清喉嚨,他放緩語氣,「孩兒這裡有宛姑姑以及幾位大小管事照看,宮中亦賞賜不少良藥,不會有事,倒是父親瘦了許多……」

        宋定濤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受寵若驚的表情掩下,亦假咳兩記清清聲音,道︰「為父無事,每日三餐食欲甚好,進得甚香,不過你祖母卻是正餐少食,偏愛甜品,勸不聽阻不了,實在心疼。」

        提到祖母,宋觀塵心口不禁一暖。

        上一世他十二歲出事,歷劫半年歸家,祖母大人早為他哭瞎雙眼、哭壞了身子,之後不過一年光陰,老人家便病故離世。

        這一世他已及弱冠,祖母依然健在,他若特意回定國公府,十有八九都是為了探望已近七十高齡的老人家。

        「孩兒近日會再回定國公府探望,屆時再勸勸祖母。」這兩年,向來精明的老人家也常犯糊塗,令他很是牽掛。

        宋定濤一嘆。「也就你說的話,你祖母還會聽進一二。」

        是啊,因為他在老人家心裡是最最金貴的嫡長孫,祖母大人疼他若性命,他的話對老人家而言舉足輕重。宋觀塵近日常想著,如若他的寧安侯府有了當家主母坐鎮,一切妥妥貼貼,穩穩當當,他也許就能把祖母接到侯府奉養。

        他想,祖母大人與他相中的那個姑娘,相處起來應該挺合拍。

        這一邊,宋定濤內心很是納悶,總覺得兒子似乎哪裡不太一樣。

        這「不對勁」的感覺是朝好的方向發展,宋定濤納悶歸納悶,卻也生出幾絲欣喜。

        此際,敞著兩扇門的雅軒外出現一名管事,神色略顯倉皇、匆匆來報——

        「稟國公爺,稟侯爺,皇上偕皇后娘娘微服來訪,聖駕已到侯府門前。」

        身為國丈的宋定濤倏地從紅木雕花圈椅上立起,腦裡率先浮出的思緒非常「大逆不道」,也非常「亂了套」——

        那皇帝老兒要了他宋家嫡女還不夠,還想來搶他的兒子當兒子嗎?

        不管宋定濤怎麼想,反正他這個國公爺依舊還是得趕去迎駕。

        不僅宋定濤一個,連宋觀塵亦帶著傷臂、拖著傷腿,陪父親大人跪在侯府的前院大廳恭迎聖駕,結果是讓微服出宮的帝后又驚又痛,連忙吩咐左右將護駕有功的宋觀塵扶起,一扶又扶回寢居院落裡。

        宋恆貞甚至親自將他按回榻上,執著他的手,淚眼汪汪的。

        「臣無事,全為皮外傷罷了,傷口是深了些,卻非傷筋動骨,過幾天就能痊癒,皇后娘娘別為微臣過分擔憂啊。」宋觀塵邊說邊試圖再坐起,但這一次肩上多了正霖帝的手,不能抵抗,只好安分靠回迎枕上半臥半坐。

        偌大的寢房中,他被迫半躺著,他家的皇后長姊落坐在榻邊並輕握他一手。

        正霖帝立於榻側,他家父親大人則陪在皇帝身旁,所有隨侍的宮人宮女以及侍衛皆候在外間廳堂和院子內外。

        直到皇上在離榻邊最近的一張圈椅撩袍坐下,宋定濤才跟在一旁陪坐。

        帝王的關懷確實真切,但重中之重的部分在後頭——

        「關於此次行刺,朕已看過皇城軍司和刑部送上的折子,大致明了了,只是愛卿是如何得知賊人必使毒煙,竟能事先服下解毒丸?」

        宋觀塵道︰「回皇上,皇城軍司在錦京內外安置著無數個暗點,用來收集各方消息,那一日臣接搜密報,事關紅蓮明宗教的餘黨,此教派頂著大義凜然、佛愛眾生的表象,私下幹的皆是骯髒勾當,三年前皇上下令禁教清剿,臣當時與他們交過幾次手,紫霧毒煙是紅蓮明宗的教徒常使的技倆,得知對方底細,為防萬一,臣自然是要隨臣救駕的屬下們先服用解毒。

        「幸得前些時候太醫院那邊剛製好一批常備藥物送來,多是治刀傷劍傷、跌打損傷的外用藥,其中卻還夾帶三大盒解毒丸,也不知是太醫院裡的哪一位這般用心,此次恰好起了大作用。」

        解毒丸是宋觀塵事前便備妥的,將這事推到太醫院頭上,他相信太醫院的人不會傻到把這功勞往外推才是。

        果不其然,皇上聞言立刻將太醫院稱贊了一番。

    宋恆貞擦乾淨眼角淚水,親眼見到人她稍能安心了,終於破涕為笑。「也是阿弟見事甚快,才聽到一些零碎消息就能拼湊起全貌,猜出紅蓮明宗的餘孽欲對皇上不利,當真天佑我東黎。」

        正霖帝點點頭微笑。「愛卿快馬加鞭趕來救駕之際,還不忘帶上解毒丸,你救的可不僅朕一人,當場夠毒煙迷害的眾人皆因你才得以活命,你這小子,好樣兒的,有了你,朕心甚慰啊甚慰!」

        為人親爹的宋定濤面皮微抽,有種帝王又想來搶他兒子的不痛快感。「塵兒雖然無大礙,老臣替犬子謝恩了,只是臣擔憂仍有其他餘黨作亂,還請陛下和皇后娘娘早些回宮為好。」

        宋定濤一臂被正霖帝按住,安撫般輕拍了拍,但皇帝的目光仍落在宋觀塵臉上。

        「朕要賞你,大大賞你。」

        宋定濤忽地立起,深深一揖。「皇上,這萬萬不妥啊!犬子年歲輕輕、榮華富貴皆足矣,皇上萬不能再偏寵他!」

        「朕賞的是寧安侯,是朕的皇城大司馬兼御前行走,說朕偏寵嗎?嘿嘿,那朕還就偏寵了,定國公可別吃味啊。」

        宋定濤就是吃味了,深深吃起兒子和皇帝的醋,欸。

        這一邊,宋觀塵恭敬道︰「微臣的榮華富貴皆承皇上恩典,確如家父而言,一切足矣。」表情忽然有些靦腆,一手搔搔後腦勺,彷彿甚是苦惱、躊躇。「但卻有一事……還得請皇上賞賜。」

        「你這孩子——」宋定濤眉峰攏高。

        「你說!」正霖帝的手霸氣一抬,止住宋定濤後面三千字的嘮叨,對著宋觀塵頷首。「愛卿要什麼,朕都允你,朕既是天子,必然一言九鼎。」

        宋觀塵咧嘴笑開,笑得長目彎彎,完全就是得償所願、喜形於外的真誠流露。

        顧不得身上帶傷,也像忘記身上有傷,他倏地跳下榻,雙膝跪地頭一拜——

        「臣懇請皇上賜婚!謝皇上!」

        既然姑娘家不願把自己指給他,山不來就我,只好我就山。

        在賜婚的聖旨頒下之前,正霖帝與他的皇城大司馬兼御前行走在私下有過一場談話。「朕要賞你,你討的這個賞也太……太不像話。」

        「回皇上,對微臣而言,能娶那姑娘為妻實是天大賞賜。」神情真摯。

        「朕並非說那姑娘不好,愛卿看中的,自然有她獨特之處。朕「太不像話」的意思是……堂堂寧安侯爺,生得是一表人才,文武雙全,竟然連個姑娘都求不得?還有臉求到朕而前來了?你、你也太不像話!」恨鐵不成鋼。

        「她說得明白,不想攀臣的這根枝兒,就直接把臣給踢掉了,微臣總不能不管不顧將她擄了、囚禁起來這樣又那樣……」委屈。

        「你敢?」

        「就是沒敢才來求皇上作主。」

        「朕為何有種感覺,像在幫你這小子逼良為娼?」

       被帝王評為「太不像話」的寧安侯爺,露出非常無辜的俊美笑靨。

        在賜婚的聖旨頒下之前,皇后娘娘與她的嫡親胞弟在私下亦有一場談話。

        「皇上要賞阿弟,你討的這個賞也太……太令姊姊安心。」感動到淚光閃閃,與至親之人相會,連「本宮」的自稱都免了。

        「阿姊之前對我是哪裡不安心了?」虛心請教。

        「阿弟生得這樣俊,打小就比女孩兒家還要好看,姊姊就怕一堆不長眼的男子覬覦你,更怕你不愛姑娘愛兒郎。」終於能一吐心底深深的憂慮,長姊不好當啊。「你若真愛兒郎,那咱們宋家就絕後啦!」

        「……爹還有兩房妾室,兩位姨娘共生下兩男三女,理應不會絕後。」

        「那能一樣嗎?我就你這個嫡親弟弟,姊姊就只靠你這一脈!」香帕揮了揮,緩下心氣,美顏露笑。「不過現下沒事了,知道阿弟中意人家姑娘,還求到皇上那兒,這事準成。那姑娘我上回進宮時見過,性情甚好,沉穩大方,重點是胸脯鼓鼓,腰肢柔韌,臀兒也翹,一看就是個好生養的,阿弟夜夜疼惜、時時澆灌,定能很快讓我那未來弟媳懷上……你臉紅個啥勁兒?」

        「我沒有……」

        「明明就有。」風情萬種的眸子忽地瞠圓,語氣有些不穩。「莫非阿弟一直是個『雛兒』?」一國之母已驚到慌不擇字了,「你說,老實說,是不是不曉得在床笫間該如何疼惜人家姑娘?也不知道該如何澆灌,是不是?」

        「我知道!當然知道!」惱羞成怒了。

        「那你說說看,讓我聽聽看對不對。」

        「……」為什麼他需要跟皇后長姊說明那種事?

        「欸欸,你果然不懂啊!不怕不怕,姊姊立時傳兩位經驗老道的宮中老人好好為你講解。」

        「臣告退!」

        被自家皇后長姊認定是「雛兒」的寧安侯爺一反平時的從容沉穩,拔腳就跑滿……滿面通紅。

        在賜婚的聖旨頒下之前,定國公本想尋個機會與嫡子私下談話,但,他沒有。

        他沒事,只是有些小創傷。

        自家孩子有中意的對象、想成親了,他這個當爹的沒被兒子請求提親,竟只能怔怔看著兒子求別人出手,實在是……欸,什麼滋味都不是滋味了。

        就說了,帝王居心不良啊,別家的兒子不搶,專搶他宋家的!

*             *             *

        在賜婚的聖旨頒下之前,蘇練緹內心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

        皇帝遭刺殺,錦京內外臨時戒嚴,提督織造的齊連大人當晚便夜訪「幻臻坊」將事情說了說,寧安侯馳援救駕因而受傷的消息,蘇練緹便是從齊連口中得知的。

        她自然是擔心宋觀塵,不知他傷到哪裡,不知他傷得如何,也不知能向誰再仔細打探。

        一顆心高懸了兩日,根本坐立難安。

        就在第三日,她找好了理由,帶著為他親製的衣物,厚著臉皮毅然決然要去敲他寧安侯府大門,可她一腳才踏出「幻臻坊」就被前來宣旨的一行內侍宮人們堵回頭。

        被下令接旨,「幻臻坊」的前頭大廳跪了滿滿的人,所有人一頭霧水,待那位為首的內侍大人將聖旨逐字念出,清聲脆響,蘇練緹瞬間懵透。

        賜婚。

        又是一場正霖帝的賜婚。

        差只差這場賜婚並非她所求。

        這一道聖旨來得如此突然,問也不問她的意願,直接將她指給救駕有功的寧安侯宋觀塵。

        按旨意,三天後宮裡將派人來接她入宮,一是身為寧安侯長姊的皇后娘娘有意與她多親近多相處,二是接她入宮好生調教,畢竟將來是要接管侯府中饋成為當家主母。

        從一介平民躍進權貴圈子,即便宋恆貞不在意蘇練緹的出身,甚至頗喜愛她的脾性,一些身為侯府夫人該懂得的進退應對以及人情世故,她仍得盡快教會這個未來弟媳。

        只是宋恆貞不知道的是,貴女命婦們該習得的那些事,蘇練緹早在上上一世嫁進卓家就徹底學會了,不僅學會,更徹底學以致用,把當時好幾房同居的卓府一門管理得妥妥當當。

        如今相信,她實是努力過了頭,很大原因在於她當時僅生下萱姐兒這個女兒,孩子又面有殘損,她想要保住她們母女倆在卓家的地位,想確保萱姐兒能享有卓家嫡女應得的一切,所以在打理府中事務、侍奉長輩上頭就顯得格外賣力,想讓所有人皆看重她、倚仗她……結果卻是醜惡如斯。

        而這一世她又要再一次嫁進高門嗎?

        聖旨已下,沒有她置喙餘地,但,她甘願如此嗎?

        內心一遍遍自問,腦海中浮現的是那男人次次夜訪她香閨時的模樣和姿態——

        他窩在一堆形狀不一的靠枕和抱枕裡,烏絲輕散,美目淡掩,懶洋洋的神情彷彿下一刻就要睡去,自在且安詳,讓她連呼吸都輕了,直想看著那樣的他,看上許久許久……

        她想起他那個「已許久未夢」的夢。

        他跌進前塵的惡夢中,重生未能抹去那烙印在記憶中的傷,這一世的他剽悍剛毅、機智多謀,卻依舊是傷痕累累、受魔爪摧折的那個十二歲小少年,那樣的他真真戳得她心窩劇痛,淚水難止。

        他說,他只是想有一個伴,深知彼此的伴侶,可以談心說事,既是夫妻亦是摯友,那些情啊愛的,她不願碰觸,那他也不求。

        直到賜婚的聖旨擺在那兒,負責傳旨的內侍們離開了,整座「幻臻坊」充斥著眾人既驚且喜的叫聲、笑聲、交談聲,連師弟和師妹都繃不住直衝過來想問個清楚明白,蘇練緹則是傻在原地動也不動。

        然,再怎麼傻怔,她思緒憑本能翻來轉去,短短時間已掠過無數片段……

        從那一世帶著孩子出逃、在五狼山下的客棧與他邂逅,到上一世默默看著他多年,為他縫屍入殮送君一程,再到今生的相識相近相親,她忽然明白,是她不想放開他,也不可能放得下。輾轉重生,一次又一次,他亦是烙印在她記憶中的痕跡,刻在心版上,令她心疼憐惜,曾想過不願再動情、不願再落苦海,但不知不覺間,好像已在當中浮沉。

        所以當師父花無痕一臉憂心忡忡、私下問她——

        「皇上的指婚來得實在蹊蹺,你要不願,為師替你拜訪一趟寧安侯問個仔細,看能否有轉圜餘地?」

        她鼓起勇氣,「師父……徒兒願嫁的。」

        不曉得該用何種說辭才能令師父安心,她乾脆將事實相告,從上上一世如何遇見宋觀塵開始講起,講到今世的相遇。

        她略過幾件宋觀塵不欲人知的私密,僅以自身視角為主,大致述說完整,就連自己的心境亦都直白說明。

        但關於宋觀塵時不時夜探絲芝小院一事,倒是被她瞞下來,就怕師父知道了要生宋觀塵的氣。

        欸,她都不知自個兒這般心態,算不算是「女生外向」?

        值得慶幸的是,她家師父果然是奇人。

        師父聽完她所說的話,一開始是震驚愕然,但很快便鎮定下來。

        他沉吟過後提問不少事,她認真答話,答得有條不絮、有根有據,然後她家清俊秀逸、溫柔爾雅的師父很平靜就接受了。

        蘇練緹只覺壓在心上的一方巨石終於落地。

        「師父,這「幻臻坊」不會沒了的,徒兒定不會讓師父一生心血盡付東流。」她想好了,即便嫁進侯府,她亦要為師父撐好「幻臻坊」招牌,絕不再活得那樣隱忍憋屈。

        而她心下默默生出一種感覺,就覺得無論她下何種決定,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宋觀塵都會支持著她。

        她家師父聞言卻是淺淺一笑,換摸她的腦袋瓜。

        「能跟喜歡的人好好過日子,那樣便好,你要這樣,你師弟和師妹也要這樣。」

        得知上一世兩隻小的最後走在一塊兒,還回北陵的大莊院定居,過得和和美美,他面容顯得十分柔和。

        最後師父跟她說︰「別再如上輩子那樣孤守這座織繡坊了,緹兒大了,是該嫁人了。」

        「師父……」她跪下磕頭,笑著一邊淚流滿面。

        寧安侯私下求娶「幻臻坊」蘇大姑娘卻慘遭人家姑娘回絕一事,不知怎地傳遍整個錦京。

        蘇練緹因一件「江山煙雨」的繡作令師父花無痕所創流派在錦京大大露臉,還受召入宮覲見皇帝,蘇大姑娘的名氣在這一行裡自是響亮,卻怎麼也—到竟入了寧安侯爺眼裡,錦京百姓好奇一打探,當真不探不知道,一探嚇一跳。

        據「幻臻坊」裡的繡娘和織工們所言,都道身為皇城大司馬的寧安侯爺當初通曾登堂入室,才跟人家姑娘打上照面,即命令凶悍的皇城軍把蘇練緹逮進鐵牢內,好不講理,結果竟這樣看上,可以想像蘇大姑娘落難時肯定風采依舊。

        結果求娶不成,這完全能夠理解。

        結果竟求到皇帝老兒面前,這招實在不給退路,太狠啊太狠。

        八成是怕夜長夢多,事有變卦,寧安侯拿聖旨中「即刻完婚」四字當靠山,將婚期定得甚近,近到從賜婚的聖旨頒下、到蘇練緹被接進宮中「受訓」,再到她從宮中出嫁,中間僅隔十天。

        婚期盡管匆促,然確確實實是一場大婚。

        蘇練緹的嫁妝除了師父花無痕原來為她準備的一份,還有皇上和皇后娘娘特意賞賜的。

        她小住宮中時亦存幾位妃嬪向她請教織繡之技,她自是傾囊相授,出嫁之際便多出那幾位貴妃貴嬪們的添妝,如此算算,她的嫁妝竟有近百抬之數,都跟公主出嫁有得比了。

        一身大紅紋金的喜服霞帔,燦金珍珠冠上頂著四角方正紅彤彤的蓋頭,此刻的她已與新郎官在眾賓客面前拜過天地,行過婚禮,又在一波波歡聲賀喜中被兩名擔任儐相的命婦們扶著、托著,跟隨新郎官手中紅彩緞的牽引踏進喜房。

        內除兩位女儐相外,代表雙方的全福人亦跟了進來,全福人吉言連發之下,蘇練緹眼前的一幕紅終於被一根繫著喜彩、象徵「稱心如意」的銀秤子撩開。

        她視線往上一揚,終於終於,在相隔那麼多天後,她終是見著他。

        宋觀塵一向好使的腦子在瞬間怔愣。

        他知道她定有許多話欲說,很可能帶著滿滿質問。

        他設想過無數回,在解開那方紅頭帕後將會見到她什麼樣的表情……

        是迷茫失落?

        是傷心苦惱?

