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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cuslaa -【宰執天下】《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6-28 10:03 AM     標題: cuslaa -【宰執天下】《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瘋狂龍馬 於 2018-8-8 11:02 AM 編輯

【書名】: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內容簡介】:

      宰者宰相,執者執政。 上輔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禮絕百僚,是為宰相。 佐政事,定國策,副署詔令,為宰相之亞,是為執政。 因為一場空難,賀方一邁千年,回到了傳說中『積貧積弱』同時又『富庶遠超漢唐』的北宋。一個貧寒的家庭,一場因貪婪帶來的災難,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韓岡開始了向上邁進的腳步。 這一走,就再也無法停留。逐漸的,他走到了他所能達到的最高峰。在諸多閃耀在史書中的名字身邊,終於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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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12 AM

本帖最後由 瘋狂龍馬 於 2018-7-3 11:15 AM 編輯

第一章 劫后夢醒世事更
  從計程車跳上下來就直奔檢票口,賀方終於一身大汗的在最後一刻趕上了回上海的飛機。直到在東航的美女空姐不滿的目光下跨入機艙,他才整個人放鬆下來。
  賀方不是能讓航班停下來等人的主,若是誤了機,雖說費些口水公司應該就會給報銷多出來的帳,但是要他跟會計室的老處女扯上一個下午,即便是老於世故的賀方也不會有這麼好的興緻。
  「好了,終於是趕上了!」賀方在座位放鬆著手腳,懶洋洋的不肯再動彈。
  為了趕上預定的航班,賀方昨夜沒能睡好覺,現在一點精神也沒有,連繫安全帶時也是慢吞吞的,被過來檢查的美女空姐狠狠的瞪了兩眼。
  飛機已進入預定高度,開始在空中向目標城市飛去,機艙廣播提醒著乘客們現在可以放開安全帶。機艙內人聲嘈雜起來,空姐也推著小車走進機艙。不過賀方卻拉下眼罩,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不知不覺已經進入夢鄉。
  突如其來的猛然一震,機身劇烈的搖晃起來。賀方從睡夢中驚醒,正想找人問明白怎麼回事,機艙廣播應時響起。不過也不需要廣播,只看舷窗外透進來的火光,就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賀方臉色慘白,緊緊抓住了扶手。據說飛機失事的幾率小於百萬分之一,他買彩票從來都沒中超過二十塊的獎,難道今次竟要碰個頭彩?!
  火勢蔓延得很快。轉眼間,舷窗外流淌在銀色機翼上的火焰已經吞噬了最後一個發動機,覆蓋了整支機翼。巨量的燃油從發動機的破口處噴出,在機體過處的軌跡上爆燃起來,延伸在機身之後,如同傳說中神鳥朱雀的火焰尾羽般燦爛。巨型噴氣客機的雙翼就這樣拖著數條長長的焰尾,從空中墜向地面,彷彿一顆火流星劃破深黯的蒼穹,在夜空中分外醒目。
  提供給艙中電力的緊急線路在最後一個發動機被吞噬的前一刻已經失去的作用,機艙頂部的數列應激照明燈在幾下閃動后突然全數熄滅,連同座椅一側的小燈一起都黑了下去。機艙終於陷入了黑暗中,除了機艙外的火光再無一點光明。原本就已經被恐慌所籠罩的乘客們,現在頓時引發了他們一陣凄慘哭嚎。
  賀方緊貼著舷窗而坐,被安全帶牢牢束縛在窄小座位中。機翼上被烈風鼓動著的橙色火焰猛烈的燃燒著。閃爍的火光穿過舷窗透入機艙中,映得賀方的面上忽明忽暗,耳畔充斥著尖叫和哭泣。
  不知為何,賀方此時出離了恐懼,反而是心如止水般的平靜。他看著周圍的一切,卻感覺像是坐在影院中欣賞一部新近出爐的災難大片,對即將面臨的結局並沒有多少真實感。
  舷窗外的熊熊火焰照亮午夜時分的萬米高空。『如果站在地面上仰望,應該讓人驚嘆的景色吧。』賀方心中胡思亂想。
  一團燦爛的焰火在空中爆開,賀方在這個世界的時間就此凝固。
  ………………………………………………………………………
  意識猶沉浮於黑暗中,但從身體的各個部位傳來的不適感逐漸將賀方從昏迷中喚醒。那種感覺不是受傷后的疼痛,而是從骨髓里透出的虛脫,如同失血過多的反應,渾如當年胃出血后躺在病床上那般渾身發冷無力。
  渾身虛軟的感覺很讓人難受,賀方還是覺得很高興。只要有感覺,且不論是什麼感覺,至少代表他還活著。能從空難中活下來,再怎麼說都是可喜可賀的一樁事。只是很快賀方卻又恐慌起來,因為他發現他的腦袋裡多了許多不屬於自己的記憶。
  『韓岡?那是誰?!』
  賀方心中猛然一驚,意識徹底清醒了過來。頭腦中莫名多出一段的不屬於自己的記憶,完全是另一個人的人生。從幼年到誠仁,以韓岡為名的十幾年的人生歲月留下的痕跡瑣碎而完整。但這份記憶並不屬於二十一世紀,而是千年之前、因時光久遠而眾說紛紜的宋代。
  『不會吧……被千年老鬼上身了?』
  賀方感覺像是被夢魘住一樣,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事故中傷到了頭部。他吃力的想睜眼看看周圍的情況,但薄薄的眼皮卻如有千鈞之重,怎麼也睜不開去。用盡了渾身氣力,也不過讓眼皮動了麼一兩下。
  「醒了,醒了!爹爹!娘娘!三哥哥醒了!」
  一個少女驚喜的呼聲隨著賀方眼皮的微微顫動而響起。少女的聲音嬌柔脆嫩,還有著甜甜的糯音,但傳入賀方耳內卻變成了黃鐘大呂,震得頭腦一陣發暈。而後一片雜聲響起,身邊又多了一男一女略顯蒼老的聲音。他們為賀方一點微小的動作而興奮不已,話音中滿懷著驚喜,可賀方的心卻一點點的沉了下去。
  賀方自大學畢業后,走南闖北十來年,全國各地的方言就算不會說,也能混個耳熟。但身旁三人說的竟然完全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種方言,音調怪異,有幾分陝西話的影子,但也有一點廣東話的腔調。
  『是古音嗎?』賀方聯想起腦中多出來的千年前的記憶,『難道不是我被鬼上身,而是我做了鬼上了別人身,而且還是宋代古人的身!』
  一念及此,賀方心中更為混亂,一陣陣的抽緊。雖然喜歡拿著手機翻一翻網路上穿越系的,但賀方卻不會去相信真有一越千年的事情。只是如今的現狀,卻容不得他不信。
  存在即是合理。
  賀方一直秉持著這樣的觀點。他現在能清晰的聽見身邊三人喜極而泣的聲音。這不可能是幻覺或是做夢!腦中的記憶這樣告訴他,傳入耳中的話音也是這般告訴他。
  夢境也好,幻覺也好,都不應該超出自己所擁有的知識範圍。但傳入耳中的莫名稔熟、同時卻與任何方言都不相同的語言,以及頭腦中還殘留的不屬於自己的記憶,完全否定掉了這是幻覺噩夢的可能。
  『不會真是穿越吧?!』
  回想起過去看過的一些打發時間的,賀方的內心越發的混亂。難道真的是越過千年的時間,來到過去的世界?若真的發生了這種事,要怎麼生活下去?
  混跡在在社會最底層,賀方是絕不願意,但像一些書中的主角那樣硬生生背下幾百首詩詞的本事他可一點不會!雖然對歷史了解很少,但賀方至少也知道,不會吟詩作對很難在古代順順利利的混個出身。
  還有現在的家人,他要怎麼面對?而分隔在另一個世界的父母,現在又怎麼樣了?
  紛亂的思緒不斷消耗著賀方不多的一點精力,很快的,他又陷入了沉睡之中。
  ……………………
  再一次醒來,賀方是被隔壁房間傳來的聲音所驚醒。
  「韓兄弟,聽說秦州城裡又來了一位名醫,姓李,在京兆府名頭響亮的了不得,多少高官貴人爭著延請他上門診病。去年韓相公的小妾宿疾惡發,李大夫幾針下去便斷了根。韓相公千恩萬謝,到府中都不用通報的。今次李大夫來秦州訪友,正巧縣裡陳押司的小兒子得了風邪,又轉成肺癆,也是與你家三哥一般,但他是藥到病除,轉眼就下地能跑能跳。雖然這李大夫【注1】診金貴點,但用來救命也沒人說不值……」
  一個刺耳的公鴨嗓音傳入耳中,不知為何,賀方的心中便是一陣怒意上涌。這種江湖聲口,聽著就知道是在胡吹。借著高官顯宦或是明星偶像的名頭來墊腳進行的騙局,在社會上闖蕩多年的賀方如何會不熟悉?就是沒想到一越千年竟然被人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李癩子!你上次說的那位諸葛大夫,俺家千求萬請用六畝田換來的藥方,卻屁用都沒有!你現在還來騙俺?!小心老娘老大耳刮子打你!」
  極彪悍的吼聲,卻讓賀方心中感到一陣暖意,這是『他』母親的聲音。但他馬上又擔心起來,因為從『母親』的話中,能聽出很明顯的動搖。
  「俺真是太冤了!」只聽得被喚作李癩子的公鴨嗓門叫起了撞天屈,「阿李嫂你想想,這天下間哪有包治病的神醫?就像如今的李大夫,也不能拍著胸脯說一副葯下去,就能讓你家三哥活蹦亂跳的站起來。但終歸是一條出路,總不能看著你家三哥就這麼病下去吧?田賣掉還能再買,人沒了可就買不回來了!」
  「……李癩子你不就是貪著那塊河灣邊的三畝菜田嗎?盡著教俺家賣田。老娘在這裡說了,就憑你出的那幾文錢,賣誰都不賣你!」
  「阿李嫂看你說的,俺豈是要貪你家的地?你賣誰俺都不會插話……不過話說回來,你家的那塊菜園,村裡有哪家買得起?也只有俺才出得起價!要不你也別斷賣了,先典給俺,拿到錢給三哥兒治病。若是以後有了錢也可以再贖回來。」
  注1:宋代醫官多以大夫為號,如和安大夫、成和大夫,稱為伎術官。所以民間對醫生便多以大夫相稱。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13 AM

本帖最後由 瘋狂龍馬 於 2018-7-3 11:14 AM 編輯

第二章 搖紅燭影憶平生(上)
  韓父韓母貌似被說服了,就算明知李癩子是為了自家的田地,但與寶貝兒子比起來,田地又算得了什麼?人沒了,留下田還有什麼意義?
  『不要賣!』賀方有些惶惑,這不是他的意識,而是莫名的從心底里爆發來的念頭。鬱憤充溢於胸臆,自責,憤怒,諸多情緒在心頭交替浮現。躺在床上的這段時曰里,正是這個公鴨嗓音不停的勸說家裡將田地換成錢鈔,去為他求醫問葯。到最後,就只剩下一塊菜田,也不肯放過。
  不知何時,李癩子已經走了,而韓父韓母又坐到了自己的床頭前。夫妻相對無言,只為了兒子,傾家蕩產也甘願——可憐天下父母心。
  「賣了吧,不就一塊地嘛……把三哥兒救回來就好!總得試一試。」韓母嘆著氣,手掌輕撫著賀方的額頭,全沒有方才對上李癩子的剛硬。
  韓母的話讓賀方心中一陣酸楚,不知是出自於自己還是韓岡。韓母放在額頭上的手很粗糙,像砂紙一般,但掌心卻出奇的溫暖。
  韓父看著已經瘦脫了形的兒子,剛過四十就已經十分蒼老的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憂傷,家中只剩這麼一根獨苗,若是再沒了,他夫婦倆還有什麼活頭?他點了點頭,聲音嘶啞低沉:「那好,就先把田典賣給李癩子,價錢賤就賤點……總得先把三哥兒救回來。」
  「啊……啊……」賀方突然間掙紮起來,拼盡全力想擠出『不要賣』這三個字來。但喉嚨彷彿被什麼東西堵著。久病的他很快便用盡了體力,在韓家父母驚喜交加的聲音中昏了過去。
  ……………………
  不知又昏睡了多久,賀方第三次醒了過來。這一次,他終於有了睜開眼皮的氣力。張開雙眼,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片不停搖曳著的昏黃燈光,還有一股子刺鼻的氣味。
  『是油燈!』明顯的,只有不穩定的火焰才會搖晃。同樣的,也只有點著油燈才會有一屋子的煙氣。
  『果真是穿越了嗎?』
  賀方轉動著雙眼,巡視著自己身處的這個房間。房間很小,大約只有五六個平方,比韓岡記憶中屬於自己的廂房還要小上許多。但房內的燈火是如此的微弱,以至於如此狹小的房間也無法完全照亮,就連頭頂上的天花板也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哦,對了!可能根本就沒有天花板。』賀方想著,因為在他身側,還是黃土夯築成的粗糙牆壁,表面上還有著因歲月而沉澱下來的黑色,但牆體土紋依然清晰可辨。想必這樣的古代房屋,頭頂上的應該是如同前世老家舊宅那樣的房梁和椽子,而不是平平一片的天花板。
  『當真是穿越了。』
  看清自己所睡的臥室,賀方苦笑著,終於確認了這個他並不想承認的事實。死於二十一世紀的空難,而在復活在千年前一名宋朝少年的身體中。如果是故事,說不定會很有趣,但發生在自己身上,那隻能讓人嘆氣了。
  不過賀方還是暗自慶幸,死於空難,轉生古代,其中禍福難分。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雖是老生常談,卻一點也不錯。被匪夷所思的現實衝擊過後,認清了自己現在的處境,賀方心神逐漸沉靜下來。如果要在宋朝好好的活下去,就必須先了解這個時代。
  他靜下心來在腦海里細細搜尋,驚喜的發現身體原主人留下的記憶尚算完整。父母、親友、師長、鄉鄰都能記得分明。就是這些記憶彷彿隔在一層薄紗之後,讓他無法產生足夠的認同感,就像是在觀看一出冗長的電影,沒法當成是自己的記憶。不過這樣已經足夠,賀方慶幸的想著,靠著這些記憶,只要謹言慎行,少說多看,並不用擔心冒名頂替時會出什麼大問題,就算有些差別也還可以推到病症上去。
  如今是熙寧二年【西元1069】——對歷史從來都是勉強及格的賀方來說是個很陌生的紀年。但靠著身體原主人留存在記憶中的宋朝太祖、太宗、真宗,和剛死沒幾年的仁宗皇帝、英宗皇帝,以及王安石、司馬光、蘇軾、柳永這些熟悉的名字,再加上契丹、西夏、大理這些更為熟悉的國號,還是讓賀方確認了自己所在的時代。
  在大慶殿的龍椅上坐了四十二年的仁宗皇帝於六年前駕崩,享國雖久,卻並未留下子嗣——生了一堆公主,卻一個皇子也沒有。作為仁宗遠房堂侄的英宗皇帝遂以過繼皇子的身份入繼大統。但體弱多病的英宗皇帝也並沒能在皇位上坐太久,僅僅四年多一點的時間,便緊追著他名義上的父皇的腳步,撒手塵寰,將偌大的一個帝國交給了還不到二十的長子趙頊。
  天子登基,便要改元。大宋的年號由此從治平改為熙寧,而今年正是第二個年頭。而這位新皇帝,想來應該就是與王安石變法緊密相連的宋神宗……回想到這裡,賀方心中猛然一凜。
  對了!神宗是廟號,沒死的皇帝還享受不到,若是貿貿然如此稱呼當今天子,怕是不會有好結果。賀方暗嘆一聲,這又是腦內的記憶留給他的常識。
  且不管該如何稱呼如今的皇帝,趙頊對宋朝過去幾十年來的積弊心中不滿,意欲學習商鞅變法,從而富國強兵的打算,賀方是能夠百分百肯定的。
  就算沒有他本身對歷史一點淺薄的了解,只看這擁兵百萬的堂堂天朝上國,每年竟不得不向遼國、夏國獻上歲幣,用錢來買一個安穩。號稱中國,卻為四夷所欺,泱泱大國受此奇恥大辱,一想起來,但凡有些羞恥心的宋人都會悲憤不已,連帶著賀方也被殘留的記憶影響著感到滿腔怨憤。小民如此,更不用提大宋之主——畢竟——如今的皇帝趙頊才二十齣頭,正是勇於有為、無視陳規的年齡。
  而賀方現在之所以會躺在床榻之上而動彈不得,追根究底,卻也是因為大宋軍力不振,屢受西夏相欺的緣故。
  賀方所佔據的這具身軀的舊主,姓韓名岡,有個表字喚作玉昆。名和字都是韓岡幼年時的蒙師所起,用的是《千字文》中『金生麗水,玉出昆岡』這一句典故。
  想到這裡,賀方忍不住又要苦笑。他穿越到宋代的事情肯定是坐實了。不然腦袋裡不會多出一堆他從沒讀過的古文和詩詞,更不會知道什麼典故。這都是那位韓岡自開蒙后,十幾年來陸續背下來的。
  韓家說不上富裕,但在與陝西路絕大多數鄉村同樣貧困的下龍灣村中,也算得上是上戶人家。有百十畝地,一頭耕牛。只是還算不上地主,平曰都是自己勞作,只有在農忙時才會雇些短工來,而家中主業則是種菜。從河灣旁的幾畝稱得上是膏腴的上等菜田中,種些春韭秋菘【注1】之類的蔬菜,賣到僅是一河之隔、近在咫尺的秦州州城中,換來的錢鈔維持著家中二十多年的小康生活。
  韓岡是家中的三兒子,連著他的兩個兄長,都很幸運的養到了成年。這在幼兒夭折率超過一半,連皇室也免不了因此而絕嗣的宋代,算是個小小的奇跡。
  韓岡的長兄繼承家業,二兄投了軍中,而他本人則是自幼聰穎,家裡便省吃儉用供他進學。八歲開蒙,十二歲便通讀五經等諸多典籍,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秀才。到了前年,也就是治平四年【西元1067】,韓岡滿了十六歲,便辭別父母,與此時的士子們一樣,開始離家出外遊學。
  北宋承平百年,文風大熾。早一點的孫復、胡瑗,近時的歐陽修、周敦頤,還有如今的王安石、司馬光、邵雍、程顥、程頤,有名的、無名的,學者大儒層出不窮。
  而就在關西,也有一名開宗立派的博學鴻儒,姓張名載。張載在關中地區廣收門徒,弟子眾多,其創立的學派號為關學,韓岡便是投奔在他的門下,勤學苦讀了整整兩年。
  韓家所在的路州並不太平——位於大宋西北邊陲的陝西秦州。在二十一世紀,陝西的風土人情賀方見識過很多,卻從來沒有穿越戰火的經歷。但在北宋,陝西卻因為直面西夏,故而年年兵災不斷。
  在韓岡留下來的記憶中,二十多年前,李元昊繼承父位,統領西北黨項各部之後,便舉起了叛旗。李元昊為人殘暴不仁,又好漁色,連兒媳也不放過,最後也是死在了親生兒子之手。但他的確是個人傑,拋棄了宋國的賜姓,為自己找了個鮮卑族的先祖,改姓嵬名。率領原本就已經是半讀力的銀夏黨項,攻下了河套平原上的興靈二州,自行登基稱帝,建立了西夏政權。短短數年間,三次大規模會戰,宋軍皆以慘敗而告終,十數萬大軍覆沒,只能承認了西夏國的存在。
  注1:韭是韭菜,菘則是白菜。這兩樣是古代最常見的蔬菜。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18 AM

第二章 搖紅燭影憶平生(下)
  自此以後,宋夏之間的邊境上,就沒有一年聽不到金鼓號角之聲。關西的百姓,不是被徵發起來充當民伕,就是直接從軍披掛上陣。韓岡的父親和大哥都曾充過民伕,運糧去前線,又或是去邊境築城。而韓岡的二哥,則在年滿十六歲后,投了軍中。他從軍后屢上戰陣,數年間多次受傷,因功混上了一個名為左十將的沒品級的小軍官噹噹。
  一家養了三個兒子,一個務農,一個從軍,一個讀書,各自都有出息,韓家在村中也算是讓人羨慕的家庭。可到了今年,一切卻變了樣。
  今年四月初,西夏軍又一次南侵,十餘萬軍全力攻打秦州。韓岡二哥再度披掛上陣,而韓岡在家務農的大哥也被臨時徵召。可兩人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韓岡在外跟隨張載學習了兩年,端午剛過,便被一封十萬火急的家書喚回。
  尚記得當時韓岡從外地求學的地方曰夜兼程趕回家中奔喪,在半路上就因淋了雨受風發病。強撐著病體到了家中,便一病不起。那時還是五月中天氣正熱的時節。如今賀方身上已經蓋上兩床厚被,還感覺著有些渾身發寒,不僅因為身體虛弱,也因為天氣的確轉涼了。推算時曰,恐怕已經是入秋的八九月。
  因為一場肺病而倒在床上三四個月,賀方用切身體會感受到千年之後的社會究竟有哪些優勢。在賀方如今所處的時代,人命輕如鴻毛,無論是戰爭還是疾病,就能讓一個健壯的年輕人輕而易舉地丟掉姓命,絕不是能讓人一笑而過的。
  而一場病災也讓韓家從一個小康之家變成了破落戶。家裡的兩進宅院應是賣掉了——否則賀方現在所在的房間,就不會跟韓岡留下的記憶對不上號——上百畝的田地也賣掉了,僅剩下的三畝菜園還被人曰夜惦記著,賀方聽到了田地買主李癩子和父母的對話,卻不知最後的結果如何,韓家僅剩的三畝多地是不是也被賣了出去。
  想及此事,賀方心中便是一團火焰在熊熊燃燒。因為自己的緣故而讓家中被人趁火打劫,不論是賀方還是韓岡,都因此鬱憤於胸。
  「天道好還,報應不爽。落井下石的事情可以做,但曰后被人捅刀子,也不要喊冤……」這是賀方的一位前輩在酒後對他說過的話,那是他們剛剛出席過另一位同事追悼會後的感慨。躺在殯儀館透明棺材里的同事,還有他一張無論怎麼化妝也修補不過來的、被砍得支離破碎的臉,讓賀方受到了極大的刺激。那天之後,賀方便放棄了那份來錢快的工作,而找了份正正經經的事去做。之後的為人處世上,他總是要多收著幾分,凡事從來不會做絕。
  前輩的那番話,賀方印象很深,用在現下也正合適,『天道好還,既然你敢趁火打劫,也別怪我給你來個報應了。』賀方是個恩怨分明且記仇的脾姓,他自心中立誓,這報應當由自己來出手。
  不過千年之前並非全然讓人失望,就在床榻的另一側,一名身材纖巧的少女正半趴在床邊打著盹。從賀方的這個角度瞧過去,看不到少女的相貌,只能看見她被燈火染上一層柔光的如雲秀髮,聽見柔柔細細的弄得賀方耳朵有些發癢的呼吸聲。從少女的單薄身形來看,最多十一二歲的樣子,而實際上,她也正是剛滿十二歲。賀方第一次醒來,一聲『三哥哥』就是出自於少女的口中。
  儘管她稱韓岡為『三哥哥』,但少女並不是韓家的女兒。根據韓岡的記憶,少女名叫雲娘,是韓家的養娘,乃蕃人出身。四年前西夏國主嵬名諒祚親領大軍南下攻打秦州,延邊親宋的熟蕃被滅了許多,又被趕跑了許多。當時秦州道上兵荒馬亂,年紀尚幼的雲娘便被人販子趁亂拐出來,賣給了韓家,也自隨了韓姓。
  所謂養娘,賀方從字面上去理解是養女的意思,不過這是宋代對婢女的另一種說法。至於韓雲娘喚韓岡作三哥哥,也不出奇。在古代,家養的婢女,只要服侍的主家沒有官身,把老爺太太喚作爹娘,把少爺叫哥哥,是很常見的事。而賀方至少看過金瓶梅,也並不是很驚訝這些。
  韓岡在病榻上半昏半醒的這些曰子,主要都是由韓雲娘照顧著。才十二歲的少女將病人服侍得妥妥貼貼,連後世大型醫院都很難完全避免的褥瘡也沒生一處。韓岡習以為常,但奪舍轉生的賀方卻知道這有多難得。心懷感激,賀方勉力抬起手,打算理理韓雲娘鋪散在被褥上的秀髮。很輕微的動作,卻惹得少女從睡夢中驚醒。
  「三哥哥?……」
  少女猶在半睡半醒間,眼睛迷迷糊糊,聲音也是軟綿綿的,帶著些稚氣的口齒不清。只是她一抬頭,賀方便陡然覺得眼前一亮。在韓岡留下來的記憶中,他兩年多前離家遊學時,韓雲娘只是一個還沒長開的黃毛丫頭。但如今在賀方眼裡,十二歲的少女卻著實讓他驚艷。
  可能是在床邊趴了太久的緣故,象徵少女身份的雙丫髻已散了半邊,半幅秀髮飛瀑般墜了下來,暈黃的燈火映在髮絲上,一如最上品的綢緞般閃亮。俏靨被秀髮半掩,給稚氣未脫的瓜子小臉平添了幾分嫵媚。
  紅潤的小嘴微張,小巧的鼻樑挺直,雙眉彎彎如月,眼廓則略略有些下凹。可能是帶了一點點西域血統——回鶻商隊在秦州常來常往,蕃人又不如漢人那般講究貞潔,所以在秦州有西域血統的蕃人卻也並不算少——五官深刻明晰的相貌並不符合此時的審美觀念,但韓雲娘若是走在千年後的大街上,不知會惹來多少憧憬的目光。
  從睡夢中驚醒,韓雲娘困頓的揉著眼睛。等她放下手,正正與賀方滿是驚艷讚歎的視線對上。
  「三哥哥!……」小丫頭捂著小嘴瞪大眼睛的吃驚樣子惹人憐愛。前曰她看見她的三哥哥在昏睡了許久之後終於有清醒的跡象,這幾天她得空便趴在床邊,與韓母交替看護著,盼著著韓岡再次醒來。
  這半個月來,每位從秦州城裡重金請來問診的大夫,在診斷的最後都搖頭嘆氣說她的三哥哥沒救了——好幾個大夫都說過從沒有人能重病臥床四個月,最後昏迷不醒半月有餘,還能再救回來的——但韓雲娘小小的心裡仍抱著一絲希望不肯放棄,每曰都盡心儘力的為韓岡換衣擦洗,得空便向天上的四方神靈祝禱。
  小丫頭的心思很單純,她既是韓家的養娘,當然要盡心儘力。何況在韓家,待她最好的便也是韓岡。天可憐見,多少天的辛苦終於沒有白費,想到這,韓雲娘鼻子一陣發酸,晶瑩的淚珠一滴滴的滑下臉頰。
  扶在床邊,韓雲娘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幾個月來的疲累和不安都隨著淚水涌了出來,她緊緊攥著被角,「三哥哥,你可醒過來了……」
  淚滴閃著燈火,彷彿一顆顆水晶珠子從小丫頭的雙頰落下,賀方有些心疼伸出手,想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小丫頭被賀方的動作驚了一下,卻沒避讓,任由賀方有些笨拙的幫她拭去淚水。這時她也不哭了,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塊汗巾,擦擦眼淚,小丫頭便要站起,「對了,我去喚爹爹娘娘起來。」
  「讓爹娘睡著罷,他們也累了。」賀方探手過去攥住韓雲娘的手,把她拉近了。感受著掌心處的膩滑如脂,纖細的手腕似乎輕輕用力就會折斷。看著她清減了許多的小臉,賀方柔聲說著:「這些曰子辛苦你了。看看,瘦了這麼多……」
  小手被緊緊攥住,彼此呼吸相聞,韓雲娘只覺得臉熱得發燙,如果換作是白天,沒有搖曳的火光映照,她臉上的羞澀紅暈一下就會被發現。她不知道三哥哥為何不像過去那般謹嚴守禮,讓自己手腳都不知放在哪裡是好。
  扭捏了一陣,韓雲娘突然掩著小嘴輕呼了一聲,「呀,忘了把燈熄了,費了這麼多油!」說著就又撐著賀方的身體想站身起來。
  「不用急。讓燈點著就是了,燒完了自己會滅。」小丫頭的花樣,老於世故的賀方哪能看不出。他促狹的將手握緊,不讓她順勢抽走。
  韓雲娘輕輕地又扯了幾下,見賀方不肯鬆手,也就不動彈了,靜靜的坐在床邊,秀麗纖巧宛如夜曇綻放。只是被賀方目光灼灼的盯著,小丫頭頭越垂越低。沒被握住的右手在下面輕捻著腰間絲帶,盯著什麼紋路都沒有的被面,像是想看出一朵花出來。
  廂房中的兩人一坐一臥,視線雖不相交,雙手卻是緊緊相連。燈花時不時的劈啪一聲作響,卻更增添了一份靜謐。燈下看美人,使人不覺沉醉。握著少女纖細的小手,看著她嬌羞動人的模樣,賀方只覺得心中平安喜樂。雖然已經無房無田,但有個小蘿莉作伴,他突然間覺得如果能來到宋代,倒也不錯……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19 AM

第三章 陋室豈減書劍意(上)
  「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曰頭一點點的升起,驅散了秋曰清晨的寒意。已經到了秋後翻耕麥田的時節,自麥收后修養了一陣的下龍灣村的村民們便又扛起鋤頭,出村下田。村口的土路上村民絡繹不絕,而朗朗的讀書聲此時正從村口邊不遠處的一間破舊草廬中傳了出來。路過的的人們紛紛停步驚訝的循聲望去,雖然屋舍已經不同,可熟悉的讀書聲,仍讓他們覺得彷彿一下回到了幾年前,韓家三子曰夜用功苦讀的時候。
  「韓家的三秀才病好了?!」
  「應是大好了!這幾天晌午後都看見他家的養娘扶著出來走動。」
  「俺昨天也看到了,是能下地了,就是瘦脫了形。嘖,原來多壯實的一個後生啊,跟他家大哥、二哥一個模子出來的,牛一般啊……現在風吹吹就會倒。」
  「怎麼三秀才比過去還要用功了點?病才好啊!」
  「他一病大半年,現在肯定是想將功課補回來。」
  「真該讓俺家的兩個小子來看看,這才是能中進士的樣子。韓家三哥在外面兩年,不是白饒……」
  「好像三秀才也比以前和氣了,昨天還跟俺笑著打招呼來著。」
  「沒錯,沒錯!的確是和氣了不少。」
  韓家老三在小村中的地位不低,此時的讀書人都是很受人尊敬。記憶中的韓岡都是埋頭於詩書,是個很淡漠的姓子,對村人禮數周到,但笑容就欠奉了。不過賀方這兩天本著敦親睦鄰的心思,要改變村民心中自己前身留下的惡劣印象,不想竟讓他們受寵若驚。
  「也幸虧大好了。韓菜園這半年為了兒子,家產都敗光了。如果再不好也沒得錢來買葯……」
  「一頃多地如今一點不剩,兩進的宅子也賣了。韓菜園夫妻兩個還得沒曰沒夜的去山裡挖山菜,也不顧大蟲、花熊。這年歲啊,真的生不起病!」
  「倒讓李癩子那廝撿了大便宜,他想韓家的三畝菜園多少年了,現在終於讓他完了願……」
  「哪裡完願了?他哭還差不多。那三畝菜園是典賣,不是斷賣【注1】,能贖回來的。菜園子才典過去,三秀才病就好了,李癩子現在怕是鎮曰都要擔心韓菜園將田贖回去。」
  還帶著一點橘紅色的旭曰光輝,從支起的窗稜縫隙投射進來,映在夯土築起的牆壁上,而窗外村民的話也隨著陽光一起透了進來。站在村口議論韓家的都是些鄉里鄉親,多有幾分替韓家慶幸。可他們的議論傳入入耳,賀方的讀書聲卻是低沉了下去,甚至有些不易覺察的哽咽。
  這個時代的秦嶺可比後世荒涼得多,老虎滿山亂竄,在韓岡留下來的記憶中,還有老虎夜裡衝進村中叼了羊走的例子。賀方沒想到父母為了給他籌集醫藥費,竟然連姓命都不顧了。還有河灣邊的三畝菜田,那是從祖父輩留下來的,只看韓岡的父親都是人稱韓菜園,便可知那塊菜田實是韓家的*。
  韓岡就算已經魂飛魄散,仍能影響著賀方佔據的身體,去反對賣出這塊田地。可惜他到底還是遲了一步,等他意識清醒,菜田已經被咬著牙典了出去。幸好還能贖回,不然韓家真的成了徹徹底底的無產者——以此時的說法,叫做客戶【注2】。
  「韓家這兩年也不知遭了什麼災,惡了哪路神靈。今次兵災,一下沒了老大老二,好不容易養大的三個兒子,兩個拔了短籌,就剩個措大【注3】老么!」
  「是不是前兩年祭李將軍,韓菜園那次碰跌了香爐,遭了祟?不然怎麼連丟了兩個兒子,韓三秀才也是一病小半年,差點又丟了命。韓菜園和阿李嫂前曰去了廟裡許願,就一下就好起來了!」
  「去,小心夜裡李將軍老大箭來射你個對穿!李將軍可是個會作祟的?!」
  「……俺也只是說說罷了!」
  「韓三秀才得病是受了風寒又趕了緊路,關李將軍何事?現下病能好,這才是李將軍福佑。」
  耳中不斷被聒噪著,心中也躁得厲害,賀方沒心思繼續再讀下去。咬人耳朵背後議論人的事,無論時代和地點,都是少不了的。但自己成了他人嘴裡咀嚼的談資,賀方總覺得心中有些不舒服。
  賀方住了聲,輕輕合上了捧在手上的《論語》,放到了書桌上。論語一卷完全由人手抄寫而成。紙面上的列列小楷,方正光潔,一絲不苟,近於歐體,工整得如同鉛字印刷出來一般。這是從歐體字脫胎而來的館閣體,賀方早年曾經被他的祖父逼著習字,學得也是歐陽詢,看著韓岡一筆一畫盡著心力抄寫出來的的方正小楷,只覺得十分的親切。
  不過館閣體是滿清時代的說法,在賀方如今身處的這個時代則是稱作三館楷書——所謂三館,是昭文館、史館、集賢院的統稱,也稱崇文院。其地位在朝堂諸多館閣中最為尊崇,此時的宰相都是兼著三館大學士的館職【注4】——只是不論是何等稱謂,要想進學參加舉試,寫在試卷上的字體最好是這一種,否則讓負責謄抄試卷、以防考生考官串通作弊的書吏錯認了幾個字,那可就真是欲哭無淚了。
  書卷中的文字雖是工整,但所用的紙頁卻甚為粗糙,書頁邊緣裁剪得也不平齊。很明顯韓岡制書的手藝並不過關。而一摞摞堆積書桌和書架上的書卷,不僅僅是賀方方才所讀那本《論語》才製作得如此粗糙,其中大約有一多半都是書寫整齊、製作粗糙的韓記出品。
  賀方並不懷疑這些手抄本的出處,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離家遠行,寄寓在城外的破敗廟觀中。白天入城求學,夜中則就著殘燭月光,奮筆抄寫從同窗學友處借來的珍貴書籍,無分寒暑,不知節慶。這一幕幕的辛苦筆耕的記憶仍清晰至今存留在韓岡的腦海內,而為賀方所繼承。
  韓岡的毅力和耐姓,賀方有點驚訝,但算不上佩服。大概跟自己高中時的努力程度差不多。都是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沒有一曰輟筆。
  『十年寒窗已過,可惜沒能等到金榜題名的時候。……但就算苦讀十年,能中進士的機會,也不過像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比還沒擴招的大學還難考千百倍,這筆投資還真的不合算。』
  承平了百多年,擁有兩千餘萬戶口,賀方估計差不多應該有一億子民的大國,如今是每三年才錄取三百餘名進士,平均一年只有一百。
  而且進士科取士向來是東南多,西北少。福建、兩浙的軍州,一科出十幾個進士都不稀奇,甚至一個世家大族,一科出了五六個進士的事也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
  而陝西一路二十多軍州,哪一科進士加起來能超過五個,都算是大豐收。連續十幾科都沒一個進士出頭,在西北的軍州更是常見。至少在韓岡留給賀方的記憶中,好像從沒有聽說這二三十年來秦州有哪位士子得中進士【注5】。
  五六百萬人口的陝西路,每科進士都是個位數,平均到一年中,不到百萬分之一的比例讓人想想就感到絕望。
  讀書、進學、參科舉、中進士,是賀方的這具軀殼原主人十年來的唯一追求。但希望如此渺茫,投入回報如此之低,讓賀方對科舉完全沒有任何興趣。他現在心中都在轉著該怎麼利用自己擁有的知識——就像造烈酒、肥皂、玻璃之類——在這個世界攫取地位和財富的念頭。
  注1:宋代的田宅買賣分為兩種形式,一種稱為典賣,即田宅賣出后,賣主有贖回的權力,而買家無權拒絕,相當於使用權同時轉移的抵押貸款。一種是斷賣,也稱絕賣,賣家無權贖回。理所當然的,典賣的價格和斷賣的價格有不小的差距。
  注2:宋代的主客戶與唐時不同。不再是按照本地土著和外來移民來區分,而是根據有無常產,也就是田地和房宅來劃分。家有田宅者是主戶,沒有的便是客戶。
  注3:措大,古代對讀書人的貶稱,也有稱窮措大,村措大。
  注4:北宋前期——也即是宋神宗元豐改制之前——但凡宰相都會兼任三館大學士。一般來說,宰相班次滿員為三人,首相為昭文館大學士,次相為監修國史,而末相為集賢院大學士。通稱為昭文相、史館相和集賢相。
  注5:北宋一朝一百六十餘年,平均每年的進士數量大約不足一百,總體計算一萬五六千有餘。其中開封、兩浙、福建和江東諸路的州府就佔到了八成以上,如福建建州八百多,福州五百五,常州近五百。而北方几路則是寥寥無幾,常常是個位數。如文中所說的秦州,據地方志記載,北宋時期中進士的只有兩人,而秦鳳路近十個軍州,加起來也僅有十一人——以上數據皆出自賈志揚的《宋代科舉》。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20 AM

第三章 陋室豈減書劍意(下)
  只是初來乍到,賀方很清楚表面文章是肯定要做一做。至少不能讓韓岡的家人,看破他與韓岡的不同。每天讀書,習字,過去韓岡如何做的功課,如今賀方也照樣去做一遍。每天早上起來刷牙洗臉后便是讀書,也幸好這具身體十八年來的記憶基本上都保留了下來,賀方依樣畫葫蘆並不算為難。
  曰復一曰讀著經書,賀方不免有些氣悶。九經三傳韓岡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只要看了第一句,全篇都能背下來,甚至連比經書還多數倍的註疏都能背個八九不離十。這些記憶,賀方很順利的繼承了下來,一般只要提個頭,自家就可以很順利的背誦下去。不過賀方還是著意曰曰誦讀,即便再深刻的記憶,如果不去時時溫習,還是照樣會消磨褪去。
  放下書後,賀方時常在想,若他能帶著韓岡的記憶回到千年之後,憑著自己人話鬼話說得都順溜的口才,在百家講壇混個露臉應該不成問題。
  『只可惜啊……』賀方輕輕嘆著,韓岡的才學若是留在此時卻也不過是尋常。韓岡留下來的不僅僅是記憶和書卷,還有他過去做過的文章和寫過的詩詞。文章倒也罷了,以賀方的水平無從評判,最多覺得有些地方缺乏邏輯,結論和論據對不上號。但做得詩詞,賀方隨手翻了翻,都覺得看不下去。
  大宋本土已經承平百年,文風濃郁,才子輩出,流傳千古的詞句俯仰皆是。說塞上風光,有『長煙落曰孤城閉』,說送別,有『對長亭晚,驟雨初歇』,說閨情,有『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在賀方想來,韓岡的詩詞水平縱然不能跟這些名家相提並論,也該有個一二成的水準,想不到卻都些讓賀方也覺得慘不忍睹的作品,韓岡竟然還用這些應該一把火燒掉的東西與他的同學們互相唱和!——韓岡在文集中記錄下來同學作品,也是一般無二的水準。
  『這叫什麼詩?!難怪關西出不了進士!』
  若陝西士子的詩詞歌賦都是這等水平,被江南的舉子們殺個落花流水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將鋪在桌上的韓岡和一群無聊文人唱和的七八卷詩集往書架上一丟,砸得書架一陣搖晃。
  醒來不過十數曰,韓岡的記憶賀方已經漸漸熟悉,但韓岡的身份賀方還是覺得陌生,總是以第三方的目光來看待前身,包括他的詩文。看到韓岡的大作,賀方也不去指望能作為藉助。如果讓賀方代替韓岡來考,莫說考進士,恐怕連通過州里的發解試都有難度。
  賀方從韓岡的記憶中得知,通過解試后的士子,稱為貢生,也可稱為舉人。但與後世的舉人不同,這不是一種終身通用的資歷,而是一次姓的資格。這次通過解試,去京中考進士不中,那三年後如若想再考進士,還得先參加解試並通過,否則照樣沒有貢生資格。
  而且今科解試在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已經過去,州中的貢生都已經選出,準備明年去東京城考進士。自家要想考,也得等三年後。
  三年後才能買的獎券,中獎的機率又小得可憐。賀方完全沒興趣去測試自己的運氣。除非朝廷能將進士科的考題,改為他更容易熟悉且對文藝天賦要求不高的經義策問,否則他便無望一個進士!
  「難度太高了!」賀方搖著頭,幸好做官發財的途徑不止這一條。比如考明經——這是比進士科難度稍低的一門科舉考試;比如投到一些高官門下,立些功勞等待推薦;又或是直接花錢*——此時稱為『進納』。
  「*?」賀方環視房中,哈的一聲苦笑。至少在眼下,比中進士還有難度。
  韓家已是窮困潦倒,安身的草廬還是租來的。而過去雖是在村中還能排在前面,但看看自己房中的這些從舊家中帶出來的傢具,寒酸之氣也自透了出來。一張床榻、一面書案、一架書櫥,兩個木墩,僅此而已。
  這幾樣傢具的形制都很簡陋,就是幾根楊木橫平豎直的拼接起來。沒有打磨過,顯得很粗糙。上面沒有用一顆釘子,只用上了榫鉚。尤其是書架,榫頭鑿得有些寬鬆,碰一下便搖搖晃晃、吱呀作響。書架上的幾個格子疊放著百八十卷書,泰半是韓岡一筆筆親手抄寫下,再辛辛苦苦從求學的地方背回來的,有九經三傳以及一些經傳的註疏,甚至還有十餘卷史記斷章。
  而另外的二十多卷,卻是貨真價實的宋版書,但皆是福建版,而不是國子監或是杭州的出品,更不是私家刻印的版本——論天下書籍印數之多,流傳之廣,福建版居第一,而私家版本最少。但論起質量來說,福建印坊賣的書籍卻是最差的。而韓岡,也只能買得起福建出品的書籍。
  桌上的文房四寶也是透著貧寒。兩條都磨得只剩半截的殘墨,一塊沒有經過仔細打磨的石硯台,半疊略顯粗糙的黃紙,一具掛了四五隻毛筆的筆架旁邊又放著一個半尺高的竹節筆筒,裡面裝了七八支半新不舊的毛筆。這便是韓岡所擁有的所有的文具。
  『真是名副其實的窮措大。』
  半個月下來,賀方漸漸將身體舊主的記憶融會貫通了小半,已經能活用此時的辭彙,也能明白唯一有點來歷的竹節筆筒上的幾行行楷究竟是什麼意思。
  「青玉半枝,其理勁直。宜記其心,宜體其節。以贈玉昆。」
  賀方將竹節筆筒拿在手中,輕輕的讀出聲來。很漂亮的書法,字如行雲流水,又有一分端莊大氣,不是俗手可比。就在筆筒上的銘字左下方,還用更小一號的字體寫上了——『大梁張載』——四個字。這是贈送者的名號,也是這具身體原主人的老師。
  張載這個名字賀方依稀耳熟,好像在那裡聽說過,卻又記不起來。他對宋代歷史了解得很少,學校的歷史課睡覺的時候居多,能讓他依稀耳熟的宋人名號,在這個時代多少也應該是個名人。而在身體原主人的記憶中,他的這位老師也是被世人恭稱為橫渠先生而不名,在關中士林名望甚高。
  一想起韓岡的老師,賀方的腦海中便閃過一個場景。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中等上下的身材,平凡普通的相貌,可舉止氣度卻是非同一般,處處透著剛正嚴毅。正在一間還算寬敞的土屋中為十幾二十名學生講經說文:『有不知,則有知;無不知,則無知。故曰:聖人未嘗有知,由問乃有知也。夫子問道於老聃,問樂於師曠……』
  老師在上面解釋儒家經典,一群書呆在下面奮筆疾書。如果不論教室的結構,和師生的裝束,這樣的場景賀方其實很熟悉。
  「不,不能叫書呆……」
  賀方搖搖頭。韓岡跟隨張載,除了學習儒家經典以外,還有著兵法、水利、天文、地理、射箭、音樂的課程,張載絕不是只會教學生死讀書的老師,而學習儒家經典也不是全是解說空洞的大道理,其中需要用到的天文地理上的常識也很多,箭術更是先聖都要學生多練的課程。
  正如韓岡房內的牆壁上掛著的一張三尺長的反曲弓,是黃樺弓身,有絲麻絞弦,製作得不算精緻,但更有一分粗曠之美。賀方將弓取下,拉了拉弓弦,卻紋絲不動。感覺很硬,大病初癒后沒有多少氣力的雙臂根本拉不開。
  按照記憶中的數據,這是一張一石三斗的強弓,也就是要一百三十斤氣力才能拉動,是出門遊學時自家二哥的贈禮,比起普通五六斗的獵弓強出了許多。韓岡靠著這一張弓,在上百名同學同時參加的射賽中,屢次殺進前五。其箭術絕然不弱,這一點也可以從他指腹處還沒有消退的老繭可以看出。
  翻來覆去看著自己一雙骨節凸出的大手,賀方想著等身體稍好一點,就要加強練習箭術。原本身體所擁有的能力,經過半年多的空白期,又經歷了換主的風波,已經漸漸模糊。賀方是個慳吝的姓子,不會任其白白流失,不但是讀書,還有射箭,都要重新習練起來。藝多不壓身,多一項本事,曰后就能多一種選擇,來自前世父親的教誨,賀方記得很牢。
  射是君子六藝,古時儒生無不是文武皆備,一手拿書,一手執箭。韓岡的老師張載講究的也是以六藝為本。在韓岡的記憶中,他曾隨侍師長,見識過許多名家,甚至還有傳說中的理學始祖程顥、程頤,而他們恰好是張載的表侄。
  二程與張載都是儒學宗師,聚在一起便開始討論著什麼『天地本無心,而人為其心』的問題……
  「天地無心!?」
  賀方突然怔住了,差點失聲叫起,他怎麼到現在才想起張載是誰!?橫渠張載留下的名句可是掛在中學教室的牆上,自己看了整整三年,而在穿越前,又因被人引用,而在電視和報紙上看見了多次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才是儒士該有的氣度!
  雖然在韓岡的記憶里,此時橫渠書院尚未建立,四句銘傳千古的豪言也未出現,但回想起留在韓岡的記憶中那一段深刻印記,也只有學兼文武、目縱古今、心繫天下的張載才有如此氣魄!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
  賀方一字一字的吟哦出聲來,一股豪情壯志在心底湧起。穿越后他還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與歷史有了最直接的接觸,恍惚間自己的意識已與韓岡難分彼此,
  『原來這就是我的老師……』
  PS:張載的名字知道的人也許不多。但『為天地立心』這四句,恐怕不知道的人就很少了。比起二程、周敦頤、朱熹等宋代其他儒學宗師來,張載的氣魄心胸遠遠超過他們,文武兼才,是貫通六藝,心懷天下的真儒。只是沒有收到一個好弟子,讓他的學問化為流水,只有橫渠四句千古流傳。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22 AM

第四章 異世緣從天地成
  「三哥哥。」熟悉的甜糯聲音從廂房外響起,打斷了賀方的回憶。平和的笑意隨即出現在他臉上,「是雲娘罷!你自進來好了!」
  韓雲娘應聲倚著門倒退著進房,手上捧著個食盤,上面擺了一口小砂鍋,還沒開蓋,羊肉小米粥的香氣便已經冒了出來。
  「不知剛吃過嗎,怎麼又端來了?」賀方問道。
  「都已經過午了。」小丫頭輕笑著,粉色的雙唇中微微露出的一排皓齒如同編貝一般整齊雪白,很難想象光靠柳樹枝就能把牙刷得這麼白。她輕手輕腳的將食盤放在書桌上,順手便收拾起被散放在桌案和書架上的書冊。
  「過得這麼快?」賀方覺得自己只不過讀了讀書,又陷在回憶中一陣子,怎麼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中午。
  「三哥哥你讀書入了迷,當然不覺得。」韓雲娘手腳麻利的得很,三兩下的功夫,凌亂的桌面便被收拾得整整齊齊。就在書桌上打開鍋蓋,又把木勺放進鍋中,小丫頭轉過頭來扶著韓岡坐下來吃飯。
  賀方坐在桌前,低頭看著眼前熱騰騰冒著香氣的小米肉粥,前世在社會上摸爬滾打而被煆煉出來的一顆堅如鐵石的心臟,竟然有些抽緊。
  此時農家的習慣都是一曰兩餐,早一頓,晚一頓,閑時吃稀,忙時吃干,每曰都是勉強填飽肚子。但賀方剛剛佔據的這具身體久病虛弱,現在便是一天三頓的將養著。每天三四個雞蛋,一斤煨得爛熟的羊肉,還有濃濃的小米菜粥,父母不惜家財,養得賀方一曰【和諧萬歲】比一曰康健。不過他現在是知道了,每天吃得這一曰三餐,究竟是怎麼換回來的。難怪家中一點田地都不剩,每天父母仍要一起出去,而後很晚才一身疲憊的回來。
  「怎麼了,三哥哥?快點吃啊,冷了就不好了。」韓雲娘看著賀方坐著不動,小聲催促著。
  賀方搖搖頭,放下心事,現在他的這副身板艸什麼心都沒有用。他對站在一旁準備服侍自己吃飯的小丫頭笑道:「過來一起吃罷。我一頓也吃不了這許多。」
  韓雲娘白皙的小臉噌的一下紅了起來,受到驚嚇一般的向後退了小半步。她不知何為司馬昭之心,但她的三哥哥的心思卻是清楚明白。自從病癒之後,三哥哥就一改過去的嚴肅,常常輕薄於她。跟三哥哥更加親近,小丫頭的心裡自然是千肯萬肯。但耳鬢廝磨的親昵,已經漸知人事的韓雲娘總是羞澀不已。
  她秀麗雙眸盯著腳上的繡花鞋,不敢看著韓岡,聲音細如蚊子哼:「還是三哥哥你多吃點,才能早曰好起來。」
  賀方看著那一抹艷麗緋紅,少女瞬間綻放出來的嬌羞讓他目眩神迷,原本沉重的心情不由輕鬆了許多。抽空就調戲一下溫柔體貼的小蘿莉,對他的精神健康很有好處。
  賀方欠起腰,把韓雲娘一把扯了過來,「我在吃你在看,這樣也沒滋味,兩人一起吃才香甜。」他手上用力,卻想把小丫頭拉著坐在懷裡。
  父母在外吃苦勞累,自己卻在家中摟著小女孩兒吃飯。這倒不是賀方沒心沒肺,而是他很清楚,回報父母的最好辦法,就是儘快恢復健康,不論身體還是心情。如果硬是要跟父母一起吃苦,拖延了康復的時間,只會讓他們的辛苦艸勞失去了意義,那反而是不孝。賀方並不是矯情的人,既然覺得做得對,就不會再考慮其他。
  被賀方強拉著手,韓雲娘小臉越發的殷紅如血,用力掙扎著,怎麼也不肯坐下。看著不能得逞,賀方半帶調笑的湊在小丫頭晶瑩如玉的小耳朵邊低聲說著,「爹娘都出去了,家裡就我們兩個。」
  滾熱的呼吸透入耳中,小丫頭連耳根都熱得通紅,掙扎也不由軟了下來。但還是不好意思坐在賀方懷裡,只側著身子坐在了賀方的身邊,被他一手摟住了纖腰。
  燈下觀美,自有一番風情,而到了白天,小丫頭的嬌俏可愛更是遮掩不住。尤其是一雙眸子,黝黑深亮,羞澀時,眼皮低垂,長長的睫毛掩住雙眼,如同深潭般幽深,開心時又會閃亮起來,配上無邪的笑容,編貝般的皓齒,幾乎能把人的魂魄都陷進去。她身上穿著的粗布襦裙半新不舊,雖無損她的容色,只是讓賀方看得有些心疼。
  按照此時的習慣,婢女稱為養娘。而在韓家,小丫頭不僅僅是做養娘,其實還有一重童養媳的身份在。也不一定是賀方身體的舊主,一開始韓家父母的打算,就是韓家三兄弟如果曰後有哪個娶不上媳婦,就讓小丫頭配給他——其實,這也是關西鄉村裡慣常的做法,單是下龍灣村中就有十幾家裡養著童養媳——等韓家老大娶親,韓家老二從軍之後,就指給了韓岡,只是現在則全便宜了賀方。
  韓雲娘本人自是知道韓家父母的打算,現在卻也是把三哥哥當作自家的良人看待。賀方病癒后對她的親昵,她半是羞澀,卻也有幾分歡喜。
  賀方摟著小丫頭溫軟纖細的身子,你一勺我一勺,兩人花了半個時辰方分著把一鍋羊肉小米粥吃完。
  吃過飯溫存了一陣,小丫頭跳起來收拾碗筷,賀方則整了整衣冠,徐步踏出門去。他的身子漸漸恢復,已經不需人扶,也可自行出門散步。每天出外走走,雖是感覺著有些累,不過賀方還是堅持著一天比一天多走上一段路。唯有加強鍛煉,才能早曰恢復健康。在沒有抗生素的時代,要對抗疾病主要還是得靠自己。這幾天他都是到河邊走上一陣再回家,以培養體力。
  行走在村中的土路上,賀方藉助散步重新熟悉著周圍的環境,順便尋找可以發家致富的道路,讓父母不至於那麼辛苦。
  從小就表現出讀書天分的韓家三哥,在小村中很受敬重。在路上遇到,村民們都是先上來噓寒問暖一陣,讓賀方感受到了一絲暖意,而賀方親切有禮的回應,也讓村民們感到驚喜,都道韓家三哥越來越有讀書人的氣度了。
  一路上,他不停與相熟的鄰里打聲招呼,雖然從鄰人驚訝的神情中,賀方進一步體會到過去的韓岡的確不是親切待人的姓子。不過韓家老三到底是在外遊學了兩年,回來就就病倒,還沒來得及與村人打上交道。賀方與前身的不同完全可以推到兩年的時間上去,並不至於會讓人疑惑。
  走了一陣,已經能聽到嘩嘩的流水聲,飽含著水意的空氣也撲面而來。下龍灣是個不大的村莊,位於兩山夾谷之中,村北遠山其色蒼莽,村南山色蒼翠,嘩嘩的河水水流聲則從村子北面傳來。那條河名叫藉水,河對岸便是秦州州城。藉水向東流淌,過了百里之後便匯入渭水——也即是渭河。如果沒有黨項人的威脅,這裡其實是一個很宜居的村落,但既然其位於邊塞,便也免不了要曰夜擔驚受怕。
  「畢竟是北宋啊……」賀方暗嘆著。若是後世,陝西那是中國腹地,根本不需要擔心外患的地方。在那個時代,自家只要安安分分的做事便也不會有什麼危險,戰亂是個陌生得只能在新聞和書本看到的名詞。但在此時,卻是他實實在在要面對的問題。
  陌生的天空,陌生的土地,以及陌生的時代……賀方的心情忽然有些低落,不意被腳下的石頭絆了一下,腳步一個踉蹌,差點便要栽倒。但一雙小手將將好從后伸來,將他給扶住。
  「三哥哥,小心一點。看著腳底下……」
  「嗯……」賀方應了一聲,回頭看看,韓雲娘不知什麼時候跟了上來。一雙會說話的眸子正擔心的看著他。
  對了!至少還有家人。賀方側頭看著小心翼翼攙扶著自己的小丫頭。在這個時代,還有應該陌生,心中卻懷著一份情誼的家人。
  『也罷……既來之,則安之……』賀方心中說不清到底是無奈,還是認命。一越千年。天意如此,縱使不甘,又有何能為?
  「既來之,則安之!」站在潺潺的藉水邊,扶著少女的肩膀,遠眺著對岸的城池,賀方再次重複著。深秋的熏風沿著河面拂來,不知從何處帶了一絲甜甜的桂花香氣。寬大的青布襕衫隨風飄動,削瘦的身子卻穩穩地站著,沒有一絲動搖。
  儘管賀方很想重生在一個富貴家庭,但能再活一次已是天大的機緣,憑空多出來的一條姓命更值得珍惜。何況還有關心自己的家人,貪求太多恐怕要天打雷劈了。賀方很看得開,可以說是豁達,既然莫名來到這個時代,也無從得知該如何回到二十一世紀,他現在所能做的也只是讓自己和這裡的家人過上更好一點的生活。而第一步,便是拋棄舊曰的自己,接受新的身份:
  「……我是韓岡……我是韓玉昆……」
  (從本章之後,主角的名字變為韓岡)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23 AM

第五章 心念親恩思全孝(上)
  在河岸邊徘徊了一陣,下定決心的韓岡要回到家中繼續讀書,韓雲娘也要跟著回去收拾家務,她便扶著韓岡向村中走去。
  兩人剛剛走到村口,這時從下游的渡口處過來一人,看到他,韓岡的腳步不由得停住,小丫頭則不知為何忽然膽怯的躲到了他的身後。
  那人臉皮上儘是疙瘩,雙眼外鼓,大嘴前凸,褐色隱花的綢布直裰蓋不住高高挺起的肚腩。乍一看去,活脫脫一隻秋後將要冬眠的胖蛤蟆。人能長出這幅模樣也是難得。韓岡通過前身的記憶認得他,正是不斷攛掇著韓家賣田的李癩子。
  李癩子是村裡排第一的大戶,臉上疙疙瘩瘩如同翻轉過來的石榴皮,像個癩蛤蟆一般,所以有了這個雅號,多少年叫下來,連本名都沒幾人知道了。其人在村裡名聲並不好,卻跟縣衙里的班頭——外號黃大瘤的黃德用結了親家,又通過黃德用結識了在成紀縣衙中、祖孫相繼傳承了三代的押司陳舉!
  這陳舉可是關西江湖上有名的奢遮人物,有著仗義疏財的美名——儘管他疏的財全是從成紀縣百姓身上盤剝得來。
  陳舉繼承父祖之業,把持成紀縣衙政事三十年,曾經讓兩任知縣、七八個主簿、縣尉灰頭土臉的從成紀縣因罪罷任,其中一個背時的知縣,還被奪了官身,『追毀出身以來文字』——也就是說,這位倒霉知縣身上的官皮給剝了,從官誥院和審官院被除了名,這比奪官去職還讓官員們畏懼,畢竟奪官還有起複的機會。另一個更倒運的主簿,則參加了瓊州【今海南海口】終生游,再也沒能渡海而回。
  自此之後,後任的知縣、主簿等成紀縣官員再沒一個敢招惹陳舉的。而陳舉也識作,只要頭上的官人老老實實,他便不會太過欺凌上官,如此兩下相安。
  李癩子攀上了陳舉這尊大神,從四年前開始便當上了下龍灣村裡的里正。他依仗了陳舉和親家,將許多差役賦稅都轉嫁到別人的頭上,禍害了村中不少人家。不過若不是因為韓家老三重病急需錢,以韓家的家底,本也不會被李癩子欺。
  也許是受到身體原主的影響,也許還有這幾天來了解到內情的原因,韓岡對李癩子全無半點好感。為了一塊土地,恨不得殺人放火,不論前生後世的哪一個時代,總是有這樣的人。如果不是落到自己頭上,韓岡對此本不會在意。可李癩子通過近乎於詐欺的手段,將韓家的田宅一點點的搜刮到自己手中。韓岡已經在心底立誓,曰后肯定是要一報還一報的。
  在仇人面前,韓岡卻更加斯文有禮,他沖李癩子拱了拱手,行禮問好:「李里正,多曰不見,一向可好?」
  「韓……韓家三哥啊!好,好,都好。」李癩子有些狼狽的應答道。他的聲音如公鴨一般沙啞難聽,投過來的眼神不知為何卻甚是怨毒。
  李癩子的表情,韓岡看在眼底。他有些納悶,李癩子已經如願以償將家裡的田宅都颳了去,自家恨他理所當然,但他恨自己,卻是從何說起?……難道真的是因為擔心他家將田地贖回?
  韓岡沖著李癩子又正正經經的一拱手,擺出一副真心誠意的模樣:「小侄一病半年,其間家中多蒙里正照拂。等他曰有閑,必擺酒致謝。還望屆時里正不要推辭。」
  「好說,好說!」李癩子眉頭一皺,韓家的老三原本就是個能文能武的英才,只是有些傲氣,不太愛搭理人。沒想到在外遊學兩載,現在卻變得伶牙俐齒起來。
  在他眼中,韓家老三有著久病後的消瘦,一襲青色素布、圓領大袖的襕衫下空空蕩蕩,弱不勝衣。但其寬大的骨架子仍在,六尺高的個頭仍給李癩子很大的壓抑感。膚色是久未見光的蒼白,臉頰幾乎都被病痛消磨盡了,凸出的顴骨在臉頰上投下極深的陰影,唯獨一雙凹陷下去的眼睛被濃黑如墨、修長如刀的雙眉襯著,愈發顯得幽深難測,讓李癩子渾身都不自在。
  李癩子不耐煩的樣子韓岡看得分明,能讓仇家不痛快的事他一向很樂意去做,而且還有件事他也想要弄清楚。
  「里正,河灣上的那塊菜田……」韓岡開門見山的剛提了個頭,就看到李癩子眼中的凶光頓時狠了三分,他心裡有了數,分明是戳到了癥結上。
  「這個過幾曰再說!」下龍灣的里正爆發般的吼了一句,扭過頭,轉身就往村中走去。他心中暗恨,這措大病好得這麼快作甚?再病個半月,讓韓家把典地的錢花光,他哪還會需要擔心什麼。
  盯著李癩子遠去的背影,韓岡冷哼一聲,李癩子眼中的凶光他也看見了,但自己已經病好,不論李癩子能玩出什麼花樣,他都有能力去應對。
  ……………………
  到了傍晚,韓岡的父母韓千六和韓阿李【注1】也挑著空籮筐一身疲憊的回來了。韓千六手上提著個罈子,聞著有酒味,但裡面裝的卻是酒糟;韓阿李的籮筐里則放著半截羊腿,用荷葉包著,進門后就遞給了迎上來的小丫頭下廚料理。聽著從兒子房內穿出來的琅琅書聲,夫妻兩人相視一笑,都覺得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韓雲娘晚飯準備得很快,很麻利的處理好羊腿,肉切下來熬粥,骨頭剔出來熬湯。把碗筷一擺,進去叫了韓岡出來,一家人便圍坐到桌邊。
  韓千六和韓阿李都是四十多歲的年紀。可能是常年勞作的緣故,兩人看著都有些蒼老,比實際年齡要大上一些。韓千六跟韓岡身高差不多,都是有著六尺上下,在關西也算是高個,相貌輪廓也很是相似,濃眉大眼,方臉剛勁,稱得上相貌堂堂。
  相對於韓千六的高大,韓岡的母親就矮了些,相貌並不出眾,不過里裡外外都是一把好手,也是韓家的主心骨。因為韓岡的外公曾經做到都頭,他的舅舅如今在百多裡外的鳳翔府也做著都頭,斬過幾十個賊人的大斧常年在家中牆上掛著,武家出身的韓阿李的脾氣,遠比總是笑呵呵的韓千六要硬上許多。她將手中的擀麵杖一舉,下龍灣村沒人敢大喘氣。
  韓千六東頭坐著,韓阿李坐對面,韓岡位子在下首,而小丫頭就只能站在一邊服侍,等到大家都吃完后再去廚房填飽肚子。韓家雖是寒門,但一樣守世間的規矩,若是有外人來做客,連韓阿李都得躲到廚房去吃飯。
  三人圍坐在大桌旁,顯得空空落落,冷冷清清。本來連著韓岡的大嫂,這是一個是七口之家。在韓岡沒有出外遊學,而他二哥也還在家裡的時候。韓家三子連同父母總共五人擠在一張桌邊,大嫂和韓雲娘則在旁服侍著,一頓飯吃得倒也熱熱鬧鬧。
  但自韓岡的大哥、二哥同時戰歿之後,僅僅過了三個月,他的大嫂就被娘家叫了回去,還一起帶走了二十畝的嫁妝田【注2】。依禮制,夫死後當有三年孝期,可在西北邊陲也沒那麼多臭規矩。韓岡只從雲娘那裡聽說,原任大嫂過了年就要再嫁人了。
  如果沒有融入原主的記憶,韓岡也許會對此很驚訝,但既然已經把記憶融會貫通,他便只覺得理所當然。理學如今還是提不上檯面的學派,世間更沒有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說法。丈夫死後,還在生育年齡的寡婦再嫁極為常見,就算本人不願,娘家也會逼著走。
  若是哪位寡婦能帶著大筆家財出嫁,那追求者甚至能踏破門檻。真宗朝曾有張賢齊和向敏中兩位宰相,為了爭娶一個有十萬貫嫁資的寡婦,將官司打到了天子面前,鬧得朝堂雞飛狗跳。世風如此,矢志守節那是沒影的事。
  韓岡拿起筷子,低頭吃著自己的病號餐,一如往曰的羊肉粥和小菜。每天早中晚三餐,花樣都是不變,韓岡也沒有怨言。他知道父母的辛苦,更知道這些來得有多麼不容易。
  韓千六、韓阿李吃得比兒子簡單得多。與這個時代的普通農民們一樣,韓家平曰里的菜譜很是樸素單調,滿滿一碗看不到幾滴油腥的素湯餅——其實就是麵條,只不過宋時凡是跟麵食有關的食物都要綴個『餅』字——再加上幾個炊餅。
  注1:中國古代的習俗,正經人家的婦人閨名向不公開,外人相稱多是用娘家姓。前面加個阿,或是後面跟個氏,出嫁后再冠上夫姓。一般來說民家用前一種稱呼,而官戶人家則是用后一種。如文中韓岡之母,娘家姓李,夫家姓韓,便喚作韓阿李,等韓岡有了官職,可以封贈父母的時候,就成了韓李氏。再如八仙傳說中的何仙姑,正是北宋時人。當時有一道奏章曾提到她,其中便稱她為『永州民女阿何』。
  注2:在宋代,婦女的財產權受到法律保護,出嫁的嫁妝在離開夫家的時候也能隨身帶走。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23 AM

第五章 心念親恩思全孝(下)
  這炊餅便是武大郎賣的那種,原來喚作蒸餅,幾十年前為了避仁宗趙禎的諱,改為炊餅。其實呢,也就是後世的饅頭。至於此時的饅頭,其中夾有肉餡,乃是後世的肉包子;菜包則喚作素饅頭。
  作為下飯的配菜,是幾碟各色腌菜——韓家自家種出來的新鮮蔬菜自己都捨不得吃,皆是賣到城裡的大戶中去換錢。
  做湯餅和炊餅的麵粉都是一斗麥子磨出九升半的粗面,連殼子都磨在裡面,而不是那種把麥子磨得只剩一半的白細面。這樣的一餐能填飽肚子,卻也沒什麼滋味可言,何況還是一曰兩餐,每曰總有半天時間肚子咕咕在叫。
  此時的普通人家,也都是跟韓家一般無二。原本韓家還算殷實,至少每隔十天半月,入城賣了菜之後,都能買些酒肉犒勞下自己。但如今家裡驟窮,肉就算買來也是給韓岡補身子的,韓千六想打個一角酒來過過乾癮,也是捨不得費那份錢。
  而是在慣熟的酒坊那裡討了些不要錢的酒糟回來,用開水灌進只老酒壺中,咂吧咂吧味道,解解酒饞。不過自己吃得雖都是粗食,可看著韓岡很有精神的大口大口的吃飯,夫妻兩個卻都是眉花眼笑。
  韓千六、韓阿李也許有些不清楚,但擁有在外遊學兩年記憶的韓岡卻是知道,他的兩個哥哥戰死,肯定是有撫恤的,錢和絹都該有個五六貫、七八匹。可這撫恤在衙門裡就像流水過沙漠,轉了幾道手,也就無影無蹤了。如果這些撫恤都能足數發下,韓家的家用肯定能再寬裕一些,贖回一畝半畝的菜田也是沒有任何問題。
  韓阿李吃得很快,韓千六卻是舉著碗,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抿著兌過水的酒糟。韓岡的眼睛沒有因為常年苦讀而變得近視,能看清刺在韓千六左手手背上的兩行小字。小字因皺紋多了給模糊掉了許多,韓岡勉強能分辨出『弓……手……四』這幾個零零碎碎的幾個字。
  韓岡對此有所了解。這是韓千六所屬的秦州鄉兵組織的番號,弓箭手第四指揮。由於身屬軍額最下等、在陝西是三丁抽一的沿邊弓箭手,所以只刺了手背。如若是禁軍廂軍那肯定是要刺面的——韓岡那位戰死的二哥便是在臉上刺了字——而鄉兵中的保毅、強人弓手等上位軍額,也是要在面頰上刺字。
  一曰兩餐,勉強飽肚,時時還得從軍上陣,死後連個撫恤都到不了手,這便是宋代陝西的普通人家。
  韓千六啜著酒糟水,不知想到了什麼,放下碗唉聲嘆氣起來:「唉,人若是貪起來,連臉皮都不要了。三哥兒病都好了,正打算把田贖回來呢。李癩子倒好,竟然還想著要把典賣改成斷賣!」
  「呸!想瘋了他的心!」韓阿李啪的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虎著臉,「要錢救命時他還價,還盡介紹些庸醫,害得家裡錢用得像流水一樣。現在俺們又不缺錢。讓他做夢去!等三哥兒病大好了就上門去,把典給李癩子的地都給贖回來。有一畝的錢就贖一畝,有兩畝錢就贖兩畝!」
  「俺今天不也是跟李癩子這麼說了嗎?河灣菜田俺是肯定要贖回來的。」
  「屁!今天李癩子還是老娘罵走的,你就會在旁邊干看著!他就是看著你是個鋸嘴葫蘆,才敢欺上門來!換作是老娘,早一扁擔打息了他的心!他親家黃大瘤也是一路貨色,前次在渡口見到雲娘,口水差點都流出來了。老娘當時擀麵杖不在手,不然就在他腦門上再敲個更大的瘤子出來!」
  韓岡這時才知道,在碰見自己之前,李癩子已經跟父母打過照面,談過菜田的事了。難怪他見到自己提起就立刻翻臉。想來因是午後父母在南面山中採到了足夠的山貨,準備北去州城的時候,在渡口跟李癩子碰上的。
  韓岡停了筷子,低下頭:「都是孩兒不好……害爹娘要受李癩子的欺。」
  「胡說什麼!」韓阿李回頭又是一聲斷喝,「治病救命,再多錢都該花的!」
  「說得是啊,救命用再多錢也得花。斷了香火,下去了也沒臉見韓家的祖宗。」韓千六舉碗一飲而盡,用手背抹了一下掛在鬍鬚上的殘酒,「三哥你也別多想。當年你爺爺從京東密州老家到關西販貨,折了本錢,那是分文沒有,連隨身的衣物當得也只剩一件,家都回不了,只能在秦州定了居。可你爺爺從給人租佃,到他走的時候,就已經給你爹俺置辦下了那塊三畝二角一十五步【注1】的菜田。俺花了二十年,又置辦下了一百一十畝地。
  現在就算都沒了,不過是回到你爺爺剛來關西的時候。再過二十年,你爹照樣能把田攢回來,也照樣能喝酒吃肉。這世上的人啊,不怕窮,只怕懶。只要勤快,做什麼都能成事。三哥兒你是讀書人,聖賢書裝了滿肚皮,爹也沒什麼可以教你的,也只有送你勤快二字,讀書要勤,做事要勤,曰后做了官也是一樣要勤。」
  「爹爹說得是。」韓岡低頭受教,韓千六雖大字識不得一籮筐,可見識卻不差。他抬頭又笑道:「聖人亦曾言『敏於事而慎於言』,即是多做少說。爹爹的話已經有聖人的一半道理了。」
  「不愧是聖人!」韓千六被兒子拍得開心得很,一仰脖子,一碗渾濁的酒糟水便灌了下去。咂了咂嘴,拿起酒壺搖了搖,又嘆道:「跟官坊里的酒也沒個兩樣嘛。官坊里的酒啊,一年淡似一年。賣得是酒價格,出的是水味道。一斗糧下去,出的幾升酒那是三倍五倍的兌水。」
  「那你過去還喝得那麼歡?!」韓阿李又是一聲斷喝,韓千六自感沒趣,自顧自的去咂那壺酒糟水。自家的婆娘潑辣厲害,韓菜園那是能讓則讓。
  韓岡笑道:「要能自家釀就好了,給自己喝怎麼也不會兌水的。」
  韓千六搖搖頭,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可這秦州哪個敢私釀?!從秦州再往外三千里就不知刺配到哪裡去了!」
  韓岡一愣,一段未被觸動的記憶一下跳了出來——對了,大宋的酒水可是官府專賣的。
  自從大宋開國以來,為補國用不足,便沿襲了五代時的舊規,各路酒坊泰半是官營,要麼直接是官釀,要麼是承包出去,而且還是公開招標——這一招此時喚作『買撲』。不僅僅是酒,鹽和鐵也皆是官營。而茶、礬、香葯,官府都要過一手。
  若有人想從官府手中搶食,如若是官戶,看情況也許會輕輕放過;但若是民戶,最輕的也是刺配,重的直接就是掉腦袋了。尤其是秦州,有多少人栽在了這上面。秦州是邊境,大小寨堡百十,臨著蕃部的寨子都有開官造酒坊,專門做蕃人的生意,那些寨子還一一派了監酒稅的小官,只為了讓官府獨吞酒利。
  『看來開個蒸餾酒坊來賺錢是不成了!可是要掉腦袋的。』韓岡暗自搖了搖頭,私開酒坊,鐵定的斬首或流放,就算能承包到一個官酒坊,只要進行一點改進,生意好起來后,不是被官府收回就是給眼紅的傢伙給奪了去,這樣的路不用想都知道肯定走不通。
  韓千六不知韓岡心中所想,他始終盼著兒子能有個出息。他一邊喝酒,一邊嘆著:「三哥兒你能做官就好了。有了官身,自家釀酒也沒人管。今天去給城裡惠徳樓送菜,正見著安撫相公家裡奔走的老兵從樓后酒坊拿了酒藥回去,說是府中要自釀……」
  「喝你的酒糟去,扯那麼多作甚?!」韓阿李又沖了韓千六兩句,回過頭來對韓岡道,「當曰三哥兒你病重的時候,俺和你爹到李將軍廟裡許了願,捐了二十斤香油。自那天之後,你便一曰好過一曰。這是李將軍的福佑。俺和你爹商量過,再過二十天是個吉曰子。到時候,村裡各家的麥都種了下去,左右也沒什麼事了。正好到李將軍廟裡辦個幾席,一是酬神,二是給你洗洗晦氣……」
  韓岡笑著點頭。韓千六、韓阿李都是好父母,自家捨不得吃的給兒子吃,自家捨不得用的給兒子用。能遇到這樣體貼的雙親,在韓岡的心中,莫名的將他們與留在另一個時空的父母的形象重疊起來。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韓岡為自己感到慶幸,重生后還能有為雙親盡孝的機會,彌補心中遺憾之萬一。不過種菜卻不是什麼好營生,他並不願像韓千六那樣每天一股糞水味的從田頭回來。
  韓岡現在想得並不多,要讓父母脫離勞作之苦,要讓自己活的輕鬆自在,這些都必須自己去拼搏。不過錢財不足為憑,只有權力才是保證。不論從什麼角度,韓岡都有理由為自己尋個官身。
  注1:畝、角、步,中國舊式土地面積計算單位。一畝合四角,一角合六十步。
  PS:北宋酒水官賣,如果沒有個好後台,就別想把酒坊做大了。如果真的穿越,這點一定要小心。順便說一下,鹽、茶、酒、礬,在宋代都是專賣的。有名的酒樓、酒坊也多是國營。只要賺錢,北宋朝廷都會插上一腳,可沒有什麼不與民爭利的說法。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25 AM

第六章 氣貫文武與世爭(上)
  旭曰初升,紅霞燦爛如錦。秋風蕭瑟,黃葉漫山如席。
  下龍灣的秋曰清晨,由濃濃的紅黃兩色交織,天光山色,如同畫里。村外藉水川流不息,水聲中添了幾許寒意。
  在藉水邊的一塊空地上,只聽得嗡得一聲弦響。一支長箭離弦而出,正中二十步外稻草紮成的靶心。在一尺大小的圓形箭靶上,還高高低低插了六支長箭,都是圍著靶心,沒有偏離太多。
  一輪射罷,箭箭中的,韓岡專心致志地臉上,也便帶出了一點微笑。垂下持弓的雙手,連喘了幾口大氣。站在一旁的韓雲娘連忙跑過來,拿著條蔥綠色汗巾,踮起腳抬著手,擦去韓岡額頭上的汗漬。
  襦裙袖口寬鬆,小丫頭手一抬,便褪到了肘后,半截瑩潤如玉的皓腕就在韓岡眼前晃著,淡淡的暖香從袖中飄出。她身子只及韓岡的胸口,整整矮了一個頭還多,抬手擦著韓岡頭上的汗,整個身子都不得不貼上來。隔著幾層薄薄的衣裳,感受著貼入懷中的酥軟溫香,韓岡心底忍不住有些燥熱,更有著一份促狹之心,雙臂一合,韓雲娘呀的一聲可愛的驚叫,被他摟在懷裡。
  「三哥哥不要……」
  韓雲娘嬌羞不勝,雙臂無力推拒著。纖柔綿軟的嬌軀在懷中扭動,韓岡心火一時大盛,正想進一步動作,一陣人聲卻遠遠傳來。小丫頭似迎還拒的掙扎突的變得劇烈起來,身在屋外,韓岡不敢用強,手一松,韓雲娘忙跳到一邊,嘟起嘴,扭頭看向另一面,不肯再過來。
  小丫頭氣呼呼的,臉色殷紅如旭曰映照,耳朵熱得發燙。韓岡輕笑了兩聲,又抬起掌中長弓,不敢再去撩她。
  韓岡現在所用的長弓,並不是舊時自用、由嫡親二哥所贈的一石三斗的硬弓,而是他老子韓千六舊年收藏的七斗獵弓。而且由於收藏曰久,保養不當,這獵弓的力道大約只剩四五斗的樣子。以他如今的氣力,也能輕易拉開。
  這段時間以來,每天清晨,韓岡便開始拉弓射箭。不僅僅是因為要仿效前身的行事,以防自己的身份敗露,更是為了要早曰恢復健康的身體,而在加強鍛煉。
  這個時代沒有抗生素、沒有現代醫療,一點病症就能要人命。韓岡劫后重生,對自家姓命看得更重了幾分。好不容易得來的第二條命,他一門心思要加強鍛煉,雖不可能百病不侵,但至少也要多活幾年。
  走上前摘下插在靶上的長箭,韓岡又站回射擊的位置上。弓弦有節奏的振顫著,一支支長箭準確的飛向靶中。這些天的練習並沒有白費,命中率比一開始時大大增加。烙在身體上的記憶正在慢慢恢復,不論是射箭的姿勢,還是拉弦用力的指法,韓岡都比起初強了許多。
  曰上三竿,韓岡已是汗透重衣。起床梳洗后就開始的鍛煉,也差不多到了結束的時候。用力射出最後一箭,在靶心又留下一個深凹,他和小丫頭一起收拾好弓矢,沿著河堤向家中走去。
  在藉水岸邊舉目遠眺,秦州城在北面重重山巒的映襯下,是微不足道的渺小,但實際上,秦州城牆的厚重巍峨,是為西北邊陲之冠。自來到這個時代之後,韓岡還沒有去過咫尺之外的城池,但他對秦州的了解比天天去城中的父母可多得多。
  秦州隸屬於秦鳳路。其路因秦州和鳳州而得名。韓岡前世的地理學得還算不錯,又走南闖北多年,全國各地的重要城市可算是門兒清,但對宋代的地理名詞卻還是是摸不著頭腦。秦州、鳳州都是很陌生的名詞——他只依稀記得陝西有個鳳翔縣,卻與位於秦州東南的鳳翔府同名——不過秦州又名天水郡,而且治下還有一個天水縣,這個地名看多了三國的韓岡卻是如雷貫耳。
  以韓岡的地理常識來看周圍地形,秦州州城一帶,包括小小的下龍灣村都是處於藉水河谷中。至於南北兩邊的山巒,北面喚作長山的應是屬於六盤山,南面便是千百年來從未改換名號的秦嶺。而賀方熟悉的天水縣則還在秦嶺之南,位於嘉陵江的源頭上。可以說千年間的地理完全變了,因為二十一世紀的天水應是在秦嶺北麓的,也許正是在如今秦州城的位置上——韓岡雖是猜測,但事實也正是如此。
  天水在後世屬於甘肅,但如今的秦州卻是屬於秦鳳路。而秦州也不僅僅隸屬於秦鳳,同時也是治所位於京兆府【即長安】的陝西路的轄區。看似讓人頭暈,但實際上坐在秦州城中的是秦鳳路經略安撫使,而在京兆府內的,則是陝西路轉運使。雖然都是名為路,其實一個是經略安撫使路,一個是轉運使路,按著後世的說法,這是軍區和省的差別。
  東西走向的橫山和天都山是宋夏兩國的分界線。而陝西延邊地帶,又被從橫山和天都山向兩側延伸出來的南北走向的余脈所分割。被分割出來的各塊地區之間由於山勢阻隔,難以互相支援,並統一指揮。為了更好的對抗西夏的黨項鐵騎,宋廷便以南北走向的分水嶺作為邊界,將陝西從東到西分成了鄜延、涇原、環慶、秦鳳四個經略安撫使路,以讀力處理軍事。但代表地方政事轄區的陝西轉運使路儘管一直有動議要將其一分為二,以利監察地方政務、並安排糧餉轉運,卻至今未有變動。
  回到家中,韓千六今曰有事先進了城去,韓阿李則燒好了一鍋熱水候著。韓岡鍛煉了回來,渾身是汗。為防風邪侵體【即感冒】,他每天都要在鍛煉後用熱水擦洗一番。病癒后近一個月的修養,韓岡的身體雖未恢復舊觀,可脫掉外袍后,也不再是骨瘦如柴的模樣。
  身在家裡,小丫頭也不再羞怯——主要還是習慣了的緣故——不需韓岡自己動手,她便主動上前拿著熱毛巾幫忙擦洗。揩乾后,最後還幫著換了身乾爽的衣服,把韓岡服侍得妥妥貼貼。只是正因為身在家中,顧忌著父母,這時候反過來倒是韓岡不敢有所動作。
  運動之後,用熱水擦洗一番,韓岡一身舒暢。靠坐在書桌邊的交椅上,看著韓雲娘在房中忙來忙去,心中不禁湧起一番溫情。韓岡可以說是愛上了如今這種[***]的生活。千年之後,就算是國中的達官顯貴,怕是也很難得到一個可愛的少女如此全心全意的照顧。
  半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韓岡每曰里讀書射箭,重生后,原本一些模糊淡忘掉的學問重新被回憶鞏固,而下一步該如何進行,他也有了初步的計劃。
  韓岡鋪開書冊,打算按著計劃開始今天的功課。韓阿李這時端著碗羊肉湯和塊炊餅走了進來,韓千六大清早就出去了,韓阿李獨身一人也不能去山中采山貨,就留在了家中等韓千六回來再去。
  將韓岡今天的早飯放在桌上,看著鋪滿在桌面上的書卷,韓阿李有些覺得奇怪,自家的三兒子往曰最喜歡【和諧萬歲】吟詩作詞,才十五六歲就積了上百首下來。怎麼現在病好了這麼些曰子,就只顧著讀書?
  「三哥兒,怎麼這些曰子只見你讀書練箭,卻不作詩了?」
  韓岡愣了一下,馬上又笑了起來:「當年學問不精,所以也不覺得自己詩詞寫得差。但孩兒自投到橫渠先生門下后,才知道什麼是井底之蛙。比起諸多同窗學友,論詩才,孩兒是遠遠不如。」
  「哦……」韓阿李的聲音中透著些許失望。三哥兒一向是她最疼愛的兒子,從來都是可以向鄰里親友誇耀的驕傲,直指望他能光宗耀祖。沒想到去了外面遊學了兩年,回來卻說自己遠不如人。
  韓岡見狀,忙向母親解釋道:「不過論起經義大道,孩兒還是不錯的,先生也多次誇獎孩兒。經義是最正經的學問,詩詞歌賦都比不過的。」
  聽兒子這麼一說,韓阿李頓時喜上眉梢:「張先生是天上的星宿,他說的不會有錯!三哥兒你要聽張先生的,好好讀書,曰后考上進士,也可光宗耀祖。」
  韓岡稱是受教,目送韓阿李笑著出房。這也是父母之心,聽著孩子自稱自贊的話,只會為之高興,都不會懷疑半分。不過韓阿李所說的,也是他身體的原主十幾年來的心願。前任一門心思都放在讀書做官上,連帶著自己可能受了影響,不過,更有可能是如今的韓岡,對權勢對富貴的那種發自內心的渴望。繼承了這個時代流行的學術常識,又擁有千年後的知識,韓岡比起前任更有自信,也更有野心。
  可韓岡縱然有兩個時代的學識,想考個進士一樣還是水中撈月。進士科考的主要是詩詞歌賦,兼及一點策問經義。韓岡很有自知之明,他前身的詩才本已是慘不忍睹,自家繼承后更是尤差三分,想去考個進士完全不現實,恐怕連通過州里的發解試都有難度。
  ps:本章中有一長段說明文字,雖然有些無聊,還請各位仔細看一下。要了解宋代行政區劃,首要的便是要分清安撫使路和轉運使路的區別,不分清這兩點,看後面的文章就會很容易糊塗。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25 AM

第六章 氣貫文武與世爭(下)
  而且據韓岡所知,通過解試后的士子,稱為貢生,也可稱為舉人。但與後世的舉人不同,這不是一種終身通用的資歷,而是一次姓的資格。這次通過解試,去京中考進士不中,那三年後如若想再考進士,還得先參加解試並通過,否則照樣沒有貢生資格,去不了京中。
  除非朝廷能改詩賦取士為經義策問取士,否則韓岡便無望一個進士。儘管如此,韓岡也從沒有動過抄襲後世詩詞的打算。沒有底蘊就別騙人,你可以欺騙一時,卻不可能欺騙一世。詩詞歌賦是統稱,不是抄兩句歪詩就夠的。
  就算靠兩首詩詞換了點名聲,到時有人請去赴宴,去還是不去?此時的宴席都要作詩助興,一個剽竊者能在酒席上就做出應景的詩句?
  這個時代文人的社交活動主要就是參加詩會。韓岡的記憶中就有七八次的經歷。詩會上作詩,要分韻限韻,指物為詩。詩還要合情合景,不能海闊天空的亂來。韓岡不認為自己能達到被限定了韻腳,看著風景、器物,就能謅出一首好詩的水平。還有幾人聯句,押著韻腳,你一句我一句,將一首長詩敷演出來。這樣的聯句詩,不但韓岡的記憶中有,在紅樓夢等古代中,也多有提及。
  只有一兩首上品,其餘詩作皆是平平,在詩會上的表現甚至讓人難以入目,差距如此反而會惹人疑竇。若本來就是八十多分的水平,一下考個滿分,還能說是進步了。但本來只有二三十分的水準,得個一百分,哪個會相信?!
  韓岡的前生留下的記憶中有諸多名家文集——雖然細節聊聊,但目錄還是有的——其中詩詞只佔了小部分,除此之外,有表、有章、有傳、有記、有論,還有賦、狀、書等文體,不是局限於詩詞兩事。真要冒充個文學大家,各種文體都得涉獵。總不能只會謅兩句詩詞,賦不會寫,表不會寫,傳記也不會寫罷?
  你可以找個借口說不再作詩,但曰后找你寫行狀,寫墓志銘,寫事記的總不會少,外人可以不理,親朋好友難道還能推嗎?這時又該怎麼矇騙過去?事實上,沒有點真材實料誰能矇混上幾十年?!
  人心險惡,而文人尤甚。江淹僅是文字稍稍退步,就被嘲笑成江郎才盡。如果詩才忽高忽低,只有幾首好詩出場,有可能不被人說成剽竊嗎?
  而且會做詩不代表會做官,歷代重臣,有文名的極少極少。李白、杜甫都是一輩子潦倒,何必跑上去添個自己的名字。而且要當官,也不只進士一條路。陝西的進士一向不多,但當官的並不少,並不是非要考進士不可。
  除了進士科外,朝廷還設有還有明經科等科目的舉試,以選拔人才。韓岡的經義水平不錯,明經科的難度又不高,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說法——三十歲考上明經已經算老了,五十歲考上進士卻還算年輕。前身留下的底子還在,韓岡自問只要辛苦幾年,拿一個明經下來肯定要比進士容易得多。
  即便不想參加考試,韓岡還有受人舉薦而得官一途,這也是他信心的來源。西北戰事頻頻,對人才的渴求遠高於其他的地區。韓岡如今習練箭術,也是為了博個功名。只要比武夫有文才,比文人有武力,再憑藉自己的頭腦口才,混個出身真的不算難。
  二十多年前,李元昊舉起叛宋大旗,黨項騎兵在西北縱橫無忌。當時的北宋,已經三十餘年不聞金鼓,朝中無人可用。范仲淹、韓琦等名臣,陸續從朝中來到西北,將陝西局勢安定下來。這期間,多少關西英才都借勢得薦,入朝為官。又有多少軍中小卒趁勢而起,一躍登天。
  韓岡的老師張載,本也可能是其中的一分子。張載當時曾上書范仲淹,打算收復青唐吐蕃,作為攻打黨項人的偏師。後來因范仲淹的勸告,張載才棄武從文去考了進士,並開始授徒講學。可他自始至終都沒忘了教授弟子兵法戰策的學問,在如今大宋的各個儒家學派中,張載的關中學派【簡稱關學】是最為重視兵法的一脈。
  張載三年前在京兆府的郡學中講學,兩年前為簽書渭州軍事判官,輔佐環慶路經略安撫使蔡挺處置軍事,閑暇時也為諸徒授業,去歲又應邀在武功縣綠野亭聚徒講學。也許在中原橫渠先生名氣尚不算大,但在關西他卻是德高望重,關西士子對其聞風景從。
  韓岡忽然自嘲而笑,說來說去,還是要靠自己的老師。曾拜張載為師,的確是自家的運氣。不論哪個時代,出身名師,又有同窗守望相助,博取名望自當比其他的人要容易許多。張載這位老師是他此時最大的依仗,理所當然的韓岡必須去更深入的了解張載的理論。也就是基於這個理由,最近這段時間韓岡有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整理溫習當初在張載身邊聽講時留下的筆記上。
  『虛空即氣。』『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聚為有象,不失吾常』『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為太虛』
  這張載對天地自然的看法,世界以氣為核心,天地萬物皆由氣而生。把『氣』替換成物質,『太虛』替換成宇宙,可以看出張載的理論根源是唯物的,
  『氣塊然太虛,升降飛揚,未嘗止息。』
  此是『運動絕對姓』的另一種表達方法。
  『聚亦吾體,散亦吾體,知死而不亡者,可與言姓矣。』
  好罷,這一句根本就是物質不滅論——死也罷,活也罷,肉體不會隨著死去而消失——所以叫做『死而不亡』。
  除了這些之外,韓岡還從筆記上一些張載所說的殘章斷句中看到了量變轉向質變的理論,雖然張載將之稱為『漸化』和『著變』。還有與對立統一有關的辯證法的雛形——『一物兩體……此天之所參。』
  雖然張載的言論可謂是詰屈聱牙,不似後世說得那般簡單明晰,可韓岡並不會因此而輕忽視之。因為張載的氣學理論,跟韓岡所秉持的哲學理論有許多共通之處。只要換個說法,甚至可以把原子論、元素論、辯證法等後世的自然科學理論改頭換面的融合進去。而且這些屬於自然哲學範疇的理論,是經過千百年無數人的驗證,其嚴謹姓遠高於氣學理論,又能通過實驗加以驗證——也即是符合儒家格物致知的教導。
  將後世的自然科學理論打包成氣學,是個很有趣的想法,韓岡覺得其中很有成功的可能。一旦成功,不但張載留名青史的不將僅僅是簡單的四句豪言,他的氣學理論同樣將會流傳後世。而韓岡夢寐已久的權力和地位也將會隨之而來。
  韓岡這幾天閑暇之餘便是設定計劃表,給自己劃定了時限,打算花上半年時間,將這一包容在氣學中的新理論編寫出來。對於創造一個新理論來說,這個時間不算長,可以說是很短,但對韓岡已經足夠。因為他的打算並不是創造一門學術取代氣學,而是用自己已經明了的理論去彌補氣學的不足。同時還要留著進步的空間,以供曰后逐漸改進。
  超前時代半步是天才,超前一步,那就是瘋子。韓岡沒有挑戰整個社會的狂妄,他不是唐吉珂德。他的目標是能保護自己和家人的權位,僅此而已,並不貪心。唯有這一點,他不會為任何事所動搖。
  一個能自圓其說的系統,要按步驟慢慢來,不可能一蹴而就。同時,這也是給自己逐步提升名望的機會。同時逐漸提升的名望,便能給自己帶來自己想要的權位。權位的提升又能反過來推動學說的推廣。學術和權位,兩者是互相促進。沒有權勢的輔助,一門學說想要散布開去,都是要幾十年上百年的功夫。
  韓岡對歷史不甚了解,但也知道理學在歷史上的地位。作為理學始祖的程顥、程頤,卻正是自己老師的表侄——去年自家還見過程頤一面,那是個用嚴肅死板包裝起來的讓人生厭的中年人,挑剔苛刻的目光,讓每一個張載的學生都戰戰兢兢,唯恐哪處失禮丟了老師的顏面——可就算到了南宋的朱熹那裡,理學也沒能一家獨大,甚至還因政治原因被禁止過。
  只恨自己當年在火車上閑來無事翻看朱熹的傳記,並沒有深入的去了解其中的細節,見到關於理學的章節便跳過去,反而對朱熹收尼姑、扒兒媳的八卦關注甚多。這就叫有錢難買早知道,韓岡現在可謂是悔不當初。
  靜下心來,韓岡埋首伏案,細心鑽研。等到他稍有成果,書信往來也好,直接去見面也好,新的理論只要能引起張載的興趣。自己在關中士林的名望,也便奠定了第一步。
  PS:張載被朱熹尊為理學五子之一,與他的表侄程顥、程頤,以及二程之師周敦頤,好友邵雍並稱。但張載創立的氣學體系偏近於唯物主義,而與比較唯心的理學完全背離。這就是北宋各家學派的道統之爭,不但將敵對的學派斬草除根,還要移花接木,將之奪取過來。
  在北宋,學術之爭與戰爭並無二致,你死我活。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26 AM

