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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黑潔明 -【魔影魅靈之十一】溫柔半兩(上) [打印本頁]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標題: 黑潔明 -【魔影魅靈之十一】溫柔半兩(上)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8-30 10:18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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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周慶

她是他手中的棋,
就是一顆棋、只是一枚子。
他以她作餌,誘敵設局,
可曾幾何時,
這女人竟真成了他的軟肋!
究竟他該就此放手,讓她出局?
抑或緊緊握在手心?
是她要給,不是他討。
他昧著良心,將手握緊──

【出版日期】    2018/7/6

【出版社名稱】禾馬文化

【書系及編號】珍愛晶鑽BK25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8-12 03:03 PM 編輯

【溫柔】

  春。

  碧水綠波之上,楊柳青青隨風搖擺著。

  男人屈起一膝,斜椅著欄杆,姿態輕鬆的坐在舫船邊上。

  舫船沒有鑲金嵌銀,但卻處處雕樑畫棟,飛簷上刻的不是仙人與神獸,而是穿著清涼的飛仙。兩層樓高的舫船由楠木建造,窗欞內側還裝上了昂貴的七彩琉璃,廊上掛著飛紗,一到晚上點上燈,那透出的光彩,讓整艘畫舫宛如一顆巨大的寶石一般,教人看得目炫神迷。

  即便是如現在的白日,這艘船也總能吸引人們的目光。

  春風吹起船上紗帳,吹起岸邊綠柳,一旁樂者吹著笙簫,彈著琴弦,樂音隨風飄蕩著,上層船舫前頭平台,還有舞妓隨著樂音在起舞。

  時不時的,人們還可以聽見船上傳來鶯鶯燕燕的嬌笑聲。

  但此刻,那些女人都沒有來擾他。

  那坐在船邊的男人,沒將長髮束起簪成髻,反而任黑髮飛散,讓衣襟半敞,一點也不合禮儀的露出大半偉岸胸膛,一條黑繩,串著一顆腰子鎖與平安符垂掛在其上。

  他拎著一壺酒,神情淡漠的看著在岸上穿梭的人們,時不時直接以壺就口喝上幾口酒。

  那些人閃避著他的目光,卻在船行過後,對著這奢華的畫舫指指點點。

  在蘇州城裡,每個人都認得這艘船,認得他。

  他是周慶。

  遠遠的,即便戴著帷帽,隔著輕紗,她在岸上就看見了那艘船,看見了他。

  她應該要轉開視線。

  「周慶,是周慶……」

  「周慶來了……」

  「別看別看,快把視線轉開……別盯著他看……」

  小小的議論聲,如漣漪一般,從他來時的方向擴散而來。

  好似那艘船推開的不只是河水,還有街上的人。

  他是惡霸。

  乍看見這艘畫舫,看見這個男人的瞬間,所有曾聽過的流言都在眨眼間浮現。

  他不是皇親國戚,也不是個官,更不是這座城裡最有錢的富商,但在這裡,無論是誰都要畏他三分。

  他經營這座城裡半數以上的青樓、賭坊,所有三教九流的行業都歸他管,所有在這城裡營生的人們,小至攤販,大至商家,都懂得要先來和他打聲招呼,拜個碼頭,買平安符。

  他爹周豹曾是綠林大盜,歸順朝廷之後,當了個小官,那官不大,但周豹十分懂得鑽營之道,他當那小官只為有個名頭,但他要的並不真的是名。

  是利。

  周豹在短短十多年間,擺平了城內的大小勢力,他以金錢行賄官員,以武力威脅商家,早已成了蘇州城裡的小老百姓們,最畏懼害怕的一方惡霸。

  忍字頭上一把刀,利字把刀握手邊。

  周豹要的是利,他從來沒放下過那把刀。

  看似改邪歸正的他,一直都是個可怕的盜賊,只是他聰明的換了個方式來行搶,而且還要人乖乖的,自動上門來繳錢。

  要在這城裡做生意,一定要到周豹在大廟前開的酒樓裡買平安符,不花錢買平安符,就一定會有小鬼來鬧場。

  周豹將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開酒樓、開青樓、開賭坊、開當舖,手下的武師打手們多得宛如一支小軍隊,就連官府,也因為種種原因,對他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周豹是惡霸,很惡的那種,很霸的那種。

  沒有人拿他有辦法,試圖告發他的商家,反抗他的人,最後不是被陷害到入了大獄,搞得妻離子散,就是直接丟了小命。

  三年前,周豹患了疾,漸漸不再露面,幾乎退隱,人們以為他兒子周慶接手之後,情況或許會好轉改善。

  誰知,周慶也如他一般。

  這人,有時手段比他爹還狠辣,教人更加忌憚。

  船舫緩緩從她身邊經過,春風拂面,吹揚起垂掛她帽簷上遮住容顏的輕紗,露出了她的臉。

  他看見了她,和她對上了眼。

  她應該要挪移開視線,就像街上其他人們一般,就像那些一見他影子就彷彿要昏厥的姑娘那般,至少也要像她身邊的丫鬟那樣緊張。

  「小……小姐……」鈴兒的聲音微顫,小小聲的試圖提醒,卻語不成句,終了還連聲音都不見了。

  她沒有挪開視線,只是在那春風綠柳中,看著他。

  看著他緩緩乘船而來,看著他緩緩經過眼前,看著他冷冷的瞧著她。

  那男人,將她從頭看到了腳,視線在她穿著繡鞋的天足停了一停。

  那短暫的停佇,讓她心中湧起一股煩躁。

  他是故意的,她知道。

  不像城裡其他家裡稍微有點錢的姑娘,她沒有纏足,就連他船上大部分的姑娘也都纏了腳。這年頭,姑娘家都要纏小腳,那是一種身分的象徵,纏了小腳,表示家裡養得起好姑娘,家中的姑娘才能嫁入好人家。

  可她沒有。

  她爹有錢,很有錢,但她娘不是受疼愛的那一個。

  男人緩緩抬眼,看著她的臉,對她挑起了眉,跟著拎起酒壺,直接對口喝了一口酒。

  當他放下那壺酒,那酒水潤澤了他的唇,讓他的唇在春光下,看來比姑娘的還要紅,幾乎就像抹了胭脂一般。

  風停了,她帷帽上的面紗再次垂落下來。

  可隔著白紗,她仍能看見,那男人繼續看著她,嘴角微勾,神態似笑非笑,帶著些許的嘲諷。

  那魅惑的神情,透著艷色,有一種媚態。

  明明是個男人,卻比女人還要更誘人。

  讓人看了心頭莫名亂跳。

  她撇開視線,轉頭走開。

  鈴兒匆匆跟了上來,可即便背對著那男人,她知道他依然在看她。

  她能清楚感覺到他火熱的視線。

  如影隨形。

  追著她。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1 10:54 PM 編輯

【第一章】

  艷陽天,大廟前。

  車馬轆轆行過長街,坐在車上,她能從小窗看見街上熱鬧的人潮。

  今日是廟會,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城西這兒,擠滿了各式各樣的攤販,街這頭有人指使猴兒在表演雜耍,街那頭有人在鬥摔角,不一會兒,經過了一戲臺,臺上幾個角兒在唱戲,男人擠滿了臺前,一旁分隔男女的棚子裡也擠滿了姑娘與婦人。

  車馬再往前行,經過了一棟三層樓高的建築,那樓面不寬,不顯眼,但門簾上的「當」字,卻極為觸目。

  那大大的「當」字,讓她心頭一緊,車馬不停,繼續前行,把那間當舖留在廟前,她卻無法控制的想起當年。

  她清楚記得第一次看見那男人時的情景。

  每一個細節,都一如昨日,好似才剛剛發生……

*             *             *

  五年前──

  她出門時,天還沒大亮,薄薄的晨霧,讓一切都看不真切。

  跨出門檻的那一刻,她心跳飛快,手心有些冰涼,雖然換了男裝,穿了男鞋,出門前她也再三從鏡子裡檢查衣裝,確定自己看起來就像個男人,即便如此她仍有些緊張。

  她這行為,若被人發現,她這輩子就完了,可想到躺在床上高燒不退的翠姨,她一咬牙,還是抬腳跨了出去,回身合上了自家後門。

  薄霧中,到處都靜悄悄的。

  她住的小別院在城外,要走到城裡,還要走上個把時辰,她提著心在路上走著,當第一個人出現在眼前,她一顆心跳得好似要從嘴裡竄了出來。

  可那人只挑著兩簍青菜,和她錯身而過。

  她強迫自己往前走,慢慢的,街上人多了起來,一開始她每遇到一個人,都好怕被人叫住,手心一直冒著汗,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越靠近城門,人就越多,但沒人多看她一眼。

  出門時的膽怯慢慢退去,發現沒人多瞧著自己,她漸漸安了心。

  當她終於來到城門前時,看見門前排著等著進城的人龍,一旁有人賣著清粥小菜,也有人在路邊賣著包子饅頭,她看了兩眼,但沒有上前去買,只排到了人龍的尾端,加入那群等著進城的人。

  城門等時間一到就開了,看見守門的官兵,她心又跳,可她沒受到任何刁難,等著做生意買賣的人們湧入了城裡,朝最熱鬧的城西市集而去。

  她跟著那些人,來到廟前當舖,當舖的門還沒開,怕自己被人認出是個姑娘家扮的,不敢就這樣生生的站在大街上,她走到了對街的小巷裡杵著。

  在等對街的當舖開門時,她不禁伸手摸了摸藏在懷裡的玉珠子,怕自個兒太緊張,方才落在了路上。

  它還在,還好好的待在她懷裡。

  翠姨說,這串玉珠子是當年娘嫁過來時,老爺送娘的,是娘的寶貝。

  娘是正妻,娘家是書香世家,祖上還進過文淵閣,曾是朝中大官,替皇上寫過字,代筆下過旨。娘是大家閨秀,纏了小小的足,穿著小小的金銀繡鞋,坐著艷紅軟轎,被人抬過了千山萬水,從京城嫁到了蘇州來。

  可娘雖懂得棋琴書畫,卻不懂男人。

  娘的娘家,家道中落了,才將娘嫁與富商。

  雖然富,卻不懂生活,沒有文采,夫妻倆說話總牛頭不對馬嘴。

  這是下嫁。

  翠姨總愛撇著嘴,說娘當年有多委屈,說老爺多麼不懂得珍惜,說老爺後來娶了妾,讓娘多傷心,說娘是因為這樣才病了,嫁過來不到三年就走了。

  這些年,她聽著早沒了感覺。

  她雖是正妻所生的孩子,卻不受寵。

  娘死後,那小妾扶了正,當她懂事時,翠姨和她早已不住在溫家大宅裡,而是住在城外的小別院。

  小妾看了她覺得礙眼,連見都不想見,找了各種理由,說服了老爺,讓翠姨和她搬出大宅。

  那一年,她三歲,什麼也不懂得,也不覺得有什麼。

  她不愁吃,不愁穿,有屋子可住。

  後來懂了,是因為被人笑她沒有纏腳,是天足。

  後來懂了,是因為那女人,連說親也不為她說。

  後來懂了,是因為人們總會在她背後說三道四,指指點點。

  她是正妻的孩子,卻是個不受寵的孩子,娘不受寵愛,她模樣似娘,不愛笑,性格不討喜,也一樣不得寵。

  每年,她能見到老爺的時候,就是過年吃年夜飯的時候。

  但,也就那樣了。

  那男人不喜她,女人當然更不會讓她有機會得寵,常常話都不讓她說上一句,有時連問安都不讓了。

  女人生了四個孩子,三女一男,那男孩白白胖胖的,見人就樂呵呵的笑,一臉討喜又聰明,讓男人樂翻了天,一雙眼更看不到她這正妻留下來的女兒身上,就算偶爾想起瞥來,也被女人拿兩人的寶貝兒子給擋了上前,眨眼便又忘了她的存在了。

  翠姨進不得廳堂,在窗外偷看,回來總也要叨念幾句。

  初時,她聽著還會惱,到了後來,卻也漸漸習慣了。

  那男人就不在意這事,若在乎她這女兒,也不會讓事情演變至此,就算她去爭,能爭得什麼?

  早些嫁出去嗎?

  十五剛及笄時,她還想過,想著能嫁人。

  後來發現那女人總攔著,乾脆也不想了。

  她一雙天足,娘家再有錢,人人都知她不得娘家疼,嫁到了夫家去也不可能得寵。娘嫁來時,嫁妝不多,就是幾櫃子的書,翠姨帶著她搬到小別院時,把書也帶了過來。

  她是翠姨帶大的,翠姨教她識字念書,教她刺繡女紅,翠姨雖然偶爾愛叨念,卻事事都做好。

  那時她原想著,就住在這城外的小別院,也沒啥不好。

  然而,前些日子,翠姨卻病了。

  當她試圖到大宅和二娘說,想讓人請大夫來替翠姨看病時,才發現那女人有多狠,可以多狠。

  「病了?」

  「請大夫?」

  「丁翠可不是我們溫家的人,你娘當年可說得明白,丁翠不是陪嫁丫頭,是她的姊妹,我們白養她那麼多年,吃穿用度樣樣沒缺她一個,可是她賺到了。」

  「我的姑奶奶,咱們家裡老老小小的,有上百口要吃飯,老爺賺錢辛苦,可不是為了讓小姐您這樣撒銀子的。」

  她記得自己站在那偌大的廳堂裡,看著那女人穿著金絲繡裙,小小的腳踏著五彩繡鞋,坐在圈椅上,臉上塗著上好的脂粉,手上留著長長的指甲,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看著她,一邊用那朱紅一般的唇喝著熱茶,一邊冷冷吐出那些字句。

  「不就著涼嗎?睡個幾日不就好了,需要請大夫嗎?」

  她無言以對,只覺心寒。

  看著眼前那女人的冷眼,她清楚明白,那女人不只討厭娘,討厭她,也討厭翠姨。

  沒有再多說一句,她轉身離開那棟大宅。

  她盡力照顧翠姨,但翠姨情況越來越差,上吐下瀉的,到了昨天深夜,已虛得連話都說不上一句了。

  見狀,她拿了件舊衣,連夜將它改成了男裝,翻出了娘的玉珠子,天一亮就換上了衣,決定把這珠子拿到當舖當了。

  玉珠子雖然是娘的寶貝,卻不是她的。

  可翠姨卻是她的翠姨。

  蘇州城不小,人極多,大家閨秀足不出戶,不拋頭露臉,加上她穿上了男裝,束起了髮,還有一雙天足,又套著男人穿的布鞋,她不認為真的有人會認出她是誰。

  她夜裡思前想後,清楚當了這玉珠子,她才請得起大夫,更重要的是,她需要這筆錢,除了幫翠姨請大夫,她還有別的打算。

  大宅每個月都有給月例錢,但那些銀兩不多,就是一個剛好的狀態,那女人不曾給他們多留一點餘錢,這些年,大宅那兒給的月錢一年還比一年少。

  若再這樣下去,老爺若有什麼萬一,那女人定會將月錢給斷了。

  翠姨是跟著娘從北方娘家嫁過來的,除了女紅,也懂詩書,從小就教她讀書寫字,翠姨盡力將她當小姐養,可人在城外小院,一開始這兒還有幾個丫鬟幫忙,隨著年月過去,那些靈巧的丫鬟們也被支走了,除了翠姨和她,這兒就剩一個看門的老僕邱叔幫忙灑掃庭院。

  邱叔老歸老,人倒是挺好,見她不得爹疼,覺得她挺可憐,時不時就會和她說些早年和老爺子一起出門行商的故事。

  邱叔口中的老爺子,不是現在的老爺,是老爺的老爺,是她爺爺。

  老爺子是白手起家的大商,一路走來,磕磕絆絆,卻也過關斬將,她從小聽邱叔說那些行商的有趣故事,本只是當故事聽著,她是個姑娘家,在這姑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世道上,不可能出門行商。

  可久了,還是擱到了心上。

  邱叔老了,做不得啥事,老爺和那女人看他也礙眼,於是才支到了這小別院。

  後來,又來了一個眼睛不好的遠方小堂妹雲香,和老爺有些個遠到不能再遠的親戚關係,爹娘死了前來依親,雖是個遠親,怎麼樣還是個親戚,那女人怕落人話柄,一不能趕,又不想留,也扔到了這兒來。

  再又有一名瘸了一條腿的車夫陸義,也帶著一頭老驢和驢車,讓那女人給差到了這兒。

  陸義異常的沉默,雖然會做事,可問他什麼,他也不大吭聲。

  講好聽點,那女人是賞她一輛車,說白了,那是嫌著他礙眼,瘸了腿扛不動重物,模樣不好看,又不會說話,乾脆差到她這兒來。

  雖然多了幾口人吃飯,女人也沒多給點月錢,讓小別院這兒的日子早快過不下去,她知道一直以來,是翠姨做女紅,請丫鬟偷偷出去賣給其他婦人,他們才能過得了日子。

  這事,她早想了不只一天兩天,翠姨雖瞞著她,不讓她知道,可她吃著、用著,偶爾去了大宅,見了那兒的傭人,從他們不屑的眼神臉色,從那些丫頭穿得比她還要好的衣著打扮,也看得出來自己被人瞧輕了。

  溫家的小姐,可不只她一個。

  所以早先,她就趁一次機會,託口要作畫時拿來參照,讓邱叔在街上買了一雙男鞋和小帽備著。

  只是,原先她還有些猶豫,現今的世道,不時興姑娘在外拋頭露臉。

  可幾次廟會,她也曾見過有些婦道人家在做小生意,養家活口,即便那些女人都會在後面被人說三道四,她仍知那才是解決小別院生計的唯一之道。

  她不能也不會在這小院裡,坐困愁城。

  她曾想過找陸義依她的意思去跑腿,但陸義不只瘸了腿,還沉默到讓她懷疑他是個啞巴,實在不是做買賣的料。

  翠姨的病只是讓她下了決心。

  她要用這些換來的銀兩做些小買賣——

  對街當舖有了動靜,她回神,看見當舖的門開了。

  她心一緊,深吸口氣,鼓起勇氣,掀簾子進了當舖,壓低了嗓音,當了那串玉珠子,只想著要快點換錢去給翠姨請大夫。

  在櫃後估價的朝奉多看了她幾眼,報了玉珠子的價值,翠姨再三和她說過這串玉珠子足以在繁華的城西這兒買下一棟房舍,但她沒有和這朝奉爭執,來當舖的人都是缺錢的人,哪個當舖不趁機撈上一筆?

  拿了當票和銀兩,她將它們塞到錢袋裡,匆匆轉身離開,去街上找大夫。

  誰知才出舖子,她快步走進對街小巷,想抄小路,可走沒幾步,一道黑影就從後撞上了她。

  她被撞倒在地,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發現對方試圖搶走她緊緊攥在手裡的錢袋。

  因為太過吃驚,她也忘了應該喊叫,只是死命的抓著,怎樣也不肯放。

  混亂之中,她被揍了一拳,她感覺到頭上的小帽掉了,長髮散了,對方又扯又拉,但她依然沒有鬆手,那賊火了,抬起了大腳,試圖踹她。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不知從哪飛來了一本書冊,正中了那人的腦門。

  那人大叫一聲,鬆了手,往後栽倒在地,她忙抓著錢袋往後退,驚慌的看著那人爬起身來,一臉兇惡的還要往她衝來,卻在下一瞬間不知是看見了什麼,臉色刷白,轉身跑走了。

  她抓著錢袋,壓著心口,轉身就看見了那個站在巷子口的男人。

  她記得他穿著一身月牙白的衣裳,記得他將長髮好好的束著,記得他穿著一雙黑色的靴,記得他腰上掛著一隻黑色的腰牌。

  那男人,模樣斯文,一臉白凈。

  那一年,這城裡還沒有太多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那時,她尚不知他是誰。

  可當他朝她走來時,她仍因方才的遭遇,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

  他沒理會她,只彎腰低頭撿起了那本書冊,還有她掉落的黑色小帽。

  他拍了拍髒掉的書冊,把小帽遞還給了她,淡淡的說。

  「下次當了東西,銀兩先收好再出舖子,別拎在手上,也別走小巷,這兒的小賊,會盯著當舖找肥羊。」

  她睜著大眼,有些驚魂未定,沒抬手去接,只忙把錢袋快快塞進懷裡。

  「我不是……不是肥羊……」她臉色蒼白的說:「這錢是救命錢,要給我家人找大夫的。」

  「拎著沉重錢袋的人,都是肥羊。」他冷眼看著她,道:「那些賊認錢不認人,不會管這錢是要拿來做什麼的。」

  聞言,她一陣啞口,只能伸手拿回了小帽戴上,從緊縮的喉嚨裡,擠出了兩個字。

  「謝謝。」

  對於她的道謝,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抓著那本書冊,轉身走了。

  她看著他一路走出了巷子,過了街,一位小廝匆匆上前為他掀了簾子,當舖裡那貪了她錢的朝奉快步迎了出來。

  簾子落下,他黑色的鞋靴和那抹月牙般的白,迅即隱沒在門內。

  瞪著他消失的當舖,她有些錯愕,她不知他是誰,只知這男人不是普通人物,她心跳依然飛快,思緒一片混亂,只能重新將散落的髮綁好,再將小帽戴上。

  待回神,匆匆打理好自己之後,她不敢再走小巷,只能回轉大街。

  到得了街上,忍不住抬眼再看了一下那蓋了三層樓高的當舖,卻意外瞧見那男人坐在二樓窗邊,手上仍拿著那冊書,一臉百般無聊的看著。

  驀地,忽然領悟,他本就一直坐在那兒。

  因為坐那兒,才看見她在對街巷子裡被人行搶。

  她有些震懾,有些啞然。

  大街頗有些寬度,她不知他怎麼能從當舖這,一下子跑到了對街那兒的小巷裡,她聽說過有些人武藝高強,可以飛簷走壁,在屋頂上高來高去,她也曾聽邱叔說過一些江湖傳說,但她還以為那都是唬人的流言。

  或許他只是剛好就經過了巷口?

  她才這般想著,就看見那男人似是察覺了她的注意,垂眼朝她看來。

  看見是她,他挑起了眉。

  忽地,知曉他原先真的一直就坐在那兒。

  莫名的,臉微紅,卻沒有別開視線,只注意到他手上拿的那本書,是《六韜》。

  那是一本兵書。

  是武王與太公望的對話集。

  但她曾在書上看過,有不少名士大家,都認為《六韜》是本偽書,假的,後人胡謅的。

  她不知他為何看這書,即便這書是真的,那也是一本兵書。

  這人不像武夫,他一臉白蒼蒼的書生樣。

  可她也知,那賊人一見他就跑,定也知他武藝高強,不是惹得起的人物。

  她對他頷首,再次無聲道謝。

  他沒理會她,只挪移開了視線,繼續看他手上那本書。

  仰望著樓上那男人,她不再多想,轉身去找大夫。

*             *             *

  「小姐、小姐——」

  鈴兒的叫喚,讓她回過神來。

  「書舖子到了。」

  她眨了眨眼,看見自家丫鬟憂心的看著她,才發現車馬已停下。

  眨了眨眼,她將心緒從五年前的回憶中拉了回來,接過鈴兒遞來的帷帽,她將其戴上,遮住臉面,這才下了車。

  城南這兒不比城西街市商區熱鬧,這兒多是一般小老百姓住的地方,屋子小且老舊,這兒的舖子賣的也多是日常用品,眼前這書舖子,所買賣的書冊,更是舊的比新的多。

  可她喜歡這間書舖子,這不起眼的小店,從上到下都堆滿了書冊,裡頭擺放的書冊雖然不是最新的,可這兒什麼樣的書都有,內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從東到西、打南到北,無論是哪朝哪代的書冊,這兒都能找到。

  而且,和其他地方不同,這間舖子裡有位姑娘。

  當她走進那間書舖子裡時,那姑娘正坐在櫃檯之後。

  同大部分城裡的姑娘不同,這姑娘不戴帷帽,也不戴面紗,不遮臉。

  姑娘容貌極美,喜穿黑衣,面如冰霜,從沒給人看過好臉色,大部分的時候,她都不搭理人。

  可她知道,這姑娘學識淵博,什麼也曉得。

  進到了書舖子裡,確定店老闆今兒個不在,舖子裡除了那姑娘沒別的人,她方摘下遮臉的帷帽。

  說真的,她也不愛這樣遮頭遮臉,可這世道就是這般,女人家在外不能拋頭露臉,所以當她發現這兒竟有間書舖子,偶爾還是個姑娘在顧店時,她真的又驚又喜,因為只要到這,她就能放鬆的淘買自己喜歡的書冊。

  這書舖子裡雖然什麼樣的書冊都有,但不知是否因為讓個姑娘顧店,所以長年都沒有太多客人,除了她之外,偶爾她也能看見其他客人來買書,但客人確實不多。

  也不知為何,這舖子竟然也這樣存活了下來。

  雖然對店老闆不好意思,可她喜歡這兒這樣安靜,常常一待就大半天。

  這兒的書常常更換,她每回來,書架上放的都是不一樣的本子,卻總是有她需要的東西,她在這裡看過內含《夏小正》篇章的《大戴禮記》,也看過晉代鄭輯所著述的《永嘉記》,而這兩本書冊人們都說其文早已散佚大半,只有轉記,但這兒的書冊內容看似卻十分完整,也不像後人轉記。

  其中《永嘉記》中,關於永嘉八輩蠶的記述更讓她看了十分吃驚,回去和蠶母師傅對照印證,還因此改善了養蠶的技術。

  這些年,她從這兒淘到的古書裡學到許多,時不時就會來這兒挖寶。

  她在書櫃之間漫步,瀏覽翻找著書冊,不小心就忘了時間,直到鈴兒又來提醒,她方依依不捨的抱著幾本書冊去結帳。

  櫃檯裡的姑娘面無表情的拿繩子替她把書綁好。

  「這些總共要三兩。」

  聽到書錢要這麼貴,一旁的鈴兒倒抽口氣:「怎麼這麼——」

  黑衣姑娘冷冷瞥來一眼,那冷眼如冰劍一般銳利,教鈴兒嚇得瞬間閉上了嘴,縮到了她身後。

  「鈴兒,你先把書拿上車吧。」

  她好笑的提起了書,轉身把那書拎給了身後畏縮的丫鬟。

  鈴兒一聽可以先走,立刻提抱著那幾本書,匆匆推門落荒而逃。

  「抱歉,我家丫鬟沒念過多少書,不懂得這書有多好,您別介意。」她朝那櫃檯後的姑娘笑了笑,掏出三兩銀元付帳。

  黑衣姑娘面無表情的看著她臉上的笑,粉唇依舊平直,掀也未掀,只伸出雪白的小手,把那三兩銀元收下。

  可她注意到,那姑娘黑如冰石的眼,緩了些,不再銳利如刀。

  她對那姑娘又笑了笑,收起荷包,轉身出門,臨到門口,卻突然聽到那姑娘開了金口。

  「溫老闆。」

  聽到這稱呼,她一僵,回身只見那姑娘看著她,說。

  「秦老闆說,溫老闆若要開學堂,他可以提供習字本。」

  她僵在門邊,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那姑娘看著她,過了半晌才翻了個白眼,道:「秦老闆聽說溫老闆想為底下工坊的孩子們開學堂,你可以回去同溫老闆說,書舖子的秦老闆願意無償提供習字本。」

  她眨了眨眼,這才清了清喉嚨,點頭。

  「我知道了,我會同溫老闆說的。」

  黑衣姑娘直視著她,然後將視線拉回了手邊的書冊上,再沒多看她一眼。

  她心跳飛快的轉身,戴上了帷帽,轉身推門走了出去。

  上車後,她忍不住從窗內往外看,那書舖子靜靜的坐落在那兒,一隻黑貓蜷縮在門邊曬太陽,隔著窗欞格紋,她能看見舖子裡的黑衣姑娘也正朝外看著她。

  心頭,莫名又一跳。

  忽然間,知道這姑娘曉得。

  她放下窗簾,將冰冷的小手交扣在身前。

  或許,那秦老闆也知道。

  這城裡,還有多少人知道呢?

  她並不是真的很在意人們知道多少,那並不是天大的秘密,她清楚多多少少有些人知道。

  這書舖子,也是周慶的嗎?

  沒來由的,想起那年他手中拿著的《六韜》,人都說《六韜》是偽書,可她後來發現,那不是,她在那書舖子裡也看過那本書,還買了回家翻看,她覺得那不是偽的,不是仿的。

  知道她秘密的人,多少都和周慶有關。

  只不知,是敵是友。

  她希望這書舖子的人知道那事,只是從旁聽說,可她行事應該要更加小心注意。

  雖然那姑娘看似無惡意,她也不覺書舖子的老闆對她存有惡心,但這些年她早已學會了解,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車馬前行,穿街過巷,不一會兒,就出了城,回到了自家宅院。

  她下了車,跨進自家門檻,鈴兒抱著書跟在她身後。

  「我頭有點暈,回房歇歇。」她一跨進門,就同那丫鬟把書拿了過來,開口交代,「你去忙你的事吧。」

  「是。」

  知道自家大小姐身子虛,長年都待在屋裡,出門一趟回來總要躺個好幾天,鈴兒應答一聲,乖巧點頭,轉身走了。

  支走了那丫鬟,她往自個兒小院走去,進門後關上了門,脫下身上的衣裳,摘下頭上的發簪,卸去臉上胭脂,重新將散落的髮束起,再從衣箱裡,拿出另一件衣袍套上,卻在這時,看見被擱在桌上的布匹。

  那是她之前從工坊裡帶回來的。

  月牙白。

  不自禁的,她伸手撫摸那塊布匹。

  指腹下的布料極細且軟,上頭有著細微的紋路,用差異極微的白色絲線,織著長笛、桃花、流水與小船。

  春風再起,讓窗外楊柳又飄曳起來,恍惚中,好似又看見他人在眼前,嗅聞到他身上那股味道。

  染了他體溫與汗水的織錦。

  剎那間,他似又在眼前,貼得她好近好近,遠遠超過該有的距離。

  她能感覺到他垂下的鬢髮黑絲拂過她的眼,察覺到他的氣息溜過她的頰。

  心跳、體溫、味道……他頸邊的脈動……

  還有,那雙如深潭一般黑的眼,和他低啞的聲音。

  為什麼?

  她記得他問,貼在她耳畔,問。

  你為什麼這麼做?