        他想過很多很多,偏沒想到會是這樣——

        她抬起妝容精緻的鵝蛋臉,粉黛瓊鼻,朱唇瑰麗,一雙水秋瞳隱隱含情,與他目光倏地撞上後,她先是一愣,隨即迷惘褪去,五官變得柔和,彷彿都能聽到那兩瓣紅花似的唇間逸出悠然心安的嘆息。

        好像她尋了他許久,等了他許久,終於一個大活人出現在她面前,一切便也安穩下來。

        宋觀塵有些發懵,手一抬就想去撫她的嫩頰,忽地周遭傳出悶笑聲。

        「侯爺莫急,事兒總得做全套,還有一些禮俗沒完成呢。」身為全福人之一的關大奶奶是伯爺府家的大夫人,性情爽朗的她此時笑得甚樂。

        宋觀塵不由得訕笑,表情竟顯得靦腆。

        幾位今日被請進喜房的命婦心裡紛紛感到震驚,想他寧安侯宋觀塵是如何了得的人物,上馬能殺敵,下馬能獻計,可說是集剽悍剛毅、果敢明智於一身,結果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蘇練緹的舉止倒是較新郎官沉穩許多,雖說頰上綻開的兩抹紅一直未退,心尖輕顫著,全福人與儐相要她做什麼,她一件件做到位,不疾不徐。

        之後一對新人喝過合巹酒,吃過子孫餃子,宋觀塵就被小小娘子軍團請出去前面正堂敬酒,蘇練緹則對著喜神方位坐房,一場婚禮的儀式終才全數完成。

        等安置好一切,關大奶奶才領著幾位命婦以及七、八名丫鬟退出喜房。

        今日這場婚禮聽說是辦在定國公府內。

        沒辦法,蘇練緹只能用「聽說」二字,畢竟她從頭到尾都頂著大紅蓋頭,除自己的繡鞋腳尖外什麼也沒瞧見,此地是國公府抑或侯爺府,根本分不清楚。

        但不管如何,按習俗,在明兒個認親之前,新娘子都得乖乖待在新房裡。

        她沒有太多忐忑,可能上一次成親時太過混亂,今兒個這一場熱鬧歸熱鬧卻處處透出規矩,即便亂也是亂中有序,加上那時候的自己當真是年紀輕輕的十八歲大姑娘,而到得這一世,她心境早已大大不同。

        大俗即是大雅,這間布置得紅通通的喜房頗有那般味道,她在靜謐中四下張望,前頭院子的喧鬧聲隱隱傳來,她唇角微微翹起,模糊間有一種「欸,她真的又嫁人了」的感慨。

       外邊響起敲門聲,隨即一道溫婉女嗓隔著精致薄巧的隔扇門問——

       「夫人是否要淨面洗漱,先行歇下?」

        蘇練緹認得那聲音,那女子是寧安侯府的管事之一,猶記得自己被宋觀塵強行逮進鐵牢,之後又被帶回寧安侯府,這位年輕僕婦曾來照顧過她。

        「是……宛姑姑嗎?」她試探問。

        「是。」嗓聲帶笑。「夫人記性真好,竟還認得奴婢。」

        蘇練緹笑了笑,沒多說什麼,僅道︰「我若先歇下,怕是不合規矩的。」新娘子不等新郎官回房就自行歇下,不只是不合規矩,根本是蔑視夫家的大不敬之舉。

        宛姑姑道︰「這是侯爺的意思。侯爺怕您累著,還得靜靜坐房,夫人放心,不會有什麼話傳出去的。」

        蘇練緹聞言心裡泛暖,略靜了會兒,柔聲道︰「我等侯爺回房再一起洗漱吧。」

        「奴婢知道了。」

        宛姑姑接著又問她肚子餓不餓、口渴不渴、需不霈要送鮮粥或其他小食過來,皆被她婉拒了。

        「既是如此,那就等侯爺回房了奴婢再讓丫鬟們進來服侍。」

        「好的,有勞姑姑了。」

        「奴婢告退。」門外的身影恭敬屈膝一福,這才離開。

        房中再次變得靜謐,蘇練緹望著桌上那一對龍鳳喜燭不禁想著,宋觀塵他待她好的。

        她也要待他很好很好。

        到底是憐惜他、心疼他,情一字也許難解,那她就隨緣,任兩人的緣分糾纏一起,順其自然,方能自在。

        叩、叩——

        榜扇門外又傳來聲響,這一次門立即被推開。蘇練緹一時間還以為宋觀塵回房了,豈知眼一抬,竟見一名身形略矮、生得有些胖墩墩的老婦人跳將進來,隨即把門重新合上。

        按俗禮,新娘子尚未圓房的話雙足是不能下地的,蘇練緹只得坐在原位好奇望著對方。

        但好奇的人可不止蘇練緹一個。

        老人家步伐堪稱輕快地跑到榻邊直盯著她瞧,上瞧下瞧、左看右看,嫌不夠親近似的,竟乾脆踢掉絲履爬上榻,挨著她盤坐。

        如此近距離再打照面,蘇練緹大致猜出對方是誰。

        她在那張皺紋滿布的面龐上看到一雙宋觀塵相似的桃花長目,只不過老人家眼皮鬆弛許多,笑起來更是彎彎兩道瞧不見眼,眼尾少了宋觀塵那種存心禍害人的挑勾,倒是像極彌勒佛的笑顏。

        「咱知道你是誰,你是咱們家大寶的小媳婦兒。」老人家樂呵呵,此時身上厚暖披風敞了開來,底下僅穿一套雪白中衣,看樣子是打算歇下了卻又不知怎地避開眾人耳目溜到這兒來。

        「大寶是您的寶貝長孫嗎?」蘇練緹螓首略偏,笑著提問。

        老人家如小雞啄米般猛點頭。「是最最寶貝兒的呀。」

        「那這樣的話就沒錯,我確實是您家大寶的小媳婦兒。」沒想到權掌皇城兵馬、剽悍俊漠的寧安侯會有「大寶」這樣的小名兒,蘇練緹心底輕輕喚著,一遍又一遍,笑意不斷冒出。

        「那、那……」老人家想了想,頭用力一點,好幾縷銀白髮絲從鬆垮垮的發髻中散出。「那你就是咱的寶貝小孫媳婦兒!」

        蘇練緹學她用力點頭。「好。」

        老人家頓時喜上眉梢,富態的圓圓身子左右晃啊晃的。

        「那、那……你得喊咱一聲寶貝祖奶奶!」

        寶貝祖奶奶嗎?

        唔……莫非宋觀塵都是這樣稱呼自家祖母?

        蘇練緹抿唇又笑,非常地從善如流。「寶貝祖奶奶。」

        「呵呵呵,乖娃子,你跟大寶一樣,都是乖娃娃,那你……你是咱的玉寶兒……」老人家眉目忽地凝了凝,似想起什麼,喃喃又道︰「噢,不對,玉寶兒嫁進宮裡,被皇帝搶了去,玉寶不是你……那你……你來當乖寶。」她呵呵又笑,一臉豁然開朗的模樣。「乖寶好啊,你是咱的小寶貝兒,你說好不好?」

        「好。」蘇練緹暖暖回應,心想,「玉寶兒」指的應是皇后娘娘了。

        都說「老人家、孩子性」,這會兒她算是徹底體會,而她畢竟是生養過的人,上上一世養兒的記憶仍深刻在骨子裡,此時用來與孩子脾性的老人家相處倒也遊刃有餘。

        「祖奶奶這時候跑來這兒,那伺候祖奶奶的一干僕婢尋不著您,可要心驚膽跳了。」邊柔聲說著,她探指將老人家的散髮攏在耳後。

        她的手突然被對方一把揪住。

        老人家拉著她的柔荑又搓又揉,似乎有些苦惱、有些不安。

        「祖奶奶有什麼事想說嗎?您說,孫媳婦兒聽著。」她鼓勵著。

        「咱……咱把這帕子弄壞了……怎麼辦?」老人家陡地出現鼻音,瞬間就能落淚似的,並從懷裡掏出一方巾帕。「這是他留給咱的東西,是他用慣的,可是快保不住了,全都脫了線,什麼都瞧不清楚,怎麼辦?」

        蘇練緹定睛一瞧。

        那是一方男子款式的巾帕,墨藍為底色,四角各繡著四君子的小圖樣兒,然後在蘭繡的那一角隱隱約約有個「清」字。

        這方巾帕已損得有些厲害,好幾處繡樣都脫了線,連邊緣都見破損,早就該丟掉,卻被老人家珍而重之地捧在掌心裡。

        「咱聽人說了……都說乖寶兒的手是很厲害很厲害的,是咱們東黎最最厲害的,一出手,皇帝老兒喜歡得緊,還把那些異邦的使臣都給震昏在大殿上,那……那乖寶兒這麼一出手,準能把咱的帕子修好補好的,對不對?對不對?」

        蘇練緹心頭一絞,再見到老人家滿懷希冀的眸光,頓時就不管不顧了。

        「對!祖奶奶對得沒邊兒了,乖寶兒的確是最最厲害的,一定能補好祖奶奶這方帕子,您信不?」

        老人家般紋清晰的雪白圖臉現出純然開懷又完全信任的表情——「信的信的!咱信乖寶兒你啊!」

        蘇練緹接過那方破損的巾帕再仔細端詳,不自覺道著︰「可惜我把針線籃留在「幻臻坊」了,此時也不知上哪兒取來繡針和絲線,要是有針有線,立時就能修補的。」

        她聽到老人家再次呵呵笑,似開心得不得了。

        「咱有!咱有啊!」滿滿獻寶的語氣。

        蘇練緹眼前倏地一花,就見老人家從腰後掏出一物、快速攤開,直直抵到她面前。她定住瞳眸瞧清,裹巾裡竟擺著各色絲線以及一球插滿各式繡針的針包,還有一把稍致袖珍的銀色小剪子。

        當真都齊全了。

        她抬眸與老人家精亮的眼睛對上,翹起一根大拇指,淺笑並虔誠贊嘆——

        「寶貝祖奶奶當真設想周到,您才是最最厲害的啊。」

        「呵呵呵……」老人家滿臉得意。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7 03:4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4 12:22 AM 編輯

【第十一章】    求侶不求愛

        宋觀塵在匆匆應付完前院大批賓客的敬酒,將酒氣逼出後,快步返回新房。

        任他再料事如神、果敢機智,也絕對想不到推開格扇門後,喜房裡會是這般景象——

        他的新婦盤腿坐在鴛鴦戲水繡金紅的軟榻上,十指被喜服紅袖補得格外玉潤,潤潤的手正忙著穿針引線,邊繡著邊柔聲解說。

        解說給誰聽呢?

        那年近古稀的老人家同樣盤坐在榻上,圓圓腦袋瓜湊得好近,都快靠上新娘子的額角了,此刻老眼瞠得圓滾滾,如孩童瞧見什麼希奇之物似的,聚精會神直盯著新娘子那雙忙碌卻起落從容的小手。

        他家老祖宗什麼時候溜進喜房來,還跟他剛過門的媳婦兒玩在一塊兒了?

        他一推門踏進,大紅喜榻上的一老一小同時抬頭望來,蘇練緹立時想回身坐正,無奈一袖被老祖宗揪住,後者還衝著宋觀塵猛招手。

        「大寶!大寶快來啊!來看小乖寶兒變戲法,乖寶兒把帕子變得好漂亮,破洞都不見了呀,這些梅啊蘭花的,還有翠竹和黃菊,顏色突然鮮活起來,你看看、快來看看!」

        蘇練緹略覺羞赧,有種「坐房沒好好坐竟玩起針黹還被逮個正著」的感覺,但她很快發現,宋觀塵似乎比她更感窘迫,俊龐輕紅,目光有些飄,也許是因那「大寶」的小名被她知曉了去。

        蘇練緹朝他眨眨眸,以嘴型示意——再補幾針就好了。

        果然不出十針,方帕便完成修補,交回老人家手裡。

        宋觀塵很捧場地湊過去端詳祖母大人遞到眼前獻寶的帕子,對老祖宗低柔道︰「孫兒瞧清楚了,當真變漂亮了,真好。」

        老人家圓臉笑開,一指指著新娘子,當場告白。「咱喜歡乖寶兒!」

        宋觀塵從善如流。「祖奶奶喜歡的,孫兒自然也喜歡。」

        「那好!」老人家杷攤在榻上的針包線絲等等小物全掃進布包裹裡,丟到一旁矮凳上,只將剛修補好的帕子緊抓在手,她跳下榻來,把高大勁瘦的寶貝長孫猛往榻上推。

        「……祖奶奶?」他該感到到欣慰吧?他家老祖宗盡管上了年紀,手勁可不小。

        宋觀塵怕傷到老人家,只得順勢撲上榻,半邊身軀還稍稍擠到已恢復端坐姿態的蘇練緹。

        老祖宗紅光滿面嚷嚷,「既然喜歡,那大寶和乖寶兒快點生娃娃去,生很多很多隻娃娃,咱等著呢!」

        這兩年老祖宗越活越像個孩子,想笑就笑,難過就哭,說起話來毫無顧慮,宋觀塵臉色一陣紅一陣青,都不知該如何應付。

        幾名平時負責照看祖母的僕婦和婢子得到宛姑姑派人知會,都已尋人尋到新房院子裡來,此時全候在外間,就等他吩咐,但他實在不想讓人進來把祖母直接帶開,總要將老祖宗安撫好了才好。

        結果是他的新婦開了口——

        「祖奶奶今晚睡飽飽,明兒個孫媳婦兒再給您變戲法,嗯……就把戲法變在咱們鞋子上,變得漂漂亮亮的,您說好不好?」

        老人家一聽眼睛發亮,「變戲法在鞋子嗎……好啊好啊!」點頭如搗蒜。

        「那咱們都快快歇下吧,祖奶奶也得回房歇息了,明兒個還有許多好玩的事,養足精氣神才能玩得歡快呀,是不是?」溫柔輕哄。

        「嗯、嗯……要回房睡睡飽飽才有力氣。」

        宋觀塵一個眼神示意,守在門邊的宛姑姑隨即讓兩名僕婦入內,把笑呵呵卻不自覺打著呵欠的老祖宗扶著帶出喜房,院子外早已備妥輕便抬椅,由四名家丁抬著將老人家送回她自個兒的院落。

        鬧了這一齣,宋觀塵摸摸鼻子一時無語,宛姑姑則是盡責地抓緊時間做事,吩咐丫鬟們備來熱水和巾子,幫頭上仍頂著珍珠冠的蘇練緹卸妝更衣。

        這一邊,宋觀塵沒讓婢子服侍,他徑自去到左次間用來沐浴的小室,就著備在那兒的熱水好好洗了把臉,將大紅喜服換下。

        待他重新到新房,宛姑姑已帶著丫鬟們退下,房中成對的龍風容燦仍跳躍著火光,將滿房既俗又雅的大紅顏色染得柔柔和和。

        他剛過門的媳婦兒就散著長髮、披著一件常服外衫坐在榻上,坐在這一團柔和靜謐中。

        聽到動靜,她倏地朝他望來,脂粉盡去的鵝蛋臉白裡透紅,彷彿也被燭火瓖出一層光,令那眉毛和扇睫顯得格外黝黑。

        該來的總會來,是到該面對的時候了。

        宋觀塵暗暗深吸一口氣,闔上內寢的格扇門,走去在她身邊落坐。

        雖說同坐喜榻,他與她之間還留著半臂距離。

        「剛才祖奶奶她老人家……總之多謝你。祖奶奶身子骨雖還可以,但性子益發像個孩子,記得的人事物也越來越少,這兩年的狀況尤其嚴重,凡事都得哄著才成。」他坐姿略拘謹,雙目直視前方,喉結極細微地顫動。

        蘇練緹心想,這似乎是頭一次見到他這般緊張,竟覺他一本正經、努力裝鎮定的……有些說不出的……可愛?!

        「侯爺是大寶,皇后娘娘是祖奶奶的玉寶,然後民女……嗯,然後妾身成了乖寶,是嗎?」輕柔語氣帶笑意,她察覺男人的耳根變紅了。

        「……嗯。」他假咳一聲。

        蘇練緹點點頭,忽問︰「組奶奶手中那方男款帕子是已故的祖爺爺生前隨身之物,是嗎?」略頓。「被接入宮中備嫁的這些天,妾身曾閱過宋氏族譜,記得祖爺爺的名諱為「蘭清」……」

        「那四君子繡樣的帕子在蘭草繡圓底下還編有一個「清」字。」宋觀塵接著她的話說道︰「確實是祖爺爺生前從不離身之物,亦是祖奶奶當年親製之物。」

        蘇練緹靜了靜,不禁嘆息,「僅是一條帕子,卻見深情滿溢。」

        這會兒換宋觀塵靜了靜,喉結又上下微顫,擱在大腿上的手緩緩收握成拳。

        「我知道你不願再動情,如祖奶奶那樣確實也是一種桎梏,那我們……我們這樣就好,本侯要的是有你相伴,這一次求到皇上面前,實是使了手段逼你出嫁,你盡可以責怪我、惱恨我,但本侯始終不侮,更不可能放手,你……你還是早些覺悟為好。」

        他這是明擺著「破罐子破摔」、「死豬不怕滾水燙」嗎?竟還要她覺悟?怎麼聽進耳裡就有一股遭威脅之感?

        可是啊,她偏偏覷見男人的耳根越來越紅,漂亮下顎繃得死緊,喉結滾動說明他正一遍又一遍悄悄吞咽口水……欸,他其實很緊張呢,好像極其擔憂被迫嫁的她要跟他鬧開。

        「好啊,侯爺若能應了妾身兩件事,這兩項條件都能辦到,那妾身自會好好覺悟。」

        她這有商有量的軟軟話語成功引來他的注視,就見那張俊顏驀地轉向她,桃花長目瞬也不瞬,她留意到了,他左胸起伏很是明顯,鼻翼還略略歙張。

        蘇練緹忽覺自個兒有些壞,把他逗成這般,她竟覺好生療癒。

        「你……你說。」他僵聲命令。

        她舉起纖指,右手食指壓在左手食指指腹上,開始數數兒——

        「第一,妾身雖入宋氏門,成了當朝命婦,對於「幻臻坊」師門的傳承仍會親力親為、努力不殆。」輕咬了咬唇。「也就是說,師父他老人家傳承下來的技藝,身為首席大弟子的我身負承先啟後之貴,這一生必得尋到好苗子將師門技藝傳授下去,侯爺不能阻著我,妾身也是有自個兒的天命必須完成。」一頓,想想又連忙補充——

        「當然啦,寧安侯府裡的大小事務妾身亦會顧及,我會做好的,絕不讓侯爺有任何後顧之憂。」

        「好。」他應得毫無遲疑,瞬也不瞬的瞳底彷彿竄著火,像要將她看殺。

        周遭忽陷靜寂,僅有龍鳳雙燭蕊心燃燒爆出的細微聲響。

        蘇練緹與他四目相凝,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定定然望著她的他,其實是在等她道出她的第二項條件。

        她回過神,下意識清清喉嚨,右手食指改而壓在左手第二根伸出的手指——中指上。

        「第二,聽聞侯爺這一道賜婚聖旨是用馳援救駕的戰功和身上的傷換來的,妾身想瞧瞧,究竟是怎樣的傷……就不知侯爺給看不給看?」

        宋觀塵一時間愣得更厲害,怎麼也料想不到她會提出這般條件。

        這條件也太過簡單,他僅一頓,隨即撩高左袖又捲起右腿褲管,將已然消腫結痂的兩道刀傷現給她瞧。

        蘇練緹盯著他的傷處瞧了好半晌,極輕地吁出一口氣。

        也不知她是否瞧出什麼端倪,只聽她清幽幽啟語——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該毀傷的,侯爺往後斷不能再這樣胡來,你要我伴著這一生,妾身便長伴左右,除非死刑,絕不言離。」

      她的承諾彷彿將大船定了錨,而他就是那艘在狂風暴雨中飄搖不定的船隻。

        她話一出,什麼都定下了,他傻傻望著她,不曉得自己的臉上正露出一個傻乎乎的笑,然後,如果好好的洞房花燭夜要這樣便混過,那也著實太暴殄天物!

        就在兩人達成共識,他得到他要的,她亦得到心中所求,房中忽然陷入一陣靜默。「該歇下了,明兒個一早不是還得認親?」蘇練緹打破沉默。

        宋觀塵留意到她的眼尾餘光很快掃向床頭的一只琉璃小盒,他一眼便認出,那是宮中之物,應是隨她出嫁一起帶進府裡的。

        琉璃盒本身頗為澄透,裡邊似有白色事物,宋觀塵想也未想已探手掀開盒蓋。

        「……」瞪著折得整整齊齊、一尺見方的潔白巾帕,他再遲鈍都能猜出是何物,不只有潔白巾帕,裡頭還擱著一小壇散出淡淡花香的脂膏。

        蘇練緹被他瞬間驚住的表情惹得發笑,但沒想落他面子,所以只能使勁兒在心裡悶笑。

        手虛握成拳抵在唇上假咳兩聲,她輕聲道︰「侯爺到底是皇親國戚,大婚之事宮裡自然要管上一管,這是宮中的燕喜嬤嬤送進來的,明早自會有人來收,至於那一壇潤花芙蓉脂也是嬤嬤們幫忙備上的,說是彼此都仔細塗抹了,能大大降低初夜的不適……」

        元帕,新娘子在洞房花燭夜得在上頭落紅,方能證明女子貞節。

        潤花芙蓉脂,用來潤滑男女之器,幫助圓房。熱度「轟」地竄上腦門,暈眩了幾息,宋觀塵用力一甩頭強迫自己回神,他伸手摸向靴內,竟從內裡暗夾抽出一把亮晃晃的銀刺。

        「你、你幹什麼?」蘇練緹見事甚快撲了來,兩手連忙抓住他持和器的單腕,死死抓緊,阻止他往自個兒小臂上劃口子。

        「事前未想仔細,不及準備,此際若吩咐底下人去辦,能安然過關當然無事,但要是不小心走漏風聲,有什麼耳語傳出的話,對你更不好。」他望著她似驚似怒的面容微笑安撫。「只刺一個小口子而已,不會流太多血,你放心。」

        「你方才才答應,不會再拿自個兒這樣胡來!」她教訓了他一句,向來溫馴的眸光變得有些凶狠,亮燦燦的。

        被凶狠對待的宋觀塵竟覺左胸像被一股熱流熨燙過去,服服貼貼,什麼糾結抑鬱全都不見,連手中的銀刺都握不牢,兩下就輕易被她奪了去。

        蘇練緹道︰「宮中的燕喜嬤嬤們豈是好糊弄的?女子的落紅該是什麼樣兒、該混著何種氣味……」雙頰漸紅,氣息都不太穩了。「男女交合破了處子之身,女泉混著男精,那落紅的顏色跟一般鮮血亦是不同的,侯爺……侯爺把這事想得太簡單。」

        宋觀塵熱到都想搔弄燙耳,一隻手仍被她合握著,只覺兩人相觸的肌膚又麻又熱,心音鼓得怦怦作響。

        「那、那……」自上一世十二歲歷劫過後,這種束手無策之感便不曾再出現過,但此時他真的心熱頭昏,想著解決眼前難事的唯一法子,那就是……便是……只能是……

        蘇練緹輕咬了咬唇瓣,鼓勇道︰「倘若一生未嫁便也算了,獨身一個到老,乾乾淨淨,簡簡單單的,但既然成了親,注定要相互拖累,那妾身是想生養孩子的,妾身喜歡孩子,願意跟侯爺作真正的夫妻。」

        他事前沒想到元帕落紅一事,什麼都不及備上,她則是被接近宮中備嫁時便把兩人的事想得通透。

        她羞紅滿面,眸光憂落在他胸前襟繡上。「……今夜原就打算跟侯爺作夫妻的,除非……除非侯爺不肯。」

        宋觀塵簡直……根本是……如遭雷擊!