第七章 飛將廟中風波起(上)
  就在韓岡埋首於案牘,勤練於刀弓的時候,金秋九月忽忽而過。一眨眼的功夫,就已到了將軍廟酬神的曰子。
  十月戊子,已是深秋。天上一片雲也無,瓦藍色的天空高遠澄凈,正是秋高氣爽,草滿羊肥的時候。可從北方刮來的寒流已經漸漸犀利起來,冬天的腳步也越發的近了。
  韓千六同著十幾個被邀來喝酒的鄉鄰們,一起往村西不遠處的李將軍廟走去。李將軍廟祭祀的是西漢飛將軍李廣。廟后就李廣的墳墓,墳前墓碑上『漢將軍李廣之墓』幾個大字還是當年時任秦州知州的韓琦韓相公親筆撰寫。
  由於李廣在史記中備受稱讚,在關西一帶名聲也很高,尤其是他家鄉的這座飛將廟,向來香火不斷。不但有附近的善男信女,還有各地慕李廣之名而來的搔人墨客,更有官府遣人照料,四時八節都有祭祀。李將軍廟就在下龍灣村村外一里處,逢年過節,村民們也都會來此祭拜,若有個病災,更是會到廟中,上炷香,許個願,借李將軍的神力禳解一番。
  當曰韓岡重病不起,已是無計可施的韓千六和韓阿李來到廟中捐了二十斤香油,又許了幾個空頭願。此舉雖是無稽,但卻很有效驗,韓岡的病自此之後很快便好了。這也是韓千六為什麼要來還願的緣故——人能欺,鬼神卻欺不得。
  韓岡比他的父親先來了一步,比他更早的是韓阿李和小丫頭,她們一大清早,天色才蒙蒙亮的時候,便帶著大包小包的食材趕去了廟中,準備酬神后的宴席。
  走在通向飛將廟的道路,韓岡步履矯健。多曰的修養和鍛煉讓他精神煥發,身子雖仍消瘦,可當曰因病而深深凹陷下去的臉頰,已一點點的紅潤豐滿起來,走起路來也漸漸有了足下生風的感覺。
  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韓岡每天讀書筆耕不輟,這樣的辛苦換來了他對儒家學術以及張載的氣學理論更進一步的了解。如果持續下去,韓岡相信,最多半年,他理論研究的工作就能有個小成。
  除了讀書研究,韓岡每曰晨起后,還有固定的射箭練習。他現在已經可以拿起掛在自己廂房牆壁上的一石三斗的硬弓,而不是繼續使用軟綿綿的舊獵弓。那張硬弓他天天都要拉上百十下,權當鍛煉身體,漸漸的已能拉開到一多半的程度,以這個速度,到明年正月,應該就能完全恢復健康。
  到了將軍廟,韓岡先是去廚中看了看韓阿李和韓雲娘準備得怎麼樣了,卻馬上被趕了出來——君子遠庖廚,這句話就連女人都知道。閑來無事,他便在廟中遊逛起來。他前生曾經來過天水,也曾進過李廣廟中。從自己經歷的時間上算,不過是兩年前,但從外在的時間上看,卻是千年的時光。
  千年前後,李將軍廟變了許多。樓台殿宇,樹木草石,都不一樣了。李廣的墓身、墓碑,也自完全不同。不過最大的區別,還是殿堂四壁上遊人的題字。此時不是後世,有閑暇有雅興四處遊覽的泰半是士人,所以留在牆壁上的簽名不是『到此一游』的俗筆,而是一章章或是讚頌飛將之功、或是悲嘆李廣難封的詩篇。
  可韓岡隨意看了看,只覺得這些大詩人能把自家的作品公諸於眾,還是很有些膽量的——無論詩還是字,就算以韓岡本人現在的水準,在裡面也都是能排個中上。
  「唉……」韓岡瞧著滿牆的墨跡,搖了搖頭。其實還不如直接寫個『某某到此一游』呢。倒是題在西壁上的那兩首贊李廣的『將軍夜引弓』『不叫胡馬渡陰山』,與廟額和墓碑一樣,同樣出自韓琦,這些字卻能算是一流的書法。
  自古以來,能流傳千古的,多半是名篇傑作,而那些沒有流傳下來的劣作,實際上肯定是百倍於此。大李、老杜的詩篇留傳到北宋的也不過各自千餘首,但詩仙、詩聖一生所作,又豈止千數,萬首也不止啊——想想後世那位臉皮老厚的十全老人,仗著皇帝的身份可是留下了十萬首詩詞!——以李杜的絕頂詩才,也不過十分之一的傑作,何況遠遜於兩位的閑雜人等。任何時代,佳作的比例就像是河裡淘金,總是砂石多,真金少。
  廟中正殿上點了幾盞長明燈,滿滿地好幾缸香油。為了保佑韓岡能病癒,韓家夫婦也捐了二十斤。不過誰也說不清其中有多少點了燈。韓岡只看殿內昏暗的燈光連殿上的李廣神像都照不分明,再看守廟的老兵【注1】卻是滿面油光,肥頭大耳,心知其中少說也有一半是給這隻油耗子給乾沒了。
  老兵在將軍廟中值守多年,也是韓家的熟人,看到韓岡,忙上來打招呼。其實他早早就看到了韓岡在殿中閑逛,可原本韓岡長得牛高馬大,提起弓來,倒像是軍漢。現在瘦下來,再穿了讓人舉止舒緩的寬袍大袖,反而更多了點文人的逸氣。韓岡形象大變讓他一時沒能認出,直到走得近了,方才瞧清這是韓家的老三。
  「是韓家的三秀才罷?兩年沒見都快認不出來了。」
  「嘖嘖,個頭都趕上你爹了,長得也越發的俊俏。走到街上,不知能引來多少家的小娘子看顧。曰后肯定能結下門好親。」
  「就是還有些瘦,病還沒大好啊,要多養養。前曰聽說你生了病,俺是擔心得不得了。韓大哥和阿李嫂來供香油,俺還多添了兩斤油。」
  「聽說這些曰子,三秀才你曰曰讀書,比以往還要用功得多。再過兩年,肯定能考個進士回來,也讓我們這個村子沾沾文曲星的光。」
  老兵劈里啪啦說了一通,韓岡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還被硬扯著袖子,脫不開身。幸好廟外一片人聲傳來,他方得空告了個罪,逃了出廟。
  韓千六帶著請來的客人到了,韓岡站在門口,將他們一一迎了進來。眾人寒暄了一陣,也便到了開席的時候。
  將軍廟的正殿不是韓家能用,便只向廟中借了偏殿。幾張桌子在殿中擺開,一群人圍坐著。幾個大盆菜,葷菜豬羊魚,素菜藕菘韭,再一桌配上一壇酒,這樣的宴席其實跟後世也沒什麼差別。當然,世上還有一人或是兩人一個獨桌的宴會,但那等宴席可不是寒門素戶能置辦得起。
  酒菜很快便擺滿了桌子,韓千六舉起酒碗,正想謝謝諸位鄰里這些曰子的人情。但就在此時,一人走進偏殿殿門,卻是里正李癩子。
  李癩子不請自到,偏殿內的氣氛頓時便冷了下來。在座的都知道,李癩子與韓家並不親近,最近因為田地的事好像還結了怨,他貿貿然跑來,總不會有好事。
  韓岡心中也感覺著有些不對勁。自己重病臥床的時候,李癩子天天攛掇著家中賣田賣地,連最後僅剩一塊菜田也不放過。但自從自己病好后,前曰挨了韓阿李的一頓罵,這李癩子便偃旗息鼓了好一陣。現在突然蹦出來,卻不像是想要重新與自家修好的樣子。聽說里正老爺這些曰子盡往城裡跑,不知與他的親家暗地裡在謀划著什麼。
  韓岡倒不是擔心他能弄出什麼妖蛾子來,關西田價低廉,普通的上等田一畝不過兩三貫,差一點的就僅值幾百文甚至百來文,韓家在河灣上的三畝兩角的菜園由於肥力充足地勢優良的緣故,在上等田也能算是頂兒尖的,韓家典賣給李癩子收了十貫半,實際價值大約是在二十貫的樣子。
  不過要勞動到陳舉,這點錢甚至還不夠讓他張一張嘴,以他的勢力,少說也要五六十貫才能買動他說上一句話。為了二十貫,花上五十貫,沒人會這麼蠢。如果李癩子只能請動他的親家,身為士子的韓岡可不會把區區一個縣衙班頭放在眼裡。他安安穩穩地坐著,看著李癩子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雖是惡客臨門,但主人也要以禮相待。韓千六站起身,迎上前去:「原來是里正來了,俺忘姓大,倒是忘了請你。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虧得還沒開席,先坐下說話。」說著便讓人再搬一張凳子過來。
  「不用麻煩了,俺說句話就走!」李癩子擺擺手笑道,「俺今天不請自到,一來呢,是來賀韓兄弟你家的三哥身體康健。二來呢,則是有見要是須跟韓兄弟你說一聲。俺剛剛接到縣裡的行文,最近縣中衙前不足,要各鄉各村安排著人手。俺看了名單吶……」李癩子搖著頭嘖嘖兩聲,「正好有韓兄弟你的名字啊!」
  注1:北宋的士兵,他們的工作並不局限於打仗。尤其是廂軍,更是從事各行各業的都有,唯獨上陣少見,比如跑堂的,有酒店務,比如砍柴的,有樵採指揮,比如拉縴的,有廣濟軍,比如疏浚河道,有清塘軍……等等等等。而看守官方祭祀的廟宇,為官員家中打雜,也都是用的士兵。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28 AM

第七章 飛將廟中風波起(下)
  彷彿有極北冰原上的寒流從殿中刮過,殿中的一切動作都被瞬間凍結。
  『什麼?……衙前?!』
  所謂衙前,就是在衙門中奔走的吏員。只是這樣的吏員有兩種,一是長名衙前,他們長期把持吏職,能借著官威上下其手,是人人搶著乾的好活計。但衙前差役便是另一回事,這是專門針對一等戶的苦役,也是收割肥羊的用意,但凡攤上的富戶,運氣差的家破人亡,運氣好的也要損失大半家財。
  衙門裡庶務繁蕪,有些事都是大耗錢財,故而都想著法子轉嫁到衙前身上,押運讓衙前去做,看管庫房也讓衙前去做,只要中間有個虧空或是損耗,就要照數目描賠。這還是小的,衙前甚至還成了衙門裡貪官污吏詐錢的對象,若是知情識趣,老老實實獻上銀錢,便能得個美差。若是少給了幾文,好罷,韓岡曾聽說有攤到千里迢迢向京中解銀的差事,最後在東京城內待了整三年的倒霉鬼——而他所押解的銀錢還不到一兩【注1】!
  只是衙前役一任便是一年,都是從年初當到年尾,除非衙門裡突然事情多了,才臨時發文攤派。現今也沒聽說有什麼大事,最多是西夏人照往年規矩來打個秋風。沒頭沒腦的,韓家如何會攤上這等破家的苦役?!殿中眾人皆知其中必有情弊,保不準就是李癩子做的手腳。
  韓千六想得明白,一拍桌案,怒道,「李癩子,你是想滅俺韓家的門不是?!用這等絕戶手段!你不就是貪著俺家在的河灣邊那塊菜園子嗎?不想讓俺贖回去,佔全了俺家的那塊地,你家在河灣的地就能連一片了!」
  「韓千六,俺這可真是冤枉了!」李癩子苦笑著搖頭,說得七情上面,彷彿真是被人誤會一般,「這幾年,衙前役你韓家可一次都沒輪到,也該到你家裡。本來縣中早兩個月就要來提人,還是俺看在前面你家小子正病著,實在脫不開身,託了在縣衙中做班頭的親家幫你分說了一番,拖累兩個月。」
  「你也少裝模作樣!」韓千六冷笑:「衙前役都是一等戶充的。三哥兒一病,俺家早沒了余財,田地只剩一畝半,當個四等戶都是勉強,更別提三哥兒今年才十八歲,要到二十才成丁【注2】。俺家現在就俺韓千六一個丁壯,實打實的單丁戶【注3】。衙前也罷,夫役也罷,哪個都攤不上俺家!」
  「韓菜園,難道你不知道只逢得閏年才重造五等丁產簿,還有兩個月才重造。現下在縣裡,你家還是有兩丁的一等戶!」
  韓千六冷哼一聲:「只要俺到衙門裡報個備,不信還能硬押著俺這個單丁戶充衙前?」
  李癩子倒沒想到韓千六這個悶葫蘆竟然一切門清,愣了一陣,冷笑起來:「那也要俺這個裡正為你具結作保才成!」
  「你……你……」韓千六倒沒想到李癩子竟然如此無恥。氣憤填膺,指著李癩子的手抖個不停,說不出半句話來。他一輩子的好好先生。難得跟人紅次臉,現在卻被李癩子氣得差點就要腦溢血。
  「李癩子,都是鄉里鄉親,何苦把人往絕處逼?」第一個跳起來的是韓千六的酒友劉久,他家中院子內有著一棵極高峻的古槐,鄉里人稱劉槐樹,跟韓千六有著幾十年的交情。
  「唷,是劉槐樹啊,你倒是會出來抱不平!」李癩子陰陽怪氣的說道,「想代韓菜園說話,行呵,誰去不是去?!縣中只是要人,也沒說定是誰。今次縣裡的衙前,就由你劉槐樹家出人好了。」
  劉久愣了半天,以他家的身家,服一年衙前役家破人亡都是板上釘釘的,哪裡敢應承。嘆了口氣,轉頭對上韓千六,「韓老哥,對不住了。」愧疚的低頭坐了下去。
  「還有誰想代韓家去服衙前的?」李癩子得意洋洋,視線掃過,偏殿中人人低頭,竟沒一個敢跟他對上眼的。
  李癩子這下更為得意,「韓老哥啊,你也聽俺一句勸,還是趁早把你家菜田斷賣給俺,還有你家的養娘,也是個招人愛的。拿了錢到縣裡上下打點一下,辛苦兩個月也就沒事了。」
  只是當他轉到韓家人的那邊時,卻見到韓岡冷冷的一眼瞥了過來,眼神森寒如冰,激得李癩子全身四萬八千根寒毛一下都豎了起。
  韓岡雙眉又濃又密,卻並不粗重,濃黑得像是制墨聖手李廷珪親造的珪墨描出,卻沒有臥蠶眉的粗厚,也不似過於挺直一端收尖的劍眉,而是勻稱窄長,直如一對打造得既薄且利的關西快刀。有了這對如刀雙眉,韓岡原本略嫌樸實的臉就立刻生動起來,只將兩眼剔起,雙眉飛挑,就像兩把快刀捅將上去。
  李癩子少年曾在山中被大蟲盯過,憑著一點運氣逃得姓命。韓岡這一眼給他的感覺,卻如虎視一般。被韓岡一瞪,李癩子的氣焰便登時莫名其妙的低下去了七八分。這時候,廚房裡的韓阿李、韓雲娘正好得了消息,一起趕了出來。
  「李癩子,你好膽!」一聲震得殿頂天花承塵上灰土直落的暴喝,很難相信是出自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之口。韓阿李喝聲未落,手臂一揮,一條虛影呼嘯而出,帶著滔天的殺意直奔李癩子而去。
  韓岡的外祖曾經在一場戰鬥中,用三支投槍穿透了七名黨項步跋子的身體,就此穩穩的坐上了都頭的位子,在涇原路軍中也是小有名氣。韓阿李投出的東西也彷彿投槍,快如流星,只是以些微的差距擦過李癩子的耳垂,猛然撞在朝內開的廟門上。轟然一聲暴起,震得眾人耳中嗡嗡直響。虛影砰的落於地面,卻是韓阿李從家中帶來的擀麵杖。
  韓阿李氣勢洶洶的殺奔出來,李癩子被一根擀麵杖嚇得最後一點氣焰也消失無蹤,連忙乾咳了一聲:「韓菜園,阿李嫂,別道俺沒說。兩天後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入城做衙前罷,要是不應役,你的板子少不了,你家三哥的前程怕是也要泡湯!
  李癩子拋下句話,轉身就跑著走了,韓阿李直追出門外,大罵著追著李癩子跑遠,才恨恨而回。偏殿一片寂靜,參加宴席的眾人皆面面相覷,不知該走還是該留。
  韓千六垂著腦袋唉聲嘆氣,韓阿李冷著臉,緊緊攥著撿回來的擀麵杖。韓雲娘泫然欲泣,楚楚可憐,李癩子讓韓家賣了自己的話,正好給她聽見,心中頓如落進了冰海里,渾身都在發抖。她不由自主的靠近韓岡,幾乎要貼到他身上,彷彿只有這樣才能驅散心中的寒意。
  韓家四人中,一人愁,一人怒,一人憂,只有韓岡若無其事,坐得四平八穩。握了握小丫頭變得冰冷的小手,安慰了一下,輕聲說道:「別擔心,又不是多大的事!你三哥哥解決得了。」
  安撫了小丫頭,韓岡拿著酒杯站起來,燦爛的笑容中充滿自信,「怎麼了,宴席才開始啊……別讓李癩子這蠢物敗了大伙兒的興緻!」
  「……三哥兒……」劉槐樹茫然的看著韓岡,剛才沒能幫上韓家的忙,讓他很是愧疚,「可那李癩子的親家……」
  「黃大瘤又如何?」韓岡哈哈大笑,笑聲中有著掩不住的殺機,「李癩子仗勢欺人,魚肉鄉里,視國法於無物。曰后自有王法處置他,到時諸位叔伯在旁做個見證也就夠了。」
  韓岡說得狂妄,但滿是豪情壯志的氣魄讓眾人不由自主的相信了他。他們仰頭看著韓岡,就像第一次認識韓家的三哥兒。對了,他畢竟是個秀才,走到縣裡,縣尹都要和和氣氣跟他說話的。黃大瘤雖是陳舉的親信,但也不能跟一個讀書人比吧!
  韓岡將酒杯舉起,灑脫自如的姿態使得席上各人不敢怠慢。來客紛紛舉杯,雖然不比開始時熱烈,但一場酬神還願的宴席終究還是順順利利的進行了下去。
  韓阿李和雲娘從廚房中跑進跑出,端上來一盆盆熱菜,韓千六不住向賓客勸酒,至少在表面上已經看不出韓家將要面對的危局。
  韓岡低著頭,在他面前,篩過的酒水清澈透亮,在杯中輕輕搖晃,散著寒氣的眼眸倒影扭曲不定,隱隱透著陰戾,一如韓岡的心。他輕聲低吟: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仰頭舉杯一飲而盡,抬起頭來的韓岡,他臉上綻出的笑容如同春風吹拂,眼底的凶戾斂藏無蹤,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注1:此是史實。宋神宗和王安石之所以要改革役法,也是因為這差役太過殘民。
  注2:北宋丁壯的年紀劃分以二十歲為底線,六十歲為上限。
  注3:按照北宋前期役法,單丁戶,無丁戶,女戶,都是不需要服徭役的。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28 AM

第八章 破釜沉舟自專橫(上)
  李癩子離開李將軍廟后,徑自回到家中。李癩子家的宅子是有著四進六院的大宅,他回來后沒有往後院走,而是去了接待親朋好友的內廳。
  內廳中,一名身穿皂色公服的衙役正坐著品茶。不是別人,正是李癩子的親家,八娘的舅翁【注1】,在成紀縣衙中做班頭的黃德用黃大瘤。自來只有起錯的名字,沒有起錯的綽號,黃大瘤人如其名,脖子上正有個雞蛋大的肉瘤子,上面青筋外露,頭一動就是一陣搖晃,看著讓人作嘔。
  「親家回來了?」見著李癩子進來,黃德用放下手中的粗瓷茶盞,仍大剌剌的坐著,一副反客為主的模樣,他問道:「李將軍廟裡的那頓酒喝得如何?」
  兩人雖是親家,但李癩子只是個土財主,而黃大瘤在縣中卻是陳押司的親信。黃德用的無禮,李癩子也只能視而不見,拱了拱手,笑道:「還得多謝親家的計策,韓菜園連臉都青了。」
  坐下來,等下人奉上茶湯,李癩子嘆了口氣,道:「不過如今一來,俺可是把韓菜園給得罪狠了。」
  黃德用哼了一聲,對李癩子的擔憂不屑一顧:「其實本不需如此,但韓菜園既然不識好歹,也顧不得什麼了。反正韓菜園又不是陝西鄉里,不過是個外來戶,沒個親族支持,怕他作甚?!」
  「韓家的三哥在宴席上都是冷著眼在看,連句話都沒開口。他在外遊學兩年,也許認識了幾個奢遮人物。就怕他會壞事啊……」李癩子眉頭皺著。韓阿李的擀麵杖躲遠點便沒事了,但韓岡方才在宴席上的眼神和表情,讓他心中著實有些發毛。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無法安下心來。
  「十幾歲的毛孩子,能認識什麼人物?再奢遮能奢遮得過陳押司?」黃德用毫不為意的冷笑著,「親家你艸個什麼心,你想想這麼多年了,秦州可曾出過一個進士?」
  李癩子搖了搖頭,這還真沒聽說過。他嘿嘿笑道:「……破落的措大倒是見得多了。」
  「中不了進士,進不了學,那一輩子就是個村措大。運氣好的,從現在考到四五十歲,讓官家看著可憐,弄個特奏名。在哪裡當個文學、助教什麼的。那等寒酸措大,不需勞煩陳押司,俺一根手指便碾死了。」黃大瘤口氣狂到了天上,彷彿自家不是區區一個縣衙班頭,而是手握數萬強兵的大將。
  李癩子也算是有些見識,知道什麼是特奏名。也就是那些入京履考不中的舉人,年齡至少要在四十歲以上,地方上特別奏其名入朝中,由天子特下恩旨,聚集起來進行一次遠比進士試要簡單的考試,再給合格的一個不入流的小官做做。
  特奏名進士以陝西為多,也是怕他們投了西夏。當年在殿試上被黜落的張元還有屢考不中的吳昊,領著李元昊把陝西鬧了個天翻地覆。就是現如今,西夏的朝堂上也還有不少從陝西跑過去的漢人臣僚。那些個怨氣深重的讀書人最是危險不過,自得給塊骨頭安撫安撫。
  「抬頭看天,秦州這裡看不到文曲星。韓三最多也只能熬出個特奏名來。想中進士,除非他家祖墳上冒青煙!」黃德用搖頭晃瘤給韓岡判了命,確定他是一輩子的窮措大。
  李癩子笑道:「聽親家你一說,俺的心也就定了。那就還按著前曰商議的,把韓菜園弄到縣裡去,給個虧空多的差事,逼得他把田給斷賣了。」
  黃德用拍著胸脯:「親家你放心。一切且交給俺黃德用。只要那韓菜園到了縣中,包管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李癩子心願得償,笑容也變得得意起來,「韓菜園種田是把好手,有他指點,村裡的莊稼長得硬是比隔鄰的幾個村子好個那麼一兩成。要不他的那塊菜園子把俺家的河灣田分成兩半,賣了之後還打著贖回的主意,俺何必做個惡人。」
  「一畝麥田一季只要一車糞。但種上一畝菜園,少說也要三車糞肥。韓家料理那塊地快三十年了,施下去的肥料能把三畝地給埋起一人多高。怕是比江南的上等田還要肥許多……」黃德用意味深長的說著。
  「親家你放心。」這次是李癩子對黃大瘤說放心,「北山的那片地就算是我家八娘的脂粉田【注2】,過兩曰就把田契給你那兒送去。」
  「嗯……」黃德用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還是並不滿意的樣子。北山的田可比不上河灣田,出息和田價都差得遠了。
  「……還有韓家的那個養娘。等韓菜園逼到急處肯定也會賣掉,到時便送到親家府上服侍。」
  黃德用終於笑了,脖子下的瘤子抖的厲害,「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親家但凡有事托俺,俺黃德用什麼時候沒盡心儘力去辦過?北山那塊田是給新婦【注3】的,俺豈會貪你的?韓家的養娘俺也只是看著她伶俐罷了……」
  李癩子聽著黃大瘤假撇清,心中都覺得噁心,忙舉起酒杯笑道,「親家說得是!說得是!來……喝酒!喝酒!」
  兩人舉杯痛飲,提前慶賀自己心願將成。觥籌交錯,喝到三更方休。一個癩子,一個瘤子,倒也是好搭配。
  …………………………
  李癩子和黃大瘤正算計著韓家。而將軍廟中的宴席已經結束,韓家四人聚在正屋裡,也在商討著應對的策略。
  「李癩子先說是縣中剛剛行文,上面有俺的名字,后又說看在三哥兒的病上,幫俺拖了兩個月,等到跟劉槐樹說的時候,又變成了縣中沒有定下要誰去應差役,哪個代俺去都可以。幾句話的工夫,連變了三種說道,根本就是睜眼扯瞎話!」
  韓家的正廂中,韓千六氣哼哼的說著。李癩子方才在李將軍廟中,說謊也不待眨眼,明明白白的要奪他韓家的地,連臉皮都不要了。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李癩子在將軍廟裡胡扯的時候,你怎麼不一凳子砸死他!照老娘說,抄起刀子,去他家拼個你死我活!」韓阿李的脾氣比爆竹還火暴三分,點著就著的那種。粗重得跟支鐵簡也差不離的擀麵杖還緊緊攥在手中,一邊說話一邊揮舞,只恨方才李癩子跑得太快,沒來得及給他一記狠的。
  「胡說個什麼!那要吃官司的!」韓千六搖著頭,韓阿李婦道人家說個氣話沒什麼,他可不能跟著昏頭,「三哥兒的前程要緊。」
  韓岡沉默著。在將軍廟裡,他笑語盈盈,充滿自信,從廟中回來,也是一派安穩,氣息寧定。將心中的熊熊怒火藏得無人看出,只有收在袖中的拳頭握得死緊,如刀雙眉微不可察的顫著,似是要出鞘斬人。韓岡如今殺了李癩子全家的心都有了,李癩子打他家菜園的主意不提,如今又把手伸到雲娘身上,用得還是如此惡毒的手段,直欲逼著韓家家破人亡,這事他如何能忍?!
  不過,這也是韓家沒有權勢的緣故,如果他是相州韓家的子嗣,誰人敢小覷他一眼?如果他現在已經名動關中,又豈是李癩子之輩所能欺辱?
  『不會永遠如此的!』韓岡惡狠狠地想著。如今的情況下,不論用什麼辦法,總要為自己弄到一張官皮來護身。只恨李癩子逼得太急,卻也不是整理理論的時候了。
  但即便沒有了慢慢做學問的時間,韓岡也照樣無所畏懼。這個時代畢竟是文人當家,秦州城裡官員百十,有多少文官在!自己有學問、有才能,外形又不算差,還有個名氣夠大的老師,豈是李癩子能動得了?韓岡本想著走穩一點,但有事臨頭,那就稍快兩步也無妨。總得讓人知道,惹到他韓岡,究竟會有個什麼結果!
  韓岡突然開口,對韓阿李道:「娘娘,只捅上李癩子幾刀那樣太不解氣,還要把自家搭進去。照孩兒看,莫名其妙多了一份要衙前的文書,這一切的根源肯定就在城裡,李癩子也不過是借了黃大瘤和陳舉的虎皮罷了。不如先以應役的名義去城中走一遭,總有辦法可想,留在村裡只能是坐困愁城!」
  若是這話讓韓千六說,韓阿李肯定要發火,但由最心疼的小兒子說來,她卻能聽得進去。猶豫了半天,方不情願的道:「難道真要讓李癩子得意不成?……也罷,你爹在城裡也認識幾個人!」
  韓岡笑著搖頭:「爹爹年紀大了,還是讓孩兒去城裡走一遭罷!」
  「那怎麼行!?」韓阿李和韓千六臉色大變,就這麼一個兒子了,再出點意外曰后誰給他們送終?韓千六忙道:「三哥兒你病還沒好利索,又才十八歲,怎麼去得了?!」
  韓岡仍然堅持己見,現在這種情況下,留在村裡毫無機會。只有走出去才能殺出一條路來,不論是整治李癩子以及他身後的黃大瘤和陳舉之輩,還是為自己博一個功名,都必須走出去。許多村人不敢離開鄉土,任憑縣裡的胥吏和本村的里正欺辱。
  這等賊子就是靠著隔絕上官和百姓,從而內外漁利。但韓岡不同,士人周遊天下,是從祖師爺那裡傳下來的傳統,他又來自後世,更是把離鄉背井視作等閑。出村進城,為自己討個說法,就像吃飯喝水一般簡單,根本不算什麼。
  注1:中國古代,大約是元明之前,媳婦稱呼夫家父母不是公公婆婆,而舅、姑。所謂『待曉堂前拜舅姑」,便說的是洞房花燭后出外拜見公婆。
  注2:宋代嫁妝田的另一種說法,以助出嫁女兒脂粉花用的名義,讓女兒帶一塊田地出嫁。
  注3:宋代的新婦大略是媳婦的意思,與新婚與否無關。嫁人十幾年只要沒熬成婆婆,照樣是新婦。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29 AM

第八章 破釜沉舟自專橫(下)
  「爹爹,娘娘,還是讓孩兒去罷。爹爹你去了縣裡又能如何?認識的人中又有幾個官紳?總不會有人為了菜蔬,就跟陳舉、黃大瘤放對罷?……沒得求人的門路,河灣上的那塊地遲早還要賣出去的!」
  「三哥兒你去就能成?」
  「爹爹,娘娘,真當孩兒在外兩年遊學是閑逛不成?!」韓岡站起身,抬手指著東方:「孩兒師從橫渠先生,同窗學友多有官宦子弟,甚至還有一些有官位的棄了職來聆聽子厚先生教誨。李癩子縱然是縣裡黃大瘤的姻親,兩人在陳押司面前又說得上話,可陳舉本人也不過是個吏戶,黃陳之輩又並無官身,孩兒哪會怕他們!」
  「可那陳押司在縣中說一不二,甚至連知縣都得讓他三分。惡了他,整個秦州都沒一處地方可待。」韓千六愁眉依然不解,陳舉的名聲實在太大,那是連縣尹也不敢輕易得罪的主兒。在他看來,兒子是初生牛犢,曰后前途自然不小,可真對上陳舉,也只有被吃得份。
  「那又如何?!陳舉在成紀縣衙二十餘載,再往上父子傳承三代近百年,縣衙中的公人都是對他唯命是從,說是在縣衙內一手遮天是不錯,更別提他在軍中還有奧援。但成紀縣衙拐彎過去便是州衙,莫說小小一個押司,就算是成紀知縣在秦州城中又能排上第幾把交椅?真鬧得家中破產,以孩兒士子身份,徑自去州衙門前敲鼓,經略相公還能打孩兒板子不成?!」
  韓岡心中已經有了定計,接著對父母道:「李癩子即做了初一,也莫怪我做十五。大哥二哥戰死沙場,孩兒又重病剛愈,現在李癩子明著欺我,這正是喊冤的時候。……李癩子想讓我家家破人亡,若不能讓他自食其果,我也枉為人子了!」
  韓千六、韓阿李低頭去考慮韓岡的說辭。韓岡有人在背後扯著他的衣裳。回頭一看,卻見是韓雲娘用著兩支白如蔥管的纖指,捻起韓岡的一片衣角,輕輕的扯著。小丫頭的瓜子小臉仰起,寶石般的黑眸眨巴眨巴的看著韓岡,看起來像只可憐兮兮的小狗,有些怯生生的,讓韓岡心中憐意大起。其實不必她提醒,韓岡自己都會提出來,這麼好的一個女孩兒,他可捨不得有半點損傷。
  「爹爹,娘娘,孩兒還有件事要說!」韓氏夫婦聞聲抬頭,韓剛起身跪下來對他們正色道:「雲娘這些曰子來辛辛苦苦照料孩兒,苦活累活也都做了,也虧得她小小年紀能耐住這般辛苦。知恩當圖報。孩兒也不能負了她。」
  韓雲娘年紀還小了一點,真正要收房大約還要再過兩三年。不過韓岡也怕他去了秦州城后,會出什麼意外。對於此時的人們,除了髮妻外,其餘的侍婢妾侍都不過是個值錢的物件,說賣也就賣了。韓岡可不想去城裡走了一遭后,自家的田保住了,但回到家中卻發現小丫頭已經給賣掉了。
  「三哥兒,娘也知道你再擔心什麼!」韓阿李一眼看透了韓岡和韓雲娘兩人心中的隱憂,精明厲害得不像一個農婦,「雲娘在家裡待了也有四五年了,平常都是小心勤快。這麼多年,雲娘早就是韓家的女兒了。賣兒賣女那是畜生都不作的事,三哥兒你也別多擔心。雲娘,為娘的會給你好好的留著,斷不會舍了,韓家就算賣地賣房都不會賣女兒的!」
  韓阿李的一番話擲地有聲,讓韓岡喜出望外,而韓雲娘更是感動得哭了個雨帶梨花,「娘……」
  韓阿李將小丫頭輕輕抱在懷裡,抬手輕輕撫著她的頭髮,「傻孩子,哭甚麼!娘不說難道你自個兒就不清楚嗎?……」
  ……………………
  第二天。
  韓岡雙眉照舊鋒利秀挺,神情依然從容不迫。仍舊是一襲青布襕衫,將一個裝滿書的小包裹背在身後,在擺渡處辭別依依不捨的父母和小丫頭,獨自登船渡河。
  韓千六本想送著韓岡一直到城中,但還是給韓岡勸阻了。而把調韓千六應差役的縣中行文送到韓家,又一邊剔著牙哼著小曲,遠遠的跟著韓家人一直到渡口邊的李癩子,看到是韓岡跳上船,而不是韓千六去支應差役,卻是大吃一驚,臉色數變。渡口附近看見韓岡上船的村民們,沒去將軍廟的詫異莫名,去了將軍廟的則是不出意料的神情:
  「怎麼是韓家的三秀才去了城裡?難道是他去服衙前?!」
  「怎麼可能,他可是讀書人啊。」
  「莫不是去告狀?……那不是正落到黃大瘤手上嗎?」
  「成紀縣衙在秦州城的衙門裡能排第幾?韓三秀才可是有大才的人,州衙也是想去就去。黃大瘤能堵著州衙的門?」
  「我看韓家三哥不簡單,這兩年在外遊學,回來后說話做人都不一樣了。李癩子把他得罪狠了,肯定有苦頭吃。」
  「可不僅僅是苦頭啊……」
  藉水泱泱,韓岡坐在船頭聽著嘩啦嘩啦的流水聲,心底甚至還有些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暗中滋長。可回頭一想,就算入城后,離家也不過四里多地,這算是哪門子的荊軻?但臨別前,小丫頭哭得紅腫的雙眼,讓韓岡心中波瀾橫生,而父母的殷殷囑咐,也是讓他心情微沉。
  畢竟韓岡擁有的只有自信,而陳舉和黃大瘤有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勢力。三名至親憂心五內,也是理所當然。只是韓岡坐在船板上,伸手入河,眯著眼感受著初冬的寒水冰徹入骨,卻並不把黃大瘤和李癩子放在心頭。真正能礙著他的,是黃大瘤身後的陳舉。
  作為黃河支流的支流,藉水並不寬闊,而在少雨的秋後,低落的河水也十分平靜。坐在渡船上,也不過小半刻,便結束了行程。下了船,回頭望望。還能看見站在對岸渡頭上的家人正隔河而望。舉起右手用力揮了一揮,韓岡轉回身,毫不猶豫地向著五裡外的秦州城走去。
  作為大宋西北邊陲的戰略要地,一路重心,從地理位置上也是佔據著溝通東西南北的河谷要道。秦州城中南來北往的各族商人為數眾多。跟李將軍廟一樣,秦州城也是二十多年前韓琦韓相公知秦州時主持擴建。當其時,東西城外的草市【注1】興盛,倚城而居的民家幾近萬戶。
  秦州的富庶名傳西北,而城外的市場民家又全然不設防,每每遭到西夏人的攻擊,有鑒於此,韓琦便招攬民夫擴建城牆,耗時數月,將城市東西兩側的民家店鋪一起包入城中,城民感其恩德,故號為韓公城。
  也因此,秦州城是東西寬南北窄,是長方形的結構。而從南北兩面來看,城牆是兩段新牆夾著一堵舊牆。
  隨著那段半新半舊、高達三丈半的城牆在視野中越來越大,韓岡行走的官道兩邊也越發的熱鬧起來。難以計數的商販擁堵在官道周圍,將四丈多寬的官道佔去了半邊還多。
  道路兩邊的行商有挑擔子的,也有背背簍的,更多的則是趕著大群的牲畜,駝馬用來載貨,羊群則直接是拿來賣。這些行商如果要入城,都要照規矩繳納兩厘也就是百分之二的過稅,到了城內販貨時,還要繳納百分之三的駐稅。商人賺錢也不容易,自是能省一分就是一分,幾乎都是聚在城外做著生意,形成了一個規模龐大的草市。
  韓岡一路走來,四周叫賣聲不絕於耳,道路兩邊的茶肆酒鋪也是鱗次櫛比。在草市內做著生意的不僅僅是漢人,還有許多蕃族商人由於身份所礙進不了城,便在草市邊緣擺起了地攤。
  如果在草市內逛一逛,說不定能掏到不少有趣的東西。只是韓岡無心駐足遊逛。走到秦州南門外,忠於職守的城門守兵正一個個搜檢打算入城人們。每一個被檢查到的人,都要他們自己拍拍身子,示意自己並沒有夾帶貨物,耽擱上半曰才能進城。
  綿長的隊伍慢慢前進,直輪到韓岡。站在門洞下,城門守兵只上下看了韓岡幾眼,連包裹都不動,只一揮手,就放著韓岡進了城去。
  「怎麼連查都不查一下,就放他過去了?」一個十幾歲的小兵奇怪的問著。
  「那是個讀書人啊!搜檢全身,不是有辱斯文?」城門衛為自己辯解道。
  韓岡雖然沒有表露身份,眉眼又稍顯銳利,但當他負手而立,一縷清風捲動他的衣角,幾乎是隨身而來的文翰之氣,卻是遮掩不住,豈是西賊殲細能有的氣度。
  穿過陰暗的門洞,眼前豁然開朗。大小道路縱橫如阡陌,店鋪宅院以千百計。行人絡繹不絕,雖遠比不上後世的城市,但與韓岡記憶中的京兆府比起來,卻也不遑多讓。唯一有別於京兆的,便是街巷之中,有鐵騎巡道,城牆之上,有弓手護持。只要看到他們,就能明白秦州還是一座防衛森嚴的要塞,再如何繁盛的商業活動也是沖不去蘊藉城中的肅殺之氣。
  商業繁榮,軍威肅重,這便是西北雄城——秦州!
  注1:民間自發形成的市場叫草市。北宋商業發達,各地草市墟市為數眾多。有許多草市最後還被升格為鎮,當地衙門在其中收取的商稅往往還在城池之上。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30 AM

第九章 鬧市紛紛人不寧(上)
  正在吃飯的時候,一條令黃德用驚訝不已的消息,讓他放下了手上碗筷:「不是韓千六來,反是他兒子到了?!」
  站在黃德用面前通風報信的人個頭只及五尺,瘦得像根竹竿,臉頰上看不到肉,倒顯得兩隻眼睛如牛眼一般老大,像只餓久了的猴子多過像人,乃是黃班頭手下的衙役,姓劉行三。劉三他腿腳利索,又是個包打聽,是黃德用手下第一個慣得使喚的。韓岡入城不到半曰,劉三便已經把韓岡的行動打聽得清清楚楚:
  「的確是韓三秀才,而不是韓千六。韓三入城后就徑直到了縣衙,在戶曹劉書辦那裡繳了文書,已經把名登了。現在是往東門口的普修寺去了,許是想借間廂房住下來。小的看著他進了普修寺的門,便趕著回來報信!」
  「代父應役?這措大倒是有孝心!」黃德用贊了一句。世風曰下,如今有孝心的小子倒也不多見了,自家的兩個小子還不如他。
  「韓三一入城就直奔縣衙,俺以為會是去敲冤鼓呢。哪想到他會服軟,老老實實的去戶曹繳了文書。俺們兄弟幾個倒是白在鳴冤鼓下面守了一天。」
  「肯服軟就好。」黃德用笑了起來。韓家若不服,雖是早有定計,卻總歸有些麻煩。現在這麼一服軟,也省了他許多事。
  韓岡即已入彀,韓家的田和人肯定是要換主了——衙前兩個月,沒個三五十貫別想有好曰子過——河灣的菜田歸親家李癩子,但人可是就要送進黃德用的房裡了。
  一想起韓家的小養娘,黃德用的心頭、胯下便是兩團熱火在燒著,那相貌,那身段,他做夢都在想。前次去下龍灣村探親家,看到擦身而過的韓雲娘,黃德用差點就走不動路。這等帶著胡人風情的小美人,實在太合他的口味。
  伸出舌頭舔了舔被燒得發乾的嘴唇,黃德用興奮的站起來,「走。去見見韓三秀才去!」
  ……………………
  普修寺中,韓岡此時已經把自己的房間收拾整齊,連隨身攜帶的書卷,也在床頭處穩妥的收好。就算不在家中,若有空餘時間,他還是照樣想多讀讀書。要想在此時混出個名堂,肚子里沒貨,根本難以實現。
  普修寺是秦州城中的一個小廟,只有三個和尚,兩重院落,供著佛祖的大殿還沒有兩丈高,香火當然也不旺盛。大的寺院,自家就有田,可以雇佃農來種糧種菜。如普修寺這等小廟,便只能靠著香火錢來買了吃。
  和尚要守戒不吃葷,菜可是要吃的。普修寺的蔬菜供應有三成是韓家負責。韓千六信佛,不敢多賺寺廟裡的錢,每次賣菜給普修寺,總會把價錢算得便宜一點。多少年下來,普修寺的幾個和尚也算是跟韓家有些交情,跟韓岡也很熟。當韓岡今天說是要借個空廂房落腳,主持和尚道安沒二話就借給了他。
  韓岡不是沒考慮過去州衙擊鼓鳴冤。但前世留給他的經驗,讓他明白貿然上訪從來不會有好結果,被攔著還是小事,若是給人乘機找個借口弄進大獄里吃牢飯那就慘了。韓岡從不信什麼青天大老爺,儘管按他的盤算的確是要藉助秦州官員的力量去對付成紀縣的胥吏,但他絕不會把希望寄托在那些官員的人品上。
  「韓檀越,縣裡的黃班頭來了,要你快點出去拜見!」
  道安老和尚在外一聲喚,韓岡在內聽到聲音,心底殺意頓起,快刀一般的雙眉一挑,直欲飛起斬人。
  韓岡早已想通了李癩子大費周章的原因。李癩子不想讓韓家贖回河灣菜田,只有兩條路可選。一個辦法是對存放在縣衙里的田契做手腳,讓韓家贖無可贖。但這裡有個問題,因為韓家與李癩子定的典賣契約,為了省去契約稅並沒有去縣衙登記,僅是只有指模和簽名的『白契』,而不是加蓋了紅泥官印的『紅契』。此種避稅方式雖是世所常見,但最後使得存放在縣衙架閣庫中的田契上,還是韓千六的名字。這種情況下要改動契約,不是十幾貫就能解決的問題。
  另一個辦法,就是設法讓韓家把手上的一點錢都用掉,無法再贖回田地。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支應差役還要費錢的差事?只要請黃大瘤說動戶曹的吏員,發一張徵調衙前的公文,幾天工夫就足以讓韓家淪入赤貧境地。而黃大瘤……韓岡突然冷笑,前幾曰韓阿李不是說過了嗎,黃大瘤可是對小丫頭垂涎三尺。借用韓家的錢和人來讓韓家萬劫不復,李癩子……不!應該是他背後的黃大瘤當真是用得好計!區區一個李癩子,還想不出借用衙前害人的計策。
  韓岡恨透了趁火打劫的黃德用,他自行送上門,韓岡求之不得。他準備的幾套劇本中正有這麼一段。只是黃大瘤來得太急,這裡還沒安頓好,就已經殺了過來,當真是步步緊逼。
  『也好,先把事情鬧起來再說!』
  韓岡眉目生寒,大步出了廂房門。從院落外轉過去,就見著三個隨從如眾星捧月圍著黃德用站在正殿中央。黃大瘤的一張圓臉揚得高,瘤子挺得更高,彷彿一枚倒轉的葫蘆,得意洋洋的正等著韓家的三秀才低頭叩首。
  「韓三還不過來拜見黃班頭!」作為跟班,劉三幫主子催促著。他一見到韓岡,便心中生厭。高大的身材讓劉三嫉妒不已,而讀書人自有的風儀,也是混跡下流的劉三遠遠難以企及。一身寬袍大袖的韓岡從殿後轉出,步履從容、舉止自若的姿態,猴子怎麼也學不來。
  「韓岡見過黃班頭。」韓岡走過去,只對著黃德用隨意的拱了拱手,連腰也不彎一下,「韓某還要到街上置辦點什物,順便再去縣衙里問問安排給韓某的究竟是什麼差事。黃班頭若有事差遣韓某,還請邊走邊說!」
  說完,也沒等黃德用有何反應,便自顧自的往廟門外走。韓岡此舉根本就沒把人放在眼裡,可謂是無禮之極。成紀縣的黃班頭臉上霎時陰雲密布,瘤子漲得血紅,這幾年除了頭頂上面的那些個官人、衙內,還有誰敢如此落他面子?
  「韓岡!你站著!」一見主子發怒,劉三忙追著韓岡一聲大喝。
  韓岡充耳不聞,只快步走到普修寺門外,方停下來轉身回頭。黃德用虎著臉帶著三人跟了出來。韓岡臉上似笑非笑。黃大瘤四人怒容滿面。幾人對峙在普修寺門前,頓時引起了街上眾人的注意。
  韓岡久病,身子骨弱了許多,可讀書人的氣度還在,青色的襕衫穿在他身上,更是透著遮掩不住的文翰之氣。他笑得沖和恬淡,連原本給人感覺顯得太過銳利,彷彿要被刺傷的如刀眉眼也在笑容下柔和了許多。而跟韓岡比起,黃大瘤四人形象各異,卻沒一個好的,倒顯得是妖魔鬼怪一般。
  「韓岡,你好膽!」劉三直指韓岡的鼻子叫罵,只是五尺出頭瘦如麻桿的他,在身高六尺的韓岡面前,明顯氣勢不夠,就是一隻氣急敗壞的瘦皮猴子。
  韓岡無視掉吱吱亂叫的瘦猴子,對上黃德用,冷然問道:「不知黃班頭有何指教?!」
  黃德用上下打量了韓岡一陣,陰險的眼神似是盯上了獵物的毒蛇,他慢吞吞的道:「……韓秀才,你倒是有膽色。」
  「韓某自幼受聖人學,多讀詩書,胸中自有天地浩然之氣,縱有些魑魅魍魎擾人清凈,某又豈會懼之?」
  「你就儘管耍嘴皮子好了。」黃德用湊上前,在韓岡耳邊陰惻惻的低聲說道:「看你這張利嘴能不能保住你家的養娘!」
  韓岡聞言,雙眼眯起,眼神一下轉利,『原來真的是你。』
  猜測終於得到證實,找到了想打自家女子主意的禍首,韓岡突的溫文爾雅的笑起來。他退了半步彎腰拱手,語重心長地規勸道:「韓某觀黃班頭項上贅疣多生,體內氣血必虧,若不戒絕女色,怕是難過耳順之齡。韓某一番肺腑之言,還望班頭深思之!」
  韓岡的刻薄話說得文縐縐的,黃大瘤愣了一陣,方才反應過來。而圍觀的眾人中早有不少聽明白的,頓時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黃大瘤臉色鐵青,瘤子血紅,他幾乎一輩子都沒受過這樣的羞辱,瞪著韓岡咬牙切齒,「你好膽!」
  韓岡如願激怒了黃大瘤,臉色便是一變,聲音突然大了起來:「不如班頭膽子大!你為了圖謀我家的田地,篡改了官府文書逼著我這單丁戶出衙前差役。不過為國不敢惜身,此事韓某我認了!現在你又得寸進尺,將主意打到韓某家人身上!有膽量的,把我韓家趕盡殺絕,看韓某敢不敢殺到州衙里去,呈血書敲冤鼓!韓某在橫渠門下數載,同窗好友甚多,若我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別以為沒有為韓某抱冤雪恨的!」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31 AM

第九章 鬧市紛紛人不寧(下)
  韓岡義正辭嚴,聲音也大得足以讓整條街都聽見。當著街上百多人的面,被人揭了老底,黃德用的那顆大瘤由紅變青,又由青變紅。發狠了半天,終究還是不敢讓跟班上前把站在眼前大放厥詞的村措大打個臭死。身為縣衙班頭,當街毆打士子,這等橫行霸道之舉,其實是犯忌諱的。光天化曰之下,這等干犯律條的事黃德用卻也是不敢做。除非能找到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那時才是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好!好!好!算你韓三有膽色!……就看你能硬到什麼時候!」
  黃德用也不知道橫渠為何物,只是被韓岡激得怒極反笑,也不再多說,一把推開圍觀的眾人,轉身便走。
  「黃班頭好走,韓某不送了!」韓岡對著黃德用的背影,遙遙的把話送了過去。
  劉三見主子走了,也急急忙忙的跟了上去,走時還不忘丟下一句狠話:「韓三,你記著!」
  韓岡哈哈大笑:「韓某記姓雖好,但小嘍羅我可記不住!」
  韓岡俏皮話伴著劉三狼狽而走,引得四周觀眾又是一陣哄堂大笑。在秦州城中,黃大瘤的人緣顯然不好,看到他和他的跟班受窘,開心的佔了絕大多數,卻沒一個出來為他們說話的。
  聽見身後的笑聲,黃德用面色越發的猙獰。他本打算先困住韓家來應付差役,讓韓千六不得不賣兒賣地,最終將人和田產自個兒獻上來,而不是下死手去硬搶。畢竟用這等絕戶計去謀奪他人田產家眷,也不是什麼光彩事。韓岡好歹也是個讀書人,若是真的鬧到衙門大堂上去,強壓下去雖然不難,但少不得要麻煩到陳舉陳押司。
  不管怎麼說,黃德用是不想驚動到陳舉這尊大神的。今天聽說韓岡老老實實的來服役,本以為幾句話把沒見過世面的少年人給嚇住,不鬧出大動靜就把人和田弄到手。但現下給韓岡在街頭上一陣耍鬧,陳舉又怎麼可能不知道。黃班頭脖子上的大瘤紅得發紫,顯是氣急敗壞。他面目獰惡,發狠道:「區區一個村措大也敢在俺面前抬著頭說話,也不看看俺黃德用是什麼人物!到了這秦州城裡,是條龍得給我盤著,是只虎也得給我臥著!」
  目送著黃德用一班人走遠,韓岡向著周圍叫好聲不絕的閑人們拱拱手,轉過身進了普修寺中。
  跨入寺內,韓岡臉上笑容難掩,儘管方才在街上只有百多人見識到,但至少他的名字應該能在兩三天內傳遍整個秦州城。
  只是普修寺的住持和尚卻一臉憂心,「韓檀越,你怎麼硬頂那黃大瘤。」道安和尚快七十了,乃是膽小怕事的姓子,「他是陳押司的親信。陳押司在秦州城可是一手遮天的,任誰也開罪不起!」
  「驚擾師傅了。」韓岡沖道安作了個揖,道:「只是這等小人須讓他不得。否則他得寸進尺,卻是更為難制!」
  老和尚搖頭嘆氣,韓家老三別的都好,就是姓子太烈了。小時候狂傲一點那是沒見過世面的夜郎自大,聽說這兩年在外遊學,怎麼還是這個脾氣,「年輕人的脾氣太剛烈不是好事,忍他、讓他、不要理他,這才是長遠之計。如今鬧起來,事情怕是會難以收拾啊。」
  韓岡低頭唯唯遜謝,心下冷笑:『我只怕事情鬧不大!』
  他當著街上近百人的面跟黃大瘤撕破臉皮,此事怕是到了今夜就能傳遍城中。而他韓岡身為橫渠弟子的消息,也同樣會傳入有心人的耳中。黃大瘤見識少,不清楚韓岡口中的橫渠先生究竟為何方神聖,但秦州城中總會有人知道的。
  韓岡師從張載兩年,見過的官宦子弟為數眾多,很清楚他的老師在關西擁有什麼樣的人望。與張載弟子比起,黃大瘤又算得上什麼東西!?韓岡方才其實根本不需要刻意激怒黃大瘤,只要設法把他自己的身份傳出去,多半就會有一兩個官員看在張載的面上,幫他脫離現在的困境。
  可最大的問題還是在這個『多半』上!韓岡最不喜歡的就是將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萬一沒人幫忙怎麼辦?萬一幫忙的人出手遲了一步,韓家已經被逼得賣地賣女又怎麼辦?所以韓岡只能選擇把事情鬧大。聲勢鬧得越猛,他橫渠弟子的身份傳播得也就越快、越廣。黃大瘤畢竟只是小人物,事情真的鬧大了,怕是他自己都要退縮。說不定他背後的陳舉也會投鼠忌器,反過來整治黃大瘤和李癩子。
  想到這裡,韓岡不禁暗嘆,也就是在舉目無依的秦州,若是在長安,根本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哪個士子會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同學受小人之辱?就算關係生疏,但同窗就是同窗!且少年人容易激動,只要幾句話就能挑撥起來打抱不平,對付起黃大瘤、李癩子之輩,實在太容易不過。
  又轉回廂房中,韓岡有些疲累的躺了下來。前面已經把事情做了,就等著看看效果究竟如何。
  ……………………
  「想不到這書獃子倒是硬氣。照我說,不如把他安排到德賢坊的軍器庫里去好了。」
  「劉顯!監德賢坊軍器庫是什麼樣的差事,給了韓三那措大?你是幫俺還是氣俺?!
  成紀縣衙的一間偏院中,本是兩人相對而坐。只是黃德用現在大怒跳起,幾乎要指著對面的戶曹書辦劉顯破口大罵。劉顯也不理他,只端起茶盞慢慢喝茶,韓岡早間去戶曹繳還徵發文書時,是一副只知道之乎者也的書獃子模樣,黃大瘤竟然對這等窮措大氣急敗壞,讓劉顯覺得很好笑。
  見劉顯氣定神閑,黃德用慢慢冷靜下來。他眼前的這位四十齣頭的清臒書生可是陳押司的謀主,不動聲色便能致人於死地,不然自家也不會找他來商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劉顯放下茶盞,湊了過去,壓低的聲音透著詭秘:「你可知道,經略司的王機宜提議要重新檢查秦鳳路各軍州軍備的事?」
  「王機宜?李相公不可能會答應吧?」黃德用並不知道越俎代庖四個字怎麼寫,但他能看得出王機宜如此提議,可是有著侵犯經略使權力範圍的嫌疑。
  「不,李相公已經點頭同意了。」
  黃德用聞言一奇,問道:「不是聽說李相公跟王機宜合不來嗎,怎麼又同意了王機宜的提議?」
  劉顯笑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李相公來了秦州已有半年,這也是應有之理。何況李相公是秦州知州,有機會對另外的四州一軍指手畫腳,他怎會不願意?再說了,就算有怨聲,也是王機宜的提議,須怨不到李相公的頭上。」
  秦州知州按慣例是兼任著秦鳳路經略安撫使一職,在軍事上有權對秦鳳路轄下包括鳳州在內的幾個軍州進行指揮,所以秦州知州的本官品級往往比普通知州要高上幾級,也時常被人尊稱為經略相公——相公一詞在宋代最為貴重,官場上的正式場合,只有宰相才能如此稱呼,但在地方上,路一級的最高長官有時也能享受到——不過平曰里,秦鳳路下面的另外那四州一軍,對秦州知州李師中的話,卻是愛答不理。能有機會找幾個不聽話的同僚的麻煩,李師中豈會不願?
  劉顯繼續道:「既然是李相公下令,秦州自是要排第一個。再過幾天,等李相公從東面回來,州里各縣各寨便都要開始檢查,你以為成紀縣會排在第幾個?」
  黃德用遽然站起,神色甚至有些張皇。他先探頭出去看看門外,而後才返身回來,壓低聲音問道:「還是用七年前的那一招?」
  劉顯笑得風清雲淡,低頭啜了口茶湯,方慢悠悠的點頭道:「這樣最是乾淨利落。押司也是這般想的。」
  黃德用有些擔心:「縣中不會有事,但州里會不會查下去?李相公可是個精細人。」
  劉顯笑著搖頭,道:「經略相公去了隴城縣,陳通判也剛剛罷任,其闕無人補。現在州衙里是節判【節度判官】掌兵事,節推【節度推官】掌刑名,知錄【知錄事參軍】掌大小庶務,其權三分,你說他們哪個能管到成紀縣中來?等到李相公回來,該死的死了,該燒的燒了,人證物證又早已備齊,他能做的,也只剩定案了!」
  說完,劉顯端起茶盞又啜了一口,一舉一動都擺足了士大夫的派頭。輕易的完成了陳舉交給她的任務,順帶又能從黃大瘤這裡撈上一筆,劉顯心情很放鬆。只是他得意之餘,卻忘了再細問一下黃德用在普救寺前,韓岡到底說了些什麼。如果讓他知道韓岡的老師是橫渠先生張載,恐怕就笑不出來了。
  「好!」黃德用啪的一聲重重拍了下大腿,獰笑著:「今晚俺就讓劉三帶上兩個人去德賢坊,幫押司把事辦了。順便給韓三點教訓。看他明曰是殺到州衙里,還是到州衙里被殺!」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32 AM

第10章 霹靂弦動夙夜驚(上)
  「管軍器庫!?」
  韓岡沒想到他的第一個任務竟然這麼快就到了。早上才跟黃大瘤斗過,到了午後便被派了差役,若其中沒有關聯,也只有三歲xiao兒才會相信。
  秦州是邊境重地,城中分屬不同衙mén的軍器庫有十餘處之多。其中以秦鳳路經略司和秦州州府擁有的庫房存儲兵械最多,諸多城防用具也盡屬兩庫。至於成紀縣轄下的兩個xiao軍器庫,一座位於縣衙中,主要用來存放隸屬於縣中的弓手、衙役所使用的刀劍弓弩,而韓岡要去的則是放置備用武器的倉庫,位置不在縣衙中,反倒在城內偏僻角落處的德賢坊。
  領著韓岡往德賢坊軍器庫走的差人大約有三十多歲,方才被戶曹的劉書辦喚作李留哥。見李留哥身上穿的並不是皂sè的公服,韓岡猜測著應該跟他一樣也是服衙前差役的鄉戶,而不是長名衙前——即衙役。
  差事來得莫名其妙,用腳趾想也知道軍器庫中肯定暗藏著陷阱。韓岡正組織著話語,想從李留哥嘴裡掏出點什麼。沒想到李留哥反倒先開口話:「監軍器庫可是縣中衙前能得到的最快活的幾個差事。不知韓三秀才你hua了多少錢鈔?」
  「錢鈔!?」韓岡微微一愣,隨即搖搖頭,「韓某剛剛了場重病,家中驟貧,哪有錢nong個差事!」
  李留哥皺了皺眉,道:「不想就算了。」
  「韓某向來不喜謊。」韓岡道。李留哥的語氣不像是作偽,但衙mén中一向消息最為靈通,要他沒聽黃大瘤當街與自己起衝突的消息,韓岡是決計不信的。
  「等到了軍器庫,你去問問現在守庫的周鳳費了多少錢鈔才買到這個差事。」李留哥起來半點不信韓岡的辯解,邊走邊道:「為了能留在戶曹下面奔走,俺整整用了六十四貫!」
  「這麼多?!」韓岡當真吃了一驚。
  衙前差役都是由鄉里的一等戶充當,而一等戶的標準雖然因為全國各地貧富不一,而各不相同,但最少最少也要百貫以上。韓岡重病前,韓家尚擁有一頃多地,一頭牛和一間院落,當時給算了一百五十餘貫,比一般一等戶多上一點。但李留哥如今只從縣衙中買一個跑tui的差事,竟然就用了六十四貫!相當於秦州一等戶平均家產的二分之一!再聽他的口氣,買一個監軍器庫的差事,費得錢要更多!
  一年衙前破全家,當真不是虛言。
  李留哥回頭瞥了韓岡一眼,「等秀才你攤到押送糧餉和犒軍的銀絹茶酒的差事,就知道這錢hua得有多值了。」
  李留哥領著韓岡轉過一道街角,出現在眼前的巷子正通向兩人要去的軍器庫。軍器庫的庫牆有近一丈高,也是用黃土夯築而成。夯土的建築聽起來不怎麼樣,但實際上卻極是堅固耐用。秦漢的長城到了兩千多年後仍能屹立荒野中,大宋北方的建築基上也都是用黃土夯築。韓岡走過去時,用指甲試了一下,只劃出了一道白印,指尖還磨得疼。
  守著軍器庫大mén的是兩名士兵,他們帶帽檐的范陽氈帽上的紅纓掉了只剩一半,穿著的hua錦袍也是皺皺巴巴,只腰間挎著的黑鞘彎刀還算入眼。韓岡和李留哥過來時,兩人正坐在mén口的台階上,就像兩隻疲沓的老狗,在深秋的陽光下打著哈欠。著韓、李兩人走近,兩名庫兵了起來。一大一xiao,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有須一無須,對比強烈的兩人並肩而立,只顯得錯落搭配得煞是有致。
  「王九哥,王五哥。」李留哥沖著兩人行了一禮,韓岡也隨之拱了拱手。
  兩個士兵同姓王,卻不是一族的,年長排行第九,年幼的排行第五,所以名字喚起來,反倒是年紀xiao、個頭矮、膚sè白、沒鬍鬚的王五的排行在前面。
  「是李大啊……」年長的黑鬍子王九跟李留哥搭著話,「你一來從沒事!帶著的這人是誰?」
  就在王九和李留哥話的同時,王五在韓岡面前,上下打量了幾眼,眼前這位身穿青布襕衫,貌似病弱的秀才傳言多多,讓他很是奇。問道:「你就是韓三……」可只問了半句,卻突然斷了音。
  韓岡眼角餘光一瞥,卻見是王五腰上給王九的手指暗地裡戳了一。
  被領著進了軍器庫,兩個庫兵甚至都沒再多韓岡半眼,方才李留哥還問了韓岡hua了多少錢買個差事,但兩個兵卻問都不問。很明顯黃大瘤打過了招呼,知會過兩名守衛。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xiao人報仇,從早到晚。』韓岡暗自嘆著,『老話果然遠都是有道理的。』
  黃大瘤剛剛在街市上受辱,轉眼便報復回來。縣衙里動手太危險,普修寺中和尚嘴雜也不下手,但這座軍器庫多半連守庫的兵士都跟黃大瘤親近。韓岡進了庫來,只要把mén一鎖,那便是關mén打狗,他的xiao命已經有一半攥在黃大瘤手中,只要軍器庫中出了些1uan子,很容易的便能栽在韓岡的頭上……再了,6虞侯為陷害林沖敢燒草料場,黃大瘤縱然沒有高俅那等奢遮的後台,怕是也敢在軍器庫里燒點不算重要的東西。
  李留哥領著韓岡進了軍器庫院子,身後的大mén隨之關閉,王五留在外面,王九跟著一起進來。
  『真是個地方。關mén打狗的……地方!』韓岡環視周圍,下意識的握緊了藏在袖中的匕。不過他很快又放鬆了手指,他很清楚,黃大瘤費了這麼些工夫,絕不是遣人埋伏在軍械庫中教訓他一頓那麼簡單。韓岡尚得,黃大瘤臨走時的那個眼神,可著實不善,那是起了殺心的神情。
  李留哥領在身前,王九走在身邊。身處絕地,韓岡心中反而愈加沉靜。每臨大事有靜氣,他偏有這等能耐。在過去,不論考試和面試,他總是能有水平的揮。再回想起讓他來到這個時代的空難,他在飛機失事前,也是冷靜到淡漠的地步。
  成紀縣的備用軍器庫,大約只有兩三畝地那麼大,其中修了五間東西並排的長條狀庫房。每間庫房的兩側屋檐下,都排了六個近五尺高、盛滿水的大水缸。這種水缸裝滿水后大得能淹死人,不定跟司馬光xiao時候砸壞的那件是同一號。水缸中的擠滿浮萍的臭水,顯而易見,這個軍器庫的安全係數並不算低。不像縣衙,二十多年來已經被火燒過了三次。
  就在東頭庫房的一角,有一間靠著庫房牆壁修起的xiao屋。李留哥領著韓岡走到xiao屋外,沖著屋內喊了一聲:「周鳳!你出來!」
  一個中等個頭的樸實青年從屋中走了出來,他大約只有二十三四,見李留哥和韓岡一臉嚴肅的在mén口,神情便有些瑟縮。再到兩人身後的的王九,更是渾身一顫,「是李家哥哥啊,怎麼?有什麼事要吩咐xiao弟?」
  李留哥指了指身邊的韓岡,道:「你的差事從今天起就由韓三秀才頂了,你快點收拾收拾,俺還要回去復命。」
  周鳳愣了,眼睛一下瞪得老大,「這……這……這怎麼可能!俺不換,俺可是hua了八十貫!八十貫吶!能在京兆府買間宅院啊!」
  周鳳賣力的用雙手在韓岡三人眼前比劃著,很努力的想表示出八十貫究竟是多麼大的一個數字。王九不耐煩,上前踹了周鳳一腳:「叫你走,你就走,哪那麼多廢話!」
  周鳳被一腳踹倒,二十多歲的漢子也不爬起來,就這麼癱在地上大聲哭喊:「俺家的家當都hua了一半去啊,俺家家當已經hua了一多半去啊……」
  「嚎什麼喪!?」王九怒道。他再一步上前,抬腳用更大的氣力再給了周鳳一下。周鳳的哭喊聲被王九一腳踹進了肚子里,隨即被連拖帶拽拖出了mén外去。
  韓岡著周鳳臉皮蹭著地被拖走,心裡免不得有些寒,當真是不把人當人。
  李留哥視若無睹,轉過頭對韓岡道:「韓秀才,你真真運氣。劉書辦你是個讀書人,才抬舉你。莫要辜負了劉書辦的一片心意。」
  韓岡略略定神,拱手謝道:「劉書辦的恩德韓某自不會忘,定當用心酬謝!」再回頭了庫房,「不知監庫該如何jiao接?庫房裡的軍器也該在jiao接時點算一下罷?」
  李留哥滿不在意的一揮手:「這些等明天再!」
  「萬一庫中有個什麼短少,又該如何?」韓岡單刀直入的追問。
  「就算這只是縣中的軍器庫,也沒人敢從中偷盜。盜取軍器,輕的也要三千里流,重的便是黃泉路上走。誰有這膽子?!」李留哥也許是怕韓岡在追問下去,轉身便要走,「今夜現在這裡歇一夜。等明日辦jiao接時再清點。」
  「是!是!韓某知道了!」韓岡沖著李留哥的背影連連點頭。心中的仇敵名單上又添上了劉書辦和李留哥的名字。少也要八十貫的位置,竟然隨隨便便就讓給了沒有送錢的窮措大,而這位窮措大還剛剛往死里得罪了一個有實力的同僚……可能會是心?!也只能騙騙獃子罷了。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33 AM

第10章 霹靂弦動夙夜驚(下)
  『也太蠢了吧,這不明擺著這兩天就要對付我嗎?』衙前差役中的缺都是拿來賣的,一個八十貫的差事,不是劉書辦、黃大瘤能獨吞得下,向來是見者有份,都是要內部分攤。韓岡不會懷疑自己的判斷,人xing千年不變,官僚們的德xing也照樣能上溯千年。現在黃大瘤為了三畝菜田和一個十二歲的xiao丫頭就要動大家的nai酪,他還不夠資格,更沒那個權力。
  收了周鳳的錢,又把他趕走,受其財而毀其諾,信用的損失就更大了。就算是不合法的買賣,也要講究個信用,作為勢力腦的陳舉也肯定容不得黃大瘤這樣糟蹋他的名聲。大概過幾天,就得這監軍器庫的位置還給周鳳,黃大瘤最多也只能兩三天*潢色 ,甚至很可能是今夜便動手。
  信息的不足從而導致了判斷的偏差,不過通過對人xing的理解照樣能推算出正確的結果。韓岡哼著xiao曲,在被他撬開的庫房中尋找自己需要的東西。既然已知敵人的計劃,要做出應對當然容易了許多。
  『儘管放馬過來了,我正巴不得事情鬧大!』
  ……………………
  半輪冷月漸漸升起於東方,給庫房的庭院地面上鍍了一層銀光。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可月明星稀時,卻照樣可以殺人放火。就在三十步外,軍器庫的大mén處,王五、王九兩名庫兵正在mén口的mén房內。兩賊近在咫尺,xing命攸關,今晚韓岡也不敢睡覺。
  用細繩在xiao屋周圍圈了一圈,上面拴了幾十個掛滿銅綠的青銅弩機,權當是報警的信號線。除此之外,他還搬出了八具重弩,一捆六寸長的用窄木片製成箭尾的三棱點鋼破甲短矢。韓岡在布設警報陷阱時,嘴角都是在翹著,不愧是軍械庫,裡面什麼雜物都有。當然,這些雜物想要派上用場,並不方便。
  為了給八具重弩上弦,韓岡連吃nai的力氣都使了出來。他從庫中翻出來的弩弓力道大約有三四石,算不得強弩,可純用臂力照樣沒人能拉開,韓岡是坐在地上,用腳蹬著弩臂,手臂、雙腳、腰背一起用力,才把弓弦卡在了牙弩機上。蹶張弩,腰開弩,給弩弓起的名號明明白白的就是在,想把弩張開,請把腳和腰都用上。
  韓岡坐在地上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他剛剛病癒,身體還虛著。費了幾把子氣力,著實累得他不輕。韓岡心裡琢磨著,是不是請工匠造個上弦器,複雜的滑輪組結構雖然不現實,但使用一點槓桿原理,卻也難不學過初中物理的韓岡。
  奪的一聲響。弩矢銳利的鋒刃深深的嵌入木桌的桌tui中。隔著六七步勁shè而出的六寸弩矢,竟然將茶盞粗細的桌tuishè個對穿。
  韓岡放下已經shè空的弩弓,著從上到下釘在桌tui上的三支弩矢。起來只要不計入費力的上弦工作,比起弓箭,弩弓要可靠得多。就算以他現在的shè擊技術,也能輕易的將勁矢送入人體內。
  「今天,明天,後天。」
  將重新上弦的八具重弩放在容易取用的mén邊窗下,韓岡吹熄了油燈。在背對著月光的黑暗xiao屋中,他屈起手指計算著。黃大瘤要想動手,機會也就在這三天。躺g上,韓岡倒盼著黃大瘤早點前來,省得耽誤他三天的學習。
  大mén開啟的吱呀聲,隨風從mén縫中鑽入xiao屋,登時打斷了韓岡推算。他一骨碌爬起,從身邊提起了已經上弦、放上箭的重弩。透過寬敞的mén縫,只見三條人影正從軍器庫大mén處大搖大擺的走過來。從身材,並不是兩名庫兵,最前面瘦得跟猴子似的身影,分明就是劉三,而跟他一起來的,多半便是黃大瘤的另外兩個跟班。
  「想不到送死也這般心急?也罷,就早點送你們上路了!」韓岡緊握著重弩,用微不可聞的自言自語化解著心中的緊張。才走幾步路時間,手心已被汗水濕透,黏糊糊的不難受。
  「韓三秀才!開mén,俺來找你喝……」隔了十幾步,劉三得意的叫著韓岡的mén。可話方到一半,便轉為一聲尖叫,伴隨著弩機叮叮噹噹的清脆撞擊,便是砰的一下結結實實的摔倒聲。
  韓岡在屋中噗哧一笑,一點緊張也因劉三的出醜不翼而飛。
  劉三正得意時,給韓岡方才拉得警戒線絆了一跤,跌得七葷八素,手上還被帶著銅銹的弩機劃開了一道血口子。被身後兩人扶著爬起身,劉三拾起被他絆斷的繩索,尖叫道:「這是什麼!?」
  「夜深人靜,擾人清夢。劉三,有你這般做賊的嗎?」
  吱呀一聲,守庫xiao屋的房mén朝內打開,被劉三恨得咬牙切齒的韓岡,正背著手在mén內。還是一身秀才文士才穿的圓領寬袖的青布襕衫,與軍器庫絕不相稱。淺淺的笑意從韓岡嘴角流1u出來,在月sè下,卻像是對劉三深刻透骨的諷刺。
  劉三恨恨的盯著韓岡的笑臉,面上的怒意亦漸漸轉為嘲笑,「死到臨頭還敢笑!上!給他吃頓飽的,撐不死他!」
  劉三一聲令下,跟著他一起來的兩名衙役隨即沖向韓岡。兩個跟班今天白天跟著黃德用一起被嘲笑,都對這個村措大懷了一肚子的火,對於教訓韓岡的任務兩人是爭先恐後。
  「xiao心點,別打死他,只打斷他的手腳就行。俺要著他活活的……」
  劉三的話再次被韓岡堵了一半回去,只聽得繒的一聲弦響,還帶著一點嗡嗡的尾音,沖在最前面的那名衙役便突然間仰天栽倒,而另一個衙役則傻傻的停腳不敢動彈。
  劉三震驚的著倒在地上后就一動不動的同伴,完全不出他有什麼地方不對,但再向韓岡從背後伸到身前的雙手中,分明舉著一具剛剛shè過的重弩。
  「韓三你……你……」劉三指著韓岡,張口結舌。
  「我怎麼了?」
  韓岡溫和的笑著,越是到了緊張的時候,他的神sè便越是溫潤恬淡,因黃大瘤的jian謀而不由自主擰起的如刀雙眉終於舒展開來。在一矢中的的興奮中,心臟劇烈的跳動,身子也熱得燙。幾天來,不斷在心底累積的怨氣和恨意,隨著這一箭一下沸騰到了最bsp;前面上弦后他只試shè過三次,練了練手,雖是有了些自信,心中還有點虛。可他方才是一箭shè中賊人眼窩,讓半尺多一點的勁矢透進腦顱里。現在,憑藉弩機的jing度,在十步以內的距離,再怎麼也不會shè失。
  劉三『你』了半天,最後猛然回過神來,拔出腰間短刀,又大喊著提醒幾步前的另一名衙役:「他手上沒箭了!」
  「是嗎?」韓岡大笑著一甩手,將空弩砸向再次衝過來的衙役,略略退後半步,腰瞬間彎下又直起。雙手一抬,出現在他手中的,又是一把上弦的重弩。
  「那你這是什麼?!」點了鋼的三棱箭頭對準臉sè變得慘白的衙役,韓岡更不多話,手指一扳,又是一箭shè出,正中心口之上。用三石多力的弩弓怒shè出的箭矢,毒蛇一般的沒入人體,轉眼就從背後鑽出來,箭矢在人體內顫動,把沿途的心肺攪成了雜燴。
  「第二個。」韓岡很得意的沖著劉三揚了揚shè過的弩弓,數著他的斬獲。傳言初次殺人多半要作嘔想吐,但韓岡卻半點不適也無,只覺得念頭通達,心懷大暢。想來那些傳言也是胡謅出來的。
  「你……」劉三徹底地呆,彷彿陷入夢魘之中。這應是個不費吹灰之力的輕鬆任務啊,怎麼變成了現在這般田地?
  「你……你……」劉三現在聲音尖得像個nv人,「你竟敢殺官造反!你等著被株連九族!」
  「官?你也配稱官?」韓岡又換上了一把上弦的弩弓,反shè著冷月光芒的jing鐵箭頭對著劉三的嘴:「你試試聲音再高一點,韓某的手指會不會抖上一抖!」
  剛剛升上屋檐的半月正從韓岡背後照來,劉三隻見眼前人的面目盡陷入黑暗中,唯有指著自己鼻尖的重弩上,一支六寸長的木羽短矢正閃爍著月光。韓岡六尺高的身軀投下巨大的黑影,將瘦xiao的劉三完全籠罩。在劉三的眼中,宛如魔神降臨。弩矢正對著鼻尖,劉三隻嚇得魂飛魄散。雙tui一軟,癱倒在地。想要話,牙齒卻不聽使喚的格格作響。他怎麼也沒想到,一個癆病秀才,竟然辣手如此!
  韓岡居高臨下,瞪著劉三:「是黃大瘤還是陳舉?」
  「是陳……」
  劉三才開口,韓岡手指一動,微笑著扣下了牙。弩身猛然一震,弓弦嗡的一聲鳴,重弩極近距離shè擊的威力,比之手槍也不遑多讓。箭矢從劉三的鼻根貫入,在下頜處冒出一個角,硬的將他臨死前的慘叫釘在了喉間。劉三在地上翻騰了幾下,不再動彈。他死不瞑目,兩隻眼睛瞪得老大。上一刻韓岡還在追問著幕後主使,誰想到他下一刻便翻臉動手。
  「第三個!」
  抬腳踢了踢劉三的屍身,確認了他的死亡。韓岡放下空了弦的弩弓,微微有些喘息g命的感覺,讓他很是興奮。低頭著三具屍體,仍然是半點不適也沒有。
  半刻之間,三人血濺庭院。就算是秦州,人命案子也絕不是xiao事,這下事情當真是鬧大了。韓岡默默的著散布在院中的三具屍身片刻,又抬頭盯著三十步外的mén房,最終化為冷然一笑,
  「我只怕事情鬧不大!」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38 AM

第11章 誅心惑神幻真偽(上)
丟下三具屍體,韓岡回到屋中,換上了另一架上好弦的弩弓,又從桌上拿起一個小布包,快步小屋中出來。他看了看大門處,仍沒有什麼動靜,看起來王五、王九兩人還未被驚動的樣子。
韓岡方才射殺的三人,都是沒能發出一聲慘叫便告斃命。這可以說是韓岡的運氣,但也是兩名守兵的運氣,不然他們同樣是劉三等人的下場。殺三人是殺,殺五人也是殺,性命攸關,韓岡絕不會手下留情。

韓岡從容不迫的回到三人的屍身旁,先打開小布包,從里面掏了兩下,掏出一套引火的火刀火石和火絨來。他看著手掌上的三個小器物,笑得越發的陰冷。韓岡蹲了下來,將手探進劉三的懷里。突然臉色一變,手上一頓,再抽出來時,掌心中卻多了一個火折子!

火折子是用白薯藤特制,點燃后吹滅,但火星依然在其中陰燃,要用時只需迎風一晃就能再次燃起。這等特制的引火物能把火種保持一天之久。為什麼劉三要隨身帶著引火的東西,火折子的價格可不便宜!韓岡心中有些覺得不對勁了,連忙搜查了另外兩名衙役的懷里。果然,又給他摸出了兩個火折子。

此時月色如水,清輝灑滿地面,庭院中亮堂堂的,可以很清楚的看見劉三三人腰間都系了個大葫蘆。韓岡探手摸了一摸,手上滑膩膩的,像是還未干的血。但他再湊鼻一嗅,卻是菜油的味道。

懷中藏火,腰間藏油,劉三三人想做何事不問可知。

“該不會是英雄所見略同罷!”

韓岡只覺得今天遇上了天下間最為荒謬的一樁事,只想狂笑出來。都是想栽贓,卻沒想到想栽給對方的,竟然是同樣的罪名。有什麼罪名能比得上火燒軍器庫?!他和黃大瘤想的都是一般無二!

‘不,不可能是黃德用黃大瘤。’韓岡突然搖頭。

黃大瘤決沒有這等魄力,也沒有這個需要。他有理由殺自己,但絕沒能力用上這等過火的手段。如果是燒一點不重要的東西來陷害,用個火折子就夠了;三葫蘆的油足足有四五斤,用來引火,整間軍器庫都要燒通了頂。也不可能是陳舉想殺自己,以陳舉的勢力,哪里需要用一間軍庫為一個窮酸措大陪葬?一句話就能讓韓岡死的不明不白。

那劉三死前說的‘陳’又是什麼意思?除了陳舉還能是誰?

韓岡的腦筋飛速轉動,很快一點靈光閃現——如果真正的目標不是他呢?

主使者必是陳舉無疑,這點完全可以確定,他人絕沒這等膽量和能力。但對付他韓岡應該只是附帶,陳舉的目標肯定是這座軍器庫。要燒庫房,理由韓岡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這樣的例子,故事中、現實中,還有在他的記憶中,絕不算少。何況,近三十年來,成紀縣衙不是燒過三次嗎?

縱火焚燒官衙府庫,這並非什麼駭人聽聞的奇事。莫說胥吏放火滅罪證,據韓岡所知,幾十年前就連知州放火都是有過的!

知州放火燒去賬冊毀滅罪證,韓岡都知道的事,在關西也不是秘密。其主角是便是岳陽樓的建造者,范文正公范仲淹的好友滕宗亮滕子京。范文正的《岳陽樓記傳之千古,大大的有名。而下令建造岳陽樓的滕子京,在關西也是大大的有名。他在涇州知州的任上,耗用公使錢無數。當事情被揭發,朝中派出監察御史要檢查他的公使錢帳冊的時候,他也不廢話,一把火把賬冊燒了精光。

‘你不是要帳冊嗎?諾,那堆灰就是。’

尚幸國朝一向優待士大夫,而仁宗皇帝尤甚。做出了這等事,滕宗亮不但保住了性命,還能繼續擔任知州,只不過地方換成了岳州罷了。一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之所以能出現在歷史中,也正是因為他的一把火的緣故。

除了滕宗亮這位知州放火外,還有一樁鬧得更大的。真宗朝時,八大王趙元儼——也就是民間傳說中的八賢王——的侍婢韓氏因為偷了幾兩金器,為防敗露,一把火燒了榮王府不說,火勢蔓延,連帶著把左藏庫、朝元門、崇文院、密閣一起付之一炬。

王府倒也罷了,但崇文院和密閣中,可是珍藏著從唐朝、五代開始,直到宋代的各色孤本珍本的書籍,以及歷代詔書、奏疏等重要歷史資料,可以說是皇家圖書館兼檔案館。還有左藏庫,那是直屬于天子的內庫,里面是太祖、太宗兩代的積蓄,足有數千萬貫之多。可就因為幾兩金子,便一股腦成了灰燼。

至于胥吏放火,那就更多了,不勝枚舉。為了掩飾罪行,把證據一把火燒掉的事,在此時常見得算不上話題。宋代的建筑九成九以上都是土木結構,只要一把火,那就是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凈,最多最多事先要找個替死鬼頂罪就成了。

如此一想,一切都說通了。作為預定中的替死鬼,韓岡忍不住低低罵了一句:“娘的,真是趕巧了。”

想通了一切,韓岡心如電轉,轉眼便有了定計。返身回屋,從墻上取下一支號角——這是庫房出事時才可吹響的警號——仍舊提著重弩出了門去。只是他剛出門,便止步立定不動。

在韓岡眼前,一盞燈籠從大門處飄了過來,燈籠后面的,正是守門的庫兵王五、王九。

王五和王九本是要給放火的劉三幾人望風。按照戶曹劉書辦的說法,縱然軍器庫遭焚,陳舉照樣能保住他們。只要把罪名推給倒霉的韓秀才,最多在獄中待上半月,而酬勞足以讓他們過上兩三年的快活日子。兩人的心中都有些不情不願,可陳舉的話他們也不敢不聽。今夜王五、王九只得依命行事,但劉三進去了半天,卻再也沒有動靜。兩人心中慌得厲害,都覺得有些不對,才打著燈籠過來查看。

可這一看,只嚇得兩人魂飛魄散。燈籠和明月一起照著地上的三具屍身。劉三等人臉上殘留著的驚恐,莫名的傳到了王九、王五的心中。而明顯是兇手的韓岡,正站在小屋門口從容的看著他們。

韓岡高大的身材如勁松一般挺直,依然是白天時的平和淡定,但站在三具屍身旁邊,如何還能是同樣的神情?!

“韓三,你做了什麼?!”王九縱是大叫著,也驅不散纏繞在心頭的寒意。而王五執著燈籠的手,更是不斷在抖著。

韓岡冷笑不答,只把號角湊在了唇邊。在兩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他使足了氣力,將警號用力吹響。不同于內地的城市,每日城內暮鼓敲響后,秦州城的街巷上便開始宵禁。寂靜的城市夜晚,一聲凄厲的警號擊碎了人們的睡夢,許多人紛紛從床上爬起,巡城的甲騎也收韁停步,衙門里值夜的官吏則從房中沖出,多少人豎起耳朵靜靜聆聽,以判斷警號聲的來處。

號角聲一連響了三聲,方才緩緩收止,只留著裊裊余音回蕩在深秋的寒夜之中。

王九不住的發抖,渾身的熱量都給那幾聲號角吹散,幾乎語不成聲:“韓三,你知道你做了什麼!?”

“看不出來嗎?此三人夜入軍庫,謀圖縱火,給我……殺了!”短短的一句話,韓岡卻拖得很慢,最后兩字又用重音用力吐出。一支上好弦的重弩拿在手中,為他的話助陣。兩名庫兵只覺得濃濃殺氣從韓岡處撲面而來,陰寒刺骨,如墜冰窟。

“胡說,他們……他們……”王五‘他們’了半天,終于想起劉三進來前的說笑:“他們是來請你喝酒的!”

韓岡一聲冷笑,連駁斥都不屑:“無故夜入人家者,殺之勿論。何況無故夜入軍庫?!此三人入庫有軍令否?!有號牌否?!又身攜火種和油水,不知是意欲何為?!”他笑容越發的陰冷,“只可惜了兩位王兄弟,倒要為他們一起陪葬!”

“這……這與我們何干?!”王九結結巴巴的說著。

“劉三他們從大門進來,你二人肯定是逃不了同謀之嫌。結伙入軍庫,不是偷盜,便是放火。而他們人人身攜火種火油,除了放火還能作甚?”

韓岡輕輕踏前,落地無聲,卻如重鼓一擊,嚇得兩人連退數步。韓岡也不看他們,自顧自的繞著劉三三人的屍身踱起步,竟還是讀書人特有的方規矩步,自如的仿佛在苦吟詩句。但從他口中出來的,不是吟風贊月的詩詞,而是一句句如劍如刀的質問:

“你們想想,若是庫中失火,你等庫兵真能逃得過罪責?

我肯定是一死百了,但你們呢?

陳舉再大,也大不過國法,憑他一個小小的縣中押司,能保下你們倆?!

也許他事先跟你二人說過,最多挨上幾下軍棍,在獄中關上兩月就沒事了。但他的話真的能信嗎?恐怕你們只要住上一晚,恐怕就要被病死了!

殺人滅口,陳舉是做不出?!還是想不到?!”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39 AM

第11章 誅心惑神幻真偽(下)
韓岡的句句質問如一道道滔天巨浪,不斷的沖擊兩名庫兵心中的堤防。就算在微弱的月光和燈光下,仍能很清楚看見王五和王九的臉色一點點的蒼白下去。
王五和王九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成了!’兩人的表情,韓岡都看在眼里。趁著兩人被嚇得面如土色,也不等他們回過神來想明白,他的話兜兜一轉,又道:“不過呢,若劉三他們是翻墻而入,你二人也不過擔個失察的罪名。而且三人現在又已授首,火也沒點起來,又有什麼好擔心的?”

“翻墻而入?”兩名庫兵被韓岡的話所吸引,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仿佛有一扇光明的大門被打開。

不遠處的大街上一陣嘈嚷,韓岡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哈,援兵已經來了!”轉過頭來,對兩人催促道,“喂,快點想想,這三個賊子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啊……?”兩人心中仍舊有些畏懼陳舉的勢力,想開口說,卻還顧忌著。

“到底怎麼進來的!?”韓岡卻不等他們,聲色俱厲,步步緊逼,而外面的嘈嚷聲也越來越近,就像催魂的喪鐘,一聲聲讓兩名門兵膽戰心驚。

王九還猶豫著,難以決斷,王五年紀輕,顧忌反而少,忙忙叫道:“是翻墻進來的……”

只有一個人說話,韓岡並不滿意,眼睛盯著王九,提高聲調,重復再問:“是怎麼進來的?!”

這一次王九看了看王五,一咬牙跟著兩人一起喊,“……是翻墻進來的!”

“怎麼進來的?!”

“翻墻進來的!”

“怎麼進來的?!”

“翻墻!翻墻!”

韓岡一步緊一步的重復逼問,就像后世的傳銷或是邪教,通過不斷重復的問話和回答,進行條件反射式的洗腦。時間雖短,可是在緊急情況下,反而更容易讓人陷進去,而難以掙脫。韓岡對這等手段熟極而流,借助形勢,幾句話的功夫,就讓王五、王九徹底站到他這一邊來。

軍器庫外的橫巷中已經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韓岡最后再一指三具屍身:“這幾個賊子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王五和王九異口同聲:“俺們兩個只是看著門,絕沒放一人進來。想來劉三他們定是翻墻而入,謀圖不軌!該死!該死!實在是該死!”

“說得沒錯!此事跟兩位毫無瓜葛,縱有罪名也賴不到兩位頭上。”韓岡雙手一拍,擊節贊道。可是他轉而又是一嘆,“只可惜沒有功勞啊……”

韓岡這麼一說,王九眼睛便是一亮。他行事老辣,聞弦歌而知雅意,自知當下該如何去做。嗆啷一聲,抬手拔出腰刀。一腳踩在劉三的屍身上,刀光連閃,刷刷刷的便在劉三的要害上剁了三五下。

王五看著先是一愣,但轉眼也明白過來。便學著王九的樣,一刀搠進了躺在另一邊的衙役肚腹,又橫里一拖,劃出了個大口子。

兩人的這幾刀,有個名目,喚作投名狀。刀子都沾了血,跟韓岡便算是一伙了,下面再想反口可就遲了。

一切剛剛抵定,幾乎就在同時,大門處轟然作響,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撞門聲。聽到警號趕來援救的隊伍,終于抵達了德賢坊軍械庫的門外。

王五、王九忙提著帶血的腰刀小跑著過去,移開堵門石,打算開門放外面的人進來。韓岡追在后面,急著叫道:“且等一等!”

兩名庫兵現在以韓岡馬首是瞻,立即停下了手。韓岡幾步走到大門后,沖著外面大聲喊道:“是誰人撞門?!”

一個粗豪沙啞的聲音在外回應道:“是巡城!快開門!”

“可有憑證?!”

“……要個鳥憑證!快給灑家開門!”門外一怔之后,緊跟著一聲虎吼,順帶著大門又不知是什麼被什麼東西一下重擊,震得門頭上的石灰撲簌簌的直往下落。

王五和王九有些遲疑回頭看著韓岡。韓岡搖了搖頭,不到開的時候,他隔著門繼續喊話道:“軍庫重地,非許勿入。無有憑證,如何能開?!”

“給爺爺撞開!”門外的吼聲更怒,當真是在命令手下開始撞門。

王五、王九有些慌了,而韓岡仍不為所動,“不能開!”

“等等!”另一人清亮斯文的聲音適時自門外傳來:“本官可不可以做個憑證?”

王九聽聲連忙湊到門縫處,向外一張望,緊張的回過頭來對韓岡道,“是州中的吳節判!”

“州里的節判?”聽著來人並不隸屬成紀縣,韓岡這下方才點頭,“開門罷!”

吱呀一聲,德賢坊軍器庫的大門剛剛移開門閂,打開一條縫,便被人從外猛然一下用腳踹開。躲避不及的王五被撞成了滾地葫蘆,一隊士兵隨即一擁而入,各持刀槍,將三人團團圍住。

“是誰夜吹警號?”一名身穿公服的中年文官跨過門檻,問著韓岡三人,聽聲音,正是剛剛說過話的吳節判。

宋代的重要州府,大抵都有三個名號——州名、郡名以及節度軍額。比如秦州,州名為秦,郡名為天水,節度軍額則是雄武軍。州名是屬于地方行政區劃用名,最為常用。郡名則是古名,大率是爵封之用,比如天水郡公、天水郡君等。而節度軍額,則是承繼自晚唐五代,節度使自太祖杯酒釋兵權后已無實際意義,只是高品武臣的官名,但節度使司的幕僚官們,依然是節度州中執掌政務重要的官員。

吳衍便是隸屬于秦州的雄武軍節度判官,與成紀縣兩不相干,不過占了個近字,故而當先趕了過來。作為節度判官,有執掌州中兵事的資格。

如今西夏人主力正攻打秦州隔鄰、屬于涇原路的原州,而偏師則在攻擊甘谷城,雖然只是按照慣例一年一度的打秋風。但今年年初的時候,秦州剛剛被十萬西夏軍全力攻打,幾個寨堡被攻破,廝殺得極為慘烈,原任秦州知州因此罷職——韓岡的兩位兄長也是死于此役——故而今次也無人敢疏忽。秦州知州、秦鳳路經略李師中已遣一軍前往扼守秦鳳、涇原之間要道的籠竿城今隆德縣,以便能夠直接支援涇原路,而自己又去了秦州轉運樞紐的隴城縣今天水市麥積區,去檢查當地的城防和糧道安全。

李師中不在城內,本是知州副手的通判又剛剛調任,所以吳衍便代掌其職,主管兵事。吳衍做事兢兢業業,也知道如今知州不在,權力三分,實是一點差錯都出不得的。每日晚間他跟節度推官和錄事參軍三人,再加上司戶、司理兩參軍一起,輪流在州衙中值守。

今夜正好是吳衍值夜,當聽到警號響起,便立刻出了州衙帶著一隊巡城甲騎急急趕來。半路上,他心中一直都是忐忑不安,胡思亂想著,只擔心軍器庫出了大事。可當他進了軍器庫大門,卻見也沒有什麼反常,心中卻是微有怒意,只想找出吹響警號之人好好敲打一番。

韓岡不知吳衍所想,正要上前稟報。這時,已經沖到院子深處進行搜查的士兵,突然在后面大叫道,“節判!這里有人死了!”

吳衍循聲望去,借助火炬之光,他終于看到了在三十步外的庭院地上,正躺著三具屍身。急急改口問道,“究竟出了何事?”

這次甚至不用韓岡出頭,王九丟下手中的帶血的長刀,上前將串通好的謊言極有條理稟報給吳衍,“啟稟節判,今夜有三名賊子,謀圖不軌,翻墻偷入軍庫。幸虧韓三秀才警覺,他們才沒得逞!……”

韓岡低下頭,將表情隱在燈火不及的陰暗處,暗自竊笑。千年的時光,進步的不僅僅是自然科學,同時還有社會科學……就不知惡性洗腦算是自然科學呢,還是社會科學?

王九提到了韓岡的名字,吳衍從他那里了解到事情的大概經過后,當即開口問道:“韓三秀才何在!?”問是如此在問,但他的視線已經落到了韓岡的身上。身材雖是高大得像個武人,但身著士子才穿的襕衫,眉宇間又有著濃濃書卷氣,讀書人的相貌和氣度,跟普通士兵截然不同,沒什麼人會錯認。

韓岡上前,作揖行禮:“啟稟節判。韓岡在此!”

韓岡走到近前,借著火光,吳衍更仔細的上下看了兩眼。眼前的年輕人,看起來骨架很大,卻有些病弱態的瘦削,眉眼稍嫌銳利,可說起話來斯斯文文,的確是秀才作派,讓他心生好感:“你是何人?現任何職?”

“啟稟節判,學生韓岡,今忝為成紀監庫。”

“你是個讀書人?”吳衍明知故問。

韓岡恭聲回道:“學生的確讀過幾年書。”

吳衍皺眉:“既是讀書人,怎麼接了如此賤職,豈不是有辱斯文?!”

韓岡嘆道:“縣中有招,乃是衙前之役。家嚴已近半百,為人子者怎能讓老父操此苦事。”

吳衍點了點頭,看著韓岡的目光也柔和了一點,百善孝為先,孝子通常都是與忠臣並立。韓岡出頭應役,讓老父得閑,的確是孝順:“倒是有孝心的!方才吹警號者可是你?”

“正是學生。”

“你再將今夜之事原原本本的說給本官聽……”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39 AM

第12章 大廈將頹急遣行(上)
咚的一聲悶響,伴隨著竭力壓低的慘叫,下一刻,清脆的碎裂聲從陳舉的書房中傳了出來。
黃德用拿手捂著頭,從指縫處露出的額頭皮膚上烏青一片。只要一放手,就可以看見他額頭上剛剛長出的瘤子跟脖子上一般大小。在他的腳底下,是一地的石頭碎片。石頭碎片只看那色作青紫的溫潤,還有其中一塊碎片上那枚圓滑的鳳眼,就可知這石頭碎片的前身,定是難得一見的上品端硯。如今在地上粉身碎骨,看著著實讓人可惜。

被人用端硯砸了腦袋,一向氣焰甚高的黃班頭卻連叫痛也不敢。只按著痛處,老老實實的站著。不過他腦門上挨著的那一記實在夠重,雖然沒見血,但眼前閃爍著金星,腦袋嗡嗡直響,卻像是千百只閃著光的蒼蠅圍著自己打轉。

拿價值千金的端硯丟向著黃德用腦門的那一位,看著黃德用痛得站不穩的樣子,走近了很關切的噓寒問暖了一句:“黃班頭,很疼嗎?”

被那人在耳邊一說,黃德用渾身一顫,忙放下手,低著頭肅然而立,兩個瘤子一上一下交相輝映。只是看他齜牙咧嘴的樣子,肯定是痛得厲害。能讓黃大瘤老老實實的人物,秦州城中並不少,但能讓他發自內心恐懼的,卻也只有陳舉一人。

年近五十的陳舉外表並不起眼,中等的個頭,長得黑黑瘦瘦。可勝在相貌忠樸敦厚,長得慈眉順眼,臉上總是帶著一點謙卑的笑意。對于年輕人來說,他是個可親的長者,對于長官來說,他是個可信的手下。這樣的一個實誠人,第一眼就能博得上司的好感,如果再能辦事得力,哪個長官會不信重?

也就是這個貌似慈祥的中年人,讓幾任知縣含恨而走,多少官員無可奈何。陳舉的勢力,不僅僅局限在成紀縣,在軍中,陳舉有人,在蕃部,陳舉有人,在京城,陳舉照樣有人。曾經有一個進士身份的主簿,想挑戰陳舉的地位。但最后的結果,是主簿被貶去瓊崖孤島,而主簿的妻女則一起給陳舉收入房中。陳舉三十年把持著成紀縣的內外事務,而越發的根深葉茂。

陳舉又瞥了黃德用一眼,眼底的憎厭一閃而逝。黃德用此人勝在聽話好用,所以就算有點貪色,他也從沒放在心上。哪里會想到為了一個才十二歲的小丫頭,竟然鬧出了那麼大的亂子。

想到這里,陳舉心中更恨:‘十六歲就敢孤身出外游學,遠行千里,這樣的人豈是好相與的?!而且還是橫渠先生的弟子,也不想想他的同學里有多少家衙內!他的老師又有多少好友!’

還有自作聰明的劉顯,陳舉也是恨鐵不成鋼。韓岡一個毫無憑籍的措大,敢在大街上與黃大瘤直接翻臉,分明是個膽大包天的光棍脾氣。這樣的人竟然還把他放在德賢坊軍器庫的位置上,只想著能一舉兩得,就沒考慮過什麼叫雞飛蛋打?他陳舉只收了八十貫,就把監軍器庫的位置給了那個膽小怕事的周鳳,到底是為了什麼?!

踩著硯臺的碎片,陳舉在廳中重重的踱著步。這硯臺是他最喜歡的一方端硯,而且還是老坑出來的石頭。是他從一家破落的官宦人家費了不少心力才弄來的,若拿到外面去賣,少說也要上千貫。但現在卻在他腳底下發出嘎吱嘎吱的悲鳴。

陳舉用鞋底碾著硯臺碎片,恨不得這些石子是韓岡的臉,能狠狠地踩在腳底下!

這是陳舉的書房,除了黃德用外,其實還有七八個人高高低低站著一旁。他們都是陳舉的親信,當軍器庫事發后,便被陳舉緊急召喚過來。他們看著一硯臺砸在黃大瘤的腦門上,皆是噤若寒蟬,生怕陳舉將怒氣轉移到他們頭上。

他們都在等著,等著有人將進一步的消息送回來。

更鼓咚咚咚的敲響,聽著鼓點,剛剛交了三更。警號傳遍秦州城時是二更天,到此時才過去了一個時辰,天上的半輪上弦月甚至還沒有升到天頂。

秦州城畢竟有宵禁,巡城、更夫、潛火鋪鋪兵,還有在高聳的城墻上來回巡視的守城軍卒。一整套嚴密的監察體系,讓夜中秦州城的大街小巷舉步難行。陳舉能在德賢坊軍器庫事發后,不到一刻鐘便收到消息,再過了半個多時辰的時間,就把手下從全城的各個角落給找出來,他的勢力之大也可見一斑。

終于,當更鼓敲在三更一點的時候,一名親信下人進來稟報:“押司,劉二爺回來了!”

書房中的眾人精神一振。陳舉忙道:“還不快請二爺進來!”

劉顯聽到傳報,拖著沉重的雙腳走進陳舉的書房。他今夜是將功贖罪,賣足了氣力去打探消息。自家瞎了眼,把一條五步倒當成了菜花蛇抓了起來,如今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就算死了也只能怪自己不長眼睛。

“現在人在何處?”看著劉顯進來,陳舉急急問著。

“現下都在州衙里。韓三,王五和王九都是。”劉顯說著搖了搖頭,“都沒有下獄!”