  一顆心,微微的一顫,每每聽到他的聲音,都會這麼輕顫,教她屏息,忍不住閉眼抵擋。

  閉上了眼,回憶卻再次紛至沓來,如潮水一般。

  她記得許多和他有關的事,記得太多太多,想忘也忘不了。

*             *             *

  那日,請了大夫後,她拿著大夫開的方子,到藥舖抓藥,熬了藥給翠姨喝,翠姨的情況慢慢好轉,她卻沒有因此鬆下心來。

  她將剩下的銀兩分成兩份,一份藏了起來,剩下的依然穿著男裝,拿去買了一些織布車機,送到了郊外家有困境的農家裡,請農婦趁農閒時,織就布匹。

  和農婦收布這事,不是只有她在做,一直以來,城裡的商家都有固定在和近郊的農婦收布,可那些是家裡本就有織機的婦人。

  她看到的,是那些更為貧困,連織機都買不起的人家。

  她將織機租賃給她們,還提供棉花,織機租金和棉花的價格,就以織好的布匹代替,遇有不懂得織布的農婦,她就請翠姨直接上門一個一個教到會。

  翠姨念歸念,也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最終還是允諾幫忙。

  翠姨盡力把她當小姐養,但除了識字念書,她對琴棋書畫一樣也不熟,刺繡織布更不是她擅長的技巧。可翠姨懂得女工,而且十分擅長,從小到大,她身上的衣物,有大半都是翠姨親手做的。

  她不懂織造,但她識字,她娘留了好幾櫃子的書給她,她從書裡學到很多東西。

  她和那些農婦說破了嘴皮子,才讓她們相信她不是騙子,現成的棉花和織機當然替她增加了不少說服力。

  那陣子,她到處奔走東西,幾乎跑斷了雙腿,差不多在那時,她才慶幸自己有著一雙天足,沒被帶去纏小腳,才有辦法這樣來回奔波。

  事情一開始順利到讓她都有些頭暈,然後開始急轉直下。

  那年秋收之後,不到一個月,她就收了十匹的布,她穿了男裝,扮成男人到城裡做買賣,卻連一匹布也賣不出去。

  人們不收她的布,即便價格壓再低,她說破了嘴皮子,跑遍了城裡大半的布店、染坊、衣舖子,甚至估衣舖,卻沒有任何一間店家要收她的布。

  「不行不行——」

  「不用不用——」

  「我不需要,你快走開,走開——」

  當她提著沉重的包袱,再一次被趕出了衣舖子時,雪花從天上飄了下來。

  她搞不懂為什麼沒人要收她的布,一度還懷疑,是否人們都識出她是女子。

  家境不好的女子,才會在外拋頭露臉。

  可在這樣穿著男裝在外,來回奔走數月之後,她雙手因為搬東弄西變得皮粗肉厚,兩腳更是一再破皮到長出老繭,她甚至學著男人那般大手大腳的走路,學著男人那般提氣放聲說話,就連她自己看到水中倒影,都快認不出她自己,別人怎還會以為她是女子?

  她不肯死心,卻知道自己可能賠得血本無歸。

  她還以為這是可行的辦法。

  婦人不能出外行商,但她只是收布再將布匹轉給商家,不是開舖子做生意,這樣為何也不行?

  難不成,到頭來,她終是只能靠著老爺和那女人的施捨,看他們一輩子臉色過日子?

  站在寒凍的風中,她又累又倦,打心底興起一股不甘。

  她有貨,卻賣不出去。

  走在飛花般的風雪中,她懷疑自己實在太異想天開,仍不死心的提著包袱往下一間走去,卻還是受到一樣的待遇。

  「大爺,拜託您,您至少告訴我,為何不收我的貨嗎?」

  「不收就不收,咱們自有原因,你囉唆什麼?去去去,別妨礙咱們做生意!」

  再一次的,她被人趕了出來,臨到門口,那人還推了她一把。

  她往後退,被門檻絆了一下,整個人失去平衡,往門外摔去,她心下一驚,好不容易才在著地時轉過身來,卻還是摔趴在雪地上。

  這一摔,痛得她眼冒金星,有那麼半晌無法喘氣也不能動彈,待回神,張開眼只看見一雙黑色長靴就在眼前。

  她抬頭往上看,看見一襲玄黑長袍,然後是那塊腰牌,那繡著紅線的衣襟,還有那雙黑不見底的瞳眸,和那個男人。

  男人站在那裡,手上撐著一把油紙傘,垂眼看著她。

  她僵住,剎那間熱氣竄過全身,只覺得羞且窘。

  她飛快爬起來,抹去臉上的雪水和髒污,將脫手飛出去,敞開散落一地的布匹撿拾起來,她盡力動作快了,卻依然感覺得到他的視線。

  她不懂他為何還站在那,為何不走開?是覺得好笑嗎?想看她出糗嗎?

  可那男人就是動也不動的,杵在大街上,直勾勾的看著她。

  待她窘迫的將布匹全撿拾回來,包回包袱裡,站起身,想轉身快步走開時,卻聽到身後那男人開了口。

  「想做買賣?」

  她愣了一下,停下腳步,回身朝他看去。

  男人撐著傘,瞅著她,一張臉依然淡漠,他手上抓握著一頂黑色的小帽。

  她這才發現,自己的帽子又掉了,不知何時被他撿拾了起來。

  她遲疑了一下,才在細細的飛雪中,上前接過了他遞上的小帽,吐出一字。

  「是。」

  即便站了起來,這男人依然比她高大許多,他垂著眼,瞧著她,張嘴開口。

  「在這城裡,要做買賣,是有規矩的。」

  「什麼規矩?」她愣了一愣,開口問。

  男人朝街尾的那間大廟點了點下巴:「看到前面那間大廟對面,掛著紅燈籠的酒樓了嗎?」

  她轉頭跟著朝大廟那兒看去,看見了那棟掛著紅燈籠的酒樓。

  她知道那酒樓,那是京華酒樓。這城裡每一個人都知道京華酒樓,那酒樓有著城裡最好的廚師,還有著全城最大的旗招,即便是站在這兒,她也能清楚看見那在風中飄揚的旗招。

  「想做買賣的人,得到廟前的酒樓裡,先和掌櫃的買個平安符。」

  「為什麼?」她不解,再問。

  「保平安。」他黑眸波瀾不興,淡淡的說:「防止小鬼來鬧場,讓人生意興隆。」

  她半信半疑的看著那在飛雪中的紅燈籠,待她將視線拉回男人身上時,那男人已經轉身離開了。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她有些困惑又不安,但她已經試過各種辦法了,那些人就是不收她的貨,既然如此,去那酒樓試試又有何不可?

  她朝那酒樓走去,和掌櫃的買了平安符。

  掌櫃的看著她手裡的包袱,只問她做什麼買賣,她告訴了他。

  那掌櫃給了她一個紅色的平安符,報了一個價。

  那平安符頗貴,但她付了錢,把身上所有的銅錢都掏了出來付帳,掌櫃的還告訴她,每月都得來廟裡過個火,會換個新的平安符給她。

  簡言之,就和繳月錢一樣。

  她眨了眨眼,很快會意過來。

  後來,她在幾番打聽之下,才曉得那酒樓是周豹開的,當舖也是,這城裡有不少青樓、賭坊都是周豹開的。

  惡霸周豹,控制了這座城的大小營生。

  在這城裡,不和周豹買平安符,就做不了買賣,所以即便她的貨再好再便宜,也沒有人敢買,沒有人敢收。

  這城明的是官府的,暗的是周豹的。

  而那男人,是周豹的兒子。

  相較於周豹的猖狂,他安靜又低調,只是那惡霸身後一道蒼白的影子。

  後來,她從旁人嘴裡,聽說了他的名字。

  他叫周慶,喜慶的慶。

  但人們看見他,從來也不覺得喜,更不會想舉杯歡慶。

  多年後,人們早已清楚領悟到一件事。

  惡霸的兒子,仍是惡霸。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1 11:07 PM 編輯

【第二章】

  「大爺、大爺——我求求你們——」

  商街上,呼天搶地的哀求聲,突然傳來。

  人們聞聲紛紛轉頭看去,只見一對夫婦對著幾名強搬貨物的大漢拉扯哭喊著。

  被扯住的大漢毫不留情的推開那兩夫妻,橫眉豎目的抬手朝手下喊著:「還愣著做什麼,把貨全給我搬了——」

  那婦人見這些大漢不給情面,為保生計,淚流滿面的雙膝跪地,轉向那站在一旁的斯文男人求情。

  「周家少爺、周家少爺,咱們一家三十八口,就靠這買賣吃飯了,你撤了咱們的貨,咱們就沒法活了——大人、大人——我求求您——我拜託您,您行行好、行行好、大發慈悲——我給您磕頭了——」

  說著,她一邊磕頭,一邊還抓著傻愣的丈夫一起跪下來磕頭。

  「老李,你還傻站著做啥?快來拜託周少爺啊一快告訴他,咱們下月定會把錢還了,不,是下旬——不,是再三天、再三天,您再寛限咱們三天就成——」

  鋪子老闆看著周慶,又驚又怕,可在妻子的催促下,他還是跪了下來,和妻子一起哭著和那穿著一身月牙白的少爺磕頭。

  「周家少爺……我給你磕頭了……我拜託您、拜託您……給咱們一條活路……」

  男人看著那對跪在眼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把頭都快磕破的夫妻,只淡淡的開口。

  「李老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錢不是我讓你借的,欠條也不是我讓你簽的,這房契更不是我主動讓你給質押的,你買賣生意不好,也不是我擋著你賺錢了,是不?」

  李老闆跪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哀求著。「周家少爺,這是我李家祖屋啊……我是真成交了一筆大買賣,下個月就真能還錢了……求您再寛限我幾天……再寛限我幾天……我不能丟了我李家的祖屋啊……」

  周慶聞言,只彎下身,低下頭來,直視那男人的眼。

  「李老闆,在商言商,您是知道的,我寬限您,誰來寬限我啊?」

  一旁的李氏聽了忍不住上前,揪抓住周慶的衣抱,含淚求道:「周家少爺,我拜託您——」

  她話沒說完,就因為周慶掃來的冰冷視線,嚇得縮了手,可卻依然忍不住流著淚顫聲說。

  「我們……我們上有高堂……下、下有兒女要養……」

  周慶高高在上睨著她,只回了一句。

  「干我什麼事?」

  聞言,李氏放聲大哭,李老闆更是死灰著臉頹然坐倒在地。

  周慶看著他倆,只冷冷抬眼朝周圍那些圍觀議論的人掃視了一圈。

  市集裡在場的人見了,紛紛撇開了視線。

  他無聲冷笑一聲,轉身張嘴交代手下。

  「墨離,可別全搬空了,該多少,咱們就拿多少,可別讓人說我周慶故意佔人便宜。」

  「知道。」跟在周慶身旁的男人,低頭應著,一邊在大漢們把貨物搬上車時,拿著算盤快速的估算貨物價值。

  可待墨離舉手喊停時,那些大漢們早已幾乎將店鋪裡的貨給搬空,只剩下一小箱的貨物。

  「爺,夠了。」

  墨離說著,將算盤和帳本遞上來給周慶看。

  周慶看了一眼,對著那哭得泣不成聲的兩夫妻,伸手撣了撣方才被李氏抓皺的衣抱,淡淡道。

  「李老闆,別說我不給你時間,明兒個早上,我會派人來清房,屆時你若還佔著這屋,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說著,他方漠然轉身走開。

  李老闆看著自家幾被搬空的鋪子,看著那男人冷漠的背影,再又想到自家傳了數十代的祖屋就這樣沒了,一時失了理智,老淚縱橫的對著周慶大吼哭喊控訴。

  「周慶!你騙我質押祖屋,又不願寬限這幾日,還強行搬貨,不讓我用貨調錢周轉,誰不知你就是要搶這屋這地——你這無良奸商!喪盡天良!不得好死!周慶你不得好死——」

  這哭喊咒罵聲穿透大街小巷,引來陣陣抽氣聲。

  可那被咒罵的周慶,卻像是沒聽到似的,他腳下停也沒停,依然只是慢悠悠的負手走在大街上。

  「周慶你這王八蛋!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李老闆還在哭喊,旁的人見了,怕會出事,忙上前阻止老李再喊下去。

  身後一陣騷亂,周慶也不介意,就這樣走在早市的街上。

  前方的人,紛紛畏懼的讓出了路來。

  然後,他看見了那杵在路中央的人。

  那人身材瘦小,穿著一身青衣,一張臉白白凈凈的,一雙眼清澈見底。

  人都讓了,只他沒讓,就杵他眼前。

  那人不是別人,是這城裡的年少新貴,這幾年城裡最出名的溫大善人——

  溫子意。

  他走到那人身前。

  那人直視著他。

  人們緊張的看著城裡最出名的這兩人,忍不住又怕又要看。

  老李恨恨的哭喊詛咒聲還回蕩在空氣裡,讓氣氛更加緊張。

  「你何必?」

  溫大善人看著他,微蹙著眉,淡淡開口。

  周大惡人垂眼瞅著他,只冷冷一笑。

  「我高興。」

  周慶你道王八蛋!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溫大善人唇一抿,一雙黑眸,黯了一黯。

  周大惡人笑著舉步,同他錯身而過,走向碼頭,上了船。

  周慶你這王八蛋——

  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身後不甘心的咒罵與哭喊依然在喊,隨風上了天,久久都不曾消散。

*             *             *

  澄紅的夕陽,緩緩沉入了遠方重重的樓閣飛簷之後。

  下了船之後,男人上了樓,坐上了羅漢床,斜倚在窗邊,從他所在的位置,他可以看見,那一重又一重的屋瓦、飛簷,還有掛在其下的銅鈴。

  風一吹,簷下的銅鈴便輕輕響起。

  眼前的一切,盡皆被夕陽染成金黃,前方大街的石磚,對街的屋舍、樓閣,就連倚在窗邊的姑娘,全反射著金光,看來像是真金鋪設而成。

  它們當然不是,待過了這些許片刻,什麼也會被打成原形。

  白牆、黑瓦、灰磚,陳舊的琉璃,褪色的紅燈籠,還有那睡上三天依然難以消除的疲倦眉眼……

  不過待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酒過三巡,一切又會被染上炫麗的顏色,看啥都如夢似幻,不覺真切。

  凝望著窗外這座華麗又頹敗的城市,他看著它褪下了金裝,變得有如百歲老婦那般滄桑,又在人們點亮燈籠時,重新招搖起來。

  徐來的夜風,吹揚起他的髮,他閉上眼,卻只聞到那些胭脂水粉的味道,還有那些嘔吐過後,萬千香露也洗不盡的酒水酸臭味。

  可即便有那些味道,車馬船轎還是一輛一輛,一艘一艘的接著來了,來到了這條大街。

  琴聲不知何時開始飛揚,姑娘們的嬌笑再起,男人們大笑著、吵鬧著,酒樓廚房大鍋開了火,鍋杓翻飛,不一會兒就開始出菜,就算空氣中原本真有什麼臭味,也都被食物的香味,被姑娘們的甜味給取代了。

  他可以聽見骰子聲,聽見歡呼聲,賭坊那兒喧鬧蒸騰了起來。

  夜,漸漸深了。

  城裡的人大多都已入眠,但這兒的熱鬧才剛要開始。

  迎春閣的院子裡,在建造之初就搭建了戲台,看戲的大爺一一入了座,小二們勤快的為大爺上茶送酒,遞巾端菜。

  不像白日街上那兒,姑娘看戲得躲小棚裡,在迎春閣這兒,姑娘可都是大剌剌的陪著大爺們坐在臺前的。

  好戲開鑼時,他睜開眼,起身換上衣抱,束起了髮,戴上了冠。

  當他下樓時,看見戲台上,迎春閣的花魁,穿著男裝,扮著二郎將軍,耍著紅槍頭,嬌笑叱喝著,和另一個角色對起招來,贏得台下大爺們頻頻叫好。

  秦千戶來了,張同知來了,王爺府的陳長吏也來了,和知府大人的小舅子一起來的,坐在戲台的最前方,不時交頭接耳,一旁還各有一名姑娘好生伺候著。

  他走下樓,還在階上,未到台前,人人都站了起來,和他打躬作揖,他笑笑回禮,客氣招呼著眾人,一旁姑娘送上水酒,他接過了手,未沾唇,已察覺不對。

  這酒,有毒啊。

  他笑了笑,也不介意,只一口飲盡。

  酒入喉裡,香醇熱辣,燒得腸胃有如火燙。

  他眼也不眨,笑著同人敬酒說笑,又喝了幾杯。

  見他喝了酒,一杯又一杯,這當口,有的人驚,有的人喜,有的人驚疑不定,卻沒人試圖攔阻他。

  中場來見客,這是他固定要走的過場,連台上的戲都算好了要停上那麼一停,待他寒暄過後,才又再繼續。

  鑼鼓再響,他舉步走向賭坊。

  坊裡人聲更加鼎沸,人人擠在桌台邊,激動的揚聲忙著下注。

  莊家搖著骰子,嚷著下好離手,一回又一回的持續著那惑人的小遊戲。

  這兒的玩家,沒人有空閒多看他一眼,倒是莊家們機靈的注意到他的到來,嚷得更起勁了。

  他負手站在後方看了一會兒,交代一旁手下,別讓一位官家少爺輸得太多,這才抬眼,欲轉身掀起簾子離開賭坊,可身都還沒轉,數名大漢趁其不備,從忙著下注的喧囂人群中衝了出來,個個手上都提著大刀。

  「周慶!納命來!」

  那酒有問題,他早料到人會來犯,冷眼看著那幾名刺客,他不驚不慌,一抬腳踹向衝在最前頭的刺客,提氣張嘴,將那有毒的酒水,直射第二人的雙眼。

  酒水如箭,對方摀著眼慘叫倒地,他沒理會,迅即奪下第三人的刀,反手橫擋另一頭疾射而來的暗器,將它們全擋了回去——

  第四人被反打的暗器擊中,慘叫倒下,他回身斬殺第五人,順道把第六位那原先站在他身旁聽取交代,卻舉刀試圖暗殺他的叛變者給一刀宰了。

  跟著,他腳跟一旋,大刀反手再揮,攔腰橫砍,一次解決了前面兩位不知死活又衝上來的刺客。

  人們才眨眼,血花如雨,已噴濺得到處都是,六名刺客,死了五個,只有第二個人因為雙眼被酒箭弄瞎,倒在地上慘叫,沒再攻擊他而留下一條小命。

  鮮紅的血,從他手上大刀的溝槽滴落。

  一滴,一滴,又一滴。

  坊內的賭客玩家驚恐的看著那站在血泊中的男人,人人嚇得臉色發白,全像受驚的老鼠,縮擠在牆邊,躲藏在桌下,沒人敢亂動一下。

  他手持血刀看著眾人,揚起嘴角。

  這一笑,讓人更驚,更加不敢動彈。

  身上的殺氣,仍未消,尚瀰漫在空氣中。

  他舉步,所有賭客都忍不住往後退縮。

  他抬手,每個人都繃緊了頭皮。

  噙著笑,慢慢的、緩緩的,他將大刀擱在桌上,掏出手絹擦了擦手,對著所有賭客玩家微笑。

  「抱歉,驚擾了大夥兒的玩興,方才這一局,都算我的。」

  他淡淡說著,朝一旁的莊家交代。

  「老伍,讓大爺們到酒樓裡歇歇,把這兒清乾淨。」

  「是。」老伍點頭,立刻笑著招呼起受驚的客人來。

  他沒留在現場,只轉身離開。

  這一回,沒人再試圖攔阻他。

  他掀起簾子,踏上迴廊,穿過小橋流水,走過假山造景,在眾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的上了樓。

  回到房裡,他脫下了染血的衣冠,只著素白單衣,坐到窗邊美人榻上,這才倚在小几上,看著遠方的夜色。

  有人輕輕敲了敲門,是那已連著數年奪得花魁的女人。

  即便隔著門扉,他都可以嗅聞到她身上的香味。

  「進來。」他頭也不回的說。

  女人走了進來,輕移緩步而來。

  「爺,您還好嗎?」

  他依然沒有回頭,只看著遠方。

  「好,當然好。」他握住了掛在腰上的小銀鎖,用指腹摩撫著,淡淡反問。「怎能不好?」

  聞言,女人停下了腳步,不敢再進。

  她停了下來,反倒讓他笑了。

  諷笑。

  她怕他,他知道。

  這城裡的人都怕他,即便跟在他身邊多年,這女人依然怕他。

  怕得要命。

  他是周慶,他要人生,人就得生,他要人死,人就得死。

  只要有腦袋的,都知道應該要怕他。

  女人識相的退了出去。

  夜風又起,再次揚起了他漆黑的髮。

  他閉上了眼,握緊了掌中那小小的老銀鎖,感覺著風,感覺著手中那結實飽滿的溫熱。

  這城裡,只有一個女人不怕他。

  女人清澈的黑眸,浮現眼前。

  他可以清楚看見,那黑眸隔著粼粼的波光看著他,隔著大街小巷看著他,隔著桃花青柳看著他。

  這些年,那雙清澈的眼,總無時不刻的看著他。

  看著他為非作歹,看著他喪盡天良……

  即便事隔多年,周慶依然清楚記得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生嫩的模樣。

  雖然穿了男裝,可她那白嫩的臉皮,吹彈可破的肌膚,粉嫩的指尖,烏黑柔滑的長髮,嬌小的身段,還有那一絲不可錯認的體香,在在都說明了她是位姑娘。

  女扮男裝的姑娘。

*             *             *

  她被搶了,連喊都不知要喊。

  他坐在樓上,一眼就瞧見了她。

  她還沒進門,他就知道她會被搶,她的衣料太好,鞋帽太新,身形太小,秀氣的十指太漂亮,走路的模樣太嬌氣,拎在手裡的錢袋太沉重,從頭到腳怎麼看就是隻肥羊。

  小肥羊。

  他本不想理會她,換個時候,或許就不管這事了,但那天才一早,她是那天鋪子裡的第一位客人。

  那賊太不長眼,她又太過堅持,死也不肯放手。

  而那日,他的心情,剛巧不太好。

  看了就煩。

  待回神,書冊已經脫手。

  走近了,才發現她原本模樣應該長得不錯,可惜臉被打腫了。

  是個姑娘,他知道。

  他從小在脂粉堆裡長大。

  但她膽子很大,一直看著他,雖然在他靠近時退了一步,屏住了氣息,神態卻異常鎮定,還和他道了謝。

  等回轉上樓,忍不住又朝她看去,那女人抬手整理長髮,戴好小帽,長長的袖子滑到了細瘦蒼白的臂膀上。

  他注意到她的手在抖,舉步前還深吸了好幾口氣,摸了摸胸口,確認錢袋還在身上,這才走出巷子。

  他挪回視線,看著手中書冊,不一會兒,卻察覺到下方投射而來的視線。

  是她。

  他抬眼看去,她沒有移開視線,只在街上抬眼瞧著他,對他頷首點頭。

  這女人膽子很大。

  他想著,卻沒將她放心上。

  他對大家閨秀沒興趣,也沒想多攬麻煩。

  可大街上少見女子,如她這般膽大妄為,穿了男裝到處走的,就更少了,他幾年也沒見一個。

  很難不注意她。

  每當瞅見,總會多看一眼。

  他不知她是哪家的姑娘,哪戶的小姐,卻總看見她在街市裡穿梭。

  一開始,是在採買紡織機車,二手的,不是挺好,卻一買數輛;然後是棉花,一次買了十多斤,卻是分次來領,一次數斤,她也自個兒扛。

  用那小小的身子,細瘦的手來提,來扛。

  一次騎馬出門,在城外看見她,在田野之中,同農婦說話。

  那一回,她穿了女裝,臉也因為在外奔波黑了些,但他瞅見了那被人搬下車的二手織機。

  驢車上,還有一架織機,等著要送往另一戶人家。

  秋風傳來她說話的聲音,穿著那樣好衣裳的姑娘,說話一般不會這麼大聲,他轉頭看去,才發現那女人是她。

  他騎在馬上,讓馬兒緩步前行,隔著老遠,看了一會兒。

  她在縱橫阡陌之中,追著那農婦說話,農婦下了田,她也不怕上好的繡鞋衣裙會沾上水田裡的泥,竟就這樣也跟到了水田裡,嚇傻了那名農婦。

  是位小姐,才不擔憂鞋會髒、會壞。

  她家以前必定極富,才對身外之物這般不上心,可就因為如此,她穿鞋下田的行徑更顯怪異。

  一般有錢人家的小姐,甭說下田了,見隻蟲子都要大驚小怪,就連迎春閣裡的姑娘,繡鞋沾了雨水都要哀叫半天,哪個人如她這般?

  再後來,又月餘,他就看見她穿回男裝,提拉著個包袱,穿街過巷,一間一間鋪子的試,一位老闆一位老闆的問,問人要不要買她的貨。

  不是特別注意她,卻很難不去注意她。

  家道中落的小姐,多半都會聽天由命,選擇嫁人,她卻沒有這麼做。

  她想做買賣,當了玉珠子來換錢做生意,而且她還真找到了一個會賺錢的買賣。

  只除了,她不懂做買賣還得有門道。

  他讓跟在身邊的墨離跟著她,看她住哪兒,是哪戶人家。

  墨離回報的消息,讓他微愣。

  他以為她家已經沒落,誰知沒有,她爹是城中富戶,家財萬貫,她是大小姐,卻住在城外小院,身邊只跟著幾個老病殘窮的老僕。

  「三月前,她身邊是誰病了?」

  「從小將她帶大的丁翠曾病了一陣。」

  聽聞這,他忍不住挑眉。

  墨離又簡單說了她不住大宅的因由,連她去找了那後娘請大夫,卻被打回票的事,都查得一清二楚。墨離這人做事向來仔細,他相信就算他問這傢伙她祖宗十八代的事,他都有辦法回答得出來。

  因為他問了,因為他問過,這女人讓墨離也上了心。

  教那墨離,總在瞅見那女人時,會多事的朝她多看一眼。

  因為如此,瞧見她的機會更多了。

  他在酒樓裡能看見她在街上,在當鋪上也能瞅見她,就連走在街上,也能不小心遇著。

  她被人趕了出來,摔趴在地,一身狼狽不堪。

  回神時,他已走到她跟前。

  她抬眼,清澈的黑眼,透著窘迫。

  那張先前被小賊打腫的小臉早就消了,但經過這些日子的折騰,她早不如初見時那般十指纖纖、膚白似雪,可那雙眼,卻依然清澈且堅定。

  雖然羞窘,卻還是透著堅定。

  這陣子,她被趕出了數十家鋪子,光是他見著的,就有七八回。

  即便一再被拒,她卻沒有放棄,不打算放棄。

  她匆匆將那些布匹如同寶貝一般撿拾起來。

  到底為什麼?他想問。

  可到頭來,只開口告訴她得去買平安符。

  她去了,他知道。

  那夜,墨離多事的提了一回,後來他也在樓上,見著她在城西商街裡,順利做起了買賣。

  那年冬,他又在街上遇見她幾回。

  每回見著他,她總會和他頷首示意。

  每一回,看見他時,那雙清澈的眼底,總不自覺透出歡欣。

  她從沒主動找他說話,可她挺樂意看見他。

  他知道,能感覺得到,他應該要她別再這麼做,至少別理會她。

  這女人遲早會知道,他不是什麼良善公子,她每月買的平安符,繳交的辛苦錢,最終都會來到他手上。

  可他很難當沒見著她,特別是,這城裡少有人見著了他,會露出純然的欣喜。

  她總是如此,不自覺的,朝他揚起嘴角,漾出笑意。

  莫名的,讓人不由得多看兩眼。

  他從沒給過她好臉色看,沒笑過,沒回應點頭,她卻依然一遇他就對他頷首。

  大年初四,街上剛開市,他坐在當鋪二樓的老位子上,又見著了那女人。

  她穿著女裝,和那帶大她的女人,去廟裡上香,身邊還跟著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那是她的遠房親戚,眼睛不好,去哪兒都得人牽著。

  那時,她的買賣已然好轉起來,她家的瘸子車夫,駕著驢車載她、那婦人和那小姑娘一塊兒前來。

  墨離多事的關照著她的買賣,但有很大部分,是她的貨真的好,墨離拿來給他瞧過,那織布針腳緊密,摸起來極薄,觸感柔滑細膩,雖是棉布,卻不輸絲綢。

  他應該要墨離別多此一舉,卻總忘了提。

  她隔幾日就會帶貨上街,每月都會到酒樓裡,繳錢買平安符。

  他總能見著那忙碌的身影,在街上鋪子轉啊轉,在他眼皮子底下轉啊轉,像個小陀螺一般。

  他看著她牽著小姑娘下了驢車,帶著那小姑娘和一旁兜售的小販買了一串糖葫蘆給那小姑娘,入廟上香前,她抬首,習慣性的朝當鋪二樓這兒看來,忘了自己今天不是什麼做收布買賣的小貨商,忘了自己身上還穿著女裝,不是男兒裝扮。
  
  不知從何時起,她總會這麼做。

  無論晴雨,經過這兒,總會抬頭看上那麼一看,瞧上那麼一瞧。

  然後在看見他時,朝他頷首。

  那一日,她也如同以往那般,對著他點了點頭。

  只是這一回,她穿著女裝,旁的人見著了,那瘸子見著了,身旁的婦人見著了。

  在她入廟前,瘸子和她身邊的婦人說了兩句話,婦人匆匆上前,和她也說了兩句話,她猛地停下了腳步,回身昂首再看他。

  他清楚知道她是何時知曉他的身分的,就是那一剎,就在那片刻。

  人們總愛多嘴嚼舌,那如啞巴的瘸子也一般。

  她看著他,隔著大老遠瞧著,眼裡有著難以掩藏的錯愕。

  他垂眼看著她,冷冷的看著。

  原以為她會匆匆轉移視線,會驚,會怕。

  她卻只是看著他,直勾勾的看著他,看得他都莫名惱了,不自覺將手中的書冊緊握。

  最終,是那婦人又說了幾句話,她才垂下了視線,牽握著那小姑娘,一起入了廟。

  他是周慶。

  周豹的兒子。

  現在她知道了。

  她一會兒就出來了,只是這一回,她不會再抬首,不會再尋他,不會再找他。

  他想著,他該要走開,別繼續坐在這兒,該去做那些成堆的雜事。

  今日大市將開,等他忙的事,早堆得和山一樣多。

  可一炷香後,為了他也說不出的原由,他仍坐在原地,翻看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書冊。

  飛雪輕飄飄的,紛紛落下,因風又起,再翻落,在窗檯堆迭著,在雪地裡積累著。

  大廟裡,香煙裊裊;街市上,人聲鼎沸。

  她去而復返時,他一眼就瞅見了,一旁的婦人,為那小姑娘打著傘,她手上也打著一把傘,油紙傘遮住了她的臉面,他只看見她的裙擺,那潔白的裙裳,十分素雅,當她伸手拎起衣裙,他看見在那層層迭迭的裙角下,是一雙和其他姑娘相比之下,顯得有些大的繡鞋。

  那是一雙天足,這年頭,有錢人家的小姐都纏腳,只她沒有。

  他看著那繡鞋,跨過了門檻,重新消失在搖曳的裙擺下。

  婦人帶著小姑娘往驢車走去,繡鞋的主人,卻在廟門前停了一停。

  油紙傘微微揚起,稍稍側到了一旁。

  他清楚記得那一刻,記得那情景,記得他看見她打傘的手,記得那緩緩飄落的雪花,記得她從油紙傘下露出的小臉,記得她昂首時,在寒風中,徐徐吐出氤氳白霧的粉唇。

  他記得她揚起了眼眉,用那清澈如夏夜的眼,不偏不移的看著他。

  以為她這回該要怕了他,就算不怕他,也該記起自身的穿著打扮,想起自個兒是個姑娘。

  可她不怕,還找著他。

  雪花在空中漫舞著,街市上,人聲依然鼎沸,他卻只能看著她。

  然後,她微微抬起了藏在衣袖裡的手,反手攤開。

  他看見一隻紅色的平安符,在她小小的手心裡。

  是紅色的,不是黃色的。

  那是大廟裡的平安符,不是酒樓裡賣的。

  她瞅著他,確定他看見了,才轉身將它掛在了廟門前的石獅子的脖子上,不是大的那隻,是那隻小的。

  小獅子。

  他無言以對。

  她打著傘,轉身走了,上了驢車,消失在大街的那一頭。

  可那殷紅的平安符仍在,在那廟門前,在那小小的石獅子身上。

  驢車走遠了,雪花仍在飛舞著。

  有那麼一剎那,他眼角微抽,遲疑著。

  也許他不該這麼做,他清楚知道,暗地裡,一直有人盯著他。

  他坐在窗邊,盯著那抹殷紅,久久。

  可到頭來,他還是下了樓,在漫天飛雪中,來到廟門口,看著那銀鎖,伸手取下了它。

  平安符上,被她綁了一個老銀鎖,鎖是腰子鎖,小巧卻飽滿的鎖身上,刻著四個字——

  長命百歲。

  他看著掌心裡的小鎖,有些無言。

  這城裡多少人咒他和周豹一塊兒去死,她卻要他長命百歲?