        他腦中先是「刷!」地一片空白,接著是一點接著一點的星火冒出,那些火花變幻出七彩顏色,劃破迷霧,開始大片大片地綻放。

        一團團的亮彩中皆是她的音容身影,他腦海裡浮現她捧著那些破碎髒污的軀塊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仔細清洗時的神態;浮現她輕垂粉頸、將他裡裡外外完美逢合的那一雙溫柔巧手;浮現她在聽過他所自述的歷劫遭遇、淚水濕透雙眸,彷彿為他心疼得不得了的模樣;浮現她因抵不住他所求、陪他睡到天明還猶然未醒的可愛嬌顏……

        想想,他根本一直在佔她便宜,如今又一個「便宜」送到嘴邊,他怎麼可能往外推?

        他反手將她拉進懷裡,才抱住,低頭就去尋她的唇。

        蘇練緹有些猝不及防,一開始略慌張,連眸子也忘了要閉,就這麼被他擒住。

        那張俊美容顏親昵貼靠,近得不可能再近,她倏地緊張掩睫,一閉眼,其他感官隨即放大,唇齒間盡夠他侵佔,鼻中更是被他獨有的寒梅清冽完全霸滿。

        宋觀塵只覺懷裡的柔軀又軟又香,像抱住她親製的那些胖軟似的……噢,不!不對!是比那些軟枕還要美好,懷裡的女兒家如一團軟玉,柔潤豐腴,立時令他血脈賁張,熱氣蒸騰。

        他重重吻著她,一邊已踢開兩隻靴子,將她壓倒在紅彤彤的鴛鴦戲水繡墊上,更騰出一手把她的紅繡絲履全都卸去,直將她壓進紅榻裡側,吻得她喘不過氣。

        身下人兒逸出破碎又可憐的嚶嚀,終令他稍稍尋回良心。

        他略抬起頭,黑玉般的瞳仁像被水浸透了似,將急促喘息的人兒看進眼底。

        宋觀塵同樣氣息急促,眼神沒有任何猶豫,「好。」

        「什……什麼?」

        蘇練緹不及再出聲,朱唇已又一次被含住,這一次他趁她說話親了來,舌根本是長驅直入,談不上什麼技巧,完全憑本能來摟取她唇齒間的甜蜜,攪弄她口中的柔軟丁香,再次吻得她氣息大亂,舌根甚至有些兒疼。

        「唔、唔……」等等!等等!

        她想喊暫停,但似乎失去先機,想用力推開他,一方面使不出太重的力氣,另一方面卻是於心不忍,她待他總是縱容、總歸憐惜,如何忍得下心?

        不知是否察覺到她心緒起伏,宋觀塵忽將她雙腕拉高過頭、以單掌扣應在榻上,另一手隨即扯開她的衣帶。

        激情一瞬間燃燒,燒得他彷彿變成另一個人。

        三世流轉,從未聽聞寧安侯流連花叢,他一直是潔身自律、不近女色,但今晚這洞房花燭夜……她覺著自個兒是「遇狼」了。

        宛如五狼山上的傳聞,那些逮到落單行人便伺機撲上來撕咬吞噬的野獸,此時的她已淪為野獸口中的珍饈。

        蘇練緹全身顫抖,內心有些悔了,但是……但是……她記得他說的……

        ……到後來,藥下得越來越重……從畫舫跳進河裡,游不到岸邊便沒了力氣……像是真的死去,魂魄離體,看著自己像塊破布般被打撈起來……

        瑞王喜玩孌童,瑞王世子盡得乃父之癖……

        本侯覺得很髒……

        經歷過那些……不管男子女子,皆教本侯厭惡……

        但你不會。

        你,不會。


        所以是她,便不覺髒。

        他曾遭虐待,毀其稚心,傷其尊嚴,肉體傷痕難以數計,心頭血痕三世猶在。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上一世的隱忍和蟄伏令他得以痛快寫恨,無奈百密一疏,才令有心拔除宋氏外戚勢力的新帝手握人證,將他斬於西市。

        這一世他重生在劫難尚未發生之前,於是步步為營、費心籌謀,將絕對優勢控在掌中,將計就計反殺惡人,再再贏得聖心,他與前世那位宋家的半面玉郎是如此不同,卻又依然相同。

        蘇練緹光想想就一陣心疼。

        算了算了!不管他是無師自通,抑或下意識拿曾經有過的經歷往她身上炮製,都……都隨便他了。

         ……

        這一番大力征伐持續許久,後來是宋觀塵向外頭巡夜的下人要了熱水和茶,親自服侍她作了簡單的擦洗,又親自倒水喂她,折騰到天快亮兩人才又睡去。

        到正廳堂上行認親禮時,她身子還在發軟,反觀她的新婚夫婿,一副神清氣爽、精神飽滿的模樣,還時不時對著她挑眉挑眼又勾唇的,實在氣煞人也。

        慶幸這定國公府裡該認的親並不多——

        宋家祖奶奶她昨日已見過,還與老人家玩在一塊兒,自然能輕鬆應對。

        公爹宋定濤有些不苟言笑,內斂深沉,對她道個出身低微的兒媳態度倒頗為溫和,眼神甚至流露出欣慰,這讓蘇練緹有種古怪感覺,似乎……好像……只要宋觀塵自個兒願意成親,不管是什麼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娶哪家姑娘進門都可以?

        看來即使身為國丈又是國公一等輔臣的定國公爺,也是管不了自家嫡長子。

        蘇練緹深知宋觀塵對公爹宋定濤的心結,在這一點上頭她幫不上多少忙,總歸長輩在上,她按足禮數恭敬以對便是。

        不過在這場認親禮上,她瞧著宋觀塵在回應自己父親時,語調雖略微平板冷淡,但子對父該有的恭謹尊敬,那態度確實是有的。

        還是那一句老話,一切傾其自然,自在了,方得圓滿。

        接著蘇練緹又拜見了宋定濤的兩房妾室,亦與她們兩房所生的子女、也就是宋觀塵同父異母的手足們互相見了禮。

        她的這些小叔和小姑們年歲都還小,最大的是今年才及笄的女孩兒,兩個男孩兒也不過才十一、二歲。

        八成宋觀塵在外威名太盛,對內的話他除了在祖奶奶面前會軟化些外,對誰皆不自覺板著一張臉,蘇練緹於是發現那幾個小輩會動不動偷覷他們的長兄,那眼神當真是又敬又畏。

        她不禁有些感慨,兩次嫁進高門,今世的這一次看來會輕鬆許多,以後即便是要在定國公府住下,亦不必擔憂後宅內的明爭暗鬥,因為有宋觀塵這樣的夫婿,她便立於絕對的優勢,他是她最強而有力的後盾。

        完成認親禮,她被祖奶奶拉回院子裡說話,還遵守承諾為老人家示範何把戲法變在鞋子上。

        她請宛姑姑尋來一盒繡坊中常見的七彩細珠,再以行雲流水般的針法一顆顆縫在黑沉沉的鞋面上,沒多久就把一雙樸素無華的黑面絲履變得有趣極了,穿在腳上行走,裙擺迤邐,那露出的鞋面乍見下宛如足生鮮花。

        她在老祖宗的院子裡待得好生自在,萬萬沒想到宋觀塵竟跑來抓人。

        即便他湊在祖奶奶耳邊說悄悄話,但她離老人家那麼近,聽得可清楚了,他竟不要臉說——

        「祖奶奶,大寶是來帶乖寶兒回去生娃娃的。」

        就這麼一句,立時讓老祖宗眉開眼笑,把她猛往宋觀塵懷裡推,趕著他倆快快走。蘇練緹被帶回兩人的新房、直到兩人獨處,她才敢出聲對抗。

        「你、你竟然那樣跟祖奶奶說!白日宣淫……此時都還沒過午呢,怎麼能那樣說?」

        宋觀塵寬肩一聳,故作獰笑。「誰讓你那麼得老人家疼,不那樣說,祖奶奶不肯放人的。」語畢,他將她抱上榻,翻她的裙。

        蘇練緹嚇了一跳,壓住他作亂的手。「侯爺!」

        大白天的從長輩院子被匆匆抓回來,真要關起門來胡天胡地,若被府裡的人知曉了去,她真得挖個洞把自己埋掉。

        ……瞧把她嚇得?宋觀塵內心嘆了口氣,從懷裡掏出一只小玉盒。

        他面龐柔和下來,目光深幽,「我讓人弄來了藥膏,你抹抹會好得快些,昨夜那樣……」假咳兩聲。「總之是本侯不受控,失了理智,把你折騰得狠了,往後……本侯會盡可能去改,望夫人寬容。」

        那藥膏是要讓她抹在那裡的,蘇練緹一意會過來,頓時臉紅過腮,實在沒臉問他,究竟是尋誰弄來藥盒的。

        原本還惱他昨夜是那樣粗魯蠻橫、不管不顧,此際心口卻泛開一陣溫潮。

        「那……那妾身自己抹便好。」

        她紅著臉伸手要取藥,宋觀塵卻不給。

        「夫人瞧不見全貌,怕要抹得不夠全面。」一本正經,「這藥膏得裡裡外外都抹勻了,才得見消腫的奇效啊。」

        「那麼我、我……妾身請宛姑姑幫我抹。」

        「宛姑姑這回從寧安侯府暫調回來幫忙,要忙的事很多,就別勞煩她了,把藥塗抹均勻這種事本侯能伺候好的,夫人信我。」

        「那你快點。」

        「好,謹遵夫人令。會很快的,再一會兒便好。」



【第十二章】    侯爺醋翻天

        蘇練緹從不曉得自己竟那麼容易上當受騙!

        又或者是說,真與宋觀塵作了夫妻,他這如墨魚一般「腹黑」的本性終才對她毫無顧忌展露,反正都落入他掌心,逃不掉了。

        美其名是要幫她塗抹均勻,藥膏確實抹了,但也抹得太徹底,嘴上哄著她,說什麼「會很快」、「再一會兒便好」,結果前後花去快半個時辰她才得以脫身,因他抹著抹著突然就湊上來親她,骨節分明的長指大有要往裡邊深探的打算,若不是她還能揪住最後一點點清明,真真不堪設想。

        太毒了!她怎麼就偏偏對他心軟無藥醫?欸。

        更慘的是,她本以為床事上他的蠻橫霸道以及手段之老辣,有很大部分的原因來自上一世那場歷劫,直到他們三朝回門回了趟被她視作「娘家」的「幻臻坊」,才發現事情沒有最慘,只有更慘。

        那一夜她陪著師父喝酒,師弟、師妹也來鬧她,還有那些宛如親人的坊中大夥兒都來賀喜,她在席間喝得有些高了,但並未醉倒,而宋觀塵似乎也被幾位膽肥的老師父們聯手灌了不少酒。

        兩人最後自然是在「幻臻坊」過夜。

        回到她的絲芝小院,她憑藉酒氣激起的豪放膽量決定對他發動「復仇大計」,豈料竟讓她見識到他真正受害受虐時的模樣和姿態。

        她借酒發瘋的蠻霸與絕對的主動,使在同樣喝得有些高的他身上,只見他高大身軀呈現卷伏之姿,精瘦有力的雙腕定在榻上,彷彿被無形的枷鎖鏈住。

        她就不該撲到他背上對他一通狠親亂揉。

        難得當一回女霸王,她當得無比痛快,把他曾使過的蠻橫招式學了個全,一一回擊在他身上。

        當她驚覺他的不對勁時一切已太遲!

        他氣息粗嗄促急,身軀繃緊,繃到節節脊骨都在顫抖似的,雙目緊閉,墨睫顫若蝶翼,眉心成巒,微張的唇瓣像要呼救卻怎麼也叫不出聲。

        真真嚇得她酒意全退,冷汗淋灕!

        那一夜,她一時痛快的「復仇」讓她付出慘痛代價,整晚根本無法入眠,就摟著他不斷輕喚,一遍遍撫著他僵硬背部、親著他發僵的五官,不斷跟他道歉,不斷誘哄著他張開雙眸……

        直到天明他仍未掀睫,倒是被她哄睡了,如此她才稍稍放下心,摟著他一道同眠。

        然,醒來時竟已是午後,他眼神亮晶晶回摟著她,半點不在意起得那麼晚,她卻羞到險些躲榻不出房門,畢竟啊畢竟,整個「幻臻坊」的人定都以為……她……他們之所以晏起,必然是昨兒個晚上不知節制,折騰到天明。

        心裡的一口氣越嘆越長,卻也越來越心疼,她不知他清不清楚自己「發病」時的樣子,難以對他言明啊。

        她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只盼自身能成為助力,讓在劫難夢魘中的他可以循她的喚聲,撫觸,或是體溫和氣息,靈臺清明地回到她身邊。

*             *             *

        三朝回門之後,宋觀塵便攜她返回寧安侯府。

        成親至今已過月餘,蘇練緹日子過得較往常忙碌。

        除了侯府中饋需打理,寧安侯府底下的產業亦都送來帳目要她過眼,宋觀塵完全就是個甩手掌櫃,只管著他皇城軍司的兵務和布署,以往他便不耐煩看什麼帳本子,總覬帳房事們抱著帳冊追著跑,如今寧安侯府有了當家主母坐鎮,眾位管事當真額手稱贊、感恩載德。

        上一場高門婚事,蘇練緹對當時自己為愛療狂的心境已然模糊,但那些年為卓氏幾房人做牛做馬、打理一大家族庶務所吃的苦頭和習得的經驗,她不曾一日或忘,上一世重生後,她更把學得的技巧拿來經營「幻臻坊」。

        如此一來,加上身邊有宛姑姑以及大管事騰伯幫忙看顧,蘇練緹才花幾日就摸熟府裡內外之務,連最複雜的人事亦都撫得清清楚楚。

        她亦知,寧安侯府的庶務怕是僅給她練練手罷了,哪天宋觀塵這位世子爺決定回去接手定國公府,那必然是一場「大戰」。

        暫且管不了那麼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正先把自個兒的日子過好才是正理,而她內心所謂的「自個兒」,除了自己之外,當然還包括宋觀塵,夫妻本是一體啊。

        而與寧安侯府的中饋和內外庶務一比,「幻臻坊」裡的活兒便顯得輕鬆許多。

        不只輕鬆許多,蘇練緹甚至覺得她每隔五日回「幻臻坊」一趟,與師父、師弟和幾位管事商量坊中營生,帶著師妹和手藝高超的織工繡娘們討論針法、織法,有時靈感一來也畫畫新繡樣、設定新織圖,甚至動手改良織機等等……這些活兒在她眼中不是活兒,是一件件有趣的樂子。

        喜歡歡「幻臻坊」的一切。

        喜歡她即使成為侯府夫人,回到坊中,大夥兒仍拿她當以往那個未出閣的蘇大姑娘對待。

        一切還能如昔不變,全因她嫁的那個男人兌現了他的承諾,任她自由。

        她喜歡他,宋觀塵,她喜歡她家侯爺。

        「師姊你這……這親手繪製的飛天玄女圖繡樣,咱東瞧西瞧、上看下看,怎麼都覺這玄女的臉長得跟師姊夫頗像啊頗像?」

        小姑娘家的聲音清清脆脆充滿朝氣,從「幻臻坊」的繡樓裡傳出時,文質彬彬的俊秀公子恰巧信步逛到樓前。

        後秀公子對於刺繡或織品其實毫無興趣,今兒個純粹是陪著家中女眷來訪,全因近日被求求、求得頗厭煩,才勉為其難來這兒一趟。

        一踏進「幻臻坊」便有專門接待的伙計上前招呼,如此他也樂得輕鬆,把女眷們丟給坊中的移計去安排,他可沒心思瞠那些裁縫針黹,繡花織布之類的無聊瑣事。

        原本想把人丟下後到大街上走走,想想畢竟不妥,這才隨意亂逛起來。

        「幻臻坊」的來客絡繹不絕,前頭大廳晃眼一描就有十來組客人,夥計們各司其職,一時間也沒人管他腳步往哪裡去,便任他逛到後邊繡樓的所在處。

        忽地,一道如柔風分柳般的清雅女嗓帶嗔亦帶笑地回應小姑娘——「胡說!你師姊夫明明漂亮多了,而且渾身上下可嗅不出丁點兒女氣,景綿這話要被他知曉了去,欸欸……不好說啊不好說。」

        這話引來滿樓繡娘的笑聲,笑音此起彼落好不熱鬧。

        同一時間,這話亦似擂鼓一般聲聲沉沉擊中俊秀公子的心窩,不是因為女子說了什麼,單純是為了這道女子嗓音。

        他瞬間如遭雷擊,震得脊背發麻,耳內隆隆鳴響。

        是誰在說話?為何那聲音一入耳便撩動心弦?

        他本能去看、去找尋,一腳踏進繡樓內。

        啊!找著了!

        眼前女子盈盈而立,鼓鼓的胸脯,纖細似不盈一握的腰肢,一張鵝蛋臉嫩得宛若吹彈可破,細黑的兩道秀眉透著溫婉,瓊鼻櫻唇,眸若甬泉清泓,光這麼靜靜凝望,入夢無聲一般,神魂已要為之點顛倒。

        他曾想像過他的夢中佳人該是何模樣,也曾想,那個能讓他寤寐求之的女子究竟在何方?

        未料,他夢中佳人就這樣出現在眼前,這不是緣分,什麼才叫緣分?

        他要與她說話,他要讓她記住他,雖說這樣孟浪的舉止很可能嚇到佳人,但已顧不得禮數。

        不過他深信自己的優勢,他是高門子弟,滿腹經綸,生得是俊秀出塵,談吐風雅。

        她會喜歡上他的。

        他會讓她喜歡上的。

        他對她,勢在必得。

        「這位姑娘,在下卓……等等!你把頭髮綰成婦人髮髻?」驀然驚覺到事情出乎意料之外,他溫文多悄的眼眸突然露出凶光,「你已嫁作他人婦?」

        「幻臻坊」的繡樓平時是不隨意任人參觀的,但眼看這位踏進樓裡的公子爺實在賞心悅目得很,一屋子大娘和嬸子的老手繡娘們遂沒出聲趕人,還瞧得津津有味,就想看看這位俊俏後生要幹什麼。

        結果竟是直奔著蘇練緹而去!

        這邊,被俊秀公子爺變臉質問的蘇練緹也是懵了。

        真是懵了……

        卓溪然!

        她從上一世就努力避開眼前男人,不願與對方再有一絲一毫的牽扯,她一直做得很好,然這一世她乖乖在坊中待著,他卻陰錯陽差撞上來嗎?

        她接二連三的重生,加上宋觀塵一世成功改變了自身命運,是否因此牽助著方方面面,許多她曾認定的事都因而有了變化?

        像要印證她的想法似,一抹嫩嫩的鵝黃色小身影彷彿是在追卓溪然身後尋到此處,小小姑娘家賣力跨過對她而言略高的門檻,再邁開小腿跑來。「爹爹!爹爹!璇姐兒找到爹爹喔,呵呵呵……」

        三歲左右的女娃娃一頭換到卓溪然腿上,小臉蛋仰得高高,對著爹親揚笑。

        突然——

        「大爺!璇姐兒啊!呢?欸欸,都上哪兒去了?大爺……啊!原來在這兒!還有璇姐兒,怎也跑來這兒?可讓阿娘好找啊!你、你這丫頭,阿娘要你載好的帷帽,你丟哪兒去啦?」

        此時又有一大兩小的身影出現在繡樓門口。

        為首的那位喚聲甚是倉皇,瞥見繡樓內的景象,她白著臉匆匆趕至,兩名婢子模樣旳瘦小姑娘也跟著快步過來。

        事情至此,蘇練緹瞧瞧這端又望著那端,氣息一陣熱一陣寒全堵在胸口,喉頭緊澀到竟令她發不出聲音。

        若說卓溪然的出現帶給她的是驚愕,那此刻抱著他大腿喊爹的小小女娃對她來說則是震驚加駭然——

        小女娃兒左臉顴骨的位置帶著一塊明顯胎印,殷紅如血,似蝶如血,與她曾有過的那個孩子……她的萱姐兒……是那樣相像!

        她來到這一世,究竟改變了什麼?又拖累了誰?