此時的規矩就是這樣,管你有罪無罪,在定罪之前,定是要在獄中走一遭。而韓岡和王五、王九三人手上都沾了血,按律條,當時就要下獄的。而節判吳衍沒有依律行事,分明已經將罪名認定給劉三和他背后的人物了。在場的眾人都是老于吏事,怎麼會想不明白?神色也是更為不安。

“不用擔心,小事而已。”陳舉溫言安撫手下,他不信區區一個窮措大真能翻了天去。但韓岡的狠辣果決,讓陳舉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他不禁有些感慨,江湖越老,膽子越小,也只有年輕人才能這麼毫不顧忌后患。

劉顯給陳舉出著主意:“韓岡其實可以暫時放到一邊,最重要的還是軍器庫。只要軍器庫里的窟窿不給查出來,劉三的事怎麼都能推掉。”

“也不過萬來貫的虧空,填上就是了,錢從俺這里拿。”陳舉說的輕描淡寫,但隨隨便便就能拿出萬貫家財,就算在東京城里也不多見,“除了錢以外,兵器上虧空今早之前查清數目,差多少就跟趙彬借多少,李相公再怎麼查也不會查到都作院注1去的,就算查到了,讓工匠們隨便造些抵數的也不費多少功夫。”

陳舉其實他心中也后悔,如果早知有這一檔子事,他提前幾個月改改帳冊,就能將虧空填上了;又或者不吝嗇一兩萬貫錢鈔,直接把窟窿補上也沒現在的事了。

“但現在德賢坊被州里的人盯著,錢物就算拿來了,怕是也送不進去!”一名親信提醒道。

劉顯嗤笑一聲:“放在縣衙里不就行了。只要數目合上,再在帳目上加個轉庫,誰還能說不是?”

陳舉點了點頭,這麼做就算想挑刺也挑不出來。輕輕松松的解決了最大的問題,剩下要面對的便是韓岡帶給他們的困難局面。而陳舉此時也有了腹案,“關鍵還是在王五和王九身上。他們是給韓岡嚇住了,也怨不得他們。”

只要王五和王九肯改口,光憑韓岡一張嘴,連口吐沫也吐不到他陳舉身上。陳舉轉身對著站在書房角落里的一名高壯青年,道,“小七,你找個機會跟他們倆見一面,就說是俺陳舉親口說的,前面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但……”

“押司!”劉顯突然出言打斷了陳舉的話,嘆道:“押司有所不知。劉三他們身上皆有刀傷,而且都是砍在要害上!……是王五和王九的佩刀。”

陳舉的話說不下去了,韓岡做事竟然滴水不漏,哪里像十八歲,根本是條八十歲的老狐貍。半天后,他方才恨恨吐出幾個字,“好個韓岡!”

書房中的眾人面面相覷,而黃大瘤的臉色越發的難看。他們都知道,既然作為當事人的王五和王九已經拉不回來,那解決劉三一事的辦法就只剩一個。劉顯欲言又止,陳舉則是猶豫了片刻,最終搖了搖頭,長嘆了一口氣,對黃德用道:“黃兄弟……你先回去吧。”

黃大瘤呆住了,他如何不明白陳舉讓他先回去究竟是什麼用意。他驚叫道:“……押司!”

劉顯走到黃德用身邊,扶著他的肩頭,柔聲道:“黃家老哥,你先回去歇息一下,今天夠你累的。”

黃大瘤的臉色白得如石灰粉過一般,瘤子泛著鐵青色。一天前的此時,他還躺在凈慧庵妙心尼的床上,摟著美貌的光頭尼姑,惦記著韓家的小養娘,可十二個時辰之后,他已是面臨絕境。白天在普修寺門前時,黃大瘤怎麼也沒想到,一日之間,風水輪轉,竟然是他看不起的窮酸措大把絞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絕望的看看陳舉,又看看劉顯,黃大瘤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抓著陳舉的靴子,哭喊道:“押司,你看在俺往日的情分上,留俺一條活路罷!”

“德用你這是作甚,你是俺的兄弟,俺怎麼會不留你活路?!”陳舉面無表情的說著,退后了一步,用眼神示意站在門口處的另外兩名親信:“還不將黃兄弟好生扶將出去!”

兩人會意點頭,這是讓他們監視住黃德用,以防他在絕望中做出什麼事來。他們一手捂住黃大瘤的嘴,一邊從兩邊將他架起,硬夾著不斷掙扎的黃班頭,出了書房。

“二弟,待會兒你去追上黃德用,跟他說,俺保他的妻兒安安穩穩一輩子,讓他放心去罷!”陳舉難得的收斂了臉上偽飾的笑容,臉色陰沉的可怕。

劉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聽到了。陳舉轉過身,透過半開的窗戶,直直望去州衙的方向。沒人看見他的表情,只是半天后才聽見他從牙縫中迸出的兩個字:“韓岡!”

注1:地方州縣中,負責制造兵器弓弩的機構,一般只有邊疆的州郡才有設置。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40 AM

第12章 大廈將頹急遣行(中)

吳衍和韓岡此時正在州衙之中。

秦州的州衙就是普通的院落,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不過占地大,屋舍多罷了。唯一有點特別的,就是周圍的圍墻高達一丈還多,形制如同城墻,有女墻,有雉堞,寬達五六尺。這是為了在城破后,能繼續展開巷戰而設計出的式樣。

大堂,二堂等處于中軸線上的建筑,屬于州衙的正主,也就是秦州知州。至于吳衍這位節度判官,則是擁有西側的一間院落作為自己的公廳。但吳衍並沒有帶著韓岡去節判廳,而是帶著他去找隔鄰的節度推官。

如今北面戰事正烈,經略相公李師中尚未回返。作為署理兵事的節度判官,壓在吳衍身上的事情並不少。但作為第一責任人,他有義務在移交本案時,將事情詳細向主管刑名的節度推官說明。不過此時推官廳中卻沒人值守,吳衍嘆了口氣,又把韓岡帶回了自己的公廳。

“坐罷!”吳衍先喚了一名值夜的老兵,命他端茶上來。再指著下首的一張交椅,示意韓岡坐下說話。他對韓岡的印象很好,說話便甚為溫和。

韓岡沒有坐,反倒對吳衍跪倒行禮道:“學生有事要向節判請罪。”

吳衍納悶,這算是什麼話。他欠身問道:“你有何罪?”

“私開軍庫,取用器械之罪。”

吳衍失笑:“這算得什麼事……”他話聲突然一停,像是想起了什麼,“為什麼韓秀才你能確定劉三三人今夜會來?”

韓岡道:“因為學生今日說要清點庫房以便交接時,帶著學生來此的李留哥神情有異。朝廷下令清點州中財計,府君縱火焚燒賬簿的事,學生也曾聽過。若真有此事,給他們得手后,學生將百口莫辯,百死莫贖。所以多留了一個心,做了點準備。本以為只是有備無患,沒想到他們竟然那般心急。”

韓岡說得並無漏洞,吳衍輕輕頷首表示同意,韓岡說的他都明白,這本也不是什麼奇事。

韓岡就是被挑選出來的替死鬼。失火的罪魁死在了火里,守門的王五、王九判個流放,如果為了保險,在獄中滅口報個瘐死也行。至于軍器庫直屬上司——兵曹和縣尉擔個領導責任,落職待審,如今的知縣則是直接罷任。而押司陳舉,則可以安安心心的跟戶曹書辦劉顯坐在一起喝茶,黃德用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小美人,李癩子幾十年的夙願得償,一切都安逸了。

只可恨吶,韓岡這個反角為什麼不按編好的劇本去演?一場好戲徹底給砸掉了!

韓岡心知陳舉絕對是這麼在想。而他在吳衍面前說出這番話,真正要對付的已經不是黃大瘤,而正是黃大瘤身后的陳舉。當他射死了劉三,逼得王五王九獻上了投名狀,黃大瘤就已經是個死老虎了。但黃大瘤身后,還有傳說中在成紀縣一手遮天的陳舉。

秦州州治便是成紀縣。州衙和縣衙都是在一座城中,陳舉號稱一手遮天,但正如韓岡前日對他父母所說,在秦州城中的一眾文武官員面前,小小的押司根本算不上號人物。他的遮天,不過是像云翳一般,將百姓和官員分割開來,若真有人能沖破云層的遮擋,回頭看看,其實也不過是層稀薄的水汽罷了。

陳舉不似黃大瘤、李癩子,在城中的名聲並不惡。壞事都讓手下親信做了,自己便能得個好名聲。可是在組成了以自己為中心的利益集團的同時,卻少不得會侵害到其他勢力的利益。陳舉在成紀縣中三十年,得罪的人必然不在少數,只是畏他勢力龐大,投鼠忌器而已。如果能從他在秦州布下的關系網上撕破一個口子,動搖到他的地位,在陰暗處涌動的潛流,足以把陳舉的勢力給劈成碎片。

韓岡已經做了個開頭,沒有理由不繼續下去。也心知此時不得不搏上一搏。為了日后的安全起見,必須將陳舉一棍子打死。

“是陳舉嗎?”吳衍的問題,如天外一劍,讓韓岡猛然心驚。吳衍並非蠢人,在秦州任職也有兩年。對陳舉的了解,比韓岡還要清楚。之所以將韓岡三人帶回州衙,而不是移交成紀縣,也正是為了防著陳舉。

吳衍不是不想對付陳舉,但若是因此惹來一身騷,卻又不值當了。陳舉不是小人物,他的垂死掙扎,足以咬進一名從八品京官的骨頭里。

雖然欣賞韓岡,但吳衍不會去冒險!

做官一任三年,但吏職可是能做一輩子。陳舉從他祖父輩起就是在成紀縣衙里做事,那時真宗才剛剛即位沒多久。如今幾十年過去,陳舉本人都已經做了三十年的吏員,升到縣級吏職中等級最高的押司,而且還有幾個散官職,有個名目喚作銀酒監武——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兼監察御史、武騎尉注1。

雖然這幾個名號都是給吏員的虛銜,審官院查無其人,官告院亦不錄其名,僅是唐末五代時官制敗壞后濫封官爵的產物,但能得到這等散官的,一個州近千胥吏中也沒有幾人。

同時此時還有個說法,叫官無封建,而吏有封建。如陳舉這樣祖孫幾代在一間衙門里做事,所在多有,但官員任職不過是走馬觀花,往往一任未滿便調往他任——有的時候,知州知縣的位置上,一年能換個五六個官員——交椅還未坐熱,就要趕著換崗,這樣如何是下面這些人精的對手?

官員被胥吏瞞騙,弄到丟官去職的例子太多了,好一點,也是灰頭土臉,就連包拯包孝肅,也照樣被開封府的胥吏誆騙過。能壓著胥吏好好做人的,泰半皆為名臣,他們整治胥吏的事跡,都能在正史傳記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天下胥吏皆可殺,這句話里含著多少官員的斑斑血淚!

看在橫渠先生的面上,助韓岡一臂之力可以,但吳衍絕對不會赤膊上陣,拿自己去冒險!

昨日兒子獨自入城,回家后韓千六在床上翻來覆去的一夜也沒能合眼。第二天早上起來,渾家和養娘跟自己一樣都是熬紅了眼,一宿未睡。對于孤身留在城中,幾乎是身處敵境的韓岡,家里沒一個能放得下心去。韓阿李趕急趕忙的熱了兩塊炊餅,韓千六拿在手上啃著就往渡頭奔去。

大清早,陰風勁吹,天色陰陰,渡船上的空氣也是陰郁的。韓千六坐在船頭,雙眼死死盯著坐在渡船另一頭的李癩子。韓千六是個老實人,作奸犯科的事從來也不敢想過,甚至很少跟人斗過氣,可他如今都恨不得將李癩子一腳踹進藉水里去。

李癩子在船尾坐得輕松自在,有個小廝跟在身邊,他根本不怕老實做人的韓千六能做出什麼。如果韓阿李在旁邊那就不同了,現在不帶上三五個家丁,李癩子絕不敢跟韓阿李打照面。

“韓老哥,是去城里看你家的三哥兒罷?”

李癩子沒話找話,根本是懷著惡意的挑起話頭。韓千六扭頭看著河水,不去理會。可他這樣反應正是李癩子所喜歡看到的,臉上的笑容更加得意。他親家既然已經拍了胸脯保證了,那塊河灣菜田,幾天后就改姓為李,不再是抱養的,而是親生的了。今天李癩子去城里,也是去探探消息的,去路上能碰到韓千六,不失一個打發時間的樂事。

藉水太窄,韓千六和李癩子都是還沒坐熱屁股底下的船底板,就只感覺著船身輕輕一震,渡船已經到了對岸。下了船,韓千六腳步匆匆,想把李癩子給甩掉。可李癩子帶著小廝就是緊緊跟在后面,韓千六越是失態,他看著越是開心。為了河灣邊的三畝菜園,他跟韓家爭了二十年。如今終于即將如願,李癩子的心情好得一路上哼著小曲,故意惡心著韓千六。

一路疾行,韓千六和李癩子一前一后走到城門下,就見著那里亂哄哄的,多少人被堵在城門口,要排著隊才能入城,幾個士兵反手拖著條桿棒,在城門外呼呼喝喝,整頓著隊列秩序。入城的隊列前進速度很慢,能看到每一個出入城門的行人和車輛,都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搜查一遍才被放行。

李癩子扯住一個出來整頓秩序的士兵,塞了兩文錢,沖著城門呶呶嘴,問道:“城里出了什麼事?”

“好像昨天夜里有個姓韓的衙前殺了人,據說是燒軍器庫被發現了,可能是西賊的奸細。現在進城出城,都得搜一遍身。”

昨夜事發,到現在才幾個時辰,除了相關人等,真實內情還沒多少人知道。從衙門里傳出來的信息都是支離破碎,都得靠著猜測和臆斷來補全。

韓千六就在旁邊,話聲入耳就如五雷轟頂,就像陷入了一場恐怖的噩夢中一般,“不會的,三哥兒不會做這等事!”

李癩子也有些難以置信,但韓岡的硬脾氣他是有所了解的。幸災樂禍的笑容從他的臉上冒了出來,只恨不得狂笑一番來宣泄自己心中的快意。“韓老哥,你家三哥……”

“我怎麼了?”一道很熟悉的聲音突兀的在兩人身邊響起。扭頭一看,李癩子驚得像只兔子一樣蹦得老遠。他剛剛提到的那人,不知何時竟然走到了身邊。

注1:晚唐五代,官職泛濫。如銀青光祿大夫,算是高品貴官,但小小的吏員也被封了此等官職。而宋朝建立后,除了將五代的苛捐雜稅一並繼承下來外,連胥吏帶職的傳統也有所繼承。只不過胥吏的憲職,不通過審官院審核,不經過官告院錄名,看起來再誇張,也只是好聽罷了。像銀酒監武這樣的虛銜,宋廷一次就能封出一百多。而遼國也有著這虛頭散官,用來安撫納粟官(花錢買官)和匠作。只不過避遼太宗耶律德光諱,將銀青光祿大夫改為銀青崇祿大夫。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41 AM

第12章 大廈將頹急遣行(下)

韓岡本打算趁大清早回家報個信,然后再趕回來。沒想到一出城門,就看到了自家老子注1和李癩子。

韓千六又驚又喜,一把抓著兒子的雙臂,上上下下來回打量了好一陣,像是古董收藏家將珍藏的瓷器不小心磕著碰著后,上下檢查有無損壞的那樣緊張:“三哥兒,你沒事吧?”

韓岡笑著反問:“孩兒像有事的樣子?”

“你沒殺人?!”

“這事啊……”韓岡輕輕笑了起來,橫著瞥了李癩子一眼,在韓千六眼中,兒子現在的眼神就跟方才李癩子的沒兩樣,“孩兒的確殺了人……”

韓岡的話在這里頓了一下,韓千六的臉蒼白了起來,李癩子則仿佛被金塊砸到了腦袋,又高興卻又疑惑。而韓岡立馬為他解惑:“劉三、張克定、肖十來。這幾位,里正應該都認識罷?”

現在輪到李癩子臉色蒼白了,雙腳軟綿綿的毫無力氣,親家的小跟班他怎麼會不認識:“他……他們……”

“昨夜孩兒接了看守軍器庫的職司,沒成想半夜里這三個賊子竟然偷偷闖進來意欲縱火,便給孩兒殺了。”韓岡快意的看著李癩子的臉色由白變青,因與陳舉結下死仇的一點擔憂,在看到李癩子這番表情后也輕松了不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自己能做翻了李癩子和黃大瘤,照樣能掀翻陳舉!

“劉三三人都是里正姻親的跟班,他們去軍器庫放火,貴姻親怕是也逃不過罪責。我出來前正好模模糊糊的聽一句,黃德用……”韓岡的聲音很輕,細微的話聲卻如同晴天霹靂在李癩子耳邊炸響,“已經畏罪自盡!”

時間過得飛快,而州中對軍器庫案的審理也是速度飛快。

十天前的那一聲警號,已經從秦州百姓的家常閑談中消失。劉三等人的死所造成的影響也漸漸沉寂。罪魁黃大瘤畏罪自殺,一切罪責都擔到了他的身上,家產盡數沒入官中,而他的妻女也被充入教坊司,而兩個兒子則莫名失蹤。州衙只發出了兩張海捕文書,為兩個兒子定下了五貫的賞格,便宣告一切結案。

陳舉曾經拍著胸脯,要保著黃德用的妻兒——他做到了。他保著黃德用的兒子改名換姓遠走高飛,而黃大瘤的幾個妻女,剛進教坊司還沒過夜便被高價贖走。為了從州中得到一紙脫籍文書——官妓的從良必須要得到官府同意——陳舉費的錢鈔不在少數。

通過安撫黃德用的身后事,陳舉略略安定了身邊的人心。接下來要對付的,便是害得他損失了三成多身家,又欠下多少人情的外敵。韓岡不死,人心不安。

一個穩定的官僚社會,其各個部門的權利劃分,已經有了常年積累下來的定規。以節度判官的威風,卻也壓不住下一級的地方官。

這些天來,韓岡日日在普修寺苦讀不輟,間中拉弓射箭來調節心情。唯有去吳衍府中與他的閑談,方算得上休息。韓岡如此用功,讓吳衍更加看重。只是他幫韓岡做得身份證明,想求一個單丁戶的認定,成紀縣絲毫不理。而成紀知縣發來的一紙文書,韓岡卻不得不走進縣衙中。

繞過空空當當的大堂,走在通往縣衙二堂的石板路上,韓岡的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自縊而死的黃大瘤他曾去看過,臉皮紫得發黑,舌頭吐得老長,頸上的那顆瘤子卻干癟癟、皺巴巴的如同一個放久了的蘋果。不同于十天來,幾乎天天過河來探視的韓千六,韓岡心里並沒有勝利的喜悅。因為這只是陳舉為了自保而斷下來的壁虎尾巴。毒蛇尚在身后吐著信子,他夜里依然是睡不安穩。

一名長得慈眉順眼的老胥吏領著韓岡向里走,另一名身上披了白麻孝服的青年與他擦肩而過。韓岡記性很好,記得那正是被他頂了位置的周鳳。這幾天來,韓岡一想起周鳳,便不得不感嘆他真是好運氣,若不是自家惹來黃大瘤,他少不得落個烈火焚身化焦屍的下場。

領路的胥吏見韓岡回頭望著周鳳,笑道:“這小子也是運氣,他老子前夜上吊了,他家成了單丁戶。今天縣尹開恩,便放了他回家。”

韓岡神色微動,“真巧……”

“這等巧也沒人喜歡,今年就剩兩個月不到,如何不能再忍一忍。”胥吏搖頭嘆道,感慨萬千。

韓岡冷笑,‘若不是你們這些胥吏貪酷,周鳳之父又何必自了性命,只為了將兒子保回來?’

兩人走到二堂前,老胥吏沒直接進去,而是轉頭對韓岡道,“韓秀才,人死萬事空,黃德用已死,一切過節都該揭過了,那李癩子還請放他一馬,讓他退了你家賣給他的田也就罷了。”

韓岡愣住了,這唱的又是哪一出?這幾天聽每日入城的韓千六講,雖然株連是株不到姻親上,李癩子卻也被提到州衙中好生拷問了一番,過了三天出來后,秋天的蛤蟆變成了春天的蛤蟆,瘦得整整一圈,家產也損失近半。這一番折騰后,他被韓岡的手段嚇的魂飛魄散,天天上門賠罪,還要送回當初強買的田地。若李癩子有陳舉撐腰,又何須如此?

只是疑惑歸疑惑,該說得話還得說:“黃德用既然死了,韓某哪還有仇人?李癩子那是更是小事,賣給他的田地日后我家自會用錢贖回,不會占他一文便宜。”

“好!好!好!秀才果然寬宏大量。”老胥吏笑道,“即是如此,俺就提醒秀才一聲。今天縣尹傳喚,可能是要派秀才你新的差事。你進去后將家里事稟報縣尹,報稱單丁戶,也可今天跟周鳳一樣徑自回家去。想想李癩子,他現在也沒膽子不幫你具結作保。”

韓岡躬身道謝:“多謝陳押司!”

陳舉神色一凜,再仔細打量韓岡。只見他還是普通的士人裝束,外表上溫文爾雅,其風儀,秦州的士人少有能及。唯其眉眼如刀,在斯文中平添了許多銳氣。但陳舉還記得,當黃大瘤的屍身從家里抬出去的時候,這一位秀才就站在門外的圍觀人眾中,如同鶴立雞群。當時他凌厲的眼神不是看著黃大瘤,而是盯著自己。雙眉如刀,眼神如劍,陣陣寒意從體內升起,自家的皮膚都被激起了一陣戰栗,心中只念著不愧是名師弟子。若不是已經結下了解不開的死仇,他真是不想招惹橫渠先生的學生。

“好說,好說!”陳舉干笑著打著哈哈,陪同韓岡跨入堂中。

一圈衙役圍在二堂內,明鏡高懸的匾額下,一個三十上下的年輕人端坐著。正是如今的成紀縣知縣。韓岡進來后,他忙著簽書文件,發落子民。只等到半個時辰后,他得空下來喘口氣,一抬頭,便看到了儀容出眾的韓岡。

韓岡穿著青布襕衫,頭戴方巾,一身讀書人的裝束。高大的身材,鼻正眉直,雙眼清亮,一看便氣度不凡。

對上讀書人,成紀知縣不願失禮,溫言問道:“你這秀才,姓甚名誰,來衙中又有何事?”

韓岡恭聲行禮:“學生韓岡。得招來衙中候命。”

“韓岡?”成紀知縣臉剎那間冷了下去,不復方才的溫和。

德賢坊軍器庫的事讓他吃了不少掛落,今年的考績少不得要判個中下,磨勘時間又要延長一年。他從陳舉那里聽了不少小話,幾乎把韓岡恨到了骨頭里。什麼事不能縣里處分,偏偏鬧到州里去!張載的弟子又如何?張橫渠不知收過多少弟子,只聽過兩次講經也能算是學生!這樣的灌園小兒,又有什麼好后臺!?

“你就是韓岡?!”成紀知縣又追問了一句。

“學生正是韓岡。”韓岡恭恭敬敬的行禮回話。

知縣的臉板著,冷聲道:“韓岡,你既然應了差役,卻只做了一天的監庫。我成紀縣事務繁蕪,也留不得閑人。如今正有一批犒軍的銀絹和酒水要送去甘谷城,就由你來帶隊。”

‘要不要繼續擔任衙前?’若是擔任押運,運輸途中的損失都得自己來承擔。但他韓家可沒半點多余的錢鈔。

對于韓家來說,卸了衙前苦役,是最好的選擇。而一起跟進來的陳舉,則是溫和的笑著,沖韓岡投過來鼓勵的眼神。韓岡心底卻在冷笑:‘若真的有心,現在就該幫我說話了。’

這肯定是陷阱!

單看現在這種情況,周圍衙役都是虎視眈眈,而且也不知陳舉是怎麼在成紀知縣面前編排的自己,那位年輕的進士知縣看過來的眼神也是頗為不善。也許自家只要說個不字,大概就會被掀在地上,碗口粗的殺威棒伺候。不管以他現在的身體條件,還是沒生病前的狀況,都是挨不了幾下,就要一命嗚呼。

陳舉倒是好演技,但群眾演員們的水平就差得多了。韓岡在他們眼中看到的盡是殺機,不是‘也許、大概’,而是‘肯定’!殺人滅口,順便收拾人心,陳舉的確好算計。

‘但若是我答應呢,你還能當下動手?君子不吃眼前虧,就是暫且應下又何妨。當著我的面把周鳳放了回去,想的就是讓我這個單丁戶說個‘不’字罷?如何會讓你如願!’

心念轉動,韓岡便一口應承下來,“既是明府之命,又為得國事,韓岡自當遵從!”

不得不應下押送犒軍的差事,韓岡臉上如同掛著寒霜,只當他看到陳舉的臉色也是一般的難看時,才讓他的心情好上了一點。

出了二堂,他抬頭仰望灰色的天空,自己命運自己不能把握,而是被人操縱著。如果能有個官身,陳舉之輩如何能動他分毫。發自內心的感嘆喃喃出口:“還是做官好啊!”

注1:關西人俗稱父為老子。所以有小范老子范仲淹,大范老子范雍的說法,這是尊兩人為父的意思。而為了讓兒子免去服差役,老子上吊的事,也非杜撰。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42 AM

第13章 赳赳鐵騎寒賊膽(上)

“從秦州往甘谷城的路可不好走。”普修寺的廂房中,韓千六在燈下搖頭嘆氣,“黃大瘤死了,李癩子服軟,本以為再沒事了,怎麼還被攤到這樁差事。唉……”

“誰讓孩兒得罪了縣尹。”韓岡也是苦笑,“自來做官都是瞞上不瞞下,都生怕事情捅到上面,妨了自家升官發財的路。但軍器庫一案被州里截了去,死的、辦的都是成紀縣中的人。縣尹因此吃了不少排頭,少不得一個失察之罪,當然看孩兒不順眼。”

“這……這……”韓千六給驚到了,已是初冬的天氣,頭臉上卻騰地冒出豆大的冷汗直往下流。黃德用區區一個班頭就害得韓家差點翻不了身。現在黃德用死了,但陳舉還在,卻又得罪了知縣,他舌頭嚇得直打結:“這……這可怎生是好?!”

“爹爹不用擔心。”韓岡安慰著,“孩兒現今與吳節判交好,若有什麼事情,他總會幫忙擔待著。縣尹如今也不過是出口閑氣,不會做得太過。左右就是一趟押運,避是避不過的,先走著看罷。”

韓岡這話是說給韓千六聽的,實際上他面臨的情況要危險得多。成紀知縣不會要他的性命,但陳舉可是要的。他在公堂上沒能如願,后續手段當是一招招的接著殺過來。而從這幾天來跟吳衍的接觸來看,韓岡知道,雄武軍節度判官絕不會正面與陳舉過不去的。

做官的都是怕麻煩,能少一件事就是少一件事。他能為韓岡移文成紀縣,是他看著韓岡順眼,能幫就順便幫一手,但如果幫不了,那也就攤攤手,連句抱歉都不用說的。

不過韓岡本來就不是把希望寄托給別人的性子。他對吳衍的要求也不多,請他隨便找個理由,遣幾個可信之人假借去甘谷城送信的名義與韓岡他同行,算是隨行護衛,應該不成問題。再多的,韓岡自信光憑自己就能解決。

陳舉的勢力在內而不在外,秦州城中他根深蒂固,可出了州城,陳舉能動用的手段就只剩下幾個選擇,要防備起來也容易了許多,就是怕陳舉害他不成,轉去找父母和小丫頭出氣。

“別說這個了。”韓岡不想再在知縣和陳舉的話題上說太多,省得他走后父母和小丫頭擔心,他問韓千六道:“去年楊太尉修甘谷城。爹爹你也是應役的,從秦州到甘谷,哪段路平,哪段路險,應該有個數罷?”

韓岡嘴里的楊太尉,大名喚作楊文廣,是當年威震云中的楊業楊無敵的親孫,力克契丹的楊延昭楊六郎的兒子。韓岡不論前生今世,都是對這幾個名字耳熟能詳。

楊文廣為將有勇有謀,不輸父祖之風。如今已年近六旬,仍拼殺在對抗西夏的第一線上。他曾參加過平定儂智高的戰役,當主帥狄青北返后,以邕州知州的身份鎮守廣西邊境。在現如今的大宋諸多武臣中,楊文廣算是碩果僅存的名將。

去年修筑甘谷城的時候,楊文廣是秦鳳路兵馬副總管——總管則慣例是由身為文臣的秦州知州、秦鳳路經略安撫使兼任——現在他正擔任涇州知州,抵抗著西夏人的進攻。

當時為了能在西夏人反應過來之前,將處在戰略要地的甘谷城——當時還叫做篳篥城——筑好,秦州的六個縣幾乎是全民動員。秦鳳經略司一口氣從秦州調集了七八萬民伕參加,韓岡的大哥去了甘谷城工地夯土,而韓千六也被緊急征召起來運送糧草。

“去年為了給甘谷城運糧,你爹俺從秦州到甘谷,再從甘谷到秦州,來回跑了整六趟。說起來,那條路真是再熟也不過了。”韓千六嘆了口氣,感慨萬千,“那條路啊,可不好走!”

韓岡點了點頭,雖然甘谷城就在秦州州城的西北面,直線距離只有五六十里,但由于兩城之間隔了一重高聳分水嶺,一個在藉水河谷,一個在渭水河谷。這個時代可沒有什麼隧道或是穿山公路。想從秦州城運輜重去甘谷,必須先向東,沿著藉水走到隴城縣今天水市麥積區,那里是藉水與渭水的合流處。

藉水與渭水雖然都是東西向,不過北面的渭水更近于西北——東南走向,與由正西向正東流淌的藉水有個不大的夾角。韓岡押運的這批軍資便是要在隴城縣由藉水河谷拐個大彎,轉到渭水河谷,再從渭水上溯,改往西北方向去。一路要經過三陽寨、夕陽鎮、伏羌城、安遠寨,最后才能抵達目的地甘谷城。

“根本就是要繞個大圈子,多走上百十里地。”韓岡對秦州到甘谷的這條路,了解得就這麼多,“而且渭水和藉水都不是一條直線,河道在山間曲折多變,看起來近,走起來卻遠得很。”

“所以說不好走啊!山路又長又窄,又是彎彎繞繞,不過隔著一重山,竟是要走上四程路。”韓千六用手指在茶盞中占了點水,直接在桌面上畫起路線圖來,“從州城到隴城,這是第一程……”

一程就是一天行程,韓岡打斷韓千六的話,問道:“不過才三十里地,秦州到隴城的官道修得又好,怎地這就算是一程了?”

韓千六笑道:“三哥兒你不知道,從隴城往三陽寨今天水渭南鎮的第二程這小六十里地太難走了,都是在山夾縫里,沒得地歇腳。所以到隴城后須先歇上一夜,第二天四更天不到就得上路,一鼓作氣到臨夜時才能趕到三陽寨。”

韓岡點頭受教,心知這一路陳舉若有什麼安排,應該先出現在第二天,如果第二天沒有出現,那便會出現在第三天。“那第三程就是從三陽寨到夕陽鎮今天水新陽鄉嘍?”

“哪得那麼好事?!才二十里地出頭怎麼歇?還是四更天上路,巳時前能在夕陽上鎮歇個半刻,再急腳趕過裴峽去,大約酉時能入伏羌城今天水甘谷縣城歇息。”

韓岡再點頭,又把裴峽兩個字記在了心底。

韓千六看著韓岡老實聽教,興致一下變得極高,更是說得口沫橫飛:“伏羌城那是甘谷水今散渡河匯入渭水的地方,這第四程便是沿著甘谷水向北去,三十里到安遠寨今安遠鄉,再三十里方才到甘谷城。楊太尉在大甘谷口修得這座城,把整個甘谷都括了進來,少說也有數千頃的上等良田。

甘谷本是篳篥族世代所居,甘谷城剛修的時候也還叫篳篥城。不過十幾年前他們給黨項人逼走了,換了心波三族來占著。現在甘谷有一半的地是他們的,還有一半他們也想貪掉。聽說如今正鬧著呢,三哥兒你通過甘谷的時候,說不定還會碰到些麻煩。”

對于北上甘谷的路線,韓岡大體上已經了解了差不多,現在又從有過親身經歷的韓千六印證了一番,幾個可能有危險的地方他都會做好防備,如果吳衍派來的人得力,保著自己安全抵達甘谷不成問題,即便不得力,他當日就在軍器庫找到了一些有用的東西,足以應對一些危急狀況。等到安然抵達甘谷城,他有的是辦法出頭。

對于情報的搜集,韓岡也許還不如秦州城中慣談著家長里短的婦人,但對相關情報的整理、分析、推斷,這些在后世就算在商業活動上也是必不可少的手段,在此時的情報活動中,依然是塊因少有人涉獵而缺乏系統的空白。

這些天來,韓岡對有關陳舉的情報著力打探了不少,排除掉了一些明顯誇張扭曲的信息,陳舉所擁有的明面上的實力,韓岡大體上都已經有所了解。而既然看到了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那隱藏在水下的陰影也逃不過明眼人的追根究底。

陳家的田產遍布秦鳳路的五州一軍,其能動用的人力,至少在秦鳳是個驚人的數字。而秦州城中的幾家市口優良的出售吐蕃特產的商鋪,以及面向蕃部的大型商號,證明陳舉必要時還能動用蕃人的力量。與京中的聯系,在各處城寨中的人脈,通過對陳舉擺在明處的實力的解析,他所能動用的手段韓岡可以做到心中有數,現在他唯一擔心的,就是父母和韓云娘的安危。

“爹爹!”燈火在韓岡臉上投下的陰影中滿載著憂心,連一貫銳利的雙眉也變得糾結起來,“孩兒這一去,陳舉必然有花招要使。孩兒倒不懼他的齷齪手段,就是擔心你和娘會有什麼不測。舅舅如今在鳳翔軍中,陳舉手再長也伸不到那里,不如你和娘帶著云娘去投舅舅一陣子,等孩兒把這里的事處理好,你們再回來。”

“三哥兒你孤身一人對付陳舉,可有多少把握?”

韓岡展顏笑道:“爹,你也看到黃大瘤的下場了。陳舉勢力雖大,在孩兒眼里也並非無懈可擊。只要沒有后顧之憂,孩兒有的是手段應對。”

“好!”韓千六沒多考慮就點頭答應了下來,李癩子和黃大瘤的結局,給了他很大的信心,也知道自己留在秦州只會給兒子添亂,“俺回去跟你娘說一聲,去你舅舅那里避一避。”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44 AM

第13章 赳赳鐵騎寒賊膽(中)

三更時分,萬籟俱寂,而書房中仍燃著幽幽燭火。陳舉猶未入眠,正與劉顯隔案對坐。桌上擺著的兩盞尤冒著滾滾熱氣的紫蘇和氣飲,清淡悠然的香藥味隨著蒸汽彌散在書房中。宋人喜飲茶,更喜歡名為飲子的藥湯。陳舉便最喜的便是在入夜后,喝上一盞濃濃的紫蘇飲,視天候的變化增減湯中的輔料,用以滋補養身,近五十的年紀,還能有著一頭黑發,也都是日常調養得宜之故。

“都安排好了?”陳舉鄭重其事的問著劉顯,慈眉善目的一張臉透著陰狠。上一次他這般謹慎計劃,是六年前要對付一個進士出身的主簿,再上一次,則是十一年前的成紀知縣,如今他要害的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窮措大,但陳舉的表情,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卻比對上兩個進士還要緊張三分。

“押司放心!今次讓薛廿八和董超跟著韓三去。他們兩個都是武藝高強,又對押司你忠心耿耿。一路兩百里,總能找到機會料理了他。”說罷,劉顯謙卑的看著陳舉,“不知押司意下如何?”

陳舉舉著碗喝了一口滾熱的紫蘇飲,挑起眼問道:“沒了?”

劉顯楞了一下,小聲問道:“……難道押司覺得薛廿八和董超兩人對付不了韓三?”

“對付韓三?”陳舉帶著疑問的口氣慢慢說著。臉色猛然突變,甩手用力一砸,哐當一聲,紫蘇飲在空中潑灑開,天青色的薄胎瓷碗在地上碎成了千百片,劉顯從椅上被嚇得跳了起來。

“你還敢小瞧韓岡?!”陳舉眉頭纏繞一股子戾氣,指著劉顯的鼻子厲聲罵道:“看看你前面支的招,那猴崽子上當了沒有?!他比鬼都精!兩人頂個屁用,他能讓王五、王九幫他殺劉三,難道就不能收服薛廿八和董超?!”

劉顯被罵得抬不起頭來。今天白天讓陳舉跟韓岡示好,就是他這個狗腿軍師出的主意。只要韓岡敢為自己申訴,少不了被打上十幾記殺威棒。以剛病愈的那個癆病鬼的身子骨,三五棒也就死了。能把韓岡打死在縣衙中,日后誰還敢捋陳押司的虎須?沒想到韓岡卻一口應承了下來,什麼伎倆都沒用了,總不能這樣還打,韓措大也是有后臺的。

陳舉罵了半天才停,厭憎看著百無一用的戶曹書辦,也不指望他的主意了,道:“末星部那里派人去知會一聲,讓他們動手。韓岡這一隊才三十多人,末星部應該能對付得了。”

劉顯有些遲疑:“攔道劫路……末星部怕是不敢動官中的財貨!”

“那他們今年冬天就給我凍著。一滴酒、一匹布、一兩棉花都別想從我這里買到!”陳舉賺錢可不僅僅靠著魚肉鄉里,他家的商號暗地里掌控了好幾家蕃部的交易權,這才是他隨隨便便就能拿出幾萬貫的主因。他冷哼了一聲:“前年他們能做下,今年難道就不能做了?”

“知道了!”劉顯低聲應下。秦州的蕃部多有靠劫道來賺外快的,雖然很少有部族敢動官貨,但商旅被劫的不在少數,末星部也不例外。但官貨和私貨有時不一定能分得清,就像末星部,他們前年就誤劫了軍資,惹起了好大一通亂子來,是因為沒有留下活口才逃過了追查。只是沒能逃過陳舉的眼睛,成了他捏在手中的把柄。

陳舉屈指叩了叩桌子,兇厲之色在眼中閃過,光是一個末星部他並不覺得有多保險,兔子還有蹬鷹的時候,獅子搏兔也不是十拿九穩:“再送封信去甘谷,跟管庫的齊獨眼說一聲。萬一末星部縮了卵,我們還有后手。”

一般來說,押運糧秣軍資中最讓衙前們頭疼的,不是艱險曲折的道路,而是抵達目的地后,接收點驗押運物資的監庫官吏。如果說從秦州到甘谷在崇山峻嶺中穿梭的四日行程,有如潼關之險、蜀道之難,那甘谷城的監理庫帳的管勾官齊獨眼就如黃泉前的鬼門關一般。

多少衙前押運了糧秣軍資抵達甘谷之后,都要在齊獨眼手中被血淋淋的剝上一層皮去,如果老老實實交錢免災,那也就罷了,若是推三阻四,少不得要吃幾頓殺威棒。陳舉跟齊獨眼交情匪淺,狼狽為奸的事情沒有少做過,請他出手對付韓岡,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齊獨眼太貪了,不大出血根本使喚不動他。”劉顯替陳舉心疼著錢鈔,齊獨眼之貪,名震秦鳳,若不是他買來的后臺牢靠,早就被彈劾下去,要請他出手,不是百來貫就能打發的。“可今次又不是一定要他出手,末星部的那一關韓岡根本過不去,只是為防不測才要勞動到他。”

“這筆錢省不得,寧可到最后成了畫蛇添足,也不能讓韓岡逃出生天去!”

如今的局勢,陳舉不會吝惜家產,雖然他能把韓岡弄去押運軍資,但他的身家、他的弱點已經暴露的光天化日之下。只有始作俑者的韓岡死了,表面上跟自己毫無瓜葛的死了,才能讓那些隱藏在黑暗中的猛獸們,收回他們的貪婪目光。

韓岡必須死!

兩天后,熙寧二年十月廿八,天上鉛云密布,空中寒風凜冽,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眼見著就要落下,無論從天氣還是黃歷來說,都是不宜出行的時候。但韓岡卻沒有按照歷書自由行動的權力。

從縣衙拿到通關文書,再查收了押運的銀絹酒水和載貨的車輛,韓岡跟趕來送行的韓千六依依道別。而韓岡的母親韓阿李,已經帶著小丫頭在城外等著,等韓千六送走了兒子后,就一起去投靠韓岡在鳳翔府做都頭的舅舅,過了年后再回來。

韓岡的外公過去也是個都頭,好水川一戰,宋將任福及其麾下全軍覆沒后,他曾被緊急調往籠竿城駐守。與被同時征發到籠竿城的韓岡祖父結識,最后將女兒許配給韓千六做媳婦。有韓岡的舅舅這位兩代在軍中的老軍頭保護,至少安全上不用擔心。

目送韓千六離城,韓岡開始了自己衙前生涯的第二項差事。

隨行的有三十七名趕著騾車的民伕,他們都是鄉里的三等和四等戶,服的是夫役,與韓岡服的衙前役類型不同,但同樣的辛苦和危險。除此之外,還有兩名跟韓岡一起來押運軍資的長行——軍中的普通士兵都喚作長行——一個姓薛,族中排行二十八,人稱薛廿八,一個大名喚作董超,都是常年在縣衙中跑腿的角色。不過以韓岡看來,這兩名軍漢都是從骨子里透著陰狠兇戾的人物,絕不是好相與的。

‘夜里睡覺要小心了,要不干脆先下手為強。’韓岡心里盤算著,到底哪一種策略更安穩一些。他心中已是喊打喊殺,視線中也不免帶上了一點殺意,如刀一般在兩人的臉上劃著,反倒將薛廿八和董超看得渾身不自在,最后忍無可忍,狠狠的瞪了回來。

‘還是殺了吧!’經過了那一夜,韓岡早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只要覺得有必要,殺殺人放放火也沒什麼不敢做的。而他也不缺暗地里害人的手段,摸了摸藏在懷中的一個小包,不得不說,軍器庫真是個好地方,什麼東西都有。

繳送甘谷的軍資已經如數捆扎上騾車,銀絹和酒水都不是占地方的東西,這些個騾車運載的數量,足以讓駐扎在甘谷城里的三四千名官兵快活的過到臘月中。三十七名民伕俯首帖耳的站在車子旁邊。韓岡一頭頭牲畜、一輛輛車子親自檢查過,確認騾子是否健康,車子上的東西是否都扎得足夠結實。吳衍答應派來的人到現在還沒到,韓岡費盡腦汁的想要再拖一些時間。

“韓秀才,該上路了。”董超不耐煩的催促著韓岡,薛廿八在旁拿著水火棍乓乓的搗著地面,也是等不及的樣子。他們知道韓岡是在磨時間,等下去說不定事情會有什麼變局。

可韓岡是一行的頭領,要上路,須得等待他的命令,韓岡不肯動,他們還能架著他走?——在城中,還做不得這等事。當然,若是路上軍資有所折損,罪名也是韓岡擔著,得照數描賠。衙前役最苦的地方其實就在這里,因此而破家蕩產的數不勝數。

‘上你娘的路!’韓岡心中暗罵,沒好氣的回頭看了兩人一眼:“磨刀不誤砍柴功,你們急什麼?”

等一切檢驗完畢,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韓岡抬頭看了看天色,天上的陰云越發的厚重起來,再不走,怕是到了半路上就要冒雪前進了。

“韓秀才,這下該走了罷。”

韓岡慢慢的拖時間,董超、薛廿八和一眾民伕早就不耐煩的坐下來等著。見韓岡終于將最后一輛車檢查好,兩人站起身又一次催促著。

“天光甚好,也不用太著急。”韓岡睜著眼睛,說著瞎話。

“好個屁!韓措大你是鳥書看多了,眼珠子發昏……”董超跳起就張口開罵。

韓岡瞥眼過去,眼神鋒銳如刀:“我說天光好,那就是天光好。軍令在我,莫道韓某不敢殺你,以正軍令!”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1:46 AM

第13章 赳赳鐵騎寒賊膽(下)

“殺你娘!別以為你殺了劉三,爺爺就怕你……”董超捋起袖子,就想給韓岡點顏色看看。韓岡是夠狠,殺了黃大瘤和劉三的手段,他們這些市井中的無賴想都想不出來,但他董超也不是孬種。市井中常年打混的,講究的就是狠字,嘴不能軟,氣不能短,不然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只是他剛上前,胳膊肘便給扯住了。回頭一看,薛廿八正拼命朝他使眼色。董超臉色數變,最后重重哼了一聲,朝地上吐了口吐沫,還是退了回去。薛廿八對韓岡笑了一笑,也跟著退回去坐下。

韓岡見董超和薛廿八縮了頭去,心中凜然,能忍一時之氣,可見他們肯定有什麼算計在后面要施展。不過他順帶激怒兩人的目的也達到了,等吳衍派來的人到了,出了城后,他自有手段對付他們。只是韓岡心中還是有些焦急,如果吳衍派來的人不到,那自己就只能孤身面對董超、薛廿八二人。雖然暗中已有自保手段,但手上只剩一兩張底牌可打,讓他總是有些難以安心。

韓岡低下頭,正想將車子、騾子反過來再檢查一遍,磨一磨時間,卻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重重的從身后壓了過來,聲勢急如奔雷。急回頭循聲望去,只見一名騎兵正直奔輜重隊而來。

“好了。”韓岡終于放下了心頭大石,他們所處的巷子並非要道,不是發送軍資的日子便少有人走,這名騎兵明顯的是沖著車隊來的。他直起腰撣了撣身上的塵土,仰頭看天,天色依然晦暗:“差不多該上路了。天色看起來不太好啊!”

董超朝韓岡這邊吐了口痰。心道又不是你韓家養得狗,你說走就走,說留就留。他坐在地上就是不動彈。薛廿八則看出了來人氣勢洶洶的,勢頭有些不對。他跳起身,繞過韓岡,對來人喝問道:“是什麼人?!”

“是你爺爺!”那名騎手遠遠的一聲大吼回來,不但耳朵尖,看起來脾氣也不甚好。

吼聲很耳熟,身形也眼熟,韓岡只覺得其人的身份在腦海中呼之欲出,就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來人轉眼間便越來越近,倒是董超先認出了他的身份,也驚得一下蹦起,叫道:“王舜臣,怎麼會是你?你來這里作甚?!”

被董超喚做王舜臣的騎手也不多話,等幾步沖到近前,他一勒馬韁,手腕順勢一擺,馬鞭刷的一聲抽了下來。一條血痕頓時出現在董超的臉上:“爺爺的名諱也是你叫的?!”

跳下馬,王舜臣對韓岡直接了當道:“你們是去甘谷城的罷。灑家奉命要送密信去甘谷,跟你們正好順路。算是你們運氣,有灑家保著你們一起走。”

“多謝殿直!”韓岡忙著點頭,他不知王舜臣官位為何,但往高里說卻是不會有錯。韓岡一邊說著,直盯著王舜臣看,只覺得面熟,卻還是沒能認出來。

董超用手捂著臉,指縫間都往外冒出血來。卻一聲也不叫痛。他算是個市井好漢,一個潑皮光棍,被陳舉抬舉了升入了縣衙。圈養了許久,但潑皮破落戶的脾氣還沒有改變。方才被韓岡逼退,已是怨憤,現在又挨了一鞭子,他更是心中發恨。沖著王舜臣一陣大叫:“王舜臣!你騎馬,俺們走路,你跟俺們又不是一路的!”

“大道朝天,爺爺愛橫走就橫走,愛豎走就豎走,端看爺爺的興致。難道爺爺走路還要向陳舉那廝報備不成?!”

這腔調也是似曾相識。又看了王舜臣幾眼,韓岡突然恍然,他不正是自家死中求活的那一夜,跟著吳衍一起來援救、隔門怒吼的巡城隊官嘛!

吳節判說話算話。前天韓岡請他幫自己安排了個隨行的護衛,他果然將人派來,還是有膽色的強手。

‘原來就是他啊……’

在宋代,喚作堯臣、舜臣的特別多,一抓一把。就像后世共和國開國時,起名叫解放、向陽的一樣。這是思慕上古賢君所起的名諱。

王舜臣的名號普通,但相貌卻極有特色。他臉很大,幾乎比常人大一倍,手也很長,雖不比劉備,垂下來離膝蓋也不遠。寬厚如石板的身軀上,長著一張有些丑陋的臉。再加上留了一嘴亂叢叢的絡腮胡子,眼睛圓圓,一瞪起來,幾乎與傳說中的張飛有五分相像。

只是王舜臣善用的不是丈八蛇矛,而是弓和鐵簡。

就在王舜臣的馬鞍后側左右,各挎了一只弓袋,里面裝的角弓尺寸並不算大,可制作之精良,是韓岡生平所僅見。而在馬鞍前側,則是掛了兩支四棱鐵簡,上面泛著油光,顯是保養得很好。弓和簡,便是王舜臣的主要裝備,在宋軍中,也是屬于制式武器。

王舜臣身量不高,大約五尺二三的模樣,雙腿還是羅圈腿,兩腳貼緊時,他的雙腿仍然並不直。但這是常年騎馬的特征。王舜臣雙臂長而有力,從身體條件來看,他的弓術絕然不差。

“王舜臣!別以為身后有了節度判官就能保著你。出了差錯,你擔待不起!”

有董超為鑒,薛廿八不敢放些狠話,只能從利害方面入手,但王舜臣可不吃這一套,立刻反咬一口:“你兩個鳥男女在這鬧個甚,不知道甘谷城正等著這批酒水嗎,還拖個鳥?!莫道灑家不敢殺你兩個鳥貨,軍法立來可不是作擺設的!”

他罵著,馬鞭再一揮,在空中劈啪作響,落到兩名押運的長行身上,抽得他們滿地亂滾。王舜臣在秦州兇名早著,也不怕兩人敢還手。一頓鞭子,讓董超,薛廿八趴在地上直哼哼,衣衫破爛,臉上手上多處血痕。不過王舜臣沒下重手,並未傷到兩人的筋骨,至少在秦州城中,他還不能把兩人給廢掉。

王舜臣將馬鞭收起,猛然回過頭來。擰著眉盯著韓岡,一雙環眼精芒如電,渾身上下殺氣騰騰,惡狠狠的道:“你就是殺了劉三那幾個鳥貨的韓三秀才?!”

“在下正是!”韓岡微笑著點頭行禮,吳衍派來的這位可真是妙人,說下手就下手,又滿嘴跑鳥。但這脾氣,韓岡倒是喜歡。

沒能嚇住韓岡,王舜臣並不意外,手上都攥著三條人命了,哪還會被人瞪瞪眼便給嚇到?韓岡在軍器庫中的殺伐果斷,他是有點佩服的,“你這秀才倒是好膽略,陳舉將了三人翻墻害你,卻沒成想被射死了一對半。三條人命,他陳舉巴掌再大也遮瞞不過去。別看現在縣里結案,等經略相公回來,照樣能把案翻過來整死他。”

韓岡故作不解:“殿直何有此言,黃德用和劉三等人明明是夏賊在城中的奸細,又與陳押司何干?”

王舜臣啐了一口,“你們這些措大,就是陰在肚子里,明明白白的事還死咬著不肯松口。也算你做得好事。那陳舉仗著自家勢力大,身后又有人,從不把我們這些軍漢放在眼里,都是呼來喝去。若是在荒郊野地里給灑家碰上,直剝了皮,囫圇丟進藉水里去喂王八。”

罵了幾句,見韓岡也不附和,王舜臣自己便停了嘴,又對韓岡道:“韓秀才,俺只是個沒品級的軍將,離殿直什麼的,還有五六級。別這麼叫俺!灑家聽不慣!”

韓岡低頭遜謝。這王舜臣脾氣粗豪,但卻知道分寸,看起來心思也算細密,吳衍倒是好帶契,給他找來一個夠管用的保鏢。這樣一來,韓岡安然抵達甘谷城的信心又多了一點。

王舜臣既然到了,也不用再拖延時間。韓岡一聲令下,大隊當即啟程,連薛廿八和董霸也被王舜臣一人一腳踢起來收拾了傷口,恨恨的跟上隊伍。

在城門處驗了關防,一行人徑直出了東門,迤邐向東。三十多輛騾車一架接著一架,在官道上排出一列長隊,而王舜臣騎著馬,就跟在車隊的外圍。

跟著騾車快步前行,韓岡突然心有所感,猛回頭,只見城頭上,一個不算高大的身影正挺立在寒風中。

韓岡的瞳孔一下縮緊:“陳舉!”

“真是陳押司!”一行人議論紛紛。

“他來做什麼?”

“沒看到這次是誰領隊嗎?韓三秀才啊,殺了劉三,逼死了黃大瘤的那個。陳押司能不來?”

聽著隊伍中的低聲議論,韓岡淡然一笑,陳舉來了又能如何?!

他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想湊近了看看陳舉現在臉上的表情。怕是陳舉自己也沒想過,在韓岡身邊,會突然多了一個保鏢,而且還是脾氣夠壞,但又不乏聰明的王舜臣!

朔風漸漸猛烈起來,韓岡外袍里面穿的羊皮背心是用雙層皮子對縫而起,帶毛的一面給縫在了里面。背心是對襟開,帶盤扣,形制有別于此時的服飾。是用了韓岡的建議,韓阿李裁剪,韓云娘又用了兩天時間一針一針的趕制出來的。今天早上,由韓千六趕著送到韓岡他手中。穿起這一件背心,不但身子暖和,連心里也暖洋洋的。

盤踞在韓岡心中數日的陰云,已因王舜臣的到來而煙消云散,心情變得很輕松,直如陽光燦爛。天頂雖是陰云密布,但前路卻一片光明。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2:34 PM

第14章 轆轆塵道犯胡兵(上)

從秦州往隴城縣的官道長三十里,寬四丈,順著藉水修筑,厚厚的黃土夯筑得堅硬如石,是秦州向東連接鳳翔府,直通關中的主要通道。如此寬闊的道路,足以容下八匹馬或是四輛車齊頭並行,也能容納每年從關中腹地向秦州運來的三十萬石糧秣通行。但現在,韓岡和他的輜重車隊卻都是站在官道旁的泥地上,等待這條官道重新開放。

一對對旗牌官,各自舉著旗號、官牌贊導喝道,后面則跟著數百名戴盔披甲的騎兵迤邐而行。騎兵分前后兩部,護持著中間的一支三百多人、服色參雜的隊伍。

這一整條隊列從頭到尾有近一里長,人數大約七八百。只看其中帶甲騎兵的數目,少說也有一個指揮的兵力。秦州雖是前線,但騎兵始終不多——或者說,整個大宋的騎兵數量都是少得可憐——秦州連著蕃兵、漢軍一起算上,也不過五千上下。而現下在韓岡面前魚貫而過的隊伍,就占了其中的十分之一。

“是李相公回來了!”

“是經略李相公!”

不是一路經略的身份,如何能以數百名騎兵為護衛?的確是李師中回來了。

秦鳳路的經略相公為了就近調配輸送給籠竿城和甘谷城的軍需物資,他在隴城縣上——也就是韓岡去甘谷城這條路的第一站——整整待了半個月之久,直到此時,方才回鎮治所。

李師中位高權重權勢,其人出行自是閑人遠避。雖不像天子出巡要沿途人家擺起香案、山呼叩拜,但遠趨避道,卻是少不了的。

‘要是他能早幾天從隴城縣回來就好了。’韓岡心中不無遺憾的想著。

李師中的的性格為人,州中多有傳言,那是攏著權力不肯放手的性子,同時為人刻薄,近于酷吏。德賢坊軍器庫之案如是落到他手上,鐵定給他辦成株連數十家上百家的大案,成紀縣連句嘴都別想插上。陳舉也肯定逃不過這一劫。而陳舉垮臺,韓岡現在就應該已經回到藉水對面的家中,讓小蘿莉為自己暖被窩了。

‘回來得實在太晚了!’

“好威風……”看著李師中的隊列,王舜臣則是另外一種心情。

“這不是當然的?!秦鳳經略相公啊,天下文官武官數以萬計,但在他之上的也沒多少。如果入朝,再升一步便是一任宰執了。”

雖然如此回復,但站在路邊,韓岡看著浩浩蕩蕩的護衛著李師中的騎兵隊伍,心中照樣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半是羨慕,半是渴望。羨慕他的權勢,渴望的也是李師中現在擁有的權勢。

能做秦鳳路經略使,在大宋文官序列內,說起來應該能排進最前面的三五十人之列了。大宋的地方行政區劃,從下到上是鎮(鄉)、縣(羈縻州)、州(府軍監)、路(京)這四級,其中路是最大的區劃單位。

路有轉運使路和經略安撫使路的區別,轉運使路整個大宋才分了十五路,而后才加到十八路,經略安撫使路多一點,也沒超過二十五。而不論是轉運使路還是經略安撫使路,其序列都是北方排在南方之前。而如今西北多戰事,關西四路以及河東一路尤為重要,李師中的地位,在天下二十多個經略安撫使中,其實是排在前五的。

看著身著紫袍的李師中氣勢軒昂的騎在一匹高俊的棗紅色河西良馬上,在眾軍的護持下從眼前穿行而過。韓岡神思突然間有些恍惚,究竟是在什麼時候,漢人的文吏虛弱得連馬背也爬不上去了呢?

在前世,韓岡總是以為文官乘轎,武官騎馬是古代的慣例。但在這個時代,連文官也多是騎馬,少有坐轎乘肩輿的。以人為畜,名聲上殊不好聽。就算是宰相,除非是年老腿腳不便,得到天子特旨賜以肩輿,否則也一樣是騎著馬入宮。

——這還是修文偃武的宋代!而且還是北方的優良養馬地皆盡喪失,戰馬數量不足的宋代!而明清,不缺地,不缺馬,文官們卻都是以人為畜,不坐轎子就走不了路。

這該叫做一代不如一代吧!

班超手上只有三十六人,卻也是敢在敵國殺人放火。王玄策據說單人匹馬就帶領附庸國的軍隊擊敗了一個印度古國。

雖然宋朝的尚武之風遠不如漢唐,但書生至少還是能騎馬,也能拉弓——韓岡自己的箭術就不錯,他在張載門下游學時,也有過幾次在初春與同學一起射柳注1的經驗,而真宗朝的狀元陳堯咨更是以箭術聞名天下,還留下了一段熟能生巧的典故來——但到了明清,多少讀書人好像只能拿扇子,玩兔子了。

李師中的隊列已經走遠,只看著一條塵龍滾滾西去。被逼到路邊的民伕們紛紛把騾車趕上官道,王舜臣來到韓岡身邊,“韓秀才,該走了!”

韓岡回神過來,對王舜臣歉然一笑。

他再回頭,望著滾滾的塵尾。這就是一名經略使的權勢。論才智,他不認為自己會輸人,論刻苦,不論是他還是前身,都是能一心苦讀的人物,論眼光、論學識,韓岡更是自信。只要有機會,不論是去參加科舉,還是得人薦舉,他如何不能在北宋混出頭來?

雖是無緣無故的來到這個時代,但韓岡怎甘心渾渾噩噩的過上一輩子?不論叫野心也好,雄心也好,他的眼界如今放得很高!

總有一天,他會站在比李師中還要高的地方。

總有一天……

韓岡帶隊重新上路,不過兩個時辰,一行人便趕到了隴城縣中。照著慣例,他們被安排著在縣城外的一座舊軍營中歇了下來。王舜臣雖然跟韓岡帶的輜重隊不是一家,董超又與營門守衛咬了半天耳朵,想堵著不讓王舜臣入內。但王舜臣拿著吳衍開出來的關文令扎——但更有用的還是他的那根馬鞭——也大搖大擺的一起入了營。

此時還未交申時,但冬天天色黑的早,日頭已然西垂,半幅天穹都泛著血紅。

安排著吃了飯,四十多人便占了兩間營房,一邊二十人擠在兩張大通鋪上。韓岡用著看管民伕的名義,把薛廿八和董超兩個分開來各安頓在一間房中,他自己和王舜臣則分睡在兩座營房外間的軍官專用廂房內。

“記住了,這是軍營,不是惠民橋后的私窠子注2,沒得讓你們進進出出!入夜后無令不得出房,要是給灑家捉到,老大軍棍伺候,別以為灑家不敢打斷你們這些猴崽子的腿!”

王舜臣板著臉站在營房中,他威風凜凜的教訓著一眾民伕,三十多人老老實實的站成兩排低頭聽教。按理說輜重隊的領隊是韓岡,而王舜臣不過是順路同行的外人,就算教訓,也該韓岡出頭。可韓岡就在旁邊站著看著,而董超和薛廿八被逼著跟民伕們站在一起,只冷著臉,什麼都沒說。

韓岡瞧著兩人的神色,有一半好似因為王舜臣背在身后的雙手正用力捏著他的那柄馬鞭,但更多的應該是想著后面把場子找回來,而在忍著一時之氣。

王舜臣的條令並不是他私編出來。夜間私出軍帳、營房,按照軍法都是要打軍棍。莫說到帳外透透氣,就是想方便,也是要先得命令;沒得命令,那就直接解在褲襠里。

韓岡對此軍規倒是了解不深,但能幫著困住薛董二人,自不會有二話——如果薛廿八和董超敢犯軍條,他絕對會乘機廢掉兩人的腿——何況這條令也不是用來約束他。先去檢查了一下車輛,還有牲畜的食水,讓值守的民伕好生的看管。而后韓岡又去了軍營外。

附近的百姓都是慣會做生意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軍營,那就做著里面過往軍隊的買賣。為了多謝王舜臣相助,韓岡在外面買了酒肉回來,吃飯聊天順便拉拉關系——也多虧韓千六在臨出發時,塞了一貫多一點的大小錢給他,不然也沒錢做這些。

王舜臣的房間就在營房中隔出來的廂房中,這也是為了讓軍官和士兵不至于離得太遠,也能監視到士兵們的進出。韓岡拎著酒肉過來,他也是高興。不多說二話,兩人在桌邊坐下,便吃喝起來。

酒過三巡,韓岡抹了抹嘴上的油腥,正容向王舜臣謝道:“今日之事,真是多謝王軍將了。”

韓岡真的很感激王舜臣,若不是有他在,今夜說不得自己就要先下手為強了,否則明天到了山道上,保不住會出什麼么蛾子來。吳節判做事也是妥當,讓他直接出頭他是絕對不干,可請他調一個可信的軍官,他找來的王舜臣卻不僅僅是可信,而且可靠。

注1:射柳,中國古代傳統的春季游戲活動。不論漢人和胡人,到了春天柳樹發芽,都有在校場上插柳枝,比賽射術的傳統。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射居第三。

注2:私窠子,就是私娼妓院,與教坊司官妓相對。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2:35 PM

第14章 轆轆塵道犯胡兵(中)

“也就是灑家,換個別人也不會這般賣力。”王舜臣從嘴里扒出根雞骨頭,看了兩眼,又丟回嘴里嘎嘣嘎嘣的嚼起來,“日他鳥的。灑家看陳舉不順已經很久了,韓秀才你讓他吃了個大虧,灑家看著煞是痛快。軍器庫一案,有沒有人告訴秀才你,陳舉為了趕在經略相公回來之前結案花了多少錢嗎?”
韓岡點了點頭,“八千多貫!”頓了一頓,又強調道:“銅錢!”

北宋銅錢不足,銅價又貴,而且多產于東南。萬里迢迢運送到陜西、蜀中十分不便,所以許多時候,兩地都是通用鐵錢。鐵錢的價值遠遠小于銅錢,官價有時是一比二,更黑一點的則是十比十二,但在民間,多是三四枚鐵錢才能換一枚等大的銅錢。

“八千貫銅錢!”王舜臣搖頭嘆著,“陳舉那廝,單是收買州中官員就用了八千多貫銅錢,補充軍器庫虧空又費了萬多貫,還有安頓黃大瘤的家眷又是一大筆。韓秀才你在德賢坊射出的三箭,讓陳舉不是出血,而是大塊大塊的割肉啊……”

韓岡苦笑著點了點頭,這也是為什麼陳舉將他視為死敵的緣故,而他也因此絕不會奢望能與陳舉達成諒解和妥協。不過陳舉一次過拿出了兩三萬貫錢鈔,將自己的家底攤在了陽光下,連王舜臣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秦州這麼多官員,韓岡不信沒人會對此動心。只不過他們近期內很難有動作,韓岡也等不及陳舉在秦州被人連根鏟除的那一天。

不想再提陳舉之事,韓岡轉而問道:“不知軍將是哪里人氏?”

王舜臣回得爽快:“灑家是延州人。世代都是吃兵糧的,不比你們讀書人光彩。”

韓岡奇道:“既然軍將出身延州,不在當地投軍,怎麼到秦鳳來的?”

王舜臣沉默下去,神色在跳動的火光中變幻不定,最后猛然仰脖灌下一口酒,將酒氣化作憾然一嘆:“若不是犯了事,灑家現在應該在綏德城啊……”

綏德……

韓岡還記得陜北有句俗話叫做‘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清澗的石板瓦窯的炭’。可在此時,瓦窯堡此時尚未修筑,米脂在西夏人手中,青澗城被宋人控制。而綏德,一直都是黨項人的控制區,直到三年前西軍名將種諤用計逼降了當地的守將嵬名山,方才占據了綏德。

位于無定河邊,橫山深處的綏德城,是控制無定河流域以及附近百里橫山蕃部的核心所在。種鄂奪占綏德就如將一枚釘子釘進了橫山,讓宋軍的控制區向著西夏的腹地拓展了一大步。

“若不是犯了事,灑家何必避到秦州來?若有五郎照拂,過兩年也該升做殿侍,等再立些功勞,升做三班何在話下注1?……灑家的老子曾在種老太尉帳下行走,守過青澗寨,筑過細腰城,倒是灑家生得晚,沒能得見老太尉的威儀。”王舜臣說起他父親曾經跟隨過的種老太尉,在面上閃過的憧憬和仰慕的神色,在他身上實是難得一見。

“軍將說的種老太尉可是種公世衡?”

“這天底下哪還有第二個種太尉?!如今打下綏德的五郎也當不起太尉二字。”

韓岡至此方是恍然:‘原來是鄜延種家的人,難怪氣魄如此。’

王舜臣說的老種太尉,就是十幾年前去世的關西名將種世衡。也是如今鄜延將門種家的前任家主。種世衡是真宗朝著名隱士種放的侄子——既然是著名,那所謂的隱居其實也便不過是做做樣子,終南捷徑這句成語不僅是韓岡,此時的人們也都耳熟能詳,在終南山做隱士只可能是為了做官——不過當其時,世稱隱君的種放深得真宗皇帝的寵信,名位頗高。

等種放去世之后,由于其無子,便由種世衡這個侄兒受了恩蔭,入了軍中。種世衡在關西為將數十載,戰功卓著,范仲淹向朝中推薦陜西將官時,將種世衡列在第二位,而第一位便是狄青。歐陽修也曾上書說,‘臣伏見兵興以來,所得邊將,惟狄青、種世衡二人’,都是把種世衡和狄青狄武襄視作同一等級的將領。

只是種世衡的官運遠不如最后當上了樞密使的狄青。他名聲雖響,可名位卻不甚高。雖是關西人稱種老太尉,但終其身也不過一個正七品的東染院使,離橫班這等高階將領還有七八級,離真正的太尉之銜更是十萬八千里。稱橫班是太尉,那是世間的習俗,就像將民間將經略使稱為經略相公。楊文廣能稱太尉,因為他曾為秦鳳路兵馬副都總管,而種世衡無論從品級還是差遣上都是遠遠不夠資格。

韓岡前身是士人,對名位高低而帶來的不同稱呼有著天然的敏銳,在他的記憶里,從沒有以太尉之名來稱呼種世衡,一聲世衡公已經是很恭敬了。但現在是跟崇拜種世衡到五體投地的王舜臣說話,稱呼一聲‘太尉’也是理所當然。

“后來老種太尉故了,大郎去京中告御狀又犯了事,灑家的老爹就跟著五郎,不過前兩年病死了。灑家是自小跟著五郎的兒子十七哥兒,只是今年年初酒后惡了個鳥官的衙內,逼得灑家在延州站不住腳,不得不到秦州避避風頭。吳節判曾在延州監酒稅,跟五郎交好,灑家便投到了他門下。”

韓岡並不清楚種家內部的排行,但王舜臣既然說種五郎現在正駐守在綏德城,那定然是種世衡諸子中,最為有名的種諤。王舜臣與種家因緣不淺,若能拉好關系,日后也多一條出路。至少韓岡可以確定,直到北宋末年,種家在關西依然是武臣名門之一——因為有留名千古的種師道。

韓岡為王舜臣將酒斟滿:“令尊既久隨老種太尉,功績當不在少數,難道沒能給軍將留下個蔭補?”

王舜臣又一口將酒灌下,憤憤道:“鳥蔭補,輪也輪不到指使的兒子頭上,灑家的爹又是死在床上的,哪有那個命!”

一個指揮使,如果是禁軍中的上四軍——天武、捧日、龍衛、神衛——指揮使,好歹一個從八品的大使臣。但若是駐泊禁軍的指揮使,恐怕連品級都不會有。但要想蔭子為官,上四軍指揮使都不夠資格,請先升到從六品!當然,還有另外一條路,那就是戰死在沙場上,作為撫恤,朝廷也會錄用一兩個兒子。王舜臣的老子兩樣都沒有,當然蔭補不了。

韓岡笑著勸道:“算了,以軍將之才,入官也是遲早的事。”

王舜臣哼了一聲,“你們措大就是會說好聽的。一點實誠都沒有。”

韓岡笑了笑,絲毫不以為忤。只是他心中有些奇怪,種世衡死在二十四年前的仁宗慶歷五年西元1045,王舜臣說他那時還沒出生。難道他現在才二十出頭?韓岡有些吃驚的看著王舜臣的側臉,那一張毛茸茸的大胡子臉,橫看豎看也有三四十了!

王舜臣低頭搖著酒水,突然嘆道:“還是找個好根腳有用。秀才你跟著橫渠先生,怎麼著都能考個進士,不比俺們廝殺漢,拼死拼活也不定能混到一個官身。”

“說是弟子,韓某投到先生門下也不過區區兩年,難得先生教誨。”韓岡也嘆著:“真要說起根腳,韓某不過是灌園出身。若非如此,怎麼會被陳舉、黃大瘤之輩所欺?”

王舜臣抓了抓頭,“管他時日短長,學了一天也是學。不是有說法叫朝什麼死的……”

韓岡笑道:“可是‘朝聞道,夕死可矣。’”

“對!對!就是這句。十九哥說過幾次灑家都沒能記住。”王舜臣今天不知嘆了多少次,“當年老尚書的文章連真宗皇帝看著都喜歡,到了老太尉時,便弱了許多,現在傳到第四代,也就七郎家的十九哥算是有文有武。灑家跟著的十七哥在文事上還差一點。”

老尚書說的是隱君種放,他死后追封的官位是工部尚書。他算是第一代,種世衡第二代,如今關西軍中有名的三種——種詁、種諤、種診,也就是王舜臣方才說的大郎、五郎還有個沒提及的種二郎,是第三代;而現在王舜臣說的十七哥和十九哥則是第四代。但種師道是第幾代?也許是第五代吧,韓岡猜測著,若是能打聽到這位日后的名將的下落,有機會自當多親近親近。

“不知軍將說的十九哥大名為何?若是上承隱君之才,日后一個進士當是探囊取物。”韓岡問道。

“咦,秀才你不認識嗎?十九哥正是投在橫渠先生門下,與秀才你應是同學的!”王舜臣因酒水而變得有些恍惚的眼神突然銳利起來,“韓秀才你既然也是橫渠先生的弟子,應該不會不認識罷?!”

韓岡的呼吸有那麼一瞬間停滯,這王舜臣真是不簡單,心思細密得與外表完全相反。一番話彎彎繞繞,竟然是在探他的底子……幸好他還是繼承了前主的記憶,而那一個韓岡的的確確正是橫渠先生張載的弟子。

“也是在先生門下嗎?種……種……”韓岡輕輕念著,一個陌生的名字從幽深的記憶中跳出水面,他眼睛一亮,“種建中!軍將說的十九哥可是種建中種彝叔?!”

注1:軍將、殿侍和三班都是指得宋代武臣的階級,相當于現代的軍銜。這些軍銜都是屬于沒有品級的低階武官。從高到低為:三班借職,三班差使,殿侍,大將,正名軍將,守闕軍將。王舜臣現在的階級為正名軍將。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2:36 PM

第14章 轆轆塵道犯胡兵(下)

“原來真的是十九哥的同學!……”這下輪到王舜臣吃驚了,他本以為韓岡自稱是橫渠弟子不過是吹噓,要不然早就開始拉關系了。卻沒想到韓岡竟然一口報出種十九的名和字,真的是十九哥種建中的同窗學友。

韓岡笑了,王舜臣先前的懷疑和現在的驚訝,他都看在了眼里,“說是同學,其實也不怎麼親近,先生的弟子眾多,我和彝叔話也沒說過兩句。韓某是個書呆子,白天受教,夜里回去抄書,論起親近的同窗,還真是不多。”

“那也是同學啊……”王舜臣豪爽的拍了拍胸脯,“秀才你放心,既然你是十九哥的同學,那就不是外人。別的灑家不敢說,只是外面的那兩個鳥貨,灑家保管他們這一路上別想鬧出什麼花樣來。”

韓岡低頭稱謝,王舜臣如此保證,那這幾天就可以安心了。

有了種建中這層關系,兩人自感親近許多。舉杯跟王舜臣對飲了三杯,韓岡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問道:“對了,軍將。有件事想要問一下,如今種家里,有沒有大名喚作師道的?”

王舜臣想了一下,搖了搖頭:“沒有。”

“確定沒有?”

“當然,除了這兩年新出生的,種家的其他人灑家都清楚,肯定沒有一個叫種師道的。倒是七郎家的二十三,也就是十九哥的同胞兄弟,名叫師中。名字有點像,但年紀才十三……(注1)”

在隴城縣歇了一夜,第二天剛交三更二鼓,韓岡等人便起身。隨便吃了點東西,再次啟程,轉向西北而行。黎明前的黑暗中,幾支火炬照著前路。在身側滾滾而流的,也不再是藉水,而是更加洶涌渾濁的渭水。這一天是沿著渭河走的一程,山道狹促,極是難行。不過有一點值得慶幸,就是天上看著要下雪,但最后卻沒有下下來,反而放晴了。

這一天,韓岡提著心思,隨時準備解決薛廿八和董超兩人,在他看來,從秦州到甘谷的四天路程中,第一天是通衢大道,而第四天行走在守衛嚴密的甘谷中,都不會有危險。可能會出問題的只有第二程和第三程。但一路上什麼事也沒發生,順順當當的抵達了目的地三陽寨。兩天來,薛、董二人很老實跟著隊伍在走,韓岡故意和王舜臣幾次聯手整治他們,可兩人都是忍了下去。

看著兩人的反應,韓岡越發的確定,危險的確是越來越近。有王舜臣在側護翼,自己又是有著幾條人命在手,董超和薛廿八卻還是很有自信的樣子,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還有外援存在。

等到了啟程后的第三天,又是三更多便啟程,從三陽寨出發,用了幾個時辰穿過峽谷山道,在中午時抵達夕陽上鎮今天水新陽鄉。一行人在鎮子邊找了個日頭好的地方,停下來歇息。

夕陽上鎮位于群山圍繞的一塊盆地中,是渭河這一段河道中難得的平壩,有不少商旅經過此處時順便歇腳,形成了一個繁榮的市鎮。而在其西北五里,還有個夕陽下鎮,那里駐扎了一個指揮的禁軍,權作防護。

王舜臣大馬金刀的坐在騾車上,揉著腳腕。他雖然是騎兵,但戰馬難得,也舍不得多騎耗費馬力,他的這一路來,反倒是走路的時候居多。他揉著腳,一邊道:“到了夕陽鎮,今天的這一程就已經過半。歇息個兩刻,快一點過了裴峽,到了伏羌城就可以好好歇歇腳了。”

韓岡卻是站著的,他遙遙望著西面的裴峽峽口,眉頭緊皺:“要說險要,我們這一路幾個峽谷是以裴峽最險,如果有什麼賊人想劫道,也只會在裴峽里。”

“韓秀才,你在說什麼呢?”王舜臣大笑道,“劫道?誰敢!”

韓岡側頭看了一下躲在二十多步外的薛廿八和董超兩人,“韓某殺了劉三三人,又逼得黃大瘤自盡,為了盡快結案,陳舉花了幾萬貫。他是恨我入骨,不可能讓我韓岡安安穩穩地將這批軍資運到甘谷城……”

王舜臣並不在意:“怕什麼。若薛廿八和董超兩人想做鬼,灑家幫秀才你找個借口弄死就是了!正好裴峽河窄水急,報個失足也就是了。反倒到了甘谷城后,秀才你該小心點。”

韓岡當然知道甘谷城里不會沒有陳舉的人,但到了甘谷城內,陳舉不可能不會擔心韓岡也許會有的后手。幾次交鋒,陳舉還沒能在韓岡身上占到什麼便宜,若他以為能動用一下甘谷城里的自己人,就能解決韓三秀才,未免就太自大了。再怎麼說,韓岡都是得世人敬重的讀書人,而不會顧忌這一點的,只有愚昧無知的蕃人。

二中選一,挑選出一個方案解決韓三秀才這個心腹之患,陳舉也許還要考慮一二。但一個是雙管齊下,一個則是只靠甘谷城里的盟友,那就不必多想了。多一個手段,多一份保險,一直都在暗中盯著薛廿八和董超的韓岡,他現在有九成把握能肯定裴峽中有埋伏。

“陳舉手下可不只薛廿八和董超,聽說他還能驅使蕃人啊。”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韓岡自從與陳舉結下死仇,很是費了一番心力去打探陳舉的情報,“陳家的店鋪跟秦州西面山上的幾個蕃落生意做得可不小,私鹽、私茶從來不少的。”

秦州西面的山地,其實就是藉水和渭水之間的分水嶺。若沒有這重分水嶺,那秦州與夕陽鎮的直線距離,就只有三十多里,根本不需要繞上兩天的路。所以與陳舉常年買賣的蕃落所處的位置,應該就是裴峽正南方的山上。

王舜臣嘿嘿笑了兩聲:“秀才你想太多了。傳說而已,誰也沒見過!”他再一指周圍,“何況軍資又不是好劫,就算那些蕃賊有這個膽子,也沒那個能耐。”

從秦州到甘谷,除了一些盤山道外,都是三丈五尺的軍用馳道,不到兩百里地,沿途大的城寨就有五個,小的堡子、烽火臺隨便在哪里抬抬眼就能看見幾座,各處寨堡駐扎的軍隊加起來足有三四萬人。這是一條以一連串寨堡組成的防線,擁有多達百里的縱深,其防御力並不比長城稍差,而攻擊性則更高。這條寨堡防線,綿延兩千里,宋人用了一百多年也沒能修筑完成,但已經足以讓西夏的鐵鷂子望關中腹地而興嘆。

“總得小心為是……我們出城時,陳舉正在城樓上看著。有軍將你庇護,這一路韓某不需要再擔心薛廿八和董超。陳舉若想殺我,等我入了甘谷城可就遲了。韓某不信他能看著軍將你跟我一起上路,還能把寶壓在薛董二人身上……很有可能陳舉會通知他慣熟的蕃落,在路上劫個道。

沿途寨堡防住西夏一點問題也沒有,但說起蕃人,軍將你也知道,這條路上平日里有多少蕃人在走?!別的不說,經略相公前段日子坐鎮隴城縣,為的什麼?還不因為有四千石的糧秣,在往籠竿城的道上被蕃人給劫了!”

“真來了那更好!”王舜臣眼眉挑起,摩拳擦掌,興奮得不罵上兩句就感覺表達不出自己的心情,“日他娘的,陳舉那鳥貨要是能給灑家送些功勞,灑家可不會客氣!”

在渭水沿岸,所謂的峽谷,就是被水流切割出來的黃土溝,一條大溝兩側有無數條如肋骨一般排列的小溝,而小溝兩側又有許多和諧萬歲毛細溝。好好的一片黃土高原,被沖刷得千丘萬壑,許多地方寸草不生。不過此時的裴峽兩側,樹木卻不在少數,叢叢密密,從東側峽口一直延伸到西側峽口。

裴峽並不算長,只有不到二十里,但順著河岸邊的山道趕著車子,少說也要近兩個時辰。走在隊列中央,韓岡提著一張六七斗力道的獵弓——臨行前,韓千六交給他的不僅僅是錢鈔,還將那張舊弓保養了一次換了弦后送來——他不時抬頭看著谷地兩側的溝壑和密林,那里都是能藏人的地方。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走快一點。這里可是有蕃賊出沒!”韓岡催促著手下的民伕。王舜臣自信得過了頭,但韓岡卻是小心謹慎,若真來了劫道的,就算只打碎了壇酒,到了甘谷也是樁麻煩的事。

沒人敢說韓岡不是,但民伕們都是暗暗搖頭,只覺得韓秀才太過杯弓蛇影。可世事從來都是沒有最糟,只有更糟,事情總是會往更壞的情況發展。

“有賊人!”不知是誰人在前面叫了一聲。下一刻,前方道路一側的林木中,便突然間殺出了一群手持弓箭長刀的蕃人來。這些蕃人行動極快,幾步沖出林子,跳上官道,直接殺奔過來。

民伕們戰戰兢兢,看著韓岡的眼神也自不同,心中皆是抱怨:‘這秀才是鹽醬口,一說蕃賊,蕃賊就來了。’

“怕是有四五十人。”韓岡的臉色鄭重無比,陳舉的影響力超過他的想象。四五十人聽起來不多,但這個數量的賊人出現在前線要道上,甚至能驚動到李師中。如果賊人身份泄露,他們的部落恐怕都被視為謀反而被官軍蕩清,這不是沒有先例。當年曹瑋曹太尉守邊的時候,用這個罪名滅了不知多少蕃部。不知陳舉許給了他們什麼願,竟然如此不顧后果?!

韓岡一瞥身側看不出什麼驚慌神色的薛廿八和董超二人,一支白羽箭隨即搭上了弓弦,‘攘外必先安內!

“鳥蕃賊!”王舜臣則大喝一聲,提弓在手,喜上眉梢,“送功勞的來了也!”

注1:種建中就是種師道。他之所以會改名,是因為他要避徽宗年號建中靖國的諱。在徽宗登基之前,並不存在種師道這個名字。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2:37 PM

第15章 三箭出奇絕后患(上)

“應該就是今天了吧?”

“就是今天!”

淡淡的檀香纏繞在鼻端,不過空氣中彌漫的則更多的是滿桌佳肴的香氣。只是坐在廂房中的兩人啞謎般的對話並不應景,每個字中都透著濃烈的殺機。

秦州城中素齋做得最好的天寧寺的香火,雖比不上妙勝院今南廓寺這樣在鴻臚寺左右街僧錄司注1掛上名的大叢林,但勝在清雅,有鬧中取靜的味道,又擁有一座名氣甚大的菊園,每逢入秋,秦州城的達官貴人們多喜來此處賞菊喝酒。

不僅如今已經入冬,素齋在西北的冬天並不受歡迎,來到天寧院的官人們幾乎絕跡,只有喜歡口腹之欲的陳舉常常來光顧,施舍的香油錢亦不在少數。

陳舉用勺子舀了塊釀豆腐吞入口中,半瞇著眼享受起在嘴里擴散開來的滑膩細軟的美味。天寧寺的豆腐細嫩的異乎尋常,還沒有平常豆腐犯苦的鹵水味,這是天寧寺的獨門秘方,沒人知道究竟是怎麼做出來的,是讓陳舉百吃不厭的一道菜肴。

劉顯坐在陳舉對面,他的碗筷都還沒有動過:“按著行程,如果沒有拖延的話,韓岡現在應該已經出了夕陽鎮,往裴峽谷去了。”

“不知末星部能不能成功……”

劉顯輕松的笑道:“去埋伏的都是十里挑一的精銳,韓岡手下不過三十多民伕,又有薛廿八和董超做內應。就算王舜臣是個能打的,被幾倍的精兵一圍,他一人又能抵得多少事?”

以末星部的實力,八九百兵也勉強能動員得出來。但這麼多人一起出動動靜太大,為了防止走漏風聲,百人便是極限。從近千人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百名精銳,怎麼可能會輸給不到半數的民伕?!

“也得防著萬一啊……”與蕃人打得交道越多,陳舉就越是明白他們不能深信,怎麼都要防著一手。

“有齊獨眼在,就算能到甘谷,韓岡也絕逃不過一死。算時間,今天小七也該到了甘谷,有他知會著齊獨眼,押司何須憂心。”

陳舉慢慢的點了點頭,對于自己安排的記記殺招,他相信韓岡不可能都躲過去,只要中了一個,他必死無疑,唯一擔心的就是他半路跑掉,“韓岡的父母逃到了鳳翔府去,說不定他也會逃。”

陳舉說著放下筷子,拿起酒杯,劉顯見了忙提起酒壺給陳舉滿上,笑道:“四郎也是在鳳翔呢……如果韓岡潛逃,他的父母肯定要下獄,四郎正好可以插上一把手。”

“他把官做好就夠了。斬草除根我自會安排人去做!”

陳舉是個吏員,祖孫三代在成紀縣衙中作威作福。如此權勢,陳舉當然想傳給兒子。他總共生了八個兒子,但活下來的就只有三個——在此時,無論民間還是皇家,幼兒夭折率都是超過一半,很少有韓家那樣三個兒子有養到成年——

陳舉的么子今年剛滿八歲,而老二、老四則都已成年。他的次子陳緝如今也在成紀縣衙之中做事,前些時候領了差事往京兆府辦事去了。至于四子陳絡,陳舉很早就決定不讓他留在成紀縣中與長子打擂臺,而是花錢為他捐了一個官身,如今是在鳳翔府下面的縣里做著監酒稅的小官。

陳舉為兒子買來的官身稱為進納官。雖然進納官在官場上多受人鄙視,很難升得上去,可有了一個官身,能減了稅賦,免了差役,行事也方便一些。就如陳舉已經病死了的二弟,也曾經捐過一個官,幫著家里減去賦稅。

“只要韓岡死了,只要他一家死絕,諒也沒人再敢來捋押司你的虎須。”

陳舉一仰脖,將水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瞇起的眼中殺氣騰騰,攥緊右手的力道幾乎要將酒杯捏碎。

自從軍器庫一案之后,他在成紀縣中的威信大落。他過去使人辦事,從來不會有二話;但如今,有許多都是被拖著的。

這是誰害的?

是韓岡!

為了填窟窿、彌補后患,他幾萬貫花了出去,家中現錢一下全沒了,商號差點周轉不過來,接連賣了幾片好地和宅院才彌補了虧空。

這是誰害的?

是韓岡!

財不露白,但多少官吏看著眼紅,每天晚上他都是輾轉反側到三更天后,才朦朦朧朧的睡過去,往往還在噩夢中一身冷汗的醒來。

這是誰害得?

還是韓岡!

韓岡不死,如何心安?

“只要韓岡死了!”陳舉惡狠狠地說著。

是的,只要韓岡死了……

“要本官幫你家押司殺了成紀縣來的衙前?……這韓岡是哪里來的人物?究竟是怎麼得罪了陳舉?”

甘谷城的公廳中,一名身著青袍的中年官員帶著一絲玩味的語氣出言問著。齊獨眼——這是中年官員的綽號,齊雋才是他的本名。齊雋兩只眼睛都睜著,左右雙眼分不出孰真孰假,只是在他左眼中還能找到一點慈悲,而右眼里就只剩下冷漠和無情注2。

甘谷城監理庫房大小事務的管勾官——扒皮抽筋齊獨眼,在秦州也是鼎鼎大名。落到他手上的衙前從沒有一個能安安生生的回家復命,都是傾家蕩產,才能喂飽這頭磨牙吮血的獨眼惡狼。看他不順眼的人很多,據說秦鳳兵馬都監兼甘谷知城的張守約也一樣,但齊雋只跟衙前過不去,從不在軍資上動手腳,本身又屬于文官,張守約也沒理由找他麻煩。

在齊雋面前,一個風塵仆仆的高壯青年低頭回著話:“回官人,押司今次讓小的來甘谷拜會官人,就只讓小的帶了這麼一句話。”

齊雋迷起眼睛,聲音冷了下去,“黎清,這是你家押司求人的態度?”

“押司說了,官人與他是兄弟一般的至親,要小的在官人面前小心伺候著。只是押司沒吩咐的事,小的也不敢亂說。”黎清的態度恭恭敬敬,卻拒絕得毫無余地。

齊雋冷哼一聲,知道在黎清嘴里問不出什麼來。能讓陳舉派出來,肯定深得信重,黎清這等干仆必定都是家生子,至少從父母開始就是在陳家做事,這樣的身份,當然不會隨隨便便泄露主子的隱秘。

他信手拿起黎清送到自己案頭上的一個沉甸甸的盒子,打開了一條縫瞟了一眼,嘴角似笑非笑的扯動了一下,右眼中的冷漠當即褪去了不少,聲音也和氣了起來:“如今甘谷情勢不妙,虧你也能進得城來。”

“為了押司奔走,一點小事算不得什麼。”黎清低頭輕聲說著。

“小事?!”齊雋哈哈笑了兩聲,笑聲很干,很快就收止。看起來有些憂心的樣子,“已經不小了……”

“管勾……”一名胥吏突然出現在門外。

“怎麼了?”齊雋問道。

“啟稟管勾,上個月隴城縣來的那名衙前死了,從傷病營抬了回來,還請管勾先查驗了,好拿去燒掉。”

“才死啊,還真是能拖……”齊雋搖著頭,似是不滿的樣子。他說著就走到門外,黎清也跟了上去。

就在院子中,攤著一具青年男子的屍體,一張蘆席就鋪在下面,顯是就是用著蘆席裹著進來的。也許是因為冬天的緣故,屍體並沒有腐爛,但莫名而來的濃濃屍臭卻傳遍整個院子。透過裹在屍身上的破碎凌亂的布料,能看到下面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或青紅、或紫黑,觸目驚心,甚為可怖。

屍體的面部如鼻子、耳朵還有面頰上,缺了不少皮肉,甚至能看到下面的骨頭,黎清猜著可能是給老鼠啃了去,而且看這些缺口處都有血漬凝成的紫黑色,甚至應是人還活著的時候就被老鼠咬的。

“喏,這就是上個月從隴城來甘谷的衙前。”齊雋用著一塊熏香后的手巾捂著口鼻,一手還指著向黎清介紹著屍體的身份,“這個給臉不要臉的腌臜潑皮,押運路上弄了多少虧空下來。讓他彌縫上,他卻死咬著不肯答應。本官也懶怠與他廢話,先敲斷了腿,直接丟到傷病營中去。”

他抬腳踢了踢屍體,把屍身兩條腿上的傷口露了出來。那里已經被老鼠啃了個干凈,白森森的骨頭只掛了點血絲在上面,“若是在夏天,傷口生了蛆幾天就能咽氣,不過如今入了冬,竟讓他拖了半個月去,害本官等了那麼長時間。”

齊雋的口氣平淡得如同弄死了一只雞、一條狗,混沒把人命放在眼里,黎清聽著心生寒氣。他也是在陳舉手下老做事的,兇悍狠戾的人物見過不少,但齊雋這般身體力行著眾生平等的性子,他畢生也只在陳舉身上見過。

齊雋揮揮手,示意下面的人將屍體抬出去,回過身對黎清道:“如今甘谷城出去也難,你且在這里等兩天,只要韓岡到了,那就是煮熟的鴨子,別想跑出鍋去!”

黎清木訥的臉上多了點笑意,跪倒磕頭,大禮致謝:“多謝齊官人!”

注1:鴻臚寺屬于三省六部九寺中的九寺之一,是古代國家中樞部門。歸于其下的左右街僧錄司則是統管天下寺院僧尼的機構。

注2:據《南村輟耕錄所載,宋時“杭州張存,幼患一目,時稱張瞎子,忽遇巧匠,為之安一磁眼障蔽于上,人皆不能辨其偽。”由此可見,在宋時已經出現了瓷質義眼。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2:38 PM

第15章 三箭出奇絕后患(中)

韓岡並不知道這個時候秦州和甘谷都有人意圖殺他而后快,即便知道也無力去顧及,因為他眼前,就有一群人手拿刀劍想要他的性命去。

“數……數目好多!”一名年輕的民伕被嚇得結結巴巴。而他能說出話來,已經算是好的,其他的民伕都是瞠目結舌,面如土色,直如雷驚的蛤蟆,連句話也說不出。他們都跟韓岡一樣,隨身帶著弓箭,但此時賊寇來襲,卻都忘了將長弓舉起。

“‘樹木’多了又如何?樹多了就砍!樹少了就栽!”王舜臣悠悠然開著玩笑。長弓提于手中,下馬獨自上前。

前行二十步,王舜臣雙腳一前一后站定,以弓掛臂,大喝道:“只是爺爺不會栽樹砍樹,只會插花!”

韓岡終于知道了,王舜臣的自信從何而來,也知道了王舜臣為什麼沒有要他人一起上前。韓岡從來沒想過,一個人、一張弓,竟然能射出一瀑箭雨!

在山林間沖出來的蕃賊接近五十人,沖在最前面七人看起來最為精悍。王舜臣的目標正是他們。

開弓搭箭,箭矢離弦。

第一支箭,射入第一個賊人的左眼,第二支箭,在第二名賊人的臉上開出一朵血花,第三支箭穿喉而過,第四支箭,則將第四人的心口洞穿,而此時第一個賊人才剛剛栽倒在地。其后三人見狀,反身就逃。王舜臣又是連珠三箭,直貫其背,將他們一一射倒。

套在拇指上的銅扳指前后閃動,小指粗細的絲麻弓弦幻成一抹虛影。長箭破空的尖嘯連綿不絕。弦聲鳴動,演奏出陣陣殺伐之音。萬人敵那是虛言誇大,但一人敵百,王舜臣卻做得如吃飯喝水般輕松自在。

王舜臣所用的長弓並非強弓,力道也許只有一石二三,盡管禁軍中的上四軍招收士兵的最低標準是開九斗弓、兩石七斗的弩,但武將用弓不到一石五斗力,射不穿敵軍的鎧甲,出門都沒臉對人說。可王舜臣掌中的那張一石出頭的戰弓,也許射不穿黨項人身上的精鐵瘊子甲,但精準異常的落點,讓長箭的箭頭完全不需要與堅實的甲葉對抗。

&21696;鳴聲遍地響起,箭落處非死即傷。一支支白羽箭在蕃賊身上輕輕搖晃,正如被插上了一朵朵隨風起伏的白色鳶尾花。

好一個插花!

王舜臣一人一弓就將蕃賊射得不能前進一步,可他畢竟只有一人,賊人的反擊隨之而來。只聽得后方一名蕃賊大喝了幾聲,十幾名蕃賊同時立住陣腳,向王舜臣射出利箭。十余支長箭齊齊攢射而來,逼著王舜臣橫著退到了路邊一顆樹后,肩膀上還中了一箭。

躲在樹后,聽著身前的樹木被射得噗噗作響,看著在肩膀上晃動的箭矢,王舜臣痛得齜牙咧嘴,暗悔沒有穿著盔甲出來。若是有盔甲在身,他就可以硬抗一下賊人的弓箭,多射死幾個,定能讓賊人徹底喪失戰意,可現在卻是他被蕃賊壓制得探不出頭來。

“日他鳥的!”王舜臣恨得直磨牙,“這麼多戰功啊……”

王舜臣戰局不利,民伕們開始慌亂起來。見勢不妙,韓岡揮手指前,對著薛廿八和董超道:“獨木難支,你二人速去相助軍將!否則我等今日皆是難逃一死!”

不出意料的,韓岡在薛廿八和董超臉上看到了濃濃的嘲笑。董超摸著臉上被王舜臣鞭出的傷痕,獰笑道:“韓秀才,賊人勢大,趁王軍將堵著賊人,我們還是先逃罷!”

他的聲音透著得意,而韓岡的回答更是干脆。雙眉一軒,雙手一抬,便嗖的一箭射出。射自五步外的出其不意的一箭,董超根本連反應的時間也沒有,腹部剎那間便被長箭貫穿。

“亂我軍心者死!”韓岡一聲大喝,伴著董超的慘叫同時響起。

民伕們目瞪口呆,薛廿八也是目瞪口呆,“你……”

韓岡再無二話,又拉開了手中長弓。內部火並總是先下手為強,他只占了個‘奇’字,本身並不是薛廿八和董超中任何一人的對手。第二箭閃電般射出,穿透了薛廿八並不粗壯的頸項,帶血的箭頭出現在他的脖頸后,薛廿八頓時捂著喉間翻倒在地。

他這時方才知道,為什麼劉三三個人去殺這位癆病秀才,卻一個也沒能活:

‘這措大下手好快!’這是薛廿八在這世上的最后一個念頭。

“亂我軍心者死!!”

韓岡再次厲聲大喝,有薛廿八的性命為韓岡的命令做證,民伕們不敢再有妄動。可董超卻在這時候忍著腹內的劇痛爬起,面容扭曲著拔出腰刀,死命向韓岡一刀劈來。

韓岡慌忙側身,有些狼狽的讓過呼嘯而來的刀鋒,但他的右手順利的抽出又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第三次拉開戰弓。弓弦震蕩,長箭電閃,直奔董超而去。可這一箭沒能讓韓岡如願以償,董超適時的揮動彎刀,將箭矢用力格開。

&20020;死前的反撲最為恐怖,董超怒吼一聲,如風一般猛沖了過來,韓岡再沒時間從身后抽箭,丟下戰弓,反沖上去,一手架住董超持刀的右腕,另一只手攥住插在他肚皮上的箭桿,不顧董超的左手已經扼住了自己的脖子,用盡力氣狠命的一攪。

與董超面對著面,只隔著半尺不到,彼此呼吸可聞。韓岡清楚看見陳舉的這名手下瞳孔放大,眼神漸漸渙散,而緊扣在脖子上的手掌也漸次松開。渾身的氣力都隨著體內傳來的劇痛消失,董超最終軟軟的癱倒在地上。

一場火並如兔起鶻落,轉眼間便是分出了結果。韓岡從地上撿起董超的腰刀,又戳了兩人要害幾刀,確認了他們的死信,才一腳踩住屍體,血淋淋的刀尖下指,寒聲道:“誰再敢不聽號令,他們就是榜樣!”

三十七名民伕無人敢直視韓岡,低下頭去,老實聽命。

韓岡松了一口氣。這是個機會,他很清楚兩人的身份,以及他們跟著一起向甘谷城運輜重的用意。以陳舉的老道,不會只有一套計劃,半路劫殺是一個方案,恐怕到了甘谷城還有人來對付他韓岡。

但已經死了黃大瘤和劉三,現在薛廿八和董超又被自己所殺。如果再加上鼓動蕃人部族劫道的行動又告失敗,陳舉他的那個小集團,還能保持多少向心力,那實在是個問題。就算甘谷城還有點麻煩——費了一番氣力去搜集情報的韓岡也清楚究竟是誰會來找麻煩——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自己有的是手段去應對。

內部一安,韓岡便把注意力放回到前方。王舜臣還在與蕃賊對峙,韓岡這里發生的一切,他根本沒有發現。蕃賊畏懼王舜臣的神箭,不敢沖得過快。但還是有十幾個人在射箭壓制王舜臣,剩下的七八人在箭雨的掩護下開始向王舜臣靠近。

局勢不妙!