  他看著那老銀鎖,忍不住,慢慢的、緩緩的,將手指收攏,將其握在掌心裡。

  有那麼一瞬間,好似仍能感覺她在銀鎖上留下的溫熱,感覺那熱氣,從手心一路鑽到了心口。

  他不知她在想什麼,怎想的?

  她該已知道他是誰,知道他爹是做什麼的,但她仍為他求了平安符,給了他這老銀鎖?

  有人看著,他知道,能感覺到。

  但這不是他逼的,不是他搶的,是她要給。

  她給的。

  真傻。

  他想著,卻還是握著那腰子鎖,穿越街頭人群,轉身上樓。

  真傻……

  男人張開眼,看著夜色,但往日舊時的回憶,卻只是讓他更加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手中的老銀鎖。

  驀地,又有人來,但那人不敢敲門,只靜靜的站在門外。

  他鬆開銀鎖,讓那腰子鎖同鮮紅的平安符,垂落胸口,落入衣中,這才轉身開口。

  「進來。」

  那人聞言,方直起身子,開了門。

  來人不是別人,是墨離,他一臉恭敬的推開了門,進門後卻只站門邊,讓身後的人進來。

  兩位小僕小心翼翼的送上了酒菜,另一人端著水盆,再一人送來乾淨的布巾,在那些人之後,還有一人捧著一迭簿子來到一旁,那些是酒樓的、當鋪的、迎春閣的帳簿,還有其他底下的營生鋪子,林林總總,不下上百間。

  小僕們將東西擱上桌之後就走了,只墨離還留著,他關上了門,來到桌邊。

  周慶在水盆裡洗了洗手,卻沒用那些菜肴,只拿了一顆橘,慢慢剝了皮,看也沒看他一眼,只道。

  「報吧。」

  得令,墨離立刻張嘴,平鋪直述的開了口。

  「元生當鋪,收銀七萬五千兩,收貨一百六十二件;京華酒樓,收銀十八萬九千五百兩,平安符售出一千兩百二十八件……」

  他坐在窗邊椅榻上,靜靜的聽著對方報帳。

  黑夜裡,他看著月上枝頭,看著風捲雲過。

  墨離口齒清晰的報著帳,報完了自家帳本,又開始報官家大小事,報完官家大小事,又跟著報武家大小事,然後報起商家大小事。

  墨離一項一項的報著,語調平穩,只在他抬手時才停,在他擺手示意繼續時才繼續。

  當墨離停下來時,早已過去大半夜。

  迎春閣裡的鑼鼓聲不知何時早停了。

  姑娘們唱的小調也漸漸消散,就偶爾還能聽到一些絲竹管弦聲,從閣樓另一面的河上傳來。

  月下,水波蕩漾著,輕輕響。

  大紅燈籠一個跟著一個,熄了。

  四更天,巡行的更夫,敲響了梆子。

  這時辰,是夜最深的時候。

  周慶擺手,讓墨離要那些下人把酒菜撤了。

  墨離安靜的做著事,然後很快的也退了下去。

  風仍在吹著,他抬手,從指尖彈出氣勁,彈熄了燭火。

  明亮的閣樓瞬間暗了下來。

  這一夜,即將到了盡頭。

  他仍倚坐窗邊,屈膝靜靜的看著這座城。

  若有人抬首仰望,仍能看見他的衣擺就在窗邊飛揚著。

  下一瞬,衣擺如鬼魅一般消失在黑暗裡,再無蹤影。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1 11:21 PM 編輯

【第三章】

  四更了。

  更夫敲響了梆子。

  為了不知名的原因,她在暗夜裡醒了過來。

  窗外的月兒悄悄緩移,已快落下了枝頭,月華透窗而進,迤邐在地,讓窗格樹影也靜靜的映在地上。

  風乍起,教樹影輕搖,讓未合緊的窗被吹了開來。

  幾許的葉,翩翩翻飛進來。

  春的夜,風仍有些寒凍。

  緩緩的,她坐起身,下了床去關窗。

  來到窗邊,只見一月盈然,院子裡葉面隨風翻飛著,沙沙嘩嘩的響著。

  春風帶來涼意,還隱隱有一絲酒氣。

  驀地,感覺到身後有人,一抹溫熱的鼻息,拂上了她的肩頸。

  她一僵,屏住了氣息。

  是他。

  她知道。

  他就站在她身後,貼得很近,她能感覺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熱氣。

  不由自主的,她握緊窗框。

  「你不關窗嗎?」

  男人低下頭來,湊在她耳邊,悄聲提醒,嘲弄著。

  「會被人瞧見的。」

  她本想關的,如果他不在她房裡的話。

  可他在,而她,不該和他一起單獨待在這房裡。

  但這男人向來為所欲為,他並沒有因為她停止關窗的動作而停下來,他只是湊到她耳畔,嗅聞著她,一雙大手緩緩從身後探了過來,拉掉了她的衣帶,探入了她的衣襟裡。

  她輕抽口氣,往後瑟縮,卻退無可退,只撞進他熱燙結實的胸膛裡。

  男人熱燙的大手,覆握著她衣內雪白柔嫩的渾圓,讓心跳狂奔,小臉紅熱,顫顫又喘一口氣。

  他掌握著那顆跳動的心,貼在她耳畔,張嘴 吐出帶著酒氣的灼熱字句。

  「你知道,我並不介意被人看到。」

  話落,他輕咬她的耳垂,吮吻著她的脖頸。

  她張嘴輕喘,側身閃躲,但她被圈在他懷裡,哪兒也不能去,而他的大手,做著教人難以啟齒的事,讓她的身體不受她控制的顫抖起來,她試圖掙扎,單衣卻因此敞了開來。

  春夜的月華,靜靜灑落,讓她能清楚看見,他黝黑的大手就在她身上,揉撫著她雪白的酥胸,粗糙的拇指摩挲著其上挺立的嬌嫩粉紅,帶來陣陣火熱酥麻。

  那景象,在月光下,如此鮮明,那麼清楚。

  她羞紅了臉,飛快關上了窗。

  窗一關,他更加不可能停下來,只用另一隻大手,扯掉了她綁裙的衣帶,探進了她溫潤的雙腿間。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手指,被她浸濕溫暖,感覺到他的唇舌,在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灼熱的痕跡。

  素白單衣從她肩頭滑落,他拉掉了那件衣,輕輕啃咬著她嫩白的肩頭,吮吻著她的背脊,教她瑟縮嬌喘出聲。

  聽見自己的聲音,她咬住唇,但那男人的手指從前方揉弄著她腿間敏感的嬌嫩,揉出春水情潮,她再往後縮,試圖拉開他的手,他熱燙的胸膛卻從後貼了上來,直接貼在她赤裸的背上。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跳,如她一般狂奔。

  一個遲疑,他已經抬起了她,將那堅硬的灼熱,從身後擠入了她濕潤的身體裡。

  「啊……」

  她秀眉微蹙,張嘴輕喊,再要咬唇隱忍,他的手指已至,擱在她唇上,探入她嘴裡,不讓她咬傷自己,但那霸道的佔有,依然沒有停下。

  他一次一次更加深入,不斷往複來回,不讓她抗拒,她渾身又熱又燙,看不見他,卻清楚感覺得到他,她緊抓著他的手臂,緊抓著窗檯,害怕發出聲音會被人發現,會讓人前來查看,她只能咬住他的手指,卻依然聽見兩人交歡的水澤聲,聽見他在耳畔粗喘的氣息。

  他繼續來回,深入,她再也承受不住的顫抖起來,汗水淋漓的,被他送上了那歡快之地。

  她閉著眼,喘著氣,有些暈眩,當她鬆開牙嘴,他的手指卻仍流連不去,撫著她濕潤的唇舌,他灼熱的慾望仍在身體裡抽搐著,引發陣陣悸動顫慄。

  他埋首在她頸窩,舔著,吻著,她的脖頸,她的脈動。

  他退開時,她早無力站立,但他將她抱了起來。

  恍惚中,她從他肩頭上看見,他的衣衫早已褪下,和她的堆迭糾纏在一起,分不清。

  他抱著她回到床榻上,讓軟弱無力的她躺在那裡。

  暗夜裡,月華透過窗欞,淡淡落在他強健的身軀上,在他緊繃的臉龐。

  她真應該趕他出去,卻知道自己辦不到。

  不是因為他惡霸,不是因為她不會武,更不是因為她害怕被人發現他對她做的事。

  而是因為,她想要他。

  即便他是惡霸,縱然人們都說他從頭壞到了腳,即使這城裡有數也數不清的人痛恨他、詛咒他,她還是無法控制的想要他。

  想要這個千夫所指、萬人唾棄的男人。

  緩緩的,他上了床,大手重新回到她身上,緩緩撫著她汗濕的身子,從下到上,再從上到下。

  然後,他俯下身來,用那雙黑不見底的眼,看著她。

  他的胸膛,垂掛著一抹紅與銀。

  在他傾身時,那抹紅與銀,落到了她的胸口,那上頭有著他的體溫,染著他的汗水。

  平安符與老銀鎖。

  她給的,他拿了。

  就只是這樣。

  她為他求了一個平安符,給了他一個隨身的老銀鎖。

  那時,她只想著,他不是人們口中說的那種人。

  她知道。

  人人都說他不好,說他是周豹的兒子,和他爹一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可她也知道,人言可畏。

  人們看著她的大腳,也總在背後說,她不是來自好人家。

  她比誰都還要清楚,話能怎麼傳,流言會如何亂。

  他救過她,幫過她。

  當她拈香跪在菩薩面前,求菩薩保平安時,他倚坐在二樓窗檯邊,冷冷看著她的模樣,莫名浮現眼前。

  他臉上沒有表情,如之前以往那般。

  可她感覺得到,那一絲幾不可見的惱。

  剎那間,她曉得他知道翠姨和她說了什麼。

  所以才惱了,才冷了臉。

  他等著,等她移開視線,她知道她應該那麼做,可她不想。

  沒有他,翠姨不可能活下來,她的生意也不可能成,那年冬她更不可能買得起更多的煤球分送給人,說不得那些農戶有多少孩子會因此凍死在床榻。

  所以,她多求了一個平安符,取下隨身的老銀鎖綁上,給他。

  從沒想過,會就此牽扯在一起。

  沒想過,事情會演變成如今這般。

  他凝視著她的眼,撫著她的小臉,她微啟的唇。

  然後,他將身子俯得更低,張嘴伸舌舔吻她的唇,探進她嘴裡,深入、勾引,要她給予回應。

  她給了他要的,原因只有一個,她想要這個男人。

  因為她想,他才在這裡。

  她給了,所以他拿。

  就這樣。

  她很清楚,女人對他來說,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迎春閣是他開的,若讓人知她把身子給了他,一定會覺得她恬不知恥,比他畫舫樓閣裡那些花魁名妓更加不如。

  至少人們可還是花了真金白銀去博得那些美人一笑,她卻白白的把自己送到了他眼前。

  可若真要把身子給誰,她寧願給他。

  寧願給他……

  所以,她朝他伸出了手,撫著他汗濕的胸膛,昂首親吻著他的下巴,他薄情的唇瓣,和他肌膚相親,廝磨糾纏。

  他的眼,變得更加深黑。

  輕輕的,他扣住了她的小手,和她十指交扣,然後再一次的,回到她身體裡,緩緩的、慢條斯理的,磨著、蹭著,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在那緩慢又親昵的糾纏中,看著她水漾的瞳眸更加氤氳,看著她雪白的身子再次潮紅,看著她微啟的嫩唇口吐如蘭香氣,看著薄薄的汗水再次滲冒出來,讓她的身子在淡淡月華下閃閃發亮。

  他感覺她的需要與渴望,感覺她從裡到外,都緊緊揪抓住他。

  當她再禁不住,忘情的昂首張嘴輕喊出聲,他低頭親吻她,吞吃掉她動人的呻吟與嬌喊。

*             *             *

  窗欞外,清風徐來,遠處藍紫天際,泛起了一抹魚肚白。

  他仰躺在她床上,撫著窩在他身上女人雪白的裸背,貪戀著她肌膚如絲滑般的溫潤觸感。

  她的黑髮也如絲,散落在床上,在她背上,也在他身上。

  她的髮很長,和他的交纏在一起。

  雖然闔著眼,可他知道她沒有睡著,她的小手擱在他胸膛上,輕輕撫著。

  他喜歡她這樣撫摸他,喜歡和她一起,在這天色將明未明之際,懶懶的躺在床上,依偎在一起。

  溫存。

  這字眼,他以前不懂。

  遇見她之後,才曉得其中真義。

  一開始,沒想要多留,卻在不覺中,一次待得比一次久。

  他不該留在她這兒,從最當初就不該。

  如果他有良心,他應該早早就離她離得遠遠的,即便在街上遇見,也不該多看她一眼——

  「天快亮了。」

  女人柔軟的聲,在靜夜中悄悄響起,提醒他。

  「嗯,快亮了。」

  他應著,大手仍在她背上輕撫,沒有離開。

  這些年,他總在深夜來找她。

  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無法控制的前來。

  他不該來的,卻總是像被下了蠱,像著了魔一般,來找她。

  這念頭,讓他驀地停了手,強迫自己把手從她背上挪開。

  像是因此察覺了他欲離去的想法,她支起了身子,攏著長髮,將她與他糾纏的髮收了回去,下了床。

  他跟著坐起身,看著她走去撿拾起衣物,走到屏風之後。

  他可以聽到水聲,知道她在清潔自己,當她再走出來時,她已重新套上了那素白的單衣和襦裙,小心仔細的綁好了衣帶。

  雖然仍散著髮,她看來已和之前在床榻上那般不同,完全不像方才在他身下,那用雙手緊攀著他,用白嫩的雙腿勾著他,用身體緊緊糾纏著他,迎合承歡的女人。

  她端了一盆水給他,送上了布巾,替他拾來方才被他扔在地上的衣物。

  「你的鞋呢?」滿屋子找不到他的鞋襪,她愣了一愣。

  他盯著她看,眼也不眨的淡淡道。「忘了。」

  聞言,她一怔,小臉泛起一抹紅。

  他看見她注意到他連外衣也沒找著,他沒穿來,太麻煩了,反正都是要脫。

  她沒再追問他下落不明的其他衣物,只收拾著掉落地上的床被。

  他穿上了衣物,綁好了衣帶,可他清楚注意到一件事。

  從頭到尾,這女人做了一切事情,卻在下床後就垂著眼,始終沒正眼看他。

  不看他。

  這時,就不看他了。

  白天他在趕人時,她倒看得眼也不眨。

  那時眾目睽睽,她忍不住開口,現在沒人在看了,反倒不吭聲了。

  一瞬間,手好癢。

  很癢。

  有那麼一個片刻,他幾乎想抬手強迫她抬頭,想強迫她看他,想看清她眼底,看清她的心,想強迫她問出她一直想問卻不曾真的問過的問題。

  道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他一直在等她問,從三年前就在等,可她沒真的問過。

  而他不知,如果他逼了,她卻沒開口問,他真能就此作罷。

  若她真的開了口,他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可真的敢答她?若哪天哪夜她得知真相,可還會如今夜這般,傻得伸出雙手擁抱他?

  低頭看著那垂眼不看他的女人,他嗅聞著她的髮香,心緊喉縮。

  明明這麼近,卻還是那麼遠啊……

  這一刻,幾乎想再次將她抱起,回到床上,重新佔有,感覺她仍屬於他,感覺他仍擁有她。

  可最終,他忍住了那衝動,沒有朝她伸手,只是轉身開門走了出去。

  到了院子裡,卻又感覺到她的視線。

  他沒有回頭,腳一點地,飛掠上屋,當他赤腳踏上屋脊,臨去前,終於還是忍不住頓了一頓,回首看去。

  她的窗又開了,那素白的身影,來到窗前,昂首仰望著他。

  沒料到他會回首,她愣了一愣,小臉微紅,匆匆從窗邊退了一步。

  那閃躲,反倒讓他唇角微揚。

  這一回,方甘願的轉身離去。

  長夜將盡,天色泛著淺藍淡紫,遠方有殷紅彩雲乍現,讓層層屋瓦飛簷在黑夜中一一顯現。

  他悄無聲息的飛掠過滿城屋舍,最終在運河上自家的畫舫落下。

  墨離盡責的穿著他昨夜穿戴的衣物帽冠,扮著他的模樣,待在那裡,在他回來時,送上了一盆洗腳水,和全新的鞋襪。

  那傢伙一臉面無表情,可他能感覺到他的不悅。

  「怎麼,你有話說?」

  他將赤腳擱進銅盆溫水裡,接過墨離送來的茶,淡淡問。

  「爺,再這樣下去……」墨離垂眉斂目的站著,可在主子開口之後,依然忍不住張嘴道:「太危險了。」

  「我知道。」他扯了下嘴角,抬眼看著那男人,「但你倒是和我說說,我這日子,哪天哪日不危險?」

  墨離躬身開口提醒。

  「現城裡的狀況正緊張,若有人以此要脅?」

  「真若如此……」

  他端著那杯茶,打開茶碗蓋,看著那冒著氤氳白煙的清茶,吐出一口氣,輕輕將那熱茶吹涼了,這才輕描淡寫的道。

  「那就是她的命。」說著,他在清晨的微風中,輕啜了一口茶。

  墨離一僵,向來沉穩的黑臉微霽,但他沉默了下來,沒再多說一句。

*             *             *

  那男人赤著腳。

  在下床之前,她沒注意,他沒讓她有空閒去注意。

  等她注意到了,卻更加無法移轉視線。

  忘了。

  他說。

  誰沒事會忘了自個兒的鞋?

  更別提他還跨越了大半個城市,連外衣都沒穿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這男人最近似乎越來越隨便了。

  確實,這城幾乎就像是他的。

  他就算不穿鞋、不穿衣,赤身裸體的走在大街上,怕也沒人敢多說他一句。

  即便如此,她還是會為他感到害怕,他的仇人多如牛毛,他該對自身的安危更上心,可有時他似乎就是不在意。

  有好幾次,她都得咬住自己的舌尖,才能阻止自己對他多說些什麼。

  不是不曾想開口,不曾想問他,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她想的,一直想。

  可她清楚,那男人不一定會說,他要說早說了,不會等到現在。

  他有事藏著,掩著。

  不是她逼了,就能得到答案。

  他有想做的事,她知道,他從沒真的和她說過,但她有她自己的消息來源,這男人在做的事很危險,像走在刀鋒上一樣危險,一失足即成千古恨。

  所以只能咬著舌尖,阻止自己開口多說什麼。

  這男人若真有想做的事,她擋不了他的,她曉得。

  她甚至不確定,這男人可曾真的在乎她,即便如此,她卻還是深深陷在其中,無法自拔。

  他頭也不回的走了,她卻忍不住來到窗邊,抬首望去,只見他赤腳站在屋脊上,烏黑的長髮,和雪白的衣衫,在清晨薄光之中,隨風飄著。

  若不知的人,撞見此情此景,定會以為見鬼了吧?

  可在她眼中,他那在月下清晨,衣袂飄飄的模樣,如畫一般,讓人貪戀的想多看一眼。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那從來不回頭的人,這日清晨,卻回眸看來。

  被逮到她在看他,她一怔,紅了臉,匆匆退了一步。

  發現自己這麼做太明顯,再回神上前,屋上已無人,只有薄雲,和漸漸亮起的朝霞在其上。

  一顆心,莫名怔忡。

  時候尚早,還能補些眠,她重新合上了門窗,回到床榻上躺下,閉了眼卻無法睡著,只嗅聞到他在床上留下的味道,不自覺,將小手壓上了心口,半夢半醒間,無端又想起從前……

*             *             *

  那年春,她看見他走進酒樓裡。

  因為人們不自在的低聲騷動,她跟著轉頭,才看見他。

  男人跨過了門檻,從門外走了進來,身後跟著那名總是隨侍在他身側的男人,還有一位大老闆和其下人。

  他的身板很好看,走在路上,總引得人多看一眼,第二眼發現是他,方匆匆把視線轉開,只有外地來的人,才會忍不住又看他,然後被提醒不要亂看。

  她不是外地人,可見是他,她就是忍不住要多看他幾眼。

  他邁步穿過大堂,人們在別過頭去的同時,紛紛自動讓出了一條路來,好似他前方有頭老虎帶路一般。

  她沒有將頭別過,她看見那男人把腰子鎖綁在腰帶上,和平安符一起,垂掛在身側。

  乍一見,心口怦然,無法挪開視線。

  當他瞅見她,視線在她臉上多停了那麼短短一剎。

  一張薄臉,沒來由的熱了起來。

  「小兄弟,你還好嗎?臉這麼紅,該不會是熱到了吧?」

  聽到掌櫃問話,她趕緊將視線從他身上拉回來,匆匆回道。

  「沒事沒事,剛在日頭下走得快,一會兒就好。掌櫃的,我今兒個是來繳——」她一頓,發現自己說錯話,趕緊道:「來買這月的平安符。」

  拉回了視線,卻還是清楚意識到他的存在。

  那男人上了樓,銀鎖在他上樓時,一下一下的敲著他別在腰間的玉珮,聽得她臉紅耳熱的。

  「你叫啥名啥?做什麼買賣的?」掌櫃的一聽她來這兒的原因,翻開了帳本,拿起毛筆,沾了沾舌尖,準備記錄。

  「溫——」

  那上樓的玲瓏鏗鏘聲停了,讓她微僵,莫名察覺到他又再看她,也許他不是在看她,是她想多了,那男人當然不可能當眾停在樓梯上看她,他說不得已到了樓上。

  忍著想回頭查看的衝動,她清清喉嚨,繼續道。

  「溫子意,我叫溫子意,做收布買賣的。」

  話方落,玲瓏鏗鏘聲又起,一聲一聲的響著。

  他在看,她知道,不用回頭也知道。

  然後,那鏗鏘玲瓏聲終於再次停了下來,他已到樓上了,而她的臉,莫名更加紅熱。

  待掌櫃登記完,她繳了錢,領了平安符,再回頭,樓梯上早已不見他的身影,可她知道他在樓上,和人談著事情,腰上掛著她給的平安符與老銀鎖。

  她沒想到他真的會去拿,更沒想到他取了之後,會這麼公然的掛著,掛在腰上,任誰都能見著。

  出酒樓後,她走在街上,心跳仍快,腳下仍有些虛浮。

  走出了不遠,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頭往酒樓二樓看去。

  幾乎第一眼,她就看見了他。

  那男人如同以往那般,坐在窗邊,同樣的位子。

  像是又察覺了她的視線,他轉頭垂眼,瞅著她。

  他知道她是個姑娘,她清楚他不知何時就認出了她,早在上一回在大廟之前,就認出了她。

  就算她穿了一身男裝,也無法從他眼皮子底下混過去。

  小臉更加燥熱,可她依然厚著臉皮,和他點了一下頭,然後扛著包袱,轉身大步離開,走去前方布店和人做生意。

  冬日農家較有空閒,和她合作的幾名農婦除了織布,也繡了些繡片花樣,她還特地買了絲綢與絲線,讓她們依著她畫的圖樣底稿,繡出精緻花鳥飛蝶。

  真絲繡片價格比棉布繡片能賣得高許多,除了做衣服,還能做手絹、扇面。

  有些她就直接用畫的,有些她就請人繡成圖。

  她知道這些能賣錢,繡功好的繡娘繡出來的圖案,更是能值千金萬金,各家各戶的小姐平常不大能出門,但偶也有賞花會、喝茶宴,或出門上街到姑娘們才能待的棚子裡看戲,待到了難得出門聚會、上街時,就是每位姑娘小姐,甚至夫人小妾們爭奇門艷之時,為了不被人看低了、瞧輕了,那是再多的錢也願意掏出來。

  她這包袱裡,就是那些繡片,雖然農婦繡的繡片沒有城裡繡娘繡的精緻,可她深知除了官家商家的夫人與千金,這城裡可還有一般的商家,一般的姑娘,她將繡片依等級分類,挨家挨戶的和店家老闆們推銷著,不只是之前有和她做買賣的,之前沒和她交易過的,她也一樣去。

  沒幾日,她的繡片很快就賣得差不多了。

  這之中,當然是翠姨的最受歡迎,那衣鋪子的掌櫃,對著手裡的繡片看了又看,看了再看,她也不多說,不勉強,只笑笑把東西收一收,走出門去,果然不一會兒,她還沒踏上另一間衣鋪子,那掌櫃就派夥計追出了門來,將她招了回去,把繡片買了下來之外,又下了訂金,想預訂更多翠姨的繡片。

  她心知翠姨繡的是上等好貨,便沒立即答應下來,只說會幫著再去瞅瞅。

  這買賣,漸漸做了起來,讓她萬分雀躍欣喜,幾趟來回,心更安了些。

  一日回程的路上,她拎著被清空的包袱,走到運河旁,忽然發現人們如潮水般湧至岸邊,讓她幾乎寸步難移。

  「這位大哥,怎啦?這會兒是發生了啥事?」

  「小兄弟,你不知嗎?城裡今年的花魁選出來啦,聽說剛上了船,一會兒要遊河,就要過來啦!」

  「花魁?」她眨眨眼,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什麼花魁?」

  「小兄弟你不知嗎?這花魁,是一年一選的,由城裡各家春院中挑選出來的姑娘,讓那些姑娘比才藝、容貌、舞姿,選出個中最美最有才的姑娘——」

  「今年是迎春閣的柳如春啊!聽說連揚州百花閣的花魁都沒她貌美,她非但精通琴棋書畫,舞藝更是一絕,還會吟詩作對,是才女啊!上個月,她在富豪齊林燕的酒席上,同江南三大美人鬥藝,樣樣都贏啦!」

  「有人說啊,恐怕當今皇帝老兒的三宮六院都沒她漂亮!」

     「去去去,飯可以亂吃,話可別亂說,小心讓當官的給聽去了,抓您老進牢裡挨上幾板子!」

  「欸,不過柳如春真是美,那腰之細,那唇之紅嫩,一雙媚眼兒水漾漾的,要是她能看我一眼,給我抱上一抱,老子是死都甘願啊——」

  「你作夢去吧,想見她的人,都快擠破迎春閣的大門了,要是身家沒個幾千幾萬兩銀的,那是想看上她一眼都甭想哪。」

  「我要有千萬兩黃金,還杵這嗎?早捧著黃金上迎春閣去排隊啦!就是沒有,所以今兒個機會難得,才到這兒來瞧瞧啊。」

  她在混亂之中,聽人說三道四,才終於明白過來,這些人口中說的迎春閣是男人們去尋歡作樂的青樓,花魁則是迎春閣裡最美的姑娘。

  她小臉一紅,尷尬不已,加上人們拼了命的擠啊擠的,她真怕被人給摸著了身子,發現她是姑娘,待她回神,人已被擠到了邊上。

  就在這時,右手邊傳來騷動聲響,運河水道裡的河水漾出一波波輕浪,下一剎,那畫舫就來到眼前。

  畫舫船頭被安放了好幾盆巨大的桃花,粉嫩的桃花朵朵綻放著,幾乎就像是桃花林一般,而在那嬌嫩粉紅之間,一位天仙一般的女子坐在那兒,纖纖玉指按在一隻漆黑的古琴上。

  琴聲悠悠,如流水淙淙,回蕩在風中。

  而那桃花林裡的女子,面容白晰,秀眉如柳,朱唇殷紅,一雙黑眸春水一般,她一邊彈奏著古琴,春風兒一邊吹,時不時揚起她烏黑的秀髮,髮上還簪著幾朵桃花。

  風一吹,女子周圍粉色的桃花一片片隨風飄散,落在河面上,桃花的香氣迎面襲來,熏得兩岸一片春色。

  乍見此情此景,連她這姑娘都看那天仙看傻了眼,更別提身旁那些男人了。

  不知是誰,因為激動,開始衝著那天仙喊叫了起來,直喚著她的名。

  「柳如春、柳如春——」

  「瞧這兒!瞧瞧這兒!」

  一個開始喊,另一個跟著加入。

  那天仙聞聲,還真的抬眸看來,粉唇微揚,朝岸上嬌嬌一笑。

  這一笑不得了,兩岸河道簡直就要暴動,人人都跟著喊了起來,拼了命的往前推擠起來,她個子小,又在最前頭,差那麼一點兒就要被擠落水去,嚇得驚呼出聲。

  就在這時,笛音乍響。

  人們聞聲看去,這才發現一名白衣男子,手持烏笛站在桃花林後。

  「周慶……」

  「是周慶……」

  「誰?」

  「周豹的兒子……」

  聽聞周豹的名,原本快要暴動的人瞬間安靜了下來,不敢再舉手亂喊。那讓她終能緩了一緩,沒被推下河去。

  可抬眼見是他,她更加傻了眼,她是聽說過城裡有許多店家酒樓都是周豹的,可不知迎春閣也是。

  他低垂著眼,吹著烏笛,讓笛音和琴聲交錯共鳴,一同舞在風中。

  船舫緩緩從眼前而過,他在這時抬起黑眸,朝她這兒看了一眼。

  一時間,她忘了身旁擁擠的人群,忘了船頭那天仙一般的女子,眼裡只剩下他,還有他掛在腰上的那抹銀與紅。

  一顆心,莫名狂奔,讓身熱,教臉紅。

  他看著她,然後挪開了那一眼。

  船過了,大多數的人都還試圖要往前頭擠去,想爭看那名滿江南的蘇州第一花魁。

  她沒有去,桃花紛紛,落在水裡,飄至眼前,還有幾瓣,在風中翻飛著,最後落在地上,人潮散去,她不自禁的,偷偷拾了一枚起來。

  回到家,她將那一瓣桃花,壓在書冊裡。

  那夜,翻來覆去,腦海裡都是翻飛的桃花,和他那一眼。

  天未亮,她已起身下床,在燈下磨墨攤紙,將那景色畫了下來。

  畫舫,桃花,白衣,烏笛,平安符,老銀鎖,還有他。

  周慶。

  奇異的是,花魁真的美,她卻覺得他看來更美,比那花魁更亮眼。

  當她停下筆來,看著眼前畫中男人,那眼神教她心又跳,竟無法再瞅著,幾乎想拿東西遮著他的眼。

  只不過是幅畫。

  她想著,一邊在等墨乾時,轉身用水勻開剩下的胭脂,攤開另一張宣紙,拿筆畫下朵朵桃花扇面。

  可畫著畫著,還是在意起來,總覺得他像是仍在瞧她。

  況且,這畫若讓人瞧見還得了。

  她想著應該要將它給燒了,卻捨不得,最後等墨乾了之後,她面紅耳赤的將它收捲起來,藏在畫桶裡。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2 09:08 AM 編輯

【第四章】

  再又遇見他,是在城外。

  那天,雲層很厚、很低,那幾日老在下雨,一見雨停,她立刻換上男裝,要陸義載她出門。

  大半年過去,翠姨早就不再和她爭辯她出門做買賣的事,邱叔和陸義是更不用說了,每回她要出城,邱叔死活都會叫陸義載她。

  她記得陸義第一次看見穿著男裝的她時,愣了一愣,倒也沒說什麼。

  她是個小姐,是他的主子,他對她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句話也沒吭過,雖然他也很少會吭上那麼一聲。

  後來發現她在做什麼事,他就更不吭聲了,要他載人,他就載人,要他搬貨,他就搬貨,雖然瘸了腿,他畢竟是個男人,力氣怎樣也比她大許多。

  一早陸義就駕著驢車,載著穿著男裝的她,到城外去和農婦收貨,誰知回程途中,兩人才剛要從小路轉上大路,前方忽然竄出一頭黃狗,老驢受驚,拉歪了車,下一剎,驢車一歪,車輪就陷入了泥坑裡。

  黃狗對車吠叫著,可等陸義一下車,就驚得一溜煙跑不見蹤影,她下了車,讓陸義驅趕著那老驢,試著將車拉出來。

  可老驢用盡了力氣,驢車還是八方不動。

  陸義一拐一拐的繞到了後頭,捲起了衣袖,比著手勢,一開始她還沒看懂,跟著見他試圖要推車,她可傻眼了,他腿可是瘸的,怎可能推得動?