        熱氣瞬間染濕雙眸,她揚睫去看,看那小女娃兒的阿娘以及那一雙小婢子。

        她認得她們。

        那一世她嫁入卓家不到一年,她的婆母卓夫人即幫自個兒長子置了一名妾室,那名妾室比卓大公子還長五歲,是卓公子的奶娘之女,更是卓夫人身邊最得力的心腹丫鬟之一,那位被抬作姨娘的丫鬟韓氏並不得卓大公子歡心,婆母卓夫人強要兒子將人收入房裡,蘇練緹相信很大原因是為了「酬庸」,畢竟韓氏在卓夫人身邊服侍多年,能被視作心腹,定然是幫卓夫人幹了不少不能為外人道的私事。

        另一方面,她相信韓氏是極心儀卓大公子的,就算僅是妾室,不受卓溪然重視,只要能伴君身側亦甘之如飴。

        然,那一世的韓氏並未懷胎生子。

        至少在蘇練緹帶著孩子逃往北陵為止,韓氏一直未能懷上。

        但今生今世的此時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韓氏竟成了小女娃兒的娘親,而服侍韓氏的一雙小婢子竟是那一世曾服侍過她、最後還幫助她攜女逃亡的妍心和春陶。

        第一次重生回到十八歲,蘇練緹雖不想再與卓家有任何牽扯,卻還是抵不住內心所求,陸續曾假藉各種理由偷偷探尋那時才十三、四歲的妍心和春陶二婢。

        上一世除了關注宋觀塵,她亦悄悄看顧她們兩多年。

        妍心和春陶皆是卓府的家生子,爹娘和手足是在卓家大宅做事,在卓家底下的鋪頭或莊子上討飯吃,當她得知那兩個小姑娘在父母兄長的護持下過得甚好,沒有她這個「叛逆」的當家主母攔路,兩姑娘一路順遂當上一等大丫鬟,最後嫁人生子,有了好歸宿,她這一顆心便也跟著安放。

        來來回回望著眼前不該出現卻大剌剌出現的所以人,蘇練緹陡生一股想笑的衝動。

        但,笑不出來。

        張得又圓又亮的眸子裡,兩行淚就道麼垂墜下來,掛在面頰上。

        「姑娘你……」離她甚近的卓溪然似受到莫大震撼,再次舉步向前,眼看抬起的一手就要極度失禮地撫上她的淚顏。

        率先發出喝止聲音的是方景綿,隨即好幾名離得較近的繡娘皆倏地立起,頗有護衛之勢,不過最及時反應的要數蘇練緹自身無誤。

         她驀然後退,避開對方碰觸,但掛在臉上的兩行淚卻非她能控制之事。

        又再一次突然——

        「試問,卓大公子欲對本侯夫人如何?大庭廣眾之下行不軌之事,閣下在潮海閣所讀的書,莫非全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蘇練緹聞聲揚睫,聽到那聲音,見到那男人,紛亂的心緒像立時被置了重錯,將她飄忽的神識緊緊抓牢。

        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小跑步起來,且越跑越快,不顧眾人目光,直直跑向那個乍然出現在繡樓門邊的男子。

        她家侯爺。

        她此生為之動情的人。

        宋觀塵一臉冷峻,任由蘇練緹撲進懷裡。

        他單臂環住妻子纖細的腰身,目光凍到能使人僵化,誰也不瞧,就鎖準在卓大公子身上,俊到沒邊兒的美顏咧出如鯊魚獵食般的冷笑,森森又問——

        「閣下是否該給本侯一個解釋?」

         宋觀塵一早又奉詔入宮,待得正霖帝放人時已近午時,他專程來接自家夫人回府,沒想到迎接他的會是這般「嚇人」的場面。

        他確實被嚇得不輕,一是因卓溪然竟出現在妻子的地盤上,二是因為……妻子哭了。

        他唯一能夠自我安慰的是,妻子還曉得要跑向他,她定然是被卓大公子無禮的舉措嚇著,絕非什麼……什麼舊情難了!絕對不是!

        可是當他揪住由頭正要大發火,欲替她討回公道便狂洩自己滿腔酸味的怒恨時,她卻不讓他出手,還一副想息事寧人的樣子。

        當姓卓的那家伙明白過來她是他寧安侯宋觀塵的人,那表情瞬時間如喪考妣,失望、痛心、懊惱、震驚、悵惘……等等痛苦意緒全在臉上刷過一遍,宋觀塵原本感到痛快,然發現對方望向妻子的目光猶透賊光,當真賊心未死,又令他頂在頭上的一片火燒成火海。

        妻子阻著他,沒能動手,無妨,明著不行就暗著來,相逢定有時。

        他忍到牙關幾乎咬碎,一路忍回府。

        中午連飯也不吃,直接把自己關進書房裡,宛姑姑和騰伯這兩位府中頗有地位的老人還敢候在書房門外小心問上幾句,其他的管事和僕婢根本不敢靠近,自家主爺不痛快,沒人敢笑鬧,才短短不到一個時辰就壓得滿府上下快喘不過氣來。

        解鈴還須繫鈴人。

        用不著宛姑姑或騰伯來請,蘇練緹在平復心情並整理好思緒後,很自覺地提著一籃子熱騰騰的午膳去敲書房的門。

        裡邊沒有回應,宛姑姑和騰伯自然不敢擅闖,但她敢。

        試著推門才發現裡邊根本沒落閂。

        她施施然跨入,將食籃裡的佳肴一樣樣擺在雲石嵌金絲的桌面上,再擱上碗筷和小碟,布置的妥妥當當了才回首朝那個大馬金刀坐在長條桌後頭、狀似研鑽手中書冊的男人淺淺一笑——

        「侯爺該用午膳了。」

        她才回眸,他臉便迅速撇開,俊顏面頰似乎有些鼓鼓的,竟孩子氣得有些可愛。

        「本侯不餓。」嗓聲硬邦邦。

        「為什麼不餓?」她柔聲問,蓮步移朝他走去。

        宋觀塵抿唇不出聲,冬日裡難得露臉的暖暖陽光穿透窗戶紙,將長條桌上的擺設照的清楚分明,亦在他的臉上,身上灑落點點金輝。

        每每見他浸潤在日陽中的無瑕俊龐,她腦海裡總是浮現他那張殘顏,她已然如此,身為當事者的他定然更不可能忘記,所有的痛從上一世到今生,讓她想一直疼他、寵他、縱容他。

        她繞過長條桌去到他身邊,兩手合握把他手中的書冊抽開。

        「侯爺不餓,原來是被妾身氣飽了嗎?」螓首略偏,眸光瑩然。

        「本侯並未生氣。」聲音變得更硬。

        明擺著是睜眼說瞎話,但蘇練緹才不跟他糾結,擺出誠心侮改的神態,咬咬唇道︰「妾身以後再不那樣,不會再當著外人的面,那樣不端莊、不矜持地就往侯爺懷裡衝,候爺別氣了可好?」

        「本侯氣的是這事嗎?本侯就恨不得你當眾把我抱緊了!」就抱給卓大公子看!讓他眼紅!讓他心死!讓他……咦,等等!宋觀塵驀地一愣,隨即明白過來,自己是被她下套了。

        瞧,笑得那樣小奸小惡樣兒,不是存心的是什麼?

        然而頭一次意識到妻子流露出這般嬌俏得意的神情,宋觀塵發現自己有些挪不開眼,左胸跳得怦怦作響。

        膽敢闖他的書房,還敢捉弄他、給他下套,方才甚至還動手搶他的書冊,不好好教訓一番都要瞪鼻子上臉了。

        蘇練緹發出一聲短促的訝呼,腰身被他探臂攬將過去,不及眨眼,一屁股已跌坐在他大腿上,被他牢牢錮住。

        她順勢扶著他的寬肩穩住身子,氣息拂在他臉上,輕柔又問︰「所以候爺氣的是哪件事?氣到把自個兒關在書房裡罰坐,連飯也不用,妾身哪裡捨得?」

        宋觀塵覺得自己真完了,真要被他家夫人玩弄在股掌中。

        她只需這般對著他笑,對他溫言軟語地憐惜慰藉,他的毛就被順得好生油亮。

        他重重吻了她的唇瓣一記,美目略狠,低嗄問︰「乍遇卓溪然,為何落淚?」

        原來癥結所在仍是卓家大公子啊……

        蘇練緹知道自己欠自家的爺一個解釋,在那當下是她沒顧及到他的心情,亦無法顧及無端掉淚又急著往他懷裡躲,腦袋裡一片混亂。

        不過此刻的她已經想清,同時也下定了決心,她很清楚該怎麼做,以及該做什麼,而在動手去做之前,她最先需要的是說與宋觀塵聽。

        她與他是夫妻,是夥伴,是最深知彼此的人,他更是她想傾盡一切勇敢再愛的人。

        她吐氣如蘭問︰「侯爺其實早就瞧出卓家大公子便是妾身的前夫吧?」

        宋觀塵俊臉都要氣歪。「哪來什麼前夫?你這輩子只嫁了本侯一個!」

       帶醋味的孩子氣令她抿唇一笑,心中柔軟。「嗯,今生僅嫁侯爺一人,與他卓家再無半點干係。」

        宋觀塵的表情略略回溫,眉目間仍帶冷峻。「那你哭什麼哭?」

        「妾身被嚇著了。」她老實回答,螓首軟軟靠進他肩窩裡。

        宋觀塵低聲詛咒了一長串,把卓溪然罵了個狗血淋頭,一掌還不忘輕拍妻子的纖背,來來回回撫摸輕柔。「不怕,本侯明兒個就去打斷他的腿,挖了他的雙眼,讓姓卓的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更無法死盯著你瞧。」

        「侯爺別胡鬧。」

        「哪裡是鬧?本侯再認真不過,說到做到!」語氣陰森森。

        蘇練緹倏地坐直,杏眸圓瞪,發現近在咫尺的俊顏輪廓再次繃緊,神情再嚴肅不過,她立時相信他說的是真的,明兒個真要出門蠻幹。

        未多想,她仰首去親他的嘴,一下又一下,那兩片峻唇終於被她親軟,張開將她含住,舌相纏,氣息交融,吻得彼此都禁不住發出輕輕哼吟,很令人心熱臉紅。

        長吻過後,蘇練緹把熱紅小臉又埋進丈夫頸窩裡好一會兒,忽道——

        「真正嚇著妾身的不是卓大公子的乍然出現……是那個小女娃兒。」

        環抱她腰身的健臂驀地一緊,表示男人正豎耳聽著。

        她遂沉靜再道︰「妾身曾告知過,在那一世,我曾有過一個閨女兒,侯爺可記得?」

        他低聲應。「你喚她萱姐兒,本侯記得。」

        「今日卓家那小女娃兒臉上,有著和萱姐兒相似的紅色胎印。」喉頭突然發澀,她試了幾次才穩穩出聲。「那女娃兒怕是活不了多久,卓家……他們不會讓她平安長大。」

        宋觀塵眉心攏成川字,微微將她推開,看著她淡泛淒迷的雙眸。

        「你之所以甘冒大險帶孩子過五狼山,正是因為卓家他們不讓孩子活,是嗎?」

        眼前這男人總是見徽知著,思緒動得比誰都快,蘇練緹微微牽唇,不清楚有否成功地牽出一絲笑意,但心中確實鬆快許多。

         可能是有他在身邊,有這一具精壯溫暖的身驅任她倚靠,心魂已定,前路清明,她明白自己毫無後顧之憂。

        「在卓氏一族中,有胎印的孩子是不能留的,深藏在卓家的秘密,真相污穢不堪……」接下來,她詳細地把上上一世得知的卓府秘辛告訴他——

        關於錦京卓家信奉密教,開啟以血獻祭一事。

        關於那個以血獻祭的靈契,使得卓家但凡誕下帶紅胎記的女娃兒,那孩子便是被指定的祭品。

        關於獻祭過程,得活活取出祭品的心頭血,熱呼呼的鮮紅血液越是純然純真,越能讓卓家一代昌盛過一代,而誓言不可破,一旦違背,全族傾覆。

        「……這其實是妾身第二次同侯爺說起這些事。」平鋪直述揭露出駭人聽聞的秘密,道完,她深吸一口氣再次牽唇。「頭一回說與你知時,在那當時,是把侯爺視作萍水相逢之人,今朝有緣相遇,明日緣盡別離……未想這一段緣於我而言竟延續了三生,還與侯爺作了夫妻。」

        宋觀塵本身就遇過或聽聞過太多不仁不義、無情喪德的事,但如瀚海閣卓家幾輩人長年來以子孫鮮血獻祭,這般荒唐之舉實讓他眉峰深皺成巒,目露寒光。

        下意識想撫慰她,他收攏雙臂將她擁得更緊。「信我,本侯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絕非為了什麼「替天行道」、「鏟惡除奸」的大義,只覺卓家既然在某一世欺負了他的媳婦兒,這筆帳到得今世可有得算了,他得好好招呼對方。

        可惜媳婦兒似乎不領情——

        「侯爺莫要輕舉妄動啊!還是讓妾身來,我能對付卓大公子的,妾身已仔細琢磨過,我……」話未能說完,因為被惡狠狠地吼了。

        「那樣骯髒的事,那樣骯髒之人,本侯能讓你再去碰嗎?你是當我死了嗎?」

        蘇練緹倒抽一口涼氣,連忙抬起小手輕拍他的嘴,急聲輕斥,「什麼死不死的?有你這樣說話的嗎?」

        她目睹過他的死亡,抱過他鮮血流乾的身軀,近近端詳過他灰敗無絲毫生氣的蒼顏,此刻他蹦出這樣一句,絞得她心都痛,心底發酸。

        宋觀塵一把抓下她的柔荑,惡狠狠固執道︰「你若以為本侯能容忍你再靠近卓大公子,那還當真是高看本侯的氣度了!」

        蘇練緹被他突如興來的火爆震得有些暈眩,她定定望著他氣鼓鼓的面容,唇一嚅,忽地鬼使神差問出——

        「侯爺莫非以為妾身對卓大公子還念舊情,所以才堅決不允妾身插手卓家之事?侯爺這般模樣,妾身不得不疑,你這是……吃起卓大公子的醋來了?」

        下一瞬,她清楚見識到一張面容從白皙玉色到滿面通紅的速度能有多快,根本才一眨眼,他就整張臉大紅特紅給她看!

        他沒有避開她吃驚的眸光,近近與她四目相接。

        氣息漸沉,他聲音亦沉,「本侯就是吃醋了,如何?」

        蘇練緹沒料到會得到如此直接的回應,真真令她心口陡凜,纖脊顫顫。

        她一張鵝蛋臉立時也紅透,咬咬唇卻道——

        「那、那……原本今世,妾身是不願再動情的,侯爺那時也說了,這樣很好啊……不願動情、不願再落苦海,侯爺本是很贊同我的,你那時還說了,你要的也不是那些情情愛愛的玩意兒,你僅是想有一個伴,可以談心說事,像夫妻亦若擎友的陪伴,如此而已……可侯爺無端卻吃起醋來,難道是動了情,來跟妾身討愛了嗎?」

        他繼續瞪她,硬邦邦道︰「就是動情,就是討愛了!」

        男人破罐子破摔,全豁出去。

        「你待如何?」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7 03:4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4 01:59 PM 編輯

【第十三章】    侯爺病不輕

        表白來得迅速直白,蘇練緹紅嫩雙頰更是殷紅欲滴,眸光如撩人春絲。

        宋觀塵被她瞧得胸中滾燙,牙關一緊,頗凶狠問道——「既作了真正的夫妻,本侯就作個徹底,對夫人動情,向夫人討愛,這有何錯?以往說過的那些話……還不許人反悔嗎?」

        男人的故作凶惡和虛張聲勢,全是為了掩飾排山倒海般的羞赧。蘇練緹三世為人,豈會感受不出來?

        胸臆中澎湃湧潮,情潮一波波激起,將她的一顆心潤得情難自禁。

        於是她任由眸眶泛熱,任由身子向他傾靠,秀額抵著他的,鼻側與他相貼,任由自己與他親近再親近。

        「……若論反悔,妾身早就悔了。」

        換他瞪人,粗聲粗氣道︰「說清楚!」

        蘇練緹也學他齒關一咬,一股腦兒豁出去。「還能怎麼說清楚?就是妾身是真的很喜歡侯爺,喜歡很久了,別問我是從何時對侯爺上了心,許是前世,也可能比前世還要久,我……我不知……」

        總歸就是情種在某個時候落入心田,靜靜地開花結果,直到今生的相近想親才令她嬌然醒悟。

        此一時際,宋觀塵瞳仁縮了縮,竟端出皇城軍司審訊犯人時那種不容逃脫且勢在必行的氣勢,一掌按在「嫌犯」纖潤的頸後,一掌緊貼「嫌犯」腰後將她狠狠壓向自己。

        「說!你有多心悅本侯?」攀著他的雙肩,蘇練緹真想朝他的頸側咬一口,最終卻印上一吻,嘆息道︰「侯爺做什麼為難人?這怎麼說嘛,就是很喜歡、很心悅了,還不成?」

        「比喜歡你家師弟和師妹還要喜歡?」某位大爺開始斤斤計較。

        「嗯,還要喜歡。」反正師弟和師妹相互喜歡,沒她這個大師姊什麼事,所以她答得毫不心虛。

        「比喜歡你家師父還要喜歡?」大爺他繼續斤斤計較。

        「嗯,還要喜歡。」她家師父與齊連大人的「內情」十分不單純,有情人能走在一塊兒,能相互憐惜,那樣就很好,一樣沒她什麼事,她照樣答得理直氣壯。

        「比喜歡萱姐兒還要喜歡?」出狠招啦!

        這一問令蘇練緹頓住,秀美的五官浮現糾結。

        「你快答!」他寸步不讓一直進逼。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啊!蘇練緹驀地發現自己根本是被他牽著鼻子走,亂繞一通!

        「答什麼?這怎麼比嘛。」柔荑捧住他的臉,都想掐他雙耳了。「宋觀塵,我就是心悅你、喜歡你,打算跟你長長久久過下去,你聽懂也好,聽不懂也罷,反正事情就是這樣,妾身說完了!」

        她說完的同時,朱唇被堵了個結實,男人發狂般深深吻住她。

        被吻得上氣不接下氣,感覺擱在她身上的一雙大掌越來越不安分,探入她的襟口,拉扯她的羅裙,蘇練緹勉強保留一絲神智——

        「午膳……在桌上,侯爺……侯爺還沒用呢……」她忽然披打橫抱起,宋觀塵的嘴未曾須臾離開她的臉,灼熱氣息拂上她的面頰和耳畔。「爺現下只想用你!」

        什麼……什麼用不用的?蘇練緹心房哆嗦了下,昏昏然想著,身子已難以克制地發軟。

        宋觀塵將她抱到書房裡邊一張用來小憩的羅漢榻上,俯身而下吮吻她頸側到耳垂那美好的線條,在她耳邊動情喃喃喚著。「緹兒,夫人,乖寶兒……你是本侯命裡的小桃源……」

        他再次狠狠吻她的唇,似怎麼都嘗不夠她,心口跳得無比激烈。

        蘇練緹從未想過那種情人間歪歪膩膩的稱呼用在她身上,真會令她從心窩裡酥麻到四肢百骸,全身發燙,軟得像一團泥似的。

        ……

        待稍稍尋回一點清明時,蘇練緹只有一個想法——她家侯爺確實有病。

        她沒料到彼此互訴情衷,兩情相悅了,他會發狂到這般境地,她都軟趴趴伏在那兒緩不過神,幾是除了喘息兒什麼事都幹不了,他卻俯過來親著吻著喃喃低語,擺布了一下便又重新進入她的身體。

        這一次延續好久,她使出所剩不多的力氣擁住他,不住地喊他的名字,最後是如何「活下來」,她混混沌沌,靈魂還在半空飄,記不清了。

        結果就是這一日寧安侯爺的午膳一延再延,延到最後跟晚膳一塊兒用。

        午後一場激情香艷的歡好讓宋觀塵容光煥發,何況對象還是與他已成眷屬的有情人,情濃欲起,抵死纏綿,他吃著有史以來最香的一頓晚飯。

        晚膳是擺在他們寢房外間的起居廳裡。

        用膳間,宋觀塵本有意讓一旁服侍的婢子們退去,他莫名眷戀起這種僅與妻子共享的小時光,是蘇練緹這位當家主母堅決讓婢子們留下,為的就是要防某位食髓知味的侯爺飯吃著吃著又來「作亂」和「動粗」。

        總覺得有旁人在場,多少能令他的狂態收斂些。

        對蘇練緹而言,能明了彼此情意自然讓她滿心歡喜,真真怎麼形容都無法描述內心有多欣悅,但今日一整個下午在書房裡發生的事……著實糟糕啊糟糕,她都覺自己這個當家主母快要沒臉當下去。

        要怪她的過分縱容和意志不堅,寵著寵著就把他寵上天。欸。

        所以再來怎麼樣也得堅持住,關於潮海閣卓家的事,在沒有好好與他談出結果前,絕對不能允他近身。

        這一邊,宋觀塵用完飯,婢子們俐落地將席面撤下,再按主母的指示奉上雪芽香茗,這才全數退出主院。

        終於僅餘他們夫妻二人獨處。

        宋觀塵起身才想拉她的手,蘇練緹卻是退到門邊,回首朝他敲了敲巧鼻,抿唇一笑。

        「侯爺剛吃飽,妾身陪你在迴廊上走走,一塊兒消消食。」

        豈知她一腳還不及跨到門外,眼前倏地一道黑影襲來,待定睛一瞧……欸欸,說什麼堅決不允他近身?全是痴人說夢!