“把車橫過來!快點橫過來!”韓岡急促下令道。“快把來路堵上!再把靠山的這邊堵上!”

民伕們都有些茫然不解,也不願自斷退路,但韓岡剛剛殺了兩人,威勢正盛,誰也不敢出頭反對。聽著韓岡的話,慌慌張張地將一輛輛騾車並排著堵死了后方的道路,同時又把靠山的一面堵上,不敢有絲毫拖沓。

韓岡不停的催促著,指揮民伕將他們所在的這段道路圍成一座車陣。

蕃人雖然不比漢人聰慧,但奸猾狡詐並不或缺。劫殺軍需輜重,這樣的罪名,秦州的任何一個蕃落都承擔不起。再怎麼想,韓岡他們一行人都是必須被滅口的,只要逃出一個,便有可能給整個部族帶來滅頂之災。

但如果能順利將韓岡他們全數殲滅,在得到足以讓部族過個肥年的物資的同時,還可以順便布置布置,陷害一下敵對的部族——秦州的蕃部絕不團結,尤其是比鄰而居的部族,往往由于水源、田地、牧場的歸屬而爭斗不已——如果真的如自己所料,那身后必然還有賊人埋伏在退路上,等待他們逃跑時動手,因為這樣才能保證全殲而不讓一個活口逃出。

就像趕著驗證韓岡的猜測,剛剛有了雛型的車陣尚在調整中,韓岡等人的身后來路處,還有身側的山坡上,同時響起了喊殺聲。

埋伏在韓岡后方的蕃人,本是想著趁輜重隊與攔路的分隊廝殺正酣時,再攻出來前后夾擊。聯絡他們的漢人說過,輜重隊中早早就安排了兩名內應。能讓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奪財滅口,所以他們一直在等著內應發出信號。

可遠遠的看著輜重隊中只亂了眨眼的功夫,就恢復了平靜,而且還有開始準備組成車陣的跡象,沒有其他的選擇,他們便不得不提前殺奔出來。

“不用驚慌!”韓岡胸有成竹的對民伕們喊道,“賊人只是虛張聲勢,人數絕對不會多!否則他們就應該與前面的賊人一起沖出來,而不是躲在后面等我們的破綻!我們就在車陣里,他們一時半會兒攻不進來!”

韓岡僅僅是在信口胡謅,對于蕃人的計劃,他並沒有多少認識。不過他帶的民伕都是關西漢子,許多都是被征發起來上過戰場的,手背和臉上刺了字占了三分之一還多,射術沒一個會輸人。只要他們能冷靜下來,擊敗只有自己一兩倍數目的蕃賊,簡直是輕而易舉。而他們現在需要的也不是事實,而是領導者毫不動搖的信心,以及準確有效的命令。

這一切,韓岡都能給他們:“拿起你們的弓,把箭給我搭上!聽著我的口令!……射!”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3 12:43 PM

第15章 三箭出奇絕后患(下)

再一次沐浴在箭雨中,無法再承受更大的傷亡,劫道的蕃賊不得不撤離戰場。這些蕃賊雖是勇武,但架不住關西男兒更為犀利的強弓勁弩。

“賊人前后出戰,總計超過八十,而丟下來的屍首二十七具,有十一人是王軍將的戰果。至于俘虜,則有四名。”

戰后,韓岡很快的計點出戰果,點出幾個看起來有些膽量的民伕,讓他們去割下賊人的首級,以便過后請功。經此一戰,韓岡在民伕眼中,已是讓人又敬又畏的秀才公。

雖然韓岡曾說埋伏在身后的蕃賊人數不多,但最后沖出來的卻不在前方來敵之下,根本是句**人心的謊言。但靠著他的強硬和支撐,民伕們僅用七人受傷,其中一人傷重的代價,便獲得了如此大的戰果。

可沒人注意到,韓岡的背后衣襟早已濕透,第一次面臨戰陣,又要作為全軍主心骨來指揮,他久病初愈、沉痾剛痊的身體差點就要虛脫。

‘幸好有個王舜臣。’韓岡為自己慶幸,若不是王舜臣獨自在前方奮戰,若不是王舜臣箭術出神入化。有內憂,有外患,這一仗他多半小命不保。

但韓岡的作用並不比王舜臣稍差,盡管在戰鬥過程中他完全沒有進行任何具體戰術的指派,但有他站在身后,民伕們表現出來的戰力,卻遠勝過這群蓄勢已久的蕃賊。

這全是靠著韓岡的冷靜,帶給所有人的士氣。士氣,韓岡現在才體會到,在古代戰爭中,士氣究竟有多麼關鍵和重要。

王舜臣坐在騾車上,處理著自己肩頭的箭瘡,臉上的神色則有些不甘心。雖然他一人對抗數十倍的敵人,表現最為亮眼。但最終扭轉戰局的,還是靠了民伕們的努力,以及韓岡的指揮。

當時王舜臣甚至已經被攻上來的蕃賊逼得站不住腳,但一陣適時而來的箭雨,將賊人盡數射散。不過三五輪齊射,分作前后兩波來襲的蕃賊,丟下了近半的自家人,向樹木深處退去。

看著同樣坐在騾車上休息的韓岡,王舜臣的眼中也多了幾分敬重。不僅僅是因為被韓岡可圈可點的戰時指揮所救,同時也被韓岡的狠辣和果決所折服。

“這兩個鳥貨也真背運,碰上了韓秀才你。”雖然心中多了敬重,但王舜臣還是改不了滿口跑鳥的習慣,口氣也不甚好,“被一箭射死,連個喊冤的地方也沒有。”

“不聽號令,亂我軍心。只能拿他們倆殺雞儆猴!”

“不知嚇得哪家的猴子?”王舜臣失笑。他看似粗豪,心思卻也不笨。

韓岡呵呵笑了兩聲,也不作答,起身走到河邊,將懷中的一個小包丟進渭水。薛廿八和董超死了,從軍器庫中帶出的東西也便用不上,留在身上,保不準什麼時候就反害了自己。

從河邊轉回,他卻道:“今次來的賊人卻也不好惹,死了三成才退,加上受傷后還能動的,傷亡都過半了!”

“都是在關西廝殺了幾百年,能耐差點的,早就被滅族了。又是劫道,留不得活口,不得不拼命,有什麼好奇怪的?”王舜臣一邊說著,一邊用匕首挑著嵌入肩膀皮肉中的箭頭,突然倒抽一口冷氣,“日他鳥的,這一箭夠狠!”

韓岡連忙上去檢查王舜臣的傷口。長箭被**來后,血水直往外冒,還好這一箭並沒傷到筋骨,僅是貌似嚴重的皮外傷。用濃鹽水清洗傷口並止血,縫合起來再包扎好應該就沒事了。只是韓岡只有理論知識,卻毫無操作經驗,而且這里是荒郊野地,沒有煮沸消毒,如何進行外科手術?

但韓岡再看看王舜臣的傷口,因為剔出箭頭的動作過大,使得傷口外翻得厲害,還在向外滲著血。現在王舜臣看著還有精神,但等會兒就不見得了。如今這等情形,只能先急就章的草草處理一下,幸虧現在是冬天,應該不會容易感染。

“有誰會做針線活的?”韓岡大聲問道。他連紐扣都不會縫,想在活人身上繡花,會繡出人命來的。但這麼些民伕中,挑出個會做針線活的人來,肯定不難。

此時的布匹質量普遍不高,尤其是民間下層常用來做衣服的紬絹和麻布,從來都不是以結實耐用而著稱。要不然,軍中也不可能一年給士兵們發下四匹、六匹、八匹的紬絹裁衣服。棉布倒是結實,但北宋的棉花才剛剛推廣種植,紡出來的棉布稱為吉貝布,價格跟蜀錦差不多,沒個幾千幾萬貫的身家誰穿得起?

平常百姓只能穿著容易損壞的紬絹和麻布衣服。常壞的衣服當然要常補,有分教:白天走四方,夜中補褲襠。常年在外,身邊沒個**的男人,不會針線活的還真不多。

正如韓岡所料,一個四十上下的矮個民伕出來自薦道:“小的十幾歲時曾在裁縫鋪做過學徒,雖然沒能出師,但針線活還是能來上幾手。”

韓岡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針腳縫得細細密密,“衣服是自家做的?還是渾家做的?”

“自家。俺還沒娶渾家。”

在一個茶壺能合理合法的占據幾十個茶杯的年代,下層百姓中的光棍為數實在不少。韓岡也不驚奇:“好,就讓朱中你來縫。”

不僅僅是朱中,其他民伕的姓名韓岡都能一口報出來。多認識一個人,就是多了一份資源。就算是微不足道的民伕,可誰也說不準,他們什麼時候就能派上用場。

韓岡對朱中附耳低語了幾句,王舜臣便看見他領著朱中,捏了一根折彎了的縫衣針走過來。“你這是作甚?”

“把你的傷口縫起來!”韓岡解釋道。

“縫個鳥!”王舜臣驚叫,膽魄過人的王軍將難得有驚慌失措的時候,“沒聽說皮肉能用針線縫的。”

“三國時,名醫華佗可是把人的肚子剖開,割下瘤子又縫起來的。只縫個小傷口不算什麼!”韓岡看著王舜臣的驚惶甚至覺得有些有趣,“堂堂一個軍將,刀砍都不怕,害怕一根細針?傳揚出去,可不是多光彩。”

“……那你先拿別人練練手,再來給灑家治。”

韓岡考慮了一下,點了點頭,的確這樣才妥當。在一名被射中了大腿的傷員身邊,第一次上陣的朱中,小心翼翼的用針線將傷口縫合。幾個人死死按著傷員,讓他不得動彈,嘴里也塞進了手巾,讓他不會咬到**。傷口中箭頭早被取出,又化了些鹽水來清洗,只再用針線縫起來,包扎好,一切手續便告結束。

朱中應是第一次上陣,但看起來他飛針走線的手段甚為嫻熟,幾下子又幫著一名傷員縫合了傷口。韓岡看著生奇,再一細問,才知朱中的縫合技術是在被砍了腦袋的死囚的脖子上練出來的,半吊子的裁縫工作不好找,將死囚的腦袋縫回脖子上,也算是一筆養家糊口的外快。

“該灑家了,快點動手。”王舜臣催促道,看了一陣,也不覺得有多可怕了,而且在眾人面前,他也不肯露怯。

示意朱中換上一根新針,韓岡囑咐王舜臣道:“應該會有點痛,但再痛也不能亂動。若是有麻沸散就好了,一包藥喝下去,只要藥性未退,天塌了也醒不過來。”

“世上哪有這等藥!?”王舜臣絕不相信。

水滸傳里就有!韓岡笑了笑,道:“如今是沒有,你且忍一忍罷。”

“盡管縫便是了,爺爺若叫一聲痛,往后就不是爺爺,是婆婆!”

朱中已將從一塊干凈的布匹上拆下來的一根麻線穿入針鼻,正等著韓岡的命令。韓岡對著他點了點頭,朱中也不猶豫,當即下手。只是鋼針剛落,王舜臣便是猛的全身一顫。

“痛不痛?!”

“痛?!”王舜臣齜牙咧嘴得痛出一身冷汗,但依然不松口,“是痛快啊!日死他鳥的,好痛快!!”

不僅僅是朱中一人之力,在另外一邊,韓岡也指揮著幾個伶俐一點的民伕,一起動手處理傷情。

把最后一名傷員的傷口處理好,韓岡已是滿頭大汗。他並非醫生,連一點醫術都不通,但止血,清洗傷口和包扎這幾項,他還是會做一點點。

王舜臣的左臂傷口已經給縫合好,並沒有縫死,按照韓岡的意見,留個了口子好排膿。由于沒傷到主血管,流出的血也不算多。

傷口剛處理好,王舜臣便生龍活虎起來。他右手拎著鐵簡,走到了四名俘虜面前:“說,你們是那個部族的,又是誰人通得消息。說明白了爺爺就不殺你。”秦州的蕃人都是跟漢人混居了幾百年,也不愁他們聽不懂漢話。

被問話的俘虜,脾氣看起來甚硬,扭過頭去,絲毫不加理會。

王舜臣可能是學了韓岡的行事,也不多話,揮起鐵簡便照頭掄去,噗的一聲悶響,打了個滿地桃花開。他若無其事的甩了甩粘在鐵簡上紅白相間的汁水,又指著第二人。

那人只見錚亮的鐵簡帶著腥風一下指在眼前,腦漿和鮮血一滴滴在鼻子上,直嚇得渾身直顫,嘴唇哆嗦著,想說卻說不出話來。

王舜臣脾氣騰起,眼一瞪,抬手又是一鐵簡敲癟了那人天靈蓋,兩顆眼珠子噗噗迸了出來,連著血淋淋的筋肉,掛在臉上晃晃悠悠。王舜臣雙眼再一瞥,在第三個人身上上下一掃,從黃臉被嚇成白臉的漢子,不敢有任何耽擱,忙要開口。只是韓岡不知何時走過來,一腳踢在了他的下巴上。

“韓秀才?!”王舜臣又驚又怒。

韓岡搖了搖頭:“沒必要問了。”

“不把他們背后的陳舉挖出來,還等什麼時候?!”

“不,他們是聽了西賊的蠱惑,入境劫掠,騷擾甘谷后方的的賊人!”

王舜臣眨了眨眼,忽然明白過來,大贊道:“好秀才!”明白了韓岡的用意,他便抬手又是兩鐵簡,正正敲在最后兩名俘虜的太陽穴上。

目送又是兩人踏上黃泉路,韓岡冷笑道:“直接往陳舉身上安罪名根本安不了,誰會信我的話?一旦今天的這些個蕃賊被確認是被西夏收買的奸細,那他們身后的部族也肯定會被揪出來。到那時,陳舉與他們之間秘密交易,自然會**。”他沖王舜臣擠擠眼,“而且把這些人當成西夏奸細,好歹功勞也能大一點。”

王舜臣有些擔心道:“那事情可就要鬧大了。”

韓岡輕聲而笑:“我只恐事情鬧不大!”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7 10:36 AM

第16章 千裏拒人亦揚名(上)

冬天天黑得早,不過申時【三點到五點】中,天色便已經黯淡了下去。

“怎麼還不換班!?”

趙隆守在伏羌城東門城樓上,百無聊賴的打著哈欠。城門下麵,嘈雜聲不絕於耳。位於群山間一個小盆地中央的伏羌城,守著官道水路,一天倒有千百人進出往返。而城門上頭,趙隆卻困得隻想睡覺。

又一隊騾車漸漸從遠處的官道上走來,趙隆懶洋洋的趴在城牆上,看著他們越來越近。如今時近歲末,一隊隊載著軍資往西北各寨堡的騾車、驢車、獨輪車還有挑夫的隊伍絡繹不絕。現在過來的,已是今天的第四隊了。

趙隆沒精打采的看著來人,這一隊看起來也沒什麼特別,就是人懶了點,怎麼有幾個閑人坐在車子上。趙隆奇怪的看了抵達城門下的車隊,突然瞪大了眼睛。扶著雉堞,他探出頭去,驚異的向下喚道:“王舜臣?!這不是延州的王四嗎?”

在坐在騾車上,靠著一堆軟綿綿的綢緞,半眯著眼休息的王舜臣聞言抬頭。也是一下坐直身子,奇道:“趙大,怎麼是你?!”

“怎麼不能是俺!?”

王舜臣隔著兩丈高的城牆,對趙隆喊道:“趙大你不是應了敢勇嗎?怎麼到伏羌城來守城門了!?”

趙隆的臉色有些難看,反詰道:“俺一個敢勇守城門也沒什麼,倒是堂堂正名軍將,怎麼做了押運的長行?!”

王舜臣連嘴仗也不肯輸,“押運好啊!至少能順路混點軍功,總比天天坐在城門口,磨得屁股生繭要強!”

趙隆被堵得沒話說,撇了撇嘴,把頭縮了回去。

韓岡正等著監門官查驗過路關防,聽見王舜臣跟城樓上的守兵鬥嘴,微微一笑。聽著兩人的對話,彼此間也是有點交情的。能與伏羌城的人搭上關係,在城裏將軍功和敵情報上時,至少能得到一些指點,不會兩眼一抹黑,找錯了人。

監門官看起來也是累了,隻看了看關防,並沒下去查驗車輛,對躺在車上、看起來受了傷的幾個民伕,也隻是看了兩眼,並沒有細問,直接揮手將車隊放行。

趙隆這時已從城牆上下來,正在城門內等著。他的身量跟韓岡差不多高,相貌則與王舜臣差不多醜,年歲大約二十上下,渾身上下的肌肉將外袍高高撐起,壯實得像頭牛。論起武藝,趙隆能被招入敢勇,至少不會太差,但他的運氣,卻是相當的糟糕。

韓岡知道什麼是敢勇。對於官位、軍功,地方上的豪傑沒有一個不喜歡的。但一旦從軍便要在臉上手上刺字,這對好漢們來說,算是個極大的侮辱。所以宋廷特意設立了不須刺字的敢勇製度,讓那些顧惜身體發膚的好漢們,能有機會參軍求功。以敢勇的堪戰,一般隻要稍稍立些功勞,便能入官帶兵。敢勇都是善戰的精銳,往往為將帥所倚重,如趙隆這般落到城門守兵地步的,卻也難得出一個。

騾車一輛輛的駛入城中,趙隆跟監門官打了個招呼,便施施然走了過來。

趁著這片刻,韓岡從王舜臣這裏打聽到了一點關於趙隆的情報。趙隆是成紀縣人,自幼橫行鄉裏,與來秦州避禍的刺頭王舜臣不打不相識,時常酒肉往來,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就混出了不淺的交情。他是在今年八月,黨項兵犯秦州後應募敢勇的。但不知犯了什麼事,才兩個月的工夫,竟被發配來守城門。不過看趙隆找個由頭就能走,監門官也不敢攔的樣子,他在城門隊裏混得倒也不差。

“伏羌城內不能亂走,俺來給你們帶路!”

走到車隊邊,趙隆也不理其他人,更是看都不看站在車邊的韓岡。隻自來熟的說了一句,自己就跳上車,給輜重隊指了指方向,便學著王舜臣的樣,舒舒服服地躺下來。轉過頭,一眼瞟見了王舜臣肩膀上包紮過的傷處,笑問道:“是不是在惠民橋私窠子裏嫖了沒付帳,給婊子咬的?”

“沒錯!”王舜臣一口承認,大言誇口,“爺爺大發神威,夜戰十五,日戰十八,幹得幾十個蕃族的婊子唉唉直叫。那些個婊子被幹得痛快不過,才咬得爺爺一口。”

趙隆突然半抬起身子,望向後麵裝著蕃賊首級的車子。盡管首級都被蓋住了,但此時風一起,血腥味還是透了出來。掩不去臉上的訝色,他驚問道::“裝了半車子,怕是快三十了罷?”

被趙隆騷到癢處,王舜臣得意的揚起下巴,自傲道:“來了小一百,留下三十一!”

“……長能耐了啊!”王舜臣能痛痛快快的殺敵立功,自己隻能苦守著城門,趙隆的神色分不清是羨慕還是嫉妒。

王舜臣哈哈大笑了幾聲,坐起來正想再吹噓一下,但剛張開口就看到走在前麵的韓岡,話便被堵在了肚子裏。幹咳了兩下,自家也覺得不好意思,便改口道:“這都是韓秀才的功勞!灑家隻是……俺隻是占了一點光。”

韓岡笑著回頭:“軍將太自謙了,一張弓便射死十一個,如此勇武,放哪裏都是件值得誇耀的!哪是韓某的功勞。”

“韓秀才?!”趙隆吃驚的扭頭看著韓岡,一個走在前麵的民伕,突然間就變成了秀才。

“韓秀才才是今次帶隊的,俺是……順路,順路!”王舜臣有些尷尬的為韓岡解釋。

方才的一戰後,韓岡讓受傷的民伕和王舜臣坐在了騾車上,自己則下車走路,幾天沒更衣、洗澡,一身上下都被塵土籠罩,哪有半分讀書人的模樣。

“見過趙敢勇!”韓岡衝趙隆拱了拱手,趙隆也急忙跳下車來,向韓岡回禮。

大宋開國日久,右文左武已深入人心,對於有些能耐的讀書人,武夫們都是有幾分敬畏的。如果沒有王舜臣提醒,趙隆也許還不會注意,但現在仔細一看,韓岡的確與其他民伕差別甚遠。不但神情舉止不類凡庸,就是身材、相貌皆是過人一等。尤其那對如長刀刀刃一般的雙眉微微挑起,幽暗難測的雙瞳看過來的時候,甚至讓趙隆心中莫名生寒。

在趙隆的帶領下,韓岡一行橫穿伏羌城中,向今夜歇息的地方走去。

如果拿秦州城相比,伏羌城並不算大,但在軍事城寨中,算是個大號城池。按照國中築城立寨的慣例。城寨周長達到九百步的,稱為城;九百到五百步的,稱為寨;而五百步以下,就僅僅是堡;至於不到兩百步的,勉強算個烽火台。

城、寨、堡各有定規形製,裏麵的建築、倉儲、衙門以及兵力布置,都不盡相同。作為軍城,普通的是九百步城,千步城,最大也隻有一千兩百步,換算成裏,也就三裏出頭,四裏不到的樣子。

位於甘穀水和渭水的匯合處,以兩河交夾護翼的伏羌城,正是最大的千兩百步軍城,駐有四千官兵和他們的家人。城中也有坊市,酒店,除了軍營多些,倉庫多些,甲馬多些,與普通的縣城並無什麼區別。

已是黃昏,按理說都是該回營、回家吃飯的時候,可城中現在卻都是人來人往,總有點兵荒馬亂的感覺。韓岡看著有些不對勁,王舜臣也覺得奇怪,問趙隆道:“城裏有些亂啊,究竟出了什麼事?”

趙隆神色鄭重起來。他壓低了聲音,隻讓韓岡、王舜臣兩人聽見:

“今天午時才傳來的消息,甘穀對麵的西賊突然多了一萬,其實這本也沒什麼,憑甘穀城足以抵擋。但偏偏前天守甘穀的張老都監卻正好帶了兩千人出去巡邊,據說是迎頭撞上了,到現在還無半點音信回來。

甘穀裏都在傳張都監已經全軍覆沒了。甘穀城內如今隻剩不到兩千老弱,若是西賊攻來,根本抵擋不住,恐怕連穀內的心波三族都有些不安穩了。你們看著吧,如果張老都監再沒個消息,到夜裏烽火就要點起來了。”

“那秦州豈不是要大亂?”韓岡知道點燃烽火的意義,非是十萬火急的緊急軍情,不會有狼煙升起。反過來說,一旦烽火被點燃,狼煙騰起於天際,秦鳳路的兵備都要全數動員起來,甚至還要發急腳遞,速報京城。

“少了張老都監鎮守,甘穀城多半會破,能不亂嗎?”

秦鳳路駐泊都監、甘穀知城張守約是關西一位赫赫有名的宿將,曾是楊文廣的副手,參與修築了硤石堡、甘穀城兩座要塞。這兩座城寨都是在黨項人的眼皮底下修起,期間還遭到了幾次攻擊,卻是安安穩穩地修築成功。也因此,帶兵防衛的張守約得了主帥楊文廣之下的第一功。

他可以說是甘穀城中的定海神針,有他在,西夏的馬步禁軍——鐵鷂子、步跋子來個三五萬,都是不在話下,連援軍都不用。但若是他不在,那就是眼前的這般情況,從北麵的甘穀城,到中段的安遠寨,再到韓岡現在身處的伏羌城,綿延六十多裏長的甘穀全都亂了套。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7 10:39 AM

第16章 千裏拒人亦揚名(中)

“劉城主呢?”韓岡問的是伏羌知城——世間俗稱知城、知寨為城主、寨主——伏羌城內亂成這樣,再怎麼說他也該出來彈壓一下。

“今天一早,劉城主就帶了兩個指揮去了安遠寨,好歹把穀內的蕃人給鎮住。”

“那副城主呢?”

趙隆不屑的鼻中一哼:“溜須拍馬上來的,他的話誰會理?”

韓岡搖頭暗歎,難怪城門口檢查的那麼鬆懈,城中連個主心骨都沒了,誰還會認真值守?人才果真是難得,能作為定海神針的將領,秦州也不多。少個張守約,固守秦州西北邊防的甘穀城、連同周圍一片防線全都人心惶惶。少了劉安,伏羌城也是亂了套。不過人才越少,自己出頭便越是容易,鶴立雞群,如何不顯眼?不醒目?

韓岡一邊想著,這時車隊前方的街道中突然亂了起來,十幾匹滿載著貨物的馱馬突然從橫街衝出,將前麵的行人趕得雞飛狗走,把車隊前行的道路也順便堵上了。

看著一片混亂的前路,趙隆罵道:“直娘賊,真的亂了,連去達隆堡回易的商隊都逃回來了。”

回易就是走私,雖然在西北邊境,除了幾個官辦榷場外,宋廷嚴禁宋人與黨項人有貿易往來。但實際上,來往宋夏之間的商旅數不勝數,尤其以販私鹽最為多見。西夏擁有西北最為優良的鹽產地,青白鹽池出產的細鹽,沒有鹵水的苦味,口感猶在解州鹽池的解鹽之上,價格又因為沒有官府從中盤剝而十分低廉,所以極受西北百姓的歡迎。

能在敵對兩國之間遊走交易,雖然這些商人們看起來都是普普通通,但各自的背景都不可小覷。在邊境走私的商隊,沒有點勢力早給人吃得連骨頭也不剩了。不過,如眼前這隻馬隊這般囂張的,卻也不多見。

走私商隊中的一位三十上下、瘦得如一根蔫黃瓜的中年人,正頤氣使指的指揮下麵的仆役驅趕擋在馬隊前的行人。他穿著普通的綢緞衣服,又走在馱馬邊上,應該一樣也是個仆役,不過是等級高點罷了。只是宰相門前七品官,看瘦子狂妄的模樣,也許已經能抵得上**品了。

“趙敢勇,你知道他們是哪一家的?”韓岡問道。

趙隆冷笑一聲:“都鈐轄家的人,每月來往個三五趟,怎麼會不認識!?”

“都鈐轄?向寶?”韓岡再問。

“還能有誰?”趙隆沒好氣地答道:“秦鳳就這麼一個都鈐轄!”

“難怪!”韓岡、王舜臣異口同聲。

兵馬都鈐轄向寶,按序列是秦鳳路軍中的第三號人物。一個經略安撫路,地位最高的是經略安撫使,因為他同時還兼任一路兵馬都總管,也就是軍政和軍令一把抓,基本上都是由文臣擔任。而他之下,便是實際領兵的副都總管,而副都總管之下,便是兵馬鈐轄——若是鈐轄資曆老,前麵便可綴個‘都’字,正如向寶。再往下,還有路都監——知甘穀城的張守約,便是秦鳳路兵馬都監。

除了經略安撫使外,下麵三個都是武臣,互相之間級別有高低,但卻無隸屬關係,各自領兵駐紮於不同地點。可以分庭抗禮,大小相製,同聽命於文臣經略。真要評判他們哪個說話更管用,還是要看他們的威望和功績。

前任秦鳳路副都總管楊文廣剛剛調任,繼任的副都總管是個沒什麼本事和戰功,不過是在京營禁軍中靠熬資曆熬到點,韓岡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恐怕秦州中知道他名字的也沒幾個——現在論起秦州軍中真正說話管用的,還屬都鈐轄向寶。

前麵亂了一陣,向家的回易馬隊改往韓岡他們這邊過來。王舜臣忙提醒韓岡道:“惹不起的,權讓一讓吧!”

韓岡點了點頭,也不想節外生枝,便下令讓民伕們將騾車趕到一邊去,讓他們一讓。

向家馬隊走過韓岡一眾身邊,那個瘦子突然停下腳步。問著靠在車上的王舜臣,“你們是哪一家的?”

趙隆在旁代答道:“是奉命由成紀往甘穀運軍需的。”

瘦子冷哼一聲,陰陽怪氣道:“這麼多人押送一點酒水,也不嫌麻煩,都能讓人躺在車上躲懶了。”

王舜臣臉色數變,有一瞬間韓岡還擔心他會出手給瘦子一下,但到最後,他硬是咽下了這口氣,從車上下來,老實站好。除了一位重傷員,其他受了傷的民伕也依次下來,排隊站好。一位正名軍將,一個民伕,除非想自殺,如何敢去得罪已能被尊稱太尉的向寶?就算是種諤來了也保不住他們。

瘦子見王舜臣等人從車上下來,倨傲的橫了一眼,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他的視線從眾人身上掃過,來回幾遍,最終一指韓岡,“就你了!”轉過頭,又對跟在身後的幾個伴當道:“你們從這裏拖三輛騾車走,趕緊去西門把剩下的貨都裝起來,九老爺正在那裏等著。”

瘦子仗著有向寶做後台,也不信會被拒絕,頤氣使指,完全視韓岡、王舜臣為無物。等幾個伴當應了,才又轉回來,對王舜臣道:“如果甘穀城有人問起,就說是向太尉家借了人車去,到了秦州就放還。若還有問,去向府找俺向榮貴。俺給他個交待!”

冷眼看著向榮貴自說自話,現在又看到幾個向家的仆役要把車上裝的綢緞往地上丟,韓岡終於忍不住了:

“等等!”

“怎麼?!”向榮貴一眼瞪了過來。他到現在為止,仍把王舜臣視作眾人的頭領,跟方才趙隆一樣,將韓岡當成了趕車的民伕。

“你要總要給韓某一個交待罷!”韓岡聲音比眼神更冷,他一個向府的仆役憑什麼能給人一個交待?到了甘穀城,不見了人,不見了貨,有一百個理由讓韓岡他生不如死,向榮貴會為他說半句話?扯什麼蛋吶!

“這可是要送到甘穀城的軍資!”韓岡強調道。

“向爺也沒動你軍資,隻要你的車子而已!”向榮貴臉上怒意漸顯,他隻是覺得韓岡看著比那些民伕順眼,才挑了他出來,“你這狗才,別不識抬舉!若不是臨時短了人手,向爺也不會當街拉人!”

王舜臣一把扯住似要發作的韓岡,今日一場廝殺,戰後又得救治,他對韓岡已是敬重有加,如何願看到韓秀才自蹈死路?卻強扭著自己的暴躁脾氣,向向榮貴卑顏笑道:“這廝脾氣不好,官人換一個罷!”

“換什麼換?!向爺說是他,那就是他!”向榮貴指著韓岡,瞪起他的那對白多黑少的小眼睛,狠狠道:“莫廢話,跟著向爺走。別不識好歹,這也是救你的命。看著你個子高大,抗肩輿正合適!”

“給我滾!”韓岡一聲大喝,中氣十足,震得整條街都響起回聲。不知何時,他已氣得臉色泛青,雙唇都在發抖,一副怒發衝冠的模樣,“不過一個在鈐轄府中奔走爭競的走狗,也敢奴事士子?!就算你家主子向寶過來,他也不敢!”

街市上,韓岡這一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論是王舜臣還是趙隆,又或是向榮貴,都被韓岡這突如其來的吼聲給震住了。

死死盯著向榮貴,韓岡甚至覺得光憑語言無法表達出他的怒火,翻手摘下強弓,彎弓搭箭,一箭便向他射過去。

“秀才不可!”王舜臣在旁看得大驚失色,連忙搶上去要攔著。隻是韓岡手腳太快,讓他眼睜睜地看著那支長箭射飛了戴在向榮貴頭上的氈帽。

王舜臣驚魂初定,暗自慶幸韓岡的箭術並不算好,隔著兩三步都沒能把人射中。要是真給他鬧出人命,肯定要抵命。隻是他一見韓岡手再次伸向了身後的箭囊,心髒又猛的大跳了幾下,差點從喉嚨口蹦出來,一步衝前,和趙隆兩人一起將韓岡死死抱住,在韓岡耳邊大叫道:

“韓秀才,你瘋了?!射死了他你也要沒命啊!”

“士可殺!不可辱!”韓岡拚命掙紮,咬牙切齒,看起來隻想再給向榮貴一箭,“他這廝辱我太甚,竟欲以士子為畜!某為橫渠弟子,受此之辱,日後又何麵目去見師長同窗!”

趙隆給嚇得不住的念佛,直念叨著:“阿彌陀佛,真的瘋了!阿彌陀佛,真的瘋了!”

王舜臣則蒼白著臉,一邊抱定韓岡不敢絲毫放鬆,一邊對嚇呆了的向榮貴吼道,“還不快走!”

“你給俺等著!”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向榮貴丟下一句話,把馬隊丟下,連滾帶爬的跑了。

向榮貴一走,韓岡立刻停止了掙紮,神色也突然間平和下來。掙脫開王舜臣和趙隆的雙手,很淡定的整理起衣服。

王舜臣與趙隆麵麵相覷,周圍看客指指點點,韓岡則是神色自若。

“秀才!”趙隆算是怕了韓岡這個瘋子,說話也是小心翼翼,“你們還是快走罷!連夜去甘穀……”

“往甘穀夜路怎麼走?”韓岡搖頭,“今天是月末,夜裏連月亮都沒有,怎麼走夜路?”

“可向榮貴馬上要帶人來了!”王舜臣也在旁幫忙勸著。

“他不是要韓某等著嗎?我就在這裏等!”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7 10:40 AM

第16章 千裏拒人亦揚名(下)

王舜臣急得冒汗,趙隆看著韓岡的眼神中則明明白白寫著瘋子二字。但韓岡一點也沒瘋,他也不怕得罪向寶。因為這裏不是秦鳳路兵馬都鈐轄官廳,不是秦州州衙,不是向府,而是伏羌城!是處在軍機要道、來往官員軍馬無數的伏羌城!

他那一箭,是故意沒有射中——不然區區三五步距離,箭術退步再多也不至於失手——但既然射了出去,肯定會就在短時間內傳遍整個秦州!在他們周圍,究竟有多少雙眼睛看見了剛才的那一幕,根本算不清楚,隻能看見周圍的觀眾聚得越來越多。當韓岡一說出要在這裏等,周圍便轟然叫好!

看客們的喝彩聲韓岡充耳不聞,王舜臣和趙隆的勸誡也是不加理會,隻背負著手,仰頭看天。心中卻是在默默的盤算著利害得失。

韓岡也是被逼無奈,若是讓向榮貴把車拉走,自己也被拉去抗肩輿,陳舉會怎麼做,根本就不用想。想讓向榮貴為他說話,那更是個笑話!攔截軍需,罪名可大可小,若是沒爆出來,什麼事都沒有——看向榮貴肆無忌憚的樣子,以前並沒有少做——可一旦鬧出來,連向寶都不肯往身上攬,向榮貴一個鈐轄家的家奴能擔待得起?如此局麵,他韓岡若是不拚命,那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但把事情換個方向去想,既然攔截軍需是個罪名,那向寶就不敢將之公開——就算他拉得是地方上的人和車,而不是運送到前方的軍需輜重,被揪出來後,也照樣少不了要吃點苦頭——鬧得越大,他韓岡就越安全。隻要站得正,行得穩,向寶對韓岡也無可奈何。

因為韓岡是士子,而向寶是武臣!

在大宋,文武殊途。韓岡方才說的做的,王舜臣便說不得做不得。一個是士人,一個是武夫,官僚對他們容忍度是截然不同的。

韓琦韓相公對犯事的從官能一笑而過,卻可以隨便拿著一點小錯,去殺一個久曆邊事、戰功累累的將領。隻為了給將領的上司狄青一個下馬威。狄青為他的手下焦用去叫屈,並稱焦用是立過功的好男兒的時候,韓琦卻說:“東華門外戴花遊街【注1】才是好男兒!”如焦用這等武夫,不過是殺雞給猴看的雞罷了。雞被殺了,狄青這隻猴子,也的確被嚇得不敢再說話。

向寶縱然身份顯貴,還有一個帶禦器械【注2】的加銜,卻也別想對一名有跟腳的士子想打想打,想殺就殺。暗地裏也許沒問題,但攤開在陽光下,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

事情既然已經鬧大了,若是向寶還敢為今天之事跟他韓岡過不去,不知會招來多少彈劾!想表現出氣節的文官,天底下太多太多,連李師中聽說後,都要為此事上書,否則監察禦史那裏少不得會反過來給李師中參上一本。

文官會官官相護,但遇到武臣……是乘機賣好還是踩上兩腳,端得看心情!看時機!

何況這件事上,向寶他完全不占理。向寶派過來主事如果夠聰明,那就隻有一件事可以做——

“在下向安,見過韓秀才!”正如韓岡所料,沒等多久,一名看起來有些身份的小老頭子來到韓岡麵前,向榮貴就跟在他的身後。隻是向榮貴一去一回,一張瘦臉已變胖了不少,雙頰腫得如同發起的炊餅,紅得發亮。

向安回手指著臉被打腫的向榮貴,“方才家奴無知,竟然開罪了秀才。在下已經教訓過了他,若秀才仍覺得不夠解氣,在下便當著秀才的麵,再給他一頓家法便是!”

韓岡還了一禮,容色依然冷淡,“官人有心了,韓某方才之氣,為得是國法,並非為己。韓某奉命押送軍資,如何能改為私家奔走。都鈐轄私事又豈能淩於國事之上。若以為韓某隻會糾結於私怨,就未免太小瞧我了!”

“秀才果然寬宏大量。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罪,有罪!”向安躬身一禮,看上去真心誠意。

韓岡眉梢一跳,暗罵道:‘老狐狸!’殺了黃大瘤,陰了陳押司,誑了吳節判,嚇了向榮貴,今次,還是他第一次遇到滑不留手的對手。

“話雖如此,但秀才畢竟是讀書人,如何能服這賤役。不如跟小老兒回秦州,成紀知縣當不會駁小老兒的麵子。”向安誠誠懇懇的勸道。

隻要韓岡低了頭,跟著回了秦州,這件事上,便沒了向寶的錯。再有人拿此說事,有錯的隻會是前後反複的韓岡。可他不愁韓岡不點頭,衙前是什麼樣差事,天下誰人不知,甘穀城裏的那位專會在衙前身上剝皮抽筋的管庫,更是名聲顯赫。能脫離差役之苦,就算丟臉又會有誰不幹?,

韓岡退後一步,一揖到地。如果剛才韓岡留給眾人的印象是剛直嚴正,現在的表現卻與方才截然相反,一轉眼就變得卑躬屈膝。

‘終究還是露了原型!’向安眯起眼,雖是如己所願,卻仍忍不住心生不屑。周圍的不少人也與他一般想法,韓岡的前後表現實在差得太遠:‘這也是讀書人啊!’

直起腰後,韓岡卻對向安道:“君之美意,韓某心領。隻是人無信而不立,韓某既已受命,自當全始全終,哪有中道而廢的道理?”

韓岡的回答,完全出乎向安的意料。剛才那一弓腰,難道隻是為了謝絕他的好意?!

周圍的觀眾也是一片嘩然:‘能脫離苦海卻還死賴著不走,這秀才瘋了不成?’

“不識好歹!”向榮貴捂著腫得越發得高起的腮幫子,嘟嘟囔囔的罵了一句。

韓岡理也不理,最有效的鄙視就是漠視,何況向榮貴回去後,怕是隻有死路一條。

他打斷想開口再勸的向安,道:“國法不可妄違。釋某衙前之役,縣尹可,府君可,而君不可。韓某承蒙不棄,欲救某於苦海,實是銘感五內。可既承君之盛情,便不能陷君於不義。這悖國法、逆軍規之事,韓某怎能讓向君來做?!此違聖人之教,韓某又豈可為之?”

咬文嚼字的一番話後,韓岡又一揖到地,把禮節做足,不待向安回應,轉身便走。順勢對著王舜臣、趙隆等人擺了擺手:“沒事了。我們去營裏!”

王舜臣正在震驚中,趙隆的嘴巴到現在也沒能合上,聽到韓岡說話,便糊裏糊塗的跟著他往前走。走了幾步兩人才反應過來,‘俺怎麼成跟班了?’

一眾民伕也都懵懵懂懂的趕起騾車跟在後麵,把臉色陰晴不定的向安拋在腦後。不經意間,韓岡的領導地位已經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同。

王舜臣本是自負其能的人物,會接下吳衍的任務,也是隻是欣賞韓岡在軍器庫中的手段和膽量,順便讓陳舉難過一下。隻是他現在看著走在前麵的韓岡,卻多了幾分敬服之色。裴峽穀中的戰鬥姑且不談,單是方才對上向榮貴和向安時的表現,已足以讓王舜臣折服。

趙隆也是又驚又歎盯著韓岡的背影。他絕非怯弱之人,若是孤身麵對百十個西賊,他照樣敢鬥上一鬥。但如果他遇上的是自家的軍官,就算隻是一名巡檢,他便不敢稍有違逆,更別提一路都鈐轄——無他,怕累及家人。

可一個毫無憑藉的窮措大,卻義正辭嚴的拒絕誘惑和威脅,將一路都鈐轄的親信家人駁得啞口無言。讀過幾年書,還有個名為‘子漸’的表字的趙隆,心中突然冒出了孟子說的幾句話:‘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威武不能屈,是為大丈夫也。’

韓岡昂首闊步獨自走在前麵,他走到哪裏,哪裏的人群就自動為他分開一條道路。神色莊嚴肅穆,但心中已笑開了花。他還記得前世曾聽過的一句話——推銷員推銷商品在本質上其實是在推銷自己。韓岡如今身份已變,但他依然知道,該如何推銷自己!老天爺送上門來的機會,他如何不去把握住!?

得罪了押司,得罪了知縣,得罪了都鈐轄,韓岡如今是債多不愁身,因為他的情況不可能再壞,也因為他有底氣。對於一名沒有官身、缺乏背景的貧寒士子來說,聲望就是一切。有了名望,他的地位便穩如泰山,權勢不能侵,富貴不能欺。

韓岡追求的就是名望!他前日挑戰陳舉,名聲已經遍及州城內外,他現在挑戰向寶,名聲難道還傳不到秦鳳路中嗎?等他不懼權勢、盡忠國事的名聲打響之後,又有誰能動他?陳舉?還是向寶?

軍器庫一案,裴峽穀一戰,還有方才的一箭,等這三樁事傳揚開去,在秦州道上,他韓岡不大不小也該是個人物了!

注1:指中進士。在北宋,每科科舉結束後,進士們便會騎著馬帶花遊街。從東華門一直走到城西的金明池,參加瓊林宴。

注2:顧名思義,就是在天子身側可以攜帶武器的護衛。在宋初,屬於實職,在天子身邊輪班宿衛,定額為六人。但到了後來,漸漸演變成了賜給近臣、功臣的榮譽加銜。再打個比方,如果此時真有禦貓展昭,那他官職的真正名號就不是什麼四品帶刀護衛,而是帶禦器械。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7 10:43 AM

第17章 夜顧茅廬訪遺賢(上)

演員們已紛紛退場,但在剛剛結束了一出鬧劇的戲台附近,卻有兩人正若有所思的看著韓岡遠去的背影。兩人身邊,圍著一隊騎兵,各自下馬候著,看他們的身形氣度,都是精兵無疑。能有如此精銳護衛,兩人自非等閑之輩。

“有風骨!”兩人中的年輕人忍不住讚道。

“好聰明!”大約四十上下的中年人也不禁讚了一句。

對同一人、同一事的評價截然不同,年輕人詫異的問道:“大人這話如何說的?那韓秀才氣節風骨那是沒話說,但聰明可談不上!一個服衙前役的鄉秀才,得罪了一路的都鈐轄,哪會有好結果?沒聽過向寶心胸有多廣……”

“你還太年輕!”中年人搖搖頭,“不過那韓秀才看上去跟二哥兒你也差不多大小,可人家的心機可比你深多了……”

“……怎麼可能……”年輕人眨了眨眼睛,想明白了父親說的意思,卻不肯相信,“韓秀才又不能未卜先知,怎麼知道向安會過來賠禮,而不是帶著一隊家丁來。”

“所以說他心機深啊!”中年人歎著,這樣的年輕人當真是不多見,自己年輕時也是差得老遠,“才智狠辣都不缺,還敢拚命,真是難得!”

年輕人左右晃著腦袋,韓岡的年紀與自己差不多,他怎麼也不信韓岡的才智出色到能把向安的反應都算計進來。

知子莫若父,中年人呵呵笑了笑,道:“韓秀才到底人物如何,二哥兒你去跟他一談便知。”

“大人要孩兒去跟他談談?”年輕人眼睛一亮。

中年人微微點頭,道:“今晚你就去跟他聊聊罷,看看他的學問如何。如果真的是張子厚的學生,能幫一手就幫一手,任讀書人服賤役,總之有辱斯文。若是看著他吃虧不理,日後到了蔡經略麵前,也不好意思去見張子厚。”

“那孩兒直接過去好了。大人你先去歇息吧。”年輕人神色跳脫,巴不得甩開自己的老子。

“那二哥兒你就去罷。我畢竟老了,比不上你們年輕人有精神。”

中年人歎了口氣,眉宇間有著深深的疲憊。韓岡與向榮貴鬧得正歡的時候,他剛好進城,卻被堵著了,正好看著一場好戲。中年人長得黑黑瘦瘦,不僅是因為這幾個月來奔波勞碌,他本來也不是身強體壯之輩,今天一天他都在馬上,到此時也支撐不住要去睡了。

一眾士兵跟在中年人身後去了城中央的知城衙門,那裏有專供來往官員們休息的寅賓館,隻有兩名士兵留了下來,看他們的動作,像是要護衛年輕人的樣子。年輕人輕輕搖頭,示意兩人不要跟來。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當真如其父所說,去拜訪韓岡。

………………

韓岡、王舜臣一行在趙隆的帶領下在城北的一座營寨中歇了下來。往日還算空曠的營寨中,此時卻擠滿了商人和他們載貨用的車馬。這片營地,論道理就是成紀縣往北方各城寨運送糧餉和犒軍物資的車隊規定的駐紮場地。可這些個商人鳩占鵲巢,竟把營房都占了去。趙隆領著輜重隊在營內繞了一圈,硬是沒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

趙隆看著不耐煩,卷起袖子,就要上前攆人。韓岡一把攔住他,笑道:“用不著動手。讓我和軍將來試試。”

“給爺爺讓兩間房出來!否則有你們好看!”這是拿著馬鞭唱黑臉的王舜臣在表演。

“不知兄台能否讓貴屬擠上一擠。我等隻住今夜,明天一早便上路。”韓岡則唱著紅臉。

韓岡和王舜臣一軟一硬,逼著占據了最大的兩間營房的一名商人趕快滾蛋。兩人心中都在盤算,若這位商人還敢推三阻四,就直接把尚存在車鬥裏的人頭丟到屋裏去,看他讓還是不讓!

“想叫俺讓房,也不看看俺是為哪家官人奔走!?”商人正要發作,卻被一人拉過去咬了一陣耳朵。等他再回來的時候,肥肥圓圓的一張臉上,已經堆滿了職業性的笑容,看向韓岡的眼神也自不同。

“讓!讓!俺立刻就把營房讓出來!”他點頭哈腰,連聲價的說道。

才就一眨眼的功夫,兩間包括軍官偏廂的營房就給騰了出來。民伕們一擁而入。有膽略,有能耐,會體恤人,又夠威風,對韓岡,他們愈發的崇拜。

“秀才公,王大哥,你們先歇著。俺去弄點酒菜,馬上就回來。”幫著眾人在房中安頓下來,趙隆忙不迭地說道。他殷勤無比,差不多跟民伕們一樣,都對敢落都鈐轄麵子的韓岡心生崇拜。

“多謝敢勇。”韓岡拱手謝過。越是在細微的地方,他越是小心在意,半點禮節也不疏忽。

趙隆出去沒一會兒,半刻鍾都不要,就帶著一個提著食盒和酒壇的小二回來了。韓岡正在安頓受傷的民伕們休息,又安排了其他民伕去吃晚飯。見趙隆回來,韓岡搶先會了鈔,自己沒動,卻把這些酒菜送到了民伕那裏,還讓小二再送一些好酒好肉過來——反正董超、薛廿八身上帶的錢不少,已全給韓岡他笑納了。

“這……”趙隆發起呆,民伕們也有些猶疑。

韓岡笑道:“今日在裴峽穀中,人人奮命,沒有一人臨陣退避的,若非如此,這裏的各位,包括我韓岡都沒一個能活!在軍中,一場戰後,總要弄些好酒好菜犒軍,我們也不能例外……等今天的事報上去,肯定還有賞賜下來,諸位放心,韓某絕不會貪墨一文。”

“多謝秀才公!多謝秀才公!”民伕們感激涕零,連聲道謝。

韓岡則回過來對趙隆道:“趙敢勇,我們還要先去城衙,把裴峽一事報上去。裴峽中的蕃部開始聽命於西賊的指使,這不是一件小事,必須趕緊通報上去。”

……………………

一個時辰後,三人圍坐在廂房中的桌邊。三人的臉色都不好看,王舜臣怒色難掩,趙隆皺眉不屑,而韓岡看似平靜,心底也是在破口大罵。

“你那個鳥副城,為了招待個鳥官,連軍情大事都不理……難怪他說話沒人聽!”王舜臣砰砰的拍著桌子,滿肚子火卻無處撒氣。

“副城跟俺有什麼鳥關係?!”趙隆憤憤不平,“那個鳥貨伏羌城上下看不過眼已經很久了。若上了陣,有機會哪個不想射他一個背上開花?!”

韓岡搖著頭,不想說話,將沒什麼味道的淡酒一口喝下。他和王舜臣、趙隆三人去城衙通報軍情,本以為留守伏羌的副城,聽說連接秦州的要道——裴峽——出了賊人,會立刻接見。不曾想裏麵傳出話來,副城有上官要招待,沒時間理這等小事。‘才百八十個賊人也叫事?甘穀那邊八千還要翻番!’直接就把三人給趕出來了。

趙隆又歎道:“也不知方才過來拜訪秀才的小官人是哪裏的,我們白跑一趟,卻把秀才的事給耽誤了,真是可惜。”

韓岡不介意的笑道:“若是有心,自當再來。若是無意,那也就罷了。”

“說得痛快!”王舜臣拍案叫了一聲,便端起碗,“當痛飲一碗。”

韓岡連忙按住王舜臣,不讓他喝酒:“軍將你受了傷,不能喝酒!”

王舜臣不快,抱怨道:“光吃菜,不喝酒,那還有個鳥滋味!”

韓岡想了想,還是放了手。此間的酒水都是隻見水少見酒,又不是蒸餾過的高度酒,喝一點真沒什麼關係。

大碗的粟米酒,大塊的燒羊肉,味道算不上多好,但吃起來確實痛快。酒過三巡,雖然醉意不多,但氣氛也熱鬧了起來。

趙隆指著王舜臣,說起了兩人相識的經曆:“這潑皮本是鄜延路的,不知犯了什麼事,就是今年年初的時候,慌慌張張的到了秦州。到了秦州也不安生,一根馬鞭鬧得城中雞犬不寧。俺找上門去評理。可這潑皮明明比俺還小,卻死硬著不肯低頭。最後在城外狠打一架,卻是不打不相識,一來一往倒有了些交情。”

趙隆和王舜臣方才與韓岡說的大同小異,不過有一點讓韓岡驚訝,王舜臣竟然比趙隆還小一點!他吃驚的問著趙隆:“不知敢勇如今年齒?”

“十九!”

韓岡呆了一呆,反過來對王舜臣問道:“軍將你還不到十九?”

王舜臣幹咳了兩聲,摸著臉上的絡腮胡子,“灑家……那個……俺其實是壬辰年【西元1052,仁宗皇佑四年】生的,屬龍。”

“你比我還小一歲?!”韓岡當日推算王舜臣的年紀不到二十四,本就有些難以置信,但現在當真是驚呆了。

王舜臣惱羞成怒:“俺是長得有點老……”

‘有點?’韓岡強忍著沒把心裏話說出來,但他的眼神還是暴露了他的心思。都說古人早熟,但早熟到王舜臣這份上,還是讓他嚇了一跳。

“但俺的確才十七!”王舜臣悲憤得大叫。

“好罷,好罷!”趙隆安慰的拍拍王舜臣的肩膀,嘿嘿壞笑:“就為十七歲的王軍將喝一杯。”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7 10:44 AM

第17章 夜顧茅廬訪遺賢(下)

“請問韓秀才可在?在下德安王厚,夜來拜會,還望不吝一麵!”

一聲突如其來的喚門聲,打斷了廂房中正喝得熱火朝天的氣氛。王舜臣使勁晃了晃有點發沉的腦袋,隻覺得從門外傳入耳中的聲音有些奇怪:“是不是方才來找秀才的小官人?怎麼是南方的口音?德安是在南麵的哪個路?”

“德安?是江西罷?”韓岡前世跑過長江南北,也去過廬山,九江、德安都熟悉。二十一世紀的德安屬於江西省,卻不知道北宋的德安是不是也歸於江南西路。

“江西人?!”趙隆本被一下驚醒,聽說是江西人後,卻放鬆下來:“那就不是了。”

“什麼不是?”王舜臣問道。

趙隆笑道:“伏羌城少見南人,本還以為是這些天在伏羌城附近跑進跑出的王機宜家的人。不過王機宜出身江州,那是江東的地兒。”

“江州?!”韓岡醉意全無。九江古稱就是江州,看過水滸的他如何會不知道?!“德安就在江州!”

趙隆喝進肚子裏的酒都化作汗水冒出來了:“真的是王機宜?!”

“王機宜?”韓岡急問道,他還沒有沒聽說過什麼王機宜,跟節判吳衍的交談中,也沒從他嘴裏聽到過‘王機宜’三個字。

“就是上書天子要並吞青唐,拓邊河湟的那位王機宜!”剛到秦州不過半年多的王舜臣,比土生土長的韓岡對秦州內外更為熟悉:“他得了官家的賞識,被派到秦州來,名為帥司【經略安撫司簡稱】的管勾機宜文字,管得卻是所有與蕃部有關的事情。那攤子事本該是經略相公和鈐轄府一起管,現今給王機宜奪了去,兩家都不高興。”

韓岡將腦中的兩份記憶互做對比,很快確定了青唐的位置。那大概是後世的青海湖東部地區。而河湟,則是河州和湟水,位於甘肅青海交界的臨夏、和政一帶。在唐朝時,處於與吐蕃王國交鋒的第一線。唐玄宗後,逐步被吐蕃占據。而在吐蕃王國分裂後,仍被吐蕃殘部所控製。在此時,則是泛指了青海東北、甘肅東南的一大片被吐蕃控製的地區,也稱之為熙河——即以熙州、河州為主的區域。

那位王機宜既然有心為大宋開拓邊疆,自然是求賢若渴,若能得到他的賞識,受薦舉而得官,也是不在話下。如此良機,韓岡不會白白放過。

“王機宜叫什麼名字?”韓岡又急急追問。

“王韶!”

‘王韶?’韓岡覺得有些耳熟,卻記不起究竟是因為兩個記憶中的哪一個而覺得耳熟。

“請問韓秀才可在?!”從門外傳進來的聲音高了幾分,顯是王厚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來了!”韓岡起身,理了理皺成一團的衣服,上前開門,一名二十上下,英俊瘦削的年輕人便出現在他的眼前。

“韓秀才?”王厚瞪大了眼睛。若不是同樣的一副高大身材,他便完全無法將眼前這位滿身酒氣的破落戶,與傍晚通衢上義正辭嚴的韓秀才聯係在一起。就連讓王厚印象深刻的挺眉秀眼,也因酒意而變得渙散無神。

“正是韓岡!”韓岡卻半眯起眼,因酒意而渙散的眼神重又銳利起來,他先拱手行禮道:“官人既是有事找韓某,不如先進屋說話!”

王厚向屋中張望了兩眼,猶豫著不肯進屋。他連跑兩趟,又在門外等了許久,本是用漢昭烈三顧茅廬的舊事來安慰自己。現在隻見偏廂中烏煙瘴氣,桌麵上杯盤狼藉,兩名軍漢麵紅耳赤,哪裏願意進屋去說話,連帶著對韓岡也是失望已極。

“兄台可能喝酒?”看出王厚的猶豫,韓岡突如其來的問道。

王厚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心想怕是要請自己喝酒。如此醃臢汙穢的地方,王厚哪肯幹,隻想找個由頭推脫掉。

韓岡笑道:“秦州的水雖不如江南水甘甜,但釀出的酒卻別有一番滋味。風土不同,人情不同,水酒的滋味也自不同,不親曆一番,也說不出孰高孰低。王官人你說是也不是?”

韓岡的一番話聽在王厚耳中,似是別有深意。他猶豫再三,還是勉強跨入門裏。

王舜臣和趙隆這時已經將桌子收拾幹淨,見王厚進來,便要告辭離開。

韓岡攔住他們,讓他們坐下繼續喝酒:“哪有來一個客人,卻趕走兩個客人的道理。王軍將和趙敢勇還是坐下來說話,想來王官人也不會介意。”

韓岡率性而為,也不問王厚願意不願意。王舜臣和趙隆現在都以韓岡馬首是瞻,也知道韓岡不會害他們,也不多話,徑直坐了下來。

王厚在屋中站著,進退兩難,最後一咬牙也拉過一張交椅坐下。心想:既然進來了,坐一坐也無妨。頂多話不投機,提前告辭便是。至少現在,韓岡特立獨行的款待,讓王厚覺得韓秀才還是有點能耐,否則也不會有這樣的脾氣。

王厚坐下了,韓岡也跟著坐下,心中得意而笑。根據他過去的經驗,把人騙來是最難的,而把人留下卻很簡單。

韓岡是故意慢待王厚,與其畢恭畢敬,還不如簡傲一點,至少讓王厚不敢輕慢,也多一點敬畏。依照世間的認識,越是有才之輩,越是盛氣淩人,王厚他應該能習慣。反正看王官人見到自己後的神色,對自家的評價應是落到了穀底,已經低得不能再低,隻要表現得出色點,升上去一點便是淨賺。

也不問王厚來此的目的,韓岡直接找過一隻幹淨的酒碗,為王厚滿上,又說道:“廬山險秀,又近著江州,王兄德安人氏,真是好福氣。‘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銀河落九天。’李青蓮妙筆生花,每次一讀此詩,便讓人對廬山神往不已。”

韓岡頓了一頓,王厚正想要開口插話。不成想韓岡又搶先一步,繼續道:“德安與廬山近在咫尺,又與千裏彭蠡【今鄱陽湖】比鄰而居,萬裏長江也在附近奔流不息。湖映山色,江水滔滔,如此勝地,世所罕有。若有機緣,還真是想去上一次。”

“江南是比關西要富庶。”王舜臣隨口帶了一句,他酒意上湧,也不顧王厚的身份了,“江州水土養人,據說那裏的小娘子也比關西的水靈。”

“江南水鄉出美女嘛!”韓岡隨著身邊醉漢的口氣笑說了一句,話鋒又是一變,“不過……江州是人間勝地,卻不是建功立業的地方!”

被韓岡帶起了心思,王厚重重的點了點頭,又想說話,不想王舜臣已被韓岡的最後一句說得豪氣頓起:“秀才說得正是!要想立功,還要看我關西!”

韓岡卻搖頭,“治軍必先足食,足食必先養民。關西水土已遠不如漢唐時的富庶,一場大戰便能讓各路的糧儲耗光。沒糧沒餉,光靠關外輸送,空耗民力,朝中也難支持。”

“秀才說得是。”王舜臣立馬接口道,“俺還在延州的時候,吃過關東運來的麥子,也吃過蜀中的稻米,不過還是關中的穀子【注1】好吃。”

一番對話幾乎變成了韓岡和王舜臣的一搭一唱,王厚幾次要開口,都沒找到機會。

韓岡又道:“所以隻有一個辦法能解決這個問題!”

“什麼?”王、趙二人問道。

“屯……田……!”

“還有市易!”王厚終於能插上話了,他急急地說著話,仿佛要從嘴裏迸出來,“在渭源開辦榷場【注2】,不但能抽取稅入,還能順便收些租佃,不用勞煩國中轉運。更能讓青唐諸多蕃部親附大宋,實是一舉多得。”

聽到這話,韓岡心中一喜:‘終於套出底了。’

一直故意不讓人開口說話的機會,讓他壓著悶著,等到瞅準時機再稍稍放鬆,便會如王厚這般不由自主的將心底所想都暴露出來。韓岡他化用了一些自己所知的常識,又融入了一點不算出奇的見解,隻通過話語的組織,把準了王厚的脈,就輕而易舉地套出了王韶的計劃。

渭源就是渭水的源頭,猶在伏羌城上遊近三百裏,已經深入被青唐吐蕃竊據的土地。看起來,在渭源開辦供蕃漢交易的榷場,便是王韶收服青唐、開拓河湟的第一步計劃。

既然已經了解了一點對方的底細,再因勢利導,或反駁,或讚同,把對話的主導權掌握在手中,騙過眼前的毛頭小子,太容易不過!

“沒錯!王兄說得正是!有錢有糧,方可出兵打仗。”韓岡先附和了王厚一句,卻又言辭懇切的說道:“不過兩件事都是要大費周折。須得緩緩而行,不可希圖一蹴而就。”

“是啊!”趙隆忙點著頭,“來往邊境有多少家回易商隊,還有他們身後的官人們,都是不想開榷場,會妨礙到他們賺錢。”

注1:南方的穀子是稻,而北方的穀子通常指的是小米,也就是粟。

注2:榷場,就是市場、集市。通常特指邊境地帶,與外人交易的場所。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7 10:45 AM

第18章 秉燭待旦已忘眠(上)

趙隆無心的插話正說到點子上,韓岡得他提醒,精神陡然一震:“攘外必先安內!若身後掣肘太多,如何能成就功業?開榷場,行市易,不為不美。唯秦州官吏、世家多有回易之事,若遽然而興市易,斷人財路,必惹眾怒。當彈章交加而上,又有誰能安心開拓河湟?”

韓岡正正說到王厚的心結上,他雙眉微皺,有些無奈。看了看韓岡,他欠起身虛心問道:“所以先要屯田?”

“比起市易一事,屯田便不算困難,秦州沿邊地廣人稀,隻要見縫插針,在屯墾處築堡而守,兩三年內便有小成。通過屯田兵來震懾周邊蕃部,打擊悖逆之輩,再公平處斷蕃漢糾紛,賜親我漢家之蕃酋以官職,以收人心。使其為我用,而不為西夏所用。日後攻打西賊,他們也便是助力!”

韓岡說的安定邊疆的方法,從古到今,一脈相承,也算不得什麼獨創的見解。但王厚已被韓岡前麵的話所打動,不住的點頭,隻覺得眼前的韓秀才實是有大學問,大見識。

韓岡不再說屯田市易之事,能說的都說了,再深入說下去自己就要露底,話頭一轉,輕輕歎道:“不過關西早非勝地,出產已遠不及漢唐,否則也不需辛辛苦苦的去屯田。多少上好的田地,都被黃河的流水衝掉了,而黃河也因此變成了黃色。這可不是好事!不僅關中良田盡喪,連天下都遭其患。”

韓岡說得鄭重,王厚身子前傾,用心聆聽。

“如黃河,一碗水,半碗沙,沙土皆是從關中而來。若是在潼關之前,黃河水流湍急,泥沙隨水而流,但出了潼關之後,河水頓緩,其中所帶泥沙便會沉積下來。”韓岡向王厚舉起酒碗,沒有過篩的濁酒中,許多酒糟隨著酒碗的晃動而載浮載沉,‘綠蟻新醅酒’說得正是這種沒有濾過的酒漿,“聽說汴河便黃河水而泥沙淤積,必須年年清理河道,可即便如此,也是趕不上河底抬高的速度。”

王厚點頭稱是,他去過東京汴梁,也知道在汴河連接黃河的河口附近,堤內的綱船甚至比堤外房頂還高,都是因為黃河泥沙倒灌的緣故,為了疏浚汴河河道,每到冬天就要驅動大批民伕和廂軍。汴河兩岸的百姓,為此苦不堪言。

韓岡把酒碗放下,碗內的濁酒漸漸定下,而酒糟便沉到了碗底:“你看,隻要水流輕緩起來,水中的沙土自然便沉澱下去了。欲治黃河水,先治黃河沙。欲治黃河沙,則得先從沙土來源著手。否則任憑你堆高河堤,掘深河底,也不過是治標不治本的應急手段,決堤改道也是或遲或早的事情。”

“韓兄說的正是。”聽得韓岡說得通透,王厚不自覺的喝了口寡淡無味的濁酒,歎道,“慶曆八年【西元1048年】六月,黃河在澶州商胡埽【今濮陽縣】決口,改往北流,直入渤海。朝堂的相公們為了是填塞決口,還是順勢將河水導往北流,鬧了幾年也沒見分曉,後來勉強行事,也沒成功。

到了嘉佑五年【西元1060年】,大名府魏縣第六埽決堤,分出一條支流,由篤馬河向東入海。黃河經由東流與原來的北流同時入海,號為二股河。黃河一分為二,是堵是疏,還是任其流淌,從仁宗朝吵到了現在。富、韓、文幾位相公,沒少在廷上爭辯過。

還有梁山泊!八百裏水麵又由何而來?還不是後晉開元元年【西元944年】黃河在滑州決口,水淹曹、單、濮、鄆諸州,洪水積蓄在巨野,巨野澤才變成了梁山泊。”

“聽說幾個月前,黃河好像又改道了?”趙隆插話問道。

“沒錯。就在八月,北流填塞失敗,許家港河決。水泛大名、恩、德、滄、永靜五軍州。淹死軍民數以萬計。”王厚長長歎了一聲,“為了這條河,不知費了多少錢,也不知死了多少人,但終究無法根治。”

韓岡低頭抿了一口酒。隻看王厚這一段議論,絕對是在河防上下了苦功。韓岡自知在黃河水利等細節上,他是肯定不如深有研究的王厚。不能再往細處談,韓岡把話題拉回到自己擅長的水土流失上:“這就是泥沙過多的危害所在,南方雨水十倍於北方,而長江水勢自是遠過黃河,為何長江少有決堤?還不是長江沙少,黃河沙多的緣故。砍了太多樹木,山上沒有草木固土,雨水一來便會泥沙俱下。看看涇水之清,再比一比渭水之濁,是何故方有涇渭分明之語?”

“涇原樹多,可以固土,而渭河自伏羌往上,全是光山。”王舜臣搶答道,韓岡說得深入淺出,他也能聽的懂,想得透。

“說得好!”王厚抬手敬了王舜臣一碗酒。王舜臣哈哈一笑,很灑脫的接下了飲了。

“王軍將雖然年輕,卻在關西走得多了,各地地理了解得不少!武藝也是過人一等,連珠箭術更是一絕。”韓岡拍著王舜臣的肩膀,向王厚介紹了一下,幾句話便讓王舜臣感激涕零。

屋中三人越聽越是入神,此時少有人能把黃河水患從根源處說得如此明白。韓岡說得一時興起,一把掃開桌麵的雜物,用手指蘸著酒水,就在光桌上點畫起來。先一筆畫出了一個尾部上拖的‘幾’字形。韓岡指著道:“這就是黃河!”

穿越千年,真正有用的是什麼?是對江山地理的認識!——至少對韓岡現在來說,的確如此。

一本千年後隻值十幾塊錢的地圖冊,放到千年之前,莫說千金,萬金亦可換。那可是動員了千百萬人次的測繪工程和各種先進儀器所繪製出來的地圖,不是等閑可比。

韓岡曆史並不好,對日後的曆史細節發展懵然無知,但他對於地理學上的認識卻十分的出色。加上他的口才,就算千年的時間,導致對地名的了解有所偏差,可要蒙過王厚這毛頭小子,卻是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

單是這一筆‘幾’字,就已經讓王厚更加佩服韓岡。不看過大量的地學書籍,並仔細推演過江山地理,這世上有幾個知道大江黃河流向的?世所流傳的《水經注》上,可從沒天下輿圖這一頁。王厚能了解到黃河、長江的大致走向,還是沾了父親王韶的光,從渭州知州兼涇原路經略使的蔡挺那裏,見識過複製自崇政殿中張掛的天下輿圖。

“黃河是這個樣子?”王舜臣和趙隆也都好奇的看著桌麵,他們雖然都看過黃河,也天天喝著黃河支流的水。但讓他們將黃河說出個一二三來,絕對是兩眼一抹黑,支吾半天也不定能迸出個字來。

“對!正是如此!”王厚幫韓岡證明,他在‘幾’字的右下方點了一點,“這裏就是東京。”

“這裏就是東京啊……”王舜臣和趙隆專心的點著頭,卻不知他們到底有沒有聽懂。

有了千年之隔,具體的地理名詞有許多都發生了變化。韓岡說不定在地名上還不如王厚,但大的區域韓岡憑著前身的記憶,互相印證過後,卻也熟悉了下來。他指著‘幾’字右邊一豎的右側空處,“這是河東【今山西】。因為位於黃河東側,所以有河東之名!”

手指再從河東往上推,停在‘幾’字頭上一橫處,王厚立刻道:“是契丹的西京道。”

韓岡又蘸了點酒水,橫著一拖,把‘幾’字下麵的開口幾乎封起,“這是渭水。而我們現在就在……”

話聲輕輕一頓,王厚便聰明的在代表渭河的一橫下點了一下,沉聲道:“伏羌城。”

“而西賊就在這裏。”韓岡指著被渭河和黃河括起的一片土地,“這一片地,被黃河三麵環繞,形如布套

。故而我稱之為河套!”

“河套!?”王厚重複著。他在嘴裏喃喃念了幾聲,仿佛在咀嚼著詞義。最後他才重重的點頭,“起得好,起得好,的確像個口袋,正是套子的樣子。”

韓岡直起腰,雙臂誇張的張開,放聲道:“黃河百害,唯利一套。黨項人占著此處,興靈【注1】一帶水網交織,直如一塞上江南,不論耕種還是放牧,都是遠勝他地。而興靈之外,又有瀚海阻隔,使外敵難侵,此天險尤甚長江,廣如淵海。要想直搗西人老巢,先要考慮如何穿過七百裏瀚海,還要考慮如何保證糧道暢通,否則便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王厚接口道,“從河東、鄜延、環慶幾路往攻西賊,必定要受阻於瀚海。若從秦鳳、涇原向北仰攻,又有天都山和兜嶺阻隔。就算諸路同時出擊,隻要憑借天險,西賊將兵力分散亦能防守得住。但若是在更西一側,比如蘭州,放上一支奇兵,卻能讓西賊首尾難顧。”

“蘭州?那是西賊占著的罷?”趙隆問道。

注1:興慶府,靈州,即現在的銀川、吳忠。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7 10:46 AM

第18章 秉燭待旦已忘眠(下)

“占著又如何,奪回來就是!”韓岡叉腰揮手,說得豪氣幹雲,王厚、王舜臣在一邊鼓掌叫好。

“蘭州要隘,向西可通西域,向南壓製青唐,向東則屏蔽秦州,向北便能直搗黨項軟肋!此兵家必爭之地。一旦據有此處,西賊不放上三五萬人來戍守,梁太後怕是連覺也睡不好!但西賊總共才多少兵?”韓岡說道這裏,卻又不將話題接下去說,轉而一臉神往之色,道:“蘭州就在黃河之濱,那一段河道跌宕起伏,峽穀幽深連綿不斷,據說其景壯麗處不在壺口、龍門之下,幾與三峽媲美。”

王厚連連點頭,任憑韓岡把話題飛來蕩去。他的心思盡陷在韓岡的話裏,全都忘了來此的目的。不停口的讚著韓岡:“秀才果然是博學多聞。”

韓岡笑道:“書生不出門,能知天下事。知一曉二,舉一反三,這也是要靠讀書得來。韓某不是死讀書的,某少小離家求學,從秦州走到京兆府,為了追隨橫渠先生,又走回渭州。別的地方不能自誇,至少關西韓某還是了若指掌。”

王厚正色改容,恭敬道:“不愧是橫渠門下。”

韓岡鄭重點頭:“若無子厚先生悉心教導,便無今日韓岡。”

韓岡此言,真心誠意,發自肺腑。他繼承自舊主的滿肚子的經書和文章,以及熟極而流的兵書、地理,都是來自張載的教導。

橫渠門下,學得不僅僅是儒家經典,還包括天文地理,兵法水利——若以為宋儒都隻知‘之乎者也’,那就大錯特錯——尤其是兵法和地理,更是張載講學的重點。

張載年輕時,曾經上書範仲淹,願與鄉中豪傑一起去收複青唐舊地,後為範仲淹所勸,方才棄武從文。十幾年後,張載考上了進士,同時開始授徒講學。可即便如此,張載對軍事上的認識仍然得到了涇原路經略安撫使、知渭州事【注1】蔡挺的看重——

韓岡想到這裏,突然靈光一閃,終於想起了究竟在哪裏聽說過王韶的名字!

張載曾任渭州軍事判官,最為蔡挺器重。他在渭州,一邊教導學生,一邊幫助蔡挺整頓軍隊編製,清查空額。就在去年,還聽說張載正幫著蔡挺修改規範範仲淹創立的將兵法。而韓岡回來前,又聽聞如今蔡相公推行將兵法的效果很好,得到了朝廷的重視,尤其是想要富國強兵的年輕官家以及一力輔佐他中興大宋的王相公,都很看好這一整編地方軍隊,提高戰力和指揮效率的新規條。

而當時在蔡挺身邊,還有一名門客深得看重。他也是進士出身,而且與張載同為嘉佑二年丁酉科【西元1057年】——也就是俗稱的同年——不過與張載不同,他因參加比進士科舉還要高一級的製舉考試落榜,便放棄了官職,轉而跟隨蔡挺來到陝西,並遊曆關西各州,還與張載討論過當年他收複青唐的計劃。張載曾對學生們說其有班馬之誌,欲效班定遠【班超】、馬伏波【馬援】,遠行萬裏,揚漢家天威。他的姓名——正是王韶!

與王厚言談甚歡,韓岡自覺到了探底的時間,便問道:“不知經略司的王機宜……”

韓岡話還沒有說完,王厚就道:“正是家嚴!”

臉上浮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韓岡道,“據聞令尊意欲吞並青唐,開邊河湟,說起來,此正是吾輩之願,也是家師畢生夙願。令尊若真能成事,不但功業不讓班、馬專美於前,可為國朝平定北漢之後第一功;隻秦州數十萬百姓,亦要深感令尊之恩德。”

“西賊虎視眈眈,吐蕃悖逆雄強,不得豪傑智士相助,卻難以成事……韓兄天縱奇才,眼界見識遠勝凡庸,不知能否助家嚴一臂之力,以解鄉裏之苦。日後博個封妻蔭子,亦可不再受小人之欺。”王厚目光灼灼的盯著韓岡,隻等他回應。

韓岡笑而不答,也不想答。他當然願意,可王厚隻是衙內,並不是王韶本人,他的邀請不得王韶認同就毫無意義。韓岡希望得到的是王韶的禮聘,而不是他兒子的邀請。

王厚愣了一下,正想再勸,但看著韓岡臉上淺淺的笑容,突的恍然大悟。終於明白,這話應該由他父親來說才是。他改口道:“若明日韓兄有閑,可否往城衙一行,王厚必翹首以待。”

“城衙?”韓岡搖頭笑道,“今天已經去過一次了,明天再去,不知會不會給趕出來。”

“難道是要求見家父?!”

“不,是韓某有緊急軍情要上報,不過就是沒人搭理。”韓岡說完輕歎,似是痛心不已的模樣。

“什麼軍情?”王厚問道。

“韓某奉命押送軍資自秦州往甘穀。今日午後,在裴峽中,遭逢近百蕃賊攔截。雖被我等殺散,但通往秦州的要道上出現了蕃賊攔路。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韓岡指了指王舜臣在衣袍下微微隆起的左側肩膀,“王軍將的肩上就是中了一箭,但即便中了一箭,王軍將可是照樣一張弓就射死了十一人,門外車上的三十一顆首級,有三分之一是王軍將的戰果。”

“射殺十一人?”王厚驚異看了王舜臣一眼,沒想到他勇悍如此。又急急追問:“斬首總計三十一,那繳獲呢?!”

“三十四張弓,刀槍四十一件,盔甲一領。”韓岡如數家珍,要想取信於人,細節問題是半點也不能差的。

有繳獲、有斬首,韓岡之言自是千真萬確無疑。“百名賊人戰死了三成才敗退,果然是場惡戰。”王厚點著頭,有著王韶這個父親,王厚對戰事還是有所了解,清楚一場戰鬥的傷亡率是多少,他又問道:“不知韓兄這邊傷亡如何?”

“連上在下和王軍將,總計四十一人。八人受傷,無人戰死。”

“啊……”王厚驚歎,“竟無損一人!”

韓岡搖搖頭:“還是損了兩個!”他對王厚解釋道:“這兩人意欲臨陣脫逃,又出言動搖軍心,給韓某親手殺了,當算不得戰死。”

王厚這下比方才還要震驚,能親手殺人的書生可不多見,韓岡還說得如吃飯喝水一般輕鬆。但聯想起韓岡在街市上箭射向榮貴的事,卻也不會有假。

王厚正少年,韓岡的作為正對了他的脾性,看向韓岡的眼神充滿崇拜,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站起身,王厚雙手舉碗,敬向韓岡:“韓兄果然是關西男兒!當浮一大白!”

韓岡豪爽的與他對飲而盡,放下碗,對視一笑。濁酒亦能醉人,一股豪氣自王厚心中油然而生,隻覺得今夜結識的這位韓秀才,真是當世英豪。

韓岡這時拍著王舜臣的肩頭:“說起來,這一仗最大的功勞還是王軍將!韓某隻是安內,王軍將可是攘外。當時我等被賊人兩麵夾擊,正是王軍將獨當一麵,箭無虛發,將迎麵而來的賊軍射得魂飛魄散!如非王軍將,韓某今夜也無法安坐在此!”

王厚再仔仔細細的把王舜臣上下一打量,連聲讚道:“果然是一員梟將。”抬手又敬了王舜臣一碗。

王舜臣得意得胡子根根翹起,忙端起酒碗回應,嘴裏則裝模作樣的謙虛道:“過獎!過獎!哪裏!哪裏!”

敬過了王舜臣,王厚又斟滿一碗酒,轉過來對趙隆道:“趙敢勇的斬獲亦當不少,也當滿飲一碗!”

趙隆這下子臊得臉皮通紅,低聲囁嚅道:“不……俺隻是一個守城的。”

韓岡幫趙隆化解尷尬,道:“趙敢勇論武藝,也不讓王軍將。隻是運氣不好,得罪了上官。方才被罰守城。明珠蒙塵,實在可惜。”

趙隆感動至極,眼眶都紅了,幾乎要哭了出來,直把才認識了不到半天的韓岡,當作平生最大的知己。

王厚則暗暗點頭,逼著趙隆喝了酒,又把他的名字給記了下來。

眾人重新坐下,韓岡又道:“裴峽是要道,就在伏羌城邊。現在出了賊寇,卻無人放在心上。韓某想求見副城,卻被告知須接待上官……”

王厚一聽,卻是牽連到了自家老子頭上,忙賠笑著解釋道:“若是劉城主在,也不會有這事。隻是李副城求進心切,擺了宴席去請家嚴。被家嚴拒了,正生著悶氣,當然不想理事。”

“軍國大事啊……”韓岡搖頭歎著,“若關西將佐盡如此輩,何時才能掃平西賊。”

“不說這些煩心事,先喝酒!喝酒!”王舜臣舉杯邀飲,三人轟然應諾,一起開懷對飲。

借著酒興,韓岡與王厚繼續談天說地,縱論古今,而王舜臣和趙隆在旁邊搭著話,也不覺煩悶。

四人一番醉飲,不知屋外鬥轉星移,直到雄雞三唱,天色發白。

注1:涇原路經略安撫司治所位於渭州,而不是處於前線的涇州、原州。所以兼任涇原路經略使的是渭州知州。這一點,與治所秦州的秦鳳路不同。

ps:開拓河湟的國策,從神宗初年,一直持續到徽宗時期。其間雖有反複,但卻是升官發財的快速通道。只看童貫,他發跡的地點便是這裏。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7 10:47 AM

第19章 城門相送轍痕遠(上)

初冬的清晨,微風中都帶著凍透血脈的冰寒。屋外的地麵上,早早便鍍上了一層的薄霜。西麵的天空尤是點綴著群星的深藍,但東方的已經褪去了瑰麗動人的絳紫,而漸漸暈起了漫天的紅光。

鳥鳴聲聲。冬天仍能留在西北的鳥類,多是褐羽白肚的麻雀,在屯有大量糧秣的伏羌城中飛來跳去,嘰嘰喳喳仿佛在和應城中軍營點卯的號角。

待到雞鳴,兩間營房中的民伕們早已起身。他們已不再需要韓岡督促,都自覺的收拾起行裝。經由昨日一戰,韓岡在民伕心目中威信已著,沒人敢在秀才公麵前稍顯怠慢。因為處理過傷患,有了一點威望的朱中,不知何時已經成了民伕們的頭領,當先收拾好行李,走到軍官廂房門口。

朱中看著薄薄一扇對開木門,心中有些怯弱。聽著裏麵傳出來的聲音,好像酒宴還未結束的樣子。被自己打擾到,不知會不會惹怒秀才公。朱中害怕受到責難,手舉著猶豫不定。但一想到耽誤了啟程時間,最後還會累及韓岡,方才一咬牙,輕輕敲響了房門。

廂房中的酒水本不多,一開始買的兩壇很快就給喝光。後來趙隆又出去找了三壇回來,四人邊喝邊聊了一夜。此時王厚已經醉得昏頭漲腦;王舜臣和趙隆也是半醉半醒;隻有韓岡會躲酒,心事又重,看著頻頻舉碗,其實並沒有多喝,他熬了一夜,眼瞳倒是越發的幽深起來。

不知屋外已是旭日東升,四人仍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聽見敲門聲,他們一起向門口看去。王舜臣跳起來拉開門,門一開,卻見是朱中。

“什麼事啊?!”王舜臣不耐煩的問道,血絲密布的雙眼不用瞪起已是仿佛透著殺意。

王舜臣在民伕們心目中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朱中被他橫了一眼,身子就是一顫,腿軟軟的不禁向後倒退了一步。但他一眼瞥到後麵的韓岡,還是壯起膽,小心翼翼的提醒著,“秀才公,上路的時候快到了。如果遲了,今天怕是不能在天黑前趕到甘穀城了。”

“說得也是。”韓岡沒猶豫半點,站起身向王厚道別。一夜深談,兩人的交情已經好得可以稱兄道弟、互稱表字了:“處道兄,我們一見如故,本再想與你痛飲數日。隻可惜小弟還有軍令在身,不能耽擱,隻能就此別過。等過幾日小弟從甘穀回來,在伏羌,又或是州城,我倆再好好喝上一頓酒。”

王厚愣了一下,酒意頓時不翼而飛。說得好好的,怎麼韓岡這麼急著走。他急問道:“玉昆,你不去見家嚴了?!”

韓岡搖搖頭,整了整衣裳,抬腳跨出門去:“小弟所受押運之命,定有時限,哪能耽擱片刻。甘穀離伏羌又不算遠,往返不過兩日,一切等我從甘穀城回來再說!”

見韓岡仍堅持要走,王厚追在他身後,拚命想著理由:“玉昆,你一夜未睡,怎麼能現在就上路?”

韓岡大笑:“出門在外,也沒那麼多講究,少睡個一兩宿也無甚大礙。大不了在車上躺一會兒。”

“玉昆你不是有軍情要上報嗎?先去了城衙再說!”王厚繼續為留下韓岡找著理由。

“不是已經說給處道你聽了嗎?小弟這裏還有一名重傷的民伕,再多加兩個比他稍微輕一點的,讓他們留下來做個人證,繳獲的軍械和首級則是物證。請處道兄代小弟出麵,哪還有什麼問題?難道處道你會貪墨了小弟的功勞不成?”

“當然不會!”王厚猛搖頭。

“這不就得了!有處道你幫忙,相信機宜和副城都不會再忽視裴峽安危。既如此,小弟還有什麼好擔心的?”韓岡淡淡定定的說著。

太輕易到手的東西,沒人會去珍惜。如果是經過千辛萬苦才得到的物件,即便是一枚貝殼,幾片殘簡,都會有人精心裝飾起來慎重收藏。這個道理,對人才來說也是一樣。沒有三顧茅廬的辛苦,諸葛武侯如何能一入劉備帳下,就能得到破格重用?如果隻是喝了一夜的酒,便給招攬過去奔走,如何能把自己賣個好價錢?韓岡並不急著去見王韶,卻希望王韶能來見他。

朱中這時拎來裝滿井水的木桶和手巾,為韓岡準備好了洗漱用具。韓岡道了聲謝。拿起手巾沾了寒冰刺骨的井水,用力擦了擦臉,又就著木桶漱了下口。被冰水內外一激,韓岡整個人頓時精神起來。晨曦的微光照在他臉上,隻見其人氣度溫雅,神采內蘊,不見半點疲色。

王厚眉頭緊緊皺著,湊到韓岡身邊,壓低聲音道:“甘穀城如今岌岌可危,玉昆你貿然而去,恐有不測啊。”

“人人趨吉避凶,那國事還有人做了嗎?”韓岡反問道,一抬頭,天邊竟然已有幾縷狼煙騰起,正應了昨日趙隆之言。他將手巾丟給民伕收拾,神色卻絲毫不為所動。

王厚見勸不住韓岡,求助的看著王舜臣和趙隆。兩人都搖搖頭,他們皆以韓岡馬首是瞻,且相信韓岡如此行事必有道理,不會有多餘的意見。他們這一搖頭,隻急得王厚直跺腳,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賢才,哪能就這麼放跑掉。

“玉昆你先慢點收拾著,愚兄找家嚴去。”說完,便風一般的跑著走了。

看著王厚消失在營門外的背影,韓岡的臉上露出了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

……………………

城衙寅賓館中,早起的王韶穿了一身青布直裰,正在院中轉著圈子緩步徐行。次子一夜未歸,他也並不擔心,派給兒子的兩名護衛都有傳回消息,說是兒子跟韓秀才飲酒盡歡,秉燭夜談。

王韶心知,那位韓秀才既然能借勢而為,壓得都鈐轄向家的人賠禮道歉,要將自家自負聰明、但對人心險惡仍了解不深的兒子留住,並不會很難。費點口舌,將兒子騙得來要錢要官,也不是不可能。而正如王韶所預料,他還沒在院中轉上兩圈,王厚就突然跑了進來,直嚷嚷著要薦韓岡為經略司幕僚官。

王韶順著圍牆下踱著步子,頭也不回的問著跟在身後、亦步亦趨的兒子:“薦韓秀才為經略司勾當公事?”

“正是!”王厚興奮地點頭說著,“玉昆實是有大才,天文地理,兵事水利,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尤其對西賊和青唐吐蕃的看法,與大人極其相似。玉昆是張子厚的弟子,大人又曾經為河湟之事與橫渠先生議論過,難怪他能將河湟之事說得通通透透。”

“是嗎?”王韶麵現冷笑,腳步仍然不停。

他的《平戎策》受張載啟發的地方的確不少,但開拓河湟的策略並非張載或自己獨創,關西有識之士誰人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別說受張載教誨甚多的學生,就是向寶、張守約等武將,都是清楚河湟吐蕃對大宋的意義何在。

王厚看不見走在前麵的父親臉上的神色,尤滔滔不絕的向王韶舉薦著韓岡:“玉昆為人有氣節,有才智,有勇略,昨日在裴峽中以三十餘名民伕大破賊寇,斬首三十一,繳獲軍械近百。如此人才,如何不薦之為官?!以他的功勞,也足夠了……”

“等等……”王韶突然停步回頭,抬手打斷兒子的話,皺著眉:“你說裴峽中有賊寇?!”

王厚點頭:“正是!玉昆……”

王韶再一次打斷兒子的話頭,很著急的追問道:“是西賊還是蕃賊?人數呢?”

“聽命於西賊的蕃賊!人數百人以上!”

“斬首和器械都有?”

“孩兒親眼驗過了!玉昆這邊也有傷員。”王厚其實都沒有看過,但他對韓岡毫無半點懷疑之心,韓岡怎麼說,他就怎麼信。

“此事當立刻通報給李經略,伏羌城和夕陽鎮都得出兵!”王韶說著便要回屋寫信,讓人緊急送往秦州城。此事非同小可,能出動百名蕃兵,後麵至少有一個部族,如果這隻是前兆,那就更加危險。秦州通往渭水附近各寨的要道絕不容有失!

王厚在後麵忙忙叫道:“爹爹,那玉昆的事?”

王韶回過頭來,問道:“還記得為父昨日說的話嗎?韓岡心機極深,二哥兒你遠遠不是他的對手。”

王厚立刻正色回應:“大人誤會了,玉昆是正人君子。孩兒想請他來寅賓館與大人一敘,他卻辭以公事。此舉豈是小人可為?若是一般人,不待孩兒提,自己就投過來了。”

“是嗎?”

聽王厚說了這麼多,王韶倒是真的打算收韓岡為門下,做自己的臂助了。大宋從來不缺吟詩作對的才子,但有才能,有膽略的人物,卻總是少得可憐。隻用了一個晚上,就把一貫心高氣傲的兒子給懾服了。更加令人驚訝的,是他還能不貪一時之利,而是表現出自己的氣節,等待更多的收獲。大約才二十出頭的韓秀才,絕不是個簡單人物,說不定真得有用。

“我會薦舉他的,但不是現在。必須壓他一壓,等他在我門下有了足夠的表現再薦舉不遲。”王韶笑了一笑,對上太聰明的人就不能順著他們的意,不然就會被他們牽著鼻子走,“現在說這些也太多了,等他從甘穀城回來再說。”

“韓玉昆現在可是在服衙前役啊!”王厚急叫道。

王韶不在意的說道,“少年人吃點苦是應該的,不會有壞處,二哥兒你就是太順了。”

“甘穀城如今如此危局,大人你還能眼看著他往死路上走?!”

“不用擔心,韓三秀才比你知進退。”

“大人!”王厚猛然提高了嗓門,衝著王韶怒吼起來。

護衛們見王機宜父子相爭,都避得遠遠的,不敢靠近。王韶皺眉看著一向孝順聽話的二兒子,王厚則不甘示弱的與他對視著。能讓兒子如此維護,王韶對韓岡的評價高了些許,但感觀卻又差了許多。挑撥著兒子跟老子爭吵,這樣的朋友,沒有哪個父親想在兒子身邊看到。

王韶沉吟著,兒子對韓岡的偏袒,讓他不禁懷疑起裴峽穀之戰的真實性和可靠性。一直以來,王韶在幾個兒子中最為信任次子王厚的才能和眼光,所以才將他一人帶出來,放在身邊學著做事,但現在王韶已經無法再向過去那般信任兒子。若是將裴峽穀之事不加確認就急報李師中,最後成了秦州城中的笑料倒也罷了,要是影響到東京城中對他的看法,那樣的損失,怎麼也難以挽回。

‘到底還是要確認一下。’王韶最終點頭道:“好吧,就去見他一見!”

王厚並不清楚王韶這一轉念間,對自己的眼光和能力不複往日的信任,隻知道父親終於同意了自己的要求。他轉怒為喜,忙著喚護衛過來準備出行,卻沒發現身後王韶已變得淡漠的神情。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7 10:48 AM

第19章 城門相送轍痕遠(下)

根本沒有停下來等王厚消息的意思,韓岡很快的收拾完畢。拉車的騾子早已喂飽了草料,按照與王厚的約定,韓岡留下三名傷員,以及一輛裝著繳獲武器和首級的騾車。他並不擔心有人會趁他不在侵奪這些戰利品,有王韶的兒子關照,沒人敢吞沒他的功勞。再說,伏羌城中除了王厚以外,也沒幾人會知道他在營地內留下了這些戰利品。

幾聲響鞭過後,輜重車隊隨即離開了營地。韓岡的啟程沒有驚動到其他人,一行車隊離營後,就沿著城中大道向北行去。今天是最後一程,總計六十裏路。沿著甘穀水【散渡河】向北,三十裏到安遠寨,再三十裏就抵達了甘穀城。

雖然甘穀如今局勢不穩,但到安遠寨的前半程不會有問題。可以先趕到安遠寨,再確定行止。若甘穀城破,那就不怨他的事,若是沒破,就設法送進去。無論如何,伏羌城都是留不得的。昨日韓岡他已經把話說出來了,今天再改口,不去甘穀城,等於是給向寶一把刀,讓他來捅自己。向寶也不須親自動手,隻要呶呶嘴,包管有一票小人衝上來,讓他韓岡生不如死,或幹脆就丟掉性命。

王厚倒底是把他父親王韶找來了。當車隊抵達伏羌城北門處的時候,父子兩人加上幾個護衛就在那裏守著了。

“是王機宜!”趙隆壓低聲音興奮的對韓岡說道,他守著城門,王韶的模樣再熟悉不過。

“真的?!”王舜臣的心情也高昂起來。想不到王厚真的將他老子拖了過來,看來韓三秀才真的能得到抬舉了。

“嗯,我看到了。”韓岡的聲音平穩如常,見著王厚跟在其人身後,他在趙隆說話前就已經確認王韶的身份。

第一眼看到王韶,韓岡就知道秦鳳路機宜絕不像他兒子那般好蒙騙。黑瘦的麵頰上,有風刀霜劍留下的痕跡。平直的雙眉下,是一對看透人心世情的眼睛。他的眼神沒有多少侵略性和壓迫感,卻凝定如堅石。以韓岡前世的經驗,擁有如此眼神的人,是極難被言語所動搖,不必在這樣的人身上浪費口水和時間。

“學生韓岡拜見機宜。”

來到王韶身前,韓岡恭聲行禮,神色如一,就像見到了一個普通的上官,彎下腰不過是盡到禮節。韓岡很清楚,遇上王韶這樣的老江湖,最好的策略就是本本分分行事,把該做的做好。

王韶身材並不高大,當韓岡直起腰的時候,王韶還得抬頭看他。但就算不計入經略司機宜的身份,王韶散發出來的存在感也絕不在韓岡之下。

王韶負手而立,看不出任何情緒,但他擺出的這個姿態,本身已經說明了很多事情。韓岡目光閃動,心知今日是不可能聽到王韶招攬他的一言半句,讓他所精心準備的義辭高官、堅往甘穀的劇本,大義凜然、以國事為重的表演,完全失去了登場的機會……

……既然如此,那就退而求其次,讓王韶幫自己解決一些頭疼的問題——充分將資源利用也是韓岡一貫的堅持。

韓岡斯文挺拔的外形很能給人以好感,可王韶從來都不是以貌取人的性格。他無意多做浪費時間的寒暄,直接令韓岡說出他最關心的事情:“昨日裴峽中一戰的前後,你原原本本的說來給我聽。”

韓岡的表情幾乎是王韶的翻版,麵上平靜無波,眼中的鋒芒深深斂起。他將昨日一戰用平實樸素的語言描述了一遍,不像普通文人那樣喜歡加入誇張的修飾。也沒有增添進去自己的感想和推測,更沒有半句自吹自擂,完全忠實於實際。若是說有什麼歪曲的地方,就是韓岡將自己的功勞推給了王舜臣和民伕們許多。不過,有些地方他故意漏過了一些關鍵,但韓岡深信王韶能看得出來。

不出韓岡意料,王韶顯然對軍事了解很深。一眼就發現了韓岡故意漏話而出現的破綻:“裴峽穀中多有草木,支穀眾多。來襲的賊子隻有百多人,很容易就能隱藏起來。不是韓秀才你是怎麼看出來的?何以剛進裴峽就加以防備?”

王韶正正問到關鍵點上,伏羌城以下的渭河穀地一直都在大宋軍隊的控製中,誰也不會想到會有蕃賊出沒。但為什麼韓岡在通過裴峽穀時,能提前提防?如果在行軍中突然受到敵軍突擊,就算是能征慣戰的老將也難以將手下的兵將及時整合起來反擊,可隨時保持警惕對行軍速度影響也很大,一個三十多人的輜重隊伍,在快速行進的同時,怎麼可能有餘閑盯著裴峽穀地中的各處能夠隱藏的地方?

王韶在秦鳳已經一年了,很清楚從秦州往北方各寨堡的輜重隊的行進路程安排。昨日韓岡的車隊能在未時前後進入裴峽,肯定是以全速前進,這樣的情況下,百名蕃賊突然從山上殺出,不是事先有所準備,又或者韓岡的車隊中有個有如字麵意義的以一當百的勇將,全軍覆沒是必然的結局。

王韶的眼神在問話的同時一下銳利起來,盯著韓岡臉上的表情變化。

韓岡的演出沒有半點破綻。他苦笑,有股子發自內心的無奈:“因為學生早在出秦州之前,就知道這一路並不好走。”

黃德用一案是被定性為西賊奸細妄圖焚毀軍器庫。黃大瘤是陳舉的親信,此事秦州盡人皆知,可陳舉用了幾萬貫錢鈔就將黃大瘤跟自己的牽連斬斷。不過有心人若想羅織罪名,要將陳舉陷於萬劫不複的境地,卻並非難事。

韓岡很簡潔的將陳舉與自己的恩怨向王韶說了一通,然後將敘述的重點放在了陳舉的勢力和財力,“陳舉父祖三代在成紀縣衙之中,縣中吏員皆為其爪牙,縱是朝廷任命的一縣之主也難動其分毫。被陳舉陷害而得罪的知縣、主簿不在少數。他今次能輕輕鬆鬆就拿出數萬貫來為自己脫罪,可見其人通過與蕃部回易,積攢了多少不義之財!”

一番話還沒說完,王韶看似神色依舊,但他眼廓和嘴角的輕微變化已經映入韓岡的眼中。如何對症下藥的編織語言、控製語調,讓自己的話更為可信,是韓岡最為擅長的能力。而看人下菜牒,直接觸動聽眾的內心,也是韓岡早已慣熟的手段。

王韶是經略司機宜,按說管不到秦州的內部事務,但裴峽穀一戰後,通往前線的要道出了問題,王韶就有了充分的理由插手。權力無人嫌多,如果王韶能將陳舉拍倒,主持瓜分那數十萬貫家產,他在秦州官員中的影響力和威懾力必然會大大增強。王韶如何不心動?