  她忙上前阻止他。

  「不用,陸義,別忙了,你在這兒待著,顧著驢和車,還有車裡的貨,我到前頭找人來幫忙。」

  陸義瞪著她,擰眉搖著頭,粗聲開了金口:「我去。」

  「我一人待這兒,若遇匪徒,貨都給搶走了,咱們還做什麼買賣呢?」她沒給他拒絕的機會,三步兩並的快步往前走去,一邊回頭道:「在這兒等著,我一會兒就回來。」

  說著,她便匆匆走上了大路。

  今日雖已放晴,路上仍有不少泥水坑,走沒多久她布鞋已濕,褲腳也都沾了不少泥。

  這兒雖已是大路,可離官道尚有一段距離,整條路上不見人影,她走了好一會兒,才遠遠看見一馬車駛來,她伸手揮喊,駕車的車夫也舉起手,她本以為那車夫會將車停下,豈料那車夫舉手只為揮鞭,他烏鞭一揮,打在馬屁股上,馬兒吃痛,四蹄齊飛,風風火火的拉著車,駛了過來。

  她見狀,吃了一驚,不敢擋在道上,忙往旁閃,卻仍被車輪濺起的泥水噴了一頭一臉。

  她傻站在路邊,只覺好氣又好笑,只能抹去一臉泥水,正當她想找條小溪來洗臉,就聽見遠方又傳來馬蹄聲。

  她轉頭看去,只見兩名騎士騎馬疾奔而來,速度比方才那馬車更快。

  不敢擋在道上,她忙退到路旁,一邊卻還是忍不住懷抱希望,在馬蹄聲靠近時,舉起了手,朝那兩人高聲喊著。

  「嘿!嘿!兄弟!能不能幫幫忙?」

  馬蹄急急,雙騎並行而來,一眨眼到了眼前,飛一般竄過,正當她以為對方又要對她視而不見時,忽地聽見馬撕急鳴,那兩騎士竟雙雙停了下來。

  「兄弟,謝謝,不好意思,我驢車陷——」

  她一喜,忙匆匆上前,邊急著解釋,可走沒兩步,她就看見馬上的騎士不是別人,是周慶和他的隨從。

  她呆了一呆,說到一半的話,瞬間消散,腦袋瓜裡變得一片空白。

  他在馬上瞅著她,挑眉。

  「驢車怎了?」

  她眨了眨眼,瞬間回神,忙將高舉的手縮回。

  有那麼片刻,她還真想回說沒事,什麼事也沒有。

  可一想到陸義還在等著,老天爺又一副隨時要下雨的樣子,怕貨被雨淋濕了,她只能清了清喉嚨,紅著臉,硬著頭皮道。

  「我驢車……不小心陷進泥坑裡了,能不能請您倆幫把手?」

  「在哪?」

  她舉起手,指著來時的方向,道:「在那一頭大約三里處,我家車夫在那兒看著。」

  他坐在馬上,高高在上的垂眼看著她,看得她一臉宭迫,忽然莫名注意到自己身上滿是污泥,看起來一定頗像個小泥人。

  就在她被看得面紅耳赤,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擺的那個當口,他淡淡開了口。

  「墨離,過去看看。」

  「是。」

  他那隨從頷首領命,立刻便策馬前去。

  她鬆了口氣,忙和他道謝,開了頭,卻不知該怎稱呼他。

  「謝謝,呃……」

  他瞅著她,再次開了金口。

  「我叫周慶。」

  「我知道。」她脫口而出,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麼,小臉又紅,忙又道:「謝周公子仗義相助。」

  他看著她,忽地傾身朝她伸出了手。

  「我載你過去。」

  咦?

  她呆了一呆,忙紅著臉,搖波浪鼓一般的搖著她的頭。

  「不、不用了,謝謝周公子。不好意思耽擱了您的時間,您願意幫忙,在下已經十分感激,您忙您的,我自個兒走回去就行了,況且我一身的泥——」

  她話聲未落,就聽到他又挑眉,吐出兩個字。

  「上來。」

  那是句命令,她小嘴半張的看著眼前傾身的男人,忽地領悟,這男人是不容人拒絕的,她迅速闔上了嘴,即便羞得滿臉發燙,依然只能硬著頭皮伸出了手。

  他握住她的手,她才感覺到他的大手包覆住她,下一瞬間,他輕輕一使力就將她拉了上去,讓她側坐在他前方。

  她很快發現這姿勢不對,她看過人騎馬,知道是要跨著騎的,況且她知道自己這樣側座佔了他的位子,跨坐會讓情況好一點。

  遲疑了一下,她穩住自己,試圖把腳抬起來,跨過馬身,身後的男人卻在她耳邊道。

  「如果你還想嫁人,就別跨坐。」

  聞言,她僵了一僵,最後卻還是把左腿跨過了馬身,穩穩的坐在馬鞍上,小手抓著前方的鞍頭。

  身後的男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輕抖韁繩,讓馬兒舉步前行。

  她沒有騎過馬,胯下那巨大的動物開始移動時,她緊張的繃緊了身子,但更讓她緊張的,是他就貼坐在她身後。

  她從來沒和男人靠得這麼近,更別提共騎一乘。

  他的胸膛貼著她的背,結實的大腿,緊貼著她的腿。

  他的體溫,幾乎在瞬間就透過衣衫,熨燙了過來,讓她的背和腿更熱。

  「為什麼?」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舔著乾澀的唇,問:「為什麼你能跨坐,我不能跨坐?」

  「姑娘若是處子,在洞房花燭夜時,會落紅。」

  他低沉的嗓音,平靜的在耳邊響起,近得讓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吐息,教小臉又紅,可更讓她吃驚的,是他的回答。

  好吧,他果然知道她是姑娘,那沒什麼,他看過她穿女裝,他救過她,幫過她,早早就認出了她。

  但他剛剛說的每個字她都了解,湊在一起,她卻聽不懂。

  擰著眉,她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忍不住好奇,開口問。

  「什麼是落紅?」

  「血。」

  他的雙手輕擱在大腿上,大手鬆鬆的抓著韁繩,任馬兒慢慢往前走,「姑娘腿間的私密處有一層薄膜,第一次和男人在一起時,它會破,會流血,一般姑娘的第一次,通常是在洞房花燭夜,人們將那破處的鮮血,稱作落紅,當做那姑娘是處子的證明。跨坐騎馬,有時會讓那薄膜意外破掉。」

  聞言,她更加吃驚,又羞又窘,若不是緊緊抓著鞍頭,她應該會嚇得從馬上掉下去。

  她不知他怎能臉不紅、氣不喘的,將這事說得這麼直接,那般清楚明白。

  這事,誰會就這樣說出口?

  即便是已出嫁的婦人對著自家閨女,恐怕都羞得說不出口,更何況他還是個男人。

  可他就說了,半點掩藏也沒有。

  話說回來,迎春閣是他家開的,他會知道這事也不奇怪,只是一般人會這樣就說出口嗎?

  她心跳飛快,面紅耳赤的坐在馬上,這會兒無論是雙腳離地面太遠,或眼前的景色,都被她拋到了十萬八千里之外。

  「你不該和我說這個。」她力持鎮定的說。

  「你不該上街做買賣。」他眼也不眨的回。

  她啞口無言,只有耳更紅。

  馬兒緩緩往前行,搖啊搖的,不怎麼顛,她目不斜視的看著前方大道,和兩旁的田野、遠方的林子,聽著馬蹄聲噠噠的響著,回蕩在風中。

  「我需要銀兩養家活口,所以才做買賣。」她說。

  「我知道。」他說。

  馬兒繼續前行,風兒悄悄拂來,迎面貼上了熱臉。

  「謝謝你,沒同旁人說。」

  「這世上有太多的不該,都只是世人定的規矩。」他低下頭來,在她耳邊,又緩緩開口:「沒有什麼規矩,是不能打破的。」

  心頭莫名狂跳起來,因為他靠得太近,因為他身上的味道,因為感覺到他說話時,那熱燙的唇幾乎就要碰到了她。

  臉紅耳熱的,她屏住了氣息,有那麼瞬間,想要躲,但人在馬上,他兩手就擱在她身旁,抓握著韁繩,圈繞著她,還能往哪躲?

  更何況,他若真有心想對她做什麼,即便在城裡,在人山人海的大街上,怕也都敢做,也會做,不會等到這當口。

  思及此,她深吸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

  果然,身後的男人重新直起了身子,沒繼續貼在她耳邊,只再道。

  「最近生意不錯?雨天你也出城收貨?」

  「托周公子的福。」

  對這回話,他嗤笑一聲。

  她從沒見這男人有表情,不管何時看見他,他總是一臉漠然,那不以為然的嗤笑,讓她差點忍不住回頭看他,但她怕摔下馬去,只能瞅著前方,紅著臉道。

  「是真的。」

  「怎麼說?」他問。

  聽他那話,就知他不信,她抓著鞍頭,告訴他。

  「那日花魁遊河,街上萬頭攢動,我瞧人那麼多,那花落水流、美人遊河的景色,真見到的人,八輩子也忘不掉,我發現做買賣就是要趁這熱鬧,回頭就請人連夜趕著做了小荷包,上頭分別了桃花、畫坊、美人、烏笛、小橋流水——」

  「烏笛?」

  她一僵,臉又紅,只能慶幸他在身後,瞧不著。

  他緩緩的,開口問:「美人就算了,繡烏笛,誰買?」

  「我讓人做了男用與女用的,男人的錢袋,女人的荷包。」她鎮定的說:「繡了烏笛的錢袋,賣得可好了。這城裡,每一個男人都想成為周慶,好能站在柳如春身後。」

  「所以,你拿我來賣錢?」

  聞言,她心底打了一個突,怕他惱了,但他雖然這麼說,口氣聽來卻有些莞爾,那讓她壯了些膽,開口。

  「我請人繡的是烏笛,可不是周公子您。」

  這話,讓身後傳來低低的笑聲,教她莫名也揚起嘴角,放鬆了下來,卻無端更想回頭看他此刻的模樣了。

  可她不敢。

  為了她也說不明白的原因,她不敢。

  馬兒繼續緩緩前行,搖啊晃的,漸漸的,她也習慣了。

  因為放鬆,眼前的視野開闊了起來,她可以看見水田映著山水,看見遠方飛鳥匆匆掠過,一輛水車在水渠裡轉著,將水打進更高的渠道裡。

  騎在馬上,一切似乎都更加鮮明,比在驢車上看得更高更遠。

  縱橫的田壟阡陌之中,翠綠的稻禾往兩旁延伸,風一吹,就翻起陣陣綠浪。

  雲很低,幾乎像是觸手可及,可是雨水始終沒有落下來。

  在那翠綠的潮浪中,他低沉沙啞的嗓音又再次響起。

  「你不怕我嗎?」

  她一怔,想了想,老實回道。

  「怕,當然怕。」

  「那你還把鎖留給我?」

  沒料到他會提這,剎那間, 她羞得連腳趾頭都紅了。

  可她確實給了,他也拿了。

  而她知道,他會再提,就是因為在乎。

  所以,即便再羞,她仍張嘴告訴他。

  「因為,我識得的周慶,同旁人說的不一樣。」

  身後的男人沉默著,半晌,才開了口。

  「你叫什麼名字?」

  她還以為他在酒樓裡聽到了,那時他在樓梯上,停下了腳步。

  「溫子意。」她啞聲重複這名。

  「不是這一個,」他又低下了頭來,在她耳畔問:「告訴我,你的名字,真正的那一個。」

  「溫……」她心一顫,粉唇半張,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吐出了真實的閨名:「溫柔……」

  「柔軟的柔?」他再問。

  「嗯……」她啞聲應著。

  「溫柔。」他張嘴重複。

  聽到自個兒的名從他嘴裡吐出來,不知怎,讓心口莫名有點兒發軟。

  「嗯。」她臉紅心跳的點點頭。

  像是滿意了,他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載著她,緩緩繼續前行。

  帶著寒氣的風兒,吹啊吹的,她卻只感覺到身後男人溫暖的存在。

  這真是不應該,可早在她穿上男裝,踏出家門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把所有世俗的規矩拋在腦後。

  就像他說的,她人本就不該在這兒,不該出門做買賣。

  沒有什麼規矩,是不能打破的。

  他這麼說,而她只覺得,像是得到了認同。

  她打破了規矩,他沒有責難她。

  或許是因為他本來就不曾活在人們定下的規矩之內。

  這男人還經營著迎春閣呢。

  若讓翠姨知道她和他共騎一乘,怕不早昏了過去。

  即便她已經二十有三,縱然她做出了那麼多出格的事,翠姨還想著她能嫁入好人家,好似她還真的能夠嫁人。

  她曾想過,卻再也不想了。

  在她走出大門,開始做買賣之後,就更不想了。

  買賣成交的感覺很好,自己攢銀子更讓她覺得心裡踏實。

  情況若順利,不出三年,說不得她就能買下一小宅,再也不用看大宅裡那女人臉色,不用伸手同人要錢。

  她可以養得活自己,養得活翠姨和雲香,養得起邱叔和陸義。

  人都說他不好,可她知他是好的。

  坐在這高大的駿馬上,讓他載上這一程,更讓她確定這件事。

  在她上馬時,他甚至警告了她,不讓她跨坐,而今他讓馬兒走得這麼慢,也是為了不讓她有那意外發生。

  她是個姑娘,將來還得嫁人。

  即便她在他警告之後,依然跨著坐,他卻讓馬兒慢慢走。

  那是他不曾說出口的體貼。

  雖然說了那句話,雖然知道她壞了規矩,做了出格的事,他依然沒有瞧輕她,依然對她有著該有的尊重。

  馬兒慢慢的走著,但走著走著,她還是瞅著了那條小路,看見了自家的驢車。

  這幾里路,方才她走來很長,現在卻覺得有些太短了。

  遠遠的,她就瞧見,他那隨從已經用他的馬,協助陸義和那頭老驢,將驢車拉出了泥坑。

  看見她和他一起坐在馬上,陸義瞪大了眼,擰起了眉,有那麼瞬間,她真怕他又要多嘴,幸好他這回識相的如以往那般閉著嘴,啥都沒說,只在兩人到了驢車前時,垂下眼眉,低頭照顧那頭老驢,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

  她知陸義關心她,上回才會多事開口。

  可身為僕傭,他很清楚何時該說話,何時不該說,特別是他本來就不愛多嘴多舌。

  胯下的馬兒,在身後男人的操縱下,在驢車前方不遠處停了下來。

  她本想著試圖自己下馬,可這駿馬十分高大,而坐在後方的男人,先行下了馬,然後朝她伸出手來。

  她抬手傾身試著握住他的手,誰知他卻忽略了她的手,一把握住了她的腰,將她抱下了馬。

  溫柔吃了一驚,小嘴微張,抽了口氣,一張臉兒,驀然再次羞紅。

  他動作很慢,很溫柔。

  她雙腳落地了,可他雙手仍在她腰上,多停了那麼一會兒。

  那雙大手的熱度,透過衣衫熨燙著她的肌膚,教一顆心跳得飛快。

  忍著羞,她抬眼瞅他,只見他低垂著那雙深邃的黑眸,看著她。

  然後,他抬手,拇指撫過她的臉,抹去了她臉上的泥。

  因為如此,她才記起臉上還有泥。

  一時間,臉更紅。

  在他眼中,她一定很可笑。

  不知怎,忽然在意起自己的模樣來,她匆匆抬手想擦臉,卻又覺得太刻意,半途改為雙手抱拳。

  「謝周公子……」

  她說著,卻因為兩人依然靠得太近,顯得姿勢特別奇怪,忙退了一步,躬身低垂著腦袋,這才滿臉通紅的再次道謝:「仗義相助。」

  這話,讓他又嗤笑了一聲。

  她低垂著眼,卻又看見他垂掛在腰間的腰子鎖和平安符,一時又羞,不敢再看,只能匆匆抬眼直起身子。

  可她下了馬了,道了謝了,眼前的男人依然沒走開,就這麼杵著,她也不好就這麼轉身走開,可她既不敢再抬眼看他,也不敢再垂眼瞧那銀與紅,只能目不斜視的盯著他的衣襟,客氣開口道。

  「改日周公子若有空,還請讓在下宴請您一回。」

  「好。」

  「咦?」

  她邀他,原只是客氣話,還以為他會回絕,沒想到他卻一口答應了下來。

  聞言,她一愣,錯愕朝他瞧去。

  「端午那日我有空,就午時,在香滿樓吧。」

  「啊?」她傻眼。

  「不方便?」他挑眉。

  「呃……」她傻看著他,紅著臉,只能道:「不……沒有不方便。」

  「記得把你的荷包帶上。」

  話落,他翻身上了馬,看了她一眼,又瞟了那站在老驢身旁照顧那頭動物的陸義一眼,然後一抖韁繩,策馬離開了。

  他的隨從飛快跟了上去,兩人雙騎如風一般,一眨眼就消失在眼前。

  她傻站在原地,過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當她回身朝驢車走去時,陸義瞅了她一眼。

  「我知道,我不該邀約他,但人家幫了咱們,請吃個飯、回個禮,也是應該的。」

  陸義沒有吭聲,只是確定韁繩仍穩穩的綁好,沒有鬆脫,這才摸摸老驢的背,然後轉身上了驢車,臨上車前,他停下腳步,嘆了口氣,轉頭看著從車後爬上驢車的自家主子。

  「他開了迎春閣。」

  她一怔,抬頭看來,然後開口。

  「我知道。」

  「這爺不是一般商家。」

  「我知道。」她眼也不眨的再回:「只是應酬飯,又是大白天的,不會有事的。」

  陸義擰眉瞅著她,厚唇微張,又閉起,他沒再多說,只點點頭,爬上了車,坐在前座上,輕抖韁繩,驅策老驢往前走。

  坐在後車廂裡,溫柔臉微紅,她悄悄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來。

  車馬轆轆往前,她掏出手絹抹去臉上乾掉的髒污,對陸義的警告沒有多想,她只開始擔心自己端午那日,會湊不出足夠的銀兩請那男人吃飯。

  香滿樓建在水畔,風景秀麗,大廚還是從京裡聘來的,在那兒吃上一餐,可不便宜。

  她只希望到時他不會心血來潮點上七八個大菜,吃得她血本無歸才好。

*             *             *

  端午。

  晴空萬里,偶有白雲飄過。

  香滿樓位在城外石湖畔,樓高三層,可以看得很遠,在端午時,湖上還有龍舟競賽,熱鬧得緊,岸上通常早擠滿了人,視野較好的香滿樓,一到了端午,更是一位難求。

  當她正煩惱該怎麼訂下位子時,他那位如影隨形的隨從卻在她上街做生意時,找到了她,告知已訂好了位。

  她厚著臉皮,也只能張嘴道謝。

  那隨從,叫墨離,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無論周慶去哪,她幾乎都能看見他沉默的跟在他身後,就像道影子一般。

  她看見墨離,總也會和他頷首點個頭,算是招呼。

  到了端午,她好說歹說,幾乎說破了嘴皮子,才說服了翠姨,讓翠姨和雲香,同她一起穿了男裝,一起到香滿樓湊熱鬧,看人划龍舟。

  自從出門做買賣之後,她長足了見識,膽子也大了,上回在運河邊看了熱鬧,那繁華、那絢麗,那種說不出的璀璨風華,是她一輩子也沒見過的,總也想讓翠姨和雲香有機會也感受一下。

  沒道理男人什麼都可以做,女人卻樣樣不成。

  雖然說,女眷也可以在搭起的棚子裡看戲、看龍舟,但處處都被遮擋,真要看也瞧不著太多什麼。

  翠姨本是不願的,可最後仍是被她說動了。

  反正是要請客,位子雖是給他訂了,她這請客錢還是得出的,她看得出來陸義的擔憂,算盤一打,牙一咬,乾脆讓大夥兒一塊上香滿樓吃飯。

  她本也想叫邱叔一起,但他老人家說他熱鬧看多了,寧願在家看家,她也就不勉強了。

  到了香滿樓,陸義倒是不願上樓了,說他要顧車。

  她沒和他爭辯,這人倔起來,有時就和頭牛似的。

  於是,她只同穿了男裝的翠姨與雲香一起上了樓,溫柔原以為他訂了二樓的位子,誰知店小二卻一路領著她們上了三樓的廂房。

  那廂房十分雅緻寬廣,比二樓的廂房更大上許多,前方的景色無比開闊,從這兒望出去,遠山含笑,水天一線,什麼好似也近在眼前。

  當然,樓下湖面上的龍舟,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數十艘的龍舟接二連三的出現,每一艘龍舟上,都掛著各商家的鮮明旗招,上頭的人兒都穿著有別於他船款式的衣,頭上綁著不同顏色的頭帶,有黑衣紅帶的,白衣黃帶的,朱衣青帶的,藍衣黑帶的,各式各樣的衣與旗,昭告著眾人,自個兒是哪家的、哪隊的船員,坐在舟尾的試敲著鼓,坐在船頭的掌著旗,有人揮著槳和岸上的親友打招呼。

  除此之外,岸邊街上更是有大大小小的攤販在賣著各式小吃,賣包子的、肉粽、賣糖葫蘆的人們吆喝著,還有人駕著小舟,在水邊賣著蒸好的菱角,氤氳的白煙一道一道的冒。

  驀地,遠方大街上傳來鞭炮聲響,不知哪來的人抓著製作精巧的大面具從煙霧中衝了出來,讓街上煞是熱鬧。

  「唉呀,這什麼啊?」翠姨又驚又怕,卻又忍不住上前瞅著那從煙霧中冒出來的怪獸。

  「爺外地來的吧?那是舞獅子啊。」小二送來了一壺熱茶,和三盤精緻的糕點,笑著說:「咱們城裡,逢年過節商家都會張燈結綵、請人舞獅,討個吉利。」

  饒是從京裡來的翠姨,也沒見過這等陣仗,忍不住坐到了窗邊,就連眼睛不好的雲香,都慢慢的走到了窗邊,朝欄杆外張望。

  岸邊、湖上的人看來都小小一個,五彩的旗招在風中飄啊飄的。

  她原以為,周慶應該早到了,可這廂房裡沒有別人。

  她才要下樓打聽,那店小二已又前來,笑咪咪的道:「這位爺,墨爺方才差人來交代,說少爺忽然有事,會晚點兒才來,怕您餓著了,讓我們先備了些菜,請您與客人先用。」

  說著,他拍了拍手,就讓身後的丫頭們一一送上了各式各樣的大小菜肴,除了用蔬果雕成的花鳥冷盤,還有糖醋排骨、清蒸黃魚、蔥爆油雞、醬牛肉、辣子雞丁,看得她眼花撩亂,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拒絕,一想到這些大菜不知道要多少錢,她都不知道帶來的銀兩夠不夠付,忽又有人端來一盅佛跳牆——

  她看得一陣暈眩,只能告訴自己,幸好有帶翠姨和雲香一起來幫忙吃,若到時不夠錢付,反正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大不了留下來洗盤子好了。

  這頭菜還沒上完,樓下鼓聲忽地又咚咚咚的響了起來。

  位置好的香滿樓外,早擠得人山人海,一艘又一艘的龍舟在人們的簇擁下入了水,人們不只妝點著自己,也裝點著龍舟,黑的、紅的、黃的、青的、藍白相間的,什麼樣的顏色也有,就連旗招上的花樣也多得很。

  沒錢的,那是用筆在布上寫上幾筆,有錢的,那就在上頭繡個老虎、黑熊、大蟒,更有人直接在上頭繡了一個大大的三太子、二郎神。

  那些五顏六色的龍舟下了水,在水上東邊排成一列,一名大漢站上架在水上的浮台,朗朗開口張嘴說話。

  她本想那人站得那麼遠,誰聽得清他說什麼呢?

  誰知那大漢嗓門還真大,說話聲傳遍水面,即便在岸上這兒,還真的隱隱聽得見他正在解說比賽規則。

  店小二不忘一邊在旁補充道:「贏得龍舟賽事,對商家是很吉利的,拔得頭籌奪標的旗手和商家,可是大大的出彩啊,非但商家名號可以在龍神廟裡掛上整年的旗,出門上街時,那是走路都會有風。」

  龍神廟她知道,就是城裡那座大廟,城裡商街就是從那兒起始,能在那兒掛旗,確實很有面子。

  驀地,下面人潮再次喧嘩起來。

  她抬眼看去,只見一艘白色的龍舟下了水。

  龍舟上的人,全穿著白衣白抱,鼓是白的,旗也是白的,連划水的長槳都是白色的。

  燦燦金陽下,那艘姍姍來遲的白色龍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龍舟上所有的槳手,抬手搖槳的動作整齊劃一,讓長舟平穩又快速的往前飛快破水而行,站在白色龍舟最前頭的,是一名身形精壯,器宇軒昂的白袍大爺。

  讓她吃驚的,是那艘龍舟上掛的大旗,繡的圖案,不是四爪團蟒,是五爪飛龍。一般皇家方能用五爪飛龍,就連官家也只能在旗上繡上四爪團蟒,但眼前此人卻甘冒大不諱,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竟然就在船上掛出五爪飛龍,這若讓人報上京裡,可是能安上一個謀反的殺頭大罪的。

  那白袍大爺卻像是一點也不擔心這事,他氣定神閒的負手站在船頭,看著前方水面,好似這天下就是他的,不是別人的。

  幾乎在看見他的同時,水面、岸上的人都安靜了下來。

  那人的身後,站的不是別人,是周慶。

  他安安靜靜的垂手站在那大爺身後。

  忽然間,不待店小二解說,她領悟到那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周豹。

  白色的龍舟來到平台旁,周豹一個縱躍,跳上了那備著香案、有桌有椅的水上平台。

  寬敞的平台下面綁著無數個木造的浮桶,讓平台穩穩浮在水上,教這建得既寬又大的平台,穩如平地。

  幾艘參加龍舟賽的商家大老闆,早已齊聚在那,見周豹上來,紛紛讓了開來,周豹幾個大步來到香案前,一旁有人立即上前奉香,周慶不知何時已靜悄悄跟上,先行接過了香,才又遞給了他爹。

  溫柔再一細看,才發現那上前奉香的也不是別人,是他那貼身隨從墨離。

  周豹舉香齊眉,周慶接過墨離再次遞上的香,一旁眾家大爺也紛紛舉香跟進,不過當然周豹手上那炷香是最大最粗的,就像根棒子一樣。

  周豹領著眾人,面對前方廣闊水澤,拜天敬神。

  上完了香,他一掀衣袍,毫不客氣的就在平台上的主位坐了下來。

  周慶沒坐下,只垂首聽取那男人說話。

  其他商家大爺紛紛落坐,一旁僕人勤快的上了熱茶和小點,但她很快就注意到,那平台上全部的人,一舉一動都隨著那周豹動作,他低著頭,沒人敢抬頭,他沒坐下,沒人敢先坐,他若不喝茶,還真的沒人敢先張嘴喝上那一口。

  不一會兒,周慶轉身重新上了龍舟,輕輕的落在船頭,就在平常旗手所站的位置。

  忽然間,知道他就是今日那艘長舟的旗手。

  他本來沒這打算的,她知道。

  那日是他自己說今日無事,可顯然有人改變了主意,她能聽到人們議論紛紛,八卦如風,閒話一下子就從平台那兒傳上了岸,飄了上來。

  「聽說是周豹要周慶親自奪標啊!」

  「奪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一般旗手錬了多久?周慶這樣臨時趕鴨子上架,是成不成啊?」

  「響午已比過數輪,眼下這些全是贏家才留下來的,可都不是簡單角色啊!周慶這要是輸了就難看了吧?」

  「話說回來,其他堂口商家是敢贏嗎?」

  「說是周豹放話了,這回誰要是奪了水神旗,就給三年的平安符,那是三年不用繳月錢啊!」

  聞言,眾人瞬間騷動了起來,閒話飛一般的四下擴散。

  平安符的月錢是按買賣交易來算的,買賣越大,平安符的月錢就越高,三年的月錢,可不是小數,就連她聽了都心動,更遑論那些做大生意的商家了。

  她聽了一愣,再朝那水面上看去。

  果然各家龍舟上的船手全都摩拳霍霍,精神緊張,個個一臉勢在必得,早已動手將船劃到了起始的水線。

  平台上,周豹老神在在,坐在那兒喝著茶,同一旁商家大爺們聊天,看也沒看兒子一眼。

  周慶穿著書生一般的白袍,不像其他旗手一樣穿著勁裝,也沒防水的鞋靴,可那並不困擾他,她才將視線拉回他身上,就見那男人彎腰脫掉了靴襪,赤腳將長抱撈起塞在腰帶上,一邊還不忘抬手指揮船手划槳移動。

  不一會兒,所有的龍舟皆就定位。

  長舟尚在前行,他已靈活的轉身赤著腳,踩上了龍首。

  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忽然間,他轉頭朝這兒看來。

  明明隔著大老遠,他看起來也就牙籤一般小小的人兒一個,可不知為何,就是覺得他在看她。

  是錯覺吧?