        她又落入男人臂彎裡,足不沾塵,被他攔腰橫抱。

        「夫人若想一塊兒消食,本侯倒覺得可以再試幾回下午在書房裡的那些活兒。」

        「宋觀塵!」羞惱地狠槌了他胸口一記。

        他呵呵笑,往昔的冷俊被融得涓滴不剩,一臉被槌得很舒心暢快似的,果然病得不輕。

        一氣之下好像下重手了,她下意識揉著他的左胸,表情仍滿滿糾結。

        「侯爺先聽妾身把話說完好嗎?你、你這樣頻繁清空,毫不閉鎖,絕非練氣之道,侯爺還需克制,身強體健才是一切根本,妾身還想長長久久伴侯爺左右。」

        說大實話,宋觀塵當下是真真切切愣了好大一下。

        他好一會兒才意會過來,懷裡的人兒是在為他憂心什麼,忽地仰首大笑,他雙肩顫抖得厲害,胸膛內的鼓動震得她也跟著輕顫。

        他抱著她坐回圈背椅上,口吻像個惡霸,道︰「敢質疑本侯的身子骨不耐操不耐用?哼哼,看來是得再好好欺負夫人一頓,讓你明白明白。」

        嘴上這麼說,下巴卻擱在她腦袋瓜上蹭了蹭,雙臂僅鬆鬆地環著她,不似下午在書房時那樣蠻橫霸道。

        蘇練緹鬆了口氣,臉微紅,她握住他的手指,抬頭近近看進他的眼底。「侯爺願意聽妾身說話了?」

        「說些好聽的,本侯自然願意聽。」宋觀塵眉峰微蹙。「若要提什麼不愉快的,夫人的小嘴還是用來多親親本侯即可,話就別說了。」

        蘇練緹捧正他的臉,湊上去就往他嘴上重重親了一記,隨即道——

        「妾身道張嘴,既要用來親侯爺,也要說些令侯爺不愉快的,非說不可。」杏眸瞬也不瞬,神情堅決。「侯爺不欲妾身與瀚海閣卓家接觸,我明白侯爺內心顧慮,多半是怕妾身為了挖出卓府的骯髒底細,一下子陷得太深,把自個兒拖進險境。」

        宋觀塵俊顎一繃。「你明白就好,本侯如何能任你……」

       「正因為明白,所以才跟侯爺商量啊!」她打斷他的話,將他的指握得更緊,脆聲快語又道︰「要扯掉瀚海閣卓家那一層道貌岸然的外皮,令世人看清楚他們都幹了些什麼,就需得鐵證如山。上上一世,卓家為了讓我安分地把萱姐兒交出,身為瀚海閣閣老的卓老太爺曾令卓大公子領我進到一處密室。

        「那處密室位在卓府宅第的大祠堂內,很是隱密,首先要找到機括,妾身記得,那機括是一小座九宮格,得按順序操作方能打開進入密室的門,而那間密室裡全是與卓家有至關緊要的物證,一旦將其公開,相信定能震驚朝野,打得他卓家現出原形。」

        宋觀塵問︰「那座九宮格機括的位置,可還記得?」

        蘇練緹不點頭也不搖頭,語氣倔強。「不管記不記得,妾身得親自去看。」

        「不准!」斬釘截鐵。

        「侯爺!」她搖了下他的手,努力說服。「你我重生到了這一世,因而改變了太多人事物,很有可能卓家那一處供奉密教靈契的密室亦有所變化,說不定不在原來地方,又說不定機括變了,有太多不確定,所以總要先找到那個所在,才能擬定下一步該怎麼做。」

        宋觀塵鼻翼輕歙,一臉不痛快。

        「侯爺別惱妾身啊……」她再接再勵,眉目鄭重中帶著溫柔,連嗓音也輕柔緩下。「卓府宅第我定然較侯爺熟悉,妾身想過了,就光明正大踏進去,再悄悄行事,不會有什麼危險。」

        「本侯不……」

        「妾身起誓,一但確定有那間密室,絕對不再深進,一定跟侯爺有商有量!」高高舉出三根纖指,帶乞求的眼底瀲灩滿滿水光,好像他如若不答應,那雙眼睛就要落淚給他看。

        「你……」宋觀塵咬牙切齒,火氣撲騰,一副想把她吞進肚裡了事又捨不得的模樣,最後恨恨道︰「要進卓府宅第,你只能跟本侯一塊兒去!」

        蘇練緹微怔,倏地笑開懷,捧他的膾又重重落下一吻。「有侯爺護著,便是萬無一失了,侯爺待妾身真好。」再親。

        「錯了,本侯不想待你好,本侯只想欺負你,狠狠欺負。」單手按在她纖細的頸後,加深與她的唇舌纏綿,語氣聽起來滿滿不甘心。

        蘇練緹柔聲輕嘆。「好,那妾身就任侯爺欺負一輩子。」

        她放任身子軟軟依偎過去,兩手環上他的腰,牢牢將他抱住。

*             *             *

        年關將近的這些日子,錦京裡突然流傳起許多「聽說」的事。

        聽說,前些時候「幻臻坊」的大姑娘、如今亦是寧安侯夫人的蘇練緹回坊中巡視,被瀚海閣卓家大公子的孟浪行徑給衝撞了,好死不死還被寧安侯逮了個現行,若非自家夫人息事寧人,怕是卓大公子那文秀身板都不夠讓寧安侯掄上兩拳。

        又聽說,寧安侯夫人某天忽然對身邊的親朋好友發出感慨,說是一年已近尾聲,開春就盼個新年新氣象,若論新年何所願,她沒什麼大奢求,就希望身邊至親之人一切安好,但如果真要說出一個小小私願嘛,也僅是格外想逛逛錦京卓家的宅第。

        這是為何呢?那又得回歸「聽說」二字。

        聽說啊,全錦京城裡就數卓府大宅中的冬日雪景最具特色,還聽說,卓府有一座巧奪天工的「松石紅梅園」,顧名思義,那就是一座遍植著長青老松和火紅寒梅,並且佐以各式各樣石峰山柱所造就而成的大園子,加上東雪覆蓋,定然更添風情。

        聽說寧安侯夫人當時是這樣感嘆的——

        石峰多奇,老松翠綠,紅梅奪目,與冬雪的純白交錯,那顏色層層又疊疊,……欸,光用想像都覺手癢,都能畫出他十幾二十張繡樣,欸欸……每張繡樣就是一幅畫,任大任小,可尋常單繡更可組合成一件大作,好想進那座「松石紅梅園」好好臨摹一番啊……」

        當初僅憑藉一幅神乎其技的「江山煙雨」繡作便震懾了鄰國的使者們,並且受當朝天子召見入宮,似她這般廣受朝野注目的流派傳承者,如今道出那般彷彿求之不可得的感嘆,卓家老太爺又不是傻子,豈能傻傻等著此事傳達天聽?

        老人家不但不傻,還精明得不得了,一聽聞此事,立時親筆書寫並命人快馬遞帖。

        到底是文壇大家,那帖子上頭寫出一手絕妙好字,先是為自家長孫卓溪然孟浪舉止深深致歉,接著是感謝寧安侯夫人對自家園子的傾心與向往。

        當朝瀚海閣老親筆的帖子,就為邀請小輩進「松石紅梅園」一遊,邀請遊園的帖子一送送進幾條街外的寧安侯府內,大氣若劈斧開山般攤在寧安侯夫婦兩面前。

        蘇練緹注視著那依稀有些熟悉的字,恍惚記得那一世為求卓家老太爺青眼色,曾下了大功夫臨摹對方這一手獨創字體,此時再見原跡,心境與處境皆已大不相同。

        「成了呢。」她淡淡道。

        「夫人設的局,本侯推波助瀾,豈有不成之理?」似察覺到她的心緒波動,宋觀塵把帖子合起來往桌上一拋。

        蘇練緹很快瞅他一眼,親手為他斟茶。「侯爺手段當真了得,手中的暗椿一發動,什麼話都成「聽說」了,聽的全是錦京百姓們所說。」

        宋觀塵輕哼了聲,接過她遞來的茶從容飲著。

        「妾身深深覺得嗯……好像……似乎……欸,更情生意動地傾慕侯爺了。」

        「咳!咳……」他被突如其來的直白情話打中,含在嘴裡的茶湯險些噴出,待調息穩下,卻見眼前這個在成親後彷彿變得更水靈潤嫩的女子一臉無辜,他放下茶杯一把將她抓進懷裡,緊抵她的秀額狺狺低咆——

        「很好,你都瞧著本侯三生三世了,此生此世自然要任你好好傾慕個夠。」

        三生三世嗎?蘇練緹抿唇笑,很認真望著他。「也許啊……妾身之所以一再重返十八歲,不為別的,只為成全與侯爺的情緣。」

        宇宙洪荒浩瀚無窮,許是冥冥當中,在不可考的某個地方、某個時候,他們種下了一顆情種,於是彼此依約而來。

        宋觀塵氣息明顯亂了,雙目微微發燙,他將雙臂收攏再收攏,把他的命、他的小桃源,珍藏入懷。

        「別離開我。」他閉起美目,半哀求半命令。

        「除非死別。」她輕揉他的背心。

        「死也不能離開!」口氣陡狠。

        「侯爺……」

        「若時候到了,夫人別一下子就走,且等我一等,我隨你一起。」

        「宋觀塵!」她真是……無言了。

        她嫁的男人有病,這一點她向來心知肚明,以為自己多少療癒了他,甚至還有些沾沾自喜,覺得他的心智是走在「正途」上無誤……結果是她失算嗎?

        但還能怎麼辦?欸……

        看來,只能努力讓自己活得比他久,較他命長,讓他不要為她傷心難過。

        她捨不得看他傷心難過。

*             *             *

        寧安侯夫婦倆接受瀚海閣卓閣老相遨遊園的這一天,連日來的飄雪恰巧停了,賓主雙方皆笑稱這是老天爺賞臉。

        先來說說這瀚海閣,這是東黎國內藏書量最齊全的所在,無論是經史子集成是稗官野號稱「瀚海書香、書香瀚海」絕非說假。

        瀚海閣的創始起於東黎建國的元年。

        東黎歷代帝王一直將這座書閣交由當代文壇打架坐鎮,不僅如此,連三年一度的科舉試題亦有瀚海閣的參與。

        於是在朝野百官和百姓眼中,當上瀚海閣老之人必然成為全東黎讀書人的精神領袖,全國九大書院遵其號令。

        之所以有人會用「瀚海閣卓家」這般稱呼,說得好像瀚海閣就是他錦京卓家的,其實並非如此,全是因卓家已連著三代接掌瀚海閣,穩佔閣老地位,久而久之便把瀚海閣與卓家連在一塊兒。

        再說說今兒個踏進卓府園子的寧安侯夫婦倆。

        夫妻二人著實精心打扮了一番,所有精巧皆在細節處。

        男俊女美啊,看上去頗有些夫妻臉,身上服飾是男女成套搭配起來的,連髮飾和髮帶也絲毫不馬虎,若往下瞥去,會發現兩人穿的軟靴亦是男女成套,採用相同材質製成,靴頭上的繡紋雖巧妙不同卻相互對應。

        總之不管怎麼瞧,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站出來就能瞬間奪人注目的一雙璧人。

        這樣一對天成佳偶,落入卓大公子眼裡卻刺得他渾身皆痛。

        尤其見識到一向頂著剽悍俊漠的表象在外行走的寧安侯,竟會當著眾人之面時不時對妻子顯露笑意,在園子裡遊逛時還會動手撥掉妻子髮上、肩上的點點輕雪和梅瓣,而寧安侯夫人則回以嬌俏笑顏,夫妻之間的情意如膠似漆,更讓卓溪然心如刀割。

        今日有貴客登門,卓家自是由身為大家長的老太爺率眾相迎。

        但卓老太爺畢竟已上了歲數,之後陪同貴客遊園一事則全權交給長子和身為當家主母的長媳負責。

        卓府這座「松石紅梅園」的雪景實是錦京一絕。

        蘇練緹舊地重遊,伴在她身邊的幾名卓家女眷亦是舊人,盡管內心百感交集,如今的她早就能坦然以對,唯有卓大公子彷彿不經意般投來的目光讓她頗感厭煩。

        卓家似乎很努力想將當日在「幻臻坊」中發生的「誤會」解開,一開始就讓卓溪然過來鄭重賠禮,並且讓他陪同他們遊園,卓老爺更是幾次把景致的解說交給卓大公子說明,企圖與宋觀塵攀談,化掉一切不快。

        蘇練緹深感慰藉的是,她家侯爺的表現當真可圈可點啊!

        今日偕同妻子應邀遊園的宋觀塵顯得隨意溫和,唇角噙著淡淡笑意,將以往動不動就刺得人不敢直視的鋒芒收斂得甚是乾淨,舉手投足間謙和從容,與之說話令人如沐春風,完全抓到身為一名如玉佳公子該有的氣質和神態。

        她不得不嘆,精髓果然在細節裡,她家侯爺這是演開了。

        接下來她就跟宋觀塵「分道揚鑣」了——

        她此趟遊園的重點,在旁人眼中是為了臨場進下「松石紅梅園」的景致,跟著再繪製成繡樣,之後再著手繡出佳作。

        所以園子大略逛過,也該輪到她獨處,方能激蕩她內心靈感將之繪出。

        她這個藉口一擺出來,果然冠冕堂皇的很,一下子就擺脫掉那些作陪的卓家女眷,讓眾人把諾大的一座園子留給她創作,全簇擁著宋觀塵去到正院後堂的懷古雅軒,與歇在那兒的老太爺一塊喝茶閒談。

        蘇練緹自然不是單獨待下,宛姑姑以及兩名已被她收為心腹的貼身丫鬟也都跟來。

        宛姑姑知道她與宋觀塵今日遊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並不曉得她最終要幹什麼,也沒有多問,兩名丫鬟就更是聽話辦事。

        卓家為了方便她作畫,在園中的六角亭子內備有丹青紙墨,也備著炭火盆子和熱茶小食。

        蘇練緹讓兩個婢子和宛姑姑分別守著園子入口的那道月洞門和六角亭內,仔細交代了幾句便獨自往園子深處去,若這時有其他人瞧見,也僅會以為她正在尋找好景點繪圖。

        就蘇練緹腦中所記,「松石紅梅園」的深處有一處小小石林,春夏時候花木扶疏、綠意盎然,有無數綠油油的藤蔓交錯攀爬其上,令石峰與石峰之間形成一道道藤蔓牆,一入其間彷彿進到小小迷宮,在苦夏酷熱的時候實是個避暑的好所在。

       猶記得萱姐兒小時候就愛往裡邊躲貓貓,總教人一頓好找。

        每每找到孩子,母女倆就在裡邊鋪一大塊方巾子,躺在上頭仰望藍天白雲、仰望形態各異的大小石峰,然後說著體己話,孩子的童言童語永遠能逗得她笑出淚花來。

        想到孩子,她微微牽唇。

        心口又泛疼了,是她相當熟悉的感覺,但,她已能與之共存,幾個呼吸間已將心情收拾妥當。

        冬天時候的小石林裡,成遍的藤蔓枯萎,視野想必會好上許多,有助於她加快時間穿過,一但通過小石林,便能抵達卓氏大祠堂院子的後門。

        她可以很快溜進祠堂中,到目前為止,卓府內的一切皆與她記憶中相同。

        她等會兒進到祠堂裡要做的事有——

        確認裡邊的布置是否未變?通往密室的九宮格機括是否存在?

        又,當初為了替孩子求一線生機、死死暗記下來啟動機括的法子,如今還能不能使?

        全都得弄個清楚明白。

        既要動他瀚海閣卓家,便要一擊必中!

        但像是老天爺有意要讓她明白什麼叫「好事多磨」似的,她怎麼也料不到會在滿地枯藤的小石林裡被卓大公子堵個正著。

        無須她多費唇舌解釋,卓溪然已替她出現在此地尋到非常合理的藉口——

        「你也喜歡這片藤蔓石林是嗎?在下……嗯,就知道的,你定然會被吸引到這兒來,我無法解釋為何,但冥冥之中就是有所感應。」

        他目光中閃爍著異樣的熱切,深深投落在她臉上、身上。

        「蘇姑娘可知,你彷彿進到我夢中的夢中的夢,彷彿在某生某世,你與我相愛相憐,我對你一見鐘情,你非我不嫁……我們是天生的一對,你體會不出來嗎?」

        蘇練緹一開始的感覺是驚駭。

        眼前這個男人曾令她無怨無悔地付出所有,在那個遙遠到宛若不曾存在的人世裡,她初初嘗到情愛滋味,卻是被情愛蒙蔽一切。

        他顯然並非重生之人,卻依稀有著殘存記憶,但……也僅僅如此而已。

        ……什麼夢中的夢中的夢?

        「還請卓大公子自重。」她腦中急思,想著該如何「料理」他。

        卓溪然朝她靠近。「自那日在『幻臻坊』遇見姑娘,我便茶飯不思,夜不能寐,總盼著能再見你一面,將內心之情訴之,我……」

        「卓大公子是想把事情鬧大嗎?鬧到卓閣老和我家侯爺面前去,你敢嗎?」她眉目陡凜。

        「我、我……我就想見見你,跟你說說話……」腳步頓住。「我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了,怎麼滿腦子都是你?」

        這個王八蛋!她那時是瞎了眼了才會看上他!

        莫名其妙跳出來阻她的既定計劃,她恨不得一掌劈昏他,然而為了大局又不得不咬牙忍下,牙癢癢啊牙癢癢!

        啪!

        咚!

        兩道聲響前後劃過耳際,蘇練緹迅速傻眼。

        她是眼睜睜目睹近在距尺的卓大公子倒地,「咚!」地一響,額頭重重親吻了地面之後,才意識到那個「啪!」的頭一響是來自某人發出的小暗器,那暗器直接擊在卓大公身上,才發出那樣的聲音。

        一想通,她立即揚睫去看,就見一道肩寬腰窄的熟悉身影出現在不遠處的石峰後。

        她沒有發出聲音,撩起裙擺直直朝對方奔去,奔進對方懷裡。

        宋觀塵本來滿腹怒火,想狠狠把覬覦妻子的卓大公子踢翻,再近距離狠狠射他十幾二十把唾手可得的小石子,包準射得他皮開肉綻、破相殘身,畢竟這一手當年用來對付瑞王父子的狠招,他已然練上手,爐火純青的威力不可小覷。

        但……怎麼他家夫人就這樣急不可耐朝他撲來?

        瞧瞧,這還不把他噗噗亂燒的心頭火全撲散了?