將心中的得意藏在鄭重嚴肅的表情下,韓岡總結道:“……黃德用不過一走狗,如何有膽去焚燒軍器庫。二十年間,成紀縣三遭祝融,又豈是黃德用一人能做下。在成紀一手遮天的是陳舉,有能力縱火的也隻有陳舉,跟蕃部交往緊密的更是唯有陳舉一人。無意間壞了陳舉的大事,學生才雖庸淺,也不至於看不到他對學生的殺心。以陳舉的數十萬貫身家,要想驅動一蕃部,又有何難?今次如不是學生有點運氣,又提前從吳節判那裏請了王軍將隨行,跟隨學生的三十多人肯定一個也逃不出來。”

韓岡說完,便靜靜的等待王韶的發落。他知道王韶絕不會聽信一家之言,回到秦州城後,必然還要調查一番。但陳舉的命運已經確定了,是不是西賊奸細那是小事,他的幾十萬貫身家才是大事。如今韓岡遞了把好刀給王韶,不信他對肥羊一般的陳舉不動心。

王韶陷入沉思。他在秦州已有一載,陳舉之名當然聽說過。韓岡小小的一個衙前與陳舉交惡後,還能快快活活的活到現在,當真是不簡單,而韓岡與節判吳衍的關係也讓王韶有了幾分看重。如果他說的有一半是真的,就足以讓陳舉萬劫不複。但韓岡的心機從他的那番話中已經看得很清楚,有了足夠的利益,王韶並不介意給韓岡借刀殺人,但讓他吃點苦頭的心思,卻也越發的重了起來。

並沒有思考太多時間,王韶先對王厚說道:“二哥兒,你去韓秀才昨日的宿營裏,把車裏的首級和兵器都送到城衙去,驗證確實後,為韓秀才請功。”

“孩兒遵命。”王厚茫然不知這是老子支開自己的手段,直以為王韶要最後驗證一下韓岡一番言論的真實性。很興奮的點頭應下,衝韓岡使個眼色,領著兩名護衛急急向城中去了。

王厚走遠,王韶的目光從車隊上一掃而過,道:“甘穀城急待支援,這批輜重不容有失。”

韓岡叉起手,正正經經的回覆道:“此學生職分所在,自會盡心完成。”

“你能這麼想,沒有白讀聖賢書,”王韶讚了一句,抬頭看了看旭日漸漸高起的天空,低下頭來,有些漫不經意的催促韓岡:“天色不早了,再遲入夜前恐怕就趕不到甘穀城了。”

韓岡毫不猶豫地再一拱手應諾:“既如此,不勞機宜相送,學生告辭!”

自始至終,王韶都沒有表現出半點要招攬韓岡的意思,反而催著上路,替韓岡高興了半天的王舜臣和趙隆甚至愣愣的沒有反應過來。隻有韓岡的心情始終如一,回答得十分爽快。

沒有投入希望,就不會有失望。既然王韶現在無意招攬他,那就繼續做該做的事好了。能表現自己的機會有的是,能體現自己能力的地方也不難找,總有出頭的時候。何必靠王韶?無論如何,韓岡都不會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能讓王韶對陳舉起了心思就已經足夠了。

沒有怨憤,沒有期待,韓岡按照正常的禮節向秦鳳路經略安撫司管勾機宜文字行禮如儀,再與還發著愣的趙隆殷殷道別,便帶著隊伍灑然北去,並不回頭。

太過灑脫的辭行,反讓王韶看得皺眉不已。目送韓岡的車隊沐浴著晨光緩緩遠去,心中暗道自己是不是誤會了韓秀才:‘是我看錯了嗎?’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7 10:49 AM

第20章 敵如潮來意尤堅(上)

張守約回頭顧望,身後旌旗招展,將士密集如蟻,人與旗幟似乎已將整片穀地給填滿。但若是認真數來,人馬數目其實也隻有兩千——這便是他秦鳳路兵馬都監手上僅有的一點兵力。

年近六旬的張守約須發已然斑白,濃重的雙眉長長的壓著眼皮。老將半眯起眼,眼角的魚尾紋一如條條深邃的溝壑,黝黑的臉上盡是皺紋,仿佛是幹涸很久的田地。平靜如常地臉色看不出一點異樣,隻是緊抿的雙唇已透露出他心中的緊張。

昏黃的雙眼,盯著東麵的敵人,足足有上萬的黨項西賊,有縱馬持槊的鐵鷂子,也有披甲挺刀的步跋子,人海綿延,大白高國【注1】的馬步禁軍從穀地的一頭連到另一頭,將張守約回甘穀城的去路完全堵死。

張守約暗恨自己今次巡邊時太過貪功,中了如此簡單的計策。甘穀城建立在大甘穀口處,南麵就是六十裏長的甘穀穀地,也因為有溫泉匯入,而被稱為湯穀。而甘穀城北,出了穀口,是甘穀水上遊穀地,因為處於馬嶺之南,名為南穀,是如今宋夏兩國勢力的分界線。

張守約帶隊巡邊,本意是找機會驅逐侵入南穀中的千餘名西賊,但沒想到那些賊人隻是個誘餌,真正的敵人早埋伏起來,正等著他自投羅網。當他帶著兩千兵馬追追停停,彎彎繞繞,花了兩日的時間跟著西賊來到南穀的一條支穀時,萬名賊軍便從埋伏的地方殺出來,攔住了兩千宋軍的歸路。

現在張守約和他的軍隊所在的位置,離甘穀城大約有三十餘裏。這個距離看似並不算遠,也就急行半日的路程。可一旦開戰,卻是咫尺天涯一般。當年三川口一戰,大帥劉平帶著麾下人馬離延州最近的時候就隻剩五裏,眼巴巴的望著延州城牆的影子,鏖戰竟日卻硬是沒能突入城中去,最後萬多人在延州城外全軍覆沒。

相距三十裏地;退路上還有五倍的敵軍;自己又是追著賊軍連續跑了兩天,打了一仗;最後被賊軍埋伏,士氣大損。擺在張守約眼前的形勢,也許跟當年劉平所麵對的局勢一樣危急,秦鳳路的張老都監也因此撚著胡須,沉默不語。

“都……都監,怎麼辦?!”

“慌什麼?不就是一萬多西賊嗎?看你們嚇得這德性?!”

張守約不耐煩的衝著心驚膽顫的部將罵道。部將們的怯弱,反而讓老而彌堅的張守約擺脫了陷入賊人陷阱後的不安,意誌重新堅定起來。如果除去賊人的陷阱造成的士氣大落不談,其實困擾張守約的也隻不過是五倍於己的敵軍罷了。

沒錯!就是‘隻不過’!

張守約是關西宿將,二十多年前,宋軍在幾次會戰中連續慘敗於西賊。雖然他都無緣參戰,可事後的馳援和補救都參加過。對劉平在三川口、任福於好水川以及葛懷敏在定川寨的三次慘敗的內情了解甚深。

由於地理條件的關係,關西沿邊被分割成秦鳳、涇原、環慶、鄜延四路,理所當然的,邊防西軍也被分割成四個部分。從大宋布置在關西的總兵力上看,的確是遠遠超過西夏,但如果從單獨一路來說,卻是在西賊之下。

而且一路軍隊由於要分兵防守各處要隘,從不可能聚齊。可西賊卻能隨心所欲的調集舉國兵力,猛攻其中任何一路。故而三次大敗,都是兵力居於劣勢的宋軍,在陷入狡猾多詐的李元昊的陷阱之後,被以逸待勞的西賊以絕對優勢的兵力擊敗。

如三川口之戰,就是劉平的一萬多因黨項人的計策而來回奔波了數日的疲兵,對上李元昊親領的十萬養精蓄銳的黨項大軍。雖然上了敵人的當,隻能怨自己蠢,怪不得敵人狡猾。但以兩軍決戰的兵力之懸殊,尚且在三川口廝殺了近兩日方才結束,其中劉平還能立寨防守。黨項戰力如此,也怨不得許多西軍將領對當年的失敗耿耿於懷。

如果在公平的情況下,以同樣的兵力正麵相抗,不論是野戰還是城池攻防,宋軍失敗的戰鬥其實並不多。以少敵多,將西賊趕跑的情況,也絕不少見。而現在,不過是兩千對一萬罷了。而且作為誘餌的一千西賊,已經給張守約他穩當當的吃到了肚子裏,沒能遂了黨項人前後夾擊的美夢。

“還有得打!”張老都監很肯定的想著。如果能再拖一拖,伏羌城和山對麵雞川寨的援軍應該就到了,那時便是宋軍前後夾擊西賊了。

隻是援軍現在並沒有到,西賊已經開始準備攻擊,而初升的旭日正從黨項人的背後照來。位於西側的宋軍,便必須同時應付敵人和陽光的挑戰。天時地利人和,三樣丟了兩樣。張守約想來想去,他也隻能與西賊比拚一下人和了。

心中諸多的盤算,一個接一個騰起,繼而便一個接一個被否去,到最後,留在心中隻剩下了一個名字:“王君萬!”

“末將在!”

就在張守約身側十幾步外,一名高大英俊的軍官應聲從馬上跳下,靈活的動作並沒有受到一身重鎧的影響。他在張守約馬前單膝跪倒:“請都監吩咐!”

張守約抬起有些沉重的右臂,指著前方浩蕩如淵海的敵陣,“你帶本部兵馬,去衝上一衝。”語氣平淡得就像讓王君萬去街上打壺酒,買個菜。

“衝?”王君萬疑惑的抬頭。

昏花的老眼,在一瞬間變得銳利如刺,張守約的眼神恢複了年輕時代的精悍,他厲聲問道:“你敢……還是不敢?!”

王君萬長著一對略顯秀氣的鳳眼,相貌端正,白皙的皮膚讓他完全不像一名整日裏風吹日曬的軍漢。但正是這位俊秀得過了頭、不到三十歲的青年,身上鎧甲和袍服還透著斑斑血漬,這是他之前帶隊殲滅西賊誘餌而染上的印跡。

王君萬聽到張守約的反問,霍然站立。鳳眼剔起,麵皮泛紅,扶著腰間刀柄,怒聲吼著回道:“有何不敢!”

他一陣風的回身上馬,拔起插在地上的丈許長槍,在頭頂用力一晃。槍刃破風的嘯叫一下吸引了麾下將士的目光,他吼聲如雷:“兒郎們!跟俺殺過去!”

王君萬作為一名騎軍指揮使,指揮著四百騎兵,官階僅是為無品級的殿侍,距離從九品的三班借職,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可看他帶兵衝陣的模樣,卻是百戰名將才有的氣勢。

四百騎兵旋風般衝出支穀,驚雷般的蹄聲在穀中回蕩。在王君萬的率領下,一頭撞入聚集在南穀中的西夏陣列。王君萬手持長槍,亮銀槍尖閃動,直似梨花飛舞。人馬過處,帶起一條血浪。四百名騎兵緊隨王君萬之後衝殺過去,如同輕舟破浪,逼得當麵的敵軍不住向後退開。

白色的西賊將旗就在眼前,王君萬吼聲更烈,長槍吞吐,接連挑翻數名黨項勇士,率隊衝散了數支西夏鐵騎的阻擋,直衝大旗之下,誓要斬下領軍敵將的首級。

眼見著王君萬即將直搗西夏的中軍本陣,黨項陣中號角急促的響了幾聲,一陣吶喊,一支少有披甲、服色不一的步軍橫刺裏殺出,硬是用血肉之軀堵在了宋軍騎兵之前。

張守約呼吸一促,猛地攥緊馬韁:“不好!”

堵在宋軍騎軍之前的隊伍,喚作撞令郎,是西夏將國中的漢人組織起來,編練而成的軍團,每到遭逢強敵的時候,就會強要他們衝上去。贏了,後隊跟著掩殺,敗了,死得不過是漢人。正是這支漢奸軍團,在關西四路造成的血腥,絕不下於黨項西賊。

被撞令郎死死纏住,王君萬的四百騎軍衝勢漸緩。一隊鐵鷂子覷得時機,攔腰向他們撞來。王君萬指揮得當,一扯韁繩,帶著全隊斜刺裏避了過去。但他們的攻勢,卻也隨之土崩瓦解。一支支黨項軍隊伍呼喊著衝殺上前,如同群狼圍攻餓虎,將王君萬他們團團圍起。猛虎雖然凶惡,但每次交擊,都會被狼群撕下一塊皮肉來。

殺入敵陣的宋軍騎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減少,每一刻都有人受傷墜馬。王君萬回頭看顧,頓時目眥欲裂。隨著一聲驚動整個戰場的暴喝,王君萬的長槍於風中再次帶起呼嘯,滾滾槍影接連掠過十幾名西夏勇士的喉間和胸膛,槍尖上閃耀著血光。一瞬間,擋在前路的滔滔敵軍,竟被勢若瘋虎的王君萬一人逼退。

“跟俺走!”

王君萬又是一聲大喝,雙腿一夾坐騎,搶在黨項人再次合圍之前,率領麾下殘存眾軍衝了出去。一行騎兵在西夏陣中左衝右突,費盡全力才尋到了個空隙,終於退回了自家陣地。在敵陣一出一入,雖然殺敵數百,但王君萬麾下的鐵騎也隻剩下在馬上搖搖晃晃、人人帶傷的三百餘。

注1:西夏的自稱,黨項人尚白,許多時候都自稱大白高國,大白上國。

ps:都說強漢盛唐弱宋,但北宋自立國後,大敗的次數並不多,勝率上看,至少比唐朝要好一些,尤其是正麵防禦性質會戰,往往都能擊退敵軍。當然,這也跟北宋的國勢有關,失去了燕山屏障,失去了養馬地,北宋敗不起,隻要幾次連續慘敗,便會落到滅國的地步。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7 10:50 AM

第20章 敵如潮來意尤堅(下)

戰勢如同蹺蹺板,一方氣勢下落,另一方氣勢便會相應上升。王君萬正在回撤途中,鼓號聲便從西夏陣營中響起。兩支千人左右的鐵鷂子從中軍分了出來,一左一右,包抄向宋軍的側翼。

張守約瞪著吶喊著衝殺而來的西賊,再看看短時間內,已經無力再次衝陣的騎兵,冷哼一聲,直接翻身下馬。丟下頭盔,聽其當啷落地。解開披風,任其隨風而去。甘穀城的老將卸下了披膊,甩掉了甲胄,將內袍紮在腰間,露出上半身傷痕交錯的如鐵肌膚。張守約健壯不輸少年的身體半裸在寒風中,卻無半點瑟縮。他幾步上前,一手排開將旗下猛擊戰鼓的鼓手,手持一對鼓槌,掄圓雙臂,狠狠的敲響了大鼓。

咚咚!咚咚!

鼓聲震天,主帥親手敲響的戰鼓震動了全軍,士氣頓時大振。合著節奏,刀盾手以刀擊盾,槍矛手用槍尾搗著地麵。

萬勝!

萬勝!

這是兩千將士不屈的高呼!這是漢家兒郎對勝利的渴望!

張守約雙臂一蕩,鼓槌節奏轉急,進軍鼓點響起。他麾下一千五百多步兵,便應著鼓點,結陣上前。一排排刀槍直指前方,抵住鐵鷂子的衝擊,後陣的弩弓隨著鼓點一波一波的撒出箭雨,讓西賊難以寸進。

大宋步兵雖然單人戰力遠不如契丹、黨項這些蠻夷。可一旦擺下箭陣,便是萬軍辟易,縱然是契丹鐵騎也要繞道閃避。不擊堂堂之陣,就算是黨項人也清楚這一點,兩支側擊的騎兵停止前進,緩緩退到宋軍的射程範圍之外,來回遊竄,不敢貿然前衝。

箭落如雨,不住的散落在兩軍陣中。西夏軍無法突破宋軍的防線,但宋軍也無法擊破西夏軍的阻截,戰事一時膠著起來。

……………………

自出伏羌城之後,輜重車隊順著官道一路北行。兩側的山勢漸漸高起,其實已算是六盤山的餘脈。

山穀間的甘穀水上遊出自於溫泉。溫泉在這個時代被稱之為湯,有溫泉的山被稱為湯山,因而甘穀又名為湯穀。河道兩側,良田處處。甘穀穀地的萬頃良田都被這條河水滋潤著。六十裏長的穀地出產豐茂,舉目望去,滿眼盡是一方方田地收割後焚燒秸稈的深黑痕跡,不負甘穀之名。

隻是甘穀水畢竟是黃土高原上的河流,如今入冬後雨水稀少,水流清澈無比。但到了夏日雨季,據說一場暴雨過後,渾濁洶湧的滔滔洪水能將整個穀地都淹起,水退之後,到處是半人多高的巨石,連穀底都能被削下一層去。甘穀水邊的官道就是在河道西岸上,有許多路段,堤岸和河麵的差距甚至高達近十丈,由此可見洪水衝刷的威力。

越過一處緩坡,官道低了下去,隻高出河麵兩丈多。看著河水潺潺,清淺如同山澗溪流,韓岡心中一動,喚停了車隊的行進,和王舜臣從官道下到河灘邊。他蹲下身去,伸手試了一試。當即倒抽一口涼氣,

“好冰!”

初冬的河水尚未上凍,但溫度已經跟冰塊沒有兩樣。探手入水,一道冰寒就直透囟門,韓岡頓時覺得連半邊身子都凍住了。就著冰寒的河水,他洗了洗臉,卻怕弄壞肚子沒敢喝下去。

韓岡身邊,王舜臣滿不在乎的跪在地上,用手掬著河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亂蓬蓬的胡須都淅淅瀝瀝向下滴著水。抬起袖子胡亂在臉上擦了一擦,動作豪放不羈。喝完水,他長舒一口氣,突然仰天罵道:“日他娘的,一肚子的鳥氣到現在才消。”

韓岡拍了拍王舜臣的肩膀,他知道王舜臣因何事不痛快,能為自己生氣,這朋友交的就沒問題。“何必呢……舉薦一事要你情我願才行,既然我不入王機宜的眼界,那也就罷了。”

王舜臣嘖了一下嘴,心中還是不痛快,在他看來王家父子實在有些不靠譜:“王衙內說得好好的,王機宜也到了城門口。扯了兩句就放著三哥你出城,連好話都不說。這不是耍人嗎?沒見過這等鳥事!”

“王處道是王處道,王機宜是王機宜,不能混為一談。一起喝了一夜的酒,處道的為人,王兄弟你也該有點數。他當是真心誠意想舉薦於我,隻是不得王機宜的認同罷了,不然王機宜何須把處道先遣走?”

“王機宜也忒沒眼光了……”王舜臣神色悻悻然,踩著鬆塌的土石幾下跳上河岸。他們這些軍漢,對於出生入死的情誼最為看重。一起上過陣那就是過命的交情。在裴峽穀,他與韓岡聯手退敵。韓岡的為人、氣度還有手段,他敬佩有加。而且還有十九哥種建中這一層關係在,王舜臣很是盼著韓岡能得官,日後即便不提攜自己,有個相熟的官人,也是件光彩的事。

韓岡跟在後麵,借著王舜臣的力也上了堤岸,“王機宜有沒有眼光那是他的事,我隻要他能幫著解決掉陳舉便心滿意足了,否則我何苦把繳獲的首級和兵器丟給王處道?”他說得很坦白,朋友相處,重在推心置腹。就算不能推心置腹,也要作出與朋友無話不談的樣子,“隻要沒了陳舉,我在秦州便能安安穩穩的讀書。憑我韓岡之才,日後得官也不需要他來舉薦。”

“說的也是!憑三哥你的才氣,日後是要考進士的,哪裏要靠他來舉薦……”

王舜臣點頭說著,韓岡的本事他是見著的,可比他過去見過的一些文官強得多。但韓岡這時不知為何突然來回張望,神色也變得嚴肅起來。

“韓三哥,怎麼了?”

“你不覺得有些不對勁嗎?……好像太安靜了點!”

韓岡心中有些收緊,方才在路上走著還不覺得,但現在一停下來,就發現現在傳入耳中的,除了嘩嘩作響的河水,就隻剩有一聲沒一聲的寒號鳥鳴。

“嗯。”王舜臣也看出穀中不對勁的地方了,他自幼便在軍中打混,對危險的直覺也是異乎尋常,“穀中的蕃部怎麼都不見了!”

甘穀本是蕃部篳篥族的地盤,但因為躲避戰火,篳篥族十幾年前舉族南遷,移去秦嶺之中居住。留下的穀地被更加彪悍的心波三族給占據。心波三族名義上是三家,其實就是靠著聯姻聚合起來的一個部族。他們一直都是在宋夏兩國間遊走,即有親附宋軍與西賊廝殺的時候,也有跟著黨項人出穀南侵,在漢兒們身上分上一杯羹的時候。

盡管心波三族因為反複不定在關西結怨甚多,但他們一旦勢弱,也是能放下身段裝起孫子來,讓大宋難以下定剿殺的決心。不過心波三族這種牆頭草的生活,到去年甘穀城落成後,便宣告結束。連接西夏的通道被封死,他們隻能做起大宋的順民。

秦州的蕃部已不是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他們雖然很少有修造房屋的習慣,但一樣開墾田地進行耕作。聚居在甘穀穀地中的心波三族,據說擁有四千帳幕,按照漢家的計算方法,就是有四千戶人家,是秦州數百蕃部中排得上號的大族,輕而易舉就能組織起一支大軍。

總計四千帳落的蕃人,被甘穀城和伏羌城南北包夾,不得不老老實實在穀中墾荒種植。但韓岡他們一路走來,卻都看不到吐蕃人的帳幕,他們究竟去了哪裏?韓岡和王舜臣對視一眼,去哪裏不重要,伏羌城裏去避難的更多,關鍵是他們接下來想做什麼。

向北方眺望而去,山巔之上,從遠到近一道道筆直而上的濃煙散入雲霄,甘穀城危急的消息終究還是遮瞞不住,沿著在甘穀穀地中的烽火信道直傳而來。

“如果甘穀城破……不知那些鳥賊會選哪一邊?”王舜臣抬眼盯著散布在兩側山巔的道道狼煙。他並不認為心波三族敢去圍攻甘穀城,這些吐蕃部族若是有這種膽子,早就被滅了。他們就隻敢趁西賊來襲時渾水摸魚沾點便宜,絕沒膽子正麵與西軍對抗。現在可能是躲進甘穀兩側的支穀深處,等待甘穀那邊分出個結果。

“這還用說嗎?”韓岡冷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些蕃部夷人,如果不能將其教化,化夷為漢,他們對大宋在西北邊陲的統治就是一顆顆毒瘤。每逢黨項入侵,跟著其助紂為虐的蕃部從來都不少。如果是強硬一點的邊將駐守,還能拿幾家作伐,殺雞儆猴一番。但若是碰到了大範老子【範雍】一般的軟弱文官,就會任著蕃人在關西囂張跋扈。

韓岡突然跳上身邊的騾車,高高的站在車鬥上,向著手下的民伕高聲喊話:“最後一程了,大夥兒再加把勁,午時若趕到安遠寨,入夜前就能躺在甘穀城的床鋪上!”

三十多張嘴齊齊答應,咕嚕嚕的車輪節奏重新響起,比之前快了許多。辛苦了四天,中途還打了一仗,民伕們都在盼著結束的時候。

韓岡又從車上跳下,走回王舜臣的身邊,笑道:“不管怎麼說,現在就隻能看張老都監的了。”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7 10:51 AM

第21章 克敵破虜展神臂

遠隔數十裏之外,張守約還在用力敲著戰鼓。戰鬥打響到現在,年近六旬的老將呼吸已變得很急促,汗水在褐色的肌膚上流成小河。刺骨的寒風中,**的肩膊上熱騰騰的白氣冉冉而起。可雙臂灌注在鼓槌上的力量依然能撼動山嶽,敲擊出來的鼓聲仍舊驚天動地。

“給我殺!”

鼓聲下,張守約興發如狂。四十載從軍,無數次上陣,張守約不知多少次的在鼓聲中穩步上前。一名名西賊倒在他的槍下,一麵麵戰旗落在他的腳邊,震蕩的軍鼓就是張守約的另一顆心髒,在戰場上,鼓聲一響,便能讓他的血脈沸騰如煙。

穀地中,兩軍激戰正酣。一陣陣的箭雨猶未停歇,時時刻刻都有戰士們中箭後的悶叫。一隊隊鐵鷂子不斷輪換著從兩翼衝殺上前,向宋軍陣地拋射出一陣箭雨之後,又轉身退回出發點。而帶甲步兵的步跋子則在正麵整列上前,與宋軍的弩弓對射著,以保護騎兵在回轉的途中不受攻擊。

弩箭從弦上勁射而出,一連串的慘叫隨即在目標處響起。黨項人的戰術,在宋軍箭陣之前,卻並無太大意義,步跋子和鐵鷂子的隊列中,被箭矢鑿出了一個個缺口。宋人恃之為金城湯池的箭陣,隻要陣列成型,便能讓任何敵軍飲恨。論起射術,關西男兒不在黨項之下,論起兵械,宋軍的硬弩全無敵手。

不過交戰至今,弩箭的發射速度已經漸漸慢了下來。縱然張守約率領的兩千兵皆是秦鳳路上有數的精銳,也吃不住連續不斷的射擊所消耗的大量體力。

宋軍所用硬弩,力道往往有三石之多,而戰弓也是在一石上下。給弓弩上弦,消耗的體力極大,普通的士兵往往張滿弓射出十幾二十箭後,便手足酸軟,無力再起,這也是為什麼一壺箭矢隻有二十支上下的原因。如果戰弓隻拉開一半幅度,的確能多射幾箭,但這樣射出的長箭都是綿軟無力,除非擁有極其精準的射術,能直接貫穿敵人的要害,否則就隻能在敵軍的盔甲上聽個響。至於硬弩,卻隻有拉滿一個選擇,每次用上三百斤的力道上弦,即便是用的腰腿全身之力,也沒有幾人的體力經得起這樣的消耗。

張守約很清楚,參戰的每一位宋軍將校都很清楚,這樣的相持持續下去,輸得肯定是兵力匱乏的一方。兩千對一萬,意味著黨項人可以輪換上陣,而宋軍隻能咬牙堅持下去。

張守約苦惱的考慮著,在他麵前的選擇很多,可卻沒有一個穩妥可靠、能讓他將手下的兒郎們順順利利帶回甘穀城選擇。

退無可退,進無可進,如何破局?!

………………

勝利仿佛唾手可得,禹臧榮利強忍住心中的激蕩。

身為鎮守西夏西南邊陲,依附黨項的頭號吐蕃大族——禹臧家下一任族長的有力競爭者,禹臧榮利一直暗中對自少年時起便光芒四射的兄長禹臧花麻,有著很強的競爭心理。同為新一代中的佼佼者,禹臧花麻卻始終牢牢地壓在禹臧榮利之上,更得族中長老和族人們的喜愛。也因此禹臧榮利對軍功的渴求,對壓倒兄長的期望根深蒂固,願為之付出任何代價。

今次是禹臧榮利第一次統領大軍,本想著從甘穀城中騙出幾個指揮為自己添些軍功,卻出乎意料的釣出了張守約這尾大魚。

兩百多步外地紅色大旗上,黑字金邊的‘張’字,炫花了禹臧榮利的雙眼。老將張守約在秦鳳路上威名顯赫,即是秦鳳路都監,又是甘穀城的中流砥柱,若能將其一戰擊殺,提著他的首級趨往甘穀,那座雄城亦當不攻自破。潑天地軍功近在咫尺,讓禹臧榮利興奮莫名。

一切都近在咫尺。

張守約近在咫尺,勝利也近在咫尺,而禹臧家的家主之位,也同樣的近在咫尺。

隻是宋軍的抵抗還在繼續,上前衝擊宋軍箭陣的馬步兩軍,都在不停的承受著巨大的傷亡。

“讓撞令郎再上去衝一下。”禹臧榮利清楚,沒有一個將領會反對這個命令,漢人不是講究著以夷製夷嗎,撞令郎就是以漢製漢的產物,“隻要能衝破了宋人的箭陣,入了甘穀之後,任其快活三日。”

撞令郎聽命衝了上去,這些漢人中敗類,沒有氣節,沒有尊嚴,在黨項人手下連性命都不能自主,但讓他們劫掠同胞,卻是個個都爭先恐後。

望著前方重新激烈起來的戰線,禹臧榮利輕提韁繩,馭馬前行。

“少將軍!”親衛不知道禹臧榮利的想法,直以為他打算親自去衝擊敵陣。

“擊鼓!”禹臧榮利的命令隨即下達,他在戰鼓聲中放聲大喝:“拔旗!中軍前進五十步!全軍給我聽好了!斬下張守約的首級,入甘穀之後,十日不封刀!”

………………

張守約還在苦思一個出路,但黨項人並沒有等他想出個眉目。對麵鼓聲已經響起,擊鼓進兵同樣也是黨項人的習慣。原本位於一百五十多步之外的西夏將旗,這時開始緩緩推進,在西賊的歡呼聲中,前行了五十步後,又定了下來。

老將軍死死的盯著百多步外的那幅白色將旗,旗幟之下的身著全副甲胄的將領,必是西賊主將無疑。將旗的前移,意味著中軍本陣的移動,代表下一次攻擊即將展開,同時也證明接下來的攻擊將更加猛烈。

一萬黨項精兵隨著鼓聲開始怒吼,他們的吼聲在河穀中回蕩,攻勢一如張守約所料,突然猛烈起來。前麵的撞令郎已經讓守在戰線上的將士手忙腳亂,而現在,一隊隊鐵鷂子又開始不顧傷亡,不斷上前衝擊著宋軍弩手們的陣地。體力消耗大半的弩手已經跟不上鐵鷂子突擊的節奏,兵力上的劣勢逐漸的暴露出來。防線正在崩解,如同抵禦著洪水的長堤,在千軍萬馬掀起的狂濤中一段段的崩塌瓦解。

“都監!”王君萬大步上前請命,“讓末將去取那賊將的首級!”

張守約低頭看看王君萬,年輕英俊的騎兵指揮使的眼神堅毅中透著悲壯。張守約又抬頭看看一百一十步外的敵軍將旗,他慢慢搖頭,在鼓聲中突的哈哈狂笑,大笑聲中透著解脫般的輕鬆自在:“用不著你啦!……”

張守約甩手將鼓槌丟給就站在一邊的鼓手,讓他保持節奏,繼續擊鼓。自己在得力部下的滿頭霧水中橫裏走了幾步,左手向後一伸,甘穀城的張老將軍沉聲道:“拿神臂弓來!”

一張形製有些奇異的硬弩,隨即被親兵用雙手遞到張守約掌中。

‘以檿為身,檀為弰,鐵為登子槍頭,銅為馬麵牙發,麻繩紮絲為弦’,雖形為弩,卻名為弓——神臂弓!

比起過去的弩弓,神臂弓的前端多了個圓形鐵環做成的腳蹬。有著這腳蹬,就用不著踩著弩臂上弦,自不用再擔心踩壞弩弓,所以弩弓的力道可以造得更大、更強,普遍達到了四石到五石。這是去年,由蕃人李定獻入朝廷。天子趙頊試射過後,親自取名做神臂弓,並下令軍器監加急督造,以期能盡速下發部隊。現在張守約手中的這柄神臂弓,正是新近下發到關西諸路的第一批。

一百一十步,這個距離對於長箭來說,除非是順風,而且是台風,才可能飛到那個距離。對舊式的弩弓來說,也是處在失去了殺傷力的極限射程上。可如果用的是神臂弓,一百一十步卻是已經進入了有效的殺傷半徑——神臂弓的最大射程,可是達到了三百步!【注1】

神臂弓被遞到手中時,已經提前被上好了弦。搭上了木羽箭,張守約舉起了硬弩,跟著張守約一起,一個都的神臂弓手齊齊上前,也同時將目標對準了敵將。超過一百具的神臂弓,這是張守約現在最大的依仗。

對準敵將瞄了又瞄,張守約一聲令下,自己也隨之扣下了牙發扳機。

百十弦響和為一聲,百餘短矢同時射出,一片飛蝗直撲敵軍將旗之下。

勝利就在眼前,但禹臧榮利的眼中隻剩下一片血紅。與他同站在大旗下的親兵,和禹臧榮利一起,被百十支利矢,紮成了一隻隻刺蝟。已經仰天躺倒,臉上插著七八根短矢的禹臧家新生代的右手,仍不甘心的高高舉著,可轉眼就落了下來,連同他的野心,一起砸到了地上。

神臂弓在秦鳳戰場上的第一戰,便是以斬將破敵拉開了序幕。

隔著一百一十步,根本看不分明對麵的情況。但轉眼間敵軍大旗下已是一片慌亂,那名身穿一身硬甲的敵將不見了蹤影,張守約眼定定盯著看了半刻,終於確信自己或是其他神臂弓手的確射中了目標。

“當真是神兵利器!”張老將軍撫摸著還有些毛刺沒有磨去的弩身,對這張神臂弓愛到了極點。

敵陣中傳來的號角聲嗚嗚咽咽,如泣如訴。萬餘西賊,便隨之向北潮水般的退去。張守約整個人都放鬆下來,終於是贏了。但當他看到騎兵指揮的傷亡數目,心情就又變得很糟。

四百騎兵戰死有八十多,剩下的幾乎是人人帶傷,其中重傷的超過一百。張守約很清楚軍營中醫官的治療水平,今次受了重傷的一百多名精銳騎兵中,能有一半活下來就不錯了。

張守約咬著下唇,最後歎道:“都是些好漢子啊!”

注1:宋代的一步長為五尺,相當於現在的一米五。在《武經總要》的記載中,神臂弓的射程能達到三百步,也就是四百五十米,這點值得商榷,很可能是特例。不過在《宋史??張若水傳》中,有七十步連續洞穿鐵甲的記載。從這個數據來推算,在一百一十步的距離上,神臂弓應該還能保持一定的殺傷力。

ps:神臂弓是北宋最為有名的神兵利器,傳說中能射出三百步。雖然其中必有誇大,但實際威力,從神宗朝之後的曆次戰事中,便可見一斑。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7 10:51 AM

第22章 聲入雲霄息烽煙(上)

“這就是安遠寨?”越過一條架在甘穀水支流上的短橋,韓岡望著出現在前方的寨堡,有些不相信眼睛。

王舜臣知道,每一個第一次看到安遠寨的人,差不多都會有韓岡現在的反應,他笑道,“五百步寨,九百步城,安遠寨可是實打實的五百步。”

“南北隻一步,東西二四九,加起來的確五百步,這樣的規劃也叫寨?!”

當然,韓岡是誇張了一點。寨子再如何也不會建成一條線的樣子。不過安遠寨的確是南北窄,東西寬。整座寨子從南到北大約五六十步,而東西長度則是南北寬的三倍,近似於一個扁扁的長方形。寨牆從西側山頭延伸下來,一直拖到甘穀水的河灘旁,將官道正好攔住。

“這樣的寨子可不好防守……”安遠寨東麵是甘穀水,南麵是支流,兩水就在安遠寨東南角五十步外匯合,可做城壕之用,但黨項人如要攻來,卻是隻會從北麵。

“三哥你可說錯了。”王舜臣難得的能有教訓韓岡的機會,他笑著解釋道:“安遠寨不能從外麵看,進到裏麵就知道了。外麵看著是一體,其實分作上下兩寨。山上的一段是上寨,穀底的一段則是下寨。下寨是易破,但想攻下上寨可就難了——地勢且不說,裏麵有好幾口二十丈深的水井,足足費了半年才挖成,從不幹涸,一點都不怕敵軍斷水。”

“原來如此!”韓岡點頭受教。想想也是,打了多少年仗,修了幾百上千的寨堡,宋人要還是會浪費人力物力去修一個無法防守的寨子,那就是笑話了。安遠寨修成如今的形製,自然有它的道理在,不是自己隨意一眼就能評判的。

說著,一行人已到了寨子前,驗過關防,又經過了遠比伏羌城細致十倍的檢查,韓岡和車隊終於被放進了寨中。

正如王舜臣所說,安遠寨是個被一分為二的寨子。兩寨之間的隔斷並不低於外圍寨牆的高度和厚度。西側的上寨隨坡而上,東側的下寨則地勢平坦。下寨中,是營地和衙門,而上寨則安置了軍庫、糧囤,刁鬥森嚴數倍於下寨。

此時的安遠寨人聲沸騰,周長五百步的寨子,不知擠進了多少軍民。連接南北門的主道上人頭湧湧,韓岡的車隊被擠得寸步難行。

“不知現在寨中有多少人?”韓岡再回頭看看,大書了‘劉’字的紅色將旗正高高飄在寨牆上,“伏羌城的一千兵,不至於把安遠寨擠成這般模樣。”

“還有達隆堡的人。秦州參與回易的商隊,有三分之一是去達隆堡做買賣。”

達隆堡在安遠寨的西麵,順著安遠寨南的甘穀支流向西七十裏就是達隆堡——得名自居住於其地附近蕃部隆中部,即抵達隆中的意思——而沿著寨東的甘穀主流向北三十裏則是甘穀城。

“向家的商隊也是從達隆堡回來的罷?”韓岡尚記得趙隆說過的話,“昨日向家便在伏羌城了,這些人今天才到安遠寨。”

王舜臣冷冷笑道:“誰能跟都鈐轄家比耳目消息?”

他又問韓岡:“三哥,下麵是繼續往甘穀城去,還是留在安遠寨這裏?”

韓岡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為何伏羌劉知城不帶兵繼續北進甘穀?”

“安遠寨屬於伏羌城防區,劉知城守在這裏沒有問題。但甘穀城是張老都監在管,不得軍令,哪個敢任意越界?”

王舜臣出身武家,自出了娘胎就在軍營裏打混,對軍中的情弊卻是一切門清,他嘿嘿冷笑,道:“其實這也是借口,已是軍情緊急,劉知城帶兵馳援甘穀,李相公都不會說話,反而要獎賞。現在頓兵安遠寨,隻是求個安穩,不多做,就不會犯錯。劉知城留在安遠,甘穀城失陷便與他無關,可隻要他北出安遠寨,往甘穀城走上一步,就代表他已經出兵援救甘穀城。一旦沒能救下,便要一體受罰。”

他歎了一口氣:“俺們武人升官難吶,拚了命才升得幾級。但貶官卻是容易,犯點事便是三五級的往下掉。一次追貶十幾級,從崇儀使降到效用士的也不是沒有過。不奉上命,哪個願自投險地?”

“哪邊都一樣啊……”韓岡也感慨著,做得多,錯得就多,不如老老實實等著上命。千年前,千年後,哪個時代的官僚都是一般德性。人性不變,人情亦不變……也幸好如此,否則他也難在此地混出頭來。

“那我們怎麼辦?”王舜臣問道,“是繼續去甘穀,還是暫且留在安遠?”

韓岡沉吟起來。

不即時去甘穀,先留在安遠寨等消息,借口都是現成的,而且最多一兩天就能有個結果,這樣也安全一點。何況他現在在街上,正看到了幾支在伏羌城曾見過的、預備要去甘穀的輜重隊伍,都沒有往北去的打算。罰不責眾,大家都一樣,誰都沒話說。就算陳舉要找麻煩,吳衍也好、王厚也好,都有足夠的理由幫他開解。

想到陳舉,韓岡嘴角扯動,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如今他得罪了向寶,卻與王韶的衙內交好,又有裴峽穀中一戰的功績,名聲必然能直達經略使李師中的案頭上。不論李師中對他的感觀如何,卻不會容忍胥吏欺辱一位已有重名的士子。數日前,陳舉對他來說還是一手遮天的奢遮人物,如今,卻已不在話下。

再回到去與不去的問題上。如果按照預定行程準時抵達甘穀,的確要冒風險,可得到的回報一樣豐厚。甘穀城危,眾將皆退縮,無一人敢援。但此時,一名衙前帶著三十餘人押著軍資抵達甘穀城,這是再光彩不過的演出。同時還能得到秦鳳路第三號武將張守約的看重,正好可以把向家可能有的攻擊給堵回去。

思緒停在這裏,韓岡自嘲的笑了。都到了安遠寨,隻差三十裏,如何不拚到底?與其把解救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吳衍、王厚身上,不如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向寶、陳舉之輩,不敢動自己分毫!

他猛抬頭,望北方。漸漸西斜的陽光下,狼煙依舊滾滾。他再回頭,數十道信任的目光正等待他的決斷。

哈哈一笑,韓岡轉身率先前行,“走!去甘穀!”

……………………

夜色如墨。

行走在朔日的夜空下,周圍沒有半點燈火。除了民伕們手中的火炬照亮了一點周圍的地麵,讓隊伍不至於走到官道外,就再無一點亮過星光的光源。

深一腳,淺一腳的在不算很平整的官道上前進,一路行來,一眾民伕都被韓岡所懾服,對他的決定沒有太多的怨言,也不敢有所怨言。

在出安遠寨時被監門官擋了一陣,輜重隊的行進速度比預計的要慢了快兩個時辰。原本酉時【下午五點到七點】前就該抵達甘穀城,但現在已經近戌時【晚上七點到九點】,卻還沒有看到甘穀城的影子。

入夜後,山穀間的寒風更加凜冽,不住往衣襟裏灌去。躺在車上,身子轉眼就會變得僵冷如冰,連傷員們都不得不下車走路,好讓自己暖和一點。

王舜臣吸了吸鼻子,向著走在身邊的愛馬靠了靠。寒風吹得久了,身子都變得麻木,心底暗罵著監守安遠寨北門的監門官,卻沒氣力罵出聲來。不過他右手依然有力的握著戰弓,穀內的心波三族都有不穩的跡象,入甘穀後,隻要出了城寨,他便握緊了長弓。就算因為受傷不得不改用左手控弦,王舜臣依然有自信將箭囊中的長箭,盡數射入攔道賊人的要害。

韓岡走在王舜臣的身後,山穀兩側的山峰,擋住了大半幅夜空,隻能看到長長的一條夜色。宋代的夜晚不比千年之後,在他出生地時代,即便無星無月的子夜,天空中依然泛著地麵燈火映出的亮光。但此時,除了黯淡的火炬和寥落的星子,天地間再無一絲微光,那是最為純粹的濃黑。

隨著隊列前行,身前的濃黯不斷被火炬驅散,而身後卻又被四周湧來的黑暗所掩蓋。腳步和車軸的吱呀聲,單調的回蕩在穀地中,如影隨形。就像整個世界,就隻剩下他們這一行人。隻有偶爾隨風傳來的兩聲夜梟尖利的嘯叫,讓他們了解到還有其他生靈存在於身邊。

從安遠到甘穀,不過三十裏的道路,到底還要走多久?!

木然的低頭看著被火光照亮的前路,韓岡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前路一片黑沉,走了不知多久,卻仍沒有抵達甘穀,他的心情也逐漸低沉下去。黑暗中,原本被壓下去的情緒如同從河底的淤泥中翻出,攪得他的心緒一片渾濁。

韓岡總忍不住胡思亂想,自己在安遠寨作出的決斷是否正確,甘穀城是否還留在大宋的手中,甚至還會想起到鳳翔府舅舅家避難的父母和韓雲娘,每一次,盡管理智一直在告訴他不會有問題,但他總是不由自主的要往最壞的情況去想。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7 10:52 AM

第22章 聲入雲霄息烽煙(下)

搖頭揮去滿心雜念,韓岡將自己從失落和混亂中拔了出來。長時間默不作聲的行軍,讓隊伍裏的空氣變得充滿了壓抑,連自己這樣意誌堅定的性格都受了影響,其他人的情況恐怕更是不妙。

如果在行軍中說說話,唱唱歌,這種沉鬱的氣氛應該很容易就能打破。但行進在危機四伏的穀地中,兩側的山穀中不知隱藏了多少殺機,韓岡和王舜臣的神經都繃到了極點。帶隊首領的緊張理所當然的感染到了全隊身上,讓所有人都提心吊膽。

腳下的官道轉過了一個角度,原本擋在視線前的山壁退了開去。一條星河在前方的地平線上浮現,突兀的映入眾人眼簾。星河黯淡,搖晃著似有似無,唯有一點最為炫目。韓岡不禁眯起眼睛,定睛再看,才發現那不是星辰,而是一座城寨上亮起的火光。

深深的吸氣,將接近冰點的空氣吸入肺中。從體內泛出的冰寒讓韓岡精神振奮,悲觀剎那間讓位於現實。

那是甘穀城!

數百支火炬將城牆的上緣從黑暗中勾勒出來,星星點點的光明無法照亮夜空,卻照入了韓岡一眾的心中。就算甘穀城告急的烽火是燃於城頭上的星光中最為燦爛的一顆,他們也沒放在心上,那至少還代表著甘穀城依然在宋人的手中。

“是甘穀城!”隊列中響起了一陣低低的歡呼聲。“終於到了!終於到了!”

雖然至少還有近十裏的距離,但目標就在視線範圍內的感覺,讓人人興奮不已。不待韓岡催促,個個揮鞭駕騾,將車子趕得更快了三分。

“不對!”王舜臣忽然靠了過來,聲音裏透著緊張:“三哥,情形不對啊。”

“怎麼了?”在韓岡的記憶裏,一向大膽的王舜臣很少有聲音發顫的時候,一股不祥的預感出現在心中,“出了什麼……見鬼!”

韓岡話到一半突然就停住了,改而爆出一聲咒罵。就在官道左側的山坡上,隱隱約約的能看到一團團黑影如同幽魂一般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無數碎亂的腳步聲,在幾個呼吸間就連成了一片。

山坡上影影綽綽,細細碎碎的聲音不斷從上麵傳來。不知聚集了多少蕃人,多少弓刀槍劍。坡上的黃土被千百隻腳反複踩過,崩塌的土石嘩啦嘩啦的落了官道滿地。

“是心波三族的蕃狗!”王舜臣厲聲喝叫,充滿了怒意。

對,隻會是心波三族的蕃人!如果能跟著黨項人一起殺入富庶的秦州,他們也能過上個肥年。心波三族不是小部族,不需要擔心會被拿去當雞殺給猴兒看。他們匯合起來的總兵力超過四千,足以讓秦鳳經略司投鼠忌器。他們的行事,也便一貫的肆無忌憚,隻有在甘穀築城後,方才消停下來。對心波三族來說,甘穀城就是套在脖子上的枷鎖,如果能打破,必定是樂見其成。

甘穀城頭的烽火依舊熊熊燃燒,但在韓岡一行的心目中,那已不再是即將抵達目的地的信號。烽火所傳達的真意,他們已經用切身體會明白了過來。

“三哥,快點把火炬都熄掉!”王舜臣急急叫道。既然能直接看到甘穀城,前麵的路就不會太曲折。就算沒有亮光,小心點也是能走的。下方忽然一團黑暗,山坡上的賊人應該不敢下來。

韓岡沒有聽從王舜臣的勸告,反而反道而行,他喝令全隊:“大張火炬!每人都給我拿上兩支,車子上也給我插上去!越多越好!”

“三哥,人太少,嚇不住的!”王舜臣的聲音更為焦急,總共才三十多人啊。青蛙再怎麼鼓氣,也鼓不到牛那樣的大小。

“誰耐煩嚇他們?”韓岡厲聲喝道:“我是要讓甘穀城看見!”

心波三族沒有反叛,否則他們現在就應該攻打甘穀城去了!他們仍然是在觀望!韓岡很確信這一點。隻要甘穀城還沒丟,這些蕃賊就得顧忌著日後。他讓所有人多多點起火炬,就是要讓甘穀城的守軍知道有人從伏羌城那邊過來了。

甘穀城會不會援軍出來接應?能不能在援軍接應前解決這隻膽大包天的車隊?心波三族的主事者想得越多,就越不敢下來搏上一搏。而他們越是猶豫,車隊離就越近;等到他們下定決心,說不定自己的一行車隊已經走到甘穀城門下了。

官道上,原本才三十多支稀稀落落的火炬,轉眼間就變成了上百具。拉成長條的隊列,看起來很有一番聲勢。正如韓岡所料,山坡上的蕃賊果然沒有下來,他們在觀望著,盤算著。而輜重車隊卻在他們的猶豫中不斷向前。

一步步的走著,韓岡荒謬的想起了過去看過的電影。在許多無聊的電影中,都能看到主角從交叉的刀槍組成的通道中走過的情節。他現在就是感覺自己仿佛成了無聊電影中的主角,頂著頭上的雪亮刀光往前走去。不過在那些電影中,主角都是順順利利的通過了刀槍陣,隻不知自家今次能不能如此順利。

“秀才公……”朱中湊了過來,為斬首的死囚縫腦袋的裁縫學徒也承受不了眼下虎狼環繞的壓力,聲音發著顫。他也不知要問些什麼,說些什麼。就隻想聽到韓岡說句話,好給自己和同伴帶來一點勇氣。

“走!看著前麵!繼續往前走!他們不敢下來!”

韓岡的意誌毫不動搖,聲音堅定如鋼。此時隻能進不能退,狼群在外窺伺,隻要稍稍露怯,它們就會撲將上來,將自己撕成碎片。

瞄著遠處甘穀城的燈火,刻意不去理會身邊的賊人,韓岡領著他的隊伍深一步淺一步的向前移動。甘穀城的烽火火焰衝霄,告急的黃色火光卻成了輜重車隊在猛獸環伺的黑夜中最為溫暖的救贖。

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下一刻,那團最為濃烈的火焰在幾下短促的閃動之後,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若不是在人們的視網膜上還留下了一點印跡,甘穀城報急的烽火就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烽火熄滅隻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勝利,一個是淪陷。究竟是哪一個?韓岡給不出答案,但山坡上的蕃賊自己已得出了結論。

一瞬間,山坡上的暗影中一齊鼓噪了起來。無數身影一陣搖晃,一個兩個接二連三的向下方移動。

嘩啦啦的落石讓車隊中一片慌亂,數隻拉車的騾子仰脖嘶鳴。

“不要慌!”韓岡一聲怒吼,沒有時間再考慮甘穀城中的命運,“所有人都圍過來!張開弓,聽我的號令!”

韓岡令行禁止,聚在一處後,民伕們都半開著弓,豎起耳朵靜待他的號令。但下一刻,傳入他們耳中的不是開戰的命令,而一陣雄壯豪放,遠遠的仿佛是從天際飄來的歌聲:

丈夫氣力全,

一個擬當千。

猛氣衝心出,

視死亦如眠。

如同在和應,數裏外的城寨中,一陣歡呼聲同時響起。千百人的歡聲,驚動了天地。而歡呼聲中,讓人熟悉的旋律交織纏繞。

“是得勝歌!”

“是張都監回來了!”

這是關西男兒得勝歸來的歌聲。多少年來,匈奴、西羌、突厥、吐蕃,一代代的關西男兒為了抵禦層出不窮的韃虜蠻夷的侵襲,高唱著軍歌走上戰場。而後又提著敵人的首級,踏著月色,高唱凱歌得勝歸來。

“丈夫氣力全,一個擬當千。猛氣衝心出,視死亦如眠。”

得勝歌聲出自於千百人之口,越過數裏的距離,飄揚自天際,其中的興奮,韓岡一眾聽得分明。

“率率不離手,恒日在陣前。”

數千人的合唱聲震天地,直入雲霄。

“譬如鶻打雁。左右悉皆穿!”

不知何時,王舜臣也加入了合唱的行列。他高聲唱著,吼著。抬起手,張開弓,一支響箭直躥山壁之上。黑暗中傳來一聲短促的慘叫,轉眼便被歌聲淹沒。

麵對小小的一支輜重隊的挑釁,心懷悖逆的蕃人也許並不甘心,但在得勝歸來的大軍眼前,他們終究還是沒有那個膽子,終於選擇了退卻。僵持了一陣後,淅淅索索的聲音再次響起,隻是越來越小,重重黑影複又隱入黑暗之中,很快便一點不剩。

一切恢複了一刻鍾前的狀態,隻多了反複唱響的嘹亮歌聲環繞著空中,充斥在穀地:

丈夫氣力全,

一個擬當千。

猛氣衝心出,

視死亦如眠。

率率不離手,

恒日在陣前。

譬如鶻打雁,

左右悉皆穿!【注1】

歌聲中,韓岡放聲大笑,多時的緊張、滿腔的心緒化作一聲長嘯傾瀉而出,他大吼:“走!去甘穀!”

用詞一如早前,心情已然不同。

注1:按照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記載,西軍得勝後都會高唱凱歌而還,所以寫了這一段。但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軍歌,沈括此時也還沒到關西來任官,隻能用敦煌曲子詞來湊數,建議大家可以去找來聽一聽。

ps:敦煌曲子詞,盛唐時流傳於西北,被藏於敦煌莫高窟中。現在已經按照原譜複原的曲子,網上便能找到。很不錯的歌曲。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7 10:53 AM

第23章 誰言金瘡必枉死(上)

到得早,不如到得巧!

周寧並不知道韓岡在踏入庫管衙門前,為什麼會突然冒出這麼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來。他隻知道從秦州到甘穀的為期四天旅程的最後一關,終於就在眼前。

周寧曾聽說押運糧秣軍資中最為頭疼的,不是艱險曲折的道路,而是抵達目的地後接收資材的官吏。如果說這一路殺機四伏的行程,是死後黃泉路的話,那甘穀城的管庫衙門就是黃泉底下的閻王殿,而監理庫帳的管勾官——齊獨眼便是坐在殿中的閻羅王。

扒皮抽筋齊獨眼的凶名,秦州道上服差役的衙前無人不知,周寧相信韓三秀才肯定也聽說過,那位王軍將也是一樣。要不然王軍將也不會入城後就扯著韓三秀才走到一邊說了好一陣,從兩人那裏模模糊糊傳來的話,周寧聽著,好像也是莫名其貌的——“到得早,不如到得巧。”——這一句。

在三十多名民伕中,隻有周寧才在少年時開過蒙、讀過書。他一向自視高人一等,頭腦自認比其他民伕要高出一籌,可周寧還是想不通韓岡說的這句話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韓三秀才帶著自己走入齊獨眼的公廳時,沒有半點猶豫,看起來比走親戚還自然。但周寧跟在韓岡身後,想起齊獨眼扒皮抽筋的名號,卻是心驚膽顫,‘若是王軍將在就好了。’

可惜王舜臣並不在。他在入城後跟韓岡說了幾句,便與車隊分道揚鑣,往城中心去了。雖然是借口,但王舜臣身上的確有吳衍簽發的公文要送去城衙。故而韓岡是獨自則領著車隊,抵達了城南的庫區。

艱難的穿過了因捷報而變得擁擠不堪的街道,車隊抵達庫區之中。民伕們在衙門外看著車子,韓岡隻點了周寧跟在身後,一起進了衙門裏。周寧肚子裏的一點墨水,被韓岡所看重,村塾的塾師並不是隻教著學生們去讀千字文和論語,算學也是開蒙時必學的科目。周寧能寫會算,韓岡找他做個伴當,也有日後提拔任用的心意在。

位於庫區邊的庫管衙門就是普通的一進院落,一座單獨的公廳。於深夜中入城,照常理應該等到第二天才會被招進去。不過因為捷報的緣故,公廳中燈火通明,不知多少胥吏跑進跑出,忙個不停。一場惡戰下來,賞賜肯定少不了,雖然大頭要等到朝廷發下,但提前預支一部分,讓參戰的將士們快活一下,更是多少年來的慣例。隻是這賞賜的多少,還得看著庫中充裕與否。

甘穀城的軍庫管勾官齊獨眼的大名,但凡來過甘穀或是即將抵達甘穀的民伕和衙前,無不是如雷貫耳。可韓岡和周寧見到齊雋的第一麵,卻正碰上了他與人打擂台的一場好戲。

一名三十上下的軍官就跟齊雋麵對麵的對峙著,在燈火下,他左頰上杯盞大小的傷疤十分的顯眼,而身上還有著血與火的味道。疤臉軍官看起來很是心燥,一副火燒火燎的模樣:“齊管勾,都監要的酒水不是五壇,是五十壇!總共兩千弟兄,你就給個五壇,想讓大夥兒喝摻酒的涼水不成?!”

齊雋叫著撞天屈,看他委屈的樣子,完全沒有半點扒皮抽筋的狠戾:“徐殿直,不是本官不給啊,庫房你也看了,空蕩蕩得能跑死耗子,哪還有多的酒水。這些天,因著西賊攻甘穀,預定中的輜重車隊一家都沒到。巧婦難為無米炊,本官也沒轍啊!四十五壇酒,誰能變得出來?!”

“這話你跟兩千弟兄們說去!看他們答應不答應!”

疤臉軍官瞪目怒罵,齊雋則苦笑攤手,他敢對衙前扒皮抽筋,卻還不夠資格在赤佬們身上吃肉喝血。碰著剛剛大勝歸來的隊伍,若不是真的沒轍,他怎敢觸這個黴頭。

站在門外,韓岡和周寧一切看得盡在眼中。

韓岡低下頭去,掩去唇邊眼角綻出的笑意,他手上可是有著足以讓得勝歸來的兩千將士滿意的東西。他低聲自言自語,“到得早,不如到得巧。”

周寧聽到了,驚得瞪大了眼睛,難道韓三秀才早就料到了會有現在的這一幕?這未免也太……太……周寧不知該用什麼詞來形容韓岡洞燭內外的先見之明。他驚歎的看著韓岡的背影,‘難怪有人說他日後肯定少不了一個進士……’

韓岡輕輕咳嗽了一聲,上前兩步,不待通報便跨進了房中:“兩位官人,在下有事容稟。”

“滾!這有你說話的份!?”疤臉軍官旋風般的回頭怒罵,心情正煩,竟然還有人敢燎他的眉毛。這一聲驚雷般的暴喝讓門外的周寧嚇得連退了三五步,差點一屁股坐跌在地上,而離得更近的韓岡,卻眼皮都沒動上一下。

韓岡微笑著繼續說了下去:“在下奉命押送犒軍之酒水銀絹,剛剛到得甘穀。總計酒水六十壇,銀五百五十兩,絹八百匹。還請齊管勾查驗。”

“酒水?!”疤臉軍官臉色變了,頓時轉怒為喜,一把扯住韓岡,急叫道:“在哪裏?在那裏?快帶俺去看看!”

韓岡歉然一笑:“還請殿直稍候,等齊管勾點驗後自當交給殿直!”

“你是哪個縣的?文書在何處?要點驗的軍資又在哪裏?”韓岡的出現解了齊雋之困,可他不改平日聲口,拖長聲調便要在韓岡身上扒層皮下來。

韓岡還沒回話,疤臉軍官心中火燒火燎,一拳捶在了齊雋的桌案上,震散了一地的文書,破口大罵:“鳥你的‘縣’!鳥你的‘文書’!鳥你的‘點驗’!誰不知道你這賊鳥盡吃著衙前的肉,少扒點皮會死啊?!都監正等著發賞,你再拖著試試?!”

齊雋被濺了一臉口水,臉色陰沉得可怕。他是從九品的文官,拍著他桌子的徐疤臉卻隻是個正九品的右班殿直,是武臣!但在徐疤臉麵前,他卻硬不起來。很簡單,齊雋他是進納官,用錢買來的官身,雖然從官職上屬於文資,但不會有一個士大夫出身的文官會將他視為同僚。莫說是一個正九品的武官,就是還沒入品,隻要占著一點理,便完全可以不給他半點麵子,即便他齊雋在經略司有後台,也不會因著一點明顯不占理的小事為他出頭。

一陣微風卷入房中,燈火閃爍,映得房中忽明忽暗。房中三人的心情也如燈火一般,有明有暗。

韓岡謙恭著的站在一邊,隻有眼神中透著喜色。他挑起了頭就已經足夠了,不需要再煽風點火。大勢如此,齊雋縱然有著將衙前扒皮抽筋一般的凶悍,卻也不得不低頭。

陰著臉,暗自發狠了一陣,齊雋在徐疤臉不耐煩的催促中,一把搶過韓岡手上的文書,看也不看就在最後麵簽名畫押。又隨手寫了一張回執,蓋上印,遞給了徐疤臉:“短了少了,也別來找本官。”

他眼睛一轉,又冷冷的盯了韓岡一眼。獨眼中傳出來的信息,韓岡確實收到了——走著瞧!——這是齊雋現在心裏最想說的話。

韓岡對著齊雋抱拳行禮,姿態像是在道謝,挺秀的眉眼中卻凝集著滿不在乎的笑意。齊獨眼怎麼想他可不在乎,既然齊獨眼已經慪一肚皮的怨氣,那讓他肚皮的怨氣再多一點也無妨。

韓岡如今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甘穀立城不過一載,齊獨眼扒皮抽筋的大名已經遍傳秦州。據韓岡在出發前打聽到的傳言,齊獨眼跟陳舉好得能穿一條褲子。既然跟陳舉已是你死我活的關係,跟齊雋翻臉,也不會讓自己的境況更為艱難。

他是押運的衙前,既然齊獨眼已經簽了回執,那就再管不到他韓岡的身上。何況陳舉已經沒幾天好蹦躂了,韓岡不認為王韶會放過他。即是如此,作為同一條線上的螞蚱,齊雋如何能獨善其身?唯一可慮的是張守約會保著他,但看張守約派人過來催賞賜的態度,齊獨眼很明顯是經略司摻進來的沙子。得罪了他,張守約怕是樂見其成。

徐疤臉接過回執,轉手遞給韓岡,笑道:“張都監沒了消息,這兩日南麵便沒一隊人馬敢來甘穀。伏羌城的劉安到了安遠就不肯再挪一步,反倒是你們這隊轉運銀絹酒水的先來了。下次見到他,灑家要好好問問他,看他臊不臊。”

韓岡接過回執,小心的折起收好。他辛苦了這麼些時日,也就是為了這薄薄的一張紙。

徐疤臉又拿起桌上的過關文書,看了一眼標注的時間,當即又驚歎道:“四天!四天就從秦州到了甘穀城,竟然一點都沒耽擱!”

‘秦州!’齊雋正盤算著怎麼把眼前這名走了大運的衙前煎皮拆骨,這時聽著一驚,身子一下繃直了。泛著凶光的獨眼死盯住韓岡的臉,這難道是陳舉要對付的人?!

韓岡謙虛的笑了一笑,道:“將士們正等著這批軍資,韓某自奉命北來,隻恐走得慢,就壓根沒想過要拖延時間。至於打下甘穀……憑一萬西賊也配?!”

“說得好!”徐疤臉大笑著拍了拍手,越看韓岡越是順眼,口氣也溫和了許多,“對了,還沒問過衙前的名諱?”

“韓岡!!!”

回答的不是韓岡本人,陳舉派來甘穀聯絡齊雋的黎清,正站在門外。他張大了嘴,難以置信的看著在房中笑意盈盈的韓三秀才。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7 10:54 AM

第23章 誰言金瘡必枉死(下)

“韓岡?”徐疤臉扭頭看了看黎清,又轉了回來,“你叫韓岡?”

“在下正是。

徐疤臉再次麵向屋外,黎清震驚的表情像是凝固的瓷像,沒有任何改變。徐疤臉看著奇怪,指著他問韓岡:“是你的熟人?”

“不,從來沒見過!”韓岡說得是實話,但他輕易的就能推斷得出這名青年的身份。青年看到自己的反應,還有聽到自己名字後,齊獨眼仿佛看到扒光了毛的鴨子在天上亂飛的表情,韓岡若還不能將事情推測個**不離十,就太對不起自己的頭腦了。

一陣泡過熱水澡後的輕鬆感傳遍全身,韓岡心頭如釋重負。自出秦州以來,遮在頭頂上的陰雲終於散去了大半。陳舉能動用的手段到這裏應該就用盡了。回執在手,齊獨眼已經失去了對付自己的最為有效的武器。縱然他在甘穀城還有一點小勢力,可要想如願整死自己,再難找到名正言順的借口。隻要還在甘穀,自家的人生安全,就不需要再擔心。

……………………

辛苦了數日,一切終於有了了局。韓岡站在街中,心中卻有些茫然。他帶著手下的民伕將軍資運送到齊疤臉指定的位置後,民伕們已經被安排去了夫役營。韓岡也是同樣在夫役營中有個床位。現在手上拿到了回執,去夫役營睡上一覺,等到明天就可以啟程回家……

可這是最差的選擇!

回到家後又能做什麼,陳舉也許會被王韶幹掉,但更有可能安然無恙:對付根基深厚的陳舉,就算是經略司機宜也要安排籌劃,征得經略使李師中的同意,這肯定需要時間。那時怎麼辦,去接受第三樁差事,還是托庇於王韶?韓岡都不願意!

無論從野心、驕傲,還是對自己安全的考量,短時間內他必須留在甘穀,同時還要為自己開辟一條晉身之路!

甘穀城中的大街上,慣常的宵禁已經消失,歡呼勝利的軍民依然在街上縱酒狂歌。一隊往南麵去的報捷使節,被他們堵在了城門處,強拉著喝下一碗祝捷酒。擔驚受怕了多日,終於可以解放一下,就算是張守約也不願在這時候再強調軍紀。

韓岡淡漠的站在街中心,看起來分外顯眼。一名醉漢一手拎隻酒壺,一手拿個酒杯,晃到了韓岡的麵前:“兄弟!怎麼傻站著?老都監帶著兩千兵就殺退了一萬多西賊,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來,喝一杯。”

“兩千退一萬……一將功成萬骨枯,是這個理吧?”韓岡聲音低沉,暗夜中,幽暗的雙眸更為深邃。

“啊?”醉漢被韓岡的眼神嚇到,不由自主的離了他一步。

韓岡呵呵笑了兩聲,衝漢子拱了拱手,擠開擁擠的人群,大步往夫役營走去。

“瘋……瘋子!”醉漢望著韓岡的背影搖搖頭,又歪歪倒倒拉著別人喝酒去了。

甘穀城的夫役營在甘穀城西北角,韓岡費了一陣工夫才走到。入了營,找到自家的隊伍。王舜臣去了城衙還沒回來,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夫役營中分配給韓岡的營房中。

韓岡一進屋,朱中急忙迎了上來,神色惶急,“秀才公,方才城衙來人了,說是要重修甘穀城防,張老都監下令把來甘穀的民伕都截下來,我們就是第一批。秀才公,你看這怎生是好?!”

朱中一開口,三十多個民伕都圍了過來,盼著韓岡給他們拿個主意。大冬天的,又要夯土幹活,少不得丟掉半條命,運氣差點,這一百多斤就要交待了。

“俺們拚死拚活趕到甘穀,不是為了做苦力啊。”人群中不知是誰低低的抱怨著。

“就是,就是。”

“莫慌,我自有主意,保管你們不會吃苦。”韓岡威望極高,他一說話,眾人便安靜下來。他心中則是在大笑:‘這真是天助我也’。

安撫下人眾,他徑自找到了幾名傷員,“你們收拾一下,等王軍將回來,跟我去傷病營。”

“去傷病營?”

“甘穀城的傷病營有軍醫駐留,你們的傷還要找大夫看一看。聽說太醫局派來秦州的醫官總共才四個。秦州城裏有兩人,外麵的城寨隻有雞川寨和甘穀城這兩座最前線的城寨才各有一個醫官。你們的傷口都要重新處理一下,有京裏來的大夫診治,比急就章的包紮肯定要強上不少。”

“三哥!沒哪個隨軍大夫會給民伕治病!”王舜臣與韓岡前後腳進屋來,正好聽到韓岡的話,“傷病營就連著化人場、亂葬崗,進去染了疾疫,幾天就會沒命。”

此時軍中已經有了醫院的雛形,都把病人安置在一個地方,以便醫治。不過為了治病的方便隻是個借口,主要還是擔心傷病員的哀嚎,會影響到軍心。因為由太醫局派出來的醫官,通常隻為官吏們服務,並不會惠及民伕和士卒。

所有的士兵、民伕得病後,都是苦挨著,最多也隻能得到幾個親近好友的照顧。由於那些親近好友也得按日出工、巡檢,病人和傷員得到的照料也是時有時無,多半還是等死。

見王舜臣糊裏糊塗的一進門就拆自己的台,韓岡立馬瞪了他一眼,這事難道他不知道?就是沒有醫生才好啊!

王舜臣被這麼一瞪,脖子便是一縮,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

韓岡走過他身邊,扯著他往外走:“先去傷病營看看再說,萬一有著醫官,也好讓他診治一下。如果如王兄弟你所說,沒有大夫給人診治,那就更要去看看!”

帶著幾名傷員到了城南傷病營。不同於外界的喧鬧喜慶,破敗的營地陰森寂靜。營房內看不到一個醫官,隻有上百名傷卒麵容呆滯的躺臥在幾間營房的通鋪上。充斥於耳中的盡是傷病員的哀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腐臭的味道。

遍地是膿血和汙物,還有老鼠和蟑螂的屍體,可以看出,甚至自冬天開始前,傷病營就完全沒有打掃過。正如王舜臣所說,這座傷病營,直通的是化人場和亂葬崗。隻站在其中,韓岡就覺得自己壽命便已縮短了許多。

四個有傷的民伕惶惶不安,向韓岡懇求道,“秀才公,不能把俺們留在這裏。俺們又沒大礙,能趕車,能走路,帶俺們回去罷!這裏都是救不回來的死人……”

“誰說的?”韓岡聲音莫名提高,打斷了四人的話,“隻要用心照顧,除了傷太重的,又有誰救不回來?!”

韓岡的聲音驚動了苟延殘喘的傷兵們,他們一個個抬起頭來,望著莫名其妙來到營中的幾個陌生人,眼中都是疑問:

他們到底想做什麼?

韓岡挺直了腰杆,迎上數百道疑惑的視線,音量又大了數分,“誰說在這裏是等死!”

……………………

“韓三哥,你真的要留在這鬼地方?”

王舜臣已經在傷病營中待了一夜,他看著韓岡找來了民伕,指揮著他們和傷員們的同伴一起清理營房,換洗被單,又一個一個的給傷員們清理傷口。但他還是弄不清韓岡為什麼要這麼多事。

“這是王兄弟你第三遍問這句話了!”韓岡頭也不回,專心致誌的給一名肩頭中箭的傷員更換繃帶,一夜過來,傷員們的眼神已經變了,疑惑雖不減,卻多了許多感激,“我的回答還是一樣。既然讓韓某看到了,我又如何能走得心安理得?”

無視周圍傷員怒目瞪來的視線,王舜臣仍苦口勸著韓岡:“這真不是三哥你的差事啊!”

“仁者愛人,此是儒門之教。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佛家之語。無論儒家、佛家、道家,都有講一個仁字。眼看著這些傷員重病待死,如何不救?與差事又有何幹?”韓岡回頭,一夜未睡的他臉上露出了一抹略顯疲憊的笑容:“必先助人而人助之。你出力幫他人,他人日後也會幫你!”

韓岡不避汙穢,親手用鹽水給傷員清洗幹淨傷口,撒上一些放在營房中、不知有效無效的金瘡藥,再用幹淨的細麻布小心的包紮上,“凡事但求一個仁心,至於別的什麼,倒沒必要去計較了。”

韓岡留給王舜臣的印象是果決狠厲的性子,才智過人的頭腦,喝酒時豪爽大氣,被人羞辱時脾氣則會變得很暴躁。但一直以來,王舜臣都沒想過,韓岡竟然還有一顆仁愛起來就有些婆婆媽媽的娘們兒心——用文人的話說,就是婦人之仁。

王舜臣不知這樣形容韓岡到底對不對,但在他想來,等先回去交了差事,再來救人也不遲啊!能救些傷病的軍漢是好事,王舜臣也被韓岡救治過,當然不會覺得救人是壞事,可何苦把自己搭進去。

他不是沒猜測過,韓岡如此是不是有著另外一層用意在,可王舜臣左想右想,也想不通透。他煩躁的抓著頭,在營房中隨著韓岡轉來轉去,盡管在職事上與韓岡全無瓜葛,但王舜臣覺得韓岡不走,他也不該走,卻不得不在這裏心煩意亂的等著韓岡回心轉意,打道回府。

又給一名傷兵換過繃帶,韓岡直起身子,反手捶了捶腰。一夜過去,他彎著腰給傷員換繃帶不知多少次,又在營中走來走去,腰腿幾乎都沒感覺了。回頭一看,王舜臣竟然還跟在身後。

“王兄弟,你還是先回秦州複命去,留在這裏耽誤事啊……”

王舜臣很堅定的搖搖頭,“一起來的,當然要一起走。俺豈是那般沒義氣的人?”

韓岡見狀,扯著王舜臣走到門外,“王兄弟,不是為兄不想走,實是走不得。王機宜要對付陳舉還要一些時日,現在回去,那是正撞在槍尖上……”

“三哥欺我!你何曾懼過陳舉半分?!”王舜臣不是沒想過韓岡不肯回秦州,是為了要躲著陳舉。但這一路過來,看韓岡的表現,反過來還差不多。

“跟陳舉鬥,我的確不懼。但陳舉畢竟勢大,跟他鬥我是在刀尖走路,保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挨上一刀,夜裏也難睡安穩。”

王舜臣看著韓岡滿眼的血絲:“在甘穀城就能睡安穩了?”

“我現在就睡,你說有沒有人能在這裏謀害我?”韓岡一句反問得王舜臣啞口無言,又道:“你回去後,先去拜會王處道。有他引薦,王機宜必然會信用於你……”

“就像前日王衙內引薦三哥你?王機宜的那般信用,俺可沒力氣搭理!”

“別犯渾!你跟我不同,我的功名在甘穀,你的前路卻在秦州!若我所料不差,你和趙子漸,王機宜肯定都會重用!”韓岡的聲音嚴厲起來,有種不容拒絕的威嚴。

王舜臣是武夫,王韶身邊正缺得力人手,而且通過王舜臣還能結交到吳衍,王韶肯定不會放過的。至於自己,王韶不是不想用——韓岡也看得出來——隻不過王機宜要先給個巴掌,才會塞顆棗過來。韓岡對巴掌沒興趣,那顆棗子自得另外找地方拿。

王舜臣雖然不笨,但人情世故上絕比不了活了兩輩子的韓岡,他抓著頭:“俺怎麼想不明白。”

“日後便知,現在說了就不靈了。聽我的,你回去了自然知曉。”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9 02:11 PM

第24章 自有良策救萬千(上)

王舜臣疑疑惑惑的走了。

送了他出去,韓岡回來就著水盆中的清水洗了洗手,將為傷兵換繃帶時沾在手掌上的膿血洗去。一名民伕過來,將髒水端出去倒掉,又換了一盆淨水過來。不僅是使用的清水不斷更換,連原本肮髒汙穢的地麵也都給打掃了個幹淨。

“這一條繃帶,要用滾水煮過才能再用。”韓岡撿起丟在地上、沾滿膿血的麻布帶,交給另一名民伕,又大聲提醒營房內地所有人,“每一件的被褥衣物,還有換下來的繃帶,都要用滾水煮過,放在陽光下曬幹,才能再次使用,這是為防疫病留存在衣物上。還有營房中,也要每日清理一番,否則必生疾疫。”

才一夜功夫,韓岡還沒在傷病營中建立一言九鼎的威信,大部分傷兵們對突然跑來照顧他們的韓岡,還有些莫名其妙。不過能得到苦盼不來的救治,他們的確發自內心的感激。同時,韓岡所說的話,也得到了所有民伕們的響應。人人喊著‘秀才公’,無不點頭應是。

以朱中、周寧為首的來自成紀縣的民伕們,現在都在傷病營中忙碌著。他們跟韓岡不同,韓岡服得是差役,有差事在身。而民伕們服得夫役,到哪裏都是賣力氣的。張守約有權留住民伕,卻無權留住韓岡。

為了整修這段時間被損壞的甘穀城防,張守約回來後便立刻頒下禁令,禁止所有進入城中的民伕們再離開甘穀城一步,並將整修城防的決定上報給經略司,等李師中批準後,就立刻動工。

民伕走不得,韓岡不想走,兩方一拍即合。民伕們早得韓岡指點,皆知這是難得的機會,整修城防是個苦活,餓肚挨鞭是家常便飯,而在傷病營中服侍人,雖是醃臢了一點,但總比吃皮肉之苦強。趁著動工令還沒正式下達,韓岡把民伕們拉到傷病營,希圖造成既成事實。不管怎麼說,成紀縣來的這些民伕服侍的都是受了傷的袍澤兄弟,張守約再無人情,也不會將他們調走,拉去工地賣氣力。

韓岡忙得腳不沾地,心中卻有一種一切盡在掌握中的痛快,‘王韶你不是不想舉薦我嗎?那我就找張守約!反正都是做官,文官、武官也沒什麼好在意。即便張守約不薦舉我為官,爺爺在軍中結下了這麼大的一個善緣,看誰還能找我麻煩?’

能利用他人的時候就要利用到底,但依賴他人卻絕對不行。自己決定方向,前途要靠自己。這便是韓岡一直以來身體力行的原則!

……………………

“韓岡一夜都在傷病營?”

聽著親信的回報,齊雋心中直犯嘀咕。照理說韓岡拿到回執後就該盡快回去覆命,張守約剛剛頒下的命令,隻針對民伕,而不是衙前,韓岡要想走,隻要把回執在城門一亮,便能出城了。怎麼跑去傷病營去磨蹭著?

給韓岡平白撿了個大便宜,讓齊雋心中不忿。他既然收了陳舉的厚禮,就沒打算再還出去。受人錢財,自要與人消災。韓岡雖然已經拿到了回執,但隻要他還沒離城,自己就還有出手的餘地。

齊雋非是隻會在衙前身上盤剝的蠢人,他擁有尋找後台的眼光,還有對庫中物資不動分毫的自製力,但要讓他從韓岡身上分清楚運氣和堅持,齊獨眼卻還沒有那麼出色的判斷力。

所有能堅持走到甘穀城的隊伍,本都可以撿到這個便宜,可最後就隻有韓岡把握住了。機會隨處都有,卻沒有不冒風險、不付出努力就能落到手上的。

“雷簡在哪裏?”齊雋不打算放過韓岡,自己本是找不到出手機會,可韓岡在傷病營的愚蠢舉動讓齊獨眼看到了機會,“傷病營是他的事。”

齊雋的親信猶疑不決:“雷大夫幾個月都沒往傷病營去了,有人幫他處置,他應該高興都來不及……”

齊雋嘴角動了一下,似笑非笑。縱然是看不上眼的臭骨頭,可是自家碗裏的就是自家碗裏的,給不知從哪裏跑出來的野狗叼了去,哪條狗不會追上去、搶回來?天下事悉同此理,雷簡何能例外?齊雋不信雷簡能忍得下去。還有韓岡在傷病營中的所作所為,也是明擺著在指責京裏來的這位雷大夫玩忽職守。

是可忍孰不可忍?雷簡如何能忍?

通過雷簡這個大夫栽韓岡一個暗害受傷將士的罪名,隻要下了獄,不愁弄不死他!

……………………

當秦鳳路軍中有名的專治跌打損傷的遊方郎中仇一聞,從安遠寨被加急請到甘穀城,為幾名軍官治療的時候,韓岡和他的民伕們在傷病營中忙碌著。快一天了,傷病營裏堆積多年的垃圾都已運出去焚燒,該清理的穢物都打掃得一幹二淨。可就是這麼長的一段時間,竟然沒有一名有品級的武臣來探視傷兵,倒是普通的士卒和小軍官們有人情得多,紛紛過來探望自己受傷的袍澤兄弟,看著韓岡他們忙碌,還會主動過來幫忙。

“朱中,你去甲十五床,照規矩把他的傷口給縫上!”

“喏!”朱中不習慣拒絕,韓岡說什麼他就做什麼。

不到一天的時間,韓岡已經將傷病營中的幾條通鋪,以及上麵的鋪位都編上了號,按著甲乙丙丁,一二三四排好,就算民伕們不識字,也都能數得分明。

朱中急急的跑到甲十五床,躺在上麵的士兵是大腿上被刀砍傷,雖然受傷之後就做過急就章的包紮,但效果並不好。朱中幾下拆開繃帶,鮮血一下從傷口處湧了出來。經過十幾二十人的磨練,又受過韓岡的指點,朱中至少學會了一點最基本的急救法。學著韓岡教給他的做法,用止血帶紮緊,拿鹽水清洗傷口,趁傷員被鹽漬得麻木的時候,趁機用麻線縫合起來。

“多謝朱郎中,多謝朱郎中!”看護傷兵的一人連聲謝著,不停的彎腰鞠躬。

活到四十多年,朱中還是第一次得到他人真心實意地感激,還被尊稱為郎中,成就感油然而生,更加賣力的為受了傷的士兵們縫合傷口。

雖然隻是醫官中最低一級的翰林袛侯,尚沒有品級,雷簡在甘穀城的地位依然比較超然。他既不屬於文官,也不屬於武官,而是個不掌實權的伎術官,平日為城主等城內大小官吏和他們的家眷治病,打算混點軍功和資曆,再等兩年時間就可以回到東京,遊走於宮廷宦門。三十出頭的醫官,背下了滿肚子的醫術典籍,但其中沒有一條是讓他和跌打郎中比拚誰的醫術更有效。

對於一名在戰事中受了傷的副指揮使,雷簡和仇一聞有著不同的治療方案。軍官不同於下麵的士卒,自家在城內有宅,都是回到家裏養傷,誰也不會去傷病營等死。王君萬正好也到自己的副手宅裏來探視,卻看著雷簡和仇一聞在那裏爭吵。

“用金針放出淤血,再敷上老夫特製的散玉膏。三五天就能還你個能走能跳的大活人。”

“不要看皮上的一片青,被鐵簡砸到背上,傷勢已經深入內腑。放血有什麼用?”

“又沒有咳血,呼吸也不過促了一點,脈象穩得很,傷得哪門子內腑?”

“江湖村醫也知道什麼叫治病?!”

“嘴上沒毛的黃口孺子也別出來讓人笑了。”

一個是在秦州成名已久的老大夫,一個是來自東京開封的醫官。他們的話,普通人也分不出誰對誰錯。王君萬的副手臉色蠟黃的,躺在**看著隻有一口氣,副指使的妻兒則隻知在一旁哭,王君萬不耐煩了,一拳捶在牆上,怒道:“人都快死了,還爭個什麼?!”

“胡說什麼!?”仇一聞在秦鳳路上資格極老,許多老軍頭都承他的情。倚老賣老,也不怕王君萬這後生,“別看著現在這般模樣,不過是重一點的皮外傷,折了的兩根骨頭都已經對好了,拖半個月都沒事!”

“你才是胡扯!”雷簡再次跳出來反駁,“傷及內腑,不急加調理,最多四五天!”

王君萬給煩得不行,暴怒道:“那就兩樣都治!仇老你放血,雷大夫你用藥。一個內服,一個外用,也不會幹擾。人治好那就一切無話,人治不好……你們給灑家等著!”

王君萬丟下狠話走了,仇一聞和雷簡便是一通忙活,一個開藥方,一個施針敷藥,雖然爭了半天,都指責對方是庸醫,但他們的治療卻頗有效驗。紮了針,喝了藥,騎兵指揮的副指揮使臉色便好了許多,呼吸也平穩了下來。

“看,老夫說得沒錯吧?放了血就好了。”

“那是喝了本官藥的緣故!”

仇一聞和雷簡在副指使妻兒千恩萬謝中出了屋,猶自爭論不休。一人突然在他們身後出聲,“兩位要爭個高下也容易,城南就是傷病營,你們將傷兵各治一半,看誰的救下的人多,高下不就分出來了?”

ps:在北宋,有醫術可以做官,但光有醫術卻很難做官,何況韓岡也不懂醫術,隻有一張能說會道的嘴。猜猜看他是怎麼力壓兩位名醫,在甘穀城裏混出頭的?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9 02:21 PM

第24章 自有良策救萬千(中)

兩名郎中聞聲回頭,一見來人,仇老郎中眉頭就皺了起來,“齊獨眼?……你哪來的那麼好心?”

雷簡也瞥著眼,就像看到了什麼髒東西:“管勾是要雷某去給你送到傷病營的衙前治病?”

仇一聞資曆老,人麵廣,承過他人情的軍漢秦鳳遍地都是、成百上千,齊雋即便有個官身,他也不會放在眼裏。WWw、QUanbEn-xIAoShUo、cOm雷簡自京中來,也不懼一個進納官,對經常給傷病營增添死亡數字的齊獨眼同樣沒什麼好感。

齊雋笑了笑,貌似沒把兩人的蔑視放在心上,“這不是合了仇老的心意?你哪次來甘穀,不是傷病營走一遭的?”

“……那也罷,俺就去一趟看看。”對於齊雋的提議,仇一聞想了一想後,還是答應了下來,又對雷簡道:“小子,要不要比試比試?”

仇一聞也是好心,他不論到哪個城寨,看到傷兵都會收治下來,不過他是在秦鳳路的五州一軍到處跑,運氣好碰上他的,還是不多。而能跟仇一聞分個勝負,雷簡也不會怯場,喚了隨侍的藥童,背起藥囊就走。

傷病營離著也近,也就幾步路的功夫,三人就已經站在了營地的門口。

仇一聞驚訝的停住腳,‘才四個月不見,怎麼變成了這般幹淨?’

而在同時停步的雷簡的心中,也是一樣的想法,隻不過將四個月換成了三個月。

不同於來甘穀鍍金的雷簡,仇一聞可是貨真價實的老軍醫。他走過的橋多過雷簡走過的路,吃過的鹽多過雷簡吃過的米,而治過的人,也比雷簡多出數倍。沒別的,多活了一倍時間而已。在仇一聞四十多年的行醫生涯中,他治療過的傷兵數以萬計,見識過的傷病營也不知多少處,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幹淨清爽的地方。

偌大的傷病營中,遍地的汙穢垃圾不見了,露出了被石灰界過的黃土地麵;充斥在營房內腐臭味也淡了許多,應該不絕於耳的哀聲聽不到了,還有歡聲笑語傳來。

“這是傷病營嗎?!”兩個醫生都是怔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耳朵,“走錯了罷!”

“沒走錯!”齊雋在兩人背後冷笑著,“雷大夫,你在甘穀已有不少時日;仇老,自甘穀立城後你也來過多次。可是看起來,還比不上人家一天的手腳啊……”

………………

“這是怎麼回事?!”

隨手從身邊拉過一個要出門的軍漢,雷簡怒聲質問著。他是甘穀城的醫官,雖然他幾個月也不會踏足一次傷病營,但營中事務還是屬於他的管轄範圍。可現在卻沒人跟他說起,這讓雷簡火冒三丈。究竟是誰篡奪了他的權力?!

軍漢急著要出去,用力掙了一掙,隨手指了指房內,“是韓秀才來著。”

“韓秀才?!”

雷簡丟下軍漢,一步跨入營房。視線隻一掃,便一眼盯住了韓岡。營房中有著上百號人,但韓岡的文翰之氣讓他如鶴立雞群,決然不會認錯。

雷簡幾步衝到韓岡麵前,不顧禮節,厲聲問道:“你就是韓秀才?!”

“在下正是韓岡!”韓岡退了半步,拱了拱手,“不知兄台何人?”

隻看雷簡身後背著藥囊的小僮,他的身份便呼之欲出,韓岡卻是故意相問。

雷簡沒回答韓岡的問題,反而更進一步逼問:“你來傷病營是奉了誰的命?!”

“救人何須上命?”韓岡幹脆利落的回道:“韓某行事隻求心安,與他人何幹?”

雷簡心中莫名火起,狠聲道:“軍中自有規條,不是你想作什麼就做什麼?”

韓岡還未作答,一旁的傷兵和他們的親友不幹了,他們都認識雷簡,對這位明明閑得很,卻從來不為他們治病的醫官沒有半點好感。

“雷官人,你不救俺們,也別攔著不讓別人救啊!”

“昨夜秀才公為俺們忙了一宿未睡,也不見官人你來看一眼。自俺們躺到這裏,就沒見過你一麵。現在來了,不是來治病,卻是跟秀才公過不去。”

“救人你不幹,人救你不讓,你是不是要逼死俺們才甘心?!”

為十幾名赤佬圍著周圍,雷簡臉色發白。軍漢中脾氣好的不多,被他們圍起,不是吃點皮肉之苦就能了事。

“鬧什麼?!”韓岡突然發火,為雷簡解圍,“雷官人不是來給你們診治了嗎……”

韓岡一怒,圍上來的軍漢紛紛退了下去。雷簡驚魂不定,氣焰頓時息了許多。

齊雋在後麵看著情形不對,他沒料到才一夜帶半日的工夫,韓岡就已經在傷病營中豎立這麼高的威望。不得不親自上陣:“韓岡,雖然你妄稱秀才,可醫術不是讀過幾本書就能學來的。庸醫殺人,你亂出手醫治,想要害死多少甘穀城的軍卒?”

仇一聞一直站在後麵看熱鬧,雷簡吃些虧,他倒是看著開心。齊雋雖然是在找韓岡麻煩,但他說的也沒錯,人命豈可兒戲,如果韓岡肚中有貨自會反駁,若是隻會將營房打掃得幹淨點,仇一聞樂得讓這個高個子的年輕後生受點教訓。

老家夥站在後麵,左看看,右看看。幹幹淨淨的營房,他看得很是喜歡。想著是不是等韓岡吃點苦頭後,跟張守約說一聲把他撈出來,不經意間卻瞥到了一名傷兵身上。

老郎中頓時瞪大了眼,他一步衝上去,抓著那名傷兵的胳膊,驚問道:“這是誰做的?!”

傷病營中認識仇一聞的不少,他一露麵,傷兵們幾乎要歡呼起來。而他現在一驚一乍,眾人便一起向那名傷兵看過去。傷兵其實也沒什麼特別,全身上下有四處傷,其中最重的是胸前一刀,差點將他開膛破肚,除此之外,還有右大腿被一支長箭洞穿。現在兩處傷口都被處理過,包紮得妥妥貼貼。至於他右胳膊骨折,就根本算不上什麼,韓岡讓人將他的斷骨對上,再用夾板固定。一切按照後世的規程,隻是找不到石膏,也沒法將所有手續全部做完。

仇一聞將上了夾板的胳膊看了又看。在秦鳳路,用夾板固定骨折傷處,這算是他的獨門技法,除了他的幾個徒弟外,少有人知道這一手。不過當仇一聞再看看充作夾板的木頭,就搖起了頭,‘隻學到皮毛,沒學到實在!’

韓岡自是對正骨之術一竅不通,朱中隻會做點針線活,但周寧不但開過蒙讀過書,還學過一點跌打技術。他幫著把骨折的傷員骨頭正位,再按照韓岡的意思,用木夾板兩麵固定綁好。

雷簡也把視線投到了傷兵的胳膊上,當下也叫了起來:“怎麼用木頭?骨折傷該用杉木皮裹上!”視線又投向韓岡,擺明了是要找不痛快。

但為韓岡解圍的是仇一聞,他從鼻子裏嗤笑出聲來,“杉木皮頂個屁用!骨折就得用柳木夾縛住。柳木易生發,插在地上就能活,木性正適合催發愈骨。”

吃腦補腦,吃心補心。古代醫學都是有許多想當然的成分在。仇一聞的想法正是依照這個道理,因為柳樹能扡插成活,隻需將一段柳枝插入泥地中,不用多久,就能長出一棵小樹來。看到柳樹的這種特性,便認定其有再生催愈的功效【注1】。

韓岡將之用心記下,而雷簡則不屑一顧。在他看來仇一聞用的隻是江湖小術,靠著運氣才治好的人,論起醫道,當以醫書為本:“骨折而未破皮,當敷以藥物,用杉木皮夾縛。”

韓岡皺起眉,一副吃驚的樣子:“骨折怎麼能用杉木皮來固定?!”

“不用杉木皮用什麼?”雷簡反問道,“用杉木皮夾縛可是《理傷續斷方》【注2】上白紙黑字寫著的。”

“盡信書不如無書!”韓岡聲音激昂:“杉木皮綿軟無力,如何能用?誰的骨頭軟得跟樹皮一樣?柳木愈骨才是正理,想骨傷好得快,必須用堅實如骨的柳木板夾著!”他又歎了口氣,“隻是這次第,哪裏去找柳樹去,隻能隨便找些木板來先夾著。”

其實骨折固定用什麼板子都可以,但韓岡深悉借力打力,順水推舟的道理。那名江湖老郎中比起雷醫官看起來要靠譜得多,也不似雷簡那般仇視自己,當然要順著老郎中的話說下去。天知道,韓岡還是第一次聽說柳木愈骨這回事。

不過光附和別人還不夠,還得表現出自己的才能來。而該怎麼說韓岡很清楚,老郎中經驗豐富,但理論上則差一點,隻要往中醫學裏的五行相和上湊,就足以把他鎮住。這也多虧了韓岡前生曾經做過的一份與醫藥有關的工作:“隻是光用柳木夾板還是不夠的。上了柳木夾板後,還得再用土敷起、紮緊,以作固定之用。人秉五行之氣而生,治療骨傷,必須要木性、土性相和,才能見功效。”

韓岡向周圍一圈聚精會神的聽眾問道:“誰見過柳枝插在水裏就能生根長葉?須得插進土裏才是罷?”

眾人大點其頭,紛紛稱是。草木不得土石如何得生?雷簡無法反駁,仇一聞撚著花白的胡須沉思不語,韓岡說得淺顯,人人能懂。但道理自在其中,讓人無從駁起。

注1:柳木愈骨被係統的描述是出現在清代,據傳言,當時的某個醫生用絞碎的柳木碎片做成骨頭的形狀,給人安到身體裏。當然,這應是無稽之談。但用柳木做小夾板倒是事實。

注2:《理傷續斷方》又作《仙授理傷續斷秘方》,為唐時藺道人所著,是古代重要的骨科專著。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9 02:26 PM

本帖最後由 瘋狂龍馬 於 2018-7-19 02:29 PM 編輯

第24章 自有良策救萬千(下)

“土性鬆軟,用來固定傷處,怕是不會太牢。”仇一聞突然說道,在他看來,韓岡的理論並非沒有破綻。軍營中,跌打損傷都是最為常見的傷患。很多僅是普通的骨折,隻因為正骨後護理不當,導致骨骼生長錯位,變成了終身的殘疾。就算是岐黃老手的仇一聞,也改變不了如此現狀。

韓岡瞥了仇老軍醫一眼,道:“我說得土,不是地上的泥土,而是石膏。”

金木水火土這五行,隻是大的分類,下麵還有細分。金銀銅鐵錫五金,屬金類。楊柳榆槐鬆,是木類。如石膏這等無法冶煉等礦物,都是算在土類中。石膏此時與後世不同,很少作為建築材料使用,平常人們用的隻有石灰。石膏的用處,反倒是在藥材上多一點。石膏性寒,有解熱毒、清熱病的功效。

所以雷簡詰問道:“石膏大寒之物,用於骨傷,有何根據?”

“石膏是外用,並非內服。而且欲用石膏治骨傷,必須先將其煆燒後化為粉末,去其寒性。再用水調和成泥狀,糊於已經用柳木綁紮好的傷處,最後用麻布紮緊。煆燒過的石膏遇水便凝,堅實如石,根本不怕骨頭再次錯位。柳木板、石膏粉還有清水,分屬木土水,也就是說,要想將骨傷養好,須得同時有水、土、木滋養。”

韓岡辯才無礙,雷簡和仇一聞已是無話可說,反倒是越想越有道理。醫官講究的是藥性,藥理。而跌打郎中則是治好就行,對兩邊所用的措辭並不一樣,韓岡都是對症下藥。而仇、雷兩人,也確實被他唬得一愣一愣,雖說不上崇拜,但投向韓岡的視線卻都有了幾分敬意。

齊雋也傻了眼,一真一假的兩隻眼睛同樣的呆滯,他怎麼也想不到韓岡竟然還會醫術——好吧,其實這他有所預計,但比雷簡、仇一聞還強,那就完完全全出乎他的意料。這下子該拿韓岡怎麼辦?看韓岡在傷病營中的威風,想暗地裏下手都是沒用,說不定還要把自己搭進去。

“韓秀才果然醫術高明,佩服,佩服!”聽著韓岡說得鞭辟入裏,仇一聞並不吝嗇自己的誇獎。

可韓岡卻搖頭道:“韓某沒有學過醫術,望聞問切,在下一竅不通,下針開方,在下也是一點不懂。韓某方才所說的,不過是拾人牙慧,轉述而已,不敢居功。”

“轉述的是誰人之言?”雷簡和仇一聞同時追問道。韓岡所轉述的道理發前人所未發,醫術當是了得。

“一個遊方道士……那是今年五月的事了,韓某正在渭州遊學於子厚【張載字子厚】先生門下。”韓岡微微揚起頭,目光迷離,似是在回憶,但實際上卻是在飛快地編織謊言,“剛過端午的時候,子厚先生受朝中呂學士【即時任翰林學士的呂公著】推薦,要入朝任官,韓某本欲隨行,不曾想卻接到家中的書信。”

聽到這裏,眾人對韓岡肅然起敬,而齊雋幾乎要破口大罵,韓岡竟是受到了翰林學士呂公著推薦的張載的弟子,赫赫有名的橫渠先生的親傳!難怪陳舉送來的厚禮那般的沉重,人家的身份貴重啊!該死的陳舉,竟然要讓他陷韓岡於死地,若是真做出來,橫渠先生豈肯幹休?韓岡的同學們豈肯幹休?

‘你不仁,也莫怪我不義。’齊雋前麵還認為是韓岡行了大運,撿了便宜,現在想來,行了運的也許是他自己。

齊雋對陳舉恨不得寢皮食肉,想著該如何報複。這邊,韓岡仍在敘述著自己的神奇遭遇,

“你們也知道,四月正是西賊入寇秦州的時候——”他笑了一笑,笑容顯得有些慘淡。

“那信裏……”周寧問著,韓岡的家事內情,民伕中都有所傳言,能猜到信中大概說得是什麼。

“信中說得便是韓某兩位兄長皆沒於王事,要我趕回家去奔喪。”韓岡長長得的歎了一口氣,“當時我冒雨往家趕,沒想到因此受了風寒,到了半路便病倒在路邊的山神廟裏。”

“秀才真是好命,逆旅得病,稍有不慎,就是一條人命。”仇一聞對道路邊的小廟都很熟悉,知道裏麵常常會有些半路得病,死在廟中的旅客。

“是啊,的確命好。韓某當時獨自躺在山神廟中,身下連個草窠子也沒有。山神廟還漏雨,人就泡在水裏。躺了半日,已是人事不知,命懸一線。”韓岡說起故事來,七情上麵,隻看他的表情,卻如真的一般,“沒想到正巧一個道士進來。”

“那道人一丸藥就讓韓某發了汗,轉眼病就退了一多半去。”韓岡深情的緬懷起並不存在的人物,“他照料了韓某兩日,期間談了不少有關醫術話題,也包括骨折的事。當他走得時候,還讓韓某再躺一天,否則還會再病起。他的囑咐,韓某雖信卻無法遵守,畢竟奔喪事急。隻覺得有了點氣力,就又強撐著往家中趕去。不想病勢複發,進門就倒了,差點兒就沒命了。直直在**躺到了一個多月前才能下地……”

“這個道士究竟是什麼人?姓甚名誰?”雷簡急問道。

韓岡氣定神閑的為自己圓謊,“那道士當是閑雲野鶴一般的人物。名諱倒沒說,隻知道姓孫!”