  一瞬間,幾乎想從窗邊退開,可下一剎,她看見他腰間有抹銀光一閃而過。

  心頭,忽地一跳。

  她看著他伸手握住那發亮的銀,小臉更紅。

  那男人確實在看她,她知道,他也知道她在看。

  然後,他轉開了視線,鬆開了銀鎖,下一剎,台上大漢高喊一聲,揮起了旗,鼓聲瞬間急急作響,數十條龍舟劃開水面,衝出起始水線,破水前行,岸上人人高喊起來,紛紛幫著自家龍舟,搖旗納喊、吆喝助威。

  一時間,水花四濺、鑼鼓喧天,人人呼喊得震天價響。

  其中四艘龍舟,沒多久就超越了其他長舟,漸漸將距離拉了開來。

  在那滔滔白浪中,每位旗手都俯身趴上了龍首,整個身子有一半以上都懸在水面上。

  在這之中,那艘全白龍舟無比顯眼,它不是最快的,但它上頭的槳手動作最整齊劃一,沒多久,它就逐漸追上。

  但另外三艘龍舟像是商量好了一般,有兩艘忽然朝白龍推擠過來,一左一右的,眼看三艘龍舟的龍首就要撞上,槳手的木槳都打在一起了,人人看得驚呼出聲,以為下一刻就要翻船。

  就在這時,趴在龍首上的周慶,忽地隻手騰空而起,雙腿朝左右兩邊擠來的龍舟龍首各踢了一腳,砰砰兩聲巨響驀地響起,那兩艘夾擊他的龍舟猛地一晃,真差點要翻了,幾個槳手落了船,剩下的槳手們手忙腳亂的穩住船身,再顧不得其他。

  他趁此機會,領著白龍舟再次往前追趕前方那艘全黑龍舟。

  訓練有素的白龍槳手們,有條不紊的手起槳落,即便經過方才那陣混亂,也沒半個驚慌失措,從頭到尾都不斷的搖著槳,一下子就把那兩艘龍舟遠遠拋下。

  前方領先黑龍舟的人看了,一時有些驚慌,個個奮力搖槳,但周慶領著的白色龍舟仍急起直追,沒兩下就趕了上來,和它齊頭並行。

  眼看水神旗就在前方,黑龍旗手趴在龍首上,拼了命的伸長了手,但一旁的周慶已趕了上來,在那最後一瞬,他在龍首上壓低了身子,整個人平行在水面,幾乎只以雙腿支撐,以兩個手掌的差距,就要奪下了那金光燦燦的水神旗——

  誰知在他才握到旗杆的那瞬間,後方黑龍舟上,竟有人拿船槳直接朝他丟去,眾人驚呼出聲,溫柔更是伸手壓著心口,可他像背後長了眼睛,忽地側身閃過,但到手的水神旗,卻因此被另一艘趕上的紅龍舟旗手,拿自家長旗給掃掉。

  水神旗從他手中脫出,飛上半空。

  青龍舟跟著趕來,像是說好了似的,也拿著巨大的長旗攻擊他,不讓他有機會去追旗。

  眼看他腹背受敵,黑龍舟旗手見機不可失,大喝一聲,腳踏龍首,跟著竄上了天,伸手就要抓那水神旗。

        就在每個人都以為黑龍旗手要得手時,周慶抓住那攻擊他的青龍長旗,竟借力使力騰身而起,再一個鷂子翻身,瞬間翻得比黑龍旗手還高還遠,黑龍旗手見狀,忙抓住他的褲腳。

  他半空轉身啪啪踹了那旗手兩腳,黑龍旗手應聲落水,他身子騰得更高,反身一個大腳,砰的一聲,將另一個跳上來搶旗的旗手也踹入水裡,更藉此一把抓住了落下的水神旗。

  這下,再沒人有辦法攔著他。

  可到此時,他人已離自家龍舟有好一段距離,整個人也開始往下掉,就在水上岸上的每個人都以為,他會就此狼狽落水時,一根長旗忽然憑空而來,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及時來到他腳邊。

  他赤足輕踩旗杆,旗杆下彎,回彈,他順勢往上再翻,又一個鷂子翻身,翻回了白龍舟上。

  眾人回神,才發現那長旗是白龍舟的旗。

  掌那長旗的,不是別人,是那總跟在他身邊的墨離。

  周慶穩穩的落在龍首上,舉起手中的水神旗。

  「好啊!」

  「漂亮!」

  這一個後來居上,贏得萬分精彩漂亮,更別提中間還遇到人惡意阻攔,當他奪得那旗時,人們紛紛大聲喝采叫好。

  賽事結束,白龍舟回到了水面平台,眾人和周豹與周慶道賀。

  遠遠的,她瞧不清他的表情,連他的身影都幾乎看不見,看那邊熱鬧模樣,她也知道他應該沒空過來,只得回身招呼翠姨和雲香坐下,三人好好的大吃一頓。

  「沒想到這龍舟競賽那麼精采,我剛瞅著,還以為船要翻了呢。」翠姨一邊吃,一邊回味著剛剛那驚心動魄的畫面,忘了她平常總掛在嘴邊,吃飯要好好吃飯不要瞎聊的規矩。

  「是啊,我方才下車時也聽人說,早上真有船翻了。」溫柔笑了笑,一邊替眼睛不好的雲香舀了一碗湯,道:「幸好都是熟水性的漁家,落水是家常便飯了。」

  「那是。說起來,那周慶身手真是俊,我原也以為他會落水的,可就這麼湊巧,底下那人把旗杆給送上了。」

  溫柔噙著笑,再道:「不是湊巧,那人叫墨離,是周慶貼身的隨從,做事很仔細,應該是一早就想到了,否則那長旗是插舟尾的,臨時想到怎來得及呢。」

  「也是,確實也要心細才能及時趕上。」翠姨點點頭,「那長旗挺沉的呢,那男人能撐得起那旗,實在了不起,應該也是練家子吧。」

  「若不是練家子,怎能跟在周慶身邊?」溫柔拿起熱茶,吹了吹,道:「多少都是練過的吧。」

  翠姨聞言,擰起了眉。

  「你在外可要小心,下次再要遇見這周慶,能避遠點,就避遠點吧。對了,你不是說今日有其他客人?怎還不見來?」

  聞言,溫柔喝到一半的一口茶差點噴出來。

  她就是怕翠姨會叨念,所以才沒先說來客是誰,只說是吃應酬飯,現在一聽,乾脆回道。

  「那客有事,不來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他沒空來,她也就乾脆別提,省得翠姨把事擱心裡,回頭又念叨她。

  「這一桌,不便宜吧?」翠姨看著滿桌大菜,忍不住開口問。

  「還好。」她笑著說:「吃不完我們就帶回去,給邱叔和陸義下酒。」

  「當下酒菜太多了,他倆哪吃得完。」翠姨笑著道:「這些給我們全部幾個人吃上幾頓都還有剩的,白斬雞拿回去可以煮雞湯,佛跳牆能拿來熬粥,醬牛肉就拿去煮麵,辣子雞丁拌飯好,我們這會兒把糖醋排骨和魚吃一吃就好。」

  她聞言,笑道:「那接下來幾天,就看翠姨大顯身手了。」

  「你這孩子,嘴這麼甜到底和誰學的?」

  「當然是翠姨您啊。」說著,她不忘為翠姨遞上一顆甜粽:「翠姨您快來吃點甜的,嘴甜心也甜。」

  翠姨好笑的看她一眼,但還是伸手接了過去。

  溫柔一邊照顧著身旁的雲香,一邊和翠姨閒聊,飯菜沒吃多少,心情卻是放鬆許多。

  雖然周慶沒空過來,可她反而鬆了口氣。

  這兒環境寬敞乾淨,食物美味好吃,朝外望去水面廣闊,看著那湖光水色、淡淡輕波,讓人心情不自覺也跟著好了起來。

  過去這大半年,她還真沒哪時像此時此刻這般輕鬆。

  雖然最後拿荷包付錢時,她的心還是痛了一下,但看翠姨和雲香吃得那麼開心,她也覺值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8-13 10:26 AM 編輯

【第五章】

  端午一過,天氣就漸漸熱了起來。

  因為熱,刺繡的手絹帕子,還有繡上花樣的涼扇,生意特別好。

  有了餘錢,讓她忍不住多找了幾位手巧的農婦,除了織布,也開始做起衣裳,拿去賣給衣鋪子,這買賣也還算可以。

  每天晚上,在燈火下記帳,總讓她心情愉悅。

  買賣沒有穩賺不賠的,偶也會遇到賴帳的商家,她也不怒不惱,就當做繳學費,開始懂得在接單時,先收三成的訂金,預防賠得血本無歸,幸好她東西好,就算有幾位老闆掌櫃的會碎念,多數都還是會繼續同她下單。

  轉眼間,一個月又過去,又到了去大廟前酒樓繳月錢的日子。

  她抽空去了廟前大街,下車前,忍不住順了順衣,照了照鏡,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小臉驀地一紅,忙垂下手,收了手鏡,匆匆下了車。

  端午之後,周慶就沒再差人來找她了。

  她知道,他忙得很,那日龍舟奪標,讓眾多大老闆注意到他這少爺的存在,以前人們總也知周豹有個兒子叫周慶,可也沒多上心,周豹才是掌權主事需要巴結的人,但端午那回,人們開始注意到他,知道他手下功夫不弱,猜測著周豹是否要開始提拔栽培這兒子,於是邀約他吃飯的帖子就此不斷。

  她有幾回遠遠在街上遇見他,那男人總被人簇擁著。

  八成,早把她給忘了吧。

  況且,她現在穿著男裝,沒上胭脂,沒穿彩裙,沒插花簪,就男人一樣,是照什麼手鏡?

  可他有時會來這,說不定她會遇見他。

  就這念頭,讓她差點忍不住又掏手鏡來瞧,怕臉上又有沾了泥,被染料花了臉。

  好不容易忍住了檢查自己的衝動,她下車和陸義揮揮手。

  陸義朝她頷首,這才駕車離開,先去送貨去了。

  因為生意越來越好,兩人早有了默契,為免浪費時間,她入城繳月錢時,他就先去採買,等忙完了他再來接她,剛好她也能在商街這兒和幾位老闆談點買賣。

  見陸義走了,她這才入了酒樓繳了月錢,一路提著心,緊張的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結果到她出門,都沒瞅見周慶的人影。

  溫柔跨出門檻,臨走前,不禁又轉頭朝對面當鋪二樓瞧去。

  大窗裡,空無一人,黑漆漆的,只有紗輕揚。

  她有些悵然,不覺嘆了口氣。

  「瞧什麼?」

  熟悉低沉的嗓音,忽地在耳畔響起,她嚇了一跳,抽了口氣,壓心回首,看見那男人就在身後。

  「找我?」

  男人輕挑左眉,垂眼瞅著她。

  「我……呃……」沒想到會被他逮個正著,她面紅耳赤的,瞧著眼前的男人,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腦袋裡一片空白。

  「吃了嗎?」他再問。

  「沒……」因為驚嚇過度,她無法思考,只能紅著臉,虛弱的回。

  「正好,上回誤了你的約,今日一塊兒用餐吧。」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那男人已徑自往前走去,完全沒給她拒絕的機會。

  她呆了一呆,眼看他一下子就越過了大街,就要走進當鋪裡,她只好快步跟上。

  朝奉見他掀簾入門,身後還跟著她,半句也沒吭上一句,只迅速前來幫忙打開通往樓上的閘門。

  他信步上了樓,她遲疑了一下,紅著臉,硬著頭皮再跟上,也不敢多看那朝奉一眼。

  上了二樓,他繼續往裡走,進了一間房,她忐忑不安的來到門邊,看見他脫了鞋,在靠窗的羅漢床上坐了下來。

  羅漢床上有一黑幽幽的紫檀炕几,炕几上擱著一小鐵爐,爐上擱著同款的鐵壺,壺嘴還冒著氤氳白煙,散發著溫暖清甜的茶香。

  他提起鐵壺,替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後才看到她仍傻站在門邊,劍眉又挑。

  「你要進來,還是出去?」

  她臉又一紅,深吸口氣,走了進去。

  雖然說孤男寡女的,但她在外走跳做買賣也快一年了,現在才害羞也太矯情,再說這男人若想對她做什麼,也不會等現在。

  她走上前去,在羅漢床的另一頭坐了下來,一臉鎮定的學他一般,脫了鞋,掀抱上床盤腿坐好。

  他倒完了自己的茶就把鐵壺放下,自顧自的開始翻閱堆迭在几上的帳本,一點要為她倒茶的意思也沒有,一時間,她有些尷尬,可繼續這樣坐著也很怪,她乾脆自己動手倒茶。

  「最近生意不錯?」他眼也不抬的問。

  「托您的福。」她偷瞅著他,客氣的說。

  「找我什麼事?」他翻過一頁帳本,再問。

  「我沒——」她紅著臉反駁。

  他抬起了眼,再挑眉。

  她臉更紅,只能道:「我只是剛好經過,我來繳月錢……我是說買平安符。」

  他瞅著她,道:「那是月錢沒錯,這座城裡需要規矩。」

  「嗯,我知道。」

  他沒再看她,只繼續低頭查看帳本,她仍有些緊張,不敢看他,視線溜到了窗外,這兒不面向街上,是對著中庭天井,這天井不大,當初開這天井,想來只為借光透氣,讓這兒顯得十分安靜。

  不一會兒,兩位小僕送了兩份午膳上來。

  她不見他有交代,可顯然那朝奉很清楚她也會一起用餐。

  那午膳十分簡單,她瞧著有些驚訝,上回他在香滿樓點了那麼多菜,她還以為他平常總是大魚大肉,可眼前就是簡單的菜一盤、肉一盤,飯兩碗,湯一份,然後就沒了。

  他放下了手中帳本,拿起烏木長筷,端著飯碗開始吃飯。

  既然是被叫來吃飯的,她只能照做,乖乖還完這餐飯約,飯菜一入口,她還小小愣了一下,這白米飯煮得晶瑩剔透,入口不黏不膩,軟硬適中,還真的是好吃,想來還是特別挑了上好的米,專人為他煮上的。

  見她停筷在那兒,看著飯碗裡的白飯若有所思,他張嘴開口。

  「怎麼?」

  「沒,」她扯了下嘴角,沒多想就道:「小時在家,以為自己吃得挺好,後來到了大宅,才知道只是普通,等出了自家小院,在外奔波,吃了些外食粗糧,方領悟什麼叫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自個兒還是吃得挺不錯的。」

  他瞅著她,淡淡扔出一句:「你喜歡當男人?」

  她一怔,抬頭看他。

  眼前的男人只是瞅著她再次挑眉,無聲強調他的問題。

  「喜歡。」她深吸口氣,坦承道:「男人什麼事也可以做,若我真是個男的,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就不需要煩惱這麼多。」

  他用那雙深黑的瞳眸看著她,看得她心頭一陣亂跳,小臉驀然紅了起來,可她沒有閃避他的視線。

  然後,他點點頭,低頭重新吃飯,沒再多說什麼。

  他灼人的視線一挪開,她才鬆了口氣,低頭跟著繼續吃飯。

  飯後,他的隨從墨離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撤去了桌上的碗盤,送上了筆墨,他提筆開始在本子上寫了起來,好似又忘了她的存在。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霏霏細雨,她知自己該走了,幾次想起身,卻找不到開口的時機,他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送上許多本子,在她試圖站起時,又有人送來飯後水果和茶點,一再擋住了她下羅漢床的位置,吃飽之後,涼風又陣陣徐來,她坐著坐著,疲倦悄悄湧現,在外奔波了一早上,現下吃飽喝足,讓眼皮子忍不住垂了下來。

  這羅漢床上鋪著坐褥,後頭還有靠枕,坐起來十分舒適,教她昏昏欲睡。

  她很努力的撐著,卻還是想睡,不禁悄悄往窗框那兒倚靠,那感覺真的好多了,讓她忍不住偷偷抬手支著小臉。

  小雨淅瀝瀝的下著。

  風好涼。

  這夏日難得的陣雨,消了大地些許暑氣。

  眼前的男人仍在寫字,他的字十分潦草,幾乎難以辨認,卻莫名好看,有一種奇怪的率性,像風一般。

  她閉了一下眼,又一下。

  下一剎,她就不小心睡著了。

  再醒來,雨已停了。

  眼前的男人,仍在寫,頭也不抬的。

  發現自己不小心睡著了,她窘迫的忙直起身子,這才發現身上不知何時多了件白色的外衣,她瞬間更窘,紅霞再次飛上雙頰。

  難怪感覺這麼暖。

  這衣是他的,她知道,那上頭有他的味道。

  她羞窘的褪下那件披著的外衣,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幸好旁邊那些像蜜蜂般繞個不停的僕人們終於不再出現,她趕緊趁機下地穿鞋,邊匆匆和他告辭。

  「周兄,謝謝您的招待,我還有事待辦,您忙您的,我就不打擾您了。」

  他沒有抬頭,只在她試圖朝門口移動時,朝她伸出手。

  「我的衣。」

  溫柔一怔,聞言才發現自己仍緊緊揪抓著那件外衣,差點就這樣把它給帶出去了。

  剎那間,熱氣上湧。

  她面紅耳赤的趕緊回身,匆匆把手上的衣還給了他,這方轉身落荒而逃。

  原以為,兩人之間,不會再有太多交集。

  他人忙事多,在城裡還越來越炙手可熱,飯局多到都能排到年後去,她做這小買賣的生意,就算想請他吃飯還排不上隊,可就不知為何,那日之後,她總是會在街上巧遇他。

  說是街上,也不是真在街上,有時是在店鋪子裡,有時是在酒樓中,有時她前腳才走出染坊,他的馬車就會恰恰好出現在她眼前。

  每次遇著了,他總也會淡淡問上那麼一句。

  「吃了嗎?」

  她看著他,總也只能老實回上同樣的字眼。

  「還沒。」

  然後,她就會被迫跟著他回去吃飯。

  他也不是真的強迫她,可這男人散發的氣勢,就是叫人無法也沒膽拒絕,再加上,她其實也不是真的想拒絕。

  自從開始在外做買賣,她天未亮就會起床,城裡城外的來回奔走,雖然長途有驢車可坐,但她路可沒少走過,一天下來,挑貨揀貨都得站著走著,偶爾邱叔和陸義沒空,她更是得自己駕車搬貨,到了午時過餐未食是家常便飯,有人要請她吃飯,她當然就厚著臉皮吃了。

  她手上的每個子兒都是有用處的,當然能省就省。

  再說,他也不差她這一口,他那兒又大又舒服,也十分隱密,中午能在那兒偷偷喘口氣,真的讓她比較有力氣再去和那些老闆掌櫃們周旋議價。

  只不過,她真的不是很清楚,他為何這般優待她。

  因為她是個姑娘家嗎?

  她不知道。

  她唯一曉得的,是他不曾對她亂來,還有就是,有時她覺得,他似乎也很喜歡兩人在他那兒用餐歇息的片刻。

  他並非日日都那麼忙碌,總也有空閒的時候。

  那難得的空閒,他那靠窗羅漢床上的小几上,就會被擺上一副棋盤,擱上兩碗漢白玉做的黑白子。

  每當那時,他就會找她下棋。

  「我不會。」

  他第一次問她時,她坦白告訴他。

  「想學嗎?」他挑眉問。

  她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他把白子給了她,自個兒拿了黑子,開始教她。

  他棋藝很好,卻不執著追求一定要贏,就是喜歡泡個茶,隨手下個兩子,看她盯著棋盤煩惱半天。

  偶爾輸了,他也不介意,她若入了死胡同,開口問他,他還會同她說該如何走下一步。

  他不曾過問她的生意,她也不曾要求他的幫忙。

  這男人已經幫她很多了。

  她的買賣做得不錯,如今不只能有盈餘,還存上了一點。

  奇妙的是,她還真的在與他下棋對弈中,領悟了一些商場上的道理。她也不是個好強的人,但既然要學,就得學個透徹,還特地去城南的舊書鋪子裡買了些棋譜來研究,卻仍下不贏他。

  很快的,她發現他的棋藝很好,而且有時,無巧不巧的,和他下棋,總會讓她覺得對應到她手邊的買賣。

  有時,她甚至懷疑,這男人是借著棋局,提點她做買賣的道理。

  「一盤棋,就如一場仗,你每下一步棋,都會牽一髮而動全身,影響到之後的局勢。所以,當對手走了那步棋時,你得去想下棋的人為何要這麼做。」

  「可我怎麼可能知道對手在想什麼?」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棋局是小型的模擬戰爭,每一隻棋都代表著士兵、糧草、城寨、軍馬、刀劍,而下棋的人,就是用兵的將,你若想贏,就得掌握對手,弄清楚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擁有什麼,需要什麼,缺少什麼,然後假裝自己是那個人,站在他的立場去想,去衡量所有的成敗得失,再去給他所需而誘之,然後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之後你自然能得到自己所想要的。」

  她傻看著眼前的男人,他只是在被清空的棋盤上,重新落下一子,道。

  「情報與消息,是最重要的。所以你得想,用這裡去想。」他用食指點了點她的額頭,再點點棋盤上的那枚黑棋,直視著她說:「去設想下了一步棋之後,如果你就是這枚棋,接下來所有可能發生在你身上的事。」

  她眨了眨眼,只想起當初她一開始試圖做買賣,卻到處碰壁的事,在這城裡做買賣,就是要到那酒樓買平安符,那其實是私底下打聽就能知道的事,但她明著問,誰也不會擺明了同她說。

  那天下完棋後,她拉著陸義去酒樓裡坐著,叫了一壺酒。

  「我不喝酒。」陸義死活不肯,甚至再次開了金口,「不在外頭喝,會誤事。」

  「不喝酒就吃菜。」她壓低了聲音,傾身對這頭牛說:「所有做買賣的人都得來這兒買平安符,這地方就是個消息集散地,咱們做買賣,就需要知道多一些,你吃點花生,把照子放亮些,耳朵拉長點。」

  那男人瞪著她,濃眉緊擰。

  她眼也不眨的說:「不是這兒,就是迎春閣了,你自個兒選一個。」

  聞言,他不敢相信的瞪著她,眉頭擰得更深,厚唇抿得更緊。

  「那就迎春閣了是吧——」

  她試圖起身,那男人飛快伸手拉住了她。

  溫柔對著他挑眉。

  陸義黑臉更黑,這才開口吐出兩個字。

  「坐下。」

  她展開笑顏,坐了下來,「以後你也甭老在驢車上吃餅,中午就到這兒坐著,叫碗麵,喝點酒,同人聊聊天——」

  鬆開了她手的陸義黑臉扭曲了一下。

  想起他悶葫蘆般的性子,她忙改口笑著說:「聽人說說話也成的。」

  陸義無言看著她,然後嘆了口氣,替他自己倒了一杯酒,喝掉了它。

  後來,她發現陸義沒去酒樓,可每當她問他什麼小道消息,他也總能說得出來,事後她太過好奇,才發現他覺得酒樓飯錢貴,他不待那得付錢的前頭,只到那酒樓後邊的巷子裡,蹲在那兒吃餅,酒樓裡跑堂的人都在後邊吃飯,聊起八卦來,那是一條也沒落掉過。

  她不知陸義怎知道能這麼做,可這辦法相當實惠,她每個月都多塞些銀錢給他,讓他去幫忙打聽消息,從此生意更是做得風生水起。

  但她很清楚,這一切,都是因為周慶的關係。

  那日他同她說了之後,她很快就領悟到,他是故意點她的。

  做買賣,不能只靠自己摸索,周豹能成為一方之霸是有原因的。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所以周豹才開了酒樓,開了當鋪,開了迎春閣,他手上的那些店家都能聽到最新的消息,能夠掌握最多的情報。

  周慶點她,也教她,該怎麼做買賣。

  她不說破,他也不講明。

  溫柔不是很清楚,他為何要這樣做,可時不時來當鋪這兒用飯,讓她慢慢的了解到,他和他爹的感情並不好。

  他住在當鋪二樓,不是住在周豹那臨水的豪宅大院。當鋪這兒有床有被,還有滿架子的書和衣箱,雖然富貴之家有幾處房產很平常,周家擁有的房產更是多到數也數不清,可她知道這兒才是他生活的地方。

  他住在這兒,吃在這兒,偶爾才會回去見他爹。

  這男人不得爹疼,和她一樣,她可以感覺得到。

  有幾次,她看見周慶和他爹出現在同一個場合,心底總會浮現一種莫名的違和感,感覺有一種奇怪的緊張充塞在空氣中,像是有人拉緊了一條太過緊繃,隨時會斷的琴弦,總要等其中一人離開才會緩解。

  雖然,他在他爹面前,總是將姿態放得很低,她還是有那樣的感覺。

  他不喜他爹,他爹也不喜他。

  為了不知名的原因,這兩父子的關係非常緊張。

  身為惡霸的兒子,讓他身邊似乎也沒有真心相交的摯友,每個來找他的人,背後也都有原因。

  有時坐在他對面吃飯,她會猜想,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他才喜歡找她一起吃飯吧?