        蘇練緹在他懷裡蹭出一張白裡透紅的鵝蛋臉,藕臂將他死死摟緊,略焦急問道——

        「侯爺怎麼來了?你來了,那、那前頭懷古雅軒裡的人能對付嗎?卓老太爺或是卓老爺那兒可蒙混得過去?」

        「還有餘裕擔心本侯?」宋觀塵沉聲道︰「本侯若然不來,你又要何應對?」

        她咬咬唇。「唔……就虛與委蛇一番,然後尋機找塊稱手的石頭把他敲昏,就算他之後醒來也不會傻到四處聲張,到得那時,妾身已辦完事,回到園子裡頭了。」

        「就你這點手勁,能立時將個大男人敲昏?」他屈指輕叩她秀額一記,表情緩和許多。

        「妾身力氣可不小,都有本事趕馬架車,再說了,也不是每個男人都像侯爺這般結實精壯。」話順順道出,說的盡是實話,她其實沒有要捧他的意思,但確實讓宋觀塵非常受用。

        他捺下得以,輕哼一聲。「嗯,算夫人說的在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男人多的是,他卓大公子就是一個。」

        蘇練緹揚唇笑,從他懷中退開,半玩笑道︰「多謝侯爺出手相救,妾身銘感五內,來日定當餃環結草。」她朝他又笑,即正了正神情,「那咱們繼續依計行事,妾身過去大祠堂那邊瞧瞧,侯爺也快些回雅軒,免得引起卓家老太爺猜疑。」

        「無妨,卓家的大祠堂,本侯陪夫人一同前去。」他握住她的手。

        「咦?可是……」

        「走吧,這事得快刀斬亂麻,速戰速決。」

        蘇練緹被牽著走,男人的步伐從容不迫,那挺直的身背顯得高大堅毅,握著她手的大掌溫暖有力,彷彿一切盡在掌控中,他勝券在握。



【第十四章】   夫妻齊坑人

        蘇練緹雖被牽著走,走沒多久就變成她反過來拉著送出,畢竟她在這宅子裡生活過,自然是「老馬識途」一些。

        不出一刻鐘,她已帶著宋觀塵避開外頭灑掃的僕役,從後面一道僅有一人寬、毫不起眼的窄門進到大祠堂裡。

        「侯爺留意腳底下。」她回首提點,嗓聲很輕。

        雙目費了些時侯才適應屋中幽暗,宋觀塵立時察覺到,兩人踏進的地方應是平時用來收置蒲圃、長條幾、燭臺等等祭祀用物的所在。

        「嗯。」他低聲回應,任她牽著走出收置小室,從一道罕見的沿屋側廊繞到祠堂正堂上。

        卓家大祠堂與宋觀塵想像中的甚為相近,舉凡宗族祠堂大抵是這般建造,譬如他宋氏一族的宗祠,差不離也是這個樣子。

        承塵挑高,三面環顧的牆上有著一個個小座臺,從牆腰往上端的藻井延伸,幾將牆片布滿。

        無數的小座臺裡,約莫半數已擺上牌位,紫檀木所製的牌位上刻著卓家歷代祖先名諱。

        長條型供桌的兩邊各置著一根既粗又圓、長年不熄的壽燭,桌上擺著五只淨香爐,爐中的沉水木供香香煙輕裊,將門窗皆閉的祠堂薰染得有些氤氳朦朧。

        宋觀塵的手忽然被放開,他立在原處未動,目光緊盯著妻子。

        地上擺著三個明黃色大蒲團,宋觀塵用瞧的感覺得出,那絕對沒有絲芝小院那幾顆坐團或迎枕鬆軟舒服,趕明兒他得想個法子慫恿妻子把絲芝小院裡的玩意兒全搬進寧安侯府裡……然,說實話,此際他腦中會浮現這般事物,自身覺得訝異,果然是被妻子養得日子過得太滋潤。沒辦法離妻子太遠,他幾個大步黏過去。「機括可是在此處?」

        「是,盼如妾身所想。」蘇練緹很快地看他一眼,然後選了三個厚厚大蒲團的中間那顆,蹲下身來,一把將蒲團推開。

        那一小塊地看起來平整尋常,並無特殊之處,卻見蘇練緹伸直雙臂、兩手十指攤平,將上半身的重量攢在手掌上,沉沉往地上一壓——

        祠堂中響起輕微聲音,像某道機關被啟動,「喀啦!啪!」地兩聲,原來被大蒲團掩蓋之處突然陷下,出現一個四尺見方的凹洞。

        宋觀塵在聲音響動時老早就探出一臂將妻子攔在身後,此時離那凹洞甚近,他探身去看,一小座如妻子所描述的九宮格機括便在眼前。

        「它真的在呢!」蘇練緹吁出一口氣,藕臂下意識攀在她家侯爺臂膀上,那給了她無比的勇氣和力量。

        「嗯,它真的在。」確認並無機關傷人,宋觀塵終於將她放行,長指禁不住撫了她嫩頰一把。「本侯喜歡被夫人攀著。」

        突如其來的示愛讓蘇練緹先是一怔,想他這個人若是興起,什麼事都幹得出,連忙將紅面容湊近他耳畔,聲音壓得更低——

        「那也得等正事辦好,回咱們府裡再攀著你,到時候隨侯爺高興,要妾身怎麼攀妾身就怎麼攀。」

        宋觀塵聽著她明顯哄人的話,險些大笑出來。

        耙情他家夫人以為他想幹什麼嗎?

        當著卓家歷代祖先牌位之前?

        哼,他再如何不管不顧、恣意妄為,也不會在卓家宗祠內與媳婦兒親熱,要也是回他宋氏一族的宗祠……等等!他思緒又被帶偏,果然日子越過越滋潤,飽暖思淫慾。

        蘇練緹以為他同意了,遂把注意力又放回九宮格機括道︰「這是開啟密室之鑰,共七七四十九道,妾身當初怕自個兒說不準得進密室偷孩子出來,卓大公子帶我進去時,我使了法子牢牢將其記住。」

        「七七四十九道,你是如何記下?」他訝然微挑眉,想像她那時心情之煎熬,幾是孤立無援,一股心火就燒得更旺。

        蘇練緹才張唇欲說,人卻被宋觀塵拉起護在身後。

       「侯爺,怎麼了?」

        「有人來了。」他語氣淡淡。

        蘇練緹耳力當然沒他那麼好,自然信得真真。「那咱們先躲躲!」

        她說完就想將大蒲團推回原位遮掩,她家侯爺大人卻沒打算放開她的手。

        「無妨,來就來吧。」他還朝她淺淺揚唇,笑得那叫風輕雲淡。

        就在此時,蘇練緹終於聽到從外傳來的腳步聲。

        不好,感覺來了不少人!砰!砰砰!砰砰砰砰——

        卓家宗祠的幾扇龜背錦格門全被撞開!

        一時間大量天光灌進,背著光湧入大祠堂裡的人少說有十來名,一踏進堂內便團團將人圍住,外邊的廊上、廊下亦站著不少家丁,頗有甕中捉鱉之勢。

        陣仗擺好擺妥了,卓老太爺這才拄著烏木手杖慢騰騰現身,那「咄、咄——」的手杖觸地聲令蘇練緹心頭緊縮,背脊發汗,忽地感覺宋觀塵的拇指在她手背上悄悄摩挲,彷彿察覺到她的心驚。

        她沒有露怯。

        當初她猶能從這吃人的卓府帶孩子出逃,如今她身邊還多了強而有力的依靠,她無須害怕,該感到害怕的是此時站在她對面的這些人。

        她用力回握宋觀塵的手,彷彿聽到他哼出愉悅輕笑。

        卓老太爺率先道︰「適才在懷古雅軒,侯爺說酒喝多了,需得散散,這一散卻遲遲未返,教人好找啊。」

        老人家精瘦身軀罩在寬大青袍裡,長眉長鬚,灰髮梳得整整齊齊,頗顯文人淡泊清逸的氣質,只是當他瞥見原先擺放蒲團之處出現那方凹洞,表情微乎其微一變,又生生繃住臉皮。

        「本侯是臨了想我家夫人了,散著散著就又走回「松石紅梅園」尋她,這不,終於尋到她了,讓卓老太爺一家上下侯在雅軒內,實在過意不去,確實是本侯思慮周全。」宋觀塵語帶歉然,一臉誠懇。

        「侯爺這話誰信?此處可不是「松石紅梅園」!」陪在老太爺身側的卓老爺定力就遠不如自己的閣老父親,他臉色早已鐵青。

        宋觀塵嘆了聲——

        「此事說來話長。本侯回到園子尋夫人,婢子告知,我家夫人獨自往園內深處取景,本侯自是跟了去,竟覷見一名黑衣人出現在園裡的石林中,貴府的大公子還跟對方打了起來,被點倒在地,不過也是大公子仗義,以肉身擋在我家夫人之前,才令本侯逮到機會傷了那人,若要不信,卓老爺可讓底下人前去石林那兒一探,卓大公子估計還倒在雪地裡。」

        「什麼?溪然他……」

        卓老爺兩邊太陽穴的青筋都浮現了,顧不得發怒,趕緊向一名家丁以眼神示意,後者頭一點,立時飛奔離去。

        連一名小小家丁都能使出輕身功夫,看來那廊上、廊下全是練家子,今日他瀚海閣卓家想將他夫妻二人撂在這兒不成?宋觀塵面上不顯,已將種種看進眼裡,內心兀自冷笑。

        他內心冷笑,有人內心卻傻怔得很。

        蘇練緹三世為人,從來都不知道這個身為定國公世子爺、皇城大司馬寧侯爺的男人,竟然說謊不打草稿,完全沒有一絲臉紅心虛樣,謊話當真信手拈來,繡口一吐就能成篇!

        更教人傻眼的是,他全然不怕謊話被戳破,還明擺著一副「閣下有本事就來戳破」的氣勢,令人恨得牙癢癢又尋不到地方咬下。

        突然很想笑,蘇練緹硬是忍住,只得頭低低,裝出彷彿驚魂未定的模樣。

        宋觀塵接著說下去——

        「那黑衣人隨即逃走,本侯欲追,卻擔心若將夫人留在原處,那惡人要是折返回來後果不堪設想,於是便將夫人帶在身邊一路追蹤,結果一追追進貴府宗祠裡,就見那人蹲在這兒不知做什麼,本侯與夫人遂躲在一旁覷看,誰料,這像九宮格的玩意兒竟是個機括,那人就靠它藏進密室裡。」

        蘇練緹聽得一顆心怦怦跳,耳中發熱。

        她知道他在行一著險棋。

        宋觀塵的這一番話有真有假,盡管他不知道機括啟動的方法,更不知密室的門落在何處,真真假假的話術卻能讓對方膽寒駭然,自亂陣腳。

        「爹,您看這……」卓老爺的急躁發話被卓閣老手杖點地的厲響給遏止。

        「侯爺還有何話要說?」老太爺面沉如水,兩眼瞬也不瞬。

        宋觀塵頷首,十足為對方著想般道︰「貴府進了賊人,本侯身為皇城大司馬,追捕這是職責所在,更是該當之事,賊人如今就藏匿在這座祠堂某處,還望卓閣老將密室開啟,讓本侯將那擾亂錦京安寧的惡賊逮進皇城軍司鐵牢細細審問。」

        「我卓氏宗祠沒有什麼密室,那九宮格亦非機括,侯爺定然看錯了。」老太爺也是個死豬不怕滾水燙的,一口咬定,沒有就是沒有,不是就是不是。「侯爺身居要職,重責在身,必然無比繁忙,老夫府內之事會自行解決,若真進了賊人,逮住後必送至皇城軍司受審,我卓府上下就不多留侯爺賢伉儷了,請回吧。」

        「這事不了,本侯還就不走了,閣老以為如何?」

        「寧安侯!」卓老太爺皺起老眉,正想把皇上搬出來鎮一鎮眼前道囂張小輩,順道再用瀚海閣所代表的文人勢力壓一壓武人的氣焰,豈料卓府總管此時急匆匆跑來,喘到不行仍奮力擠出聲音——

        「老、老太爺……老爺,那外頭……咱們宅子外頭來了、來了好多兵勇,瞧著都是……都是皇城軍司裡當差的,說是奉皇城大司馬寧安侯之令,前來……前來追捕惡賊啊!」

        「什麼?」卓老爺險些驚跳。「怎麼可能?」

        老總管點頭如搗蒜。「是真的是真的!老奴確認再確認,確實是皇城軍司的兵丁,他們還……還不讓關門,說咱們不肯配合,定有包庇惡賊的嫌疑,守門的幾個根本擋不住,被他們闖進來啦!」

        說時遲,那時快,大隊人馬已奔進大宗祠堂的院子內,管他是廊下還是廊上,在場所有卓府的人全被皇城軍司的兵勇鐵桶般圍了個水洩不通。

        十人小隊的一支親兵更是如入無人之境、長驅直入穿過個個是練家子的卓府家丁們,直達位在核心位置的宋觀塵面前。

        「屬下來遲,請大司馬恕罪!」十人動作一致,單膝跪地,抱拳行禮。

        「不遲,來得正巧。都起來吧。」宋觀塵從容淡笑。

        「是。」十人異口同應聲,倏地起身,也不再退開,卻是手按腰間佩刀刀柄、面朝外而立,將宋觀塵夫妻二人團團護在中心。

        除卓老太爺還能頂著一臉沉肅,卓老爺以及卓家各房幾位大小爺兒們,不是氣到滿臉滲血般通紅,要不就是被驚得一陣青、一陣白。

        「不可能來得這樣快又這樣恰巧,根本是預謀……對!這是預謀!寧安侯你這是故意來鬧咱們卓府的是吧?任由底下兵勇騷擾當朝老臣宅第,還直搗我一族宗祠,你眼中還有沒有王法?」卓老爺氣到跳腳,保養得漂漂亮亮的鬍鬚都給跳亂了。

        他此話一出,卓府其他房頭的爺兒們起此彼落跟著呼應。

        宋觀塵這兒倒是不痛不癢,還有點懶洋洋地翹起唇角。

        「欸欸,就是看重我東黎王朝的王法,這才不得不追根究底,怎麼也要把惡賊逮捕歸案並查清楚底細,方能不事負聖上和百姓們的託付,各位說是不是?」一頓,他俊顏忽沉,語調亦沉——

        「至於剛剛卓老爺所說的什麼預謀、什麼故意鬧你卓府之類的……呵呵,能說這話,就得有膽子擔得了干係,各位有膽跟本侯對賭嗎?」再頓了頓。「要賭的話,也是賭本侯能不能逮到賊人,那就請卓閣老行行好,把密室門給開啟了吧!」結果問題又繞回來,落在卓老太爺身上。

        場中靜了兩息,終才聽到老人家慢沉沉道︰「沒有密室,何來開啟?寧侯如此攀依不饒,其心可議,今日不給老夫一個說法,欲要全身而退,定然不可能,咱們就一塊入宮面聖,求皇上聖裁,不知侯爺敢不敢?」

        家裡老爺子腰桿子挺得筆直,話說得敞亮,讓卓家上下瞬時間底氣爆充,怒目與宋觀塵的人馬對峙,場面一觸即發。

        突然間,一道柔雅軟嗓輕蕩,覆蓋在無形干戈之上,很有化干戈為玉帛的柔勁兒,只聽那女子有些兒嬌柔、有些兒靦腆道——

        「侯爺,妾身好像知道該怎麼操作那九宮格機括。」

        誰?誰在說話?說的還是不著邊際、作他春秋大夢的傻話!

        是誰?

        卓閣老眼皮暗跳,精光難斂的雙目循聲一瞟,落在那個被無賴侯爺擋住大半身子的寧安侯夫人身上。

        卓閣老直到此際才拿正眼瞧她。

        小娘皮一個,皮相盡管還入得了眼,但終究不過是一名手無縛雞之力又出身市井的女子,能起什麼作用?他老嘴撇了撇,勉強藏住不屑。

        這一邊,宋觀塵正因妻子的主動出言胸中怦然。

        憑藉兩人的絕佳默契,他在她的暗示下陪著演戲,準備聯手坑人。「當真?那夫人是如何知曉的?」

        蘇練緹因他接話接得恰到好處而抿唇笑了,顯出小女兒家依賴的姿態,攀著他的健臂,略踮腳尖,往他傾下的耳際湊唇低語。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任誰也聽不清楚她對丈夫的耳語,唯見宋觀塵頻頻頷首,口中喃喃。

        「原來是這樣,明白明白……夫人果然厲害,本侯佩服之至。」

        「那、那不如候爺就讓妾身試試吧?」

        「寧安侯夫人想在我卓家祠堂裡試什麼?」卓閣老手杖再次點地,威嚴且陰沉的問聲足可嚇哭女兒家。

        可惜蘇練緹早就不是尋常女兒家,她又露出靦腆笑顏。「就試玩一下這個九宮格機括,說不準能玩出一點什麼,閣老大人要不要一塊兒來玩?」

        卓閣老表情一沉,淡淡哼了聲,徐徐道︰「這裡不是能任你玩的地方,寧安侯夫人若執意要玩,又玩不出個所以然來,可願自斷一臂謝罪?」

        「斷我夫人的胳臂做什麼?要斷就斷本侯的!」宋觀塵霸氣護妻,朝麗眸汪汪的蘇練提拋出話,「夫人盡情去試、用力去玩,玩出一朵花來給眾人看看!」

        若非在場太多人,時機大大不對,蘇練緹都想撲過去勾下他的頭,給他一頓狠親。

        事到如今沒有回頭路,她只能賭了。

        賭天道是站在她這一邊,為她所用!

        瀚海閣卓家邀請寧安侯賢伉儷過府遊園的這一日,卓府上上下下絕對料想不到,他們卓氏一族花了近百年累積出來的高名榮顯,會盡在這一日頹傾坍塌。

        親眼目睹者,心驚膽顫,怕是永生也擱脫不掉這份沁骨餘悸。

        那身穿錦繡華服、窈窕纖細的女子毫無猶豫跪坐在祠堂地上。

        她雙袖微撩,十根纖指探進那四尺見方的凹洞中。

        她的聲音從容清脆,帶著一股不知從何而生的堅定,在偌大的宗祠中蕩開、迴響——

        「九宮格為機括,共七七四十九道關卡,關關押對了地方,順序連成,便能將之啟動,然,要一口氣將順序記下,說難很難,說不難,也可以不太難。」

        這「七七四十九道關卡」的話一出,在卓家地位至高無上、向來不顯山不露水的老太爺清瘦身軀登時一震,這小小一個動作瞬間逮住眾人目光,在場的卓家人豈能不驚?

        而那個引起波湖的女子彷彿一無所覺,輕垂頸項,專心一致地……闖關。

        「元在央點,橫落左上,斜拉右下,平落左下,上起在高,平拉回右,半斜歸元,半斜左下,平拉回右,上起在高……」

        她口中念念有詞,宛若是武功秘笈的口訣,彷彿早就爛熟心,每念出一句,她的纖指便往那座九宮格機括上按下一鍵,完全對照她念出口的方位來走,慢慢的、緩緩的,卻是堅定無比的。

        「……再歸元點,線從左出,平拉回右,再歸元點,半斜右下,針落右二,再歸元點,平整反覆,半斜左上……」

        咄!咄!咄——

        手杖擊地的聲音一聲響過一聲,伴隨卓家老太爺的驚怒質問——

        「你是誰?究竟是誰?為何……為何……你、你到底是誰?」

        受質問的女子充耳不聞,僅專注在那座九宮格的破關上頭。

        壞就壞在這女子是有人護著的,動不得,這不,立時聽到那囂張男子趁機反擊,冷峻中夾帶譏諷,「卓閣老莫不是喪失了神智,怎會認不出本侯夫人?欸欸,閣老這狀態可就真真不好,該不會是被什麼邪穢沾了身吧?」

        卓家眾人的臉色都不好看了,對著自家老太爺欲挺欲護欲辯,天道偏偏不給反轉機會,就聽那身為侯爺夫人的女子突然一個揚聲——「萬宗歸元,牡丹花現!」

        隆隆隆……轟嗡嗡……隆隆……

        所有人皆被那猶如悶雷滾動的低低聲響引去注目。

        就見擺著香爐的長條供桌底下,那地板一層一層往下降落,在眾人瞠目屏息的短短之際,那地方已現出一道通往底下的木頭階梯。

        密室終被開啟!

        卓家上上下下知內情的、不知內情的,全都傻了。

        讓人傻得透徹的是——堂堂瀚海閣老、文壇大家兼東黎文人領袖的卓家老太爺,驟然間發瘋發狂了!