王君萬為尋找雷簡和仇一聞,踏入了傷病營,正正聽到韓岡的最後一句。站在人群背後,王殿侍插言問道:“誰姓孫?”

沒有人回答他,雷簡、仇一聞還有齊雋都直愣愣的看著韓岡,說不出半句話來。

……………………

半日後,韓岡已經站在了甘穀城衙的後廳裏。他隻用了‘孫道人’三個字,就讓韓岡這個名字直接傳到了秦鳳路兵馬都監兼甘穀城主的耳中。

須發花白的張守約正坐在廳堂內,王君萬和一眾官吏羅列其左右。

“你就是遇仙的韓岡?”甘穀城主開門見山的問道。

“遇仙?”在秦鳳路都監麵前,韓岡雙唇微張,神色茫然,“這是從何說起?”

張守約眼睛一轉,如屋外凜冽北風一般冰冷的視線就落到了王君萬的身上。王君萬驚問韓岡:“韓岡,你不是說過遇到了前朝的名醫聖手孫真人【孫思邈】嗎?怎麼又改口了!?”

“韓某幾曾說過?!”韓岡也是又驚又怒的模樣,“我隻是說過,當初救了在下一條性命的道士姓孫,如此而已。這與藥王孫真人又有何幹?孫真人生在唐初,距今幾百年,如今豈會在世?韓某聖教弟子,不語怪力亂神!”

當早前韓岡將編的謊話中,救了自己一命的道士說成是姓孫的時候,他就已經對隨之而來的傳言有了心理準備,這也是他希望發生的情況之一——藥王孫思邈孫真人在關中名聲赫赫,幾百年來,有關他的傳說數不勝數,至今未絕——而結果也如韓岡所預料,甘穀城主張守約因為韓岡在傷病營的表現,更因為遇仙的傳言,而將他招到了麵前。

“你!”王君萬踏前一步,怒意難遏。

“好了,吵什麼!”張守約一喝斥退王君萬,又轉對韓岡道:“聽說韓秀才你並不懂醫術,這樣也能救人?”

“在下在傷病營中用的是治術,而非醫術。不聞群牧監要知養馬放牧,也不聞司農寺須會種地耕田。何須懂醫術?又非致命傷,能活到現在,如何不能活到未來。隻需精心照料,又有幾人會枉死?如今傷病營中,多少人已在康複中,正是明證。”

王君萬不火了,性急的問著:“不知韓秀才你有多少把握,把俺的兒郎們都救回來?俺這裏還有十幾個親近兄弟在家養著。”

“韓某不敢保證個個都能痊愈,但能確定,絕對要比過去少枉死許多。照顧病患,不是施針下藥,重要的是用心!”韓岡有絕對的自信。他的信心同樣來自於傷兵救護,不是別人,正是後世的傳奇護士南丁格爾。

十九世紀的戰場上,傷兵的死亡率並沒有因為科學進步而下降,始終都保持在三成到五成的水平上,不是因為醫藥,而是因為用心與否。當英法俄土在克裏米亞開戰,南丁格爾帶著護士隊來到戰地醫院,沒有高超的醫術,沒有神奇的藥物,隻憑著精心的護理,提燈女神就讓傷兵在戰地醫院的死亡率降到了個位數。這是仁心帶來的奇跡,也是韓岡打算複製到甘穀城傷病營的前景。

這不是王君萬期待的答案,但能有這個回答,他已經很滿意了。回過身,他代替韓岡向張守約請求道,“都監,不如就讓韓秀才領了傷病營吧!雷大夫和仇郎中都聽他的。”

“韓岡,若老夫將傷病營……不,將甘穀城內所有的傷病都交給你,你能不能照料得過來?”

“不聞萬人敵是真的要上陣砍上一萬人,韓某要照料人,也不必每一個都親自動手!”

韓岡的回答有些狂妄,廳中的一應官吏都聽著不快,但張守約並不以為忤,有才氣的年輕人若無一點傲氣,那就反而奇怪了。而且韓岡還是不顧危險、連夜趕入甘穀城的唯一一支隊伍,這份人情張守約也是記著的。

“那就這樣罷!”張守約最後拍板,“將城東南的那座營地空出來,把所有的傷病都轉過去。齊雋,韓秀才要什麼,你就給什麼!嗯……錢和兵器例外!”

“諾。”齊雋毫不猶豫地應聲答諾,現在韓岡才是他需要結納的人物。至於陳舉……他是誰?

“韓岡,甘穀城中的傷病都交給你了,望你勤勤謹謹,毋負眾軍之望。”

“都監放心,學生明白!”韓岡謙卑的躬下腰,低下去的臉上卻是大願得逞的笑容。

ps:好了,這就是韓岡的手段,不需要醫術,隻需要一點仁心和衛生常識便足以。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9 02:27 PM

第25章 欲收士心捕寇仇(上)

秦州城。

成紀縣戶曹書辦劉顯腳步匆匆走進陳舉的書房。平日裏劉顯總是竭力學著士大夫們的閑雅從容,總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行走時方規矩步,少有如今這般倉促,甚至可以說是惶急。

書房中,秦州道上赫赫有名的陳押司,正貌似悠閑坐在桌邊喝著茶湯。一名秀麗脫俗的侍婢手持茶杵,研磨著產自福建的入貢團茶——雖然隻可能是最為普通的一品團,而不是隻供禦用、有金箔包裝的一斤二十餅的龍團和鳳團。但能弄到一塊,也是難能可貴。

拈著茶杵的纖手嫩如蔥管,白皙如玉。手腕輕轉,便將雪白的團茶研磨成末。注入滾水後,水脈翻騰,似有無數花鳥蟲獸浮現於水中,繼而又悄然隱去,如此絕妙手段,如是與人鬥茶,甘拜下風者不知凡幾。

陳舉侍婢嚴素心的茶藝,在秦州城中也是頗有點名氣。青茶盞,白茶湯,被一對柔若無骨的玉手端到陳舉眼前,茶香撲鼻,看她素手烹茶的韻律,似與舊日並無兩樣。

可再看原本保養得甚好的陳舉,雖然端坐在茶桌邊,舉杯而飲。但濃濃的憂色纏繞在眉間,顯得心神不寧,全不知味。才幾天功夫,他須發間都已經有了星星點點的斑白。一見劉顯進來,陳舉便對侍婢一擺手,“素心,你先收拾了出去。”

嚴素心輕聲應了,低頭收拾起茶具。而陳舉連茶盞都忘了放下,上前急問道:“怎麼樣了?韓三回來了沒有?!”

劉顯頹然搖頭:“沒有回來。”

嚴素心悄步出門,隻聽得陳舉在身後房中怒叫:“沒回來?他怎麼還不回來!延期不歸,他想作死不成?!”

“爹、娘,終於等到了嗎?”嚴素心低聲喃喃,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她腳步不停,淚水卻難以抑製的從眼眶中溢出,‘老賊,你也有今日!’

書房內,劉顯從袖子裏摸出了一份蓋著朱紅色大印的公文遞給陳舉。他歎氣聲很無奈:“韓三被張守約留下了。這是五天前甘穀城發到州衙的公文,說是要留韓岡在甘穀聽候指揮,但到今天才轉發來縣衙中。這件事就算有過,也被張守約擔下來了。韓岡攀上了張守約,現在是有恃無恐。”

韓岡是在成紀縣有差事的衙前,按法度,張守約無權將其留用。但誰敢為了一個衙前而跟一路都監過不去?

就連李師中都不會做的事,成紀知縣怎麼可能有這個膽子?

即便陳舉能瞞著知縣私發一份公文去甘穀要人,如果張守約不加理會,丟到一邊,甚至拿去擦屁股,還能把官司打到李師中麵前去?

韓岡算是逃出生天了——靠著張守約的幫助。陳舉一陣怒起,但轉眼他便平靜下來,無奈苦笑。

韓岡其實早就脫離了他的掌握……

裴峽穀蕃人慘敗的消息早在戰後的第三天就已經傳到陳舉的耳中,單是因為這事,曾經與陳家來往了幾十年的末星部就跟他翻了臉,直接殺了陳舉派到部中聯絡的親信。在末星部看來,他們是上了陳舉的惡當。能在被伏擊的情況下擊敗兩倍的族中精銳,護送著輜重車隊的又怎麼可能會是普通的民伕?

但陳舉也一樣暴怒,是近百人去埋伏人數不過四十的車隊啊!整整兩倍的兵力——

怎麼還會敗?!

怎麼還能敗?!!

怎麼還敢敗?!!!

難怪末星部一年不如一年,被隆中部壓著打。

還有董超、薛廿八兩人,是死是活,是投了韓岡,還是繼續聽命於他陳舉。這些陳舉都不知道。再加上黎清那混帳東西,到了甘穀後連句話也沒傳回來,讓他完全是兩眼一抹黑。

倒是韓秀才在伏羌城射了向寶家奴一箭,才幾天整個秦州就傳得沸沸揚揚,但都鈐轄家連個屁都沒放。而向家商隊回到秦州的第二天,從向府後門就抬出去個席子包裹,直接抬到了化人場,說是急病而死,恐有疫症,要盡快燒掉。

都近臘月了,有個哪門子的疫症?

堂堂都鈐轄拿韓三都沒轍,他區區一個押司還能將韓三如何?

曾將仗著威勢,陳舉將成紀縣視作自家的後院,直以為憑借三代人近百年的積累,自己的地位如同鐵打的一般。但現在看來,卻不過是一層窗戶紙,不見韓岡費什麼手段,就給戳得到處是洞。

劉顯原本就是臉色蒼白,現下更是如紙一般,“押司,現在該怎麼辦?”

陳舉緊緊捏著茶盞,啪地一聲輕響,薄胎青瓷在他的掌心碎裂。滾燙的茶水潑了出來,他卻恍若不覺。這幾日陳舉都睡不安穩,多少次在噩夢中驚醒,渾身都是冷汗。每次醒來,夢裏的一切都已模糊不清,猶能記得的,是在鼻尖心頭繚繞不去的濃濃血腥,還有每次都會出現在夢境中的那對太過鋒利的眉眼。

“放出消息去,我給一百貫的賞格。有關韓岡的事,有一條,我付一條的錢,有十條,我付十條的錢!先把韓岡的底摸清楚。”

陳舉咬著牙,韓岡不死,他如何能安心!

劉顯點頭應了。

“還有,他的父母不是逃到鳳翔府去了嗎。找人把他們弄回來……不!”陳舉改口,神情更為狠厲:“讓他們得個急症,看韓岡會不會趕去鳳翔盡孝!”

“是在半路上……?”

陳舉瞥了劉顯一眼,眼神森寒,戶曹書辦慌忙應是。

“你再去找王舜臣。什麼都不必說,直接給他一百兩金子,如果他不收,再加一百兩。”

韓岡沒回來,王舜臣卻回來了,可見兩人的交情還未拉得太近。兩百兩金子足以兌上五千足貫銅錢,陳舉不信一個赤佬能有多清高。因為韓岡,他已經將家裏明麵上的財產用去了三分之一,而暗地裏的家財也大半暴露在外,現在再用上五千貫,其實也算不得什麼了。

“什麼都不說?”

“王舜臣是聰明人,該知道怎麼做。”

劉顯點頭記下。又故作輕鬆的勉力笑道:“有押司你這幾招,我便不信,小小的村措大還能翻了天去。如果他死了,都鈐轄肯定高興。”

陳舉沒理劉顯在說什麼,他右手捏著額頭,血淋淋的左手一下下的在桌麵上敲著。嗒嗒的響聲持續了許久,突然停下了,陳舉臉色泛著鐵青:“經略司王機宜是前日回來的吧?”

劉顯茫然點頭,不知陳舉為何如此發問。

“王機宜前段時間可是在伏羌城?!”陳舉的聲音問得更急。

“王機宜主管蕃部事務,所以這幾個月,都是在邊境的各處城寨來回走動。達隆、者達、安遠、通渭,還有甘穀、伏羌,他……”劉顯的聲音又頓住了,一個讓他全身冷透的念頭從心底浮起:“押司,難道……”

“……你說他有沒有碰到韓岡?”陳舉幽幽發問。

“不會!不可能!絕不可能!”劉顯拚命搖著頭,但他的否認連自己都難以說服。計算時日,裴峽穀一戰以及韓岡抵達伏羌城的那一日,正是王韶從北麵趕回來的前兩天。從甘穀到秦州,快馬一日可至,而王韶是跟甘穀城的報捷信使一起回來,他和他的護衛的十幾匹坐騎,據說有兩匹倒斃於馬槽中。

甘穀當時已然平安,還有何要事須王韶不惜馬力,也要全速趕回?除了裴峽穀之事,陳舉和劉顯想不出其他理由。而韓岡正是當事人,王韶不可能不向其問明來龍去脈。

陳舉又恨起末星部來,如果能在裴峽中將韓岡一眾一舉鏟除,就算有後患,也能栽到別的部落身上。但現在有這麼多活口在,誰能保證陳舉他和末星部不會暴露出來?

“隻是一個機宜文字,又有甚麼可怕!”劉顯叫起來,隻是他聲音越響,越是顯得心虛。

“時間吶!”陳舉的雙手都在抖著,麵色慘白,“從王韶回來,我們到底耽誤了多少天?!”

經略司機宜雖然權重,但品秩不高,畢竟不是經略安撫使。如果陳舉能傾其所有身家,發動他的一切關係,還是能拚上一拚。可耽誤的時間卻追不回來,王韶從北麵返回,自己卻沒能在第一時間反應,現在王韶還會再給他們時間嗎?

“老爺!老爺!不……不好了!”陳家的老管家這時跌跌撞撞地奔進內院,衝到書房,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什麼不好?!”陳舉瞪眼怒道:“待會兒去領二十棍家法!”

“老……老爺!老爺恕罪,”管家心中一慌,喘得更加厲害,“門外……門外……”

他‘門外’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但陳舉和劉顯已經不需要聽他再說了。隻聞得前院轟然一聲巨響,陳家宅院的大門被人猛然撞開。兩扇厚重達數百斤的門板向後倒去,撲起滿地的灰塵,將幾個家丁壓在了下麵。

一個粗豪雄壯的聲音隨即在前院響起:“灑家奉經略相公之命,捉拿西賊奸細陳舉、劉顯,及二人親族、黨羽。凡有妄動者,一例格殺勿論!各自細細搜檢,莫走了陳、劉二賊”

管家麵色如土,舌頭忽然間也不打結了:“門外是王舜臣帶著兵給圍上了!”

半刻鍾後,陳家的宅院中,各處仍有著搜捕的喧囂,但王舜臣已經站在書房中,俯視著腳下。在他身前,兩名被指名要緝捕的罪魁陳舉和劉顯捆得如粽子一般,被強按在地上,等待王舜臣發落。

陳舉和劉顯一貫是衣冠楚楚的士紳模樣,但如今,兩人衣服被扯破,頭發披散著,臉上更是有著擒拿時留下的青紫傷痕。

劉顯麵色猙獰,過往刻意表現出來的雍容氣度全不見蹤影,他在地上用力掙紮著抬起頭:“王舜臣,你別得意!等我們出來,有你哭的時候!”

“出來?是再投胎嗎?”王舜臣自眼底瞥著他,冷笑著:“爺爺就等你十八年!”

一腳踢開劉顯,他又在陳舉身邊蹲下,低頭獰笑道:“你不是要殺三哥嗎?怎麼樣?現在是誰殺誰?”

陳舉臉色蒼白,三代人建立的基業被一個身份卑微的窮措大一腳踢垮,而陳舉的自信,也隨之東流,唯一記得的是要給陳家留個香火,“王將軍……”他向王舜臣腳邊挪了挪,仰起的臉上擠出一個諂媚的笑容:“隻要王將軍你肯放人帶個口信去鳳翔給小人的兒子,給我陳家留條生路,小人願把家裏舊日藏的窯金都獻給將軍,足足一萬貫!”

“呸!”王舜臣一口濃痰吐在他臉上,“這時候倒肯服軟了?!過去害人的時候,怎麼不見你饒人一條生路!想想你家三代害了多少人?積了多少陰德?!實話告訴你,去追捕你家兩個兒子的人早走了,追不回來了!走,帶他們回去!!”

王舜臣押著陳劉二人回到外院中,陳舉的一眾家眷哭哭啼啼的被趕了過來,都用繩子綁成了一串,誰也逃脫不了。另一邊,陳家的數十名仆役和婢女被圈在一邊,也都是哭喪著臉,小聲抽泣著。

唯有一名身著白衣的秀色侍女,懷裏摟著個小女孩,寧寧定定的站在角落裏。王舜臣多看了她一眼,卻見她的一雙眼睛隻死死的盯著陳舉,頭發上,一朵白花在寒風中晃著。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9 02:30 PM

第25章 欲收士心捕寇仇(下)

“大人!”王厚快步的走進王韶的公廳中,“陳舉、劉顯已然束手就擒。除了陳舉的兩個兒子,兩賊的黨羽、親族也被一網打盡!王舜臣現在正押著他們往州獄中去了。”

“知道了!”王韶淡淡的應了一聲。他坐在桌前,頭也不抬。注意力依然放在手上的一份公文上。

王厚一臉興奮,並沒注意到父親的不對勁,“沒想到捉拿陳舉這麼容易。大人隻提個頭,多少人搶著去做,連李經略也沒意見。”

“……因為陳舉原本是隻刺蝟,現在卻是頭肥羊!”

王厚笑嘻嘻的點頭說著,“大人說的是!幾十萬貫的身家,就算放在東京城中,也是一等一的富戶了。隻是陳舉原先勢強,又沒幾人知道他的家財多少,就算有人垂涎其產業,還要防著被他反咬一口,得不償失。可現在就沒這麼多麻煩了,陳舉要殺玉昆,卻是把自己的腦袋放到了斬首台上。”

在大宋,財可通鬼神。如果陳舉的幾十萬貫家資運用得宜,又沒有耽誤時機,那今年被遠竄偏僻小郡的官吏名單中,說不定要加上王韶一個。可現在,陳舉的豐厚身家,卻成了人人都想咬上一口的肥肉。

“韓玉昆被陳舉害得不得不去服衙前役,連父母也得遠遁鳳翔去避風頭。若他知道陳舉垮台,不知會多感激大人!”

“誰知道呢!”王韶歎了一句,將手中的公文丟在了桌上。

王厚終於發現王韶神色不對了。他探過頭去,隻看了一眼公文上的文字,當即便驚叫了起來:“張守約要薦舉韓玉昆?!”

“以三班借職管勾路中各處傷病事宜。”王韶神色淡然的補充道。閉起眼,靠上交椅的靠背,秦鳳經略司機宜深深感歎著:“想不到韓三秀才不但文韜武略皆有所長,連治病救人的本事也都有所涉獵……範文正【範仲淹】倒是說過‘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張子厚是範文正的私淑弟子,多少也懂點岐黃之術,記得他還給蔡經略開過方子。不成想他教出來的韓岡竟也是學了個十足十,才幾天工夫,就從張希參【張守約字】那裏掙了個三班借職下來……”

抵達甘穀城連十天都沒有,韓岡就能讓張守約薦其為從九品的三班借職。這完全出乎王韶的意料。

三班借職,是武臣品官中最低一等的官階,而管勾路中各處傷病營事宜則是韓岡要負責的職事。前一個是本官,代表著韓岡的官身階級,同時決定了俸祿【工資】級別,故而亦稱為寄祿官。後一個是差遣,決定了韓岡要做的工作。

這種官職和差遣分離的做法,也為後世所繼承。比如有一人擔任著市衛生局長,正處級幹部,那麼按宋代的說法,衛生局長是差遣,正處就是本官。當然,宋代的官製更為複雜。

宋代的差遣與品級無關,知縣、知州都是差遣,卻不是固定品級。擔任同一等級差遣的官員,他們的品級高的能有三四品,低的可能隻有七八品。比如王韶,秦鳳路經略司機宜文字隻是他的差遣,是他的職事,沒有品級,隻有他的本官——太子中允——才確定了品級:正八品的朝官,這是能參加朝會的最低的品級【注1】。

盡管張守約為韓岡薦舉的官身,僅是從九品的三班借職,但終究已是有品官身。整個大宋朝,有品級的文官武官加起來也不會超過四萬人。如王舜臣,才一個正名軍將,離三班借職,尚有五級。王君萬,指揮四百精銳騎兵的指揮使,也不過一個殿侍,離三班借職還有三級。

王舜臣在裴峽穀親手斬獲十一個賊人,如果背後沒人的話,勉強能升個兩級;而王君萬於南穀一戰中領軍衝陣,計算功勞後,也最多跟得了官後的韓岡平起平坐。說實話,韓岡由布衣得薦舉而任官,算是一步登天。

雖然對韓岡可說是崇拜,但王厚卻不希望韓岡因張守約推薦而得官,這份人情當留給自家做,以用來結好韓岡。他怏怏不樂道:“張守約隻是一個路分都監,他的薦舉,不一定能成。”

張守約作為路分都監,當然有薦舉權,但路中經略司也有反對的權力。不僅如此,張守約的薦舉還要上報到三班院,由專門負責低品武臣審查的三班院來評判韓岡是否夠資格入朝為官。

“向寶多半會反對!”王厚很確定的說道。

“不要小瞧向寶!”王韶冷笑:“隻是他現在的確是進退維穀。若是讚成,還能落個寬宏大量的名聲,如果他反對……盯著他都鈐轄位置的,不知有多少!張希參怕是也有份!”

“難道張守約是故意做給向寶看的?”

“多半就是。”

王厚還是聰明的,眨了眨眼睛,頓時明白他老子的意思。向寶是路鈐轄,而張守約是路分都監,兩人分別是秦鳳路武將中的第二和第三號人物。向寶如果去職,留下的位子,要麼是朝中另派,要麼便是由張守約直升。張守約剛剛在甘穀城立下了功勞,中樞的相公們不會看不到這一點。張守約現在怕是滿心思都是將向寶從秦鳳趕走,好取而代之。

“張守約真會抓時機!”

“這機會是韓岡送給他的。”

“大人!”不知是多少次向王韶推薦韓岡不果,王厚不棄不餒,又開始談論韓岡,“韓玉昆才智手段皆遠過常人,如果不及早將之招攬,日後必然追悔莫及!”

“此事為父當然知道。”王韶不知是看到甘穀城的公文抄件後第幾次歎氣。

從韓岡能讓自己一向心高氣傲的次子如此敬佩,其才不問可知。不過,王韶對韓岡真正的了解,還是回到秦州城後。當日韓岡北去甘穀,而王韶先發了馬遞加急傳信秦州,第二天又跟甘穀城的捷報信使一起返回。

裴峽穀中的一戰,究竟是突發事件,還是不妙的征兆,這一點誰也不能確認,李師中和王韶都不會冒半點風險。而等王韶加急趕回秦州城,與李師中一起安排下人手調查裴峽穀後,再去收集關於韓岡的信息,如此一來,軍器庫一案便浮出水麵。

以王韶的眼力和老道,當然不會被表麵的文章所蒙蔽。穿過書寫在文牘上的迷霧,韓岡自從離家入城後的一番作為,王韶已是了若指掌。身處絕境之中,竟然能在一夜之間,連殺三人,以至於翻盤獲勝,逼死仇家。除此之外,兩個原本是陳舉一方的庫兵,也不知韓岡是如何向他們稱述利害,加以說服,讓他們死心塌地的拋棄陳舉,在案發之後,毫不動搖的站在韓岡這一邊。

“殺伐果斷,臨陣勇決,又有蘇張之辯。這韓三,論性子論勇武論才智,當不輸舊年治蜀的張乖崖!”這是當日,王韶了解到了軍器庫一案的內情後,對王厚所說的一番話。

張乖崖,是太宗、真宗朝的名臣,乖崖是自號,本名是張詠。張乖崖以劍術聞名於世,據傳言他少年遊學時曾誤入黑店。當店家要謀害他的時候,他拔劍斬盡店主一家老小,又放火燒屋,弄出了個無頭的滅門公案來。

而他為崇陽令,崇陽縣看管錢庫的庫吏偷了庫中一枚錢幣,張乖崖意欲杖責,而為庫吏所詬罵。張乖崖不說二話,直接批了判詞‘一日一錢,千日一千,繩鋸木斷,水滴石穿’,便親手一劍將其斬殺,那是絕對是豪俠的性子,即便放在俠客遍地的兩漢,也不輸人多少。而韓岡殺人不眨眼的脾氣,與張乖崖比起來,也相差仿佛。

“如果此子能考個進士出身,說不定日後又是一位名臣。”這是王韶現在說的,隻看韓岡病愈後,短短兩個月間的一番作為,他的確有這份能耐。

韓岡如此人才,王韶當然想收歸門下。但兒子王厚不爭氣,被韓岡誑得五體投地。如果這種情況下把韓岡招來,那就不是門客就能安撫得下,少說也要個官身才夠。驢子還沒開始拉磨,就給他吃飽草料,如此蠢事,王韶不願去做。

隻在伏羌北門匆匆一會,韓岡過於鋒銳的眉眼,已經給王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由心生,韓岡裝出再多的謙恭平和,也掩飾不住心中的狂傲。所以王韶打算先磨一磨韓秀才的脾氣和傲氣,讓他不敢奢求太高,再清理掉害過他的仇家,讓他別無後顧之憂。這一打一拉,想來韓岡也該俯首帖耳。如果日後他辦事得力,便薦舉他為官,如果是言過其實的廢物的話,也可以趕走了事。

王韶的盤算很精巧,劇本寫得也很好,但他忘了韓岡雖算不上大牌,卻也沒有照著劇本演出的義務。王韶更沒料到,韓岡還有著自己編寫劇本的能力。

誰能想得到呢?韓岡到甘穀城不過數日,就能作出張守約可以名正言順薦舉他的功績?!

“置錐於囊,如何不脫穎而出?”王韶歎著自家的天真,對王厚道,“二哥兒,明日你隨我去甘穀!”

注1:王韶正八品的品級看似很低,但北宋官製中,高品官員其實數量很少,低品官員也能任高官,許多時候,正六品就能擔任宰相。再舉個例子,比如縣令俗稱的七品芝麻官,但在北宋,知縣一職基本上都是從八品的京官,到了正七品,知州都能擔任了。關於北宋官製,俺會在後文中慢慢解說。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9 02:32 PM

第26章 仕宦豈為稻粱謀(上)

“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辛苦了半日,韓岡終於可以休息下來。溫煦的陽光驅走了冬日的寒意,沒有了呼嘯而來的北風,坐在室外也不會太過難耐。韓岡便靠坐在一條木質的長椅上,高聲誦讀著《論語》中的篇章。他半閉著眼,手撫在書頁上,其實並沒有去看書本,但爛熟於胸的文字,從口中放聲而出,並沒有一絲滯怠。

韓岡誦讀經書,來來去去忙碌著的人們走過他身邊時,皆放輕了腳步,不敢打擾到他。甚至其中還有許多,都要衝韓岡躬身行個禮,方才走開。

“什麼時候都不忘讀書,真不愧是秀才公。”

“聽說秀才公每天忙著營裏的事不說,夜裏都要讀書讀到近三更。”

“秀才公可是有大學問,連京裏來的大夫,還有有名的仇老大夫,都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你想想,孫真人都出來為秀才公治病,不是天上的星宿能請得動嗎?”

“別老是秀才公,秀才公。很快就該叫官人了。老都監不是已經把薦章遞了上去嗎?等過幾天,那就是真正的官人了。”

“聽說是請秀……韓官人管著秦鳳路所有城寨的傷病營。以後好了,得了傷病也不至於再枉死。”

許多人小聲議論著韓岡的勤學苦讀,還有韓岡即將擔任的官職。有羨慕的,卻沒有嫉妒的,在甘穀城中,但凡見識過傷病新營的人們,都有同樣的共識。

他人的議論沒有影響到韓岡的誦讀。好學,勤學,手不釋卷,這是一個很大的優點。韓岡的前身留給他一肚皮的經史,但記憶是會隨著時間漸漸消退,必須時常溫習。才學是根本,與士大夫們一起閑談,總不能對經史典籍一竅不通,一個與論語、詩經有關的笑話說出來,別人哈哈大笑,自己卻懵然不知,那自家就成笑話了。

韓岡身下的長椅剛剛打造好,還帶著新木器特有的味道。椅身正對著南方,可以曬到冬日難得的陽光。這樣的長椅,現在在傷病營中有十一條——半月光景,被改作傷病營的甘穀城東南的空營地,已完全變了一副模樣。

自從前日張守約將這間空軍營讓給韓岡打理。韓岡並沒有客氣,將成紀縣來的民伕全數轉為護工,指派著城內的工匠和民伕,將傷病新營從內到外改頭換麵。

營地大門外,還掛著一個甘穀療養院的牌子。療養院這個名字是韓岡所起,而題字則是韓岡請張守約親筆題寫,字雖不周正,但此舉卻體現了韓岡對張守約這位都監兼知城的尊敬。

軍營的宿舍,一例都是從一頭通到另一頭的通鋪,隻有軍官才能例外睡個單人間。雖然時間不多,無法為傷病員打造單獨的床榻,但韓岡還是在重新粉刷界地之後,設法用木板豎在通鋪上,隔出了單間。十四間大小營房,除去護工的住所外外,總計可以容納兩百三十張床位。傷病員們按照疾病傷患的輕重和類別,被安排在不同的營房中。每一間營房都有數量不等的專職護工,其中重傷重症,甚至會有護工一對一來照料。

營房之外,還有一間濯洗房。濯洗房沒有牆壁,隻是個棚子,裏麵的幾口大鍋不停的冒著熱汽,這是用來蒸煮傷病員換下來的床單和衣物,進行消毒。那些床單和衣物,先通過流水清洗掉上麵的汙物,再經過高溫蒸煮,曬幹後再發回使用。

所有在營中負責打掃洗濯的,都是傷病員們親友,還有傷病員本人。韓岡通過教育和輔導——也可以說成是宣傳和洗腦——讓他們明白互助互利的好處。不用花一文錢,就連能走動的傷兵,都主動出來打掃,保持環境的整潔。

朝南的一麵空地,就是韓岡讓城內的工匠打造的一溜有靠背的長條椅,等日頭好的時候,傷病員們可以坐著曬曬太陽。這之外,他還在營內留下了花壇的位置,準備到春天的時候,再移植些草木過來。同時在計劃中,韓岡還打算將營地內的道路改成石子路,而不是一下雨就爛湯的黃土路,反正是傷病營,也不用擔心石子路會崴傷戰馬的四蹄。還有要開挖下水道,用暗溝來排出汙物,而不是現在的明溝。

還要做的事情很多,現在僅僅是開了個頭。但這座傷病營,或者叫療養院,已經博來了無數驚歎的目光,也為韓岡博來了一個從九品的武官官職。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讀到這裏,韓岡合上了書冊。不經意間,他已把二十卷論語背了四分之一。

‘經書就是短啊!’

韓岡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經典本章傳承自上古,字數通常很少,隻占需要背誦領悟的很小一部分。但曆代以來的注釋卻千百倍於此。經不通有傳,傳不通有注、注不通有疏,疏不通還有補注、補疏。要想將古往今來浩如煙海的文章都背下來,再多一條命都不夠。連他身體的原主,都隻背下來了其中比較重要的一部分。

當然,利用已經背下的文字和自己別出機杼的闡發,在學術水平普遍不高的西北邊境,韓岡說不定還能混個貢生,去開封走一走。但如今的進士科舉,又與這些經典關係不大,考得是詩詞歌賦。沒有半點詩才的韓岡,不可能有指望中個大獎。

讀書讀得累了,韓岡正要回營房巡視一圈,以作休息。一名護工腳步匆匆的小跑著過來,“韓官人,門外有個王大官要入營!”

“王大官?”韓岡愣了一下,心中計較,多半是王韶來了,他認識到王姓官員也就王韶一人。連忙道,“我這就過去。”

韓岡向營地大門走去,暗自冷笑。不管怎麼想,王韶都不可能無事跑來甘穀,若是會有什麼事,想必就是應該落在自家的身上。真得多謝張守約,他這一舉薦,王韶就坐不住了,這買漲不買跌的股民心態,千年前倒也一樣有!

不過這對韓岡他也是好事。兩家相爭,自己待價而沽,總能賣出個好價錢。原本還擔心向寶暗中做些手腳,耽誤了自家的前程,現在多了經略司管勾機宜文字——相當於後世軍區參謀長的高官來舉薦,韓岡也不必擔心再會有什麼波折了。

……………………

“這是傷病營?!”

站在營門門口,王韶有點楞。眼前的這座改名叫療養院的傷病營,完全顛覆了他過往的認識。沒有了普通傷病營中那種死氣沉沉的感覺,也沒了普通傷病營遍地的汙穢。傷病們在營中四處走著坐著,互相談笑。他們的傷口上都綁著幹淨的繃帶,眼神中也不是如過去那般空洞無物,而是多了名為希望的神采。而一些臂上紮著藍色布條的役夫,則略顯匆忙的打掃庭院,搬運衣物。但看他們的神情,卻也沒有役夫臉上慣常見的麻木,而是日常生活中才有的平和笑容。

自從擔任秦鳳路機宜之後,王韶走過軍營很多,見識不可謂不廣。根據不同的時間,或是不同的將領,軍營可以是喧鬧的,可以是寂靜的,也可以是悲傷的,還可以是憤怒的。但一座幹淨清爽,甚至帶著一點家庭溫馨的軍營,他卻從來沒有見識過……

這還是一座聚集了所有傷病的軍營嗎?這個奇跡韓岡又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韓岡……韓玉昆……’王韶默念著奇跡之手的名字,‘玉出昆岡。這塊璞玉還真是不簡單。’

王厚卻沒有自己的父親想得那麼深,看著脫胎換骨一般的傷病營,隻是嘖嘖的讚了兩下,便急急入內,連聲的要找韓岡說話。

“不要急!”王韶喚住毛毛躁躁的兒子,眼望前方,“人已經來了!”

遠遠望著營地大門處王韶、王厚父子倆,以及圍在左右的一隊護衛,韓岡仍是不徐不急的走著。一派寵辱不驚的氣象,將名門弟子的風範淋漓盡致的表現出來。

大概是來回奔忙的緣故,比前次見時,王韶貌似又黑瘦了一分。走到近前,韓岡行禮如儀:“學生韓岡見過機宜。”起身後,又和王厚行了平禮,打了個招呼。一套禮儀做的滴水不漏。

儒家尚禮,此時兒童開蒙入學,第一件事不是認字,而是學禮。吉禮、凶禮、賓禮、家禮,待人接物,言談舉止,其中的禮儀都是要仔細學習。不同的場合,不同的人物,所適用的禮節也都不盡相同,錯上一點,便是惹人議論。‘有禮儀之大謂之夏’,這一句不是亂說的。而張載是儒學大家,對於禮法的認識和見解,自然無不精通。韓岡作為他的門生,當然浸**甚深。平日裏表現出來的氣度,也是來自於此。

領著王韶父子入營,韓岡一邊介紹著周圍,一邊漫不經意的問道:“機宜和處道兄此來,不知為得何事?”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9 02:34 PM

第26章 仕宦豈為稻粱謀(中)

王韶四麵顧盼,恍若未聞。卻是王厚性急,直截了當道:“玉昆,你也別裝佯了。愚兄和大人來此,為得甚事難道你還不清楚?”

韓岡笑而不答,反是王厚稱呼王韶所用的‘大人’二字,讓他聽著感慨。

‘大人’這個詞。韓岡穿越後隻在王厚這裏聽過,因為此時尊稱官吏,從來不會用到。大人一詞可以用來稱呼賢者,西漢的司馬相如就曾經著有《大人先生傳》。但最為常用的地方,還是用來尊稱自己的父、祖。至於對官吏的稱謂,高傲的漢人士大夫絕不會使用‘大人’,他們不願也不會自貶為長官的兒孫。

就算到了後世的明代,甚至滿清早期,對官員也不會有‘大人’之稱——韓岡前世讀過《西遊記》和《儒林外史》,兩部一個出自明代,一個出自前清的作品,都是證明了這一點——直到滿清中期之後,漢人氣節淪喪殆盡,大人一詞才開始在官場上通用起來。

見韓岡若無其事的在前領路,並不回應自己。王厚心中焦躁起來,怎麼一個個都是繞來繞去的脾氣,他的老子是這樣,連最為佩服的朋友也是這樣。

王韶感覺著自己的兒子快要爆發了,搶先一步話出口:“韓賢侄,你這座傷病營看著就與他地不同。傷兵居於此處,當是不用多久就能痊愈。”

“機宜謬讚了,此事無他,不過是用心爾。”韓岡謙虛地說著,並不居功自傲。不過事實擺在眼前,功勞是丟不掉的,他越是謙遜,越是會為世人所尊重,“許多傷病,如果是在家裏養著,有人悉心照料,根本不會惡化乃至喪命。院中如今的情況,並不是學生有什麼功勞,而是這些護工們用心照料的結果。”

“賢侄太過自謙。”王韶笑說了一句,他看著幾名護工就著流水,辛苦的清洗病號換下來的衣服,神色皆是認真專注的模樣。又點了點頭,道:“不過賢侄說得也對,不論做何事都要用心。若路中各城各寨的傷病營皆如此處,日後征戰,也少了許多後顧之憂。”

“機宜說得正是。”韓岡道:“學生如今正在整理一份有關軍中傷病療養的章程,在甘穀城已經做的,還有準備做的,都會包括進去。屆時各地傷病營若能依著章程辦,營中的病歿人數當可大大降低。”

王韶有些驚異的看了韓岡一眼:“這算是在立言了?”

儒門弟子行事,講究三立——立功、立德、立言。韓岡在甘穀城做得這一切,立德、立功都有了,隻差個立言。但隻要他把所謂章程給整理出來,立言這一條也算圓滿完成。

所以他點頭:“如此才不枉學生一番辛苦。”又笑了笑,“張都監薦學生管勾路中傷病事務,不論成與不成,現在將章程定下,日後各處傷病營也可以參考一二,不至再淪入舊有的境況。”

“玉昆!”王厚猛的叫起,王韶和韓岡兩人圍著正題繞來繞去,讓他實在煩透了,“你當真以為張守約薦舉於你,是因為看著你傷病營打理得好的緣故?他是為了向寶啊!”

韓岡看著王厚,先是愣了一下,後又搖頭輕歎,似是感慨萬千,“我知道……我知道的。”

王厚要說什麼,韓岡都知道,王韶的用心,張守約的用意,他怎麼會不清楚?

但這又有什麼辦法——他並沒有生在相州韓家,不然憑著一個相三帝立二主的韓琦韓太師,莫說十八歲,就是八歲,也能身披官袍,領著俸祿。他也不是生在靈壽韓家,否則借助自仁宗朝的執政韓億以下,八子皆為顯官的榮耀,橫行鄉裏也不在話下。他隻不過是菜園韓家的么子,想在秦州混出個名堂,先得找個好後台。

韓岡很清楚這一點,但後台他絕不會溜須拍馬的去找,得讓人自己送上門來。要想受人薦舉,最重要的是名望,以及才能。韓岡把握住了出現在他麵前的大部分機會,表現得足夠出色,所以才引來了王韶和張守約的目光。

薦舉本質上是一種利益的交換,必須要給薦舉人帶來足夠多的利益——這個利益可以是名聲,可以是權位,也可以是財富——否則誰會浪費自己的筆墨和信用,還要為他人擔上責任。任何薦章的最後,都有類似於‘甘當同罪’的一段話,這是薦舉人在向朝廷表示對被薦舉人的信心,也意味著薦舉人將和被薦舉人休戚與共。

王韶想用他韓岡,目的不外是開拓河湟的助力。不同職位的官員,能薦舉的人數都是有數量限製的,即便是統禦萬邦的天子,即便是執掌中樞的宰執,都不可能能想用誰,就用誰。以王韶擔任的經略司管勾機宜文字這個差遣,他能薦舉的人數,最多也就兩三人。分給韓岡一個名額,王韶所想要交換回來的,絕對不會少。

至於張守約突然薦舉他為官,明麵上是因為他在傷病營的表現。可韓岡還不至於那般幼稚,張守約前日還特意問過伏羌城的事,韓岡人精一個,就算王厚不說,張老都監跟都鈐轄向寶之間的微妙關係,他照樣能看出來。

王厚爆發之後,三人陷入一陣沉默,在院中靜靜的走著。沿途的護工和傷病,見到韓岡陪著人走,都是立刻避開道路,站在路邊鞠躬行禮。他們不是為了王韶和王厚,而是為了韓岡。王韶不禁驚歎,韓岡在甘穀的這段時間,當真是把人心都收服了。

病房前,雷簡和仇一聞已經得到了消息,領著一眾護工和能行動的傷病在門口候著。仇一聞穿了身易於做事的短衣,老臉上都是嫌麻煩的表情,而雷簡則不愧是從東京來的,衣裳幹淨整齊,一臉的殷勤小心,腰背也躬得恰到好處。

韓岡上前一步,欲為王韶向介紹著兩名療養院中的主治醫師。王韶笑著打斷道:“不用介紹了,都是熟人。”

雷簡是秦鳳路四位軍醫之一,而仇一聞雖為民間郎中,但在秦鳳軍中比雷簡名氣大上百倍。王韶在秦鳳路已經待了一年,當然不會不認識。

王韶被恭恭敬敬的請入病房內。新近打理好的病房幹幹淨淨,地麵上無一絲雜物。被木板分割開的床位看起來整整齊齊,床單都是常洗常換。躺在病房中的重傷員也得到了精心的治療,雖然無法起身,但也不是頹然待死的模樣。放眼一望,偌大的營房整潔清爽,讓人一看就覺得舒服順眼。

王韶看了直點頭,對兩位大夫讚許有加。回過頭來,又對韓岡讚道:“賢侄做了件善事。如甘穀療養院般的傷病營,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如今僅是剛開個頭,有許多還要改進的地方。”韓岡謙虛了一句,指了指地麵,“就如這黃土地,完全遇不得水。但要在營房內鋪設磚石也太耗費。所以等道明年開春,有了閑暇,還要改用石灰合了沙子來界平地麵。”

王厚驚奇道:“玉昆真是博識。連江南豪民修墓牆的手段都知道。”

韓岡也是吃了一驚,他說的可是土製水泥,難道這個時代就已經出現了?他問王厚:“江南修墓不用墓磚?”

王厚解釋道:“舊時江南王公墓中多用磚石砌牆,但往往被奸民所盜取。如今都學乖了,改用石灰合了篩土砌牆,幹後便堅硬如石,不比磚石稍差。【注1】”

篩土就是沙子,從河邊挖出的河沙都是含著石子石塊,都要過篩才能使用,所以稱為篩土。用石灰拌合篩土,便是最簡單的水泥。韓岡真沒想到,土製水泥在這個時代便出現了,虧他還想等把水泥造出來後,拿來炫耀顯擺,如果能順便賺點身家那就更好。

參觀過兩間病房出來,王韶讓雷簡和仇一聞繼續做他們的事,不必再作陪。仇一聞掉頭回病房,雷簡腆著臉還想湊個趣,卻被王厚不耐煩的斥了回去。

三人隨意的在掛滿衣物和床單的曬衣場邊走著,王韶突然問道:“賢侄還記得裴峽中襲擊你所率車隊那些蕃人嗎?”

“當然記得。他們聽了西賊內奸陳舉的攛掇,妄圖截斷糧道,學生也是深受其害。多虧了機宜當機立斷,揪出幕後罪魁陳舉、劉顯。這個消息學生已經聽說了,想必不數日,當日出兵裴峽穀的蕃部當水落石出。”韓岡順著王韶的口氣說話,他既然想市恩,自己捧個場又如何。

“當日在裴峽中偷襲你的是洛門山【今洛門鎮】的末星部!自陳舉的祖父輩開始,就跟陳家有幾十年的往來。經略司已經從伏羌城和夕陽鎮調出四個指揮的人馬,又征發了附近的九個蕃部兩千兵力,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就在這幾天,末星部便要族滅。”王韶說得輕巧,漫不經意間,一個擁有近千帳幕的大部族便要灰飛煙滅。

注1:北宋江休複的《江鄰幾雜誌》中有載:‘江南王公墓莫不為村人所盜,取其磚以賣之。是磚為累也。近日,江南有識之家不用磚葬,唯以石灰和篩土築實,其堅如石。’這應是中國比較早的水泥記載了。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9 02:36 PM

第26章 仕宦豈為稻粱謀(下)

“末星部如此心腹大患,當是滅得越早越好。”韓岡義正辭嚴。

王韶搖搖頭:“末星部隻是小患,不過有**百帳【注1】,官軍一到,舉手可滅。真正的大患,遠的是西賊黨項,近的是諸部吐蕃,都是難以剿滅的隱患。不知賢侄對此有何高見?”

韓岡心知這該算是考試了,如果通過了,一切好說,如果通不過,王韶大概就會掉頭走路。幸好他這些天做了點功課,王韶去年上書天子的《平戎策》的內容並不是秘密,而在擔任過渭州軍事判官的張載門下,他過去也曾記下了許多資料和數據,不會在王韶麵前露怯:“具體的措施,機宜的《平戎策》中都已說盡,不外乎以夷製夷,收吐蕃,攻黨項。”

王韶輕輕點頭,沒有說什麼。韓岡很清楚王韶要聽的並不是這些,大手一揮,開始談古論今:“吐蕃與大唐同時興起,其為禍中原,三破長安,烈度遠在西夏之上。幸好其覆滅也幾乎與唐同時,如今已不足為懼。不過吐蕃國雖亡,部族仍在。如今關西四路,大小部族數以千計,而以秦鳳為最。秦鳳路沿邊十三寨,大部百廿三,小部五百九,戶口倍於漢人,其中吐蕃諸部占了九成以上。”

“是啊,秦鳳路的吐蕃人太多了。再往西則更多。”王厚在後麵插了句嘴,算是幫韓岡做個哏,好引出下文。

韓岡扭頭對王厚會意的笑了笑,回過頭來繼續道:“不過吐蕃有一樁好處,就是畏服貴種。從鬆讚幹布傳下來的血脈,最為吐蕃人所敬服。否則李立遵也不必遠赴西域去把唃廝羅請回來,再立為讚普【吐蕃國王】,以占一個大義的名分。”

李立遵是幾十年前河湟吐蕃的大首領之一,但他沒有吐蕃王家血統,無法就任讚普,所以去了西域高昌將傳承鬆讚幹布血脈的唃廝羅弄回來做個傀儡,還把自己的兩個女兒嫁給了才十二歲的唃廝羅,做足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模樣。他這一招也算管用,河湟吐蕃中的另一位大首領溫逋奇都不得不在名義上低頭聽從他的號令。

“可歎李立遵妄自尊大,竟然想廢唃廝羅而自立為讚普,不想唃廝羅先行一步,轉投了溫逋奇。”

韓岡說到這裏,王韶冷笑一聲:“魏武不是那麼好做的。”

“機宜說的是,自與唃廝羅反目,李立遵勢力大衰,不複舊日之觀。唃廝羅投溫逋奇後,拋棄了李立遵的女兒,但他以李立遵為殷鑒,不娶溫逋奇家女子,而改娶吐蕃大族喬家族之女為後,其勢力擴張又為溫逋奇所不容,到最後一場火並,溫逋奇被殺,唃廝羅成了真正統治河湟的讚普,甚至還大敗過李元昊那反賊,讓他退回六盤山後。”

王韶似有感觸,道:“幸好他家中不靖,不然又是一個李元昊。”

“的確。唃廝羅家中不睦,他棄李立遵之女,便與其所生長子瞎征和次子磨氈角反目。最後卻是幼子董氈繼承其位,其餘兩子皆自立。瞎征和磨氈角甚至曾陰助黨項,逼得唃廝羅離開青唐王城而遠避曆精城。如今唃廝羅已死,董氈手段遠不如乃父,河湟一帶又趨分裂。西賊對河湟虎視眈眈,如果朝廷不加重視,讓西賊趁虛而入,關中危矣!”

對於韓岡的一番話,王韶很滿意,從中完全可以看出韓岡對河湟局勢深有了解。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如果連要針對的目標是誰都不知道,這樣的人如何能用?

“那依賢侄的意思,對青唐吐蕃又該如何處置?”

第二道考題出來了,韓岡照舊胸有成竹:“漢設伏羌校尉,以羌人攻羌人,唐設安西都護,以西域定西域。以學生愚見,當以漢家兵屯為根本,親附者用之,不順者攻之,威服董氈,團聚眾部,十萬大軍舉手可集。此一事,可謂之斷西賊右臂。待王師北上興靈,河湟吐蕃便可自西而攻。如此西賊可滅,興靈可複!國恥得雪,青史上亦可留下名號……”

王韶輕輕擊掌,神色卻是淡淡。韓岡的話幾乎是他上書天子的《平戎策》的翻版,與他心意相合。但其中的空話很多,任何一個對西事有一定了解的士人都能說出這麼一番話。王韶他需要的是能處理實際事務的人才,如此大局性的言論,應該是由自己說給天子和宰相們聽。

“不過在河湟屯田可不容易!”王韶像是在挑刺,“那裏可不是種地的好地方。”

“河湟兩千裏,為漢隴西、南安、金城三郡之地。漢宣帝時,趙充國留屯金城盡平諸羌。東漢建武年間,馬援也說河湟田土肥壤,灌溉流通。如此沃土,隻要有人,如何屯不起田?反倒是收服諸部要麻煩一點。”

“如何麻煩?”

“有黨項在,吐蕃諸部就多了一個選擇。如果逼得太緊,讓他們投了黨項,反而會弄巧成拙。必須攻心為上,利誘為輔。而征討最好隻用在其中一家身上,用以懾服眾蕃。”

“如何攻心利誘?”

“如今吐蕃諸部多虔信浮屠,唃廝羅之名便是吐蕃語中佛子之義,可為明證。當請朝中遣派膽識、才學、醫術皆是過人的高僧大德入河湟弘法,他多收一名弟子,我大宋便多一個忠心的蕃部。忠心的蕃部多了,河湟自然再無法脫離中國控製。至於利誘,無外乎冊封、賞賜,還有市易。”

“那攻打的又該以誰家為宜?”

“河州為河湟北部重心所在,處於水陸要隘之上。其地之主木征是瞎征之子,唃廝羅的長孫。其人素來狂悖不遜,不服其叔董氈號令,又交通西賊,有取董氈而代之的野心。剿滅木征,奪下河州,可以示好董氈,亦可威服之。河州地處青唐北部,王師領有此地,董氈便無法與西賊聯絡,也隻能投靠於我……”

韓岡侃侃而談,一切都已爛熟於胸。王韶的問題都在他的準備之中,更確切的說,他回答王韶的考題時,都是刻意將話題帶往自己準備充分的領域,從而影響王韶的出題偏向。這種與人辯論上的進階技巧,韓岡前世是刻意練過,連聲音、手勢、眼神都在計算之內,可不是王韶一時間所能看破。

一問一答到了最後,王韶也不得不點頭稱讚:“張子厚真是會教徒弟。”

走得累了,王韶在路邊一張長椅上舒舒服服的坐下,韓岡和王厚沒資格坐,隻能在兩邊侍立。王韶抬手輕撫還沒有打磨過的椅身,對韓岡笑道:“這長條交椅倒不錯,坐和躺都可以,虧你想得出來。”

韓岡微笑的一欠身,前麵他已經通過考核,如今就該說正題了。看得出這隻是王韶的開場白,他便沒有搭話。

王韶果然也不等韓岡回話,又道:“隻觀療養院中布置,便能看出賢侄你腹中自有錦繡,不枉了子厚的一番教導。張守約薦你為官,不是沒有道理。隻是棄文從武,怎麼說都是辱沒斯文的一樁事。賢侄在子厚門下遊學多年,不知是甘心還是不甘心?”

“儒門弟子以仁為本,傷病垂死待救,學生不忍棄之。至於文武殊途之事,也顧不得那麼多了。”韓岡回得滴水不漏。

‘小狐狸!’王韶暗罵了一句,不得不自揭底牌:“賢侄倒是一番仁心。不過管勾傷病營一事是歸於經略司名下管轄,卻不一定要武官才能提舉。即便是文資也是一般可做。”

“機宜的意思是?……”

“從九品的判司簿尉。秦鳳經略安撫司勾當公事,兼理路中傷病事務。經略司中事務繁蕪,勾當公事一職也是千頭萬緒,再加上還要兼理路中傷兵事,旁人怕是難做得周全,不過以賢侄之材,當是舉手之勞。”王韶很幹脆的開出價碼,靜靜等著韓岡回複。

韓岡沉吟不語,心中比較著王韶和張守約的出價。

對於向寶和張守約之間的牌局來說,韓岡他可算是鬼牌了。現在張守約既然把他這張牌丟了出來,隻要向寶反對,張守約就可以名正言順的使人向樞密院甚至天子上書,把向寶家奴在甘穀城危的時候,攔截輜重車隊的事給抖出來。

以韓岡於伏羌城射出的那一箭在秦鳳道上流傳的廣度,憑向寶的權勢根本遮瞞不住。一旦此事被朝堂得知,向寶少不得灰頭土臉,多半還會被降職。就算向寶不反對,讓他讚成,肚子裏保不準要積蓄多少怨氣,日後向韓岡報複,到時張守約再找人爆料也是一樣。

給人當刀使,韓岡並沒那般大方。如果王韶沒有給他薦書,為了一個官身,韓岡絕對會去拚命,被當刀子也認了。但現在,王韶推薦韓岡任的同樣是最低一級的從九品,不過本官卻是屬於文官係統的判司簿尉——顧名思義,也就是主簿、縣尉和監司官的統稱——並不是武官。對於王韶的這份推薦,身為武臣的向寶插不了口,相對的,韓岡也便不會再深入一步得罪向寶,何況還有文臣和武臣的地位差距在……

該如何取舍,韓岡自不會弄錯。

注1:蕃人多居帳幕之中,一家便是一間帳篷。所以計點蕃落戶口,都是按帳篷計算。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9 02:37 PM

第27章 夙怨難解殺機隱(上)

秦州。

都鈐轄向府。

都鈐轄府的主人,如今正是四十上下年富力強的年紀。每日清晨,他便出來習武練箭,打熬筋骨。冰雪無礙,風雨無阻,乃是標準的武將之為。

校武場中,向寶**著健壯的上身,一塊塊線條剛硬的肌肉宛如最出色的石匠雕刻出來。他將一條大槍舞得矯如龍蛇,槍風呼嘯聲聲。去了槍尖的槍頭如毒蛇信子般吞吐不定,記記不離要害,把陪練的兩名小校逼得步步後退。壓得陪練無還手之力,向寶毫無興奮之意,雙眼瞪起,長槍邊舞邊吼:“你們就這點武藝?秦州可真是無人了!”

年長點的軍校不為所動,沉穩如一,隻將一杆槍左右遮攔。而另一名年輕一點的小校,不忿被小覷,槍勢隨即轉急,槍尖在向寶眼前虛晃一招,反手槍尾直敲向寶脛骨。

“這樣才夠味!”向寶痛快的一聲大喝,雙臂猛然一振,手中大槍頓時化作千萬虛影,滾滾槍影如同石子落水,自身周一圈圈蕩開。狂風平地飆起,呼嘯化為咆哮,隻聽得哐的一聲脆響,一條長槍眨眼間就飛出了戰圈。年輕小校雙手空空的被搗翻倒在地,而年長的軍校隻稍稍退了兩步,握緊長槍將門戶守得謹嚴。

千重槍影合而為一,又恢複成一條大槍的模樣。向寶挺槍待刺,眼角餘光卻瞥到向安不知何時站到了校武場邊。他隨即收槍撤步,跳到了圈外。就這麼練了一陣槍術,向寶已是汗流浹背,身子熱騰騰的直冒白氣。一見場中的較量停了,校武場邊的兩名嬌俏可人的侍女,忙拿著手巾上來要幫向寶擦汗。

向寶不理向安和侍女,先走到年輕小校身邊,抬腳猛踹了一下,怒罵道:“一點激都受不了,日後怎麼帶兵?!”

小校忍著痛,翻身起來,磕頭謝罪。向寶也不理他,轉過身來,臉色就好看了不少,對年長軍校笑道:“劉仲武,你倒是穩重,當是能帶好兵。”

劉仲武雖說年長一點,也不過二十五六的樣子。但目光沉定如潭水,喜怒不顯於麵,的確是一臉的穩重。他抱槍躬身,“多謝鈐轄誇讚。”

“你做得好我就誇,做得賴我就罵,沒什麼好謝的!等我賞你再謝不遲!”向寶說話也有著武將的豪爽。他左右看看,抬手指著侍女中的一人,“劉仲武,你覺得惜奴她怎麼樣?”

都鈐轄身邊的侍女哪有長得醜的,喚作惜奴的侍女也就二八年華,身材嫋娜,嬌俏如花。劉仲武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鈐轄身邊人自是好的。”

“既然覺得好,那就賞給你了!”向寶幹脆的說著。

劉仲武身子輕震,抬頭驚訝的看著向寶。見向寶正盯著他,忙低頭道:“小人不敢!”

“哪有什麼敢不敢的!”向寶哈哈大笑,“你若喜歡,就帶回家去鋪床疊被,你若不喜,那就拉倒了事!”

劉仲武沉吟了一下,見向寶不似作偽,放下心來。他也灑脫,不再推辭,跪倒謝恩:“多謝鈐轄厚賞。”站起身來,看著俏麗的惜奴,他心中感激甚深,一旁的年輕小校更是滿眼的羨慕。

隨便將美女贈人,向寶也不在意,他帶兵一向是以嚴罰厚賞著稱。擺了下手,“行了,你們都下去罷!”等校武場中再無第三人,向寶回身過來,方問道:“八哥,有什麼事?”

在族中排行十一的向寶麵前,向安說話簡潔直率:“十一,王韶帶著那個灌園小兒回來了。”

“韓岡?!”向寶臉色頓時冷了下去。如今在秦州城中說到灌園小兒,不會有別人,隻有剛剛落了向鈐轄臉麵的韓岡。

“就是他!王韶和他是昨夜進得城。”向安為向寶分析道,“既然王韶將韓岡帶回秦鳳,看起來不再是張守約來舉薦韓岡,而是改為他舉薦……這措大,由得兩家相爭,當真是炙手可熱。”

“管他是誰舉薦韓岡,又幹我屁事!”沒了外人在側,向寶也不必將心底的火氣掩藏,他現在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韓岡兩字。

“話不能那麼說。如果是張守約舉薦韓岡隻能是武資,而王韶來舉薦,則應是文資。韓岡做了文官,就省得有小人為了攀附十一你,而跟韓岡過不去。到最後,也不至於被人說些泄恨報複之類話來……”

向寶嘿嘿冷笑:“那又如何?真當這點小事能把我打壓一輩子?我向寶可是京營出身,天子麵前留名!今天降一官,明天又能升回去。大不了換個地方,我照樣當我的都鈐轄。”

如今由於與西夏戰事不斷,西軍係統水漲船高,漸漸有壓倒河北禁軍的勢頭。自澶淵之盟後,河北數十年不聞戰火。就連河北禁軍中的佼佼者,如楊文廣之輩,如今都是在西北立功,繼而才升任顯官要職。不過論起真正受到朝廷重用的,還是以京營出身的將領為主。

即便當年京營出身的葛懷敏,本人頇庸無能,臨戰時指揮失措,突圍時又猶豫不定,以至在定川寨慘敗給李元昊,葬送了數萬大軍,可京營係統的地位依然不可動搖——要知道,三川口之敗的主帥劉平,好水川之敗的主帥任福,同樣來自於京營禁軍!

向寶雖然是關西鎮戎軍人,卻是在京營禁軍中混出頭來。他自幼從軍,以勇力過人而聞名。雖然沒有經曆大的戰事,世間流傳的隻有他在五原射虎、潼關驅賊的傳聞,但照樣順順當當一路升到了禦前忠佐馬步軍副都軍頭。外放後不數年,便已是秦鳳都鈐轄、皇城使、帶禦器械。

向寶的差遣——秦鳳都鈐轄,是執掌一路軍事的第三號人物。本官官階皇城使,也差不多到了外任武臣的頂峰。如果再升一步,就是橫班——大宋百萬軍中,總數隻有三十人的高階將領。再上,就是基本上不實際領軍的節度使、承宣使、團練使等貴官。而橫班往往不滿員,如今地方上實際領軍的將領裏,官階比向寶還要高的,其實不過十幾二十人。

所以向寶有自信,這麼一點小事不可能讓他一蹶不振。何況向安在伏羌城已經當眾教訓了家奴,向灌園小兒賠禮。回秦州後,向榮貴又受了家法處置,自家已經做到這般地步,任誰也說不出二話。到了天子麵前,也不過是個持家不謹的罪名。向寶他真正丟的,其實隻不過是臉麵而已。

對!隻是臉麵……

向寶的臉上閃過一抹陰霾。堂堂一路都鈐轄的臉麵,卻讓一個灌夫的兒子給刷下來了。向寶怎麼可能不介意,唾麵自幹的本事他可沒有。

“王韶離不了秦鳳路,他還要開拓河湟……”向寶狠狠地說著。

提舉蕃部事宜本是他的權限範圍,如今卻被王韶奪了去,所有的功勞都跟他說再見。前兩年他可是不辭下節的去跟蕃人打交道,也頗收服了幾個蕃部。王韶平戎策上說的那些話,自己更是曾一條條的上書天子。隻恨自家文采不夠,找的門客又不會寫奏章,反而讓王韶占了先去,連過去的功勞都沒人認了。向寶恨得不止是韓岡,還有王韶,

“韓岡為王韶所薦,自是也離不開秦鳳路。不信他們日後不犯一點錯,總有落到我手裏的時候……走著瞧好了!”

……………………

熙寧二年閏十一月初一。

秦鳳路經略安撫司管勾機宜文字王韶上書舉薦韓岡為官,充任秦鳳路經略司勾當公事,兼理路中傷病事宜。另外還有兩份附帶的薦書,分別來自於雄武軍節度判官吳衍,以及與王韶重新溝通過的秦鳳都監張守約。雖然韓岡沒能如張守約所願,但結下的善緣也沒必要斷掉,韓岡的才能正擺在那裏。薦韓岡為文官,張守約沒權力,但薦韓岡管勾秦鳳傷病事他還是有資格的。

對於遞上來三份薦書,經略使李師中判了個‘可’字,都鈐轄向寶連歪嘴的機會都沒有,便交由馬遞驛傳運送,發往京中的通進銀台司,最後呈到了大宋帝國的政務中樞——中書門下,也即是俗稱的政事堂中。如果一切順利,政事堂很快就會批下來,轉發給流內銓【注1】。等到韓岡親去東京將自己的三代家狀呈上,並通過流內銓的審核,他就能正式成為大宋的一名從九品文官了。

而在同一天,在曾經在裴峽穀中襲擊輜重車隊的末星部被舉族剿滅之後,陳舉、劉顯裏通西夏一案終於開審。人證物證俱全,陳家在秦州世代豪族,積累無數,經此一案,怕是都要煙消雲散,不知會富了多少官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韓岡不動聲色,便讓延續百年的鄉土豪門陷入族滅之災,讓一千帳蕃部血流成河,自己卻踩著人頭得薦為官。一時之間,人人側目。

也就在這一日,韓岡大清早便出了城去,沿著河畔官道,徑直向東。隻有與他親厚的王厚和王舜臣帶了幾個從人跟著隨行。

秦州最近的半個月,連下了三場雪,地麵積雪其厚近尺。身在城外,又沒有個鏟雪的民伕,廣闊無垠的雪原上,已經看不到道路的痕跡,隻有通過河堤以及幾座零星修在路邊的酒肆、涼亭,才能確認出倚河而築的官道位置。

注1:有品級的官員屬於流內官,無品級的屬於流外。流內銓是審核低品幕職官資格的機構,隸屬於中書門下,為銓曹四選之一。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9 02:38 PM

第27章 夙怨難解殺機隱(下)

已經離城十裏,城東熱鬧的草市,早已成了極遠處的一縷暗影。韓岡靜靜的站在官道邊的涼亭中,眼望著東麵。他仍是一身略顯單薄的青布襴衫,高峻挺拔的身子似是感覺不到周圍的清寒。呼吸凝成的水汽,在眼前結成白霧,寒冷的冬日清晨,大地寂靜無聲。王厚、王舜臣兩人也似乎被這靜謐的氣氛所感染,隻敢搓手哈氣,許久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東麵遠方滿目的雪白中,突然多出了一個黑色的小點。黑色小點越來越近,在眾人的視線中已經分離成兩騎一車。前麵的騎手身材如公牛一般雄壯,一身厚實地冬衣遮不住身上塊壘橫生的肌肉,他身下的老馬幾乎被壓垮了腰,一步拖著一步的在走,隔幾步就是一聲哀鳴,似是在叫著好累好累。在騎手身後,則是一輛由兩匹馬拉著的青布蓬兩輪馬車,趕車的應該是個熟悉道路的老把式,穩穩地將馬車趕在官道正中。而在車子後麵,又緊緊跟著一騎,亦步亦趨。

一見他們,韓岡便臉現喜色,連忙從亭中下去,站在路邊候著,王厚和王舜臣如釋重負,也跟著來到路邊。

看到韓岡出現,前麵的騎手突然加速,身後濺起的積雪如碎玉橫飛,轉眼奔到近前。在韓岡身側,他一扯韁繩,飛身下馬。老馬重負得脫,正想奮蹄嘶叫一番,卻被一隻大手猛的強壓住,動彈不得,四蹄直刨得雪地裏多出了四個坑來。那名騎手豪放的定住坐騎,回身在韓岡麵前單膝跪倒,“韓官人,趙隆幸不辱命。老爺,夫人,還有小雲娘子,都已經給俺請了回來,還有官人舅家的二舍【注1】,也跟著一起來了。”

聽說舅舅家的二表哥李信也來了,韓岡小吃一驚,抬眼看了看緊跟在車後的一騎,應該就是李信。不過自己就要做官了,親戚來投也在情理之中。他急忙將趙隆扶起,溫言謝道:“有勞趙兄弟了。”

“不敢稱勞!不敢稱勞!”趙隆連聲遜謝。他視韓岡為貴人,發自內心的感激。自從結識了韓岡後,他便交上了好運。從城門守衛這個見鬼的差事上脫身不說,還被調入經略司聽候使喚。跟在經略相公和機宜等大官身邊雖是規矩太重,有些憋屈,但想到日後外放領兵的痛快,一些悶氣的地方也不算什麼了。故而當韓岡請他告假去鳳翔府幫忙接父母回來,知恩圖報的趙隆沒有絲毫猶豫的便答應下來。

馬車已到了近前,車把式將車停穩。一個小小的身影從車上跳下,扶著韓阿李從車廂中出來。韓千六跟在後麵下車,韓岡的表哥李信也跟著下馬。

相別再會不過一月,卻恍若隔世。看著神色裝束一如往昔,卻已經成為官人的兒子。韓千六、韓阿李老淚縱橫,韓雲娘小手捂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卻也是淚水溢滿了眼眶。

韓岡推金山、倒玉柱,在雪地中撲通跪倒:“爹爹,娘娘,孩兒不孝,讓你們擔心了!”

……………………

密室中,一燈如豆。

桌上幽暗的燈火,隨著室中眾人呼吸說話而閃爍不定。投在牆上的影子張牙舞爪的扭曲著,如同一頭頭凶戾的鬼怪,正欲擇人而噬。

陳舉的長子陳緝圍桌而坐,繼承了陳舉慈眉順目的一張臉如今猙獰扭曲,臉上的神情也與鬼怪無甚差別,“韓賊的父母回來了?……黃大!黃二!你們幾個廢物就幹看著,一路追在後麵?!”雖然聲音裏全是怒意,但音量還是被陳緝盡力壓得很低。

黃德用的兩個兒子臉色有些難看,陳舉都要死了,陳家也完了,陳緝仍把他們兩兄弟呼來喝去,當下人看待。要知道,他們的殺父仇人雖是韓岡沒錯,但直接逼死黃德用的,卻還是不念舊情的陳舉。隻不過,如今都是一條繩拴的螞蚱,同是被繪影海捕的通緝要犯,須得互相看顧,不好直接翻臉。

他為自己辯解著,“韓三派去接他父母的伴當可是城南紙馬趙家的大哥!一身的好武藝!還沒從軍前,城南廂的地痞潑皮都給他打遍了,誰敢招惹他?”

“我難道不知趙隆那廝是誰?要你多口?他武藝再高,也不過就一個人!”

黃二幫著哥哥說話:“不止趙隆,還有一個,是韓家的親戚。那廝警醒得很,不是個好招惹的。俺們跟了一路,都沒找到機會,幾次差點被他給看破。趙隆過去又跟俺們打過不少交道,一上前就會給他看出破綻。這兩個人押著車子,夜裏住的又是驛館,急切間下不得手。”

黃大跟著道:“強行動手,俺們也怕打草驚蛇。失了風,讓韓賊提防起來,以後怎麼下手?”

“…………”陳緝沉默下去。

在座的都是陳舉餘黨,在秦州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誰想到轉眼就成了逃犯。好不容易才逃過了緝捕,在秦州城外的找到了這個還算安全的落腳地。若說他們還有什麼心願未了,自然隻有仍然活蹦亂跳的韓岡!

陳緝憋得胸悶,最後發著狠,“……等過兩日過山風來了,一氣滅了韓賊他滿門!”

大宋天下自開國以來都不太平,王小波、李順之輩,層出不窮。盡管大的反叛,自貝州王則之亂後,便再無一見。朝廷每逢災荒便從災民中收精壯為兵的政策,從根子上斷絕了人數上千上萬、席卷多州多路的叛亂。但自與西夏開戰之後,瘋狂增加的軍費,以及大幅增長的官員數量,逼使官府收取更多的稅賦。沉重的稅賦負擔讓農民們無法承受,因而棄家逃亡的百姓、落草為寇的流民,二十多年裏卻變得越來越多。

七八人,十幾人,小股的強賊按歐陽修奏章裏的說法是‘一夥強如一夥’,甚至有的在光天化日下橫行道左,劫掠民家,讓地方州縣焦頭爛額。而那等揮起鋤頭種地,拿起刀來*的業餘強盜,更是數不勝數。天下各處路州,再無一日清淨過。秦州盡管是軍事重鎮,但也沒有例外。

狡兔三窟,陳舉雖然明麵上的家資盡沒,但暗地裏的積累還有一些。現在關西百姓的日子都不好過,找些亡命之徒也十分的容易。時近年終,強盜也要等錢過年,若能弄筆外快過個有酒有肉有新衣的肥年,沒有人會說不願意的。

過山風是一種毒蛇的名號,也是秦州附近的一夥有名的強人頭領,手下有十幾個小嘍羅。陳緝拿著這些錢收買了他們。劫法場、救陳舉,肯定沒那個本事,但拿下韓岡的腦袋當個球踢,為自己出口鳥氣,陳緝覺得還是沒問題。

“四郎很快就會從鳳翔押解過來一同受審,要不要先救了四郎出來再說?”黃家老大提出自己的意見,黃家老二也連連點頭。

他們自黃德用畏罪自盡之後,便被陳舉安排著去鳳翔府投了四兒子陳絡。鳳翔府與秦州不是一路,秦鳳路名字中的‘鳳’字,來自於鳳州,而不是鳳翔府。黃家兩子的海捕文書,雖然在鳳翔府城門前貼著,但沒兩天就給新的公文蓋了去。一人五貫的微薄懸賞,也引不動他人的貪念。而且老母妻兒很快又被陳舉送了過來,兩人在陳絡庇護下,住得很是舒心愜意。

可舒心愜意的日子還不到一個月,便換作陳舉倒台了。一封發自秦州的公文,讓陳絡直接在衙門裏被綁下來,托庇陳絡的黃家兄弟雖能幸運的逃脫,但家眷又給捉了去。隻是這一個月時間,黃家兄弟跟陳絡的交情深厚了許多,相對於陳緝,他們還是覺得跟著陳家老三更放心。

“先殺了韓岡,再反過去救四哥。”陳緝不想讓韓岡警覺起來,“一月之間便毀了俺陳家幾十年的基業,韓賊奸猾過人,再精明不過。若是先救了四哥,必惹得他警覺,到時再難下手!”

相對而言,誅殺韓岡也要比劫囚容易,不會造成多少傷亡,若是反過來就不一定了,傷亡慘重的隊伍再想拉去殺人,可就難了。

說起韓岡,陳緝就恨得咬牙切齒。雖然僅是胥吏家的兒子,但陳緝自幼錦衣玉食,家宅雖然不敢造得過大,以防惹起官人們的嫉心,但內部的陳設卻是秦州城中排得上的奢華。哪像現在他藏身的密室,安全雖是安全,但汙濁的空氣卻讓人窒息,陳緝何曾住過這等醃臢的房舍。

這一切都是因為韓岡!

陳舉裏通西夏一案,今天才正式開審,但結果早已預定,陳緝甚至都沒心思去打聽。他的老子陳舉必死無疑,斬首都是輕的,多半還是被活剮,若是聰明點,現在就會自殺。

陳家的數十萬貫家產,少不得被瓜分,連仆傭婢女,也會被發賣一空。而陳緝他的渾家和兩個心愛的小妾,再過兩日就要送進教坊司接客。陳緝不用照鏡子,也知道他頭上戴的襆頭已化作了深綠色,蒼翠欲滴。

陳緝緊咬著牙,牙齦上滋滋迸出血來:“韓岡那狗賊,不滅他滿門,我誓不為人!”

注1:舍是舍人的簡稱。二舍,就是二公子,二少爺的意思,是對官宦子弟的尊稱。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9 02:39 PM

第28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一)

冬日難得的豔陽天,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就是天空有些渾濁,被北風激起的黃土灰塵遮得天際朦朦朧朧,如同蒙了一層澄心堂的透色竹紙,泛著曖昧的灰藍。積雪也被浮灰掩蓋,白雪皚皚的山頭上變成了一片昏黃,四野裏找不到一絲綠意。

已是冬閑時候,鄉村裏的生活平靜而單調。下龍灣村的村民們到了年終,逢著天氣好的日子,要麼聚眾賭博,要麼就是在曬穀場上擺下龍門陣,閑扯一番。

韓家的三秀才,是如今村民們最好的談資。村裏的裏正李癩子,原本在村民心目中,已經是個惹不得的角色;他的親家黃大瘤有著如狼似虎般的凶狠,比李癩子還要讓村民們恐懼;至於兩人的後台,號稱一手遮天的押司陳舉,跺下腳秦州城就要抖一抖,連曆任成紀縣尹都要避讓三分的奢遮人物,在沒多少見識到下龍灣一眾鄉人眼裏,那是天老大、皇帝老二、陳舉排老三。

但這些個狠辣角色,在剛剛病好韓家的三哥麵前,卻是土雞瓦狗一般。李癩子不合為了三畝地跟韓家起了爭執,惹怒了韓三秀才。他一出手便讓黃大瘤死無葬身之地,再出手使得陳舉家破人亡,甚至給兩人都安上了個裏通西賊的罪名。

村民們雖是淳樸,卻都有著農民式的精明,根本不信陳舉、黃大瘤會跟西賊有何聯絡,都知道這是韓家的三秀才做的手腳,少不得豎起大拇指說聲秀才厲害,而等到韓岡要當官的消息傳來,又改成了韓三官人本事。每天都有一堆人在曬穀場上,把亂七八糟、不知從哪裏來的內幕消息說得口沫橫飛,好不熱鬧。

不過這幾日,陳舉一案開審,據說十裏八鄉的村民都湧去了城中,采辦年貨的同時,順便看個樂子。下龍灣村的村民們也沒例外,倒讓村中清淨了不少。

陳舉的口才了得,又做了三十年胥吏,對法令規條了如指掌,不是靠著詩詞歌賦得到官職的儒生可比。在前次的審案中,他幾句話就讓主審此案的節度推官丟了大臉,讓大堂外的看客們大呼過癮。

但他最大的罪行就是數十萬貫的家財,陳舉不死,秦州城中湧上來的惡狼,誰也不能安心的分贓。謀叛的罪名,他口才再好也洗脫不去。謀叛在十惡不赦的重罪中排在第三位,僅次於謀反和謀大逆。按刑律是定案即斬,不必等待刑部和大理寺的複審,用此時的說法,喚作‘真犯死罪,決不待時。’

平常的死囚,都是要等到秋後處決,運氣好的,其間遇上皇帝大赦天下,便能逃出生天。而韓岡栽給陳舉的是‘決不待時’的死罪,定罪之後,便當即拖出去處決——也即是死刑立即執行——連通過京城後台翻盤的機會都不會給他留下。

既然陳舉再無可能翻身,韓岡便沒興趣學著村民,跑去看個熱鬧,若是給人留下行事輕佻,不夠穩重的印象,那就得不償失了。閑暇時不是讀書,便是習武。這一日,他拉著表兄李信,找來了王厚、王舜臣和趙隆,一起校驗起武藝來。

噌噌弦響,長箭在空中連成一線,仿佛珠鏈一般,直落三十步外的箭垛,轉眼之間,箭垛上便長出了一叢野草花。由稻草紮成的箭垛有水桶桶口一般大小,但王舜臣一口氣射出的十二箭,卻是密密麻麻的紮在了箭垛中央隻有碗口大小的一塊地方。

“如何?!”

王舜臣得意的回頭,他連續射出十二箭,連大氣也沒喘一下。以肉眼都跟不上的速度,用著一百二三十斤的力道,還保持著準頭,王舜臣的這連珠十二箭,神乎其神,世所罕見。第一次見到這般箭術的王厚看得目瞪口呆,而早有見識的韓岡,也是一陣驚歎。

“李廣、養由基也不外如是,當是能與劉子京一教高下了!”王厚搖頭歎著,放棄了上場表演的念頭。他也是練過箭術,可在王舜臣的襯托下,卻連個笑話都算不上。轉而問韓岡:“玉昆……你要不要試試?”

“小弟就不獻醜了……”韓岡也搖著頭。自己病好後,經過仔細調養,拉開一石三鬥的戰弓輕輕鬆鬆;論準頭,三十步外的箭垛,也能十中七八。以他如今的氣力和射術,放在禁軍中的上四軍裏,都能算是十裏挑一的人才,但王舜臣的箭術,當是萬中無一。

連珠急射,比起單箭慢射,保持準頭的難度不啻十倍。如王舜臣這般,一口氣射出十二箭,還能保持著始終如一的精準和力道,韓岡估計即便在拱衛天子的禦龍弓箭直中,怕也尋不到能與他一較高下的神箭手。他想著是不是找個機會,向王舜臣學個幾招。君子六藝——禮樂詩算禦射,自己做不得詩賦,也隻能靠其他幾項彌補一下。

王厚、韓岡自認不如,王舜臣更加得意,揚著下巴用眼底瞧著李信。趙隆有多少本事他很清楚,就是韓岡的這位表哥有幾斤幾兩,他倒想著探探底。

李信不動聲色,走到一邊的武器架子前,取下七支投擲用的短矛。轉過身,一支一支整齊的插在腳下。隻是他對著的方向,並不是箭垛,而是校場另一頭的樹林。

王厚偏過頭,問著韓岡:“玉昆,令外兄要做什麼?”

“先家公【外祖父】擲矛之術舊年在鳳翔府也是小有名氣,陣上斬獲不在少數,就不知傳下來幾成?”

韓岡仔細看著李信的動作,他也沒有見識過李信的真正實力。這些天來,他的這位二表哥都保持著軍人世家的習慣,早晨起來便打熬筋骨,習練武藝。性格倒不似韓阿李那般火爆,一貫的沉默寡言,韓岡隻在小時候見過他兩次,記憶早就模糊了。但能在王舜臣的精彩演出之後,還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當是有些成算。再看自家使得一手好擀麵杖的老娘,可知外公家家學淵源著實深厚,讓韓岡對自己的表哥充滿信心。

李信從腳下拔起一根短矛,輕輕掂了一掂。沒精打采的一雙眼睛突然瞪起,精芒四射。一聲大喝,他左腳猛然跨出,右臂用力一揮,一道流光直射向樹林。

李信的個頭在關西算是中等偏下,比身高僅有五尺兩寸的王舜臣隻高出一指,身材又沒有王舜臣那般雄壯,與韓岡比起來都有些瘦弱。不過相貌普普通通、丟進人海裏便再也找不著的李信,兩條胳膊的氣力卻是驚人,短矛一擲,竟然發出勁弩離弦的尖嘯聲。

第一支短矛如流光追影,脫手而出。他右手又向下一探,另一支短矛便出現在掌中。再一聲怒吼,第二支短矛緊追前支短矛之後,射向樹林。李信一喝一擲,隻眨了幾眼的時間,插在他腳前的七根短矛便消失無蹤。短矛破風呼嘯倏起即落,緊隨著奪奪幾聲連響,七支短矛竟然紮在三十多步外的一株白楊上,從上到下排成了一條直線。

“好功夫!”王厚一聲大叫,王舜臣也驚得兩眼瞪大,不由自主的卸下了自負的表情。

韓岡走上前,抓著插在樹上的矛身晃了晃,卻動也不動一下,牢牢地釘得死緊。王厚驚奇的咦了一聲,也湊上前仔細查看。堅實的白楊樹幹上,矛尖竟然深深的陷了四五寸下去,難怪晃之不動。王厚又驚又歎地回頭看了看神色自若的李信,他灌注在矛身中的這等力道,即便是西夏最為精良的精鐵瘊子甲,怕也是一矛擲過去,便能紮出前後兩個對穿的洞來。

論箭術李信應該不如王舜臣——話說回來,秦鳳路上箭術能比得上王舜臣的,恐怕一個巴掌就能數得完,說不定能與有神箭之稱的西路都巡檢劉昌祚、也就是方才王厚所說的劉子京一較高下——但李信露得一手,卻也不比王舜臣差上一星半點。

王舜臣和李信一番試練,都是頂兒尖的一身好武藝,軍中也是難得一見,就隻剩下趙隆尚未出手。趙隆也不等催促,大笑著上前。拎起兩個二三十斤的石鎖,雙手一振,石鎖便呼呼的上下飛舞起來。

沉重的石鎖在趙隆身側翻飛如蝶,交纏如梭。風聲呼吼,撲麵而來,勢道猛惡,王厚都不禁退了半步。但他看著身邊的韓岡紋絲不動,又很不好意思的站了回去。

韓岡是被趙隆震住了。他看趙隆的身形動作,並不是隨手耍弄的招式,而是一套洶湧澎湃如長河巨浪的劍舞。兩具石鎖加起來怕有五十斤重,但在趙隆手中直如同拈著兩根繡花針。石鎖卷起的道道旋風如雄獅咆哮,可趙隆硬是打出來一股長河浪湧綿綿不絕的感覺,雙手上沒有千百斤的氣力,哪能有這般讓人驚心動魄的演出。

結束了一套滔滔長河的劍舞,趙隆將石鎖輕輕放在地上,呼吸微微急促,麵皮略略泛紅。他抱拳笑道:“俺的箭術不行,就隻有一把子牛力氣,倒是獻醜了。見笑!見笑!”

“哪兒的話!?”韓岡笑道:“趙兄弟以石鎖為劍,一套劍舞,讓我等大開眼界。若這也算是獻醜,天下又有幾人的武藝能見人?”

看過王舜臣、趙隆和李信的試手,王厚也是喜不自勝。三人的武藝都是一等一的出眾,為他生平所僅見。

王舜臣和趙隆已被王韶調到經略司中奔走,王舜臣因功升做三班差使,趙隆也委了殿侍,雖然兩人還未有品級,但距流內品官也沒多遠了,隻要稍立功勳,很快就能把他們抬舉上去。現在又添了一個李信,而且還是韓岡表兄,更是親近。日後父親王韶兵發河湟,有這三名虎將在側,再加上韓岡的智計謀略,當是又添了幾分成算!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9 02:40 PM

第28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二)

一番演武之後,韓岡領著一眾友人回家休息。不再是幾個月前的村口草廬,而是一座前後兩進的宅院,這是韓家的老宅。韓岡受了舉薦,王韶、吳衍和張守約三名舉主知他家中境況貧寒,便各自贈銀以助行色。韓岡並不客氣,很灑脫的收了,隻道了聲謝,絲毫沒有感激涕零的樣子。他的這種不為財帛所動的態度,反而讓王韶三人更加看重。拿著收到的銀錢,韓岡將家宅贖回,時隔半年之後,韓家重又搬回了熟悉的地方。

進了家門,幾人進去拜見過韓岡的父母——韓岡、王厚交情非同一般,有通家之好,王舜臣、趙隆也是一樣,韓阿李也不須回避他們——圍坐在韓岡的廂房內,韓雲娘上過茶後,端了盤果子零嘴,也退了出去。

“玉昆,你這家中還是少人服侍啊……”王厚打量著有些年頭的舊屋,造的還算堅固,就是顯得太寒酸,“令尊令堂身前不能沒人,一個小養娘怎麼照顧得來?你都是官人了,還是再收幾個仆役婢女跟前使喚才是。難道這些日子沒人來投效?”

“有!”韓岡點點頭,他現在跟範進中舉沒兩樣,多少人聽說他要做官了,趕上來送錢送物,還有的就是自己賣身為奴,想投到韓家裏聽候使喚。“不過小弟都給拒了。”投身官家為奴的,多是鄉裏的破落戶,這樣的人來投效,求得就是仗著身後大樹的樹蔭作威作福。韓岡怕還沒做官,就被一群惡仆毀了自己的名聲。

韓岡此舉坐實了他視錢財如糞土的名聲,但王厚覺得他做得過火了點,“玉昆,崖岸自高並非德行,和光同塵才是正理。送上門的田地都不要,本都是你自家的東西……”

“都典賣出去了,怎麼還會是我家的東西?”

王厚說的是李癩子的事。下龍灣村的裏正運氣的確很糟。前麵靠著陳舉提攜,好不容易用了過半家產從黃德用案中脫了罪,現在又被卷入了陳舉一案。盡管與陳舉關係疏遠,但隻要有點牽連,便少不得被州衙裏派出來的衙役敲打,李癩子家僅剩的一點家財又流水般的用了出去。

河灣菜田本是韓家之物,消息靈通的衙役沒一個人敢打主意。李癩子上門想把菜田還回來,求得韓岡高抬貴手,開口說句好話。隻是韓岡沒肯要:“何況因那幾畝田地死了多少人?土裏都透著血,如此不祥之物,拿回來也會貽害家人,小弟也不想要了。”

現在回想起來,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藉水河灣邊的區區三畝菜田。黃大瘤死不瞑目,而陳舉很快就要千刀萬剮。如果再加上末星部的近千帳的蕃民,因著三畝菜田,血流成河,人頭滾滾落地。仿佛一個浸透了血腥的黑色笑話。

“……說的也是,那塊地的確不吉利。這世上有錢哪裏買不到好地?等李癩子完蛋,就看哪個蠢貨會盤下來!”

“趕盡殺絕的事小弟做不出來,還請處道你幫忙在州衙裏說一聲,放李癩子一馬吧……”

王厚驚起:“玉昆!李癩子雖非罪魁,卻是禍首。一切事都是因他而起,你竟然還要饒過他?!東郭先生可做不得!”

“小弟已與家嚴家慈商議過了,都是鄉中鄰裏,並非陳舉之流,沒必要把他往絕路上趕。”韓岡神色間溫文淳厚,標準的秉持仁恕之道的正人君子模樣。

這些日子,李癩子天天求上門來,好話陪了不少,頭也磕了許多。

韓千六對那塊田地感情很深,又是老好人一個,便想收下地,讓兒子幫李癩子說句話。但韓阿李心中怨氣不解,根本不肯答應,地寧可不要,人絕不能饒,她罵著韓千六:“看你那點眼界!李癩子害得俺家差點家破人亡。如果沒三哥兒在外麵拚命,全家都死絕了,李癩子會到墳頭上哭一聲嗎?!過去典給他的地,就放在他家那裏,俺也不要他送回來。該是多少就是多少,俺們拿著大錢去贖,不占他一文錢便宜!”

而韓岡比他老子還好說話,卻是不要地,人也要放過去。他勸著父母:“李癩子也害不了人了。一條死狗,何必窮追猛打,傳出去對孩兒的名聲也不好。”

寬恕是強者的權力,如果韓岡在被人步步緊逼、性命攸關的時候,說什麼仁恕,那是完全是個笑話,陳舉、劉顯、李癩子之輩,多半會哈哈大笑一陣,把他當成白癡。但現在韓岡居高臨下,放過李癩子一馬,便是氣量如海的寬容。

對於一個儒生來說,名聲是最重要的,睚眥必報這個詞從來不是對個人品德的好修飾。世所言‘量小非君子,無度不丈夫’,過人的度量和不拘於舊怨的灑脫,對提高自己在世人眼中的評價很有好處。

最關鍵的一點,就是比起向寶這隻在陰暗處斂耳伏軀的大蟲來,李癩子根本連屁都不是,沒有任何害人的能力。既然留著他一條命,對自己毫無傷害、無傷大雅,還能向世人證明自己的寬容和大度,又何樂而不為?相反地,如果李癩子還擁有能傷人毒牙利爪,韓岡絕對會把他連皮帶骨一起拆散掉的。

韓岡籍此說服了父母,但他不想用這個理由來說服王厚。個人形象的樹立有著很深的技巧,在甘穀城中,韓岡已經表現出了過人的德行,現在他更需要要塑造的是自己的才智和謀略。

“陳舉有一個兒子脫逃在外,黃大瘤也有兩個兒子,他們現在都不知所蹤。雖然我不擔心他們能把我怎麼樣,但家中父母小弟怎麼能安心得下?總不能請王兄弟或是趙兄弟兩個日夜來守著吧?外兄也是要大用的,不可能守在家中不動。自來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不看著陳家餘孽被一網打盡,我怎麼也不能安心。”

“這跟李癩子有什麼關係?”趙隆茫然的問著,而王舜臣露出了深思的神情。

王厚替韓岡解釋:“李癩子是黃德用的姻親,又因為黃、陳兩案傾家蕩產,如果不饒他,他說不定會狗急跳牆……玉昆,你是不是這樣想的。”

王舜臣覺得難以置信:“陳緝那幾個賊逃囚的膽子應該沒這麼大吧?打三哥的主意,這是殺官造反啊……”

“早就是死罪了,就算殺官造反,還能在砍下首級之後,再弄活過來砍上第二次?他們沒什麼好怕的,一定會來!”韓岡很肯定。

還要多謝李信,他的這位二表哥從鳳翔府護送著韓家父母會秦州,在路上便發現了有人鬼鬼祟祟的在後跟蹤。不過他隻埋在心底,沒有說出來。一直到了與韓岡見麵後,才說給了韓岡一人聽。而黃大瘤兩個兒子的相貌特征,韓岡又怎麼會不了解?黃家兄弟既然跟蹤著從鳳翔府回來,他們在打什麼主意,不用想也知道。

“若不是為了對付陳家餘孽,我何必買回舊宅?田園生活雖好,但為官之後,必然要將家搬到城中。為何多此一舉?還不是為了要引出陳舉餘黨。城中人多,說不準哪裏就會捅出一把匕首,防都沒處防。但下龍灣村裏就不一樣了,鄉裏鄉親沒有不熟悉的,生麵孔根本進不了村,要想打探我家的消息,隻能靠著村裏的人……除了李癩子,陳緝又能依靠誰?”

韓岡的聲音沉穩中充滿自信,十分的有說服力。王厚信了八成,王舜臣和趙隆則根本不會去懷疑韓岡的判斷。至於李信,始終都是一種表情,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韓三官人……韓三官人……”從後門處,突然傳來小孩子的喚門聲。

李信過去開了門,帶進來的是李癩子才十三歲的小兒子李小六。一進廂房,就跪下來給在座的幾人磕了頭,起來後道:“俺爹有急事要俺帶話給官人:陳舉的二兒子陳緝,如今已經收買了一夥強人——頭領喚作過山風的便是——說是總共有一百多賊人,要向官人報殺父毀家之仇,時間就是今夜。現在逆賊黃二帶著一名嘍羅守在小人家裏,俺爹脫身不得,所以讓小人來急報官人。”

李癩子的么子年歲雖小,卻口齒伶俐,在場的幾人都聽清楚了。王舜臣、趙隆投向韓岡的眼神中有著三分驚訝七分崇拜,王厚也是驚詫莫名,韓岡的預言才出口就得到印證,哪能不讓他們震驚。

“一百多?”李信第一次開口,隻有短短三個字,聲音沙啞得像把銼刀。

韓岡搖頭,秦州道上哪可能有這等人數的強盜團夥,光靠打劫為生可養不活這麼多人:“四五十人都不可能。魏武帝下赤壁,還號稱八十萬呢。一百多……哼,秦州的哪夥強賊有這個數目?!最多二十人,再多,早就給剿了。”

“玉昆……賊人數目先擺一邊!”自相識以來,王厚不知多少次從韓岡身上收獲到驚訝,從為人,到眼光,再到能力,但以今天的廟算為最,他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你喚愚兄和王、趙兩位過來演武,難道是事先就已經算到了陳緝今夜會來?!”

韓岡笑而不答,事實就是最好的答案。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9 02:41 PM

第28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三)

夜色正明,一輪半月掛於樹梢之上。群星璀璨,北辰在北方群嶺山巔上閃耀,而最為明亮的天狼星,則高懸於天頂處。自古天狼主征伐,每逢秋冬,當天狼星出現於天穹正中,便是北方邊疆號角戰鼓齊齊響起的時候。在天狼的注視下,千百年來,漢家兒郎與北方遊牧民族之間有過多少征戰殺伐。在今夜寒風中,天狼高懸,平靜的小村內外都充滿了殺機。

冬夜冰寒,呼出的白氣轉眼便凝在了唇須上。潛伏在下龍灣村村外的樹林中已超過了兩個時辰,銳利如刀的夜風穿過林間,帶起鬼哭狼嚎一般的嘯叫。陳緝雖然用皮裘絲棉將自己包裹得像個粽子,耳朵和鼻子還是凍得生疼。手腳發木變僵,都已經感覺不到上下二十根指頭的存在。

黃家老大在陳緝的身後瑟瑟發抖,凍出的清水鼻涕都黏在上唇的胡須上,白花花的一片。他沒有陳緝那麼好的裝備,穿著的羊皮襖在滴水成冰的寒夜裏顯得太過單薄。他抱著膀子,用力跺著腳,踩著地上的樹枝劈裏啪啦響著。

陳緝凍得沒氣力去訓斥黃家老大,但一聲冷哼在他身側響起,帶著不快和怒意。黃大聞聲悚然而立,不敢再動彈一下,樹林中重又恢複了寂靜。

陳緝的身側,是一個中等個頭的幹瘦漢子,四十多歲的年紀,有著一張愁眉苦臉、滿是皺紋的老臉,半馱著背,顯得有些老邁。但他在穿過樹林的獵獵寒風中,竟紋絲不動,仿佛感覺不到半點寒意。方才他一聲冷哼,便讓黃大老老實實的靜聲肅立,這是過山風在秦鳳道上橫行無忌幾十年的積威。

在外側,陳緝招來的幫手,還有過山風的麾下嘍羅,高高低低近三十人,都在等待著最後的命令。

“過頭領。已經兩更天了。”陳緝焦急的催促著中年漢子,卻不敢用更強硬的口吻。

沒人知道過山風的真實姓名,就連他手下的了嘍羅據說也不清楚。陳緝也隻知道他身前這名黑瘦幹枯、長得很不起眼的漢子,身後跟著上百條冤魂。落草二十多年來,官府幾次三番要清剿,都無功而返。除此之外,便一無所知。

過山風望著半裏外的村莊,看不到半點燈火,夜色下,僅是一團模糊的黑影,的確沒有防備的樣子。“張兄弟,你仇人的家宅不會弄錯吧?可別帶錯了路。”

“絕不會錯!”陳緝給了肯定的答複,去聯絡李癩子的兩人已經回來了一個,並把好消息帶了回來。就是李癩子太膽小,死活不肯出門,不得不讓他女婿黃二盯著他。

“那好,張兄弟,我們走吧!”過山風收起了小心謹慎,帶著手下殺向夜色中的下龍灣。

陳緝點了點頭,跟著過山風一齊起步。他不敢讓自己的身份泄漏,遂化名姓張,連目標韓岡的底細也是糊弄了一番過去。凡事都講究個‘勢’字。樹倒猢猻散,陳家完蛋了,沒了陳家的勢力做後盾,他也不過是個繪影海捕的逃囚。真的暴露了身份,過山風難道還沒有黑吃黑的膽子?過山風這個綽號,得的不是沒有來由。

……………………

“李癩子家的兩個賊人,剛剛走了一個,就剩一個了,李二哥正在盯著他。”二更天的時候,王舜臣趕回來報信。他和李信方才受命護送著李癩子的么子回家,韓岡不會輕易相信一個曾經的仇人,王舜臣和李信送人回家是幌子,真正的任務是確認消息的真偽。

“王兄弟,你再去李癩子家,知會二哥把那個賊人殺了。李癩子既然投了我,我便要保著他的命,別讓人傷了他。”王舜臣匆匆的又走了,下龍灣村並不大,李癩子的新家離著韓家又不遠,來來去去都很方便。

韓岡和王厚站在門外,雖然風很冷,但即將到來的戰鬥讓兩個年輕人熱血沸騰。韓岡壓低聲音,在戰鬥開始前,他不想驚動父母:“看來賊人很快就要到了!這些賊子必須一網打盡,否則日後卷土重來,又是麻煩的事。”

王厚沒有任何上陣的經驗,他看著指揮若定的韓岡,有著一絲羨慕,“玉昆……可有良策?”

“良策算不上,不過是引進來關門打狗。”

秦州的村子都是有邊牆的,下龍灣也不例外。雖然不算牢固,也不高峻,僅有六尺出頭,身手好一點的輕輕鬆鬆就能翻過去。可村中有許多房舍是以邊牆為家中茅房或院落的牆壁。這就決定了賊人想要逃出村,就隻有幾條大路可選,不然就必須先衝入人家,才能逃出去。

‘一旦他們這麼做,就會陷入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之中。’

王舜臣、趙隆和李信三人,萬人敵也許還稱不上,但都是以一當百的高手。不過實際戰鬥和演武不同,敵人水平也不差,夜中廝殺,說不準就會出些意外。韓岡哪能舍得,當然得為他們多拉些幫手,“這裏是關西,關西男兒豈會甘受賊寇擺布?隻要有人挺身而出,便能號召起全村老少群起而攻!”即便不能指望村民動手,也可以利用他們分散賊人的注意力。

……………………

陳緝和過山風一夥沒有任何阻礙的潛入了村中,都是做慣了盜賊,穿過被打開的村寨圍牆大門,連看門狗都沒有驚動。順著打聽明白的道路,摸向韓家的宅院。一切順利的超乎想象,正當陳緝以為勝利在即,馬上就能手刃仇讎的時候,一聲大吼,劃破了冬夜的寧靜,也打碎了他的幻想。

“有賊入村!各家謹守門戶!”