  一個人吃飯是很寂寞的,她知道。

  小時候有陣子,翠姨堅持她是小姐,總要她一個人用餐,先是讓丫鬟在旁伺候著,後來沒丫鬟了,翠姨就自個兒伺候她。

  可那飯吃起來,再好吃也沒有太多滋味。

  到了她年紀夠大了,每回到了吃飯時間,就自己先到廚房去找陸義邱叔和翠姨,一起坐在廚房裡的方桌吃飯,幾次下來,翠姨拿她沒轍,這才順了她。

  一個人吃飯是很寂寞的。

  她知道。

  「你買了一整船的籽棉?」

  這日午後,用完了膳,她喝了一口熱茶,捧著茶碗嘆了口氣,忽然聽到他開口問。

  溫柔抬眼,只見那男人一邊吃著茶點,一邊淡淡的瞅著她。

  天氣熱,他今天穿著一身的黑色羅衣,羅衣透氣,但貼體,充分盡顯他強壯的體魄,讓她都不敢多瞧他一眼,忙又垂下視線。

  午後的陽光灑落了些許進窗檯,照著他擱在帳本上的大手,讓她不由得瞧著他那蒼勁有力的大手。

  在這之前,他從沒問過她的買賣,可她曉得他知道她在做什麼,酒樓的掌櫃,會將平安符的帳本拿來給他過目。

  此刻,他手下的帳本卻不是平安符的,是另一本記載著各種交易買賣的本子。

  她看見自己虛報的假名就在上頭,他乾淨的手指,正擱在其上,撫著那溫字上方小囚的框邊,不知怎的,感覺好像他正摸著自個兒的臉,讓小臉熱了起來。

  「我是。」她忙揮開那錯覺,紅著臉點頭。

  「這貨錢不少。」他緩緩再說。

  「是不少。」她坦承,抬眼,「是我手頭上全部的現銀。」

  他挑著眉,看著她,問:「為什麼?」

  之前她多少還會買些真絲來做上等的布料,這會兒忽地一古腦將銀錢全拿去買棉籽,難怪他會覺得奇怪。

  只是,她都不知道他會注意到她在做什麼。

  「快入冬了。」她咕噥著,「那些棉花可以拿來做棉襖。」

  他沒就這樣放過她,只繼續挑著眉,看著她。

  那無聲的質疑,在空氣中擴散。

  她被他看得滿身不自在,小臉越來越紅,知道這男人沒得到答案,不會罷休,她只得開口解釋。

  「三斤籽棉,可做皮棉一斤多,皮棉一斤又可紡紗一斤,紗一斤便可織就一匹布。一匹布能換快三升的米,一升米可煮十碗飯,三升米就是三十碗。」

  他眼也不眨的看著她。

  她面紅耳赤,但仍力圖鎮定的說:「每年秋收之後,農家種的稻穀米糧大多得上繳官府繳納田賦,不是每家每戶都有足夠餘糧過冬。絲綢的織造,一匹布需要八到十六個工作天,織就一匹棉布,卻只需要一天。」

  她匆匆說完,閉上了嘴,小臉依然有些紅。

  他盯著她,沉默著,一語不發。

  這買賣很蠢,她知道。

  就算那船籽棉都能順利織成棉布,她也無法把那麼大量的棉布趕在年前全賣出去。她根本不該把所有的現錢都砸在那船棉籽上,她比誰都還要清楚,這單生意,可能會讓她落得血本無歸的下場。

  可一匹棉布能換上三十碗飯,而織就一匹棉布,只需要一個工作天,而在經過這一整年的合作之後,她實在無法看著那些越來越熟悉的農家,像去年那樣辛苦的掙扎過冬,更別提她這事若成,受惠的還不只那些農家。

  「你打算把那些布賣給誰?」

  這問題,正中她的痛腳。

  可惡。

  她暗咒一聲,直視著他,「我還在談。」

  「你還沒找到買家?」他眉挑得更高。

  「我正在找。」她微微一笑。

  「你還沒找到買家。」

  該死,他的問句變成陳述句了。

  溫柔放下茶杯,有些賭氣的說:「我會找到的。」

  他看著她,半晌,才道。

  「這批貨,你想賣多少?」

  她一聽,心頭猛地一跳,呆了一呆,然後很快回過神來。

  眼前這傢伙家財萬貫、富可敵國,她那船貨,對他來說,只是九牛一毛。

  「這是我自己找來的碴,我自己會想辦法處理掉。」她坐直了身子,看著他說:「你不需要幫我。」

  他又挑眉,才要張嘴,她已舉起了手,再開口。

  「不過——」她不貪他的錢,但這是生意,所以她正色看著眼前的男人,道:「從我手中出去的布匹,雖然不是全城最好的,但品質絕對不差,如果只是一次買斷的生意,我不需要,但你若想做長期的買賣,我們可以從長計議。」

  她不是笨蛋,可不會因為面子問題,就錯失這買賣的機會。

  坐在紫檀茶几後的男人,若有所思的看著她,問。

  「你還想繼續這買賣?」

  她點頭,告訴他:「江南織造的棉布既便宜又好,城裡有不少大老闆收了布,全透過大運河往北送往京裡銷,江南的棉布在那兒的價格很好,這是可以做的生意,我相信你比我還清楚。可若要做,我想找個可以長期合作的對象。」

  他瞅著她,半晌,開口。

  「告訴我,如果我不收你這貨,你打算怎麼做?」

  她眼也不眨的吐出四個字。

  「認賠殺出。」

  他一怔,黑眸微亮,指出:「或許我可以等到你認賠殺出後,再收貨。」

  「嗯,或許。」她看著他,坦然道:「你也可以等等看。」

  他瞅著她,笑了。

  那笑,從他嘴角,擴散到黑瞳之中,讓他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笑聲從他胸腔而起,溜出了薄唇,充塞一室。

  從沒見這男人笑過,真笑過,她一時看傻了眼,一顆心怦然直跳,只能傻看著眼前這男人笑著提筆沾了點墨,從旁抽出一張紙,寫下幾行字,推過來給她。

  她低頭一瞧,才發現那是一隻合同,而且他非但願意先給她三成的貨錢,最終的交易價格,還比市面上要多了一成。

  溫柔驚訝的匆匆抬首,只見他看著她說。

  「先從一年開始,你若做得好,就依這合同展延。」說著,他把毛筆遞給她。

  「這價格,你若覺得沒問題,就簽吧。」

  「為什麼?」她看著眼前的男人,還是忍不住問:「我確實有可能得認賠殺出的。」事實上,是極大可能。

  「或許,」他黑瞳帶笑的看著她,道:「但我不認為我等得到你認賠殺出。」

  這是一句稱讚。

  眼前男人的肯定,不知為何,比手上的價格還讓她受用,剎那間整顆心熱了起來,不禁也笑開了嘴。

  她伸手接過了那支筆,在那一紙合同上,簽下了名。

  他在她簽好那紙合同後,朝她伸出了手。

  沒有想,她伸出小手,下一剎,只感覺他的大手包覆住她的小手。

  「溫老闆,以後就看你了。」

  這一句老闆,叫得她更加心花怒放。

  「托您的福。」

  聽到這話,他又笑,可這回那笑,不帶半點嘲諷。

  止不住的笑意,上了熱紅的臉,看著他,她無法克制的回以開心的笑。

  暖風輕輕,徐來,拂過。

  他鬆開了手,她依依不捨的收回手,可直到她回到家,都能感覺到他大手覆握住她的溫暖。

  那暖意,裹著心,一直裹著,讓她睡著了也將兩手交握在心口。

  這一季夏,好似一眨眼便過去了。

*             *             *

  秋來,又走。

  一日醒來,滿城已被白雪覆蓋。

  她的買賣,越做越火,那船棉籽,順利做成了棉布,中間雖然有些波折,但最後她仍化險為夷,昨日所有的布匹都已上了船,今早順利北上出貨了。

  昨夜,她睡了幾個月來的第一場好覺,一早起來,明明可以再多睡一點,卻莫名的手癢,想做些什麼。

  她在屋子裡晃悠了一陣,看見院子裡那垂掛在樹上的果子,一時興起,就摘了一包袱,興沖沖的請陸義載她進了城。

  半年過去,她早已習慣進出當鋪,朝奉對她的出入也早習以為常。

  見她掀簾進門,李朝奉立刻上前為她開通往樓上閘門的鎖。

  她從包袱裡掏出兩顆橘紅色的柿子,遞給了他。

  「李爺,這柿子你拿著吃,清熱、潤肺,止咳化痰的。」前陣子他著了風寒,後來雖然好了,卻咳個不停,她早上起來看見樹梢上的柿子,就順便帶來了。

     「溫爺,您太客氣了,怎麼好意思讓您破費。」

  「沒破費,」她笑了笑,「這我家後院裡長的,您別嫌棄就好。」

  「既然如此,那李某就厚著臉收下了。」李朝奉收下了柿子,幫她開了門,再重新上鎖。

  她提著包袱上了樓,穿過那長廊,推開那房門,在那已經開始變得熟悉的羅漢床上見著了那個男人,但今天,他不是一個人。

  那房裡,還有另外兩個人,除了墨離,還有一名女子。

  女子不是別人,是迎春閣的花魁,柳如春。

  那花魁穿著一件五彩百褶繡花裙,坐在羅漢床上,就在她平常會坐的那地方,手上套著暖手筒,斜倚在几上,看起來莫名怡然自得,窗外的飛雪,襯得那女人美得像天仙一樣。

  她見狀,愣了一愣,莫名有些不知名的什麼冒了出來,堵在心口上。

  她才推門,門內的三人就停止了對話,同時朝她看來。

  她僵站在門邊,看著那兩男一女,瞬間有些尷尬,慢了半拍,才想起自己應該要敲門,她欲退出門,又覺得這樣很怪,慌亂中只能匆匆道。

  「呃……抱歉……呃、我……這我家柿子,天冷,挺好吃的,可以清肺止咳,陸義在樓下等我,我先告辭了。」

  她扯著笑,邊說邊慌張的將那包袱擱在桌上,跟著沒等人開口,就迅速擺擺手轉身離開,那女人將纖纖玉指從暖手筒裡抽了出來,好像開口輕聲細語的說了些什麼,她沒有聽清,也沒有停下來。

  說真的,她連自己說了些什麼都不是很清楚。

  腦袋裡莫名亂烘烘的,就是熱。

  她快步下了樓,李朝奉奇怪她怎麼這麼快就下來,她只隨便講了些什麼,當他開了鎖把門打開,她立刻走了出去,上街後,她發力交換雙腳,幾乎忍不住跑了起來,然後下一剎,她就整個人失足趴跌在雪中。

  雪不深,才下了一晚而已。

  她摔得很疼,擦破了手,看著自己掌心上的血,她腦袋這才清醒了一點。

  一顆心,仍跳得很快,依然很堵。

  像堵了顆大石頭那般的堵。

  她舔舔乾冷的唇,小心的站了起來。

  想什麼呢?

  他和那花魁就只是坐在那兒說話,她不知自己見了為何那麼慌張。

  她拍掉身上的髒雪,舉步往前走。

  有什麼好慌張的?

  一點也沒有,一點也沒有。

  她吸著寒凍的空氣,有那麼一瞬間,想回頭看,卻不敢。

  她不敢。

  只莫名想起,一年前,她也是這樣摔跌在雪地裡。

  因為他,她才知道要去大廟買平安符,才能開始做買賣。

  迎春閣是他家開的,她早就知道了。

  花魁來找他也很正常,他還幫那花魁吹過笛,救過場呢。

  只是不知為何,她這些日子莫名就忘了這件事;只是不知為何,春天時還不堵的事,這會兒堵上了心口;只是不知為何,腦海裡全是那男人與天仙一般的花魁隔著小几坐在一起的畫面,全是他站在花魁身後,替那花魁在滿天桃花中吹笛的景象。

  她在飛雪中一步一步往前走,完全忘了陸義的存在,直到陸義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才回過神來。

  「你要去哪?」

  她呆看著那男人粗獷的臉、緊蹙的眉,眨了眨眼,這才驚覺雪不知何時下得好大,才發現自己在雪中走了好遠好遠,難怪這牛脾氣會伸手抓她。

  她冷到不行,手臉都凍得發僵。

  「抱、抱歉……我……有點……我不知道……」

  陸義濃眉擰得更緊,鬆開抓著她的手,張嘴再開金口。

  「回去吧。」

  她一邊發抖,一邊點頭,順從他的指示上了驢車。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2 09:36 AM 編輯

【第六章】

  那一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夜半她爬起身來,從畫筒裡將那幅畫撈了出來,攤開在燭光下看了許久。

  漫天桃花中,男的清冷,女的艷麗,天生一對,美得不可方物,卻教心頭抽得更緊。

  天快亮時,她將它燒了。

  可那清冷的身影卻始終刻在心底。

  那天之後,她再也沒去過當鋪,只要遠遠看見他,她就特別繞道而行,若閃不開,她也能找到藉口溜走。

  她知他察覺了,總瞪著她,可倒沒真的有哪一次動手逮她。

  這城裡,人都來就他,哪有他去找人的道理。

  每一次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開溜,他看她的眼,就越來越冷。

  到了後來,也無視於她了。

  刻意的,裝沒看見。

  好像她就是路邊的蟲子一樣。

  他惱了,她知道,她能感覺到他平靜面容下的怒火。

  入春後,即便兩人錯身而過,他也不會特別停下腳步,不會多看她一眼。

  那沒什麼,沒什麼。

  她告訴自己,整日汲汲營營於她的買賣,卻漸漸的無法入眠,總是躺在床上,眼睜睜的醒到天亮。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攢了許多錢,買賣做得更大了,正當她考慮要買下一間工坊時,一直對她不聞不問的爹,派人召了她去大宅。

  她不能不去,那是她親爹。

  她換上久違的女裝,在翠姨的巧手妝點下,擦了胭脂,抹了香粉,再次成了溫家久居深閨的大小姐。

  只是,她自己清楚,她的手早已不是小姐的手,她的心也早已不是小姐的心。

  坐著轎子到了溫家大宅,她從頭到尾都將粗糙的兩手交迭在身前,擱在繡裙上,藏衣袖裡。

  爹同她說話時,她始終垂眉斂目,乖巧安靜,一如以往。

  當那坐在大堂上的男人,將話說出口時,她一開始還沒有意識到他說了什麼,然後那些字句入了耳,一字一句的,清楚明白。

  她抬起了眼,看著眼前頭髮不知何時,已經花白的男人。

  這是她的親爹。

  她卻感覺無比陌生。

  說起來,怎能不陌生呢?

  這一輩子,她見他的次數也不過二十來次,每逢過年,一年一次,或許娘親沒死之前,有多一些吧?可她早不記得了。

  而他現在說了什麼?

  是在說什麼呢?

  交迭在衣袖裡的手變得好冷、好冷。

  那嬌貴的女人,坐在爹爹身旁的位子上,一臉掩不住的得意。

  「你爹可都是為了你好。」

  女人說,甜甜的笑著。

  「親家可是揚州城的首富,可別讓人說咱們都沒為你想過。」

  她看著那女人,然後笑了,輕輕淺淺的張開朱唇。

  「謝謝二娘。」

  女人眼角一抽,緊握著杯,這回倒沒將它摔擲出來,只皮笑肉不笑的道。

  「別這麼說,你回去收拾收拾,這幾日就先搬到大宅這兒,老爺閨女出嫁呢,得從這兒出閣,咱們還得為你置辦些嫁妝呢。」

  她再笑,輕輕又是一句。

  「謝謝二娘。」

  女人眼角又抽,眼更冷,笑更甜,握在手裡的指甲,怕是陷進了肉裡。

  人都當她是當家主母,但她一句二娘就能將她打回原形,以往她總將話含在嘴裡,但此時此刻,還含著做啥?

  她起身朝爹爹與那女人行了個禮,乖巧安靜的退下了。

  坐上了轎,她回到了城外的小別院,翠姨上前來追問老爺找她做什麼,連邱叔都好奇的走上前來。

  「沒什麼,他只是讓二娘幫我說了個親。」她淡淡開口。

  「那女人幫你說親?」翠姨驚疑不定的看著她,忙再問:「哪家哪戶?」

  「揚州首富。」

  她輕描淡寫的說著,留下震驚的翠姨,回房去換下了女裝,穿上了男裝,重新開門走了出來。

  「小姐……」

  翠姨站在門外,臉色蒼白的看著她,張嘴欲言,又止。

  「沒事。」她看著那從小將她帶大,有如親娘的女人,微微一笑,再道:「沒事。」

  翠姨唇如白紙一般,眼裡盈著淚。

  「我出去辦點事,晚點兒就回來。」她鎮定自如的說。

  翠姨不知該說什麼,只能點頭。

  她從後門離開時,看見雲香坐在後院裡,捏著一堆陶泥,邱叔坐在那小姑娘身旁,陪著那姑娘,見著她,那老人家一臉抱歉,眼裡也有著可疑的水光。

  她沒有走過去,她不確定她能再說一次沒事。

  陸義一早代她去收貨,把驢車駕走了,說實話,她也不想搭車。

  如果可以,她誰也不想見,只想跪在地上,放聲尖叫。

  她上了街,又在街上走,走了好久好久。

  就算她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她也知道揚州首富那兒是怎麼回事,整個江南,人人都知道揚州首富的兒子至今依然孤家寡人是為何。

  可她爹依然允諾了那門親事,而她是個女人,只是個姑娘,嫁娶只能聽從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她沒想過要嫁,早就不想了。

  但那女人,終於找到了解決她的辦法。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在大街小巷裡瞎走,想著為什麼?憑什麼?

  為什麼她的命運得由人?憑什麼要她嫁給一個那樣的人?那人還是她親爹嗎?真是嗎?若真還有一點情份,怎能允諾那樣的親事?

  她漠然的在街上不斷的走著,從白天走到黑夜,心思萬般紛亂,一顆心疼痛萬分,等她回神,她已站在那條亮著紅燈籠的長街。

  長街樓閣一座接著一座,紅紅的燈籠高高掛在屋簷下,紅瓦白牆中,傳來陣陣絲竹管弦聲。

  長街上,尋芳客來往絡繹不絕。

  她站在長街中央,看著眼前那棟樓閣大門的招牌。

  迎春閣她應該要轉身離開,可當她看著那三個字,她知道她早在下午走出後門時,就想要這麼做。

  她想見他。

  周慶。

  在經過這些日子之後,他一定是不想見她的,可是她想。

  很想。

  再也沒有何時,比此時此刻更想。

  他在這裡,入了夜,總會到這待著。

  這城裡,每個人都知道這事,只有她故意忽略了這件事,可她一直知道。

  她走進那紅色大門,對著第一個迎上門來招呼的人,低聲開口。

  「元生當鋪的李朝奉,讓我來找墨離大爺。」

  那人愣了一愣,將她領到了後院,進了一間房。

  「爺請在此稍待。」

  墨離來得很快,看見她,那男人一怔。

  她二話不說,只開口吐出一句。

  「我要見周慶。」

  墨離看著她,一語不發。

  然後,她不知是她的臉色太蒼白,還是她的模樣太狼狽,他沒多問她一句,只朝她點了下頭。

  「這邊走。」

  他轉身出門,她跟了上去。

  迎春閣很大,迴廊轉了又轉,彎了又彎,她能看見小橋流水,看見亭台樓閣,看見假山造景,看見高聳戲台,看見一位又一位嬌美的姑娘,看見一個又一個尋芳客。

  墨離帶著她遠離熱鬧的區域,從一座暗梯,上了一座樓閣。

  「在這兒等著。」

  他說著,退了出去。

  她走了進去,看見那兒的佈置,同當鋪二樓那兒一般,也有張靠窗的羅漢床。

  她走上前去,發現這兒很高,從窗口往外看去,能清楚看見城裡櫛比鱗次、層層迭迭的屋瓦飛簷,但這座樓是最高的,待在這兒幾乎可以看見整座城。

  緩緩的,她坐了下來。

  這羅漢床,有他的味道,她可以嗅聞到,和他身上的衣一樣的味道。

  她坐在那兒,度日如年的等著,一顆心,噗通噗通的在心裡跳著。

  月兒悄悄爬上天,在空中緩緩挪移著。

  雲來,雲又走。

  雖然墨離沒說,可她知道,他有可能不會來,不會想見她。

  他的冷待,是她的錯,是她活該。

  但她來這兒,就是為了要見他。

  在這兒坐得越久,她的心越定,越清楚確定自己的意念。

  或許她瘋了,她之前躲他躲了一整個冬天,就是怕自己做出這種傻事,可什麼是傻?這又有什麼傻?以前她以為她懂,但她再也不懂了。

  她想見他,她需要見他,她要看一眼,看一眼那銀鎖是不是還——

  「你來這裡做什麼?」

  一句冷漠的問話,在身後響起,她飛快回首,看見他站在暗門入口。那牆已如她來時那般合上,密不透風,看不出蹊蹺,沒有丁點痕跡。

  看著那走上前來的男人,她一眼就看見那垂掛在他腰帶上的那抹銀與紅。

  老銀鎖與平安符。

  他還帶著,依然掛著。

  一顆心,在胸口大力跳動,跳得她好疼。

  可釋然,上了眼。

  這就夠了。

  對她來說,夠了。

  溫柔將視線往上挪移,看著他的臉,深吸口氣,鎮定的道。

  「這裡是迎春閣。」

  他對著她挑眉。

  她再問:「是尋花問柳的地方?」

  他眼也不眨,只走到圓桌前,提起茶壺,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冷冷的吐出一句。

  「是。」

  「只要付錢,就能買得一夜春宵?」她又問。

  「對。」

  她的手心有些汗濕,雙腿有點發軟,但仍下了羅漢床,來到他面前,掏出沉重的荷包,擱到圓桌上。

  「我要買一個人。」

  他眉挑得更高,斜斜的從上而下的睨著她。

  她抬首直視著他,心口狂跳,張嘴道:「一個男人,一個晚上。」

  這一句,讓他整個人倏忽靜止了下來。

  剎那間,好似連空氣也被凍結。

  然後,他慢慢的,慢慢的放下了茶壺,轉了過來。

  「你要買一個男人,一個晚上?」

  她舔了舔乾澀的唇,啞聲點頭。

  「對。」

  「做什麼?」

  她再吸口氣,眼也不眨的說:「做這兒的人,都在做的事。」

  他眼角又抽,一雙黑瞳直瞪著她。

  半晌,方吐出一個字。

  「誰?」

  「你。」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溫柔可以清楚聽到自己的心跳。

  「為什麼?」

  「我二十三了,」她吞咽著口水,張開有些發麻的唇,淡淡說:「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為什麼?」他眼微瞇,再問一次。

  她張嘴,唇微顫,聲卻出不了口。

  「你為什麼這麼做?」他低頭,傾身。

  她匆匆開口:「出門在外,總有意外,我不知何時何地,會讓人發現,會遭人欺,若然如此,我寧願——」

  他湊得更近,讓她語音一斷。

  「為什麼?」他張嘴再問,一雙薄唇幾乎貼到了她唇上。

  她看著他,唇微顫,只感覺到他的體溫,只嗅聞到他身上的味道,讓她心跳飛快,知道他要的,是實話。

  溫柔輕喘一口氣,終於吐出一句氣若遊絲的真話。

        「因為……」她滿臉通紅,渾身輕顫的開口:「因為這是我想要的……」

  她直視著他的眼,張嘴吐出一句。

  「我想要你。」

  這一句,十分小聲,卻無比清晰,萬般堅定,沒有丁點遲疑。

  小小的四個字,回蕩一室。

  他看著她,瞳眸變得又黑又深。

  這一刻,她好怕他會拒絕她,會羞辱她,要她滾出去。

  她當他是什麼人?可以讓她花錢買?她就算有金山銀山也買不起他一根頭髮。

  更別提,過去這些日子,她膽敢避著他、躲著他——

  她傷了他,她知道。

  即便他裝作不以為意,她依然能感覺得到。

  無形的作為,比真刀真槍更傷人。

  再沒有誰比她更明白這道理。

  可事已至此,他想怎麼對她,都是她活該。

  她屏息等著,等他做決定。

  驀地,眼前的男人,抬起了手。

  她唇微啟,身顫顫,差點怕得閉上了眼。

  下一瞬,他的手落到了他自個兒的腰帶上,開始脫衣服。

  一時間,有些措手不及,臉又紅,差點往後退開。

  他一件一件的脫,腰帶、外衣、單衣,鞋襪、長褲,全一一褪去。

  她看得有些傻眼,因為禮教,她沒真的瞧過男人的身子,即便出門在外奔波,就算偶爾有鄉野村夫、碼頭工人裸著上半身,她遠遠見了也遠遠把視線挪開,更別提全身一絲不掛的男人了。

  當他把褲子也脫了,她抽了口氣,又羞又驚的撇開了視線,然後又覺得這樣好傻,她都來了,都不知羞恥的把話說白了,這時再這般如此,就太過矯情虛偽了。

  於是,鼓起勇氣,深吸口氣,把視線挪了回來。

  那男人仍赤條條的站在眼前,全身未著片縷,卻萬分自在,好似仍穿著衣那般。他在脫衣時也是那樣自在,好像她已在這兒看過他脫衣上百次似的。

  褪去了書生斯文的外衣,眼前的男人看來有些嚇人。

  雖然蒼白了些,但他的身體精壯結實,分明的肌理,沒有一絲贅肉,像是被鍛鐵打造的精鋼,看起來比碼頭上的工人還要強壯有力。

  而他腿間明顯勃發的昂揚,更讓她渾身發熱,臉紅心跳。

  她不敢真的細看,太羞人了,她沒那個膽。

  然後,他朝她伸出了手,握住了她的腰。

  她倒抽口氣,有想閃躲,可他已將她舉了起來,讓她坐到圓桌上,然後握住她的腳,開始脫她腳上的大鞋。

  溫柔羞得想抽腿,但他握住了她的小腿,他褪去了她的鞋襪,露出她的大腳,她還來不及多想,他已又伸手脫她的長褲,她萬分羞窘,反射性的伸手抓住褲頭,往後閃躲,赤足踩上了他的胸膛。

  「你不是想要我?」

  他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語氣透著嘲弄。

  這陣混亂,讓她頭上的小帽掉了,長髮散落了下來。

  她垂著眼,又羞又窘,緊張的吞咽著口水,才深吸口氣,抬眼看他。

  他挑著眉,一副他就知道她不敢的模樣。

  剎那間,有些惱。

  這是她的身子,她的。

  即便他心不在她身上也可以,她不求多,只求一夜。

  一夜春宵。

  然後她就可以死心。

  死心去過她的日子。

  如果要給,若真的要給,她寧願給他。

  溫柔直視著他,把踩著他的裸足,從他胸膛上挪開,面紅耳赤的鬆開了抓著褲頭的手,慢慢坐起身來。

  他下顎緊繃,垂眼看著她,緩緩替她脫掉了她的長褲。

  寒氣瞬間襲來,讓一雙光裸的腿,有些涼颼颼的,她微微抖顫了起來,但沒有移開看著他的眼。

  他比她高上許多,即便坐到了桌上,他仍高她半個頭,當他靠得那麼近,那讓她得抬頭看著他。

  驀地,他將那雙大手,放到了她赤裸的大腿上。

  他的手很熱,很暖,讓她又顫。

  他盯著她,眼角微抽,大手緩緩的,來來回回的,撫摸著她的腿。

  那引發陣陣酥麻,讓她抖得更厲害,心跳得更急,可她依然沒有挪開與他對視的眼。

  他將她拉回到桌邊,站在她雙腿間,張嘴開口。

  「把你的衣服脫了。」

  他說著,嗓音聽來異常低啞。

  她臉更紅,但抬起手,脫了外衣,那不是太困難,可單衣側邊的小衣帶結太多,他又直盯著她瞧,大手還越摸越上來,讓她手抖得更厲害。

  天知道,她的腿側就這樣貼著他結實的腿,幾乎像是夾著他,這男人靠得那麼近,即便單衣仍垂擋著,她依然能隱隱感覺得到他勃發的昂揚散發的熱氣。

  她解不開結,以為他會幫她,可他沒有,就只是站在她身前,摸著她的腿,看著她抖著手解開那些小結。

  好不容易,她終於解開了身側那些衣帶小結,露出了肌膚,和其下裹胸的布。

  那一瞬間,她看見他黑瞳黯了一下,感覺到他稍稍收緊了在她腿上的大手,教她不禁也抽了口氣。

  「把那也解了。」

  他說,語音變得更加粗嗄。

  她再吸口氣,紅著臉繼續解開那束胸的布條,那結更緊,更難開,她不得不垂眼去查看那結,他的手在這時更加往上,幾乎從大腿外側,滑到了臀。

  然後,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想厚顏問他有沒有剪子時,那可惡的布條,終於被她扯開落了下來。

  那束縛一鬆,她忍不住大大口的喘了口氣,卻見他抬手捧握住了她的酥胸,她嚇了一跳,差點又想閃,可當他的大手觸碰著她時,那感覺很……很……舒服……

  比他撫摸她的腿還要撩人,帶來更強烈的酥麻,讓她渾身發軟。

  他的手很熱,動作很溫柔。

  她有些著迷的看著他的大手在她酥胸上移動,當他的拇指撫過她敏感的尖端時,她瑟縮顫抖著,聽到一聲陌生的呻吟逸出唇瓣。

  發現那是自己發出的聲音,她羞怯的咬住了唇。

  可那沒有用,他一再撫弄著她,輕輕的揉著、撫著、握著,讓她喘不過氣來,幾度張嘴喘息,低低的呻吟一次又一次的溜了出來。

  她縮著身子,低垂著腦袋,只覺臉紅耳熱,等到回神,她已抓著他的腰側,用額頭貼抵著他的肩頭喘息。

  讓人更羞的,是他竟在這時,將另一隻手,探進了她腿間,那兒不知何時已變得無比濕潤,她想夾緊雙腿,但他整個人站在她雙腿間,她根本無法做到。

  一顆心,瞬間跳得又急又快,快到像是要躍出喉頭。

  「你在……你做什麼……?」

  他低下頭來,吮吻輕咬著她的耳朵,啞聲低語。

  「幫你適應我。」

  適應什麼?

  她還沒意識過來,就感覺到他的手指來回撫摸著她未曾讓人觸碰過的禁地,引發更深更驚人的感受。

  「周……周慶?」

  她從來不曾被人這樣赤裸裸的撫摸過,那感覺教人好羞,當他的手指探了進來,熱燙的濕潤浸潤了他的手指,她羞到不行,身子瑟瑟顫抖著,只覺身體熱到發燙,不覺緊抓著他,感覺無形的壓力開始在身體裡堆迭、累積。

  「你要有耐心。」

  「但是……」她話沒說完,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只是攀著他的肩頭,忍不住扭動著腰,迎合著他手指的動作。
他低頭垂眼看著她,看得她好羞,她想停下來,卻做不到,只能閉上眼。

  可閉著眼,那感覺卻更加清晰,所有的知覺,都在他身上,在他的手上,在他正對她做的事情上面。

  他一再往複來回,勾惹出陣陣情潮,教她無法思考,喘不過氣來,只能緊抓著他貼著他,抖顫呻吟著。

  「別怕,你可以喜歡它,享受它。」

  他告訴她,輕輕咬著她的耳朵,悄聲道。

  「我就喜歡,很喜歡。」

  身子變得更熱,然後在這一剎再次抽緊,繃得好緊好緊,將他的手指揪抓著,驀地她再承受不住,身子劇烈顫抖起來,她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身子開始痙攣,在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之後,才終於鬆了開來。

  他的手指仍在她腿間,緩緩的,撫摸著。

  她只覺渾身熱濕軟麻。

  一顆心,仍跳得好急好快。

  他的也是,她可以清楚感覺到,因為不知何時,她兩隻小手早已往上攀抓著他的肩頭,上半身緊緊的貼著他的胸膛。

  她喘著氣,羞窘的鬆開了手,往後退開,卻感覺臉上微微的濕。

  他低頭舔吻去那滴淚,讓她輕喘,她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時哭了出來。

  淚珠又掉,他又吃掉它,然後含吻住了她的唇瓣。

  她又一顫,可沒退開。

  他的唇是熱的,好熱,微微的軟,他的舌探進她嘴裡,比他的唇還熱,她不知該如何做,可他知道,他無聲用唇舌誘哄著她,和她唇舌交纏,吻得她喘不過氣來。

  驀地,他將她雙腿分得更開,將她整個人拉得更近,大手捧握著她的臀,把她整個人微微抬抱了起來。

  下一瞬間,另一個比他手指更加熱燙的灼熱探進身體裡。

  那是他,她知道。

  她張嘴抽氣,有些緊張,卻仍看著他深黑的眼,他又吻她,舔吻著她的唇瓣,她感覺他擠了進來。

  先是一點,然後更多,然後又一點,跟著再更多。

  當他一個挺進,一股撕裂般的疼痛傳來,她緊蹙著蛾眉,疼得嬌喊出聲,淚水再次滑落。

  他沒有停下來,只是凝視著她。

  她能看見,他緊抿著唇,他的眼變得更深更黑,感覺到他的身體無比緊繃。

  她沒有退縮,依然看著他的眼,小手緊攀著他的肩頭。

  那很疼,這很疼,可她能清楚感覺到他,感覺到那灼熱,那脈動,那難以言喻的親密感。

  緩緩的,他再次來回,進得更深,她張嘴吸著氣,他張嘴含吻著她微啟的唇。

  她能嚐到他嘴裡的氣息,能感覺到他的心跳貼著她跳,感覺到他就在她身體裡。

  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他越加深入,她緊攀著他的肩頭,感覺他帶來越來越多,讓她不由得渴望更多。

  「啊……嗯……啊……」

  前所未有的感覺,排山倒海而來,比之前都還要驚人,更加全面的攫抓住了她。

  她掙扎地喘息著,只覺像兒時失足落水時那般無措、恐慌,卻又不由自主的想要更多,渴望更多。

  更多的他。

  再多一點、更多一些……

  她弓起了身子,迎合著,貼合著,緊攀著他。

  「周慶……」

  他的名,從嘴裡逸了出來,她羞得閉上了眼,卻感覺到他進得更快,更深,摩擦著,揉弄著,讓她不禁緊攀著他的脖頸,一再難耐地張嘴嬌喊,和他緊緊糾纏,直到她完全失了神。

  等她再回神,他已將她從圓桌上抱了下來,帶著她上了那羅漢床。

  她看見他抬腳推開了那玄木小几,看見那沉重的小几砰然落地,發出巨大的聲響,讓她擔心的以為下一瞬間會有人衝了進來,可他根本沒讓她有機會再多想,他讓她躺在床上,低下頭來,張開那熱燙的嘴,含住了她的乳尖,讓她再次呻吟嬌喘出聲。

  她沒注意到有沒有人前來查看,但沒人打斷他正在對她做的事。

  這一夜,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用各種她從來不曾知曉,也說不出口的方式,認識她自己的身體,教會她不同的歡愉。

  夜到盡頭,燭火在夜半早被風吹熄了,只剩殘蠟。

  天快亮時,她癱在那張羅漢床上,幾乎無法動彈,累得連根手指都抬不起來,可她能看見窗外遠處的天際,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床上的男人,已不再將手放在她身上。

  她知道,她該走了。

  於是下了床,撿起掉落一地的衣物重新穿上。

  她的身子酸疼不已,連下地都覺得困難,可她勉強撐住了。

  即便過了一夜,就因為過了如此親密嚇人的一夜,她不敢回頭看他,也不知該說什麼,所以她一句話也沒說,把自己打理好之後,就朝那暗門走去。

  她知他看著她,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可他沒叫住她。

  想來,也沒什麼好說的。

  她試圖推開那在牆邊的暗門,但那門動也不動。

  一時間,有些尷尬,正想著是不是該走大門離開,一股暖熱的氣息包圍住她。

  她屏息,知道他就在身後,她能嗅聞到他身上的麝香味。

  剎那間,心跳都要停了。

  然後,男人伸出了手,握住她身旁那根燈架,往前推了一下。

  暗門悄無聲息的在眼前滑開。

  她喉頭緊縮著,不知為何,眼微熱。

  她深吸口氣,還是沒有回頭看他,只是往前走入那黑暗的通道,扶著牆,慢慢的下了樓。

  墨離在出口等著她。

  她不知他等了多久,只覺得尷尬,但他為她備了車。

  她心懷感激的坐了上去,讓車馬將她載出了那條在清晨時萬分安靜的長街。

  當馬車拐彎時,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最高的樓閣在清晨薄霧中若隱若現,在那最頂層的高窗中,有個人影杵在那。

  就這樣了。

  溫柔想著,把頭轉了開來,將雙手交迭在身前,面對自己的人生。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2 10:07 AM 編輯

【第七章】

  那就是她的命。

  清晨的薄霧漸散,他嘲諷的話,像是仍回蕩在空氣中。

  墨離出去了,雖然那男人將情緒藏了起來,不再多說,可他知道,墨離心軟了。

  對那女人心軟了。

  他可以理解。

  她是個好女人,聰明、善良,人如其名那般溫柔。

  三年前,當她穿著男裝來迎春閣找他,當她說要把身子給他,他就拿了。

  為什麼?