        烏木手杖點地的沉沉聲響一聲快過一聲,在大祠堂中重重轟動。

        一向嚴謹自持、自命清高的閣老大人竟是目眥盡裂,咬牙切齒般再次質問——「你到底是誰?不可能!不可能!那七七四十九道的順序僅老夫一人知曉,老夫誰也未提,就連親生嫡子和卓家長孫亦未授之,你……你又從何得知?如何能知?你究竟是哪裡蹦出來的邪物?」

        「我非邪物,僅當空繡出一朵牡丹花罷了,真正的邪物是你卓家,密室既啟,恰可供眾人一探究竟。」在自家侯爺扶持下,女子盈盈立起,毫無懼色。

        她確實無須懼怕,她的夫婿將她護得無比周全。

        該害怕的是他們卓氏一族。

        寧安侯一聲令下,將卓府裡裡外外全控制住,更狠的是他竟還請來刑部以及御史臺共四位官員,會同眾人進到密室,做事可謂滴水不漏。

        「你們這些混帳東西,想毀我卓家根基,想得美!混帳!混帳!給我打,還愣著做什麼?把他們通通給老夫打出去!打呀——」

        閣老大人沙嗄淒厲的吼叫響遍整座卓家大祠堂,但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卓家上下已驚得無人敢動,連卓老爺都乾脆眼一翻、直挺挺仰倒在地,動也不動……

        瀚海閣卓家,毀矣。

        在宋觀塵請來的刑部官員與御史臺大夫進到卓家宗祠的同時,蘇練緹便被幾名皇城軍司的兵勇護著離開卓家這塊是非之地。

        宛姑姑與婢子們已候在卓府門外,蘇練緹沒有再逗留,亦未回眸去看,很快地上了馬車,由宋觀塵安排的人馬送她返家。

        家,是的,她有一個小家,在寧安侯府,身後那座吞噬自家子孫鮮血、隱隱飄著惡臭的宅第,早在很久很久以前與她便無干係。

*             *             *

        回到寧安侯府,讓婢子們服侍著仔細沐浴了一番,之後配著幾樣小菜進了一碗粥,她讓婢子將桌面收拾了之後,自個兒就捧著一杯茶斜坐在臨窗邊的小榻上。

        半敞的窗外天色漸沉,她獨坐,偶爾舉杯啜飲香茗,眸中若有所思。

        在卓家宗祠內發生的事來得太快,又驟然生變,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慢慢整理出頭緒。

        上上一世她被召進密室「曉以大義」,是卓溪然領她進去的,卓老太爺老早等在裡邊,但今日卓老太爺說,那九宮格機括開啟之法除他以外無人知曉,可見這一世他還未將七七四十九道的開啟順序告訴卓溪然。

        而上上一世,卓溪然大概是從卓老太爺那邊剛剛得知開啟的方法不久,才會在領她進密室時,每一個步驟操作得那樣慢、那樣生澀,終讓她有機會完整記下那四十九道順序。

        然後是她家侯爺,說風就是雨的……噢,不對,他根本連話都沒說完,一發動就那麼大陣仗,都讓她險些跟不上他的腳步。

        繃了一整天的心神在此時終於得以放鬆。

        她倚著迎枕,心想只是閉起雙眸養養神,結果卻睡去了,還餘半杯的茶就擱在榻上,仍被她的手虛握著。

        像落入夢境,又似乎不是……

        她莫名其妙回到卓家大祠堂裡,那道她親手開啟、通往密室的入口就在那裡。

        她不想進去。

        她不想再踏進那個地方。

        她……她要離開……離開……

        「緹兒……緹兒?」喚聲溫柔,近在明尺。

        輕抽一口氣,她眸子陡張,見到宋觀塵就坐在榻邊。

        他已換上另一套乾淨的寬鬆常服,輕散的黑髮微帶著濕氣,顯示他已洗漱過,也不知回來多久了。

        「緹兒莫怕。」男人彷彿洞悉了什麼,眉目俱悉,幫她把手裡的茶杯取走後,又來輕撫她的臉。「有本侯在,莫要害怕。」

        情感湧動,蘇練緹話未及說出口,人已投入他懷抱中,立刻被他牢牢擁住。

        好一會兒她才低幽幽出聲——

        「侯爺進到那間密室,什麼都瞧見了,是嗎?」

        「是都瞧見了。」大掌輕揉她的背心,帶著安穩的力量。

        他本就打定主意,絕不讓她再踏進那個所在,即使自己是頭一次進到那間密室,事先根本不知裡頭有什麼,卻能從她每每提及那個地方而露出的神情,明白那是她不願回顧的惡夢。

        卓家那一處建在宗祠底下的密室甚為寬闊,與上方祠堂裡的布置頗為雷同,一樣是三面環顧的牆上有著成排的座臺,座臺的尺寸寬上許多,上頭擺的卻非歷代祖先牌位,而是一個又一個及人小腿高的陶甕。

        卓家暗地奉行密教,相信密教靈契,凡是帶有紅胎記的卓家娃兒,皆得奉上心頭血,以血獻祭,但密室裡的景象說明一切,事實不僅如此。

        獻上心頭血的娃兒自然必死無疑,死後也無法安葬。

        孩子們一具具身體全被塞進陶甕中,困在這暗無天日的所在,與卓家人口中所謂的「密靈」共存同在,令卓氏一族根深樹大,永世綿延。

        卓家知曉自家秘辛的人也不是每個都如卓老太爺瘋得那樣徹底、那般堅定不移,皇城軍司把人抓了起來,真正的酷刑還沒來得及上場,就什麼都招了。

        陶甕共四十三個。

        卓家歷代,共四十三條小生命被自己的親長們了結於此。

        隨他進密室的四名官員,刑部任職的那兩位畢竟較常看見血淋淋的案子,勉強忍住了,御史臺兩位靠筆鋒和嘴皮子吃飯的言官就慘了些,手中火把險些握不住,當場都吐了。

        此時宋觀塵已沐浴過、換上全套乾淨衣褲,感覺鼻端仍隱隱蕩著那密室中濃重的腐敗氣味,讓他直想把臉埋進妻子豐潤秀發中,而他確實也這麼做了。

        懷裡暖玉溫香,她渾身上下散發著軟綿綿的清馨,他本能地拿臉去摩挲輕蹭,令心脾肺腑盡夠這一份美好感染。

        「沒事了,莫怕,都沒事了……」

        他喃喃吐出勸慰的唇被妻子主動吻住,兩張臉緊緊相貼,氣息交織,兩心相惜,瞬間他的身體亢奮起來。

        他將她打橫抱起,直直抱進裡間的大床上。

        ……

        許久許久,當一切平息,神識漸穩,她軟軟蜷臥在他身側,被他輕輕攬著,她忽地抓住他又開始不安分的長指,略用力捏了捏——「侯爺好過分。」

        宋觀塵被逮住的另一手好奇地挑起她的秀顎。「本侯哪裡過分?明明夫人也很喜歡啊。」

        她臉蛋紅潮未褪,此時更添赭色。「我說的又……又不是剛剛的事!」

        「好吧,那本侯到底過分在哪裡?還請夫人示下。」拇指摩挲她的唇角,惹得她又細細發顫,蘇練緹只好把他兩手全抓住。

        她稍稍正了神色,道︰「原來侯爺早都作好布署,內心自有計較,只待那座九宮格機括一出,你立時便要出手,卻瞞得妾身好苦。」

        卓家眾人往大祠堂趕來時,她一開始真嚇得不輕呢。

        他低低笑著,目光閃亮。

        「可夫人還是乖乖信了本侯,陪我一塊兒作戲,瞧把卓家人氣得。」他湊去親她的額頭,嗓聲更沉更幽徐,撩人心弦——

        「我說過的,此事需得速戰速決,快刀方能斬亂麻,多拖一日,夫人的心便要多煎熬一日,再有,若事先說與你知,你心上懸著的事生生加倍,怕是連個笑都笑不出來給本侯看,這般損了夫人又不利於我的事,本侯豈會幹?」

        他話中盡管未提,但蘇練緹到底是聽出來了。

        說來說去,不為別的,只因為他心疼她、捨不得她心上煎熬。

        她放開他的手,改而去攬他的腰,吸吸鼻子輕問︰「侯爺就不怕妾身錯記那七七四十九道關卡的順序,把爺的計劃全搞砸了嗎?」

        宋觀塵笑得更樂,手臂將她擁得更緊些。

        「夫人哪能錯記?都當空繡出一朵牡丹花了。你是把那時瞧見的順序當成刺繡落針的方位,把九宮格機括的開啟視作一塊片兒,直接當成圖樣記進腦子裡是不?本侯在一旁瞧著,多少瞧出一些端倪,夫人說我厲害不厲害?」

        她輕應一聲,眸底微潮。「侯爺一直是妾身心裡最最厲害的人物。」

        「所以最喜愛我了?」男人非常懂得「得寸進尺」之道。

        「……嗯,最最喜愛你,再喜歡不過了。」

        她溫柔羞赧的笑令他把持不住,湊唇又壓著她狠親一頓,親得兩人再度氣喘吁吁。

        就在被撩弄得又要喪失最後一點清明之際,她摟著男人的硬頸,下意識喃喃問道︰「那孩子呢……還有各房的女人……她們……她們和孩子們,那些被親長蒙在鼓裡的卓家人……他們……他們會沒事的,是嗎?是嗎?」

        她家的爺掌住她的鵝蛋臉,往她唇裡親密回答——

        「莫怕,有我呢。」

        蘇練緹閉眸勾唇,模模糊糊笑了。

        這一世,她已有他,他們擁有了彼此。

        她絲毫不怕。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7 03:4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4 02:35 PM 編輯

【第十五章】    果然是同伙

         這一年隆冬,錦京城內發生震驚朝野的大案。

         以「文以載道、明道、貫道」為一族宗旨的文壇領袖瀚海閣卓家,在一族中最被看重的宗祠內所供奉的不僅是歷代祖先,還有以血獻祭的密教靈契。

        四十三具封在陶甕中的小屍身。

        四十三條無辜的小生命。

        血淋淋的鐵證攤開在世人面前。

        所謂道貌岸然、披著人皮行惡鬼之道,卓家掌事者正如是。

        可想而知,皇帝之前有多看重卓閣老,如今就有多厭惡他。

        而東黎的文官和文人們亦是,當初有多尊崇,此時便有多痛恨,深深感到東黎文人被污辱、文壇清流蒙上一股難以言喻的不潔感。

        事發之際正值年關,然帝王大怒,根本不管過不過年,聖旨一下,命三法司衙門會同皇城大司馬寧安侯一同細查此案,務必迅速詳實。

        於是這個年節,寧安侯府裡少了主爺,但當家主母不以為意,卻是早早回了「婆家」定國公府服侍公爹與老祖宗,陪家中長輩們過年。

        年初三,一份奏章以及供詞直直送進純元閣內,帝王一目十行,聖心獨裁。

        正霖二十三年。

        年關剛跨過,卓氏一族成年男性半數以上入了大獄,其中自然不可能放過身為一族之長的卓老太爺,以及明顯知情且不知幫忙幹了多少骯髒事的卓老爺。

        至於長房嫡孫卓溪然,在挺過足足三天的獄中審問後被釋放了。

        正霖帝震怒歸震怒,抄家歸抄家,卻沒打算滅他卓氏一門,算是顧及到受害的卓家女眷和孩子們。

        但如此一來,餘下的卓家人是別想再在錦京生存,若舉家遷回南邊故里的田莊,也許還能得一個小小立足之地,耕讀傳家,從頭再起。

        亂事,終於底定。

        那一日回定國公府與妻子會合並探望老祖宗的宋觀塵,甫一進府就被父親宋定濤叫進書房中一頓問話。

        如今的他已較能心平氣和與父親相處,不再緊揪著上一世的不滿情緒,只是這一問也問太久,問得他火氣又要冒出。

        全賴他家夫人非常適時地出現,親自來給公爹和夫婿送茶送小點。

        見到她微微在笑,他不由得也笑,還笑得眉飛色舞。

        他家老爹八成明顯感受到自己快變成「棒打鴛鴦」裡的那根棒子,連茶也沒讓他喝,揮手便允他滾蛋了。

        「公爹欲知那一日咱們赴卓老太爺的約前去遊園,在卓家到底發生何事,妾身怕咱兩說的話細節處兜不攏,就不敢多說,所以侯爺一回來,公爹自然是要緊抓著你先問個清楚明白。」見宋觀塵追在她身後離開書房,當真把長輩擱一邊去,蘇練緹好氣也好笑。

        「侯爺怎可如此不敬尊長?你這模樣,公爹不知怎麼看我這個當兒媳的了。」

        「本侯這模樣,跟你這個當兒媳的有什麼干係?再說,爹問的我全答了,他沒問的我也答了,再問下去我就無話可說了,父子倆杵在那兒不言不語豈非尷尬?幸得夫人來救場,解救我父子二人於水火中。」屏退貼身服侍的婢子,他牽著她的柔荑往園子裡去,看起來心情輕鬆。

        蘇練緹與他心有靈犀,遂也被他感染好心情。

        她縱容地笑嘆了聲,任他帶著自己先緩步,即使仍天寒地凍,園子裡處處積著薄雪,她手是暖的,胸房也暖洋洋一片。

        「侯爺差事辦完了是嗎?」她淡然問。

        宋觀塵應了一聲,五指收攏,將掌中的綿軟小手握得更緊。

        在呈上奏章和卓老太爺的口供後,皇上當場已有旨意,他遂提前將聖心獨裁的結果說與她知。

        「……卓老太爺與卓老爺判了秋決,其餘一同下大獄的卓家人多數判了流放、服苦役,若在苦寒之地撐得過十年,許就能返回卓家南邊的祖籍地。」

        蘇練緹表示明白地點點頭,沉吟了會兒才出聲——

        「女眷和孩子們都送回南邊的田莊,這樣也好,遠離了京城的是是非非,有個地方可以好生安置,有田地可以耕種就不怕餓肚子,孩子們都可以長大成人……那、那妾身請侯爺多留意的那兩名卓家婢女,可知道去處?」

        「一個名叫妍心,一個名叫春陶,是嗎?」

        「嗯,」她再次點點頭,眸中透出期待。

        宋觀塵微微一笑。

        「你說她們兩曾助你逃出卓家,本侯自然是要留意的。放心,她們倆眼下都沒事,既是卓家的家僕,甚至很可能最後會隨父母兄弟一塊兒往南邊去,還有卓家那個臉上有紅胎印的女娃娃和她阿娘,本侯亦會暗中安排讓人多關照,確定能一路平安抵達南邊。」

        「謝謝侯爺。」她終於露笑。

        「另外,那四十三個陶甕裡的小屍身皆已取出,重新處理過,如今已成四十三只小骨灰罐,會隨卓家人一起引靈回南邊,供奉在祖宅祠堂裡。」他語調略沉。

        「嗯。」蘇練緹深吸一口氣,再徐徐吐出。「妾身兩輩子沒能力做到的事,侯爺在今生幫我完成了呢。」邊說著,她輕輕停住腳步,抬首望他。「侯爺是妾身的大恩人。」

        「可不是嗎?」

        宋觀塵非常自得,這般自得神態只會在妻子面前輕易展露,在外行走他依然是謙衝自牧,俊漠剛毅的寧安侯。

        他想想很快又道︰「只是這輩子本侯都讓你以身相許來報恩了,沒法子讓夫人再許一次,不如咱們就相約來世,這個大恩,本侯讓你欠著,欠到來世再把自己許給我。」

        蘇練緹眸子一眨,兩顆珠淚便滾下來,朱唇卻輕翹著。「好。」

        她被攬進那寬闊精實的胸懷中,男人的吻落在她髮上,輕啞道︰「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

        她用力回抱他,閉上雙眸聽著他胸中鼓動,唇角的翹弧一直未落。

*             *             *

        冬雪終是止了,雖然春信猶然未明,大地已有回暖的感受。

        這一日天光晴好,宮裡來了旨意,說是年關時候鬧出瀚海閣卓家那一場大案,寧安侯當時責任在身未能進宮拜見,如今風波已止,皇后特意命寧安侯偕夫人入宮一聚。

        宋觀塵一身行頭都是妻子打理的。

        他身上總會有一、兩件東西是由蘇練緹親手裁縫繡製,如今日進宮穿的這一套雲青墨邊錦袍,還有青底灰繡腰帶,就都是蘇練緹近來為他新製的,那版形顯得大氣俐落,上頭的繡紋卻極繁複,繡線多以深淺顏色作漸層變化,顯得低調華貴。

        蘇練緹發現一件事——

        原來,她實在好喜歡幫她家侯爺打扮。

        從頭到腳,裡裡外外,每一處細節都不想放過,待打扮好他,滿滿成就感,因為他是那樣英挺好看,簡直俊到沒邊兒。

        而宋觀塵似乎也很清楚自身美色對妻子的影響。

        此際他大爺正姿態閒適坐在馬車內,任妻子近身幫他調整髮帶、腰帶和衣飾,他什麼活兒也不用幹,只需淺淺揚唇、淡淡挑眉,就能瞧見妻子雙頰酡紅、杏眸如水,豐盈的胸脯彷彿快要裹不住那顆急遽跳動的心。

        蘇練緹努力不讓自己「昏迷」,努力將注意力放回男人的服裝儀容上。

        一切緣於完美啊!

       她攤開小手撫了撫他的襟口繡紋,滿意頷首。「好看,這樣才齊整。」

       她這話一出,宋觀塵臉色一變,猛地出手把她扣進懷裡。

       蘇練緹驚呼了聲。「你、你……別揉啊,別別別,要皺掉的!」

       她慘叫,因為男人越揉越用力。

       當她意識到他還想幹什麼時,叫得更慘——

       「不!不!不行不行!妝要花掉,不行!不可以!宋觀塵你——唔唔……」

        很明顯,那慘呼的小嘴被堵住了。

        至於用什麼堵?如何去堵?跟著馬車緩步隨行的婢子們紅著臉蛋面面相覷,咬唇忍笑不敢多想。

        而此時馬車內,能讓蘇練緹氣惱到掄起粉拳槌人,宋觀塵也算了不起。

        他抓住她的小拳頭往嘴邊湊,親著舔著,真真恨不得把她吞進肚腹裡似的。「把我一塊塊接回來,縫好了,你撫著我,也說了那樣一句……這樣才齊整。」他雙臂似鐵條牢牢將她困鎖,胸膛像要兜不住急遽跳動的心,每一記心跳都撞得胸骨疼痛。

        蘇練緹怔愣了幾息才明白過來,他這是聯想到什麼事了。

        本還想對他張牙舞爪再拳打腳踢一番,即便起不了作用也得展示內心不滿,但……被困住就被困住吧,欸,誰讓她就是心疼他、慣得他得寸進尺。

        「那時候……侯爺還疼嗎?」她在他懷中悶聲問。

        宋觀塵垂首抵著她的額,搖了搖頭,語氣裡有著淡淡笑意,乍然發狂的心緒已回復平穩。「不疼,只是滿滿迷惑,所以一重生就瘋狂地想把你找出來。」

        「你……你那時候可凶了,二話不說就把我押走,還把我關進皇城軍司鐵牢,還用手銬腳繚和鐵鏈子鏈著我!還……還不給水喝、不給飯吃!」故意翻舊賬!

        憶及今生初遇,宋觀塵卻笑了。

        他無話可說,無理可辯,終是鬆開對她的禁錮,把她的粉拳扳開成掌,抓著她的手輕扇自己的面頻,一臉討饒。

        「那夫人打我吧,為夫任你打個夠,本侯這張臉打成豬頭我都認了,好不好?」略頓,他眉一挑,「啊,不好!那夫人的手怕是要打疼了,本侯替你打,幫你出氣。」說著真往自己臉上自摑一記,「啪!」一響甚是清脆。

        這招「苦肉計」高啊!

        惹得蘇練緹一聲驚呼,如投懷送抱般撲去攀抱他的手臂。

        「你、你你……」下一刻就知自己被他捉弄了,瞧他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可惡模樣,想甩開他的臂膀卻又被他攬進懷裡。

        「夫人別惱我,是我錯了。」他親她嫩頰。

        「我真的錯了。」再親親她的巧鼻。

        「都是我的錯。」再親親她的唇。

        「我錯得不能再錯。」再親一記她的唇。

        「錯得我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當他打算再親親她時,蘇練緹終於繃不住笑出來,因為他求饒求到最後根本是在耍賴撒嬌啊!欸。

        「候爺別鬧!」

        「唔……」可憐兮兮。

  *             *             *

        約莫兩刻鐘後,馬車在皇宮外圍的正門停下,再進去就僅能靠步行。

        婢子們擺上木頭踏階,原本要上前扶著自家主母下馬車,但一抬眼,就見她們家侯爺身手夠俐落地躍下來,瀟灑回身,舉臂讓裡邊的人兒搭著自己手臂踏階而下,完全沒她們兩婢子什麼事。

        再偷覷主爺和主母二人的儀容服飾……咦?竟是端莊完整得很!根本看不出哪裡皺掉,也看不出哪裡壞掉的痕跡啊!

        兩名對自家主母已佩服到五體投地的伶俐婢子,此際佩服之情更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

        這一邊,馬車、駕車的隨從以及兩婢子們,全都得侯在門外,只有宋觀塵奉皇后長姊的懿旨偕妻入宮。

        一進宮門便有一名小公公等在那兒相迎,一旁還備著兩座輕便轎輦和八名負責抬轎的宮人。

        宋觀塵與蘇練緹相視一眼,許多心思盡在不言中。

        人在高位,但再高也高不過天子,在絕對的皇權底下更需愛惜羽翼、謙恭收斂,就算是演的那也得演到位,於是夫妻倆婉拒乘轎輦入宮,仍靠著步行,在小公公的帶領到皇后所居的鳳頤宮。

        剛踏上鳳頤宮的朱頂環廊,便聽到一旁小園里傳出小女兒家歡快清脆的甜嗓——

        「陸彥松,你瞧你瞧,這一招「上膝」本宮已經玩得很好,你說是不是?」是養在皇后膝下的七公主。

        七公主在這個年關前有了自己的宮殿,還是正霖帝親自為她挑選的,可見這個小小帝姬在她父皇心中有多麼受寵。

        穿著絨毛滾邊背心的小帝姬就如一隻靈動小蝶兒,將一顆八釀縫製的皮毯控在足上、膝上,陪在她身旁的除了兩名宮女還有一名年輕侍衛。

        年輕侍衛距離嘉怡公主僅兩步之距,目光瞬也不瞬落在她身上,身姿挺拔,側顏十分俊秀,薄唇似噙著笑。忽地,嘉怡這一腳踢偏了,眼看皮球即要墜地,年輕侍衛瞬間出腳一勾,把皮毯又給救回來,接著像有意顯擺似的,他讓皮毯高高飛起,再連續變著法子,用頭、背、肩、胸、膝、腿去接去頂,把嘉恰逗得拊掌大樂。

        「陸彥松你真厲害!你教我教我呀!等我把招式學全,我要你天天陪我玩。」一歡喜,連「本宮」二字也忘了自稱。

        一旁的宮女笑道︰「殿下啊,陸侍衛這不就已經天天陪您玩了嗎?」

        嘉怡頓了一下,嬌聲笑出,望向年輕侍衛的眸光閃亮亮,愉悅顯而易見。

        再看朱頂環廊這一邊——

        宋觀塵看著園子裡的情景,淡淡道︰「看來咱們的七公主很喜歡這個陸侍衛,兩人漸入佳境了,不是嗎?」

        蘇練緹頓時心頭一驚。

        她想,此處是宮中,又有宮人在側,她家侯爺突然道出這樣的話,真真不妥啊,若被有心人士聽了去,藉機加油添醋可就大大不妙,除非……莫非……是「自己人」?