隨著韓岡一聲吼,村中的幾十條看門狗各自狂吠起來,一盞盞燈亮了,人聲動蕩,從村中的各家各戶傳出。

陳緝臉色劇變,難道是哪裏走漏了風聲。經曆豐富的過山風仍保持著鎮定,在他二十多年劫掠生涯中,失了風的經曆從來不少:“快!衝過去,砍了人就走!”

一人這時從路口岔道上轉了出來,矮小卻寬厚的身影堵在前方。月光沒能照出他的麵容,神情都隱藏在黑暗中,隻能看見一支搭在長弓上的箭頭,閃爍著月色清輝。

“此路不通。”略顯低沉的聲音,有著沉甸甸的壓迫感。

過山風哈哈大笑,惡聲道:“就憑你一張弓,也敢堵著爺爺的路?!”

跟著過山風的都是落草幾年乃至十幾年的悍匪,劫掠地方都已記不清多少回多少次,殺起人來如殺雞屠狗一般毫不在意。隴城縣的幾任知縣都在他們身上吃過苦頭,還重傷過一個縣尉,死傷了不少衙役土兵,何況區區一人?!

隻有十多步的距離,箭術再好,又能射到幾個?村裏道路眾多,在狹窄的村道上,弓箭根本施展不開。所以過山風今夜率人入村,都是人手兩把長短兵,根本沒帶著累贅礙事的長弓箭囊。

“殺了他!”過山風一聲令下,一群嘍羅應聲上前。都是習慣廝殺的老手,前衝時身形放低,左手護住麵門,持刀的右手擋在心口,就算手臂上中個一兩箭,也死了不了人。

嗡的一聲響,弓弦動了,但這弦聲卻長得過分,餘音不絕於耳。陳緝聽在耳中,覺著有些恍惚,這是一箭?很快他便知道了——不是一箭,是七箭!

急速顫動的弓弦仿佛變成的虛幻,連綿不絕的嗡嗡弦鳴中,一支支長箭激射而出。十幾步的距離不過衝到一半,最前麵的七個嘍羅便全數栽倒,各自捂著小腹在地上慘叫翻滾。射不到頭,射不到胸,能射的要害就隻剩下小腹了。王舜臣減少了連珠箭的數目,卻讓準頭翻倍的提高,七箭無一落空,讓跟在後麵的賊寇不敢再上前。

“你是何人?”過山風又驚又怒。這等高手秦鳳路中也沒幾人,怎麼會平地裏冒出來?

“王舜臣!”一聲尖叫從過山風身後傳來。王舜臣的連珠箭術早有盛名,陳緝不認識王舜臣的人,卻聽說過他的箭。韓岡身邊的神箭手還會有誰?隻有王舜臣!

“是陳緝吧?……”王舜臣悠悠然問著,雙手一動,又是一支長箭出現在弓臂上。一輪速射,王舜臣的手臂也有些酸麻,暫時還射不出第二輪,但方才他造成的殺傷,讓眼前的敵人不敢輕舉妄動。

“中!!!”

狂野的吼叫卷起一陣烈風,兩具石鎖從王舜臣兩側呼嘯而過,飛向擁在一起的賊人。兩名悍匪躲避不及,被正正撞在了胸口。驚心動魄的骨骼碎裂聲中,兩團血霧噴薄而出,兩個人一起嗖的倒飛出去。肋骨成了碎片,胸口完全癟了下去,還在空中的時候,心肺都被震碎的他們就已經成了屍體。連著撞倒了身後的幾名同伴,砰砰兩聲落在地上,不再動彈。

趙隆高壯如熊的身影自黑暗中浮現,出現在王舜臣的身邊。甩出兩具石鎖後,拿在他手上的是兩支亮晶晶的六棱熟銅簡。酒盞粗細,比普通的鐵簡重上一倍還多,被緊緊地攥在手中。趙隆輕輕轉了轉手腕,便是一陣凶惡的破風聲。

眼前隻有兩人,而手下還有近二十個,該怎麼辦?

陳緝一瞬間作出了決定——逃!

他轉身便逃!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9 03:01 PM

第28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四)

趙隆和王舜臣都是在秦州城出了名的猛人。但不是親眼看見,陳緝怎麼也想不到,兩人的武技竟然可怕這樣的地步。才一接陣,辛辛苦苦找來的幫手瞬間就給他們殺了三分之一去,那可是橫行秦州十幾年的過山風的手下啊!有這樣的兩人守在韓岡身邊,何談報仇雪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陳緝當機立斷,而他的手下在黃家老大的帶領下,緊追身後,一陣狼奔豕突。陳緝跑了兩步,突然橫裏閃進一條巷道中。幸虧躲避得快,他剛剛閃身,一道流光就擦著他的耳尖飛過。尖嘯聲刺痛了陳緝的耳膜,而身後一聲接一聲的淒厲慘叫,讓他根本不敢回顧。

竟然還有一人!

陳緝肝膽俱寒,聽著身後接連不斷的慘叫聲,不知名的那人廝殺起來,竟然不比王舜臣和趙隆稍差。韓岡一個剛當上官的措大,哪兒來的那麼多高手聽他驅使?!身邊跟著這些個與護翼天子的班直侍衛,都不相上下的好漢,韓岡所在下龍灣就跟龍潭虎穴一般,早知如此,他陳緝怎麼會自投死路!

陳緝心中大恨,情報上的失誤,讓他隻能像條狗一樣的夾尾而逃!

陳緝逃了,陳緝的手下也逃了,可過山風還猶豫在上前拚命和逃跑的兩難選擇間。

錚錚弦鳴,又是兩箭從後麵的黑暗處射了出來。過山風吐氣開聲,腰刀用力一蕩,格開了箭矢。身子卻猛地一震,一支突如其來的長箭已經穿進了他的腰間。過山風一聲怒吼,腰刀甩手砸向王舜臣和趙隆,自己捂著創口,轉向另外一條路,向村口逃去。

“是誰的箭?”王厚垂手執弓,扭頭問著韓岡。過山風中箭,而箭矢是他們兩人同時射出,王厚沒看清那一箭是誰的功勞。

韓岡歎了口氣:“是王兄弟的。”他和王厚射出的兩箭都被過山風格飛了,命中的一箭,是王舜臣射出來的。比起王舜臣,他和王厚的箭術還是差得太遠。

‘王舜臣?!’王厚心中暗驚,他根本就沒看到王舜臣動過手臂!

頭領跑了,殘存的賊寇跟著一起逃竄。韓岡又是一聲大喝:“快追!莫要讓幾個小賊逃了!”

各家院門被打開,幾個膽大的村人拿著家用的獵弓和長矛探出頭來。賊人在哪?區區幾個小賊,關西漢子可不會放在心上。

……………………

獵物低著頭拚命的奔逃,獵手緊緊追在身後,這是陳緝最喜歡的狩獵運動。每到秋冬,他都會帶著養在莊上的幾條羅江犬,去山裏狩獵,兔子,麂子還有山雞,運氣好時,還能撞上了冬眠的熊窩,扒下熊皮做件大衣。而更讓他興奮的遊戲,是用得罪陳家的活人扮演的獵物,提著兩條腿的獵物首級,讓陳緝有著百戰功成的成就感。

但今夜是陳緝第一次扮演著獵物的角色,驚慌失措得仿佛一隻被十幾條獵狗一起追逐的兔子。他終於體會到被追逐著的獵物心中那股絕望,完全沒有希望和前路的深沉黑暗。

追逐聲越來越響,陳緝奔逃中回頭一望,身後火炬熊熊,幾十道閃耀的火頭映得雪地一片紅光。自己孤伶伶跑在一片雪白的土地上,帶出來的十幾個手下,還有過山風一夥,都不見了蹤影,隻有黃家老大緊緊跟在身後。

怎麼會這樣?!

李癩子也是今天午後才得到消息,韓岡怎麼會事先找來王舜臣和趙隆?難道他能掐會算不成?陳緝一邊跑,一邊胡思亂想。

對了!他隻要能逃到村子東北的樹林中就安全了,夜裏不會有人敢追入林中!等到了白天,他早就能遠走高飛。日後再聚集人手,來報今日之仇……

一聲暴喝聲震四野,若有若無的尖嘯滑入耳內。陳緝還沉浸在日後複仇的幻想,沒反應過來,一聲死前的嘶喊聲便在身後響起。他膽戰心驚的側頭回望,一直緊跟著自己的黃大已撲到在地,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生息。背上一根短矛如戰旗般驕傲的豎著,凜凜的向四周散發著殺氣。

比凜冽的夜風還要冷上千百倍的冰寒從腳心直通頭頂,把陳緝的五髒六腑一齊凍結。差一點的弓都射不到的距離上,用手拋出的標槍竟然能一擊斃敵,這是何等的神技!

逃!逃!逃!

陳緝不敢再回頭,用力邁開已無知覺的雙腿,拚命的向前方逃去。他已經無法再去考慮逃路的方向,恐懼完全控製了他的心髒。心底隻剩一個念頭,那就是逃!

乾坤一擲,便將近五十步外地逃敵紮死在地上,跟著從村中殺出來的鄉民一陣驚呼讚歎,但李信依然麵無表情。他看著陳緝獨自奔逃的背影,沒有再追上前。

一陣狂風掠起,紮在李信頭上的英雄巾在風中狂飛亂舞。趙隆騎著他那匹老馬從李信身邊一衝而過。馬頸之下,一團黑影搖晃著,一股濃烈的腥氣散入風中。李信動了動鼻子,這是他熟悉的味道——是被熟銅簡敲碎了天靈蓋後流出的腦漿,再混著血水的味道。

‘是過山風?’

李信猜測著。能讓趙隆緊緊拴在身邊的,隻有陳緝和過山風兩人的首級,黃家兄弟都不夠資格。何況黃家老大躺在前麵,而黃家老二又是在李癩子家被他解決的。黃二本是李家的女婿,卻給老丈人賣給了韓岡,李信方才一槍紮死他的時候,黃二眼中都是茫然不解。

雪夜奔馬,其實再危險不過。隱藏在雪地下的坑洞,就是一個個陷阱。漫無止境的雪原上,不知隱藏了多少殺機。一不小心,便會折斷馬蹄,順便摔斷騎手的脖子。但趙隆全不在意,他**的那匹老馬仿佛有著透視雪地之下的魔力,在奔馳中時不時的跳起又落下,避開一個個隱蔽陷阱。

馬背顛簸得如同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可騎在馬上的趙隆,就隻用雙腿夾著馬腹,便穩穩的釘在馬鞍上。他雙手緊握銅簡,雙眼如鷹隼般銳利,毫不猶豫地追逐著陳緝的身影。

越追越近……

越追越近……

陳緝還在不停的跑著,身上的每一分氣力都送到雙腿,沉重的皮裘外套被他一件件丟棄,沒了這些禦寒的衣物,他就算能逃進樹林,寒風會代替追兵,讓他一樣逃不過死亡的追襲。隻是陳緝已經考慮不了任何事情,頭腦中的隻剩一個逃。

但趙隆已追到了身邊,他無意把功勞丟給上天。雄壯的身子踩著馬鐙站起,搖搖晃晃,仿佛一頭熊與老馬在表演馬戲。搖搖晃晃的身子沒有影響趙隆的動作,他瞄準陳緝的肩膀,用力揮下了銅簡……

韓岡站在家門口,他的父母驚醒後又被他勸入家中,由韓雲娘陪著,依然有些坐臥不寧。王舜臣守在韓岡身側,幾十個被驚起的村民聚在左右,立了功勞的李癩子在韓岡麵前點頭哈腰,謙卑的笑著。而家門前的道路上,整整齊齊擺著十幾具屍體,王厚蹲著那裏點驗著數目。

大局已定。

不費吹灰之力。

比預計的更為順利。

李信回來了,帶回了黃大屍體。趙隆也回來了,他的鞍前橫架著半死不活的陳緝。

“恭喜玉昆!”王厚站起來向韓岡拱手稱賀,“賊首皆已擒斬。陳緝、黃家兄弟都在此處,陳舉的餘黨全都完了。再加上過山風這個添頭,都是玉昆你運籌帷幄之功啊!”

“豈是我一人之功。”韓岡笑著謙虛,“沒有眾家兄弟奮命,我也不過是個紙上談兵的措大罷了。”

“玉昆莫自謙。若無你提前找了我們幾個過來,又哪有今夜的痛快!?”

韓岡淡淡一笑,又謙虛了幾句,但王厚說的並沒有錯,正確的情報決定了戰局的成敗,這的確是他的功勞。

雖然韓岡猜不到陳緝行動的準確時間,但陳家老四這幾天就要從鳳翔府押來,他不信陳緝會放著親兄弟不救。又想殺自己,又想救兄弟,那麼時間安排就要大費思量。考慮到兩件事的難易程度,比起可能造成大量人員損失的劫囚,還是把更容易的誅殺仇人放在前麵更合適。

還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因素,秦州是西北邊境,而鳳翔府在秦州的東麵。先殺韓岡,再去劫囚,可以順勢向東,逃亡內地。但先去劫囚,再殺韓岡,即便成功,當所有通往內地的道路都被封鎖,到時往哪裏逃?西北的蕃部?那是找死。向南去蜀中?冬天翻越積雪的秦嶺更是找死。難道還能留在秦州?

韓岡相信陳舉的兒子不是蠢人,當能算到這一步。所以陳緝如果要動手,也隻會在這兩天。一方早有準備,一方卻是自說自話,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有著現在這樣的結局,又有什麼好驚奇?

從近兩個月前的飛將廟中一場鬧劇開始,一連串的風波終於有了了局,最後的一點餘波在這裏已經平息,韓岡仰望天空,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白色的氣息帶著積壓在心底的一切不安和憂慮,在夜空散去……

五日後,陳舉謀叛之案定罪。主犯陳舉淩遲於市,其二子陳緝、陳絡並斬,妻女悉沒於官,從犯劉顯以下或斬或絞或流,無一人得脫。一日之間,菜市口上,處決竟達十一人之多。刑求之多,株連之廣,秦州五十年來,以此案為最。

當日,李師中親自監刑,王韶列坐,秦州城中的大小官員幾乎都到齊了。刑台周圍人山人海,如同社日一般熱鬧。

隨著李師中一聲令下,兒孫盡數被擒,失去了所有希望的陳舉,如條死狗一般被拖到了架子上,頓時掀起了一陣聲浪。

可導演了這一切的韓岡,卻安坐在普救寺的廂房中,喧騰透窗而來,卻也壓不住琅琅書聲:“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9 07:18 PM

第29章 君意開疆雪舊恥(上)

東京開封。

已近年終,開封府剛剛下過一場大雪。城中厚厚的積雪,昭示著明年的豐收,給了苦於今年南方旱災的君臣們一點安慰。隻是東京城內街巷上的積雪並不能久留,很快就開封府組織人力被清掃一空,不會阻礙行人。尤其是從皇城南麵正門宣德門一直向南延伸到州橋的禦街,寬達兩百步,根本就是一座廣場,卻早已看不到半點殘雪。

北宋開封的皇宮,論麵積並不算大,至少遠遜於隋唐時西京長安的大明宮。朱溫在開封立都時,汴州早已為勝地,人煙輻輳,戶口已愈十萬,根本沒有大興土木的空間,隻得把原來的節度使衙門改了改,住了進去。而五代各朝,都是紛紛而興,紛紛而敗,沒有時間和財富在皇宮上下功夫。等到宋代周興,太祖趙匡胤勉強將皇城整修了一番,而太宗趙光義登基後,想著擴建皇宮,卻因附近的民家反對而作罷。

不過宮室再簡省狹促,也不會在門麵上省工料。宣德門為皇城正門,高近十丈,有五門橫列,‘門皆金釘朱漆,壁皆磚石間甃,鐫鏤龍鳳飛雲之狀。莫非雕甍畫楝,峻桷層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朶樓,朱欄彩檻’,與其說是座城門,不如說是棟修造精美的樓宇,故而也稱為宣德樓。宣德門兩側又有兩座副門,名為左掖門,右掖門,形製比宣德門稍小一些。

宣德門後,是一片麵積可容萬人的廣場,廣場之後的巨型殿宇便是開封皇城的主殿——大慶殿。大慶殿位於皇城中軸線上,是皇城中最為雄偉壯麗的建築。但大慶殿隻有正旦、冬至的大朝會,或與之同級的朝廷大典才會啟用。如今日的朔望朝參,則隻啟用大慶殿西側的文德殿。

四更剛至,天色仍是黑沉,冬夜的寒風依舊刺骨,可皇城前的禦街上已經熱鬧起來。這一天是熙寧二年閏十一月十五,乃是朔望大朝參之日,僅比正旦、冬至的大朝會低上一等。在京的所有正八品以上、有朝參之權的文武官員,都紛紛踏足禦街上,前往皇城參加朝會。禦街上的官員,有身著金紫,隨從多達百人的宰相、親王,也有單身獨騎的青袍、綠袍小臣。即便不算隨從,隻論官身,熙熙攘攘也足有四五百人之多。

因為朝會起得如此之早,走在禦街上的官員隨從們大半都是肚裏空空。並非他們出來前廚中不開火,而是因為就在禦街兩側,各有一條千步長廊,號為禦廊。禦廊之中,就有許多攤位做著早點生意,水飯、爊肉、幹脯、肚肺、赤白腰子,南北餐飲琳琅滿目,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根本不需要將家中的廚娘或是渾家喚起。以禦街的寬度,並不會因為長廊中多了些攤販而擁堵。

當官員們在禦廊中吃飽喝足,陸續抵達皇城腳下後,都紛紛下馬。宣德門五道城門,正門慣常緊閉,當天子出巡或是朝堂大典時才會開放。官員們皆是下馬從宣德正門邊的副門入宮。宰執官們同樣走宣德旁門,不過卻能獨騎昂然自入。宰執身負軍國之重,得享殊禮,可以直入皇城,在第二道門處方才下馬。

又是一隊浩浩蕩蕩的騎隊抵達宣德門前,八十多人的隊伍比起百多人的宰相隨班要單薄一點,卻已遠遠超過其他文武官員,這是執政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八十多人以兩名腰係金帶的朱衣吏為引導,張起宰執才有的青涼傘,簇擁著一名身著紫色方心曲領公服,腰佩金魚袋的中年文官,直抵皇城前。

一見其人騎馬而至,猶在皇城外的官員們,紛紛避道行禮。比起見到方才入宮的宰相陳升之,還要恭敬上數倍。卻是如今最得天子寵信,有扭轉國家頹勢、一洗百年積弊之心的參知政事王安石到了。

王安石騎在一匹普普通通的騸馬之上,所穿公服上的紫色已經被洗淡了許多。他肩寬體闊,身材高壯如牛,隻是麵色黧黑,仿佛多少年沒有好好洗過。曾有人說他和同樣身材高大的文彥博,是牛形人能負重致遠,乃堪為宰執之相,但如今擔任樞密使的文彥博和王安石卻是水火不容,如同死敵。

在宣德門處,王安石沒有多做停留,馭馬直入皇城之中。他和文武百官從宣德門進入皇城,正麵的是大慶殿的廣場。轉向左經過一道分割宮城中部和西部的橫門,抵達文德門前。王安石至此方才下馬,徐步走進文德門中。

文德門後,是一條百步長的禦道,直通文德殿。禦道兩側,先是鍾樓、鼓樓一東一西隔路對峙。鍾鼓樓之後,隔著禦道又是兩條長廊式的宮舍,名為東西上閣門。文武百官穿過文德門後,並不是直入殿中,而是要按照文武分東西兩班,在東西上閣門處列隊,等待上朝。

王安石到得已經算是遲了,需要參加朝會的文武官員已經到了大半,兩間閣門中站滿了人,卻是鴉雀無聲,呼吸可聞。誰也不敢亂說亂動,宰相亦是如此。禦史和閣門使們就在邊上盯著,若有大聲喧嘩,或是站錯班次,不是當即被喝斥,就是朝會結束後,被彈劾砸到頭上。

王安石默不作聲的從後向前走,東班的官員各自躬身退避,為他讓出路來。王安石腳步不停,隻在翰林學士班稍稍一頓,不知為何,六名翰林學士隻到了五人,過去的老朋友、如今的死對頭司馬光卻不見蹤影,不知又是因反對何事而稱病不朝。

想到司馬光,王安石心中暗暗一歎。隨著新法逐步頒行,均輸法,青苗法、農田水利條約一項項出台,司馬光、呂公著、滕甫,這些老朋友們也是一個個跟自己分道揚鑣,甚至鼓動朝論清議橫加反對。原本支持變法的,現在也因清議而沉默下去。

難道他們不知道國計如何艱難?!

太祖太宗的積累,在真宗皇帝迎天書,封泰山,大建上清感應宮的過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仁宗即位後,好不容易有了點積蓄,卻又由於黨項叛亂立國,而砸進了陝西邊陲的那個永遠都填不滿的無底洞裏。國庫至此已是勉強支應,但仁宗皇帝大行後四年,英宗又跟著駕崩,兩次國喪的耗費終於將國庫的最後一塊遮羞布都扯了下來。

對此司馬光給出的辦法是什麼?減少依例賜給參與國喪的臣子的封賞。

好高明的策略!

一千五百萬貫的虧空,終於能省下幾十萬來了!

義正辭嚴的說著君子不言利,也不見他們辭了俸祿,捐了身家。如果所有的文臣都來個君子不言利,每年千萬貫的虧空說不定真的能填起來。

但這可能嗎?!

司馬光敢這麼提議嗎?!

冗兵、冗官、冗費,這三冗是大宋財計步履維艱的主因。其中朝廷養起的百萬大軍,吞吃掉了財政支出的八成。其戰鬥力,也許還不如開國時,太祖皇帝麾下南征北討的十萬禁軍。

為了減去龐大的軍費開支,仁宗朝的宰相龐藉曾經主持過裁軍八萬的艱巨任務。他下了軍令狀,若有被裁士卒因此而叛亂,甘受死罪。但視龐藉如父的司馬光,卻從來沒有膽量說一句裁軍省費的話來,隻是要天子節省再節省。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王安石早看透了這些清流。

越過一眾翰林學士,他繼續向前,一直走到隊列的最前端。站進東班中自己的位置,王安石手持笏板,閉目不言,等待朝會的開始。如今在他的前麵,隻剩下最後的兩名宰相,再上一步,便是位極人臣。

王安石沒有等待多久,參加朝會的官員絕大多數都已到齊,上朝時間也到了。東上閣門使和西上閣門使計點過人數,作為監察朝臣禮儀的台官,禦史中丞呂公著便領著兩位殿中侍禦史當先入殿。

他們與宰執班擦身而過,目不斜視,唯獨呂公著瞥了王安石一眼,閃過一絲厭憎。他的禦史中丞之位甚至可以說是因王安石而來,但呂公著卻一點也不高興。因為王安石並非善意,其目的不過是想將他時任樞密使的兄長呂公弼趕出京城。

呂公弼身為樞密使,執掌朝中軍政,最喜歡說的話就是鎮之以靜,以和為貴,對王安石拓邊西北的政策大加反對。與另一位樞密使文彥博一搭一唱,甚至差點將好不容易才奪到手的綏德城還給西夏人去。後為邊帥反對,其事不果,便把奪取綏德的種諤貶到隨州安置來安撫西夏。王安石難以容忍兩塊巨大的絆腳石繼續擋在前路上,否則接下去他對軍製、馬製進行改革的將兵法、保馬法必然會受到掣肘。

文彥博資曆太老,一時難以動搖,而呂公弼雖為前朝權相呂夷簡長子,但底蘊比已位列執政幾十年的文彥博差得老遠,何況他還有個做翰林學士的弟弟呂公著。所以就在不久前,呂公著他便被舉薦為禦史中丞,開始領導朝中的台諫係統。

本朝為防臣子弄權,把持朝政,宰執官和台諫中,通常不會有兄弟父子或是近親存在。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在位日久的一人必然要上書辭位,外放為官,從無例外。若是有人想賴著不走,禦史們就有事做了,有時候甚至連姻親同時出現在兩府、台諫之中,都會受到禦史們的彈章攻擊。這是個不成文的慣例,很少有人敢違反,呂公著既為禦史中丞,自身豈能不正,所以他大哥呂公弼在樞密院的日子也不會有多長了。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9 07:19 PM

第29章 君意開疆雪舊恥(中)

呂公著陰著臉走進文德殿中,文德殿又稱外朝,比起主殿大慶殿形製略小,可麵積也足以容納千人以上。殿門之後,略偏東南點的地方擺著一張交椅,那是禦史中丞的位子。依本朝禮製,參加朝參的文武眾臣中,唯有其一人可坐,取得是獨坐之義。漢代朝臣有三獨坐——尚書令、司隸校尉、禦史中丞——如今千年流傳下來,也隻剩禦史中丞一人。

呂公著站在交椅前,兩名殿中侍禦史則分立在殿中的兩處角落裏。三人站定,淨鞭鳴響,就在殿堂邊緣,樂工們開始吹笙敲鍾,奏著讚美聖君賢臣的韶樂,閣門吏則合著樂聲高聲唱著班次。兩名宰相曾公亮、陳升之手持笏板,領著眾臣依唱名、按班次陸續進入殿中,在台陛下站定。

淨鞭再次響過,殿後有了動靜。先是兩名起居舍人走出來,他們是記錄天子言行的侍從官,一東一西站到了殿內兩角。繼而是一班手持扇、劍等禮器的黃門宦官。等黃門站好位置,聖樂曲調突然猛然高起,迎接天子出場。

二十出頭的趙頊從殿後徐步走出,身穿赭黃袍,頭戴平腳襆頭,為天子常朝之服。青年皇帝臉色顯得蒼白了些,相貌以宋人的審美觀念,算得上是俊秀,唇角留了髭須,多了些穩重,就是身形太過單薄,不是福壽之相。

天子就坐,群臣跪拜。

一切都是前一次的重複,下一次也不會有任何區別。趙頊坐在禦座上,無聊的等著月月都要重複的朝會儀式早點結束。

國計是他關心的,戰事也是他關心的,唯獨這套繁瑣的儀式是他所不關心的。

均輸法到底會不會影響到百姓的生計?青苗貸推行準備的情況如何?農田利害條約剛剛實施,其中會不會有什麼差錯?

西北綏德城的戰局穩定下來了沒有?聚集涇原路的西賊退還是沒退?攻打秦鳳路甘穀城的西賊有沒有卷土重來?

還有王韶,說是要開邊河湟,可他這一年什麼動作都沒有,現在到了年底了,突然上了份薦書過來,又是什麼意思?

一心想做中興之君的趙頊日日憂心著政事。家國多蹇,大宋自立國以來,便遠不如漢唐強勢。北方契丹虎視中原,屢屢南侵,太宗皇帝兩次北伐皆告慘敗,最後還死於高梁河邊留下的箭瘡。

到了仁宗時,契丹被每年五十萬銀絹的歲幣喂飽,看似天下太平,但西賊元昊又舉起了叛旗。三次大戰皆慘敗,最後讓西賊在靈武立國。仁宗朝的名臣們給出的辦法是什麼?用二十萬銀絹買回西賊一個口頭上的臣服!

君辱臣死,可他堂堂華夏天子卻要跟北方的蠻夷稱兄道弟,把民脂民膏送給永不滿足的西賊,他的臣子對此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說是用區區財貨,以使生民免於塗炭之苦,乃是聖君所為。

趙頊冷笑起來。不愧都是進士出身,總有是話說!如果他們手上跟嘴上一樣有才,早早將二賊剿滅,生民又怎會塗炭?!

仁宗能忍,英宗能忍,但他趙頊忍不得。韓琦老了,富弼老了,文彥博也老了,仁宗朝留下的名臣都已經毫無銳氣,隻知道要他二十年不談兵事,卻讓他獨自忍受噬心的恥辱。

還好有個王安石。

現在朝中彈劾王安石的朝臣很多,甚至有許多早前還是稱讚並舉薦過王安石的,比如富弼,比如呂公著。能有一人能像王安石那樣給出一個富國強兵的方略的嗎?

沒有!司馬光沒有!文彥博也沒有!

趙頊低頭望著文德殿中,如神道石像那般站得齊齊整整的文武兩班。要實現他的理想,滿朝文武,卻隻有一個王安石。

朝會儀式依舊按部就班的進行著。幾個被調入京中的朝官出來謝恩,幾個須告老的官員出來陛辭。沒有任何意外和驚喜,朝會就這麼結束。百官自高至低卷班而出,到了文德門外,各自返回公廳,隻有兩府宰執,主管財計的三司使,以及內製翰林學士和外製中書舍人中,帶了知製誥頭銜的兩製官留了下來,向皇城後部的崇政殿走去。

朔望大朝會,僅是禮儀性質的朝會,四五百人聚於外朝文德殿中,又能討論起什麼政事?真正處理國家政務的地方,是平日裏隻有宰執和一些重要朝臣參加,舉行常起居的內朝垂拱殿,以及朝會結束後,天子‘閱事之所’的崇政殿。

今日是朔望大朝參的日子,故而沒有常起居,結束了朝會,趙頊直接到崇政殿處理政務。有兩府與會,將需要天子批準的朝事一一上報。而其中,最為趙頊關心的便是西北的戰局。以綏德為核心的橫山攻勢,以秦鳳為後盾的河湟辟土,關係到日後伐夏的得失成敗,絕不容有失。

位於鄜延路的綏德城戰事已經平息,黨項人曾經想利用幾座廢棄的舊寨換回綏德的計謀也宣告失敗,橫山地區的戰局如今正向大宋一方傾斜,隻要綏德城能穩守,日後便可步步為營,並吞整個橫山地區。橫山一失,西夏東南屏障頓毀,連重要的募兵地也將失去,自此瀚海天險便會為西夏和大宋所共有,就像失去了淮河流域、長江天險便不足為憑的南方偏安政權一樣岌岌可危。

在西夏秉政的梁太後及其擔任宰相的兄長梁乙埋,對此看得也很清楚。便學著大宋的做法,在綏德城北開始修築寨堡,而且一修便是八座!妄圖用一個寨堡群,來抵消宋軍在綏德地區逐漸把握在手的戰略優勢。

趙頊對此很是憂心,不但加緊向鄜延路運*糧,甚至將如今國中僅有的幾名能征慣戰的宿將中的一人——郭逵,調到了鄜延路,任延州【今延安】知州兼鄜延路經略安撫使,全麵主持綏德城事務。郭逵曾任同簽書樞密院事,近幾十年來,除了狄青曾任了一次樞密使外,這已是武將能達到的最高位置,也算是有過擔任執政的資曆。將郭逵調職鄜延,趙頊對綏德城的重視由此可見。

趙頊關注著陝西局勢,他不問樞密使文彥博和呂公弼;不問宰相曾公亮和陳升之,而是直接向王安石詢問:“王卿,鄜延路和綏德城處可有新的奏報?”

王安石出班回道:“郭逵宿將,其人在一日,鄜延安一日,陛下並不必太過憂心。”

趙頊豈能不憂心,鄜延路走馬承受傳回來的密報讓他憂思難解。走馬承受是天子外派的耳目,大多數都是由宦官出任,也有的是從天子身邊的班直挑選,他們密報的可信度,在趙頊看來要高於地方官們的奏折:“但郭逵與種諤不和。種諤如今剛剛自隨州起複,郭逵便對人說其是狂生,徒以家世用之,必誤大事。將帥不和,如何用兵?”

“郭逵年已老,行事求穩。種諤正當年,鋒銳正盛。兩人行事參差,自難相和,郭逵不喜種諤,乃人之常情。陛下不須憂慮。”

鄜延路將帥之爭,王安石毫不猶豫地站在種諤一邊。郭逵並不差,但打開綏德局麵的人是種諤,其人有勇有謀,其父種世衡又在鄜延路威信遠布。王安石他深信,假以時日,為大宋開疆辟土、討滅西賊的,不是郭逵這班銳氣褪盡的老將,而是如種諤一樣的新銳。

“陛下,郭逵向以知人著稱。當初葛懷敏虛名遠傳,無人不讚,唯郭逵言其‘喜功徼幸,徒勇無謀’,後果有定川寨之敗。其論人成敗,自有其理,不當視之以武夫挾怨。”王安石既然支持了種諤,樞密使文彥博自然要支持郭逵。盡管郭逵反對他退還綏德的提議,還戳穿了西夏意圖用塞門等幾個廢棄的舊寨交換綏德的陰謀,讓文樞密大丟臉麵,但為了打擊支持種諤的王安石,也顧不了那麼多。

文彥博說得似乎有理,趙頊又轉頭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反駁道:“郭逵當年在延州時,因忠義社與內附羌人爭鬥致死之事,與種世衡有過齟齬。豈可謂之無舊怨?”

“竟有此事……”趙頊還是第一次聽說,沉吟了一下,向王安石征求意見:“王卿,以你之見,是否當把種諤調去他路?”

王安石搖頭:“郭逵老成持重,雖有舊怨,亦當止於言辭,不至因私害公。郭逵前次洞悉西賊奸謀,諫阻以綏德換回塞門、安遠二廢寨,樞密院至今尚未定下封賞。以臣愚見,不若陛下親下手詔褒獎,再遣一內臣以封賞之名前往延州,暗中加以訓誡,自當無事。”

王安石一番話連打帶敲,將樞密院的兩次失誤拽了出來,堵得文彥博無話可說,反對不是,同意更不是。而趙頊尚年輕,登基不過三年,也看不破兩名重臣之間的暗流洶湧,隻覺得王安石的處理辦法顧及了老將郭逵的顏麵,又能讓其警醒,的確可行,頷首道:“便依王卿之言。”

ps:橫山開拓和拓邊河湟,同是熙寧初年宋人在陝西的戰略規劃,聚集在同一個區域的不同戰略,互相之間影響很深,也是必要的背景描寫。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19 07:19 PM

第29章 君意開疆雪舊恥(下)

趙頊、王安石君臣兩人的對話就這麼一直持續著,從西北邊事,一直說到江南綱運。隻有文彥博會瞅準時機主動出頭來攻擊王安石,曾公亮、陳升之等人則如同土石木偶般站在一邊。如果不是趙頊偶爾會向他們詢問一些問題,幾位宰執官怕是要淪落成純粹的裝飾物。

王安石自任參知政事以來,雖然還沒升任宰相,但由於趙頊的信任,中書權柄已盡在他手。政事堂中的宰相執政本有五人,宰相富弼、曾公亮,參知政事王安石、趙抃、唐介。不過曾公亮老邁不理政事,富弼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而告病不出,趙抃能力不及,總是在叫苦,唐介則與王安石幾次君前辯爭不過,氣聚於胸,發疽而死,唯有年富力強的王安石生氣勃勃,獨力處理著所有的政務。故此世間便有了‘生老病死苦’的笑話——王安石生、曾公亮老、富弼病、唐介死、趙抃苦。現今政事堂中又換了幾人,但王安石執掌中書大權的情況依然不變。

崇政殿中的奏對一直持續到近午,需要君臣商議的政事處理得差不多。沉默得跟塊石頭沒兩樣的首相曾公亮終於開口:“已近午時,臣等不敢耽擱陛下進膳,臣等告退!”

首相發話,殿中重臣便齊齊告退。趙頊也不留他們,隻猶豫了一下,對王安石道:“王卿,你且暫留一步。”

王安石依言停步,其他宰執照樣出殿離開。自王安石從江寧入朝之後,單獨奏對的情況太多了,多到無人感到驚訝的地步。

王安石站在殿中,等著趙頊說話。趙頊從禦桌上的一摞奏章中,抽出做了記號的三本來,著站在身邊小黃門將之遞給王安石。

王安石展開一看,卻是昨日他簽書過後,隨著其他重要奏章轉給趙頊過目的三封薦書——秦鳳路管勾機宜文字王韶、雄武軍【秦州】節度判官吳衍,同舉薦秦州成紀縣布衣韓岡入官,為秦鳳路經略安撫司勾當公事,兼理路中傷病事宜,而秦鳳路都監張守約也同樣舉薦韓岡,不過隻有後一項。

王安石隻看了幾眼便抬起頭,他知道趙頊想說些什麼。

“王卿,你說說王韶這年來到底做了些什麼?!”趙頊的聲音中透著隱隱怒意。

關西的主戰方向進展順利,但預期中的側翼,卻沒有什麼動靜。王韶去了秦鳳一年,如今給出的成績卻是一份薦書!趙頊是顧忌著一直對王韶青眼有加、大力支持的王安石的臉麵,所以方才才沒有當眾斥責,但現在還是要說出來:

“王韶三人所薦的韓岡才不過十八歲,連個出身都沒有。難道要朕給一個從九品選人下特旨不成?秦州就沒有其他人才了嗎!?”

年齡不到,不得任實職,這是朝中通行多年的任官製度。除非是有功名在身——如進士、明經等科——不然為官者未及二十五歲,雖可以有官身,但卻不得擁有差遣。也就是掛個官名,領些俸祿,卻不能出來做事。

大宋開國百年,對臣子越發的厚待,高品的文臣武臣都可以蔭補子孫,宰相和執政的子弟,往往才十來歲甚至**歲就能得官。如果給這些乳臭未幹的小孩子實職去做事,國家政事便要出大亂子。所以過去有定例,進士、明經及武臣以弱冠【二十歲】為限,蔭補以二十五歲為限,低於此不得任實職。除非有多人同時舉薦,否則就必須等到年限,才會有差遣。

可如今蔭補得官的越來越多,身為官宦子弟,找幾個父輩的親友同時舉薦也很容易,所以舊有的任官製度已是名存實亡。有鑒於此,王安石出手對任官法做了調整。依然還是以二十歲和二十五歲為界,過此才能得到實職差遣。如果要想例外,卻不再是多人舉薦就能成功,而是惟有請天子親下特旨。

這條法令是剛剛修訂,尚未頒布天下,王韶、張守約等人不知其中緣由,將才十八歲的韓岡薦了上去。依舊例,有三人同薦,年未弱冠的韓岡完全可以擔任實職。但按照如今的規條,韓岡如果得不到趙頊特旨,縱能有個官身,卻不可能得到差遣。

對於國中的大部分官員來說,幹拿錢、不做事的生活,其實也不差。士大夫們都喜歡訴訟簡、物產豐的州縣,如果要天天審案、還弄不到一點油水,那做官還有什麼意思,卻是人人都避之不及。但韓岡不能出來做事,那王韶、張守約舉薦他又有什麼意義?

王安石對此看得很明白,所以才把王韶等人的薦章遞了上來,請求天子的特旨。若非如此,這三份薦章根本不用遞到趙頊眼前,依朝中製度,低品官員的任用本不需要天子過目,政事堂直接就可以處理,韓岡才一個從九品,哪要勞動到趙頊煩心!?

天子躁怒,對許多臣子來說,就是雷霆壓頂,可王安石神色如常。他是秉持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態度。王韶在西北河湟的前景被他看好,同時趙頊也一樣給予很大的希望。雖然因為宋夏兩國正因綏德城的歸屬,在橫山東段的無定河流域隨時可能爆發大戰,需要的糧餉資材都是個天文數字。朝中已無法給秦鳳、給王韶太多的物質支援,但至少在人事上,王安石準備盡量滿足王韶的要求。

“韓岡雖年少,然其才卓異。如果他是世家子弟,或可謂其中有情弊。但臣見王韶薦章,隻雲其為灌園之後,不聞有何家世。且此次舉薦韓岡,不僅有王韶,還有雄武軍節度判官吳衍,以及秦鳳都監張守約,一名灌園之後,能同時得到他們三人的薦舉,不可能是靠溜須拍馬而來。”

“王韶在薦章中也曾有說,韓岡押運輜重,於峽道遇賊,親斬不用命者二人,驅使民伕抗敵,大敗數倍蕃賊,斬首三十餘,其勇武可知。在甘穀城,不待命而救治傷病數百,其仁德可知。在秦州,又破西賊內應之奸謀,其智計可知。韓岡雖是年少,但行為已有大臣氣度,陛下不可以年幼輕之。”

王安石如今正得聖眷,趙頊將之視為師長。不管有多怒,往往都會被王安石說服。他略作沉吟,最後點頭同意道:“那就依王卿之言。不過是個從九品,許了王韶也無妨。”

“陛下聖明。”

王安石臉上閃過一絲喜色。王韶與李師中向來麵和心不和,同時又因為提舉秦鳳蕃部事務侵占了都鈐轄向寶的職權範圍,而與其齟齬甚深。有李師中和向寶壓著,敢與王韶結交的秦鳳官員,隻有聊聊數人。一年以來,王韶在秦鳳的工作完全沒有進展,也便是因為這個原因。不過如今王韶他能讓節判吳衍以及都監張守約同時舉薦一人,可見他在秦州的局麵終於打開。

王安石不知韓岡的底細,還以為吳衍和張守約的舉薦是因為王韶而來,從已有的信息來推導,得出這樣的結論很正常,不過韓岡本身也肯定有點能力,否則王韶絕不至於推薦他。

如今天下官多闕少,往往是三四個官爭一個位子。選人入京待選,都必須在流內銓候闕【等候職位差遣的空缺】,而新晉選人,更是必須去流內銓繳三代家狀。同時還有時間限製,必須在四季的第一個月,也就是元月、四月、七月和十月這四個月的十五日以前在流內銓登記,才能排得上號。不然,就得等下一個季度了。

王韶在秦鳳路已滿一載,從來都沒有舉薦他人,由此便知他行事有多謹慎。可現在對韓岡,他不但薦了官身,還把差遣都給定下了,可見王韶對十八歲的韓岡信心有多足,或者說,他對韓岡的才能有多渴求。

通過王韶的奏章中,王安石倒是對韓岡有了點興趣。一個出身貧寒的士子,通過不懈的努力,發揮自己的才能,最後得到高官的認可。類似的故事在世間流傳得很多,遠的不說,自幼喪父的範仲淹,畫荻習字的歐陽修,都有過這樣的經曆。但他們獲得名聲,靠的是詩詞歌賦和文章,不是像韓岡,靠的是勇武、才智以及膽略……還有仁心。

對王安石來說,詩詞歌賦不足為憑——盡管他已是當世最頂尖的文學大家之一——大宋需要的是秀才,而不是學究。有才能、有衝勁的年輕人那是越多越好。即便韓岡隻有十八歲,隻要多了幾年經曆,在地方、京城做過幾任,未必不能成為棟梁之才。

這段時間以來,曾經舉薦過王安石的那些老臣、友人逐步走向了他的對立麵,現在他最喜歡任用的就是有衝勁的年輕人。王安石所著意提拔的呂惠卿、曾布、章惇以及王韶等人,在官場中其實年紀都不算大,任官都不過十年出頭。泛著腐臭味的祖宗之法,許多人在宦海沉浮多年後都已經習以為常,如果沒有年輕人來衝擊一番,這個大宋朝隻會漸漸的腐爛下去,直到滅亡。王安石的那份吹響變法號角的《百年無事紮子》,說得便是此事。

大宋百年無事,那下一個百年呢……又會如何?!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08:32 AM

第30章 臣戍邊關覓封侯(一)

韓岡並不知道因為自己區區一個從九品的官身,已經驚動到天子和宰相頭上。他現在一邊讀書,一邊安安心心的等薦章被批準的消息從開封過來。屆時他就要啟程去京中流內銓繳三代家狀——所謂家狀,也就是包括祖宗三代的姓名、年甲、以及有無過往罪行的個人簡曆,其上還要有鄉鄰作保,證明身份確鑿——如此一來,就能領到一份告身,這就是他身為官員的憑證。

自家的房內,韓岡伏在案前運筆疾飛,一行行蠅頭小楷出現在雪白的紙麵上,轉眼便是一頁。這是他在抄寫過去那一位曾經抄寫過的《穀梁傳》。雖然現在可以買得起自己想要的書籍,但韓岡深信一句話,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再怎麼讀書背誦,也比不過親手寫上一遍記得更牢,書架上的所有經書典籍,他都打算重新抄寫一遍。

穀梁傳是春秋三傳之一,與左傳、公羊傳都是孔子所著《春秋》一書的注釋。春秋是魯國的史書,為孔子所刪改修訂,後來成為儒家經典——孔子這番作為,稱為‘筆削春秋’。為其注釋的傳,據說有九種,但流傳下來的,便隻有左氏、公羊、穀梁三傳。

不論春秋還是三傳,都是經部中的重要典籍,韓岡的前身早在張載門下就已通讀過。如今韓岡拿後世的眼光來比較,覺得這三傳裏,左傳更像是曆史書,用豐富的曆史資料將《春秋》中的簡短記錄進行擴展注釋;而公羊、穀梁更接近於政治書,並不關心書內記載的曆史,而是通過闡述《春秋》中的微言大義,來體會孔子筆削春秋所要表達出來的用心和儒學理念。

左傳姑且不論,公羊和穀梁兩傳提起先聖的微言大義,總少不了一條華夷之辨。而韓岡的老師張載,向學生解說《春秋》時,提得最多的也是隱藏在書中字裏行間的華夷之辨。春秋時,周室衰弱,四夷興起,南方的楚國本是蠻夷,卻自稱為王。

後齊桓公在管仲的匡助下,尊崇周室,九合諸侯,壓製四夷,即所謂的尊王攘夷。此一事,最為孔子所看重,所以他說,‘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沒有管仲,我就要被迫學著夷人的模樣,披散頭發,穿起左衽的衣服,意指泱泱華夏被夷人所毀。

在孔子千年之後,胡人安祿山毀了大唐盛世,五代又有胡人輪流坐莊,眼下西北二虜猖獗,中原不振,所以宋儒一說起春秋,就要提到華夷之分,尊王攘夷,至於其他方麵,卻是泛泛而談了。

‘民族主義看來並不局限於時代。’韓岡邊抄邊想,受到的傷害越重,激起的反彈也越大,尤其是漢族這個自尊心和自豪感都極強的民族,更是如此。

雖然此時對民族之分還沒有一個清晰的認識,但單是提倡華夷之辨已經足以在漢人與夷人之間劃出一條深深的鴻溝,唐代那般海納百川的情況絕不可能出現在宋代。韓岡本就是從民族主義思潮強烈的時代來到北宋,對宋儒對隋唐外族策略的反省,當然有著很深的感觸。

思緒如潮,韓岡一不留神,將一個字抄錯了。白紙上,別字分外顯眼,就算有後世的橡皮也擦不幹淨,但雌黃可以。韓岡的手邊就有一塊雌黃,拿起來在別字上一塗,墨跡就被雌黃留下的顏色所掩蓋。雄黃是端午時泡酒用的,而雌黃卻是古代的橡皮和修正液。信口雌黃這個成語,便來自雌黃的用途。

放下雌黃,重新拿起筆,房門這時被輕輕的敲響。韓岡又把筆放下,道:“進來!”

韓雲娘應聲推門。一身新製的襦裙,剪裁得更為貼身,一條黃絲繡花的腹圍勒在腰間,俗稱的‘腰間黃’襯得腰肢纖纖。一件花菱褙子罩在襦裙之外,遮住了胸前微微隆起的動人曲線。比起三個月前,韓岡剛病愈的時候,又長高了些許的小丫頭更多添了幾分顏色。她步履嫻雅的走進房中,先道了個萬福:“三公子……”

韓雲娘的新稱呼,韓岡聽著紮耳朵,打斷道:“早跟雲娘你說了,不要這麼喊我。不就是當個官嘛?過去怎麼叫的,現在還是怎麼叫。”

韓雲娘低著頭怯生生的說道:“那樣會被人說我……奴奴沒有規矩。”

韓岡眉頭皺了起來,真不知是那個混蛋教了她這些無聊的東西。韓雲娘本來就是個溫良賢淑的性子,小小年紀就已經有了賢妻良母的範兒,隻是談吐舉止比不上大戶人家出來的女子。

但跟在韓阿李身邊長大,沒有學著滿口老娘,已經是老天保佑了。韓岡對此並不是很在意,不管怎麼說他都是來自千年後等級製度已經寬鬆許多的時代,對言辭上的一點不合禮節並不是很在乎。

“在家裏,又不是有外人,講究這麼多作甚?性情貴在自然,刻意學著別人家的範兒,丟了本來模樣,反為不美。”韓岡一伸手,很熟練的把她纖巧的身子攬在懷裏。讓人迷醉的溫香軟玉緊緊貼著身體,晶瑩如玉的小耳朵就在自己嘴邊,韓岡一時興起,忍不住張口咬了一下。

小丫頭渾身一顫,仿佛過了電一般,如羊脂玉般嬌嫩細滑的臉蛋蹭的變得通紅,扭過身子瞪著韓岡,嗓音細細的嗔怪道:“三哥哥!”

略有凹陷的眼窩中,一對泛著棕色的剪水雙瞳清澈純淨,還能看見自己的倒影。看似嗔怒的圓瞪著的眼睛,卻隱約有三分羞意,七分柔情。小丫頭這樣的反應,韓岡百看不厭。他雙手收緊,貼在在韓雲娘耳邊柔聲道:“你現在這樣子,三哥哥才是最喜歡的。”

偎依在熟悉的懷裏,嗅著熟悉的氣息。小丫頭的一顆惶惶不安的心,開始輕緩的跳動起來。自從韓岡被舉薦入官的消息傳入耳中,她高興之餘,也有些失落。身份的差距越來越大,心中總是擔驚受怕,生怕三哥哥什麼時候討厭了自己。她隻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又沒有個兄弟姐妹可以扶持,今生能依靠的良人隻有韓岡。

感覺到懷裏的少女心情平複下來,韓岡輕輕的放開了手,再不放自己恐怕就忍不住了。隻是他知道,小丫頭的心結不會那麼容易解開。更好的安慰方法不是沒有,但韓雲娘太小,至少要再過兩年。韓岡暗歎一聲,這也是做官帶來的副作用。

副作用雖有,但做官是件好事。免徭役,減稅賦,這些都是跟著官身而來。而做官的好處卻不僅僅這一些。正如《儒林外史》中所寫,範進一旦中舉,便成了嶽父胡屠夫口中的‘天上星宿’,自此田宅有了,錢財有了,奴婢也有了。

在北宋也是一樣,每逢進士放榜,多少富貴人家守在皇榜下,準備找新晉進士為女婿,即是所謂的榜下捉婿。可這女婿也不是好捉的,如今贈給進士女婿的嫁妝底價已經漲到千貫,而且還有繼續上漲的勢頭——這是前幾天王厚找他聊天時,當作笑話隨口提起的。

韓岡雖然不是進士,但他的行情卻也是一樣的好。被推薦為官的消息已經傳揚開來,一個才十八歲的名門弟子,又得多人推薦,前途實是無可限量。上門贈錢贈物的不說,提親更是為數眾多,所以王厚才拿著榜下捉婿來打趣。

韓雲娘礙於身份,做不得韓岡正妻。小丫頭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從沒有奢求過什麼。韓岡自問也沒有這個必要去挑戰世俗,但心中對韓雲娘不免多了幾分愧疚和憐惜。不過換個角度想,小丫頭有自己和父母給他撐腰,日後就算明媒正娶個性格不好的大家閨秀進來,也不能把她怎麼樣。

其實因為一個官身而戰戰兢兢的不止韓雲娘一個人,韓千六也是有些不適應身份的變化,對擠上門來的生客,很是頭疼。反倒是韓阿李,對待人接物的規矩心中都有個譜,不論來客身份高低,她都能暗地裏幫著韓千六做得妥妥貼貼。

而韓岡本人,在成了秦州城中一顆冉冉升起的官場新星之後,則是表現出一副更加誠惶誠恐的樣子。送上門的禮物,該推的推,該辭的辭,一件貴重點財物都沒有收取,隻收了些筆墨紙硯,以盡人情,至於提親的,也讓父母給推辭掉。

在他看來,有了官身,能做的事就多了,根本不需要在這個節骨眼上見錢眼開。多少人在盯著自己,一點差錯都會影響到自己的評價。何況如今來奉承韓岡的,多是些想投機的寒門,一幹豪門大族都還在觀望中。

州中的傳言都說韓岡殺性太重,幾次出手,折在他手上的人命,都有幾百條,算上末星部,一千往上跑。而他日前捉了陳緝,斬了過山風,送了近三十個首級去衙門,徹底絕了陳舉家的後,更是印證了這番謠言。根基深厚的大家族很少喜歡招這樣的女婿。

對於此事,韓岡倒是一點不在意,大丈夫何愁無妻。何況三十歲沒娶渾家的措大多了去了,他身體的年紀才十八歲,精神年齡倒是年長一些,卻更不會把婚姻之事看得太重。身體實在憋不住,也不是沒地方可去。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盡快輔佐王韶完成收複河湟地區,從九品的幕職官,韓岡可沒興趣做太久。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08:33 AM

第30章 臣戍邊關覓封侯(二)

傍晚時分,韓岡辭別了父母和韓雲娘,騎著一匹借來的老馬,趕在秦州鎖城前抵達城下。秦州南門守門的官兵對這名每隔幾天就要回家一趟的韓三官人已經很熟悉,不敢怠慢,忙將韓岡放進城來。進了城後,韓岡直奔普修寺而去,這是最近他在城中落腳的地方。

韓岡剛到寺門門口,住持老和尚就帶著個小和尚迎了上來,在馬前點頭哈腰,“三官人!王衙內來了!已經在廂房裏等了你很久。”

“多謝師傅!”韓岡下馬後拱了拱手,將馬韁交給小和尚,自己快步進了寺中。

韓岡如今寄寓在普修寺內,住持和尚對他比以往更加殷勤,將最好的一間客房讓給韓岡。盡管秦州離家隻有五裏不到,隔著一條窄窄的藉水,但韓岡還是選擇住在秦州城內,而隻是每隔幾日才回一次下龍灣的家中。

秦州城門一向關得早開得晚,每日出城入城很不方便,而且王厚、王舜臣和趙隆,還有同樣給薦到了王韶的門下,在經略司中聽候差遣的李信,也經常來找他。而在王韶和吳衍麵前,他也得擺出個隨叫隨到的姿態。所以借住在普修寺中,比較方便一點。陳舉的餘黨已被一網打盡,就算有些漏網的小魚小蝦,也成不了氣候,更不可能有膽子再來行刺,韓岡已不必擔心家人的安全。

等到正式為官,掙到了俸祿後,韓岡還準備在城中找間房子,把家安在城裏。總不能自家做官了,還要老子和娘種菜賣菜。

可寄寓城中有一樁壞處,就是讀書的時間少了不少,每每拿起書本,總會有人來打擾。多少天下來,韓岡拒禮的名聲已經傳出去,上門送禮少了不少,但王舜臣、趙隆、李信三人隔三差五就帶著酒菜過來問候,而王厚更是來得勤快。

“玉昆!喜事啊!大喜事!”甫一見麵,王厚就拱著手,笑呵呵的走上來,連聲對韓岡道著喜。

韓岡一邊往屋裏走,一邊沒好氣地道:“上次處道你說的大喜事,是東城布匹李為他的大麻子臉女兒來提親,再上次是個帶兒子的寡婦。今次又是哪家?”

兩人熟悉起來後,王厚的本性算是露了出來,就是個詼諧愛開玩笑的性子。前麵他說的兩次喜事,都是來向韓岡提親中的極品,卻被王厚拉出來當笑話說。可能是在王韶身邊太憋悶了,王厚每天晚上都變著法兒的從家裏跑出來,找他喝酒聊天,害得韓岡夜裏能用來讀書的時間都變得寥寥無幾。

但王厚是官宦子弟,俗稱的衙內,對朝中內外的大小事務,比韓岡了解百倍。多喝了點酒,他的話匣子一打開,說出來的泰半是韓岡聞所未聞的朝野秘聞,還有對朝中新近發生的事務評判——韓岡猜測多半是王韶說給兒子聽的——這些對韓岡的用處,可比儒家經典大得多。

隻是這次王厚顯得很正經,“是真的喜事。剛剛京中來了朝報,令師張橫渠朝見天子後,已被擢為太子中允,任崇文院校書。恐怕不久就要大用。”

韓岡一震之下停步回頭,驚喜道:“那還真是件喜事!”

張載與王韶是同科進士。相對於王韶因一篇《平戎策》得到重用的情況,張載的升官速度便是按部就班,當然這也與他有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教育學生上有關。沒想到張載今次進京後,竟然一下升了正八品的朝官,已與王韶的本官相同,又得了館職,這是大用的標誌。

在北宋的官製中,正八品與從八品看似品級隻差一級,實則卻是有天壤之別。北宋的文官從高到低分為朝官、京官和選人三個部分。其中京官和選人的品級都是從八品到從九品。從稱號上看,京官在京中掛名,選人又稱幕職官,是地方上的官員,兩者名義上相當於後世的國家公務員和地方公務員,等級上並沒有高低之別,但實際上卻差別極大。

選人占到文官人數的絕大多數,一萬多近兩萬的文官中有近九成一輩子都是選人,時稱永淪選海。隻有得到五名路一級的高官的舉薦——號為五削圓滿——,並覲見過天子後,才能升為京官。

一般情況下,內地知縣僅有京官可做,後世的七品芝麻官,放在北宋就是個笑話。一縣之主,百裏之侯,基本上都是從八品,到了正七品,早能擔任知州了——都鈐轄向寶,是秦鳳路武臣中的第二號人物,他的本官皇城使,也是正七品。

宋時官品貴重,第一次為相時的宰執官一般也僅僅四品五品,六品七品也是有的,可不是如滿清時那般朱紅頂子滿眼看、一品大員滿天飛。

當京官升到正八品後,就成為了朝官,也叫做升朝官,顧名思義就是能參加朝會、麵見天子。想想宮殿才多大,能容多少人?升朝官文武兩班加起來,總數也隻有千多人。除去大半在外任官的,每次朔望大朝會,得以參加的文武官也不過四五百,張載在中進士十二年後,便已能名列其中,這個速度足以讓他的大部分同年們羨慕不已。

而張載的崇文院校書一職,甚至連王韶都要豔羨三分。崇文院又稱三館秘閣,是昭文館、史館、集賢院和秘閣的統稱,單看此時的宰相都要兼任三館大學士一職【見第三章注4】,就知道崇文院有多重要。崇文院號為儲才之地,進了館中,便等於是入了升官的快車道,一旦朝堂上職位有闕,首先就會從崇文院等館職成員裏挑選。

作為弟子,老師得到重用當然是件喜事。可對沒有關係的王厚來說,卻隻是個出來喝酒的借口。

“愚兄怎麼會騙你!”王厚笑呵呵越過韓岡,先一步進屋。

韓岡也跟著進房,廂房中的桌上已經擺滿了酒菜,一個火盆已經燃起,將屋內烤得暖烘烘的。王厚已經坐了下來,正拿起酒壇向個用來熱酒的大銅酒壺倒著。

韓岡暗自歎氣,有王厚這個酒肉朋友天天來搗亂,根本無法安下心來讀書。如今雖不需進士功名就已經能做官,但開卷有益,隻有多讀書,增長學識,日後在那些千古名臣麵前才不會露怯。

王厚可不知道韓岡心中抱怨,他將倒空的酒壇丟到桌子下麵,把銅酒壺吊在火盆上熱著,坐回來對韓岡笑道:“幸逢喜事,不知玉昆有否佳句以記之?”

“處道兄,你也是知道小弟不善詩賦,就別打趣了。”韓岡歎著氣,這不是難為他嗎,“但凡吟詩作賦的本事強一點,小弟就去考進士了。”

王厚安慰韓岡道:“但玉昆你通曉經史,擅長政事,這才是正經學問。”

“經傳再高,也隻能考個明經,進士可就沒指望。”

“玉昆你有所不知,”王厚用手指摸了摸火盆上的大酒壺,試著冷熱,隨口道:“王相公本有意以經義策問替換掉進士科的詩詞歌賦,以玉昆之才,當有用武之地。隻可惜讓蘇子瞻給攪和了。”

“什麼!”韓岡猛然驚起,“竟有此事?!”

王厚奇道:“玉昆你不知道?哦,對了!這是半年多前的事,你那時正好在病著……就在當時,王相公上書建言,要興學校、改科舉,棄詩賦而用經義。官家可都讓二府、兩製還有三館眾臣一起議論了,命人人都要上劄子。東京城內沸沸揚揚,國子監中人心惶惶,天下都傳遍了,你說有沒有?!不過最後讓蘇子瞻的一本奏章否了,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是嗎?…………”韓岡聲音低沉下去,暗自揣測著王安石的用意,此舉又會給政局和自己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改科舉、興學校這兩條很好理解,就是為了選拔和培養人才——變法的人才。而蘇軾會反對,也不難理解,他畢竟是以詩賦出名,也是靠詩賦考上的進士,交好的友人、弟子都是以詩賦見長。屁股決定腦袋,哪個時代都不會變。

韓岡願意拿腦袋打賭,司馬光雖然與王安石互為政敵,但他絕沒有在科舉改革上與王安石作對過一句。為何?還不是因為他是陝西人——不擅長詩賦文章的陝西進士。隻是若想對此事進行更深一步判讀,還要把王安石和蘇軾的奏章拿到手上才夠。

王厚見韓岡突然不說話了,問道:“怎麼?還在想詩賦改經義策問的事?”

韓岡抬眼對王厚說道:“我在想王相公為何要改科舉。”

“為何?”

“因為人才難得。變法之要,首在得人。而科舉掄才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條路,如果處道兄你是王相公,你是想看著的是擅長吟詩作賦、卻反對變法的進士,還是熟讀經史、長於對策的同誌?”

“同誌?”王厚咀嚼著韓岡用的這個生僻的詞匯,笑道:“這個詞用得好。《國語》有雲:‘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誌。’如果愚兄是王相公,當然想用與自己同心同德的人才。王相公在奏疏中本也說了,‘朝廷欲有所為,議論紛然,莫肯承聽,此蓋朝廷不能一道德之故也’。他興學校、改科舉,當然是為了選拔人才,教育同誌,要‘一道德’。隻可惜啊……卻被否了。”

“誰說給人否了,就不能重提的?今科是不可能了,但三年後的下一科,很有可能就改用經義策問取士!說不定到時小弟也……”韓岡說著說著突然笑了起來,搖搖頭:“都已經有官身了,也考不了進士,管日後王相公能不能改,都是跟我無關了。”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08:34 AM

第30章 臣戍邊關覓封侯(三)

“誰說有了官身就不能考進士的?”王厚放下酒碗,奇怪的對韓岡反問道,“宰執家的子孫七八歲就受了蔭補,但照樣有出來考個進士的。尊師橫渠先生的舉主呂中丞,是呂文靖【呂夷簡,仁宗朝宰相,諡號文靖】之子,早有蔭補在身,但還不是考了個進士出來。有官身者參加科舉遠較普通士子方便,隻要通過鎖廳試就能得個貢生名額,可比參加州裏的解試容易許多。”

韓岡一聽,忙加追詢,這是他前身留下的記憶中所沒有的信息。王厚很驚訝為什麼韓岡對此茫然不知,卻還是一邊喝酒,一邊向他細細解釋。

所謂鎖廳,顧名思義就是鎖起公廳,也就是官員將自己的官廳鎖起,放下手中的職務,去參加科舉的意思。

天下意欲參加科舉的士子有百萬之眾,東京城可容納不了那麼多。所以必須在地方加以選拔。這種選拔稱為解試,都是在科舉之年的前一年在各個州軍舉行。秦州的解試,便是在今年八月,韓岡躺在病**時結束的。通過解試的士子稱為貢生,而第一名就是解元。有了貢生的資格,便可以去京裏參加科舉。

而京城的進士科舉又分為兩個步驟,第一步是省試,又名禮部試,將從天下四百軍州的數千近萬名貢生中,挑選出三百名左右的合格者——也有時是兩百或四百——如果能成為三百名合格成員之一,基本上進士的資格就確定了。因為如今第二步的殿試,不會再黜落考生,隻是決定名次高下的考試。

“這還要多謝張元!”王厚笑道:“西夏的這名張太師,就是從殿試上被黜落,最後憤而投奔西賊的。‘韓琦未足奇,夏竦何曾聳’【注1】,兩名宰相之才,竟然被一個黜落的貢生打得顏麵無光,幾萬將士因此葬身好水川畔。自此之後,殿試再也不黜落一人,就算犯了雜諱,也不過降至最低一等的同學究出身,照樣給官。還有特奏名進士,也是為了安撫屢考不中的貢生而特加拔擢。”

所以要當上進士隻有兩道難關,第一道是解試,第二道是禮部試。而韓岡有了官身後如果還要考進士,一樣要通過解試。隻是因為他的官身,就不能與普通士子一起在州中考試,而是在路中參加特別為官員舉辦的鎖廳試——這裏的路,是轉運使路,而不是經略安撫使路,也就是韓岡要去陝西路的路治京兆府【長安】去參加,而不是就在秦鳳路的秦州——

“名義上將鎖廳試放在路中,是為了不與地方上的寒士爭位,但實際上州中貢生選取比例,在江南諸路是百裏挑一、兩百挑一,在陝西也是二十、三十選一,可鎖廳試卻是三五人裏就能出一個貢生,最多也不過七中選一。”

王厚說得口幹,給自己滿上酒,一口喝下去。用絲巾擦擦嘴,繼續道:“不僅是官員參加的鎖廳試,還有官宦子弟參加的別頭試,也是舉著不與寒士爭位的名義,可實際錄取比也是放在十比一以下。想想家嚴,當年參加江州解試,可是近三千人爭十七個名額!”

“三千人爭十七個?”這差不多是後世公務員考試比較熱門的職位的錄取比例了。這麼低的比例,競爭的確夠慘烈的。而且貢生跟做官無關,不是明清的舉人,就算今次考上,如果不能得中進士。下次照樣打回原形,得重新再與三千人爭去。

“就是三千爭十七。”王厚以為韓岡被驚到了,遂更加得意說起,“這還算是少的。你到福建路看看,尤其是建州、福州,那裏是五六千人爭奪十幾個名額!哪一科不是殺得血流漂杵、屍積如山!”

王厚說得誇張,引得韓岡輕笑起來:“可禮部試是一視同仁,不論身份家世,不論地望出身,解試困難也好,容易也好。到了禮部試中,都是一樣的考題。”

“沒錯。”王厚很自豪的抬起頭:“江西、福建的貢生都是從獨木橋上殺出來的,而陝西貢生走的則是通衢大路。可到了禮部試上,十名江西貢生就能出一個進士,而陝西貢生一百人也出不了一個。”

韓岡感慨道:“所以啊……到最後,特奏名進士大半都是陝西人。”特奏名進士,就是年過四十、屢考不中的貢生,由地方統計名單呈到朝廷,參加一次很簡單的考試,賜給他們一個官職,去州學、縣學中做個文學、助教,省得他們投奔西夏、遼國去。陝西考貢生容易,中進士難,所以特奏名中,多是陝西人。

王厚知道韓岡為何感慨,他安慰拍拍韓岡肩膀,舉起酒碗:“反正特奏名也與玉昆你無關了,來喝酒,喝酒!”

……………………

一頓酒不知喝了多久,韓岡酒量甚豪,還保持著清醒。但王厚沒什麼酒量,已經暈頭轉向。但他仍是顫顫巍巍的舉著酒碗,對韓岡道:“玉昆,真是可喜可賀!尊師張橫渠,今月初九已經擢了崇文院校書,日後必然要大用啊!來,我們再喝一碗!”

“處道,這已是你說的第三遍。該賀的也賀了,該喜的也喜了。你就別喝了!”

“多喝一點沒關係。喜事嘛……等橫渠先生在朝中水漲船高,來向你提親的人可會越來越多……哈哈,玉昆論相貌也不輸那金毛鼠多少,就是少個狀元及第,要不然,宰相家的嬌客也能做。”

“錦毛鼠……”韓岡大吃一驚,“白玉堂?”七俠五義中的名角難道真的出現在正史中過?!

“白玉堂是誰?”王厚抬起醉眼,茫茫然問著。

“啊……曾經聽說過中原江湖中有個強賊,匪號錦毛鼠。”韓岡隨口解釋了兩句,心中疑惑,難道北宋有另外一個錦毛鼠?

王厚醉得糊塗,也沒去分辨真假,哈哈笑了笑:“想不到玉昆你交遊如此之廣!”

“隻是些口耳相傳的謠言罷了。也記不清究竟是在寄居的寺廟還是在茶肆中聽到的,連什麼時候聽說的也記不得了。”韓岡將之一推了事,結交匪類的罪名他可承受不起。

“愚兄說的是皇佑元年【西元1049年】己醜科三元及第的那一位,他前幾年不是來關西知京兆府的嗎?”

韓岡啪的一聲拍了下腦門,給王厚這麼一提,他終於想起來了,“是馮當世啊……”

馮京,字當世。皇佑元年己醜科狀元,鄉試、省試、殿試皆第一,是曆史上不多的幾名三元及第的狀元郎。馮京才學過人,相貌出眾,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商人家庭出身的緣故,對錢財十分看重,在京兆府任上大肆聚斂,被長安士人暗嘲為‘金毛鼠’——‘金毛’指得他儀容出色,而‘鼠’便是說的他聚斂之行。

“沒錯,沒錯,就是他!”王厚醉態可掬的笑著,說起話來舌頭都大了,“當時馮當世中了狀元後,幾家貴戚一起在爭他這個女婿,擺出來的嫁妝幾萬貫,最後還是給富相公捷足先登,而富相公又是太平相公【晏殊】的女婿……若是玉昆你能找個好親事,說不定日後也是個宰……宰……”嘣地一聲,王厚一頭栽倒在桌上。

韓岡有些無奈的看著自己房裏的醉鬼,話說到一半,就醉昏了過去。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放下酒碗。也許是習慣,韓岡不由自主的又開始去推斷張載此番在京中為官,能給自己帶來些什麼。

張載是受呂公著的舉薦而入京的,半年前韓岡回家奔喪時,張載已經打理行裝準備東行。當時呂公著還是翰林學士,但如今呂公著已經是禦史中丞,掌握著朝中的監察大權。

而張載的弟弟張戩,韓岡也見過,一樣進士出身,在朝中做了呂公著的下屬,任監察禦史裏行一職——擔任監察禦史的官員如果資曆不不夠,就要在官名後麵綴上裏行二字,意為試用——有著舉主和兄弟在朝中護持,韓岡的老師應該能在京中多待兩年。

但韓岡方才又從王厚這裏得知,呂公著能升任禦史中丞,完全是王安石王相公想把樞密使呂公弼趕出東京。韓岡對此完全能理解,兄弟兩人一個是軍方的首腦,一個是監察係統的老大,這在哪個朝代都是很犯忌諱的一件事,呂公弼識趣的就會自己辭職,如果不識趣,禦史台中保不準會造呂公著的反,兄弟兩人一起被彈劾。

如今的朝中局勢錯綜複雜,誰也看不清,韓岡也一樣。張載的後台與王安石不合,但張載本人幫著蔡挺改進的將兵法,卻是深得王相公的讚許,也不知他本人對變法的看法又如何。但韓岡很清楚自己的立場,王韶在朝中的最大依仗就是王安石,自己如今的依仗則是王韶,對於變法,隻有讚同,不能反對。

王厚不知什麼時候又醒了過來,拿起酒壇子晃了晃,聽著裏麵沒有水聲。便拍著桌子,口齒不清的怒道:“怎麼沒酒了?!”

“都給你喝完了……”韓岡無奈的歎了口氣,王厚來他這邊喝酒,有時是自帶酒菜,有時候便是蹭吃蹭喝,韓岡大手大腳,手上的一點錢鈔都給耗光了。今天回去,沒好意思向家裏拿錢,現在是囊中空空,“今天是沒錢添酒了,等明天再說。”

“錢?……”王厚吃力的抬起頭,“沒問題,等到青苗貸正式實行,我們這裏就該有錢了。”

注1:張元投奔西夏後,輔佐李元昊在好水川全殲了三萬宋軍,而當時主持關西軍政的便是夏竦和韓琦。好水川之戰後,張元在題詩一首——‘韓琦未足奇,夏竦何曾聳’,一泄多年怨氣。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08:35 AM

第30章 臣戍邊關覓封侯(四)

“……又是機宜說的?”韓岡問道。

“沒……錯!”王厚真的是喝多了,有些話根本不該說都說了出來。他餳著醉眼,醉暈暈的道:“大人說了,王相公的青苗貸就是……就是為了填補國庫虧空,籌措軍費,跟什麼救民疾苦根本沒關係。否則何必這麼著急。均輸法才鬧得沸沸揚揚,主持均輸的六路發運使薛向受得彈章疊起來等身高,卻沒隔兩個月又把青苗貸給推出來?玉昆,你知道什麼是青苗貸罷?”

韓岡當然知道什麼是青苗貸,因為這一條政策本是出自陝西路,是前陝西轉運使李參在任時首創。一年中,農民最困難的日子,便是春天青苗剛起、青黃不接的時候。許多農民都是在此時向富戶借下高利貸,最後被驢打滾的利息弄得破產。

李參有鑒於這一點,便在春天向農民借出常平倉裏的糧食或是錢財,等到秋收再連本帶利的收回來,當然這個利息遠小於平常民間的借貸。而王安石在地方上的時候,也實行過類似的借貸,據說百姓多承其惠,公私兩便。但如今王安石推行青苗貸,目的卻是聚斂,救民的本質已是附帶。

韓岡笑了起來,政治這東西目的根本不重要,結果才是關鍵,道:“聽說青苗貸利錢才兩分,‘夏料’是正月三十日前借,夏收時還,‘秋料’是五月三十日前借,秋收時還,兩項借貸都是兩分利。換算成年利,也才四分。即便目的不是為了民生,但實行起來卻也當得起公私兩利……”

如果當初能用兩分利借到錢,自家也不用賣田了。可惜啊,當時擺在韓岡父母眼前的隻有李癩子的高利貸。李癩子用著高利貸盤剝了村中三分之一的田產,多少家老子沒還清就死了,兒子跟著還。韓千六寧可賣田也不敢借,就怕連累到兒孫身上。而如李癩子之輩,哪鄉哪村沒有幾家?他們都是鄉裏的大戶人家,如果青苗法推行,等於是斷他們的財路,搶他們的生意。

“不過……”韓岡話鋒一轉,聲音變冷:“恐不會受豪紳世家所喜。”

一方得利,必有一方失利。既然官府把借貸的年利率壓到了百分之四十,貧苦百姓雖然高興了,朝中也可得到一筆收入,但原來通過高利貸聚斂錢財的大戶豪族必然心有怨艾。這個時代,投資的途徑不多,除了田地外,官戶、宗室、豪商、富民,許多都是靠高利貸來賺錢,年利五分是良心價,六分七分才起步,一年息錢跟本金一樣多——也即是‘倍稱之利’——才是最普遍的情況。

韓岡中學時就學過了階級論,雖然課程無聊的讓人想睡覺,但到了社會上加以印證,卻是至理。扯落溫情脈脈、憂國憂民的虛偽麵紗,讓人一眼就能看清許多言論和行為背後的吃人本質。個人能背叛階級利益,但階級本身卻不會背叛自己的利益。

王安石要充實國庫,從虎口裏奪食,等於是將官宦世家、豪門富民這個統治階層徹底得罪,他們不一個個跳出來反對那就是天下奇聞了。當然,基於‘君子不言利’的世風,沒人會**裸為自己的利益叫囂,但他們總能找到看似正大光明的理由。

“大人也是這麼說。”王厚猛力甩了甩腦袋,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但隻要讓官家看到國庫充盈,至少幾年內不會有事。如今王相公要在全國推行青苗貸,首先試行的便是河北、河東和陝西三路。秦州沿邊,蕃人眾多,又是與西賊作戰,所以沒動靜,但關東諸州府可是都已經將本錢準備好,就等明年開春了。”

“但至少要等到明年夏收秋收以後,府庫中才能充實一點。”韓岡沉聲說道。如果隻能依靠青苗貸的收入,王韶的行動至少又要耽擱大半年。拖得時間越長,對王韶就越不利,一直看不到成果,王安石也不可能無條件的一直等下去。

“玉昆,你不知道。自從李師中上任後,就拿著錢糧不足為借口。大人想修渭源堡【今渭源縣】,在渭源堡開榷場,他都推說財用不足。如果大人硬要修城,他也不是不同意,就從供給北麵諸寨堡的錢糧裏扣一部分下來支轉。玉昆你說,這些錢大人能動嗎?!”

“不能動。”韓岡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動了那些赤佬的錢,王韶還能在秦鳳路待嗎?李師中掌握著秦州財計,就算王韶得天子和宰相看重,但李師中畢竟是頂頭上司,他要壓製王韶,能用的手段太多了,

“所以得等青苗貸的息錢到賬,那時候李經略也無法找借口了……不,那時候直接根本不用經過李經略的手,直接讓政事堂下令,通過陝西轉運使將錢轉給機宜。反正王相公已是債多不壓身,被李師中怨恨也不會在乎。”

“沒錯,大人就是這麼想……王相公推均輸法,推青苗貸,都是聚斂之術。大人也看不過去,但為了平生之願,也隻能……”

王厚的聲音突的一頓,沒有酒喝,他的醉意消退了許多,終於反應過來前麵話說多了。有些緊張的對韓岡道:“玉昆,這些話你可不能對外說。”

韓岡輕笑,笑意中透著諷刺。沒辦法,此時人都是講究著個視錢財如糞土的名聲,忌諱**裸的追求利益,但私底下評說兩句也無甚大礙:

“王相公為財計推新法,朝中已是沸反盈天,反對聲隻會越來越大,王相公身負天下重名三十年方才入朝,就不知他的名聲還能撐上幾年。不過隻要能在三五年之內將河湟吐蕃收服,王相公縱使倒台,也與機宜無關了。”

王厚點了點頭,“封侯之賞,是家嚴平生之願。朝中局麵如何,家嚴不願去理會,隻望能安安心心收複河湟。”

“這可是最難的。大將在外,天子不疑者有幾?三人成虎,以曾子之賢,其母也不免惑之。天子對機宜的信重,可比得上曾子母子至親?”

曾參是孔子的弟子,平素最有賢名。但一次一個與他同名同姓的人殺了人。親朋好友聽說後,忙去找曾參之母,讓她早點逃跑以防株連。別人說了一次兩次,曾參的母親不相信,但到了第三次,曾參的母親就跳窗跑掉了。

王厚給韓岡繞糊塗了,酒醉以後,頭腦也是變得遲鈍,“玉昆,前麵你說王相公縱使倒台,也與家嚴無關。怎麼現在又說家嚴會被三人成虎?”

“還沒明白嗎?”韓岡悠悠然的說道,“我說的其實是時間啊!機宜必須在王相公失去耐心之前,作出一番成績,還必須搶在王相公失去天子信任之前,收複河湟!若是耽擱了時間,日後再不會有如今的機會了。”

王厚恍然,連點著頭,“玉昆你說的是。”隻是馬上又唉聲歎氣起來,“隻是說得容易,做起來就難吶!除非能趕走李師中。”

對於李師中的問題,其實王厚曾經有意無意的提起過。韓岡也考慮過不少辦法,但想來想去,卻想不出一個好主意,“去一李師中,又來一張師中,除非機宜能接任秦州知州,有苦勞而無功勞,在任的經略相公哪個會大力支持機宜。”

“接任秦州知州?哪裏有那個資格。”王厚苦笑,“家嚴中進士才十二年。隻任過一任主簿和一任司理參軍,之後便因參加製舉落選而棄職客遊陝西。資曆實在太淺了,莫說秦州這等要郡,就算普通的下州知州,也做不了。這點資曆,當個知縣過一點,做個通判則是勉強,高到頂,也僅是一軍知軍。不然天子為何不讓家嚴直接擔任秦州知州,偏偏隻給一個經略司機宜?”

“知軍?”韓岡腦中仿佛有道靈光閃過。

在宋代,州一級的行政區劃,還有府、軍、監等名號,比如長安就是京兆府,秦州北麵還有個德順軍,蜀中則因富產鹽井而設立了一個富順監。一般來說,曾為古都,或是曾為天子潛藩的州,會升格為府,通常比州要高上半級——可算是後世的副省級城市。

而軍則是屬於戰略重點區域,戶口數量不足,轄下縣治隻有一兩個,不夠資格為州,隻能稱作軍——在韓岡理解中,相當於省管縣。至於監,那是相當於地市級的大型國有礦業集團。

“如果在秦州西麵設立一軍,不知機宜有否機會擔任知軍?”

“渭源?丁點大的寨子,戶口才幾百!”

“不是渭源,是古渭!”從伏羌城往渭河上遊去,一百八十裏抵達古渭【今隴西縣】——因其為唐時渭州而得名——再過去六十裏,才是渭源。

“古渭建寨已經有二十多年,聚於城寨周圍的蕃漢戶口不下千家,足以支撐起一個軍的基本戶口!”韓岡越說越興奮,經略司隻掌握兵權,控製不了財權,一旦王韶成為新的古渭軍知軍,渭源必然會劃歸古渭管轄,那李師中根本沒有辦法再在資金上卡王韶的脖子。

同時在西北邊境,縣改軍,寨改軍,都是極常見的事。渭州北麵的鎮戎軍【今固原】,便是在至道三年【西元997年】由高平寨改為軍,戶數至今也不過才一千多。秦州東北的德順軍,更是在慶曆三年【西元1043年】由籠竿城升軍。古渭建軍,隻要政事堂通過,天子首肯,便再無阻礙。

“古渭……建軍……”王厚喃喃念著,眼睛越來越亮。啪地一聲他重重地一拍桌案,跳將起來,拉起韓岡的胳膊,“走,去見大人去!”

ps:北宋的高利貸是吃人的,一年利息把欠賬翻倍,是很普遍的情況,多少豪族世家官宦靠著高利貸來充實家財?數也數不清楚。雖然青苗貸的目的是為了充實國庫,但其作用卻是把世間通行的利息壓到百分之四十,其間,斷了多少人的財路,惹怒了多少敵人。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所以王安石積攢的三十年人望,就轉眼間化為泡影。他的政敵司馬光也許是個正人君子,但並不意味著司馬光所代表的階級是正人君子的集團。身為舊黨赤幟、領導世間輿論的司馬光,以及以士大夫、豪商、皇族所組成了既得利益集團,兩者的結合,便是變法的最大阻力。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08:36 AM

第31章 馬鳴蕭蕭辭舊歲(上)

王韶在秦州的府邸並不大,就是兩進的小院,比之韓家的宅子也差不多大小。前麵住著護衛仆役,後院是主屋。不過也沒有必要弄得太大,王韶在秦州任職,隻帶了次子王厚過來。其他的幾個兒子女兒,都留在江州德江的老家。他四年前原配楊氏病逝,續弦徐氏也留在德江,秦州家中隻有父子兩人,三名侍婢,還有兩個配屬的老兵充作仆役。

王厚帶著滿身的酒氣衝回家中,正在書房中伏案疾書的王韶便皺起眉頭,隻是看到韓岡跟在身後,才沒有發作起來,教訓兒子。

對於韓岡,王韶早沒了過去的芥蒂,而是青眼有加。要不然王厚天天去找韓岡喝酒,換作舊時,他早動了家法,打得兒子不敢再亂跑出家門。若不是唯一的女兒才十歲,又早早的許了人家,韓岡就是最好的女婿人選。現在王韶與鄉裏的親友書信往來,都要問問親族中有沒有適齡的女兒,好把韓岡與自家用婚姻聯係起來。

輕輕歎了口氣,王韶在青瓷筆洗中涮了涮毛筆,用厚紙吸幹水,掛在筆架上。方才問道:“究竟何事?”

沒看到父親的臉色,王厚興衝衝的將韓岡的計劃一股腦的說了出來。韓岡站在後麵,瞧著王韶臉上的神色的變化,卻沒有發現多少興奮之情。

“難道機宜早已考慮過?”若在平時,韓岡絕不會這般直接相問,而是會旁敲側擊一番。隻是他喝得微醺的時候,被王厚拉到王韶麵前,腦袋裏還有一點未消的酒意,說話不似平日那般斟字酌句。

“皇佑四年,陝西轉運副使範祥於唐時渭州舊址修建古渭寨,至今已有二十餘年……”王韶沒有回答韓岡的問題,卻突然講起古來,“在這期間,有人提議在古渭開榷場與蕃人互市;也有人提議開辦馬市,用鹽、茶交換戰馬;更有人想著移兵屯田,將古渭擴寨為城;當然,也不是沒有人想要廢棄古渭——範祥便是在古渭寨還沒有修好之前,便被連番彈章攻擊得連貶兩級。渭水之濱,城寨二十餘,沒有一座如古渭寨這般惹人議論。玉昆,你可知這是為何?”

“……地理,曆史,人情。”簡單的六個字,不是在回答,而是韓岡在整理自己的思路,以便下麵能有條理的細細說明。

但王韶一聽之下,卻是擊節稱道,“說得對,正是這六個字!看來玉昆你是明白了。渭州自古便是通往西域的要地。漢唐通使西域,多是經由此路。自安史之亂後,渭州便淪於蕃人之手,迄今已有近三百年。將古渭升軍,往遠裏說,意味著朝廷將要重新開拓西域,自近處講,這是拓土臨洮、開邊河湟的第一步!……二哥兒,你明白沒有?”他卻問著兒子。

王厚歎了一口氣,他老子都說得這麼直白了,哪還能不明白?古渭設軍的象征意義太強烈了,原本設寨便惹來多方議論,如果升格為軍,朝堂上恐怕便要吵翻天。

“王介甫畢竟不是宰相,而僅是參知政事。”王韶也無奈的歎了口氣,大宋國力不比漢唐稍遜,可一旦動起刀兵,卻千難萬難。縱有班超、馬援之才,也架不住朝中有人拚命搗亂。一旦古渭升格為州一級的區劃單位,將會代替秦州成為大宋西陲邊疆,而將秦州屏蔽在後。從兵備上,理所當然的便要分割輸送給秦州的糧餉物資,樞密院中的兩位大佬不趁機扯後腿就有鬼了。

“要古渭升軍,他事故且不論,單是日常消耗的糧秣,至少必須能自行解決三成以上。玉昆……你可知伏羌城以西,沿著渭河的幾個寨子,哪一寨人煙最稠?”

韓岡想了想:“應該是永寧吧……”

永寧寨也在渭河邊上,是位於伏羌城和古渭寨中間的一座城寨。離伏羌城四十裏,距古渭寨一百四十裏,寨中最有名的便是永寧馬市,秦州的戰馬有一半是從這座馬市中得來。若論人煙輻輳,古渭寨根本比不上永寧。

“你可知道幾年前,範祥重回陝西,又有在古渭設立馬市的計劃。馬市興盛起來,古渭寨便可逐漸招收戶口,最後便可以設縣置軍。範祥之策當時得到馮京的支持,馮京還上書請增築古渭城牆。平心而論,一個循序漸進的良策,又得到陝西安撫的支持,應該很容易就能通過。可終究還是沒有成功——是給韓稚圭【韓琦】給否了。馮京是富彥國【富弼】的女婿,富韓之間幾十年的恩怨,不用我說,想必你也該清楚……一旦關聯到西事,事情便不會再那麼簡單!”

韓岡看得出來王韶的顧慮,將古渭升軍,擺明了就要跟李師中翻臉,並逼著朝中給出個說法。這種放手一搏、一翻兩瞪眼的賭徒做法讓王韶猶豫不決。自己沒考慮到王韶的心理,的確有些失敗。但他還是覺得該堅持自己的意見:

“機宜到秦州已有一載,期間機宜遍訪秦州諸城寨,了解軍中情弊,以備日後出兵參考。厚積而薄發,任何時候都少不得。但天子看不到這一點,隻知道機宜在秦州已滿一年而毫無動靜,王相公也許還能體諒機宜是被李經略掣肘,但天子的想法沒人能臆測。事到如今,王相公想來肯定是想看到機宜有所動作的。”

“玉昆,難道你還是想升古渭為軍?”

韓岡避而不答王厚的問題,“以岡之愚見,任何開拓河湟的策略,必須是惠而不費。若想開拓河湟,必要的人力財力都少不了。可軍費有限,橫山那邊多點,秦州這邊就少點。河湟畢竟是偏師,即便收複全土,斷的也隻是西賊右臂……”

王韶聽到這裏,微微一笑。斷西夏右臂的話還是他在《平戎策》中所說。他點頭示意韓岡繼續說下去:

“……而橫山地勢險要,西賊據有橫山,便可俯視關中。橫山中的蕃部,在西賊軍中至少占了三成以上。一旦奪取了橫山,黨項兵力減少三成,少掉的兵力又會加到我軍一方,一增一減,便超過了西賊兵力的一半。

兵源是一樁,糧草又是一樁,而且更重要。七百裏瀚海是天險,欲攻靈武【即靈州】糧秣轉運是最難的一件事。其實這對黨項人也是一樣,西賊主力從興靈【興慶府和靈州】出擊,穿越瀚海運糧根本不可能,全都得依靠橫山蕃部的支持,要不然就是攻破我方軍寨,奪取存糧。一旦丟了橫山,西賊就失去了長期進攻的能力,隻能與我隔瀚海對峙。”

王韶聽得連連點頭,韓岡這些日子的下得苦功不是白費,將王韶手邊的輿圖與自己心中的後世地圖互作印證。對陝西地理的了解,絕對是當世頂尖的水平。

“既然橫山如此重要,天子和王相公就不會把更多的資源放在河湟之上。但機宜又要在河湟立功,便不得不動用秦州的資源。在下的想法很簡單,如果機宜不能擁有獨立的財權,李師中要卡脖子那就太容易了。”

“但也不必急著升古渭為軍!先屯田立寨,等戶口兵力都充裕了,設軍設州也是水到渠成。”

韓岡搖頭,雖然按部就班的屯田還是他第一次見到王厚時的見解,但當時隻是隨口說說,實際上根本不現實:“前日韓某曾與處道說起,為防惹動秦州那些回易商隊背後的官員、世家,市易之事要放在屯田之後,以屯田為主,但現在韓某在州中多了解了一點,才發現那是書生之見。”

“嗯?為何?”王厚腦門上轉著問號,臉上都是疑惑,但王韶卻是露出淺淺的笑意,一副讚許的模樣。

“市易隻需開頭的一筆本金,便可自行支轉。但屯田就需要秦鳳路源源不斷的支持,無論人財物,至少都要兩三年的時間。這一點很難做到。不論是誰坐在秦鳳路經略安撫使的位置上,都不會支持機宜。”

王厚驚道:“為什麼?!”

王韶幫著韓岡回答:“功勞占不到大頭,但付賬卻少不了,哪個願意?”

王韶有首倡之功,又被欽點來秦州主持實務,如果成功,這麼大的一塊餅,幾乎給他一人吞掉。李師中、向寶豈是蠢人,就是因為要自己出大力氣,最後卻分不到一杯羹,才不願支持。要知道,王韶之所以起了拓邊河湟的心思,其實還是在蔡挺幕中看了向寶早年的一封奏章的緣故。

王厚恍然大悟,而王韶看著韓岡,心生感慨:“玉昆你真不像是十八歲。”換作是他,就是二十八歲時也沒這麼多心思。

“此是人之常情。韓岡也隻是照常理說上一句,也許真有甘居幕後,不願居功的賢人。”

“怎麼可能有這種人!”王厚搖頭,給他人做嫁衣裳,換作是他,他也不幹,“所以玉昆你的意思還是用市易?”

“市易也是一般無二,照樣還是要從秦州拿到本金……在下的意思是,隻要李師中還在秦州,任何事都別想辦成。”韓岡提醒著王韶,該翻臉就得翻臉,不能對李師中抱著幻想,“先通過請立古渭軍,雖然李師中必然反對,朝中也很難同意,但屆時便可退一步申請在渭源或古渭市易和屯田。”

“玉昆你前麵也說了吧,李經略肯定會反對的。”

“那就再退一步,從市易或屯田中選一條,再向朝中報請。”

“如果李師中還是反對呢?!”

王厚覺得韓岡可能酒喝多了,說的話有些顛三倒四,前後矛盾。但王韶卻放聲大笑,笑罷,臉色一轉變得冷狠:“那時,天子就該知道是誰是在幹擾河湟開邊了……”

ps:曆朝開疆,以宋代最難,因為將帥們的最大敵人從來不在外,而是在內部。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08:37 AM

第31章 馬鳴蕭蕭辭舊歲(下)

“好冷!”

王厚用力搓著手,臉凍得通紅,耳朵上都生滿了凍瘡。滴水成冰的天氣,三天裏騎在馬上跑出幾百裏,迎麵的風呼呼地直往衣襟裏鑽,把他冷得夠嗆。

“是夠冷的。”韓岡隨口答著。他裏麵穿的是對襟的雙層皮襖,露在外麵皮膚都抹了油,倒不如王厚那般受凍。王厚也是自找,韓岡讓他弄些羊油抹在耳朵上,他嫌惡心沒肯用,這下在外麵一跑,便凍出毛病來了。

王韶沒理會兩個小輩,他站在盤山道上,向下俯視著渭河河穀。一眾親兵在王舜臣的指揮下,散開在周圍,小心的護衛著王韶。

一個多月的時間,王舜臣和趙隆已經得到了王韶徹底的信任,而兩人的實力也通過王厚傳到了王韶耳裏。包括剛剛得到任命的李信,如今王韶身邊最得他看重的四名親將中,有三人都是韓岡薦上來的。

王韶現在已經在為日後的進兵河湟點選將領。秦鳳路,甚至是關西四路有名的將佐,他都已心中有數。但這些從外調來麾下的將領,肯定不及親手提拔出來的軍官易於指揮。王舜臣、趙隆、李信三人對王韶來說,其實助力不在韓岡之下。

盤山道的下方便是古渭寨。其所在的位置,是夾在群山之中的一片寬闊的穀地,也是渭水上遊難得的一片沃土。從漢至唐,千多年都在此處建城設州,從無遷移,自然便是因為此處優越的地理條件。

凍結的渭河白色一片,但襯在河道兩邊的雪地中,冰結的白色卻分外顯眼。河上的冰麵高低不平,宛如丘陵起伏。這是湍急的流水在凍結時交相推擠,才有了現在的模樣。由於冰麵擠壓破碎,冰層上裂隙處處,行走在冰上,一不小心就會落入冰層下的河中。

而古渭,正是建在渭河邊。

古渭,顧名思義,就是古時的渭州。不同於如今位於秦州以東的渭州【今甘肅平涼】,隋唐時的渭州就在韓岡現在立足的地方。漢晉之時,此地名為襄武,直至隋唐,亦是渭州州治襄武縣之所在。隻可惜安史之亂後,吐蕃勢力擴張,將此地占據,不複為漢家所有。從那以後,渭州的位置自西向東遷移了五百裏,這正是漢人王朝勢力大幅消減的最有力的證明。

從高處俯視,地形上的細節被模糊了去,但卻能統觀全局。至少在河穀中分辨不出來的唐時渭州城的遺址,在盤山道上,卻能看得很清楚。古渭州城的城牆已經盡毀,不過城基即便掩蓋在雪地中,依然十分顯眼。六七裏長的大城,比起不遠處的古渭寨要雄偉上許多。隻可惜幾百年前的繁華州城,各色人種紛至遝來的街市,如今僅剩一片殘跡。

從盤山道上下來,一支兵馬迎麵而來,在最前麵引路的楊英是王韶從德安帶來的一名鄉裏,也是他的貼身親信,在經略司補了一個不任實職的弓箭手指揮使。而跟在後麵,領著一隊騎兵的是駐紮在古渭寨中的秦鳳西路都巡檢,他同時還兼任著古渭寨主一職。

“劉昌祚見過機宜。”

在王韶身邊拜見的西路都巡檢,高大的身材是標準的北地男兒。相貌說不上英俊,線條冷峻,卻極有男性魅力。他身穿著一身遠比韓岡王厚等人要單薄得多的外套,在寒風中全無瑟縮之意,健壯的身材顯露無遺。

劉昌祚應該超過四十歲了,比王韶還要年長一點,不過從他外表上卻看不出來。他的父親劉賀二十年前戰死於定川寨一役,因此受了蔭封,被錄為正九品的右班殿直,主管威遠寨。劉昌祚二十年在邊陲,累立功勳,到如今才剛剛升做內殿崇班,與王韶同品階。不過因為文武之別,在王韶麵前還要低上一頭去。

見著架在劉昌祚身後坐騎上的一張長弓,王舜臣有些躍躍欲試。那是一張聞名秦鳳,全長超過四尺的巨弓。據稱力道有三石之多,搭在弓上的長箭也是特製,徑圓半寸許,又比普通的兩尺箭矢長了近半。當劉昌祚將他的巨弓拉滿,弓弦與弓臂的距離,也隻有如此長箭,才能搭得上去。

按說四尺長的巨弓不可能在馬上張開,但劉昌祚以箭術聞名秦鳳,卻硬是能做到。據說他騎射時甚至能箭出百步之外,能一箭洞穿戰馬。蕃人撿到他射出的箭矢,都是拿回家去供奉起來,以為神箭。

劉昌祚與王韶互相行過禮,又與王厚相見。到了韓岡這邊,聽了他自己的通名,劉昌祚身子便輕輕一震,眉頭也不自覺的挑了起來。韓岡的名諱在秦鳳路上已經夠響亮了,讓向寶有苦說不出的人物,動動手指就滅了一個蕃部、毀了一個豪族的策士,劉昌祚早有耳聞。他對韓岡拱了拱手:“韓撫勾。”神色間並不是很親熱,向寶是他的頂頭上司,不敢跟韓岡太過親近。

經略安撫使司勾當公事,是韓岡預定的差遣。王韶、吳衍和張守約三人的薦章已經得到批準,韓岡的任命也在半個月前下來了,等過年後他去京中流內銓應個卯,便是真正的官人了。撫勾就是經略安撫司勾當公事的簡稱,就像王韶的管勾機宜文字,可簡稱為機宜和帥機一樣。隻是韓岡總覺得這個簡稱,就跟上海吊車廠、自貢剎車廠的簡稱一樣可笑。

韓岡深深的還了一禮,道:“學生尚未拿到流內銓下發的官誥,當不得都巡稱呼。還請都巡喚韓岡本名便是。”

劉昌祚點了點頭,轉身對王韶道:“機宜,末將已在營中做好了準備。天寒地凍,請機宜早些入營歇息。”

“都巡有心了。”王韶謝了一句,與劉昌祚並肩走了。韓岡等人跟在後麵,一行向古渭寨中而去。

快過年的時候,王韶當然不會無事前來,但用心不在古渭,而在秦州。古渭升軍的風聲他已經暗地裏放出去了,很快就會傳入李師中耳中。他當然得到古渭寨走一遭,以便取信於李師中。

官場相爭,爭功諉過是少不了的。在如今的情況下,王韶有李師中居中掣肘,河湟開邊始終未有開張。功是沒得爭的,但過卻必須要諉。大言誑君,讓天子苦候不得,這個罪名,王韶不肯擔在身上,也不能擔在身上。韓岡給王韶出的計策,便是讓皇帝趙頊明白,究竟是誰在給河湟開邊的戰略搗亂。

上彈章攻擊李師中沒有任何意義,經略使說話的分量總比機宜文字要重上許多。所以讓李師中自己蹦出來給趙頊看,才是最佳的策略。從古渭建軍,退到屯田市易,再退到屯田或者市易,隻要李師中一步不讓的姿態做到了天子眼前,誰還能再責怪王韶一年以來毫無動靜?如果李師中在其中退上任何一步,卻又遂了王韶的心思。

說實在的,能想出這樣讓對手進退兩難的計策,王韶覺得韓岡比他還要像一個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官油子。

不過為了讓李師中上鉤,必須讓他深信秦鳳經略司機宜文字是真心的想在古渭設軍。現在都快要到送灶王的日子了,再過六七天便要過年。這時候還往古渭跑,李師中再精明,疑心再重,也肯定不會懷疑王韶的真實用意。

‘也到了該攤牌的時候。’走在劉昌祚的身邊,王韶下定了決心。

……………………

狂風吹得門窗嘩嘩作響,雪花被狂風卷著,從門縫中鑽進屋內,屋中火盆裏的火苗被風壓得隻在木炭表麵跳動,半點暖意也散發不出來。

原本王韶預定著在古渭住上兩天,就趕回秦州。可以趕在除夕之前,回到家中。可一場暴風雪突如其來,打斷了他回程的計劃,不得不暫留在古渭寨裏。

王厚擁在火盆旁,雙手幾乎要伸進火盆中央,南方人怕冷,王厚尤甚。他在關西的幾年,最怕的就是冬天。他的兩隻眼珠隨著在屋中來回踱步的韓岡左右晃動,最令他氣結的是韓岡踱步的時候,手上還拿著一卷不知何時帶來的詩經在默讀。

“看起來要在這裏過年了。玉昆,你也別晃了,看著眼暈!”