  他記得,他問她。

  你為什麼這麼做?

  他記得,她看著他,臉微紅,卻定定的道。

  因為,這是我想要的。

  他記得,當下心中的震懾。

  如果他是正人君子,他就該問清楚原因,但他不是。

  更別提,那兩個月,她真真正正的惹惱了他。

  原以為自己不在意,對他來說,她只是個棋子。

  他帶著她給的平安符,他掛著她送的老銀鎖,他對她處處優待縱容,只是為了給人看,給那些想找他弱點的人看。

  人們想要找他的弱點,他就給他們一個。

  誰知道,當她莫名其妙開始閃躲他時,他卻惱了,真的怒了,萬般的不爽充塞在心中,不只因為她壞了他的計畫,不只因為她浪費了他的時間——

  她怎麼敢?!

  可她就是敢。

  敢躲他,敢突如其來的來找他,敢買他一晚上。

  說是買,但他和她都很清楚,那只是藉口。

        她想把身子給他,想偷嘗禁果,想知道那滋味。

  那是太大的誘惑,在聽到她開口之前,他都沒想到自己竟然如此想要得到這個被他當做誘餌的女人。

  她要給,所以他拿了。

  如他所料,她是處子,從來未經人事,嬌嫩如朵才要盛開的花。

  他不該摘取她,蹂躪她,吃了她。

  可他沒辦法拒絕,他想要,很想要,他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卻從來未曾受哪個女人這般吸引。

  還以為,她如此這般,是有所求。

  他是周慶,人都知道他有權有勢,周豹在年前稱病之後,在這座城,什麼也得他說了算。

  她爹是商家,富得流油,她雖不得寵,卻也做起了買賣,他還以為她想要他報復她後娘,想要他折磨她親爹。

  她想用他?可以,他讓她用。

  那一夜,他徹底的要了她。

  天快亮時,她穿上衣走了,下床時連站都站不穩。

  他等著她開口要求,和他要些什麼,求些什麼。

  女人都是這般,男人也是這樣,她也不會不同。

  他等著。

  可她什麼也沒說,只穿上了衣,梳好了髮,戴上了小帽,從暗門走了。

  他繼續等著,等她送信來,等她派人來要,要那一夜的代價。

  一天兩天過去,五天十天過去,他什麼也沒等到。

  一個月後,他才從墨離那兒聽聞,她要嫁了——

  「你說什麼?」

  「溫家為閨女安排了一門親事。」墨離緩緩的道:「終於,為她安排了一門親事。」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猝不及防,心口猛地一縮。

  「親事?」他抬眼,瞪著墨離。

  「是的,親事。」墨離淡淡說:「再過一旬,溫家大小姐就要嫁人了。」

  嫁人?那女人要嫁人?

  「嫁誰?」因為錯愕,他冷著臉脫口就道:「她二十三了,是個老姑娘了,還沒纏足,誰會要她?」

  「揚州首富。」墨離眼觀鼻,鼻觀心的說著。

  聞言,他臉更冷。

  「我以為,那傢伙的兒子是個痴兒。」

  「是,他是痴兒。之前也不是沒娶過,但嫁進去的媳婦,死了兩個,瘋了一個。」墨離垂眉斂目,面無表情的開口:「吳家老頭想傳宗接代,痴兒若不濟事,他就自己提槍上陣,那老頭在床上的癖好不好,就連青樓的姑娘都怕了他,之前那三位嫁進去的,謠傳都是被他逼死逼瘋的,但他給了錢封口,把事情壓了下來,只是話還是傳了出來,再沒人想把閨女送進吳家,這回溫家幫女兒安排這門親事,是因為姓吳的把運河的生意讓了出來。」

  一瞬間,既怒且惱。

  因為她什麼也沒說,因為她什麼也不要。

  她唯一要的,唯一做的,是在成親之前,先把自己給了他。

  因為,這是我想要的。

  她說,這麼說。

  我想要你。

  這城裡,人人都想他死,只有她要他活著。

  這世上,沒人真的喜歡他,即便墨離人在這兒,也是迫不得已,要不也不會等到這當口才和他說。

  墨離此刻會提起,也是為了要他把她這顆棋撿回來用。

  人人對他都有所圖,有所求,可她卻不是。

  她不是。

  我想要你。

  她說,直視著他的眼,定定的說。

  那不是謊話,只是他以為她有所圖謀,想圖別的什麼,想拿自己的身子換取什麼。

  結果她什麼也不想要,只是要他。

  等他回神,他已丟下墨離,上了街,穿過了大半座城,找到了那個女人。

  那不是太難的事,他知道溫家大宅在哪裡。

  溫家的家丁武保,都是廢物,要閃過他們,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更別提,夜已深。

  在那深宅大院中,那女人端坐在一小院的廂房裡,就著燈火,俯首在桌案上振筆疾書,不知在寫些什麼。

  她臉上未施脂粉,身上也只著素白的單衣,一雙美目低垂著,看起來莫名寧靜。

  她在外跑跳這麼久,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要嫁的人是什麼樣的人。

  人們茶餘飯後,多愛亂嚼舌頭,談論八卦,而打聽消息,更是做生意商家的基本功。她一定知道吳家的情況,聽過那老頭的癖好。

  他不知這女人在想什麼,不知她怎麼還能如此平靜。

  站在那座小院的陰影裡,他觀察著她。

  她這院落極偏僻,很小,幾步就能到底,地上的石磚明顯裂了,非但牆角長著青苔,屋瓦上還生著雜草,她那房裡,也不見有丫鬟隨侍在旁候著。

  這女人,還真是被她後娘欺凌得可以。

  明明是再過幾日的待嫁閨女,她這兒卻萬般清寂,沒有丁點喜氣。

  春的夜,有些冷涼,她屋裡也沒暖爐,他能看見她吐出的每一口氣,都化成了朵朵白煙。

  他看著她擱下了筆,看著她蓋上了印,看著她洗了筆,看著她自個兒收拾著桌面,自個兒走到一旁,蹲在地上,從床底下拉出一紅泥小爐,用火石點了火,放了幾塊煤球進去。

  她動作異常熟練,像是早已做過許多次。

  生好了火,她拿來茶壺擱在上頭,燒著水。

  等水熱時,她坐在床邊,脫下了鞋襪,揉著那光潔的腳丫,然後將它們湊到了爐邊烤著,一邊將長髮全放了下來,從枕下掏出一把木梳梳著她的髮,將那烏黑的長髮梳開來。

  他記得她的髮在手中的感覺,記得她身上的香味。

  為了扮男人,她不再在身上擦香粉,也不曾抹過香油,可他卻仍聞得到她身上的味道,那乾淨的、柔軟的,只屬於她的味道。

  未幾,她放下了梳子,回身又掏出了一盒雕著牡丹的堆朱剔紅和手鏡,那朱紅的盒子小小的、圓圓的,只有她掌心那麼大。

  他知道那是什麼,迎春閣的姑娘,人人都有好幾個。

  她將它打開,遲疑了一下,對著手鏡,伸出小指沾了一些,抹在唇上。

  她看著鏡裡的自己,有些怔忡,跟著又紅著臉用手背將唇上的胭脂抹去。

  那張小臉上,怔怔忡忡的,有抹說不出的神情,教他再忍不住,從陰影裡走了出來,來到窗邊。

  察覺動靜,她匆匆抬首,看見他,她嚇了一跳,小臉飛紅,忙將手裡的胭脂盒和手鏡塞回身後枕下。

  他瞅著她,她看著他,遲疑著,半晌,她下了床,赤腳來到窗邊。

  「你……怎麼……你在這裡做什麼?」

  窗檯裡的女人,沒穿鞋,沒戴帽,又散著髮,讓她看來比平常更嬌小柔弱。

  她身上那柔軟的味道,悄悄的盈在鼻端,他聽見自己開口問。

  「我聽說你要嫁人。」

  她僵住,有些不自在的道:「嗯,我要嫁人了。」

  「你知道那人是什麼樣的人?」

  她沉默著,然後才開口。

  「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還要嫁?」

  她瞪著他看,半晌,才又啞聲張嘴開口。

  「父母之命,不得不從。」

  他眼角微抽,只道:「這世上,沒有不能打破的規矩。」

  瞅著他,她眨了眨眼,忽然笑了。

  「我知道。」她瞅著他,說:「你說過,你說的我都記得。」

  他瞪著她慧黠的眼,忽地明白了些什麼。

  他教過她下棋,他點過她行商,他清楚她有多聰明,學得有多快。

  「你沒有要嫁。」

  這領悟,教心頭,驀然一鬆。

  「我有。」

  又緊。

  他眼角微抽,只見她朝他身後張望了一下,確定四下無人,才又開口。

  「只是沒要過門。」

  他一怔,「什麼意思?」

  「我雇了人來搶親。」她看著他的眼,自嘲的笑了笑,道:「我爹不把我這閨女當閨女,這兒的人也容不下我,我留在這,只會礙人的眼,乾脆演一場戲,落水假死,走人吧。」

  他一直知道她有膽量,卻不知她膽大成這樣。

  眼前的女人又笑,神情莫名輕鬆,她抬手將垂落的髮掠到耳後,看著他說:「我和翠姨、邱叔說好了,翠姨、雲香會同我一起,算是陪嫁,邱叔之後會帶陸義一塊兒告老還鄉,再與我們到約定的地點會合。這天下這麼大,哪兒不能去?以前是我傻,還想著能有父女親情,可都到了這個當口,也該醒了。」

  他知,她是真看開了。

  可看著她的笑,他卻只意識到一件事。

  她要走,真的要走,離開這兒。

  一時間,胸更悶。

  「我們之間打了合同。」他聽見自己開口:「你想擱下那買賣?」

  「我寫了信給你。」她轉身到書桌上,把那擱在桌上的信,拿了過來,遞給了他:「這上面有過去我做這買賣賺的利錢與明細,雖然不高,但也不少,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繼續這買賣,那能讓許多人吃得上飯、過得了冬。」

  他沒有伸手去接,只聽到自己的心跳在耳中隆隆作響。

  在此之前,來此之前,他都還懷疑,還有那麼一點懷疑,懷疑她只是藉此操縱他,想經由旁人把這消息傳給他,要他來救,讓他幫她處理這天大的麻煩。

  可她不是,她早想好了,都安排好了,她自個兒就找到了解套的辦法,根本沒想過要找他。

  找人搶親,假死走人。

  她也真想得出來。

  「迎春閣是我開的,你就不怕,我把那些農婦拐來逼良為娼?」

  眼前的女人,定定的看著他,開口。

  「你不是那樣的人。」

  「你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聞言,她微微歪著小臉,點頭同意,說:「確實,我不知道,不是真的知道。」

  可她話沒說完,他知道,她雖將手上的信擱到了窗台上,可那只是她手酸了,她依然用那雙剪水秋眸瞅著他。

  「幾個月前,有人傳,周豹病了,不再外出。」

  他瞇起了眼,可她依然瞅著他,繼續道。

  「一個月、兩個月,真沒人再見著他,慢慢的,開始有些商家沒繳月錢,幾天後,那些商家,一個接著一個出了事,沒幾天全都乖乖的又再去買平安符繳月錢。人們追著那些商家多方打聽,卻沒人肯說是發生了什麼事,可他們身上、臉上的傷,就在那兒,藏不住,那些死了人的喪家,更不可能遮掩。但即便死了人,依然沒人敢多說一句,或許就是因為死了人,才更加沒人敢開口。」

  風來,揚起他的髮。

  烏黑的髮絲,撫過她的臉,教她悄悄的紅了臉。

  他低垂著眼,看著那臉紅的小女人,她沒有閃躲,只一瞬也不瞬的仰望著他。

  「後來,人人都說,周慶同他爹一般,同樣的壞,一樣的狠。」

  她說著,水漾漾的黑眸裡卻沒有半點恐懼害怕。

  「你不信?」他問。

  「不信。」她說著,眼也不眨。

  「為什麼?」

  「那天,不是我第一次去迎春閣。」

  她沒說是哪天,可他知道是哪天。

  她來找他的那一天。

  說這話時,她臉上又浮現一抹紅霞,但她仍道:「剛開始做這買賣時,我曾去過那條長街。」

  他一語未發,只是看著她。

  「我去賣荷包。」像是怕他想歪,她紅著臉匆匆說道:「還有手絹、繡片、團扇,一些姑娘家會用到的小東西。我原是想,那兒的姑娘,比普通人家更需要妝點自己,更願意花銀錢在這上頭。」

  他挑眉,不得不佩服她能想到這點。

  「所以我拎著貨到那兒,塞了點錢給守後門的人,讓他幫我把貨送進去給姑娘們挑貨,我同那幾位守門的說好了,攢了多少,就以成數分給他們。」

  這話,讓他唇一抿,又挑起了眉。

  「守門的同意了?」

  「有幾間同意了,迎春閣的沒有,那兒規矩太嚴,那人不敢。」她瞅著他,道:「可消息傳了出去,我的東西是自個兒找人做的,少了中間的抽佣,價格便宜實惠,花樣新穎有趣,桃花裡的烏笛,讓人想起春日遊河的景,賣得特別的好,過幾日,我再去,人才踏上長街,就被迎春閣的幾位姑娘攔住了。」

  她說著,笑了笑。

  「她們花錢不眨眼的,把剩下的貨全包了,還同我下訂。起初我還不解,這些姑娘怎麼如此豪氣,後來我遇到了一位贖了身的姑娘,才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

  「那姑娘問我可不可以到我那兒工作,我就算有天大的膽,也不敢藏她,可她告訴我,你沒逼她們,那些姑娘在那兒,是因為無處可去,她們大多都是被家裡賣到青樓裡的,有些為的只是有口飯吃,有些則是為了養家活口。這世道,給女人的活路不多,委身青樓,至少能吃得上飯,可在迎春閣,若想贖身走人的,你從來不攔,還讓人分月還錢。」

  凝望著眼前的女人,他不由得屏息,一顆心如擂鼓一般跳動。

  她溫柔的看著他,道:「在你接手之前,不是這樣的。周豹立下的贖身價碼,高不可及,她想都不敢想能從良,可你不一樣,你改了那規矩,把該給她們抽的銀兩都給她們,所以她們才有錢,比其他青樓的姑娘有更多的餘錢。除此之外,你還調降了那贖身的價,後來幾個姑娘鼓起勇氣試了,你沒擋,沒為難她們,只是大多數的人,出去後卻又被生活逼了回來,她知道她若想離開,不能只靠男人,得靠自己,得想辦法養活自己,否則她身上銀錢再多,也會坐吃山空。」

  「所以你買了那船棉籽。」

  她做那事,不只是為了那些農家,還為了那些想脫身青樓的姑娘。

  「你早知道的,不是嗎?」她看著他,把話說了開來:「你知道我在做什麼,所以才和我收那批貨。」

  這話,讓黑眼更亮,心跳更快。

  是的,他是知道。

  他知道她到過花街,他知道她同姑娘們做買賣。

  他不知的,是她賄賂守後門的人;不知的,是她竟然知道他曉得這一切。

  他沒想到,從沒想過,這女人竟如此膽大心細,能想通這整件事。

  「人人都說,周慶,不是個好東西。」她看著他,粉唇微啟,悄聲說:「可我看到的,不一樣。」

  那小小的聲,從她唇瓣中溜了出來,入了耳,裹著心。

  她那溫柔的黑眸,像是就這樣看入了他的心。

  「你說的沒錯,我不知你是怎樣的人,可一個為青樓女子謀求後路的男人,不會是狠心的人。而那些死了人的喪家,那些受了傷的商家,全都可以走的,你既然這麼可怕,這城怎還能留?可他們卻沒一個就此離開,沒逃、沒跑,只一個一個的,乖乖再繳月錢。既然他們都不敢開口,那流言又是怎麼傳開的?這之中,若沒你的授意,誰敢胡亂多嘴多舌?是你讓人把話傳開的,是你要人以為那些事是你做的。」

        這女人,真是太聰明了。

  他沒承認,也沒否認,而她只是繼續說道。

  「我不知你在做什麼,想做什麼,可我知道,你下著一盤棋,我只是盤中的一枚子。」

  她說著,聲輕輕,淡淡又笑。

  「那沒什麼,人生本如一局棋,我爹將我當籌碼,拿來換錢做買賣,至少你還讓我做我想做的事,在你這局棋裡,我還快活些。」

  他該要放過她的,這女人不該留下,他若有良心,若真還有良心,就該放她走,讓她走。

  一開始,他只把她當一枚棋,作一個餌。

  還以為,她就是個女人,只是個姑娘,或許聰明些,也許善良點,卻和別的女人沒有不同,沒有太大不同。

  可她不是他想的那樣。

  她不一樣。

  她沒想著攀權附貴,沒想著依靠他人,她不是那種需要人呵護照顧的柔弱小花。

  這女人,看似嬌弱,卻外柔內剛。

  她太大膽,太聰慧,那般勾心。

  她找到了脫身的方法,打破了世人定下的規矩與框架。

  他該要放過她的,只要他放手,只要他鬆開她這顆子,讓她脫離這盤棋,天大地大,她哪兒都能去。

  「周慶不是個好東西。」他低頭張嘴,語音低啞:「你應該相信那些話。」

  她在春夜裡的寒風中,昂首凝望著他,粉唇輕啟,悄悄的說。

  「我不信。」

  春寒料峭,他看著眼前的小女人,一顆心熱得像火在燒。

  他知道自己應該要放手,可他不想。

  不想。

  他想要她。

  他要這個女人屬於他。

  再壓不住那打從心底上涌的饑渴,他朝她伸出手,大手穿過她烏黑冰涼的髮,握住了她微涼的後頸,低頭親吻她。

  她抽了口氣,在他嘴裡輕顫著。

  當他退開,她有些恍惚,愣愣的,呆呆的,小嘴微張,輕喘著,像是沒想到他會這麼做,但那原本冷涼的唇,染上了血色,帶著引人遐思的嬌艷。

  那模樣,萬般誘人。

  他隻手翻進窗檯,入了她的房,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時,將她一把攔腰抱了起來。

  雙足離地,讓她輕喊一聲,又匆匆咬住了嘴,怕引人注意,只攀抓著他的肩頭,驚慌羞問。

  「你做啥?」

  這女人羞窘錯愕的表情,讓他知道,她那天去找他,就定下了主意,她還真的只是去買他一夜的。

  一夜春宵。

  他笑了起來,將她放到了床上,她小臉瞬間熱紅起來,一雙美目微微大睜。

  握住她冰冷的裸足,他撫摸著,噙著笑問:「你說呢?」

  坐在床上的小女人,美目睜得更大,紅霞從她臉上擴散開來。

  「這……這不是個……好主意……」

  雖然這麼說,可她沒抽腳,只是面紅耳赤的瞅著他。

  他能看見她臉上的表情,看見她眼中浮現的情慾。

  「那一夜,你可不這麼覺得。」

  她小臉暴紅,像街上賣的糖葫蘆那樣的紅,結結巴巴的開口。

  「那、那是……我只是……」

  「想要我。」他幫她說。

  她張口結舌,窘得說不出話來。

  瞧她那模樣,他笑意更甚,握著她的裸足,瞅著她。

  「你的腳好冷。」

  他撫摸著她冰冷的腳心,感覺到那輕輕的顫。

  「我們應該想辦法溫暖你。」

  說著,他上了她的床。

  她小嘴微張,又抽口氣,卻還是沒能吐出字句。

  她喜歡他、迷戀他,無法抗拒他,他知道。

  姑娘都這樣,女人都這樣。

  他從不以為意。

  直到現在。

  他喜歡這樣,喜歡她喜歡他、在乎他,無比在意。

  他在那張床上,取悅她,討好她,讓她從頭到腳都變得無比熱燙,當他再次進入她時,他撫著她變得水嫩濕熱的唇,看著她迷濛氤氳的眼,再次張嘴低問,之前曾問過的問題。

  「你喜歡當男人?當溫子意?」

  因為被他弄到失神,她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頭。

  「嗯……嗯……」

  他將雙手都擱到了她腰上,以唇貼著她的唇,廝磨著,告訴她。

  「可我喜歡你當女人。」

  她迷濛的杏眼微微的睜大,紅唇微張。

  「我的女人。」

  他看見她眼中浮現困惑與不解,還有無比的羞窘,可他沒讓她有機會多想,只是低下頭來親吻她,一次又一次的送她越過那極致的山巔,和她在床上翻雲覆雨、糾纏廝磨。

  天快亮時,他下了床,重新穿上了衣與鞋。

  她羞得不敢看他,只趴在床上,闔著眼。

  可他知她醒著,仍醒著。

  他俯下身來,大手摸上她纖細的後腰,貼靠在她耳畔,低語。

  「溫柔,你是我的棋,你想走,也得看我同不同意。」

  她渾身一顫,睜開了眼,美目怔怔的看著他。

  「什麼意思?」

  「我不幫人收拾殘局的。」他說著,把她先前落掉的那封信給撿了起來,擱到了小爐裡。

  信紙遇到腥紅的炭,瞬間燒了起來,他用兩指夾著那封燒起來的信,她裹著被爬坐起身,蛾眉微蹙的坐在床上愣看著他,她小嘴蠕動了一下,卻還是沒吐出一句話。

  那封信,在轉瞬間燒成了灰,他鬆開手指,讓它落到小爐裡,淡淡再道。

  「這局棋還沒完。」

  他瞅著她,扯了下嘴角,伸手輕觸她柔軟的唇。

  「若要找我,你知道上哪去。」

  說著,他低頭又吻了她一下,這才轉身離開。

  他知她會想,好好的想一想。

  他喜歡她想著他,一直想著,一直想。

  就像他無法將她從心中推開一樣,就像他不能放她出局一樣,如果他做不到,她也不能忘掉。

  當他離開溫家大宅,他看見墨離。

  那男人一語不發,可他能感覺到墨離內心裡,那壓不住的滿意。

  他把她這顆棋子重新撿了起來,握在手裡。

  這局棋,還在,還沒完。

  他將她當成弱點展示給人看,誰知道,她竟真的成了他的軟肋。

  他在乎那個女人,真的在意。

  墨離知道。

  他清楚,不用多久,其他人也會曉得。

  也罷。

  她說得好,人生本是一局棋。

  他冷冷一笑,靴尖一點地,衣袂飄飄的飛掠過屋脊。

  既然身在其中,那就走著瞧吧。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2 10:58 AM 編輯

【第八章】

  溫柔,你是我的棋,你想走,也得看我同不同意。

  當他說這句話時,溫柔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可那男人走了,在大宅這兒,她也沒辦法溜出門去。

  她翻來覆去的想著,以為他可能會派人破壞這門親事。

  可到了她的大喜之日,什麼也沒發生。

  還以為,是她聽錯,或是誤會了他的意思。

  她有些悵然,笑了笑,也不慌急,她沒取消那搶親之計,就算那些人沒來,她也有備案。

  那天清晨,她穿上了大紅的嫁衣,坐在房裡,等吳家迎親的人前來。

  誰知,吉時過了,卻不見人影。

  然後,午時過了,未時過了,申時過了。

  家裡的丫鬟,漸漸不安了起來。

  天快黑時,前方傳來騷動的聲音,她聽到有人大呼小叫的,跟著有人哭喊了起來,翠姨到前方查看,卻過了好半晌也沒有回來。

  她再坐不住,掀起蓋頭,穿著嫁衣走到外頭查看,入廳前,遇到了回來的翠姨。

  「怎麼回事?」

  翠姨看著她,搖了搖頭,困惑又不安的說。

  「外頭一團亂,每個人都在哭,卻又都說不清楚,只說老爺衝了出去,那女人只是抱著少爺跪在地上,哭天搶地的,直喊著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再要上前,邱叔匆匆走了進來,看著她道。

  「吳家垮了,沒了。」

  「什麼意思?」

  「吳家不知招惹了哪個仇家,昨天夜裡,吳家在大運河邊上,幾個碼頭的倉庫全失了火,一夜之間,全燒沒了。」

  她傻眼,有些懵了,卻聽邱叔又道。

  「還有,小姐,老爺這些日子砸了老本,進了大批的貨,全擱吳家倉庫裡,也一塊兒燒了。」

  她聽了,更懵,張著小嘴,卻說不出話來。

  邱叔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啞聲道。

  「這回,溫家是真的完了,真是池魚之殃、池魚之殃啊……不知是誰,下手這麼狠……這可是幾百口人的生計啊……」

  沒人知道是誰放的那把火。

  可她知道。

  溫柔,你是我的棋,你想走,也得看我同不同意。

  他說,這麼說。

  一時間,有些暈眩,腦海裡什麼也是亂的。

  她的心也是亂的。

  你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他的警告,猶言在耳。

  現在想來,她確實不知道。

  可他不像是會那麼做的人,但的而確切的,他在短短十日之內,弄垮了吳家,毀掉了溫家,毀了幾百口人的生計,被牽連的人更是成千上萬,不計其數。

  為了什麼,為了她?!

  難道她真錯看了那個男人?

  她這邊還沒回過神來,前頭忽又傳來一陣騷動混亂,聽到那尖叫哭喊聲,沒有多想,溫柔穿著大紅嫁衣就往前跑去。

  沒料到她會往前跑,翠姨和邱叔嚇了一跳,來不及攔,只能快快跟上。

  大廳裡,幾個蒙面的黑衣大漢手持大刀闖了進來,挾持著溫家的小少爺。

  原本抱著他的女人,跪倒在地,哭得梨花帶淚雨,不斷懇求對方放了她兒子。

  溫柔衝進門時,三個異母妹妹也跑了進來。

  見狀,持刀的男人開口質問。

  「哪一個是溫家大小姐?」

  「她是!她才是!」女人聞言,一臉慌急,伸手指著她喊:「穿著嫁衣的那個,她才是溫家的大小姐!」

  溫柔一怔,還沒警醒過來,就被衝上來的男人抓住手臂。

  「你做什麼?放開我!」她反手朝對方眼睛打去,但男人一巴掌甩來,將她打得頭昏腦脹,若不是對方抓著她,恐怕早被打飛出去,她痛得眼冒金星,只感覺男人兇狠的扯著她的手,將她往外拋摔。

  「帶走!」

  另一個男人接住了她,將她扛上肩頭,下一剎,她人已在門外,被扔上了馬車。

  「小姐——」

  聽見翠姨驚恐的叫喊,她試圖掙扎著想下車,但車上的男人反手又給她一巴掌,這一回,她被打得撞向車板,瞬間就痛得失去了意識。

*             *             *

  你瘋了嗎?!你抓她回來做啥?

  誰?

  做啥?你知道她是誰嗎?她是周慶的女人啊!

  周慶的女人?說什麼呢?

  打從一年前……給了平安符……銀鎖……女扮男裝……

  平安符?銀鎖?說她嗎?

  溫家小姐……私通……在當鋪……若非我派人跟著……是個女的……還真以為他喜好男色……

  她心頭一跳,從黑暗中驚醒過來,睜眼只見眼前燭火亮晃晃的。

  再一細瞧,火光之後,有兩個男人在前方爭吵著,老的那個是城裡那平常一臉和善的大糧商王飛鶴,年輕的那個,只有二十出頭,看來相貌堂堂,雖然有些昏沉,但她慢慢想起來,他是那天端午試圖強搶水神旗的紅龍旗手。

  後來那些日子,她也曾在街上見過他,這人,是王飛鶴的兒子,王家的少爺,王天鳳。

  「這城裡,周慶最在乎的就是她!他燒了吳家的倉,毀了溫家的貨,全是為了這女人——」

  「你這蠢貨!」

  王飛鶴氣得抬手揮了兒子一巴掌,怒髮衝冠的罵道。

  砰的一聲,王天鳳當場被打倒在地,她仍昏沉,看不真切,卻仍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倒抽口氣,怎樣也沒想到,那平常總是富富態態、笑容可掬,胖得像個彌勒佛的王老闆會有那麼大的力氣。

  「你以為周慶當真會在乎這麼一個小姑娘?以為可以拿這女人要脅他?這女人,是他的餌啊!」

  這人在說什麼?誰是餌?他為什麼伸手指著她?