        接著像要安撫她一般,她的手被宋觀塵緊緊一握,聽他又道︰「小公公無須顧忌,本侯與夫人一體同心,說話不用避著誰。」

        「是。」微弓著上半身立在前頭的小公公突然牽唇笑了笑,朝蘇練緹恭敬頷首。

        ……果真是一夥兒的。

        蘇練緹只得故作鎮定回了對方一記溫雅淺笑。

        朱頂環廊上的三人誰都沒有動,那領路的小公公弓身垂首的姿態亦半點未變,只聞得細細的聲音道來——

        「稟侯爺,除了入浴,就寢這些時候,七公主與陸侍衛幾乎形影不離,就連去上葛太傅的課也要陸侍衛作陪,兩人確實漸入佳境。」

        「嗯,那很好,」宋觀塵道。

        蘇練緹本就心思細膩,此際聽他們的對話再看看園子裡公主與侍衛的互動,感覺答案呼之欲出,親眼目睹一件「陰謀」正在發生,她心跳加快。

        結果沒給她證實什麼的機會,園子裡那隻遭算計的小蝶兒已發現他們,正輕撩裙擺、歡快地朝環廊這兒跑來。

        「舅舅、舅母,你們終於來了!母后說了你們今日會進宮,嘉怡就等在園子裡,這不,剛剛一抬眼就瞧見舅舅和舅母!」嘉怡跑上環廊,臉蛋紅嫩嫩,十分開心的模樣。

        然後記起得守禮數,她笑著端莊而立,讓寧安侯夫婦向她見禮,可禮一行完,她就撲向宋觀塵……呃,不對,七公主這回沒有撲抱她最喜歡的舅舅,卻是撲向舅母蘇練緹懷裡。

        感覺小姑娘有悄悄話欲說,蘇練緹遂彎下身,讓嘉怡一手虛掩著嘴湊近她耳際。

        「舅母刺繡繃手藝出類拔萃,可有速成之道,教教嘉怡可好?本宮……我……我想親手繡條帕子送人。」

        是送給心上之人吧?

        蘇練緹見她情竇初開水汪汪的一雙眼,內心已無語,想她十歲不到的小姑娘家,怎麼就開始沾染了這些情啊愛的玩意兒?

        可是她無法質問,至少眼下是不能夠的。

        她只能忍忍忍,再繼續忍忍忍。

        忍到皇后宋恆貞終於結束小小家宴,肯放人走了,他們夫婦倆終於離開鳳頤宮、出了外圍宮門,然後上了自家馬車——

        蘇練緹終於不能再忍!

        馬車門一關上,她立時轉向才坐妥的男人,壓低聲嗓道︰「侯爺把暗樁布進深宮內苑,還在七公主身邊布了局,那個陸彥松跟侯爺亦是同夥對不?我留意到你倆的眼神了,侯爺別想矇人。你……你還笑?」

        宋觀塵邊笑邊將她抱進懷裡。

        蘇練緹以為他又想在馬車內不安分,小小掙扎起來,卻聽他道——

        「既然夫人要談的事是秘密中的秘密,那咱們還是湊近些,說悄悄話吧?」

        蘇練緹想想也對,遂乖乖坐在他大腿上,兩手去攬他的肩頸。

        宋觀塵將唇虛貼在她耳朵邊。「本侯之所以笑,是因為夫人聰慧,我沒想矇你,八成也矇騙不了。」

        他遂將陸彥松的出身來歷大略告知,又道︰「能被選為皇家侍衛,除武藝考核,出身亦是極被看重的一項,陸彥松有意攀龍附鳳,他有他欲求欲守的事物,恰能為本侯所用,這是各取所需,各得各的利益。」

        蘇練緹也學他將唇貼過去,往他耳裡悄語——

        「侯爺布局埋椿欲掌控七公主,莫非有意扶七公主上位?」這是她推敲出來的答案。「上一世新帝即位,侯爺落難遭議劫,這一世侯爺深得聖心榮寵,只是皇上在位剩沒多少年,你是連新帝人選都幫皇上挑好了是嗎?」

        嘿,就說他家夫人聰慧,絕頂聰慧啊,實在沒誇錯!

        宋觀塵貼著她輕蹭,頭一偏,忍不住含住她的小嘴,舌尖探進那一片柔軟濃熱中。

        蘇練緹先是被突如其來的親吻撩得暈暈然,但最後硬是扯住一絲意志,她乾脆環緊他的頸項,把臉藏在他頸後,讓他親不著。

        「話還沒說完呢,侯爺又來鬧人。」她氣惱地槌了他背心一下。

        宋觀塵笑嘆。「話都讓夫人說完了,事實正如夫人所說,中得不能再中,本侯自是不必再費唇舌。」

        「噢……」確定他圖謀之事正是她想的那樣,盡管在鳳頤宮時就猜到了,此時一顆心還是急跳起來,喉頭微澀。

        宋觀塵將她從身上「扒」下來,像抱著一只襁褓那樣橫摟著她,兩人目光相餃,他的表情在這一刻變得有些嚴肅。

        「本侯求夫人將自己許給我時曾說過,一但成為我的人,必得我一生庇護,我絕不會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轍……即使不能登皇位、掌皇權,卻能當幕後操縱的那一隻手,本侯未曾想在朝堂上翻雨覆雨,只想保心中摯愛與至親一世平安富貴。」

        她哪裡不懂他的想法?

        謀定而後動,但求步步為營,他緣何如此,她都是明白的。

        抬手撫他眉、他的頰,她了然微笑,眸底輕瀲水色。

        「那麼,妾身與侯爺同進退,你守著我,我也守著你,侯爺說的,你跟我是一體同心呢。」

        男人定定望著她,五官線條與臉部輪廓越變越柔軟,嘴角往兩邊提,露出白牙。

        他將她抱高,像條撒野兼撒嬌的大狗拿著俊臉往她頸窩亂蹭,伴著他朗朗笑聲。

        「緹兒,你真好!」笑得無比開懷。

        蘇練緹被蹭得襟口都鬆敞了,推他又推不動,壓低聲音略急道︰「我們在說悄悄話,侯爺怎忘了?」

        他笑咪咪。「悄悄話早說完了,如今該大笑。」

        「什麼?哇啊!不不不——不行那裡!不行……啊——侯爺!」她怎麼也想不到,會遭受丈夫無情「攻擊」。

        宋觀塵一臂攬緊她,探出另一手當「武器」,五指往她最受不住的腋窩和腰間撓去,撓得她又叫又笑,笑到俏顏通紅、眼淚直流,髮上幾根飾物「叮叮咚咚——」全落了地。

        馬車外的兩名婢子又一次瞠圓陣子面面相覷,然後咬唇忍笑,繼續裝作若無其事。



【尾聲】   情深緣也深

        爾後,春寒料峭,春信終在這最後一波寒意結束後放肆來訪。

        正霖二十三年,春。

        重生在這一世的蘇練緹年十九,芳華正盛的她深覺在過去的一年裡活得簡直堪稱波瀾萬丈,許多事出乎意料,許多的不可能亦都變成可能,彷彿天道令她一再回到十八歲,就為了與某人相遇相知相惜。

        而今,才感覺日子稍稍回歸了上一世她所認知的那樣,老天爺又帶給她一項驚奇——她家師父竟又動了想收徒的念頭,很可能她就要添一個小小師弟!

        真的是「小小師弟」,也才十歲的男孩子,聽說已經能靠著針黹活兒幫身為裁縫的寡母撐起一個小家。

        於是她謹遵師命,今兒個特意回一趟「幻臻坊」幫著師父掌掌眼,順道考核一下這位未來的小小師弟「功力」約莫幾成高。

        結果令她好生驚奇,很能明白師父為何想收之為徒。

        那孩子不僅針線繡縫熟練,對於繪製繡樣和織圖天分也高,難得的是品性好、耐性亦佳,當真是株好苗子,甭說她家師父動心,連她也動心。

        正式拜師的日子定在三天後。

        蘇練緹給未來的小小師弟備了一大盒子的果脯和精緻小食,並讓自家侯爺遣給她的一名護術送孩子回家,她想著要把師弟辛守鴻和師妹方景綿叫來師父的彩園,再由師父親口告知他們收徒之事……

        她才想著,人就暈過去了。

        當今日跟去「幻臻坊」的護衛快馬傳來寧安侯夫人暈倒的消息,宋觀塵破天荒怠忽職守,皇城軍司的武練才進行到一半,他就把向來親力親為的活兒丟給副手,策馬朝「幻臻坊」疾馳。

        聽到妻子出事,那瞬間彷彿天塌地陷,他頭一次體會到這般滋味。

        萬丈紅塵,茫茫人海,那是他兩世為人才得以尋到一抹光,也就只有她明白他的一切,醜惡、痛苦、憎恨、算計……他黑化的那一面能坦然向她展露,不需藏著掖著,也就只有她傻得那樣溫柔,直直走進他心裡,任他懷抱她的光,吸食她的美好,將自己偽作光明。

        她若然不在了,他會如何?

        大步踏進「幻臻坊」時,他面上神態、身上迸發出來的氣勢,令在場所有人貼牆的貼牆、抱柱的抱柱,沒誰敢上前寸步。

        倒是花無痕像已猜到他會趕來,朝他微微一笑,平心靜氣道︰「正歇在她未出閣之前的小院裡,侯爺盡可去探探。」

        宋觀塵什麼虛禮也顧不上,僅硬點頭,隨即風也似趕到絲芝小院。

        他趕到時,從裡邊出來的方景綿險些撞在他身上。「師姊夫!」

        宋觀塵一把將她拎開。當真是用「拎」的,他抓住小姑娘的後頸子,直接提著擱在一邊去,且還得慶幸他不是用拋的、丟的或擲的。

        方景綿卻哀叫了,不是哪裡被拎痛,而是心疼擦得乾乾淨淨的木質地板。

        「師姊夫、師姊夫!得脫靴啊!沒脫靴不給進!」小姑娘非常有原則,鼓著小臉跳過來擋人。

        宋觀塵沒跟她囉嗦,除下兩隻黑靴立時往她懷裡塞,他腳步停也未停,筆直朝裡頭被垂紗輕掩的內寢間走去,任由小姑娘在他身後不滿地嘟囔。

        「侯爺。」蘇練緹的兩名貼身丫鬟剛收拾好藥碗,端著托盤撩開垂簾走出,齊齊向宋觀塵行禮,其中一婢子抿唇笑道︰「夫人已醒,正等著侯爺。」

        不用宋觀塵指示,兩個貼身丫鬟雙雙退了出去,把地兒留給自家主子們。

        宋觀塵撩開紗簾入內,整個人略僵硬地走近榻邊,然後坐下。

        從頭到尾兩隻眼睛瞬也不瞬,只曉得要緊緊盯著榻上那人兒。

        那人背靠迎枕半坐半臥,臉色較尋常時候蒼白,唇瓣也好像白了些許,但眸光是清明澄澈的,一如既往如許溫柔地看著他。

        「當師父跟我說,有一名護衛趕去找你,妾身就想著侯爺定要跑來的。」靦腆一笑。

        「其實只暈過去幾息罷了,就坐著跟師父說話,說著說著忽覺胸口發悶,腦袋瓜便往桌面上趴了下去,兩個丫鬟很快就把妾身扶住,所以一切好好的,哪裡也沒傷著。」

        「哪沒傷著?師姊拿臉撞桌面時,把下巴磕出一小塊瘀青啦!」原來方景綿還沒離去,探進內寢間插話,懷裡還抱著宋觀塵硬塞給她的大黑靴。

        蘇練緹順手抓起一顆小恭枕朝師妹丟去,後者笑嘻嘻輕鬆躲開。

        「不是要去幫我買張記的蜜餞嗎?我要吃釀酸梨和甜醋梅,饞死了,還不去?」

        方景綿笑得更清亮,脆聲道︰「好啦好啦,這就去這就去!師姊明明沒有多愛那些酸酸甜甜又鹹鹹的零嘴兒,現下卻直吵著要吃,欸欸,果然肚子裡有娃娃了就不一樣,還有師姊既然懷了身孕,可不好再拿枕子丟我,要養好力氣準備生娃娃呀!」

        這丫頭絕對是故意的!

        蘇練緹本想讓她家侯爺先緩一緩氣,因為他明顯驚著的模樣,面龐輪廓那樣緊繃,眉目顯現出厲色卻染著惶惑,他很不安,她能輕易察覺。

       她想等他氣息穩下再告知他,為何她會胸悶發暈,但景綿跳進來直接攤牌,小姑娘話一說完轉身就溜,根本很故意。

        內寢間裡只剩他們夫妻倆獨處。

        蘇練緹望著面前傻了似的男人,有些擔心了。「侯爺……你沒事嗎?」

        隨著方景綿爆出的那些話,宋觀塵怔忡的目光從妻子臉上移—蓋著暖被的肚子上,然後,定住不動,連眼珠子也不動。

        「侯爺你……啊!宋觀塵!」蘇練緹驚呼一聲,眼前高大男人宛如被斷了線的提線木偶,「啪!」一響倒在她腳邊榻上。

        蘇練緹連忙推開被子傾身去看。

        「本侯……本侯沒暈,只是……突然像沒了力氣。」連續重擊心靈神魂的驚嚇,任他再剽悍也快挺不住。

        妻子正緊張地幫他解開腰帶、扯鬆他的襟口,試圖想讓他呼吸順暢些,宋觀塵仰望那張美好的鵝蛋臉,緩緩露笑。「夫人親我一口吧,親親我,本侯就精神了。」

        他的所求很快得到回應,蘇練緹憐惜地撫摸他的俊頰,低頭親吻他。

        纏綿繾綣,氣息交融,他沒有讓她退開,而是接手掌控,從被動變成主動,邊吻邊坐起身,把她吻回那團大迎枕上,終才放了她。

        他找到她顎下一小塊已抹過涼膏的青紫,愛憐地親了親,一隻大掌輕輕貼上她平坦的肚腹,瞳仁兒微湛,彷彿仍不敢置信那裡頭正孕育著一條生命。

        蘇練緹將手覆在他手背上,輕聲道︰「師父的哮喘癥這一年來皆是請太醫院的人過來診治,幾回下來就跟一位周姓御醫交往深了,妾身暈過去那時,剛巧周御醫給師父送藥,後來把了脈,確定是喜脈無誤。侯爺剛才來時,在前院廳堂上沒見到周御醫嗎?」

        宋觀塵搖搖頭。「本侯沒留意堂上有誰,只想盡快見到你。」

        聞言,她抿唇一笑。「妾身嚇著侯爺了。」

        他展臂將她攬進懷裡,臉埋進她豐柔秀髮中深呼吸,彷彿這樣才能平復「受重罰」的心靈。

        「關於孩子,侯爺覺著如何?」她與他十指相扣。

        「夫人與我房事和諧,每每本侯金槍不倒,戰得夫人頻頻求饒,本侯滿身精華全給夫人,次數又那般頻繁,夫人自然是要懷上的。」

        這遲人緩過氣兒後又來逗她!

        蘇練緹邊笑邊捏他的手指,臉蛋暈紅。「你、你……誰問那個啦?妾身是問,侯爺心情如何?妾身肚裡有小娃娃了,侯爺歡不歡喜?」

        「不歡喜!」

        「啊?」她略緊張的抬眼望他,見他雙眉微糾,面頰微鼓。

        「有了娃兒,夫人心裡就裝著別人了,本侯地位堪憂,如何歡喜?」蘇練緹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都想抓他的手咬一口。

        「有你這樣當爹的嗎?還跟自家娃兒吃起醋來?」

        「就吃醋!」他大爺理直氣壯。

        「你、你你……」好氣也好笑,罵不出話來,只好湊上去亂親他一通。

        宋觀塵一掌扶著她的後腦勺,毫不客氣地親回去,鬧到最後兩人都笑了,交頸相擁在彼此臂彎裡喘息。

        好半晌,內寢間裡只有兩人或交錯或相疊的呼吸聲,還有那只有對方才能清楚捕捉的心音,心心相印,靈犀相通,這一世他們擁有彼此,而今又添一條小生命。

        蘇練緹聽到她家侯爺略帶鼻音的低語,溫息徐徐拂進她耳裡——

        「剛才那是矇你的。夫人許給本侯的不只是身子,還有心,還有魂魄相依,你識地我三世,而我終在這一世得到你,如今我有了你,有了孩子……試問,怎可不歡喜?」

        他被她推開一小段距離,只為看清楚那張俊顏。

        果不其然,他的眼眶已泛紅,那令蘇練緹一顆心又酸又疼又覺無比甘甜。

        她再次投入丈夫溫暖寬闊的懷抱,說出了令他安心的承諾——「妾身三世為人,就為與侯爺結這一份緣,情深緣也深,輕易不能離……宋觀塵,你在我心上,永遠無誰可以取代,你可明白?」

        某位大爺一看就知道內心已十分受用,摟著得來不易的媳婦兒,偷偷笑得見牙不見眼。

        「嗯……」有點小噶嬌地哼聲,健軀卻是誠實得很,緊蹭著媳婦兒不放。

        他抱著她,親吻她的耳珠,歡喜道︰「夫人離不了我,本侯總算徹底明白。夫人放心,我絕不會離開你。」

        蘇練緹笑了,偷偷笑在心裡。

        沒辦法呀,她家侯爺就是需要多多寵愛的孩子,怎麼寵都不夠的。

        她願寵他,心甘情願縱著他,只求他身上無傷、心上的傷亦能痊癒。

        這一世,他們來到彼此身邊,情緣纏綿,開花結果,他們會很好很好,會十分圓滿,會有更多新的展開等著迎接他們。

        前景可期,繁花似錦,她有心愛之人並肩同行……

        ——全書完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7 03:4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4 02:46 PM 編輯

【後記】    那子亂亂談

        嗨,大家,好久不見啊,希望讀者朋友們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為什麼一開始就有這樣深切的念想,全因為《三生三世小桃源》這個故事,從靈感的發起到稿子完結,根本是跟著新冠肺炎的流行而「茁壯」,然後又在後疫情時代完稿,可以說是一本見證了疫情大起大落的小說(不要理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當全球歷經這一次可怕的傳染病,我終於稍能體會到古代瘟疫流行是什麼樣的概念,細細去想真覺毛骨悚然,那必然是屍橫遍野、人間煉獄,然後接著就會想——拜託天公伯,絕對不要讓俺穿越回古代啊拜託!(寫小說的就是很愛亂想,沒辦法XDDD)

        總之,希望大家都頭好壯壯,疫苗尚未問世,要持續勤洗手戴口罩保護好自己啊!

        0K,結束了感嘆,咱們言歸正傳,話題拉到這本新作上頭!

        《三生三世小桃源》這個故事,如果那子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本人首次的重生題材創作(啊如果記錯的話,請原諒那子的腦容量!)

        重生的題材這些年已被寫過又寫,算是老哏了,但那子的這個故事就是得重生才有辦法讓主角們獲得圓滿,所以沒有多想,完全順著感覺下筆,我想讓男女主角都活在最美好的時候,在最好的時候重逢。

        寫過這個小桃源的故事後,真覺得「重生」可以有很多種玩法,那子接下來如果沒有被突發的什麼靈感「綁架」的話,應該會再繼續這樣的題材,寫寫寫,再寫寫寫,寫到爽為止吧!

        筆事中提到古代「車裂」的酷刑,在這裡想小小解釋一下。

        我一開始以為「車裂」就是所謂的「五馬分屍」,將受刑人的頭和四肢拉出五條不同方向的粗繩,分別綁在馬匹(又或者是牛隻)身上,行刑時活生生把人撕裂開來……我本以為是這樣。

        後來查了一下資料,才曉得「車裂」很可能是「斬裂」二字變化而來。(是說那個「斤」字旁為何不見了?突然懶得寫嗎?嗯……深奧……)

        總而言之呢,就是意指受刑人在被執行死刑之後,還要被斬斷其四肢,雖說「車裂」比較沒有「五馬分屍」那樣血腥殘忍,把人活活折磨至死,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死後不能留全屍,尤其在古代,那簡直就是大不孝中的大大不孝,所以算是非常非常殘酷的刑罰。

        以上,說明完畢,希望讀者朋友們閱讀愉快,那子甘溫~

        來說說近來生活。

        那子每個月依舊是南北兩地挪移,北部住一小陣子,又跑回南部住個幾天。

        回南部老家完全就米蟲一隻,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夏天陪兩老乘涼,被微風吹得昏昏欲睡,冬天陪兩老在曬穀場上作日光浴,被暖而不燥的冬陽曬得欲睡昏昏……所以回南部都會變胖,體重蹭蹭蹭往上飆,十分可怕又無力阻擋啊!(攤手)

        後來在自己「雷恩那」的粉絲頁裡,與讀者朋友交流時,讀者朋友某天回我一則小留言,說是頗喜歡看我寫的「返家文」。

        我被「返家文」這個詞逗笑了,後來回頭把粉絲頁的P0文看了一下,才發現本人真的寫了不少回南部故里遇到的事,哩哩叩叩一堆。

        原來不知不覺間已經自成一個「返家文系列」,俺真是後知後覺啊,也難得大家不棄嫌!

        讀者朋友們來「雷恩那」粉絲頁留言相互交流,那子其實也從中得到許多資訊,時不時還能長長見識,真心感謝大家,也希望這樣的交流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再次感謝你們的支持,那子心花朵朵開中,也祝福大家心中開花,一直美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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