  「媽的!你真當我是你兒——」王天鳳赤紅著眼爬起身來,閃電般欺身到王老闆身前,抓著一把黑黝黝的尖銳物體就要朝他肥胖的肚子捅去,可卻在眨眼間,就又被那王老闆一揮袖霍地打了出去。

  「你這白痴!真是蠢到不行,你想周慶若真的在乎這女人,會讓人看見她送他銀鎖?會當街在大廟前去拿那腰子鎖?會天天把那惹眼的銀鎖帶在腰帶上招搖過市?會讓你看到他天天和她一起吃飯?若他真的在乎,藏都來不及了,會就這樣明擺著讓每個仇家都知道她是他的女人?」

  王老闆負手而立,怒氣衝天的瞪著他叱喝。

  「周慶做這一齣,把這女的安在身邊,就是要看誰是反他的!就是要把像你這種,想造他反的蠢蛋都給釣出來!」

  「可他派人燒了吳家的貨倉,毀了溫家,不就是為了不讓這女人嫁——」

  「你腦袋是白長的嗎?」王老闆怒瞪著自家白痴兒子,鄙夷的道:「這是他的一石二鳥之計,吳家能成為揚州首富,就是因為吳老頭掌控了漕運,你想想吳家要是毀了,誰能得利?江南哪家哪戶有這能力接手?你以為掌管鹽糧水利的張同知天天泡迎春閣是泡假的?」

  王天鳳聞言一僵,臉色微白。「你是說,這女人,從頭到尾就只是個藉口?」

  「吳溫兩家的親事,只是給了他一個機會,一可以釣出反他的人,二可以吞吃京杭漕運,說不得,就連這門親事,都是他搞出來的!」

  溫柔渾身一顫,只覺手腳冰冷,一時間,有些耳鳴。

  「有誰知道你擄了她?」

  隱隱約約的,她聽見王老闆問。

  男人朝她看來,也許她應該要裝死,但這一切讓人太過震驚,她來不及閉眼,來不及反應。

  而那兩個男人,見她醒著,也不吃驚,像是早已知道她會醒。

  或者,他們根本不介意她是否是醒著,還有沒有意識。

  她是個女人,沒用的姑娘。

  只是枚棋,就是個餌。

  心口,冷涼了起來,被寒凍的氣息包圍著。

  「沒幾個。」王天鳳抹去嘴角滲出的血,盯著她,冷冷的道。

  王老闆也轉過身,一臉陰沉的瞅著她。「這女人,留不得。」

  那平常看來面慈心暖,還曾開倉放糧賑災的王大善人,此刻看來有如惡鬼一般。

  幾乎在瞬間,她就知道自己死定了,那些來綁她的人,也死定了。

  他們不想讓人知道他們想反周慶,不敢讓周慶知道,自己是幕後的黑手。

  如今唯一能做的,是滅口。

  所以,他倆看她的模樣,才像是在看死人。

  也許她應該要跑,但她能跑去哪?

  她見過這紅龍旗手的身手,而那王老闆剛剛才把這人給打趴在地上,眼前唯一的出口,就讓這兩人擋著,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除了坐以待斃,還能做什麼?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空氣裡好似從剛剛就飄浮著一股腥臭的味道,教她莫名想吐,她不知自己為何在這時候,還會注意到這腥味,但她就是無法將其揮開。

  看著那冷眼步步逼近的男人,那腥味隨著他的靠近,也越發濃重。

  她從床上爬坐起身,試圖張嘴開口說些什麼,可嘴才一張,那可怕的腥臭味,就教她忍不住吐了出來。

  這一吐,讓那男人噁心的往後退開。

  「媽的!你這女人搞什麼?!」

  她摀著嘴,想說些什麼,可她能說什麼?說她不是周慶的女人?說她什麼也不知道?

  溫柔,你是我的棋。

  他說過。

  這是一局棋,而她只是棋,其中一枚子,她原不知他藉著她,是想做什麼,要做什麼。

  她原來不知道的,直到此時,就在此刻,才曉得。

  他要的,和她爹一般,是錢,是那京杭漕運。

  所以,拿她作餌。

  你想走,也得看我同不同意。

  是這麼說的嗎?是這麼說的吧。

  一瞬間,心好酸,卻不知為何,又想笑。

  然後,真笑了出來。

  見她笑了,那再次來到床前的男人冷著臉,霍地伸手抓住她的脖頸,問。

  「你笑什麼?」

  「我笑,是因為,若周慶真拿我當餌,你們以為,他會沒派人看著我?」她倚靠著床柱,自嘲的苦笑。

  聞言,男人和王老闆交換了一個眼神,她能看見,他們眼底的驚怵。

  她虛弱的看著他倆,噙著笑,淡淡開口:「即便他不在乎我的死活,也會想知道是誰在反他,不是嗎?就算他此刻人在門外,我也不會訝異,我若是你倆,就不會浪費時間在我身上了。」

  眼前兩個男人心一驚,她話聲方落,王老闆已朝旁竄出窗口,那麼肥大的身軀,卻無比靈巧,她還想著他那麼肥大,怎出得了那窗,怕不會把窗框都給撞出個洞來?

  誰知,他竟像是會伸縮似的,嗖地就鑽了出去,可他衣角還在窗裡呢,溫柔就聽見砰的一聲,那才竄出去的王老闆,已被人一腳連人帶窗踹了回來。

  破裂的窗框和磚牆,連著王老闆一併飛散落地。

  王家的少爺見狀,握著她脖頸的大手一用力,可忽地銀光一閃,她眼前一花,還沒看清,人已到了男人懷中。

  不知是誰,發出了慘叫,好像有什麼液體,噴濺而來,可一抹月牙白的衣袖替她擋住了,揮開了,即便如此,仍有些許濺到她臉面上。

  她頭很昏,也無力抬眼,只能白著臉,揪抓著他的衣襟,依靠著身前的男人,不讓自己吐出來。

  她知是他。

  「周慶,你敢動老夫!你就不怕——」

  誰又張嘴喊了,可話才起頭就斷。

  「你這王八蛋!等大人醒——啊——」

  話又起頭,又斷,只餘凄厲的慘叫繞樑。

  然後,一切再次安靜了下來。

  說安靜,也不是那麼安靜,屋外,還有人在叫喊。

  驚恐的、害怕的,哭喊。

  可她無力抬眼,就連要保持自己神智的清醒都難。

  好冷。

  她想著。

  怎麼那麼冷呢?

  思緒漸漸的渙散,不知為何卻看見了一輪明月在眼前。

  她在月下,看見屋簷,看見長劍,看見劍上那抹艷紅,看見他與她的黑髮,看見他那月牙白的衣,與她大紅的嫁衣,在風中貼著,老銀鎖閃著銀光,混在其中,和滴溜溜的血珠一起,翻飛,飄蕩。

  她閉上了眼,不再試圖保持清醒。

  何必呢?

  何必……

*             *             *

  水聲輕輕。

  盪著,漾著。

  遠處,有管弦絲竹樂聲隱隱飄散在風中。

  緩緩的,她轉醒過來,睜開眼,看見湖光水色就在眼前。

  男人盤腿坐在身前,正在倒茶,她醒過來的那當下,他看了她一眼,伸手翻轉另一隻茶杯,倒了第二杯茶。

  慢慢的,她坐起身來,發現自己在一艘船上。

  竹簾垂在窗邊,教外頭的人瞧不清裡邊,可她能清楚看見外頭的風景,看見水澤一路延伸至遠方濛濛的天際。

  那兒的天色,已經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眼前男人身上染血的白衣,早已換下了。

  月牙白的衣,在夜色裡多惹眼、多囂張,可他就是刻意要讓人知道,知道是他周慶,滅了王家的門。

  如今,這兒不需給人看,不需嚇唬旁人,他就把衣換下了。

  可那身白衣,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他換掉了,她卻忘不掉。

  在這之前,她以為她多少懂他的,懂這男人在想什麼,現在卻不懂了。

  或許她從來就沒懂過,只是自以為懂。

  他將茶杯倒了七分滿,把那熱茶遞給了她。

  她沒有接。

  那雙黑眸微瞇,薄唇輕輕扯了一下。

  「怎麼,怕了?」

  看著眼前的男人,她喉頭緊縮著,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她有千百個疑問卡在心裡,鯁在喉中,然後終於再忍不住,從唇瓣裡吐了出來。

  「這一切……」她張嘴開口,才發現喉嚨好痛,但她仍忍著痛,將話說完:「都是你佈的局?」

  「是。」

  「你拿我當餌?」疼痛讓她的聲,無比粗嗄,讓她懷疑自己的脖子腫了起來。

  「對。」

  「從何時開始?」話方出口,她就領悟過來,啞聲道:「我給你銀鎖那時嗎?」

  他看著她,轉著手中的茶,才道:「過去幾年,一直有人在盯著我。」

  她無言以對,只覺喉緊心縮,莫名窘迫。

  還以為,他有心,多少對她有些情意。

  如今方知,他對她是有心,卻不是她想的那般。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她自作多情。

  一時間,有些難堪,她幾乎想立刻起身走人,但她還需要釐清一些事,所以她強迫自己直視著他的眼,張嘴啞聲再問。

  「我的親事,是你安排的嗎?」

  他瞅著她,淡淡道:「若我說不是,你信嗎?」

  她不曉得,這男人算得這麼精、這麼細,心思如此可怕,教人心生畏懼,她原以為自己看清了他,可到頭來,才發現她什麼也看不清,所以她只是看著他反問。

  「若你說不是,我該信嗎?」

  「不該。」

  他眼也不眨的說,一雙黑眸卻仍直盯著她,那瞳眸一瞬不瞬的,黑得發亮,那坦然的視線,困擾著她。

  若他真是個徹徹底底的惡人,倒也就罷了。

  可他從王家父子手底下,將她救了出來。

  那對父子本要滅她口的,而在今夜之前,她還一直以為王飛鶴是個大善人。

  他是利用了她,可他也保全了她。

  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被他當做誘餌,讓她有些狼狽,可從一開始就是她自作多情,他只是順勢而為而已。

  壓著心中萬般情緒,溫柔看著眼前男人,鎮定的伸手接過了那杯熱茶。

  「所以,你只是想要京杭漕運?」

  他拿起身前的另一杯茶,喝了一口,沒有否認,只道。

  「那是門好生意。」

  晨風悄悄徐來,讓熱茶的裊裊白煙散開又攏聚。

  她捧著那杯茶,有些怔忡,只聽到自己說。

  「我以為王老闆是個大善人。」

  他抬眼,瞅著她,「我以為你早該知道,看人不能只看外表。」

  對這句話,她無言以對。

  身下的大船,緩緩行過水面,她看著窗外遠處的景色,聽見自己再問。

  「王家……」她頓了一下,才拉回視線,看著他:「還有活口嗎?」

  「沒有。」

  「為什麼?」只是因為他們反他嗎?有必要做得那麼絕嗎?可這念頭才冒出來,她又想起王天鳳箝抓著她脖頸的那一刻,教恐懼爬上了身,讓她身子微微僵硬了起來。

  眼前的男人瞅著她,不答反問。

  「你真想知道?」

  溫柔張了張嘴,卻沒吐出聲音,半晌,才有辦法道。

  「不,我想……」溫柔苦澀的笑了笑,啞聲說:「我並不是真的想知道。」

  她放下了那杯未曾沾唇的茶,反正她的喉嚨也痛得喝不下。

  「那麼,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周慶撫著杯沿,揚起嘴角,噙著笑。

  「你有看見我攔你嗎?」

  她沒有。

  所以她起身,朝外走去。

  甲板上,墨離等在那裡,她看見他,只啞聲開口。

  「我要上岸。」

  墨離的視線越過了她,落在身後,她知道他在看誰,他在看周慶,等那男人給他指示。

  顯然周慶點了頭,墨離抬手示意手下靠岸。

  船舫緩緩朝岸邊碼頭駛去,在這期間,她一直感覺得到身後男人的視線。

  她沒有回頭,腦海裡卻始終響著他方才問的話。

  怎麼,怕了?

  她應該要怕。

  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男人,把周遭的一切都算計利用在其中,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他手上的一隻棋。

  他不是她可以與之相處應付的人。

  她應該要怕。

  如果她還想要保住自己這條小命,她就該怕。

  船靠岸了,她上了碼頭,走開。

  她一路走回小別院,因為頭仍暈,她走得很慢。

  天亮之後,路上行人漸增,她知道自己身上的大紅嫁衣有多顯眼,但她也顧不得旁人的指指點點。

  回到小別院時,翠姨和雲香已經在那裡,看見她,翠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忙檢查她身上有沒有哪傷著,急著問她究竟是被誰擄去。

  她簡單交代了幾句,只說是被周慶救的,也弄不清是誰綁了她。溫柔問她倆為何在這,才知道那女人在她被綁走之後,就讓人把翠姨和雲香趕了出來,翠姨本不願離開的,但邱叔要陸義先帶她和雲香回來待著,他會去打聽消息。

  翠姨見她腦袋磕了一個包,脖頸上還有著嚇人的紅痕,淚又掉了下來,忙替她換下了殘破的嫁衣,還要陸義燒了水,讓她可以凈身沐浴。

  她其實沒那個力氣,可她順著翠姨的心意,翠姨被嚇壞了,雲香也是。

  因為撞傷了腦袋瓜,她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幾日。

  那幾日,雲香都同她擠在一張床上,去哪都跟著,抓著她的衣角,像是怕一眨眼,她就會不見了一般。

  每回醒來,她都會聽到邱叔帶回來的一些消息。

  吳家確定是垮了,溫家也是,王家被減了門,官府已派捕頭查案追兇。

  查什麼案?追什麼凶呢?

  這城裡每個人多多少少都知道王家的案子是誰幹的,甚至也有小道消息在傳,就連吳家倉庫被燒,怕是和周家父子也有關係。

  可每個人心裡也都明白,這案子只會不了了之。

  她聽著邱叔帶回來的消息,什麼也沒多說,只是要翠姨、邱叔和陸義還是把行李收一收。

  那天夜裡,雲香同她窩著,悄聲問。

  「咱們這會兒還要走嗎?」

  雲香眼不好,也不愛說話,剛來時就同陸義一般,就像個啞巴,對旁的事幾乎不太關心,可久了,她才發現這丫頭,不是笨呆蠢傻,她這般安靜是有原因的,雲香是聰明的,一直很聰明,比一般同齡的姑娘要聰明許多。

  難得她會這般黏著她,教這些日子心裡的悶,散了些。

  「嗯,這兒我待不下去了。」溫柔撫著她的小臉,看著她氤氳的雙眼,道:「那日我穿著嫁衣回來,不少街坊都瞧見了,人人都知我被賊人綁走,我名聲已經敗壞,再在這兒留著,不過只是惹人閒話。」

  她算是毀了,可雲香還有大好人生,若繼續待在這兒,也只是讓人說三道四罷了,不如依照原定計畫,遠走他鄉,重新開始。

  不用詐死也好,省她一回事。

  只是讓人來搶親付出去的銀兩也要不回來了。

  原以為,一切該就此底定,豈料要離開的前一天,邱叔卻急匆匆的跑回來告訴她,老爺死了。

  「死了?」

  溫柔一怔,呆看著邱叔,還以為自己聽錯。

  「昨兒個夜裡,老爺摀著心口倒在地上,雖然夫人飛快派人去請了大夫,但大夫趕到時,已是回天乏術……」

  她有些恍惚,坐在椅上久久無法回神。

  後來,她不是很記得中間的過程,只知自己趕回了大宅,原以為那女人會連門都不讓她進,大門卻沒人擋她。

  她走進屋,偌大的屋宅裡,不知何時,早被人搬空,屋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人拿走了,要不就被債主貼上了封條。

  邱叔告訴她,原本上百僕傭跑了,帶著能當工錢的東西全跑了。

  她往主屋走去,在那兒看見了那躺在床上的老爺,和在床邊哭紅了眼的女人,還有那跪在一旁的三位小姐與少爺。

  女人正在替死去的丈夫擦洗身子,邊哭邊不斷的喊著死去丈夫的名字,四個孩子也哭得停不下來。

  溫柔看著那一幕,忽然間,覺得自己根本不應該在這兒。

  她是個外人。

  在這裡,她就只是個外人而已。

  她退了出去,想回去,卻遇見了前來討債的人。

  屋裡哭聲不停,哀哀切切的,她可以走開的,最終卻仍不忍心的問明了欠款,掏錢打發了那債主。

  屋裡躺在那裡的人,再怎麼樣,是她親爹,那幾個孩子,是她弟弟與妹妹。

  於是,她要邱叔找出溫家的帳本,處理了一個又一個前來討債的債主,又自個兒再到棺材行買了棺材,親手到大門外,掛上了白燈籠。

  喪家晦氣,有人遇喪便不討債,但也有人見了還是硬上門來,她能處理的,就自掏腰包處理掉,不能處理的,就告知會賣掉大屋把債務清償。

  她在短短一個月之內,清算了家產,把田地、大屋全都賣了還債,只把小別院留了下來。

  對她賣屋賣田的事,那女人一句也沒吭過,八成也是知道這事她自個兒處理不來。

  清償了債款,餘錢其實還有數十兩,她本要把銀兩給那女人,但自從爹死後,那女人整天都窩在床上哭,常常連飯也沒吃上一口,也沒下過幾次地,即便被迫從大宅搬到了小別院,女人依然整天蜷縮在床上,病懨懨的連孩子也不顧了。

  看著無辜的年幼弟妹,溫柔清楚她若只是把錢留下走人,不用多久,那些錢就會長腳跑了,這女人和這幾個孩子很快就會流落街頭。

  更別提,她其實早把自己之前攢的錢,全都拿出來還債辦後事。

  她知道自己走不了。

  她需要這數十兩重新開始做她熟悉的買賣。

  我不幫人收拾殘局的。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他說的話。

  差不多這時,她才想到,那天她上岸的地方,離她住的小別院不遠,很近,好似他早知道她會要求要上岸回家。

  若要找我,你知道上哪去。

  他說,這麼說。

  她確實知道。

*             *             *

  元生當鋪。

  她上樓時,那男人如以往那般坐在那裡。

  羅漢床的桌案小几上,點著香。

  他倚在窗邊,一手支著臉,一手拿著一本書。

  那書,不是帳本,是一本地方誌,但他沒在看,那男人垂著眼,像是睡著了。

  明亮的天光從天井灑下,落在他身上。

  她走上前去,脫鞋上了羅漢床,如之前那般,坐在小几的另一邊。

  香煙冉冉,裊裊。

  「不是要走?」

  他仍闔著眼,但開了口。

  「你不是早算到我走不了。」她轉頭看著窗外那方正的天井,和在天井之外的藍天,聲微啞。

  「你可以走的。」他淡淡說著:「不需為難自己。」

  「我爹死了。」她啞聲再道:「那女人沒有謀生的能力,只會坐吃山空。」

  「你不欠他們。」

  「我知道。」她說著,扯了下嘴角:「但他們是我爹的妻兒。」

  「那男人從來也沒把你當成親閨女,你又何必?」

  「我不知道……」她看著窗外天井上,緩緩飄過的白雲,啞聲道:「只是我原以為……以為事情或許會有所不同……」

  「並不會,如果會,他就不會賣了你。」

  那冷酷卻真實的話語,教淚水無端上湧,她紅著眼,強忍住,再問。

  「所以,我還是你手上的棋嗎?」

  「當然。」

  男人的語氣,波瀾不興,像她問的,只是今日天色那般。

  她含淚苦笑,繼續看著那方藍天白雲,緩緩道:「你就不怕,我記著你讓我家破人亡的事?就不怕把我留著,或許哪天哪夜,我逮到了機會,也反你?」

  「你爹為富不仁,結仇甚多,才會在落難之時,無人伸出援手。你看過帳本了,你清楚他為求富貴,做過什麼事。溫家出事,只是遲早,遲或早而已。他若不曾想貪,不曾想賣女求榮,也不會就此攤上吳家,不會賠得血本無歸,不會讓人有機可乘,落井下石。當年,你才三歲,他就為娶新妻,將你趕出家門,這樣的男人,你以為他對你還會有什麼父女之情嗎?」

  她啞口無言,只有淚盈在眼。

  「那兒,早就不是你的家了。」

  一句話,狠狠打在她臉上,戳在她心頭,教熱淚再忍不住,滑落眼眶。

  她垂首閉目,抬手遮眼,淚水依然一再潸然而下。

  驀地,溫熱的大手撫上了她的臉,用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

  「你知道,比誰都還要清楚,那瘸子、老頭、老姑婆,還有那小盲女,才是你的家人,所以你才只想著帶他們走。」

  他的聲,就在耳邊,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起身,到了她身旁。

  淚紛紛,止不住。

  他在她身旁坐下,將她攔腰抱了起來,讓她坐在他懷裡,教她枕在他肩上。「我知道你走不了。」

  他將那大手擱到了她腦袋上,在她耳畔淡淡說著。

  「哪需要我攔呢?溫家垮了,你哪有辦法撒手不管,就算你爹沒死,看溫家那般衰敗,你一樣走不了,你若心這麼狠,又怎會想為從良的青樓女子,傾家蕩產買下那船棉籽?」

  剎那間,心又緊,好痛,教淚如雨下。

  「你可以走的,但你若真走了,就不是我認識的溫老闆了。」

  溫柔揪抓著他衣襟,再忍不住,將淚濕的小臉埋在他肩頭上,縮在他懷中顫聲哭了出來。

  他懷抱著她,沒再開口,就這樣任她淚濕他的肩頭。

  她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曉得淚水不斷的湧出,過去這一個月,她淚也沒掉過一滴,在這之前,她甚至不曉得她還會為那人的死感到難過。

  那人眼也不眨的,就把她賣了,有什麼好難過的?那大宅,根本也不是她的家,又有什麼好不捨的?

  可,就是難受,就是停不下淚來。

  然後才發現,原來內心深處,還是希望自己將來能以溫子意功成名就、衣錦還鄉,可以讓那人後悔當年沒好好待她這閨女。

  還以為不在乎,原來還是執著於自己不得人疼。

  可他卻看得比她還要清楚明白,身邊那些待她好的,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枕在男人厚實的肩頭上,聽著他沉穩規律的心跳,溫柔的情緒慢慢平復了下來。

  她睜開眼,看見自己抓皺了他的衣襟,看見他衣襟下的單衣裡,有著一抹艷紅。

  那是血,從內而外,滲出來的血。

  這個月,在她忙著賣屋償債時,城裡到處暗潮洶湧、風聲鶴唳,她知道是因為城裡那些商家正與他明爭暗鬥。

  周豹病了,幾月不出,想反的人,早就開始蠢蠢欲動。

  先前那些亂的,只是不聰明的商家,聰明些的仍如王飛鶴那般按兵不動,若非王家少爺太蠢,王飛鶴只怕也是要等到現在,等到他傷。

  畢竟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誰不想當那撿便宜的漁翁呢?

  這城位在運河要衝,絲綢、魚米、棉花、茶鹽、青瓷陶碗,全都得從這兒過,是商家必爭之地,誰若能掌控這座城,就能掌控大半江南,那些巨賈大商,人人都想當頭,想稱霸,若周豹真的病了,要爭權、要奪利,只能在這當口。

  看著他內衣裡滲出的血,她才知他在這波爭門中受了傷,不知何時,受了傷,所以才待在有著重重關卡、戒備森嚴的當鋪這兒,所以她剛到時,他才閉著眼,那時他八成是真睡了。

  即便睡了,也不讓人知,也還要撐著。

  這男人,怕是連那總隨侍在他身邊的墨離也不信吧?

  他說,她是他的棋。

  這局棋,他佈了多久?打兩人相識之初?那該也有近兩年了吧?這男人究竟活在什麼樣的處境之中?要如何,才會讓一個人把日子過得如此步步為營?

  在此之前,她不敢去深想和他有關的一切。

  她很清楚,周慶不是她可以要的人。

  那時,她以為一夜就夠,那會兒,她也只想著若要把身子給人,至少也挑個自己樂意的,想著之後,就走得遠遠的,過她的日子,活出她的一片天。

  她沒想過能再見他的。

  可如今,她才發現自己仍在他的棋局中,仍是他手中的一枚棋。

  該要走的,這男人多可怕。

  看著他衣襟中那抹鮮紅,她心口不由得抽緊。

  這,是故意給她瞧的嗎?

  要她心軟?抑或是,他真的只信她?

  是信她的嗎?

  溫柔抬眼,看見他垂眼看著她,一雙黑眸深深,眼底有著教她心顫的神情。

  他溫熱的大手,再次上了她淚濕的小臉,徐徐抹去她的淚。

  那動作,那般輕柔,讓她無法抗拒。

  罷了,就算他是故意,她也認了。

  真要留在這城裡,她還能不上他這盤棋嗎?

  溫柔鬆開緊揪著他衣襟的小手,偎著他的大手,語音喑啞的問。

        「你說,我是你的棋。」

  「是。」

  「溫家已經垮了,你要我何用?」

  「溫家是垮了。」他環抱著她,道:「溫子意沒有。」

  她一怔,抬眼看他。

  「你想溫子意做什麼?」

  男人握住了她的小手,攏著。

  「做你本來就在做的事。」他垂眼看著她,勾起唇角,道:「做王飛鶴本來應該要做的事。」

  「什麼意思?」她不懂。

  「一個地方,除了大惡之人,總也有大善之家。」

  她愣看著他,慢慢坐直了身子,醒悟了過來。

  在王天鳳綁架她之前,她一直以為王飛鶴是個大善人,但他不是,那人不是。

  「王飛鶴是周豹的大善人。」

  周慶看著她,告訴她。

  「溫子意,是我周慶的。」

  溫柔傻了,呆看著他,一時無語。

  他低下頭來,看著她的眼,撫著她的唇,低語:「周慶是不幫人收拾殘局的,但你會,也可以。」

  看著眼前的男人,她張了張嘴,卻無法吐出確切的詞句,這男人讓她無比困惑,他現在是要她替他收尾?王家父子是假善人,真惡人,顯然他們一直在幫周豹處理善後,但她可不是能眼也不眨幫著他收屍滅口的人。

  天知道,她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路上隨便一個男人揮拳都可以將她打倒在地,她看到血都會頭暈想吐,這男人卻要她幫他收拾殘局?

  「你知道,我一點武也不會吧?」她忍不住說。

  他挑眉,道:「我知道。」

  「我不懂如何埋屍的。」她再道。

  這話,讓他笑了。

  「我不是說,讓你做以前你就在做的事。」他噙著笑,說:「你有幫人埋過屍嗎?」

  她眨了眨眼,咕噥,「當然沒有。」

  話落,她忍不住又問。

  「你到底想我做什麼?」

  他沒有答她,只是挪動了身子,躺了下來,一個眨眼,他已姿態輕鬆的將腦袋枕在她腿上,閉上了眼,淡淡道。

  「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

  瞧著那仍輕握著她的手,瞬間便枕在自個兒腿上的男人,溫柔無言以對,他動作那般順暢自然,好似已枕在她腿上千百遍似的,她一時間還真不知該如何反應。

  下一剎,感覺到他喟嘆了口氣,她才意識到,他累了。

  這男人,仍傷著,他的胸口,還滲著血。

  想來怎麼樣,躺著仍比坐著舒服吧?

  雖然仍有些羞窘,可心一軟,沒推開他,就讓他這麼枕著了。

  像是察覺了她的心軟,他將她的手拉到了腰腹上,嘴角勾起了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那笑,教她有些惱,又有點兒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滋味,教小臉微熱。

  於是,就讓他這麼給枕著了,給握著了。

  風輕輕徐來,將香煙吹散。

  一切,如此安靜又平和。

  腿上的男人,闔著眼,她能感覺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呼吸既徐且緩,可她知他仍沒放鬆下來。

  就連在這兒,在周遭都是他的人的地頭,他也無法心安。

  驀地,一個念頭,忽地跳入腦海。

  「周豹還活著嗎?」

  聞言,眼前的男人睜開了眼,看著她。

  「活著,他當然還活著。」

  他是笑著說這句話的,只是這一回,那笑沒入眼,他的眼是冷的。

  很黑,很冷。

  那冷眼,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她應該要害怕,怕這個男人。

  可明知他刻意將她算計,她卻也無法將與他相處的過往全盤抹去,沒辦法相信這些日子,她真錯看了他。

  她看不清他這盤棋,感覺仍在雲裡霧裡。

  這男人如此狠絕,那般工於心計,哪天他若真把她賣了,怕也是理所當然。

  該要怕他的。

  可當她看著他,卻只為他感到害怕。

  不知怎,忽地想起,這男人從未在她面前,稱周豹是他爹。

  溫柔垂眼看著那枕在她腿上,握著她小手的男人,瞅著他看似輕鬆,實則不曾放鬆的姿態,不禁張嘴又問。

  「周豹,想要你死嗎?」

  他看著她,噙著嘲諷的冷笑,回:「你說呢?」

  這不答反問的回答,只讓她心揪得更緊,不由得握緊了他的手。

  再一次的,他勾起了嘴角,那雙黑瞳裡的冷意褪去,漾出一抹教她喉緊心更縮的情緒,然後他抬起左手,輕觸她的臉,讓她心又一顫。

  「你若還想走,別拖過今夜。」說著,他閉上了眼,將手垂放回身前,語音沙啞的淡淡道。「天大地大,哪都能去,你到哪都能重起爐灶的。」

  聞言,心頭一顫,她垂眼看著這男人,他閉著眼,可她知,他是說真的,若她真要走,他不會攔的,他會讓她走出這盤棋。

  風,不知何時停了。

  几上的銅爐香煙裊裊,筆直往上延伸。

  可她很清楚,風雨欲來,這幽靜的片刻,只是暴風雨前的平靜,而這男人無論何時都會身處暴風眼的中心。

  在他身邊,是討不了什麼好的。

  該要走的,溫柔想著。

  可她懷疑他知道,他的右手仍攏握著她的手,始終不曾鬆開過。

  是刻意?還是不自覺呢?

  一顆心,揪得好緊。

  到頭來,她只是低垂著眼,輕輕把左手擱到了他疲憊的眼上,替他遮住了光。

  幾不可見的,他喟嘆了口氣,收緊了大手。

  眼微微的,熱了起來。

  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那天,她就一直那樣坐著,讓他枕在她腿上歇息。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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