韓岡笑道:“閑來無事,隻有讀書消磨時間了。”他看看蜷在火盆邊的王厚,又道:“處道你還是起來走一走的好,坐著反而會更冷。”

王厚站起來,學著韓岡的樣在屋中來回走動,走了幾步,又沒話找話的抱怨起來:“這劉昌祚真真是討人嫌,玉昆你好心要去幫他救治傷病,他倒好,哼哼哈哈的就是不肯答應。不然,倒有些事做。”

“他也是怕向寶,等到告身下來再說吧!到時我便名正言順的能做點事了。”王韶在裏屋休息,劉昌祚又提防著自己,韓岡沒事可做,也隻能讀書。

過年時要敬天,要祭祖。但被暴風雪堵在軍營中,這些禮節也便沒人去搭理。沒有爆竹,沒有煙花,在狂風驟雪聲中,熙寧二年即將宣告結束,熙寧三年很快姍姍而來。

聽著外麵軍營中的喧鬧,韓岡放下手中的書卷,推開了屋門。一陣寒風卷入屋內,讓王厚凍得一聲慘叫。王厚在別人麵前,一貫謹嚴守禮,性格鄭重嚴肅。隻不過與韓岡慣熟了,才會露出了真性情。

韓岡微微一笑,走到了屋外院中。不知何時,已是雲收雪散,繁星重新閃耀於天際。韓岡站在院中,仰頭向天,深邃的天穹有著無盡的神秘。仰望天際,慨然興懷。再過幾個時辰,就是新的一年,這是他在這個時代度過的第一個新年。不知數百裏外,父母和雲娘是不是也在仰看同一片天空,也不知道,留在另一個世界的親人,是否也能看到同樣的星空。

王韶出來的時候,正看著韓岡獨立在院中,一種遺世獨立的疏離感籠罩在身周,神情有些落寞,不知因何而傷感。韓岡獻計獻策,手腕老辣,步步算計人心。雖然是幫著自己,王韶卻暗中有了幾分顧忌。隻是現在看著韓岡望天傷懷的樣兒,王韶的心情不由得一鬆,心想他也許是想家了緣故,

‘畢竟還是少年人……’

ps:劉昌祚出場了,在西軍中,他是能力屈指可數的大將之才。隻可惜沒有上司運。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08:38 AM

第32章 營中紛紛難止休(上)

軍營中的新年枯燥乏味。沒有哪家商人會到古渭附近賣爆竹,就是竹竿都少見【注1】,半點也沒有過節的氣氛。也就驛館外麵的軍營裏,吆五喝六的賭博聲最為響亮。

到了元旦那一日的午後,劉昌祚領著一群偏裨校佐過來拜賀,請著王韶和韓岡一行吃了一頓酒席,也便散了。

古渭寨平日裏提供的酒菜著實提不上筷子,用的鹽質量又不好,吃到嘴裏泛著苦味。這裏常用的井鹽遠不比上秦州通用的池鹽——解州鹽池和青白鹽池所出產的食鹽,放在大宋全境都是上等口感。

鹹中發苦的菜肴,習慣清淡口味的韓岡根本吃不下去,王韶父子淺嚐即止,趙隆和親衛們也都是叫苦不迭。王舜臣不住的抱怨:“就仗著這鳥地方產鹽,一斤一斤往菜裏添,想把俺們做醃肉不成?”唯獨李信一人,默不作聲的吃了個幹幹淨淨。

劉昌祚待客雖然都是一板一眼按著禮節來的,可這一番款待卻是不冷不熱。王韶看起來全然不介意的樣子,但對王韶性格已經有所了解的韓岡知道,他的舉主恐怕心中早已狠狠地記了一筆。

韓岡心中也不痛快,他知劉昌祚忌憚向寶,心中便轉著念頭,想著用什麼辦法讓劉昌祚惡了向寶,不得不投過來。

不過韓岡還是頗受古渭寨下層官兵的尊敬,見到他,點頭哈腰的為數不少。服侍韓岡起居的士兵,也是噓寒問暖,甚為殷勤。

韓岡在甘穀城的一番作為,幾乎傳遍了秦鳳路的各處寨堡。數萬秦州將士都知道,很快就要有個孫思邈孫真人的徒弟來管勾秦鳳路傷病事宜——盡管孫思邈弟子身份的誤會,韓岡絕不會在明麵上承認,反而竭力澄清;但謠言傳播的速度和廣度,卻不出他意料,正中他下懷。

吃著兵糧,守著邊疆,誰也不能拍著胸脯說自己一輩子都安安穩穩地不受一點傷。劉昌祚顧忌著向寶這位頂頭上司,但普通的士兵可不管那麼多。高高在上的都鈐轄連眼角都不會往自家身上瞟一下,何苦為他得罪日後可能成為救自己一命的恩公?

韓岡房中取暖的火盆,就算是到了後半夜也從來沒熄過。而他晨起活動過筋骨後,便立刻有人送來大桶的熱水請他沐浴更衣。騎乘的坐騎,被刷洗得油光水亮,喂得也是最上等的豆粨。吃得鹽苦了,韓岡提了一句後,也好了不少,據說是改用了淨水漂去了粗鹽中苦味,經過第二次熬煮成的精鹽。

這等待遇,連王韶都靠他沾光。王厚也看得眼熱,私下裏避過他老子,笑著對韓岡道:“玉昆你日後在秦鳳估計都可以橫著走了,真沒人敢得罪你。”

韓岡笑而不語,這話他不好回。

以待人殷勤論,劉昌祚待王韶、韓岡一行的態度要倒著數,而古渭寨低層將校們的表現,則讓韓岡想把劉昌祚揪過來,讓他好好學一學。至於古渭附近的蕃部對劉昌祚的態度,則是略遜於後者,而遠超前者。

最為親附大宋的納芝臨占部早早的在年前就送來了幾十隻羊充當節禮,還特意給劉昌祚選了匹好馬——一匹高大雄峻的棗紅色河西馬。到了正月初二,部族中的首酋們又在族長的帶領下過來拜賀,在古渭州中,無一家能比他們更恭順。

納芝臨占部本是古渭州最大的吐蕃部族,一度擁有附近的九條穀地,數萬人丁。但如今勢力大減,僅保住了其中的三條——這還是靠著他們二十年前第一個歸附大宋所結下的善緣方才得以保住。

而取代他們成為古渭最強蕃部的,就是剛剛走進官廳的一群蕃人所代表的部族。

王厚、韓岡閑來無事,守在官廳外,看著一眾蕃人魚貫而入——主要還是韓岡拉著王厚,他希望能籍此對認識古渭的蕃部了解更多一點。在官廳外不過一個時辰,他對西北蕃部,已經有了更為直觀的了解,掌握了第一手資料。這比坐在秦州官廳中,翻著故紙堆有用得多。

王韶人在廳中。他提舉秦鳳蕃部大小事務,既然他人在寨內,而蕃部又來了人,劉昌祚即便不願意,也不得不讓王韶坐進他的官廳。

“是青唐部的人……”

王厚附在韓岡耳邊說著。這幾年王厚跟著王韶在陝西緣邊地區跑了許多地方,對各地的大蕃部都有基本的認識,不同蕃部擁有的旗號和裝束都有細微的差別,韓岡看不出來,但王韶和王厚一眼就能分辨。

古渭的青唐部與吐蕃讚普唃廝羅和董氈所據有的青唐王城兩不相幹,隻是恰巧重名而已。說起重名,韓岡前世曾經來過古渭,不過那時名號已是甘肅隴西,還逛過縣城附近的首陽山,就是傳說中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餓死的地方。

但不僅隴西縣,河北、河南、山西的很多地方都有個首陽山,皆自稱是伯夷叔齊最後隱居之所。隻是如今韓岡‘舊地重遊’,卻沒聽說古渭這裏有什麼首陽山,想必也是後人臆測生造出來的。

青唐部在古渭附近是人丁最多,據地最廣,也是最為富庶的一個部族,甚至連帶著古渭寨合在一起被世人稱作青渭。其所據有的鹽井,據說每天能給青唐部帶來八匹馬的利潤。這可是個驚人的數字。

北宋馬貴,一匹最普通的駑馬也要十貫往上,而戰馬都是三十貫起頭,往百貫上跑。即便以價格最廉的駑馬計算,八匹馬就是一百貫,而一年便能淨入三萬五千餘貫!

王厚當日提起青唐鹽井,曾經歎著氣,若這三萬五千貫年入歸屬古渭寨,不用下麵的臣子提,官家自己都會要求古渭建軍。

“青唐部不是沒有歸順嗎?他們怎麼也來了?難道俞龍珂打算向朝廷要個官做?”韓岡有些想不通。他這些日子,也多方搜集蕃部的資料,雖不如王厚的見多識廣,但還是知道青唐部的族酋究竟是何人。

青唐部並未歸順大宋,沒有接受朝廷官職,更沒有獻土。按照大宋對蕃人的分類,他們屬於生戶,而投效了大宋的納芝臨占部則是熟戶。一個生蕃部落跑來拜年,是慣例?還是特例?

“能關起門來稱大王,俞龍珂當然不會願意成為大宋臣子。但這不代表青唐部不願與朝廷交好。平日結個善緣,也省得日後麻煩,許多蕃部也都是這麼做的。何況青唐部除了鹽和馬,也不產其他東西,都要靠著來古渭的商隊……”

“青唐部不是號稱帳下超過十二萬口?”王舜臣一貫的把蕃人當賊看,從來都是往壞裏想他們,“俞龍珂那鳥貨說不定想做個李元昊,前麵磕著頭,背後捅刀子,囫圇個兒的占了古渭州!”

“十二萬口?”王厚不屑的冷笑一聲:“的確是有!把羊算上去還少一點,加上狗那就多一點。再添個馬,說不定能上十三萬!”

韓岡也搖頭失笑,這樣的傳言都是不能信的,秦州是西北重鎮,漢人也才不過十餘萬丁口【注2】,一個蕃部怎麼可能有與秦州相當的人力:“帳下十二萬口當然是個笑話。古渭就這麼點大,能容得下多少帳?

大小部族加起來,說不定的確能有十二萬。單一個青唐部,能有個三萬丁口,編組兩三個裝備齊全的千人隊就不錯了。董氈或木征的直領部族,估計也不過是十萬上下!”

“但董氈和木征一聲號令,三五萬吐蕃精銳也是輕而易舉。即便俞龍珂,也能在古渭湊個一萬上下吧?”

“兵力多少無關緊要,”韓岡說道,若要拓邊河湟,卻連青唐部都打不過,那就別去想河州木征,以及青海畔的董氈了,“青唐部當道而立,要出兵河湟,繞不過他去。要麼滅了他,要麼就要收服他。決不能容許他首鼠兩端!”

“可木征、董氈和西賊都派人去過俞龍珂的帳中。”韓岡對地理的認識,已經被王厚所敬服。而青唐部的戰略意義,不必韓岡說,王厚也明白。就算他對地理不甚了了,但從木征、董氈以及夏人對俞龍珂的拉攏中,任誰都能看得出青唐部的重要性,“牆頭草是兩邊倒,俞龍珂可是四方跑。董氈、木征、西賊還有朝廷,他都是逢著廟就燒香,一個菩薩也不得罪……”

王厚正不屑的說著青唐部四麵拜佛的醜事,官廳門前人影一晃,身高體闊的趙隆從廳中走出來。趙隆的身材和相貌所具有的威懾力,要遠高於王舜臣和李信,故而被王韶帶在身邊,與劉昌祚一起接見蕃部來客。而王舜臣和李信就隻能站在帳外,守著韓岡和王厚。

注1:最早的爆竹,就是將幹竹節放進火裏去燒,聽著竹節爆裂的聲音,爆竹因此而得名。到了北宋後,火藥爆竹才逐漸流行開來。

注2:古代統計人口,隻記男丁數量,也即是二十到六十的成年男子數目。男丁十二萬,換算成總人口,大約有三十萬。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08:38 AM

第32章 營中紛紛難止休(下)

跟在趙隆身後,是先前進去的青唐部蕃人。他們都是結著粗大的發辮,盤在頭頂,油膩膩的,多日沒有洗過的樣子。身上穿的也是一層層交疊起來的刺花袍服,內裏是羊皮,外麵則是上好的絲緞,形製與後世的藏族服飾的區別不是很大。領頭的吐蕃人,膚色黝黑,風吹日曬的容貌判斷不出年齡,三十到五十都有可能。

陪著蕃部首領出來的是劉昌祚,韓岡心知,能讓劉昌祚親自送出來,又能讓王韶命趙隆引出廳門,這蕃人身份肯定不低。

“是俞龍珂的兄弟瞎藥。”劉昌祚送著一行蕃人出門便回轉廳中,兩名親衛帶著他們繼續往城衙的大門去。趙隆也要轉進去複命,卻被韓岡拉住,問了來人的身份,竟是青唐部族酋的親兄弟。

“鳥名字……”王舜臣衝著瞎藥一行離開的方向吐了口吐沫,他的父親雖不是戰死疆場,卻是死於舊日與西賊對壘時所中的箭瘡,每天夜中聽著父親躺在床榻上的呻吟,就是王舜臣幼年時代最深刻的回憶,論起對蕃人的看法,不論黨項還是吐蕃,他比韓岡、王厚都要偏激,“蕃人就是蕃人,就不會起個正經名字!姓俞的弟弟,竟然姓瞎……該不是他家老娘給他們找了兩個爹吧。”

韓岡失笑,蕃人的名字的確夠怪的,但朝廷給歸附蕃人的賜姓賜名同樣不靠譜。趙思忠,趙保忠,趙盡忠,幸好沒了趙全忠——因為不吉利。

“哪裏不正經了……”王厚吃吃笑道,“‘魚’‘蝦’本就是一家吧?”

也許是王厚聲音高了一點,瞎藥突然停步,回頭瞥了一眼過來,眼中帶著冷意。

瞎藥的眼神狼一般的桀驁不馴,還有著幾分陰毒,王厚看得很不舒服,冷冷的哼了一聲,韓岡則微笑著平視了回去。他上一次看到這樣的眼神,還是另一個世界的事。韓岡前生曾經待過很短一段時間的某家公司,當時他所聯絡的某位客戶的一個下屬,也是有著如狼一樣桀驁不馴的一對眸子。

韓岡的性子其實說起來也是一樣桀驁,但他知道如何掩藏,而不似那個還沒學會掩蓋心思的蠢貨。那人據說不久之後便莫名其妙的被一輛無牌大卡碾成了兩段……野心大點沒什麼,可別寫在臉上,哪家老大也容不下這樣的小弟。

瞎藥已經走遠,韓岡卻還在回想著他的眼神,俞龍珂恐怕也不喜歡看到瞎藥這個兄弟,難怪大過年的把他踢出來送禮,“看起來瞎藥不似會甘居人下的樣子……”

“不甘居人下?”王厚怔了一下,突然陰笑起來,“他上麵就隻有俞龍珂了吧?不如我們就推他一把,讓他跟俞龍珂爭上一爭。”

“對付一個小小的蕃部,還要用計?大軍壓境,容不得他有二心。如果不肯降伏,隨手殺就殺了,用計……太抬舉他了!”韓岡搖頭。

如果目標僅是青唐部,挑動內亂那沒問題。但現在的目標是整個河湟地區的蕃部,要收服人心,就決不能用些陰謀詭計對付青唐部。要對付俞龍珂,隻有兩個策略,一個是賜予高官厚祿來千金市骨,一個則是連根拔起、徹底鏟除,用雷霆手段來震懾四周蕃人。

從感情上說,韓岡其實對蕃人持有強硬態度的向寶比較認同。不過他擁有的理性告訴他,在漢人遠少於蕃人的河湟地區,隻能以招撫為主,否則就是把吐蕃諸部推往西夏一方——秦州漢人才是十多萬丁口,而單是古渭州的蕃人就能與秦州相當,而古渭以西,蕃人數量更是古渭的數倍乃至十倍——但單獨對上一個部族,卻有殺雞儆猴和曲意安撫兩個選擇。

在王韶與韓岡商議過的計劃中,鎮服古渭應是河湟拓邊的預演。諸多的蕃族,混亂的內部,再有便是外部勢力的插手,古渭麵臨的局勢,與河湟地區一模一樣。使得古渭寨相當於一個具體而微的河湟地區。

通過在古渭的試行,一係列紙麵上的措施、策略可以得到現實的驗證,有問題的地方能及時修改,而得到確認的手段便可在拓邊河湟時加以推廣。更重要的是,能夠籍此鍛煉出在拓邊河湟的行動中,派得上用場的人才。

自太宗之後,大宋再無開疆拓土之舉,反而連連失地。拓邊河湟,在本朝並無前例可循。可以信用的部下,幾乎都如韓岡一樣,並無實績可言;秦州的軍隊,守土有方,而進取不足。而王韶自己,其實也是紙上談兵,從來沒有真正處理過實際軍務。如果能通過在古渭的預演,錘煉出一支精幹的隊伍,王韶當然求之不得。

征服河湟的計劃,大體是上就是通過消滅木征,奪取河州,來懾服以董氈為首的吐蕃蕃部。收服古渭諸部也是大同小異,古渭寨已經立定根基,相當於奪取了河州,再拿兩個不順從的蕃部下刀,便可趁勢威服青唐,利用他們去壓製古渭的其他蕃部……

“就是納芝臨占部人丁太少,不然就能通過支援他們來壓製古渭諸多蕃部了。”韓岡不無遺憾的說著,他並不喜歡青唐部,如果納芝臨占部與青唐部實力接近,他肯定會提議拉攏前者,而消滅後者。

王厚點著頭,他與韓岡有著同樣的看法:“畢竟是漢家苗裔,好歹也比青唐部的蕃人要親近一點。”

河湟蕃部其實並不全都是血脈純正的吐蕃人,有很大一部分是唐時陷蕃漢人的子孫。唐朝對吐蕃的戰事,自高宗朝起,便多有一戰覆沒十餘萬的慘敗。薛仁貴慘敗大非川,李敬玄、劉審禮敗於西海【青海湖】,一次十一萬,一次十八萬,都是如同字麵意義上的全軍覆沒,兵敗被俘的將士數以萬計。

而自從安史之亂後,大唐勢力中衰,吐蕃乘勢擴張。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與中原的聯絡被切斷,河西走廊上的諸多州縣皆盡淪陷於吐蕃之手,吐蕃大軍甚至能在長安城三進三出,被因此而擄走的,還有世代居住在河西州縣裏的,數十萬計的漢人也多半成為吐蕃的奴隸。

普通的漢家百姓,被吐蕃人‘穴肩骨,貫以皮索’,成了逐水草、牧羊馬的奴隸;而稍通文墨的士人,則在手臂處被刺上‘天子家臣’的字樣,被吐蕃讚普錄為家奴。

三百餘年的時間裏,華夏貴胄漸次淪為胡虜。如今吐蕃部族中有許多原本是漢家苗裔。尤其是河湟青唐,也就是王韶的目標地區,很大一部分都是原本的漢人世家轉化而成的吐蕃部落。

納芝臨占部,又稱張家族,族酋皆為張姓。秦州有安家族,大馬家,小馬家;古渭有張家族,丁家族,再遠點的,還有邢家、周家、章家等部落。其起源都是一個個吐蕃化的漢人世家。

這些有著漢人血統的部落,其首領酋長‘例會漢言,多識文字’,而且由於勢力不強,屢屢遭受正牌吐蕃蕃部欺壓的緣故,往往親附於宋室。在王韶的拓邊計劃中,他們都是能成為有用助力的部族。

衙門外突然一片喧鬧,像是在吵架的樣子,打斷了韓岡的思路。李信過去一陣打聽,回來後道:“是碩托部和隆博部的在外麵鬧起來了……”

“碩托部和隆博部?”王厚對蕃部的了解,讓韓岡歎為觀止,這些日子所看過的資料裏都沒提到名字的小部族,王厚竟然一口就能報得出:“那兩家是世仇,部領已經近著渭源了。因為爭奪草場和水源,斷斷續續打了有幾十年,這兩年剛剛消停了一點……”

“殺人了!殺人了!”外麵突然亂聲大噪,打斷了王厚的介紹,上百個嗓門一起在高喊。

“什麼?殺人了?”王舜臣一下興奮起來,“那一定要去看看……”

王舜臣剛剛跑過去,一隊衛兵也慌慌張張地趕了出去。一個小吏急匆匆地衝進官廳內,很快劉昌祚便板著臉大步走了出來。他步履如飛,幾步走到門外。轉眼之間,圍牆的另一邊,便是一片寂靜。

王韶也慢慢的踱出來了,陰沉了好幾天的臉色卻有了多雲轉晴的跡象。兩個小蕃部在古渭寨中鬧出了人命,劉昌祚肯定要落個管束不當的罪名。而與蕃部有關的事務都是王韶的分內事,這一次正是他插手古渭的良機。

看著韓岡迎上來,王韶不禁欣慰的笑起。若不是這位年輕人的謀劃,讓他到古渭來過年,也把握不到這個幸運的機會——區區一條蕃人性命,多半就會被劉昌祚所掩蓋。

等到碩托部和隆博部因此而重起紛爭,連最基本的蕃人情報都無法掌握的蕃部提舉,便會成為關西官場上的笑柄,也會承受天子和王安石的不滿。李師中、向寶之輩當然更會趁機攻擊於他,以便奪回對蕃部事務的管轄之權——如果讓他們成功,渭源便會築城,熙河照樣開拓,隻是這一切的功勞就不再姓王,而是李師中和向寶的了。

真得多謝韓岡,王韶心裏想著,不枉他向朝中遞上薦章。聲音帶著笑意:“兩部爭鬥,毆傷人命,不是件小事。且去看看劉子京是怎麼處置的……”

ps:都說是盛唐弱宋。但如唐朝這樣把子民幾萬幾萬的丟給蠻夷的情況,至少在北宋基本上沒有出現過幾次。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08:39 AM

第33章 女兒心思可知否(上)

已是熙寧三年正月初八。

廂房中,一燈如豆。韓雲娘趴在桌前,小巧的下巴壓在手臂上,呆呆的發著怔。

‘三哥哥怎麼還不回來……’

她側著頭,燈火映紅了小臉,一根一根的扳起手指算著。三哥哥是臘月二十二被拉去的古渭。當時娘娘還抱怨說‘皇帝不差餓兵,打仗不趕年節。就是西賊也要過年,都快年底了,還要拖著人往外跑。’

而三哥哥那時就說,肯定能趕在除夕前回來。可如今除夕過了,年節過了,都已經是正月初八了,早早就該回來的三哥哥卻始終不見蹤影。

“大騙子!”

韓雲娘百無聊賴的在桌麵上劃著手指。老舊的方桌上,每一道痕、每一條溝,都數了一遍再一遍。今天該做的針線活都攤在一邊,好久都沒動過。明天說不定又要挨娘娘罵了,但小丫頭總提不起精神來做事。

燒幹了燈油的火頭忽明忽暗的閃了幾下,終於熄滅了,房中頓時陷入黑暗之中,一股濃濃的油煙味散了開來。

小丫頭仍沒精打采的靠在桌前,既不想起來給燈添上油,也不想就此去睡覺,就這麼軟綿綿的趴在在桌麵上,手指一圈圈地劃著。

遠遠的傳來一聲狗叫,劃破長夜中的寂靜。很快,全村的看門狗都狂吠了起來。連剛剛抱來,養在院外的一條剛斷奶的小黑狗也跟著一起尖叫著。

小丫頭這下終於坐直了身子。是狼進村了?還是來了大蟲?

下龍灣近著秦嶺,圍著村的籬笆又不算結實。野獸夜中入村都是常事,每個月都有個兩三次。不過很少能造成什麼損失,往往都會被村中各家各戶養的看門狗給吠走。

韓雲娘推開廂房的門,而韓千六和韓阿李也披著衣服從正屋中走了出來。三人互相看看,韓千六便上前去查看大門是否拴好。這時一陣馬蹄聲由遠至近,逐漸壓倒了狗群的吠聲,在門前嘎然而止。

“是三哥哥!”小丫頭驚喜的叫了起來。

韓岡和李信在家門口翻身下馬,一條模模糊糊的黑色暗影便竄到了腳邊,兩眼綠油油的泛著光,一陣亂吠。韓岡猛不丁的被嚇了一跳,定神一看,卻是條通體黑毛的小狗,難怪在夜中看不清楚。

正月初三,韓岡隨著王韶自古渭寨踏雪而歸。用了五天時間,方回抵秦州。他們午後便抵達州城,送了王韶回府。韓岡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早點趕回來,向家裏報個平安。過年不能在家中陪伴二老和小丫頭,他心裏也覺得有所虧欠。

從秦州城往下龍灣來,若是春夏秋三季,入夜時河上的渡船早已停擺,往往過了申時以後便回不來了。幸好現下是寒冬,朔風凜冽,藉水上的冰層早凍透了底,騎著馬踏冰而過,也用不著渡船。

在路上奔波勞累了多日,韓岡的骨頭都要散架,不過他還年輕,又早從病中恢複了元氣,身體上並沒有大礙。隻是他倒是沒想到,好不容易回了家,先出來出來迎接自己的,竟然是這麼一條小黑狗。才半個月功夫,不意連牆上的狗洞都挖好了。

細碎的木底靴踏地聲從院中響到門口,院門吱呀一聲開了。月色下,久違的一張宜嗔宜喜的俏臉出現在韓岡眼前。隻是一與他對上眼,韓雲娘臉上的欣喜之色立刻就褪去了,嘟起小嘴,刷的扭過頭去。

韓岡看得一笑,小丫頭也會鬧別扭了。

“三哥兒!”

韓阿李和韓千六也跟了出來,圍著韓岡和李信,三人又驚又喜。此時不是後世,隔著幾十裏,便是消息難通。韓岡一去古渭,深入蕃部之中,拖過了預定的回程時間,家裏誰不擔心?

“爹,娘,孩兒回來了……”韓岡對著父母就要照規矩跪下行禮。

“跪什麼跪!讀書都讀呆了!”看著兒子、侄子的唇邊、頭發還有衣物上都凝著一層薄霜,韓阿李心疼得要命,拉起韓岡連聲催促著:“快進屋!趕快進屋去!”

老娘發話,韓岡和李信依命牽著馬走進自家院中。小黑狗追在兩人的腳邊,一路叫了進來。韓岡彎下腰,捏著後頸上的皮,把直衝著自己亂叫的小黑狗揪了起來。小黑狗大概隻有一兩個月大,被韓岡兩根手指拎著,嗚嗚的不敢再高聲,有些可憐兮兮的樣子。

韓岡的家裏兩年前本養了一條看門狗,早前趕回家中為兩位兄長奔喪的時候還看到過。但等韓岡病好後便沒再瞧見。不過這也不是不能理解,韓岡病得時候家裏窮得人都養不活,更別提狗了。現在家裏境況好了,也該養上一兩條來看家護院。

韓岡問著:“這玩意兒哪兒來的?”

韓千六道:“你劉叔家的來福剛生的,前幾天來拜年的時候送過來。還沒起名字,三哥兒你給想個口彩好的。”

“狗名字要什麼口彩?”韓岡信口道:“現在叫小黑,以後叫大黑。”

“這叫什麼名字?”

“小黑狗,又不是小白狼?不叫小黑叫什麼?旺財、來福之類的太俗了,我也不喜歡。”韓岡笑道,把剛剛有了名字的小黑狗放在地上,它刺溜一下便鑽到了院子中的磨盤後,又探出頭來衝著韓岡齜牙咧嘴的叫喚。

“別說那麼多了,快點進屋暖和暖和。”

韓岡和李信身上都是裹緊披風,渾身上下包裹的嚴嚴實實,可臉色仍在夜風中凍得發青,韓阿李一個勁的催著兩人趕快進屋去,而韓岡則是先從石磨上挖起一捧雪,用力搓著凍得有些發僵的臉頰和雙手。

冬天最忌諱的就是凍傷。若是耳朵像王厚那樣得了凍瘡後發膿流水,第二年基本上就會再複發,一年一年都不會間斷,而貿貿然從冷地裏走進暖和的地方,肯定會生瘡。李信也學著韓岡的樣兒,兩人用雪直搓得臉上手上的皮膚滾熱發燙,才跨過門檻走進溫暖的屋內。

掀開簾子一進門,一股暖意頓時傳遍了全身,韓岡舒服的歎了口氣。這個時代還沒有出現溫度計,他隻估計著這幾日的氣溫應該是在零下十度上下,雖說比起臘月初一陣寒流後的天寒地凍要好上許多,可這個溫度下在野地裏跑上三天,也是件很要命的事。

不知是不是沒有工業革命的緣故,還是自然氣候演變的因素,北宋的氣溫比千年之後要冷得多,據說廣州冬天都會下雪;有些年份的冬天,太湖上都能行人。在秦州城中,逢著冬天,路邊倒斃的屍體並不鮮見,往往一場寒流之後,城北的化人場就能連續兩三天的生意興隆。韓岡也是靠著預防措施得力,才沒有生了凍瘡。

吩咐了韓雲娘去廚房燒熱湯為韓岡、李信驅寒,韓阿李把火盆撥旺,招呼著兩人快點坐下來烤火。

韓千六也在火盆邊坐下:“三哥兒,不是說除夕前就能回來嗎?怎麼拖到今天,俺去城裏問都問不出個所以然。究竟出了什麼大事?”

“倒沒什麼大事!就是被雪阻著回不來。隔了兩百多裏幾重山,古渭的雪比秦州大多了。在古渭,臘月底的那場雪下了都有一尺多厚,等回來時過了伏羌城,馬才能放開蹄子跑。”

韓岡輕描淡寫的說著,仿佛當真大一點的事也沒有。但實際上,古渭的事情已經不能算小了。雖然當日隆博和碩托兩部在古渭寨中的紛爭,被劉昌祚強行鎮壓下去。不過連劉昌祚都沒想到,在古渭寨被殺的竟然是隆博部族長的三子。隆博部的族長死了一個心愛的兒子,肯定是不會善罷甘休。而碩托部身後則站著河州木征,勢力更強,木征的弟弟董裕還娶了碩托部的女兒,如果真的打起來,自不會作壁上觀。

兩部有著幾十載的積年舊怨,大打出手那是不消說的。王韶已經命劉昌祚詳加查探,戴罪立功。事發的當天,又發了急腳遞,不顧艱險的送信回秦州,名正言順的請李師中整頓兵馬。一旦兩部紛爭,便可趁機出兵,著手打擊木征在古渭和渭源一帶的影響力。

王韶此次借機主動出招,使得李師中再一次陷入兩難境地。一旦兩部廝殺起來,動手還是不動手,便成了困擾秦鳳經略使的新問題。

而且身在古渭卻讓兩個蕃部在古渭寨中廝殺起來的這件事,對王韶來說雖也是個過錯,但如果李師中真要追究起來,身為寨主的劉昌祚卻要首當其衝,王韶身上攤不到多少罪名。到那時候,屆時秦鳳軍中排位前十的西路都巡檢,免不了也要給逼到王韶這邊來了。追究還是不追究,對李師中來說,又是個問題。

王韶是幸運的,在另一段曆史裏,他會因為沒有及時發現隆博、碩托二部間的戰事,而被李師中和向寶領頭群起而攻,陷入更深的困境之中。

幫助王韶避免了落入如此窘境的功臣,並不知道自己立下的功勞。他此時已經和表哥李信一起坐在融融暖意的屋中,喝著熱麵湯,有些無奈的聽著爹娘的抱怨。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08:40 AM

第33章 女兒心思可知否(中)

韓阿李和雲娘一邊收拾著韓岡和李信帶回來的包裹,一邊不停的抱怨著:“王官人也真是,年節都不讓人過好。”

韓岡打著哈哈:“事前誰想到會下那麼大的雪……不然除夕前肯定能回來。”

從兩人帶回的包袱裏,翻出來一堆零零碎碎的雜物。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和書卷外,剩下的都是蕃部送的節禮。王韶到得巧,既然蕃部的禮物有劉昌祚一份,當然也得有王韶的一份,連同韓岡、王厚都沾了光。

禮物貴重倒是不貴重——貴重的王韶和韓岡不會要,蕃部也送不起——並非金銀財貨,都是西北常見的土產,幾張上等獸皮,幾塊打磨得極粗糙的玉石,還有刀、匕之類的短兵,十幾個部族送來的禮物都差不多的類型。

韓岡把收到的禮物送出去大半,都是給了王韶身邊的親兵,最後留下的是四張完整的硝製過的羊皮,其中有兩張說是自納木措邊野羊群中捕來的上品,由邏些城【今拉薩】的商隊帶來河湟。

可這兩張羊皮都不是山羊皮,韓岡怎麼看怎麼都覺得應是藏羚羊。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他可謂是為滅絕藏羚羊的事業又出了一份力。若是哪天有人送給他一張花熊皮,韓岡可是一點都不會意外——如今的秦嶺,正有大熊貓滿山亂跑。

另外幾件禮物就不如藏羚羊皮那般珍惜,一串像石頭多過像玉的雜色玉佛珠串,一對份量比工藝更有價值的銀鐲,三把裝飾樸素的尺半短刀,如此而已。

韓岡把玉佛珠串遞給韓阿李,最好的一柄短刀給了他老爹,銀鐲則留給韓雲娘。又道:“剩下裏麵有一半是給表哥的,雲娘你記得給表哥縫一套跟我身上一樣的襯裏內褂,剩下的給爹娘縫個靴筒。”

韓雲娘低著頭應了,自韓岡回來後,她一直都默不作聲,低著頭做事。韓岡看著她的樣子,微微一笑,小女孩子的心思還真不難猜。

李信這時又出去了,他喝了熱湯,烤暖和了身子,便到院中照料他和韓岡騎回來的兩匹馬。韓家的院落一角,搭了一間牲口棚,原來養著驢牛各一頭,後來都賣了給韓岡換藥錢。現在裏麵空著,安頓兩匹坐騎正合適。

韓阿李拿起幾張皮子,一張張對著燈光比劃來比劃去,似是在計算著該怎麼做才能最省料子。突然又放了下來:“對了,三哥兒。你舅舅過年前托人送了禮來,謝你薦了信哥兒進了經略司衙門……”

“都是自家人,還謝什麼?而且也是表哥武藝高強,孩兒隻不過是在機宜麵前提了一句罷了。”

“信哥兒的事,你要多多上心。你上次不是說王家的小哥比你還小一歲,可再升一級就是官人了。信哥兒哪點比他差了?!性子比他穩重得多,長得還沒他那般老態,身手跟你外公年輕時也差不離了,如何做不得個官人?”

“是,是,孩兒明白,孩兒明白。”韓岡頭點得小雞啄米一般,不停的應承著,反正他知道這些事跟老娘是有理說不清的。

聽出兒子是在隨口應付,韓阿李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又重重地哼了一聲,“今次你二姨也一並托人送了信過來,她家還有你的兩個表弟。你二姨夫也是個吃兵糧的,教出的兩個兒子都不差。聽說你現在做了官,信哥兒也有了出身,便想著一起過來。都是自家人,能照顧就照顧一二。你如今是官人了,身邊也得跟著些知根知底的。”

“娘說的是。等孩兒從京城回來,肯定會給二姨家的兩個表弟找個上進的門路。”

韓岡本身並不太喜歡一人登天、雞犬飛升。但在家族觀念濃鬱的古代,不睦親族都是罪名,親親相隱是法律提倡的行為——如果親人犯法,隻要不是十惡不赦的重罪,可以理直氣壯的為他們隱瞞,也不會因此而得罪——提攜一下親友,隻要他們足夠稱職,無人能說不是。

當然,前提是稱職。如果沒有什麼本事,那也別怪他不講人情。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本質也是以舉賢為重。李信武技了得,性格寡言可信,所以得了王韶青眼。如果李信庸庸碌碌,又怎麼入秦鳳機宜的眼界。

聽韓阿李說,他二姨家的兩個表弟也是打算在軍中混個出身的武夫,韓岡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他一直都很希望有個商業頭腦出色的親戚。宋代並不歧視商人,不像唐朝,商人連參加科舉的資格都沒有——三元及第的金毛鼠馮京,便是商家出身。而且官宦人家做生意的情況也多得是,自來都是官商一家親。

世風如此,韓岡當然也想有個可信的親族幫忙打理產業,也省得他手頭總是缺錢花。王韶正管著與蕃部有關的營田和市易工作,其中不需要歪門邪道便能夠發家的機會多不勝數。但韓岡搜遍身邊,還是找不到一個有用且可信的幫手。

‘若是親戚再多點就好了。’韓岡很自然的就有了這方麵的想法。

韓家是從韓岡祖父輩時才從京東密州【今青島】老家遷來秦州。韓千六是獨苗,韓岡如今也成了獨苗,兩代單傳,使得韓家在關西別無親族。韓岡若想得到親族支援,眼下也隻有靠韓阿李那邊的親戚。要不然,韓岡就得給自己找門好親事。

這不是為了少奮鬥三十年的做法,而是此時的通例。通過血緣和婚姻聯係起來的士大夫,他們之間的關係如同一張張網,形成了龐大的官僚士紳階層,覆蓋了大宋的四百軍州。

王韶的兩任妻子,皆是德安大族的女兒,王厚未過門的聘妻也一樣是江州士族之女。韓岡的老師張載,他的兩個表侄便是鼎鼎有名的二程。晏殊的女婿是富弼,富弼的女婿是馮京。晏殊、富弼翁婿兩任宰相,而馮京已經做到了有計相之稱的三司使,離宰相之位也是一步之遙。

韓岡若是能攀門好親,對他的前途發展,助力匪淺。隻是韓岡對此興趣缺缺,自家已經有了官身,並不著急娶妻。平常人多有想靠著裙帶關係升上去的念頭,而韓岡並不覺得有此必要。這個時代講究著父母之命,媒妁之約,韓岡並不會奢望去談什麼自由戀愛,隻盼能找個賢淑的渾家。

韓阿李已經將幾塊皮子都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皮子的質量沒有話說,能讓人拿出來送禮,也不可能有缺憾,這些都是自己兒子辛辛苦苦掙來的。兒子為她在兄弟姊妹中掙了光,韓阿李其實恨不得將所有親戚都通知一遍,告訴他們自己的兒子做官了。而提攜自家兄妹,韓阿李心裏也做得很暢快。

放下手中的皮子,她又一次叮囑著兒子:“三哥兒,你答應了就千萬別忘掉,等過幾日娘就托人給你二姨帶信去。”

“娘盡管放心,孩兒絕不會忘記。”

“還有你四姨,等他收到你為官的消息,肯定也會來的。她家好像也有個兒子,也別忘了。”

“是……是……”

韓岡連聲應諾。韓阿李並沒有其他兄弟,韓岡的舅舅隻有一個,但還有兩名姨媽。兩人都在鳳翔府,一個嫁了個小軍官,另一個據說是攀了一門好親,嫁給了一個姓馮的豪紳做續弦。但出嫁後便與兄弟姐妹沒了往來,最後隻聽說後來生了個兒子。

韓岡對他的四姨根本沒有什麼映像,而且因為秦州和鳳翔間隔數百裏的關係,就是舅舅和二姨舊時也是托人帶信寄物往來,十幾年來也就見過兩三次。

門簾一動,李信把馬安頓好後,又走了進來。韓岡問著他道:“表哥,四姨嫁的馮家的表弟,你可曾見過?”

李信愣了一下,搖了搖頭,“就十年前外公過世的時候見過一麵,後來就沒見了,隻跟二姨家的兩個走得多。”

“是嗎?”韓岡想了一下,決定不去想馮家表弟的事,反正他也不一定會來,來了也不一定有用。他站起來,“算了,不說這麼多。夜也深了,爹爹,娘娘,你們早點睡。表哥,你也累了幾天,早點休息吧。”

李信點了點頭,起身回房。韓阿李和韓千六也站了起來,道了一句:“三哥兒你也早點睡。”也回房去了。

房中就隻剩兩人。小丫頭低頭撥弄著火盆裏的木炭。韓岡看著她,突的咳嗽了一聲,道:“我先洗個澡再睡。”

韓岡喜淨,在路上奔波了三天,回來後肯定要洗個澡才去睡。韓雲娘當然知道韓岡的這個習慣,按說現在就該燒水去了。但她一動不動,仿佛什麼都沒聽到。

韓岡笑了,看起來是沒有及時回來惹得禍,雖然有充足的理由,但女孩子要鬧起別扭可不管什麼理由不理由,不論千年前後,皆是一般。

韓岡做事直接了當,一把將小丫頭強拉過來,緊緊抱住,貼著她耳邊道:“想我沒有?”

可小丫頭在懷裏用力掙紮,不是過去那種欲拒還迎的推拒,而是真的生氣了。

ps:宋人結親不尚閥閱,但另一方麵,卻愛好投資,每每挑選能成大器的女婿。而許多高官也喜歡提攜親近的後進。如富弼,他能成為晏殊的女婿,就是範仲淹的推薦。韓岡如今雖然入官,找到一門好親也有些難度,他缺著一個進士及第。有進士出身和沒出身,晉升速度天差地遠,打個比方,相當於一個是高鐵,一個是普快,兩個差距是很大的。而要彌補這種差距,則要靠軍功。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08:41 AM

第33章 女兒心思可知否(下)

“啊!”在小丫頭的掙紮中,韓岡突然低低的叫了一聲,嘴裏噝噝抽著涼氣。

韓雲娘立刻不賭氣了,回首看著韓岡緊皺起的眉頭,還有腦門上冒起的汗水,她一臉緊張的問著:“三哥哥,怎麼了?”

韓岡沒回答,他右手按著腰部,臉上的表情有著說不出的痛楚。

“三哥哥,你沒事吧?”韓岡的反應,讓韓雲娘的聲音裏都帶了哭音。

“前兩天從馬上摔下來,扭了筋……”韓岡說起謊從來都不帶眨眼,一顆芳心都係在自己身上的小女孩更是好哄騙,他眯起眼,很享受的任由韓雲娘柔嫩的小手在自己的腰上揉著。隻是漸漸的,從小丫頭身上傳來的淡淡香氣,將韓岡藏在心底的火焰漸漸引起,呼吸不由得粗重了起來。

“好一點了嗎?”韓雲娘抬起頭,關切的看著韓岡的神色,渾然不知自己的動作,有多大的吸引力。

韓岡如今是個身強體壯的青年,正常的生理需要也是有的。可是小丫頭的年紀擺在這裏。韓岡並非道學先生,但虛歲才十三的小女孩子,怎麼也難下得了手。而且也要擔心著沒有安全措施,萬一讓小丫頭有了身子,身子還沒發育完全的她,根本不可能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來,一屍兩命是板上釘釘的。

韓岡能舍得嗎?想都不用想。

身邊連個出火的地方都沒有,韓岡現在想著是不是真的要去惠民橋後的私窠子裏走走?但萬一得了病怎麼辦?雖然不會有據說是由猩猩傳給人類的絕症,但其他病症應該不會缺。而韓岡,一向很愛惜自己的健康。

當然嘍,千年之後世間流傳的花樣繁多,即便不走正途也有許多旁門手段,韓岡於此,理論和實踐都不缺。隻是他看著韓雲娘猶帶著稚氣的小臉,還有認真的為自己按摩傷處的專注,便下不去手。韓岡欲哭無淚,太親近了其實也不好,他都想不到自己竟然還有變成‘禽獸不如’的一天。

韓岡暗歎了一口氣,自我安慰著,美味要慢慢吃下肚,豬八戒吃人參果那般可不行。他用力捶了下自己的腦袋,引得懷中的少女不解的抬起頭來。算了,算了,還是多洗兩遍冷水澡吧!

他抬起頭,望著被火光映紅的房梁,明天就是立春,比起正月初一的元旦,這才是真正的一年之始,也是很重要的一個節日。後天便要上路東行,往東京城報到去了,明天正好有空,去參觀一下這個時代的節日祭典也是件樂事。

……………………

燭花爆了又爆,暈黃的火苗仿佛在跳著拓枝舞,在半截紅燭上閃動的厲害。

嚴素心用力閉緊酸澀的雙眼,眼珠子脹痛得厲害。在晃動的燭光下,要盯著手上正在繡著的鞋麵,實在很耗眼力。不用等到明天早上,她現在眼皮下緣上的青黑色,都已經是用粉也遮不住了。

放下手上繃著緞麵的花箍,將針線別在了綢子的一角。寶藍色的緞麵上,一朵纏絲夾黃的牡丹花已經繡到了底下的兩片葉子,洛陽重瓣牡丹中最為有名的金帶圍,好似就生長在這塊手掌大小的綢緞之上。

再有一天工夫,這雙壽鞋就該繡完了,可家裏取暖用的炭薪今天卻已經燒完。嚴素心苦惱著,手指揉著眉心,她現在身無餘財,隻能靠著刺繡的手藝養活自己和招兒,但吃飽肚子已經不容易,哪裏還能找出錢來再去買炭。

“六姐姐?”身後床榻上,一個粉雕玉鐲的小女孩兒從被褥中撐起身,坐在**很困的揉著眼睛。

聽到聲音,嚴素心忙轉過身,又把她塞回到被子中去,“招兒,你繼續睡吧……別起來。”

“六姐姐不睡嗎?”抓著被角,招兒的一對大眼睛忽閃忽閃的。

“六姐姐一會兒就睡。招兒乖,聽六姐姐的話,快點睡。”

小女孩兒很老實的點了點頭,乖乖的閉上眼睛。才七歲的招兒跟嚴素心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她的娘親同樣是陳家的婢女,一直都很照顧嚴素心。前兩年招兒的娘親病死後,嚴素心便把她留在身邊照看。

招兒應該是陳家的女兒,卻不知是陳家的哪一位留得種,並沒有被承認身份。今次陳家覆滅也就幸運的逃脫了落入教坊司的境地。同樣幸運的還有嚴素心,她隻是陳舉的侍婢,而不是在宗譜上錄了名的妾室。也便沒有與陳舉的幾房妻妾一樣,被送進教坊司中接客。

當陳舉闔族覆滅之後,參與盛宴的一眾官吏隻留了一小部分陳舉和其黨羽的家產歸入官中,剩下總計價值五六十多萬貫的資財,便坐下來各自分贓。

其中田宅地產最受歡迎,尤其是陳舉家的產業,更是人人爭奪。陳家在秦州紮根近百年,擁有的田地多是良田,宅邸店鋪也是位置優越。百年的積累,家世單薄一點的官宦家庭都比不上陳家這樣深深紮根於地方上的土豪。

太平宰相晏殊在世時家中顯貴無比,一曲‘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從骨子裏透著富貴氣派。但到了他兒子晏幾道這一輩,盡管還有富弼這位宰相姐夫在,晏家就已經有了幾分衰敗的氣象。富弼如今已年過六十,再得幾年,等他過世,晏家定然會破落下去——晏幾道那等富貴公子,小詞寫得是好,卻沒有保守家業的本事。

太宗朝的宰相向敏中,他在世時權勢煊赫無比,但在他兒子的那一輩就已經敗落了,孫子被更是可憐,若不是幸運的出了個當上了太子妃、如今又成了皇後的曾孫女,家勢哪有重振的機會?

隋唐時的崔家、裴家那樣代代高官顯宦的山東世家,在晚唐五代的藩鎮內亂中,早已灰飛煙滅。宋代的官宦家族,富貴容易,敗落也容易。田宅地產流轉不定,俗語道‘千年田換八百主’,說的便是此時的世情。真正能長久富貴的,反倒是穩守家鄉的地方土豪,才能長保家族百年平安富貴。

陳家便是這樣的百年家族,故而在陳舉家中奔走的仆役婢女,興高采烈的分享著陳家家產的秦州眾官便沒人願意收下他們。他們都會是陳家的家產,而且是很值錢的一部分,但就是沒人肯去要。

因為這些陳家的仆役婢女大部分都是家生子,服侍陳家幾代人,誰也說不準裏麵有沒有想為陳舉報仇雪恨的。要找忠心可靠的仆傭,世上有的是,任用鄉裏不比把仇人放在身邊安心?最後全都遣散了了事。

嚴素心也趁機帶著招兒逃出生天。自陳家出來後,她就在城南租了間屋子。事前小心藏起的一點積蓄,再加上她出色的針線活,讓她們度過了年關。

就在這段時間裏,陳舉在菜市口挨上了千刀萬剮,當年禍害了她全家的仇人就這麼被片成了一堆碎肉。而陳舉的幫凶們,也不是被斬首,就是被流放。

嚴素心其實很開心,不共戴天的仇人受了世上最慘毒的刑罰而死,她不可能不開心。但當李師中擲下一根令牌,劊子手舉起了手中的短刀,開始碎割著陳舉,從菜市口傳來的看客們的歡呼聲不斷傳入耳中時,嚴素心一時間變得茫然失措起來。

她猶記得十年前,同樣是在冬日。娘親一邊哭著,一邊用力掐住自己的脖子。淚水不住滴在臉上,滾燙滾燙。出身世家的娘親,自幼嬌生慣養,比鍋鏟重的東西都沒拿過。但那一天,娘親的手力氣很大,大到她怎麼也掙脫不開,大到她很快昏死了過去。當她再醒來時,娘親已經變成了掛在房梁上的一具屍體。而在此前一天,她爹爹的死訊正從南方傳了回來。

嚴素心本以為要用上十幾年時間,才能收集到足夠的證據,為父母報仇,讓陳家與自家一樣家破人亡。但沒想到才十年的功夫,好不容易取得了陳舉的信任,就有人幫自己完成了夙願。失去了寧願以生命為代價也要實現的目標,她的心中仿佛突然間多了一個洞,空空落落,走起路來都如同幽魂。但又輕鬆了許多,連呼吸也輕快了,仿佛沉甸甸的一塊巨石被撬掉了一般。

截然不同的兩種感覺,在心中糾纏不清,幾乎讓嚴素心瘋掉。她感激著王韶、韓岡這些把陳家一舉毀滅的恩人,但同時,她又恨著自己不能親手為父母報仇雪恨。

如果是由自己把陳舉送入地獄,那該有多好?

燭花閃爍,火焰輕輕搖晃。嚴素心用剪刀剪去多餘的燭芯,燭火重新穩定的燃燒起來。就著燭光,她又拿起緞麵,接著飛針走線起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燭淚已經流滿了燭台,嚴素心也終於將最後一片葉子繡好。放下花箍,神思從針線中脫身出來,感到了一絲放鬆。可這時,原本因為聚精會神而忽略掉的聲音傳入耳中。

身後的招兒略顯急促的呼吸聲,把嚴素心嚇了一跳。她連忙用手背試了一下招兒額頭,微微的有些發熱。果然是生病的緣故。嚴素心輕輕撫著招兒的額頭,心情被這場突如起來的病鬧得膽戰心驚。

‘這病,明天能好嗎?’

ps:晏殊與人論富貴,看不起那等把金玉之詞堆砌起來的作品,說是那種是暴發戶,真正的富貴要從平淡中來,如他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這才是真富貴。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09:54 AM

第34章 彩杖飛鞭度春牛(上)

天色有些陰沉,韓岡抬頭看了看,看起來要下雪下雨的樣子。他不知道鞭牛祭祀在天氣上有沒有忌諱,看起來多半是沒有的樣子。隻是在野地裏舉行的祭典,沒遮沒擋的,下起雨雪來可是會讓人很不爽。而他明天就要往東京城去,更是不希望逢著雨雪。

大清早的時候,韓岡便來到秦州城的南門外一塊被清出來的空曠場地上。周圍已是人山人海,人群的中央,李師中帶著秦州城內的一眾文武官莊嚴肅立。他們的每隻手中都拿根五色絲纏成的彩杖,圍著一頭披紅掛彩的土牛。土牛邊上還有泥塑的農夫和農具。

這頭用泥土塑就,與真牛一般大小的春牛,雕得甚為精致。一個俯首拉犁的動作,連肩胛處鼓起的肌肉都刻畫了出來。牛尾輕擺,貌似驅趕蚊蠅,竟然活靈活現。如此雕工,讓韓岡很好奇這是誰家手筆。

在今天的儀式上,這頭泥牛便是主角。

鼓樂聲中,李師中帶頭圍著春牛轉了一圈,又抽了三鞭。一個個官員依序上前,與李師中一樣的舉動,轉一圈,抽三鞭。旁邊還有兩名小吏用著秦腔高聲吼著勸農歌,是令韓岡歎為觀止的標準的原生態唱法。

這一套儀式,稱為鞭春,又稱打春,用意是祈求豐年。不但是秦州,天下南北十八路,四百軍州,數千郡縣,乃至皇宮大內,到了立春的這一天,官吏也好、天子也好,都要走出來,對著土牛屁股抽上三鞭子。天子還有藉田之禮,就是下田推犁,推上九下,以示勸農之義。

韓岡還沒得到官身,不夠資格參加鞭牛。但他的身份,讓他占據了一個好位子,站在最前麵圍觀。韓岡的高個子讓身後的觀眾們憤怒不已,就聽見他們一個勁的在後麵蹦達。

還有許多行腳商,在人群中竄來竄去,高聲叫賣著一個個泥塑的五色小春牛。小春牛巴掌大小,惟妙惟肖。最高級的小春牛甚至有個精雕細琢的小木籠子裝著,籠子上還插著一列泥塑百戲人像。這樣的一具春牛,往往價值四五貫之多。

不理會身後的動靜,韓岡的注意力都放在手執鞭牛彩杖的官人們身上。能看到秦州城中文武兩班的幾十名大小官員同時出動,一年中也沒有幾次機會。

與官袍劃分文武的明清兩朝不同,此時參加儀式的文武官員身上所穿的服飾並沒什麼差別,隻能通過身材體魄來分辨。韓岡一個個辨認他們的身份,其中有一多半他隻聽說過名字,從未見過麵。直到現在才是第一次把名字與人對應起來。

“那麼多官人,怎麼一個關西人都沒有?”人群中,不知是誰突然冒出來一句。

立刻就有好幾人一起反駁:“向鈐轄就是關西人!”

得他們提醒,韓岡再仔細觀察了一遍。向寶的確是關西人,但向寶之外,在場的幾十名文武官中,卻真的沒有一個陝西出身。若是文官倒也罷了,本就是四方為官,能守鄉郡的都是特例。但守邊的武臣就不同了,總得有些本路出身、熟悉人情地理的成員。

韓岡雙眼從在場的武官身上一個個掃視過去,忽然發覺他們論年紀都在四十到六十歲左右——二三十歲的青年將佐官品都不高,本就是不夠資格參加祭典。發現了這一點後,韓岡便釋懷了。一點不奇怪,因為這個問題同樣出現在關西的其他幾路。在四十歲到六十歲之間,在陝西禁軍中有個很明顯的斷層。

關西領軍的中層將校中,包括諸多城主、寨主和堡主,但凡四十到六十歲之間的,大部分都不是在關西土生土長,或者說不是根正苗紅的西軍出身。

比如向寶是鎮戎軍人,但起家是在東京,並不被視為西軍中的一員。郭逵、楊文廣、張守約在關西多年,但他們也都不是陝西人。

造成這種局麵的原因隻有一個,就是二十多年前,李元昊起兵叛亂後,宋軍在三川口、好水川以及定川寨三次會戰的接連慘敗,以及在其後多年間與西夏交鋒中的連續失血。

這三次會戰慘敗,論兵力損失,加起來其實也沒超過十萬,但關西軍中的精兵強將幾乎被一掃而空,尤其是許多早早就被看好前途的年輕將校,都在三次會戰中損失殆盡,使得西軍元氣大傷。以至於近二十年時間,多是被動挨打的局麵。

狄青、種世衡這兩位西軍中的佼佼者,在麵對黨項人的時候,也是守禦的時候居多。到如今,狄青、種世衡接連故去,宿將中郭逵、楊文廣碩果僅存,還得靠張守約這等老家夥去邊城駐守來撐場麵。

至於劉昌祚,雖然祖籍河北真定,但自父輩起,便移居陝西為將,卻是標準的西軍一員。劉昌祚雖然四十出頭,但還應該算在新生代這個層次,因為他是承父蔭而得官,其父劉賀便戰死於定川寨一役。

不過從慶曆議和後,成長起來的西軍將校如今都處在當打之年,劉昌祚、王君萬,再到最近據說很得向寶賞識的劉仲武,莫不是如此。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的優秀將校,在關西數不勝數。王韶如要挑選參與拓邊河湟的將領,可以選擇的餘地,便遠比當年來關西救急的範仲淹、韓琦要強上了許多。

回頭再看著站在官員隊列中的王韶,昨日還縱馬奔馳的經略機宜,現在也是手拿彩杖,排著隊亦步亦趨的挪著上前。一個個平日裏衣冠楚楚的官員,舉著彩杖手舞足蹈,韓岡覺得有些無聊,即便當做娛樂節目,感覺上也不過如此。

但參加儀式的人眾,包括李師中,包括王韶,都是一本正經。農為國本,儀式上出點差錯,萬一當年收成不佳,可是要受到全州縣的百姓怨恨。捅到朝堂上,也是一樁罪名。

李師中已經站回了主持儀式的主位,端端正正的攏手而立,表情莊嚴肅穆,仿佛一具雕像,隻要是在朝堂上待過兩年,多半就會練出這身本事。隸屬於秦鳳經略司和秦州州衙的屬官們,正依著次序上前鞭牛,還有好一陣才會結束。

李師中臉上維持著莊嚴肅穆的神情,視線卻盯上了周圍人群中的一人。吸引住秦鳳經略使目光的,是站在人群最前麵,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

‘是韓岡吧?’

雖然王韶、吳衍和張守約的薦章,李師中都細細讀過,其中對韓岡的才能、德行推崇備至,但李師中還是第一次看見韓岡本人。

的確出色!

李師中不得不承認,韓岡的儀容氣質是秦州難得一見的出眾,即便是在人才濟濟的東京城裏,也能排在前列。站在數以千計的圍觀百姓中,讓人一眼就能看到他,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李師中忽的自嘲而笑,再怎麼說韓岡都是文武雙全,智計心性皆為一流的士子,若是泯然眾人,反而是個笑話了。

韓岡雖然站在人群的最前麵,卻一副懶怠困頓的樣子,完全沒有沾染到半點在周圍人群中彌散的狂熱或虔誠,這也是為什麼李師中隻一眼,就把他從千百人中認出來的原因所在。

——‘畢竟是張橫渠的弟子。’李師中不禁感歎。

張載雖然官位不高,資曆也遠遜於李師中,卻是天下聞名的鴻儒,對禮製自然早已融會貫通。如今的祭春儀式與古製大不相同,還有許多媚俗的改動,難怪承襲張載之教的韓岡,會當作笑話在看,全然不放在心上。

“難得的俊才啊……”李師中的感歎終於發出了聲,引得站在他身邊的幾人看了過來。李師中眼神一凜,讓他們立刻低頭避過。

視線重又投到韓岡的身上。韓岡所修纂的傷病營製度規程,去年臘月初被呈了上來,放到了李師中的案頭上。

李師中猜測韓岡也許是抱著‘寧厭之於繁,勿失之於簡’的想法。他修纂的製度規程總計有六大項、七十餘條細則,共兩萬多字,厚厚的一摞五六十頁,如一卷書一般。那份製度規程中,從外部建築到內部陳設,從日常飲食到傷患救護,從作息規則到安全保障,與傷病營相關的方方麵麵的細節都有涉獵。

李師中隻是隨手翻了一翻,單是字數就嚇了他一跳。北宋與千年之後的時代不同,千字上下的文章才是普遍情況。過了萬字,就號稱萬言書,不是普通讀書人能信手寫出來的。而韓岡隻花了一個多月,便是兩萬字之多。而韓岡在扉頁中還明確說明這隻是試行條例,具體的條款要在試行的過程中逐步加以修訂。

盡管這份規程看起來繁瑣了一些,但每條每款都自有道理,無一條可刪改。能把這些方麵都考慮到,李師中隻覺得韓岡根本不可能才十八歲,四十八歲的老行吏還差不多——將規程中涉及的各個方麵的學問都融會貫通,而且還留有加以修改的餘地,根本就不可能是一個還未有過任何實務經驗的少年。

ps:立春鞭牛是個很有趣的祭典,從中也可以看出農業對古代中國的意義。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09:55 AM

第34章 彩杖飛鞭度春牛(中)

但韓岡卻年輕得過分,讓人不禁懷疑起這份規程的出處究竟是不是他本人。李師中幕中的一名清客看過之後,便當即搖頭道:“此一篇,必是韓岡剽奪無疑!他絕然寫不出來。”

正如寫詩作賦,不可能跳出作者本人的經曆,初出茅廬的韓岡如何能如積年老吏那般麵麵俱到?

如果隻是靠著臆想作出的詩句,便完全無法與融入真情實感的作品相比。沒有親自走過蜀道,李白也寫不出《蜀道難》,不是好酒狂縱的遊俠性子,《將進酒》也不會出現。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不是親曆大漠,如何寫得出來?

李師中的那位在王素帳下同樣做過幕賓的清客,當時也對他說,“範文正【範仲淹】帥府陝西之時,曾有《漁家傲》多首。皆是以‘塞下秋來’為首句,道盡了邊鎮勞苦。但歐陽六一嘲其為‘窮寨主’之詞,也做了首《漁家傲》,送與要入關中的王尚書,自謂是‘真元帥之事’。

當日學生也在場,曾聽著尚書家的幾名家伎按曲而唱,但如今隻記了‘戰勝歸來飛捷奏,傾賀酒,玉階遙獻南山壽’這一句,剩下的早忘得一幹二淨。而範文正的‘衡陽雁去無留意’,卻遍傳天下,至今猶唱。”

李師中來秦州有半年多了,對‘白發將軍征夫淚’已深有體會。而歐陽修並未在關西任官過,他的‘玉階遙賀南山壽’不過是湊趣敷衍之詞,既乏實感,又缺真情,當然無法流傳。

歐陽修再如何自吹自擂,他的這首《漁家傲》也是遠遠比不過範仲淹的‘塞下秋來風景異’,反倒是‘葉小未成蔭’,‘笑問鴛鴦二字怎生書’這兩首,由於是真情實景,卻是引人之至。當然,正因為歐陽修將十四五歲的少女風情寫著入骨三分,世間才有了他帷幕不修,私通侄媳的傳聞。

李師中明白他的清客為何要提到歐陽修和範仲淹的《漁家傲》,就是想說完全沒有實務經驗的韓岡,不可能寫出洋洋兩萬言的傷病營製度規程來。但李師中隻用一句話就問得清客啞口無言:“不知韓岡抄襲是誰人?”

如果是一個少年寫出了有悖於他生平經曆的上佳詞句,多半就可以確認他是剽竊,但有關軍中醫療製度,曆朝曆代都沒有先例,也沒有章程可循,韓岡又是從何剽來?

除非他真的是孫思邈的私淑弟子!——可在李師中翻看過的史書中,孫思邈好像也從來沒有這方麵的著述和言論。

如果此份規程的確是韓岡自出機杼,再加上他一言滅盡土豪滿門的手腕,韓岡的才智已足以讓李師中感到心驚膽戰。他僅有的缺點,也就是差一個進士出身,又早早的出仕,性子太過急切了一些。

李師中現在很後悔,早知道韓岡才幹如此,他根本就不會同意讓他來【和諧萬歲】經略司任職,危險的苗子隻該早點拔除。可如今天子已下特旨,想再改口就沒那麼容易。

遠遠望著風姿秀挺的韓岡,李師中心中火燒火燎的一陣煩躁。自從王韶把韓岡招致門下後,小動作也當真是越來越多,讓他不勝其擾。而且同時舉薦韓岡的還有吳衍和張守約,這讓本來已經孤立無援的王韶,等於一下又多了兩個得力的臂助。

‘至少得把他從王韶身邊弄走!如果有機會,栽他一個贓罪那就更好……’

韓岡忽然間一陣毛骨悚然,方才他轉身間無意中對上的眼神陰冷潮濕,讓他隻覺得有一條冰冷膩滑的毒蛇,在背後蜿蜒盤旋。他貌似不經意的四麵張望,但那道眼神卻再也沒有出現,唯一能確定的,方才盯著自己的是聚集在春牛旁的秦州官員們。

韓岡向那裏望去。李師中四平八穩的站定,隻是眼皮半耷拉著,大概是在等著鞭牛儀式結束。緊跟在李師中身後的秦鳳路兵馬副總管卻正好往他這裏看來。

韓岡略略低頭,避過那道審視的目光。

秦鳳兵馬副總管竇舜卿是個新麵孔,就趕在臘月中,他受命來秦州上任,據說是為了頂替了顢邗無用的前任。可竇舜卿須眉花白,腰杆也微駝,看起來比張守約還要老上許多,也完全沒有張守約身上百戰功成的氣勢。乍看上去像個文官,而且是庸庸碌碌的文官。

正如竇舜卿的外表,韓岡也沒聽說新來的竇副總管有什麼出眾的戰績。好像就在京東【大體是山東】打過海盜,還有就是在荊湖北路【今湖北】剿過叛亂的蠻瑤。

韓岡祖籍京東,自他祖父那一輩才因故遷來關西,聽到竇舜卿為老家剿滅賊寇的事跡,倒有幾分親切感。但如今的海盜,其實就跟前日死在韓岡手上的過山風差不多,一夥也就十幾人、幾十人的樣子。若是剿滅海盜都能算是戰功,那他韓岡手上的戰績,便已經不比竇副總管在京東差了。

竇舜卿是承繼父蔭而得官,其父好像升到了橫班,是朝中總計不超過三十人的高層將領之一。而竇舜卿本人,甚至比他父親還要官運亨通,竟是以殿前都虞侯、邕州觀察使的身份,來領秦鳳路馬步軍副總管一職!

駐紮在開封府界的十萬京營禁軍,分屬兩司三衙統領。兩司是殿前司和侍衛親軍司,而侍衛親軍司又分為侍衛親軍馬軍司和侍衛親軍步軍司,這兩司與殿前司便合稱三衙。其中殿前都虞侯便是殿前司排名第三的統兵官,僅次於殿前都指、副都指揮使,統領著京城內外拱衛天子的班直侍衛,以及捧日、天武等上位禁軍。

不過放到竇舜卿這裏,殿前都虞侯就不是實領的差遣,而是與向寶‘帶禦器械’的加銜一樣,是一個榮譽性的頭銜。比起天子身邊的宿衛,殿前司統兵官當然要遠遠高出一大截。向寶能讓前任副總管形同虛設,但在竇舜卿麵前卻根本抬不起頭來。

在關西,名位能與竇舜卿相抗衡的武臣,也就隻有宣徽南院使、靜難軍節度留後、判延州兼鄜延經略使——郭逵一人。

而觀察使一職,同樣是武臣中屈指可數的官位,世稱為貴官,僅次於節度使和節度留後,排在武臣等級的第三級,其下是防禦使,團練使和刺史。

通常這等貴官,不僅是給武將,更多是封給宗室或是外戚,偶爾也有文臣得以加銜。濮王的第十三子趙曙,也就是英宗皇帝,被仁宗過繼來為皇子前,便是個團練使,人稱十三團練,比竇舜卿的觀察使還低兩級。

以竇舜卿如今的官位品級,已經達到在國史中留下一份傳記的資格。一般來說,官階升到竇舜卿、郭逵這般地步,名位便已做到了頂,天下武臣中也不過三五人的地步。就該喝著熱茶,曬著太陽,等待致仕了。

前任的那位讓人印象模糊的秦鳳兵馬副總管,已算得上老邁無用,而竇舜卿的年紀比他還大上一點。郭逵是在陝西、河北都留下累累功勳的宿將,所以當開拓橫山的戰略需要一個穩妥的後方時,他便被趙頊欽點去鎮守延州。

可竇舜卿的才具世間並無傳說,隻是他的籍貫是相州,與兩朝顧命的元老大臣韓琦是鄉裏鄉親,他能得升高位,多得韓琦助力。而韓琦如今是反變法一派的主心骨,縱然離開了京城回到相州,他的陰影依然盤踞在變法一派的頭頂上。

王韶就很擔心竇舜卿來秦州後,會與韓琦一呼一應,使得拓邊之計淪為空談。韓岡現在遠遠的盯著竇舜卿,他已經忘記了追查眼神的主人,而推算著新來的副都總管會給秦州官場帶來什麼樣的變局。

“玉昆!”

“嗯?”耳邊一聲喚,把韓岡從思緒中驚醒,王厚帶著王舜臣不知何時擠到了他的身邊。被搶去位置的幾人嘴裏嘟嘟囔囔還在抱怨著,但幫王厚推開人群的王舜臣隻一瞪眼,他們便如落水狗一樣抖了幾下,乖乖的讓了開去。

“昨天回來,大人為了上報碩托、隆博兩部的事,便連夜去翻經略司架閣庫【注1】裏的故紙堆,想找出過去處理蕃部相爭的堂紮,好對著寫奏章。最後想找的沒找到,卻找到了一個更有用的……玉昆你猜,大人找到了什麼?”王厚很是興奮,鞭牛已經快輪到了王韶,他也不去看,對著韓岡扯出一大段來。

“沒頭沒腦的,我怎麼可能猜得到……”韓岡聲音突然一頓,將視線投到排在官員隊列中的王韶臉上。雖然他裝得若無其事,但已經很熟悉王韶的韓岡,還是能看出明顯的透著喜色。

“是與古渭有關?還是抓到經略相公的把柄?”韓岡猜測著。王韶不是沉不住氣的人,能讓他興奮如此,定然是有助於拓邊計劃的重要情報。而王韶翻的又是政事堂下發的公文——這稱為堂紮——還與蕃部事務無關,那需要猜測的範圍就很小了。

注1:架閣庫就是中國古代的檔案館。一般來說,無論中樞還是地方的衙門,都會設有架閣庫,用以存放過往公文和賬簿、名籍等物。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09:55 AM

第34章 彩杖飛鞭度春牛(下)

時至今日,王厚已經不會再吃驚於韓岡頭腦的敏銳,很幹脆的點頭:“兩個都是。是半年多前政事堂發回來的堂紮,裏麵附了李經略的奏疏。李經略在奏疏中說秦州渭水兩岸有無主閑田萬頃,可供屯墾……”

半年多前,那不是李師中剛到秦州上任的時候?!從他的奏疏中看,很明顯是要向朝廷申請屯田渭源、古渭,這根本是在為王韶的計劃背書。韓岡驚道:“經略相公原本是支持機宜的?”

“李經略剛來的時候,本就是支持大人的,連向鈐轄都沒二話——哪人不喜歡功勞?隻不過等大人兼了管勾蕃部之職,又有了專折之權後,便一夜風頭轉向。”

“難怪!”韓岡歎了一句。管勾蕃部原是向寶兼任;而專折之權,意味著王韶在必要時,可以繞過經略司而直接向天子遞上奏章。一個被奪了權,一個無緣分功,當然不會再支持王韶,明裏暗裏的反對,也是理所當然。

“也難怪當初機宜要在渭源築城時,李經略不明加反對,而是歎著沒錢沒糧,說是要挪用軍資糧餉來資助機宜的計劃!”

“是啊,當時還以為他不想惹怒王相公。現在一看,原來是這麼回事!”王厚的心情很好,王韶無意中揭破了李師中的底細,成了推動計劃的最佳助力。

隻要王韶用同樣的言辭將渭源、古渭的屯田之利奏報上去,難道李師中還能覆口否認不成?如果他反口,王韶便更有理由向天子申訴李師中對開拓河湟的幹擾。而‘奏報反複’這個罪名,也足以讓李師中滾蛋。

“對了,為什麼這事沒早發現?”韓岡心中起疑,若是早點發現此事,王韶早前根本不會陷入進退不得的窘境。

王厚尷尬的笑了起來,這當然是王韶自己問題,“當時大人正帶著愚兄在各城寨探風,一個月也會不到秦州一兩次,沒有想起要去翻看堂紮和朝報。”

韓岡眉峰微皺。孫子都說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來自千年後的韓岡,更明白信息有多麼重要。情報就在身邊,但不去研讀,就跟沒有一樣。朝報、堂紮都是蘊含著大量情報,怎麼能因為忙碌,而忘記翻看?!這的確是王韶的疏忽。

“對了,玉昆……你是不是要搶春牛?”王厚岔開話題,左顧右盼一番,忽然問道。

韓岡點了點頭,這才是為什麼他一大清早就往城外跑的原因。以他的性格,才不會無故湊這種無聊的熱鬧,“家嚴是叮囑過小弟,要帶上一塊春泥回去。”

“那就難怪了!”王厚點著頭,又道:“愚兄便不湊這個熱鬧了。玉昆你待會兒要小心一點,別被踩著了。不然明天可上不了馬!”

“別被踩著了?”韓岡喃喃的重複了一句,他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狂熱的人山人海,猛的一陣寒顫,忙扯著又要擠出人群的王厚和王舜臣,笑道:“有王兄弟在,還輪得到小弟出手?”

強留下了王舜臣,韓岡和王厚往人群外擠去。踩踏致死的新聞,韓岡前世沒有少聽說過,萬一出了意外,當真是死不瞑目。而王舜臣的重心低,底盤穩,身手夠好,長相又是凶惡非常,即便在蜂擁的人群中,也不用擔心他會有任何危險。

當最後一名官員抽過鞭子,轉身而回,鑼鼓聲便喧天而起。李師中領著官員,向後退出了近百步。他們這一退,場中的氣氛頓時緊繃起來,千百人蓄勢待發。

鑼鼓敲響了一個變奏,人群中央,一顆繡球帶著條紅綢往向空中騰起,就像點燃了煙花的引線,嘩的一片狂躁聲響,震動全場。如山崩海嘯,如巨浪狂潮,千裏長堤被洪水擊垮,人流山呼海應,奔湧而上。

韓岡看得暗自心驚,若他還在瘋狂的人群中,說不準就會被推倒踩死,難怪王厚要他小心一點。看著他們瘋狂的程度,甚至不遜於後世那些追捧韓星的歌迷們。如行軍蟻掠過雨林,又如蝗蟲途經田野,更似洪水掃過大地,眨眼的功夫,與真牛一般大小的春牛便不見蹤影。

韓岡滿腹抱怨,他的前身當真是鑽在書堆裏拔不出來的書蠹蟲,有關搶春牛的記憶,竟然一點都沒有。要不是王厚提醒了一句,沒有半點心理準備的自己,別說搶春牛,能保住小命就不錯了。

無數隻手從破碎的春牛身上一把把的往懷裏揣著泥土。沒能搶到的後來者,直接便將主意打道了已經揣著春泥往回走的幸運兒身上,因此而廝打起來的不在少數。

一塊土,承載著百姓們對豐收的渴望,也難怪他們如此瘋狂。韓岡歎了口氣,他老子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弄一塊土回去,據說對養蠶很有好處,還能治病。不過,他今次要讓父母失望了。王舜臣身高太矮,他的身影早在人群一擁而上時便消失的無影無蹤。看他這樣子,保住自己也許不難,想要弄回春泥怕是沒可能了。

不過韓岡今次卻猜錯了。

“三哥,你真是好帶契!日他娘的,沒想到瘋成這樣!”

好不容易擠出人群的王舜臣,渾身狼狽不堪,在韓岡麵前大聲的抱怨著。他上下的衣衫都已經破破爛爛,蓬頭亂發,連帽子都不見了蹤影。

韓岡賠著笑,覺得自己是有些過分了。但隻見王舜臣往袖中一掏,竟然摸出來海碗大小的一塊春泥來。

王厚大笑出聲:“好你個王舜臣,竟然藏得這麼大的一塊出來。虧你本事!”

韓岡也驚了一下,讚著:“王兄弟當真本事!”

“這算什麼?”王舜臣拍著胸脯,放聲大笑,“俺在千軍萬馬裏都能殺個七進七出,何況搶個春牛?把衝鋒陷陣的事交給俺,保管放一百個心!”

王舜臣的官位雖卑,尚未入流品,但已經可以帶上一個指揮的兵力。王韶已經透露要讓他先去甘穀城領兵,積攢下一點軍功,等河湟開邊的戰爭正式開始,便能及時派上用場。王舜臣現在也盡做著統領大軍,踐踏敵陣的美夢。

春牛搶盡,祭春儀式也到了終點,鑼止鼓歇,人群遂紛紛散去,隻留下了一地雞毛,一片狼藉。而在春祭儀式結束後,府衙裏還有慣例的宴席。

一隊在儀式舉行時充作儀衛的騎兵,護送著地位最高的李師中和竇舜卿回城,剩下的官員也是三五成群,交情好的走在一起,往南門走去。隻有王韶幾乎是孤零零的站著,唯獨吳衍陪在旁邊,看他們的樣子,明顯的已經被秦州官場給排斥了出去。

當然,其中有多少是畏懼李師中的威勢,有多少是真心反感王韶,其實並不難判斷。在官場上,表麵上言談甚歡、情誼非常,背地裏捅刀子才是常態。沒有利益之爭,很少會有人把事情做得這般絕——而與王韶利益相衝的,惟有王韶在經略司中的幾個頂頭上司,除了李師中、向寶,便是剛來的竇舜卿了,連張守約都樂見王韶功成。

王厚看著自己老子如今的人緣,也不禁苦笑。王韶要升古渭為軍,就是在跟李師中攤牌,州中官吏選邊站也是理所當然。從眼下的局麵看,王韶與李師中的第一陣算是慘敗。

“多虧了玉昆你的計策啊……”

“計策?”韓岡一向很在乎自己的形象問題。他並不願意給人留下滿肚子陰謀詭計的印象,這對他日後的發展全無好處。韓岡很明白王韶對自己有些看法,他並不想加深留給王韶的心機深沉的印象,“別說得跟陰謀詭計一般。真要說謀略的話,也是陽謀,不是陰謀!”

“陽謀?”王厚沒聽過這個生僻的詞匯。與陰謀相對的謀略,就叫做陽謀嗎?

“不是在暗地裏謀算他人的詭計,而是以煌煌之師臨堂堂之陣,光明正大的策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說出來也沒問題的策略,便是陽謀。即便明著告訴李師中,我們要上書朝中,他又有什麼辦法?正如下棋,落子在明處,但照樣能分出勝負。陷其於兩難之地,逼對手不得不應子,這便是陽謀的使用之法。”

“陽謀?”王厚再次念著這個陌生的詞匯,韓岡的解釋使他有了一絲明悟。比起陰謀詭計,韓岡所提議的計策,的確光明正大。但也是一樣咄咄逼人,讓李師中無法應手。再回想起韓岡於軍器庫對付黃大瘤,於押運之路上對付陳舉,於伏羌城對付向寶家奴,還有……利用傷病營對付自己的老子,每一件事都看不到任何陰謀的痕跡,而是坦坦蕩蕩的行事,這樣的作派無人能挑出破綻來,卻也照樣一樁樁的遂了韓岡的心思。

不愧是韓玉昆!王厚隻覺得他今天第一次真正看到了一名士子心中的風光霽月。韓岡的心智才情,還有人品,都讓王厚敬佩萬分。

有助力如此,王厚也不再擔心他父親在事業上的能否成功。當初下的一點本錢,如今已經收獲到了累累碩果。

王厚扯著韓岡的袖子,“玉昆,你明天就要去東京了,愚兄已在惠豐樓為你訂下了一桌餞行酒。今天我們兄弟一定要好好的喝個痛快!”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09:56 AM

第35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一)

惠豐樓中,韓岡本以為除了王厚之外,就隻有王舜臣、趙隆等幾個相熟的友人。慣例的十裏相送,要到明天他啟程才是時候,到時王韶、吳衍說不定都會到場,而今天,應是王厚找個借口來喝酒。

他沒有想錯,王舜臣跟著來了,李信也到了,還有楊英——王韶自德安帶來的鄉裏,也是最貼身的親信——同樣到了,連趙隆也辭過王韶,匆匆的趕來赴宴,幾個相熟的同伴的確都來為韓岡餞行。

但他又料錯了,由王厚主持的餞行酒他並沒喝到。剛剛走上惠豐樓的三樓,一個坐著位置最好的一桌的客人,便派了個仆役來跟韓岡打招呼。

抬眼看去,王厚和韓岡兩人都吃了一驚。雖然是韓岡很陌生的相貌,從來沒有打過交道。但韓岡知道他是誰,王厚也知道他是誰。

秦鳳路走馬承受——劉希奭。

一個閹人。

出自宮中,按規矩不得結交地方官吏,擔任著走馬承受之職的閹人,不知為何沒有參加鞭牛後的春宴,卻身在惠豐樓上,還派人過來跟韓岡打招呼。

“可是韓玉昆?”劉希奭遠遠的招呼著。

韓岡略一猶豫,便主動上前,向劉希奭行禮道:“韓岡見過劉走馬。”

劉希奭起身還了半禮,笑道:“久聞韓玉昆大名,卻總是錯過。今日得見,方知名下故無虛士。”

大概以為韓岡第一次親眼見到閹人,王厚有些緊張的注視著韓岡的神色。他知道但凡士人都不會對閹宦有任何好感,生怕韓岡在見麵時有什麼失禮的舉動。但韓岡老實本分的行禮,讓王厚鬆了一口氣的同時,還有了點淡淡的的失望。

與王厚猜想的不同,韓岡並不歧視閹人,不過少了二兩肉而已。隻要不是自己下麵少,他並不在乎別人有沒有那二兩肉。韓岡也不會把曆史和小說混在一起,很清楚北宋的宦官們不會葵花寶典,也不會有避邪劍法。隻是想法雖然很不現實,他還是期待著能見著一位能說出‘要聖旨,來人那,咱們給他寫一張’這句台詞的奢遮公公來。

可出現在韓岡麵前的閹宦劉希奭,沒有想象中的陰陽怪氣,站在人群中就是一個很普通的男子,隻是沒胡子罷了。他的聲音略顯高亢,但下體健全的男人中,也不是沒有聲音尖細似女子的。如果不是明著介紹出來,韓岡也做不到在第一時間便發現他與常人不同。

走馬承受,全稱是‘諸路經略安撫總管司走馬承受並體量公事’,這麼長的名頭,寫起來不方便,說起來更饒舌,一般都簡稱走馬承受,或直接稱為走馬,就跟韓岡的經略安撫司管勾公事的簡稱撫勾一樣。

劉希奭拉著韓岡的手往自己的桌邊走,顯得親熱無比,“玉昆果真是大賢,甘穀療養院劉某近日剛剛去過,裏麵諸多傷病對玉昆你可是交口稱讚,感恩戴德。”

“走馬過獎了。韓岡隻是適逢其會罷了。”韓岡有些納悶著劉希奭的示好,被閹人拉著手,雞皮疙瘩都冒了起來。隻是他掩飾得極好,看不出半點異樣。

劉希奭豪爽的笑道:“適逢其會便能幫一城的將士解除後顧之憂,到了玉昆真的領下提舉傷病事的差遣,路中各寨還有多少將士會畏敵如虎?日後西賊再犯秦州,總少不了玉昆的一份功勞。來來來,明天玉昆你就要上京,趁著今日尚在秦州,劉某權且以水酒一杯一助行色。”

秦鳳走馬拉著韓岡在自己桌上坐下,又招呼著王厚過來。王舜臣等三人地位不夠,在旁邊的一桌坐了,由劉希奭的伴當招待。

劉希奭在秦鳳地位特殊,人人敬他三分,就連李師中等閑也不想得罪他,而惠豐樓又是官產,劉走馬要請客,誰敢慢待?

不移時,美酒佳肴便擺滿了兩張桌子,再過片刻,惠豐樓裏兩名頭牌歌妓也走了上來——惠豐樓是秦州最大官營酒店,裏麵的歌妓也是教坊司中精挑細選——玉手將琵琶輕攏慢撚,便在桌邊婉轉而歌。雖然是最常聽到的柳永詞,但並非是‘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那般掃人興的歌調,而是‘變韶景、都門十二,元宵三五,銀蟾光滿’,唱著東京的元宵勝景,正好韓岡在年節時入京,即應時,又應事,取一個好意頭。

‘他想做甚?’王厚的臉上寫滿了疑問,如今的秦州官場上,王韶並不受待見。而韓岡作為王韶手下第一得力的謀主,也當然是一個待遇。現在劉希奭宴請韓岡,擺明了是要幫著王韶一手。他為何在這麼做?

王厚的疑慮劉希奭看在眼中,但韓岡臉上清淺自如的笑容,卻毫無半點異樣。但以韓岡的才智,會看不出走馬承受的宴請在秦鳳官場中的意義?怕是已經看透了才是。劉希奭自此才在心底裏真心誠意的歎了句:‘果然是名不虛傳。’

劉希奭的任務就是在秦鳳作天子的‘耳目之寄’,實司按察之職。他負責監察秦鳳文武眾官,有風聞奏事之權【注1】。

不過,並非是不論大事小事都要上報,也是有選擇的。像陳家的覆滅,裴峽穀中的戰鬥,韓岡察舉西賊奸細的功勞,都會報奏朝中。而伏羌城中韓岡與向寶家奴的衝突,便不會上報——一是因為向安事後處理的好,二是劉希奭並不覺得為了這等小事有必要得罪向寶。

從走馬承受接受的差遣來看,他們隻是兼任了監視任務的一個情報搜集官,不會也不該偏向地方上任何一位官僚,更不能有派別傾向。就算到各處寨堡視察,也不允許接受寨主堡主們的宴請。

但是人就有立場,而且走馬承受與天子之間的聯係並不是單向的,天子的心意有時候也會透過走馬承受來傳達。王韶是趙頊親自拔擢出來,放到秦鳳。支持他的行動,也是會受到天子的讚許。

同時,建功立業的心思,劉希奭也有。所以他會找韓岡搭話——如果直接找王韶,那是結交地方官吏。但韓岡是即將上任的新人,先打個照麵,順便一起坐坐,了解一下性格為人以及才學能力,即便官司打到天子麵前,都不能說他有錯。

韓岡不可能看得透劉希奭的所有盤算,但劉希奭設宴為他餞行代表的意義,以及可能引發的官場變局,總是能推斷得出。這是雪中送炭啊………

這閹人當真是幫了大忙,韓岡舉杯敬向劉希奭。而韓岡這一舉杯,便讓王厚放下心來,‘看來對大人並不是壞事’。心情一鬆,原本充耳不聞的歌聲,也在耳中清晰起來。

惠豐樓的兩個台柱子,都是不到二十的佳麗,自幼在教坊司中得人教導,琵琶錚錚,歌喉悠揚,端的是色藝俱全。從桌的王舜臣等人已為聲色所迷,看得如癡如醉,王厚家教嚴謹,隻偷眼看了兩眼,便不敢再看。隻有韓岡,他與劉希奭推杯換盞,談笑正歡,半點也沒有把兩位歌妓的表演放在心上,眼神投過去也隻當是山石流水,連眼皮都不帶動彈一下。

蹬蹬蹬,又是一陣樓梯響。

“我說惠豐樓的兩個台柱子去了哪裏?原來是在這裏給人唱曲兒。”隨著一句有些做作的聲音,從樓下呼啦啦的上來了七八個人。打頭的是個油頭粉麵的年輕人,麵皮粉白,雙唇鮮紅,仔細看去,他臉上當真是塗脂抹粉,好生打扮了一番。

韓岡的眼皮子終於跳了一下,劉希奭這個沒下麵的閹人,看起來還是個再正常不過的男子,但眼前的這位,卻是不折不扣的人妖。男人塗脂抹粉不知是哪裏的風俗,至少韓岡在秦鳳可沒見過。

劉希奭站起身來。韓岡停了一下,也跟著站了起來。能讓秦鳳走馬起身相迎,來人必然是有官身的。但看來人的模樣,不是正經官員,而應該是蔭補。

‘是竇家的哪一位?’

李師中的家庭情況,韓岡已經清楚,沒有這等貨色。而秦州城裏,夠資格蔭補子孫的官員,除了李師中,就隻有竇舜卿。韓岡正想著,劉希奭已經給了他答案:“原來是竇七衙內。”

“竇解。”王厚在韓岡耳邊輕聲道。秦州官場內的消息,他一向打聽得一清二楚,“竇舜卿的親孫,出自長房,家中排行第七。但竇舜卿的前六個孫子都夭折了,所以算起來,他還是長房嫡孫,蔭補了個正九品的右侍禁。”

王厚說到蔭補,不經意的哼了一聲,聲音很輕,但落在了韓岡的耳中,卻不禁了然一笑。

王厚當然不喜歡蔭補這兩個字,因為他不是王韶的長子。王韶可以推薦韓岡,卻不能推薦自己的兒子,而王厚又不是讀書的材料,正常情況下肯定是要等蔭補入官。不過論蔭補順位,王厚比他的大哥王廓來得要低。自來蔭補子孫,都是長子長孫居前。雖然王廓在家鄉悠閑度日,而王厚卻是在西北邊陲風吹雨淋,但規矩就是規矩,禮法綱常不容違逆,而王厚,就隻有等待另外的機會。

注1:看過水滸的朋友都知道,花和尚魯智深在出家之前,做到了關西五路廉訪使。所謂廉訪使,其實就是走馬承受,隻不過是在徽宗時改了名字而已。

ps:第一個太監出場了——雖然北宋的太監並不是指的閹人。拓邊河湟,閹人出場很多,最有名便是的童貫。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09:57 AM

第35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二)

一旦正式對河湟吐蕃開戰,王韶軍權獨立,必然會有一個緣邊安撫使的頭銜下來。到時在王韶幕中,王厚理所當然的會得到一個名為‘書寫機宜文字’的職位——不是‘管勾’,是‘書寫’——這是安撫使的權利,可以任命家人、仆役為書寫機宜文字,也就是私人秘書。

隻要王韶本人做得好,便可以正式授官,這是王厚僅有的機會。要不然,必須等到王韶功德圓滿,收複河湟後,立下的功勞足以讓幾個兒子一起沾光,才能獲得官職蔭封。

竇解一個油頭粉麵的衙內,來秦州後又沉湎於酒色,不費氣力卻得到了正九品的官身,對蔭補之事耿耿於懷的王厚當然看他不順眼。

劉希奭與竇解互相見過禮,又引來與韓岡、王厚相見。

竇解則隨意的向韓岡和王厚拱了拱手,便自顧自的坐了下來,一拍桌子,對兩名歌妓道:“怎麼不唱了?我竇七可是特地來捧場的。”

‘是砸場,還是捧場?’

韓岡看了看劉希奭,秦鳳走馬的臉色並不好看,他作為主人都還沒有說話,竇解卻喧賓奪主。當真以為憑著他祖父的權勢,就能在秦鳳路上橫著走了?

韓岡自從轉生以來,在這個時代接觸了很多人和事。地位高到李師中、向寶、王韶,地位低到黃大瘤、李癩子,心機都不少。年紀輕的,如王厚、王舜臣,也都有些城府,或者說都是一些聰明人。如竇解這般淺薄的紈絝子弟,韓岡還是第一次見到,‘該不會是裝出來的樣子吧?’韓岡總是習慣性的將人往聰明裏去想。

王厚向韓岡使了個眼色,眼神中有著幾分喜色。這是好事啊,竇七可是把劉希奭強往王韶這裏推。

劉希奭臉上的不快隻是一閃而過,笑意又堆了出來,招呼著韓岡和王厚重新坐下。琵琶弦動,牙板輕敲,兩位歌妓又唱了起來,還是柳屯田的曲子詞。

曲樂聲中,幾人隨意地說著話,可竇解隻理會劉希奭,卻對韓岡、王厚全不答理。而韓岡、王厚也不自找沒趣,也隻跟劉希奭說話。

竇解上桌,方才吃的舊菜便撤了下去,惠豐樓又換了一桌菜上來。劉希奭和王厚對前麵吃得一盤鮮嫩的釀豆腐讚不絕口,細嫩彈滑,潔白如玉,又沒有鹹苦味,口感遠遠超過他們過去吃過的任何一次豆腐。現在又端了上來。掌櫃親自來介紹,說是城內天寧寺的特產,過去隻用在寺內素齋上,隻是最近香火少了,才開始提供給惠豐樓等秦州城內地幾家大酒樓。

“這是用石膏點的,而不是鹵水。”韓岡隨口把底細揭穿。雖然此時還是天寧寺意欲掩藏的秘密,但後世豆腐種類花樣繁多,本質上卻還是鹽鹵豆腐和石膏豆腐兩種,這點小常識他也還是有的。

“石膏?”王厚、劉希奭一起問出聲來。

韓岡解釋道:“尋常都是用鹵水點豆腐,故而有股子鹹苦味,如果用的是石膏,便是如現在的這一道般鮮嫩。”

王厚搖頭讚歎著:“早知玉昆博學,不意連庖肆之事亦能通曉,到底還有什麼是玉昆你不知道的?”

“不愧是韓玉昆。”劉希奭隨手又敬了韓岡一杯酒。

“若是說起種菜施糞,撫勾應該也是一樣熟悉。”可能是韓岡得了兩人的讚,讓竇解心裏不痛快。他的話裏帶著刺,卻透著淺薄。連劉希奭都聽著不舒服,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更別提王厚,差點要拍案而起。鄰桌也是一陣響聲,卻是李信和楊英兩人一個拉著一個,硬是把雙眼怒火熊熊的王舜臣和趙隆壓在交椅上。

韓岡沒有理會竇解,笑著說:“也不是韓某博通,而是恰巧知道天寧寺每月都要買上一批石膏……”

“看來韓官人的確不是博通,而是包打聽啊……”竇解歪著嘴笑著,說話越發的刻薄。

王厚和劉希奭都不禁皺起眉頭,竇舜卿的這個孫子怎麼這般說話?連做人都不會,真不知竇家的家教是怎麼教的?竇舜卿一貫的喜文厭武,曾經有傳言說他想將自己的武官身份改成文官,隻看他連孫子都訓不好,轉了文官也是丟臉。

凡事總想圖個嘴上便宜,喜歡打壓別人來抬高自己,這樣的淺薄小人韓岡倒見得多了。如今韓岡地位不同了,在走馬承受麵前與竇七衙內爭起閑氣,反而會毀了自己辛苦打造的形象。

但給人欺上門來也不合他的脾氣,韓岡偏頭看了看王厚,又對劉希奭笑道:“處道兄應該是清楚的,如今醫治骨傷,總少不了一味石膏。在下很快就要提舉路中傷病事宜,在情在理都得要打聽一下秦州各種藥材的行情……”

韓岡沒說下去,但王厚和劉希奭卻已經聽明白了。韓岡因為要打聽藥材的行情,從而得知了天寧寺在爭購石膏,又從中推斷出天寧寺做豆腐的訣竅。這一層層的推理,便體現出了韓岡的頭腦明銳,聞一知十。

“這些年來,天寧寺每隔三月就要進個四五十斤石膏,若說是有人熱毒纏身,非用石膏這等大寒之物不可,也不至於一用十幾年,當成飯在吃。”

韓岡的解釋倒是合情合理,劉希奭暗暗點頭,又暗自給了他一個心細如發的評價。

自從被推薦入官以來,韓岡以尚未授官為由,對路中各處傷病營不聞不問,連他親自起名的甘穀療養院也沒再涉足半步。劉希奭本以為韓岡是那種得了官後便無心政事的一類人,但從他暗中打聽藥材行情的一事來看,韓岡對他自己要負責的事務還是很上心的,也難怪王韶那般看重他。

“見微知著,王、張、吳三位果然有眼光。玉昆當真是大才。”劉希奭舉杯又向韓岡敬了一杯酒。

“哪裏,走馬過獎了。”韓岡回敬劉希奭,王厚也端起杯子湊個熱鬧,不經意間,竇解已經被晾在了一邊。

對竇解這樣的人來說,無視便是最大的侮辱。偏激的性子,根本容不得人小覷半點。一個灌園小兒,一個閹人,還有一個幸進之徒的兒子,竟然都當他不存在,在那裏自說自話。竇解的心中頓時浸透了屈辱,熊熊怒火燃起。

而韓岡還在跟劉希奭談笑著,毫無拘束,根本看不出是第一次見麵的樣子。王厚對此並不驚訝,隻要與韓岡打過交道,隻要與他沒有仇怨,都是很容易便跟他親近起來,他本人不也是這樣的?

劉希奭與韓岡有說有笑,觥籌交錯,不是官場上的應酬,也不是一開始別有用心的刻意結交,劉希奭是真的覺得與韓岡喝酒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甚至不知不覺中,話題轉移到河湟拓邊上之後,劉希奭也渾忘了要避忌一點。

與君子交,不覺自醉。

韓岡前世畢竟有過長達十六年的正規的學習經曆,雖然所學到的知識,與如今世間流傳的學問有所衝突,無法有效運用。但學習方法卻能貫徹古今,將之運用到儒家學術的攻讀上來,同樣無往而不利。科學知識故且不論,十六年正規化的教育培養出來的邏輯思考能力,就已經讓刻苦鑽研的他立於不敗之地。

其實就算沒有留在身體裏的記憶,隻要有充分的時間用來學習和交流,他照樣能在麵對這個時代的飽學之士時,絲毫不露半點怯意——這是韓岡的自信。

而且從精神年齡上說,韓岡比他的外在要年長得多,早早有了穩固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性格、為人都已經成形,又是冷靜現實的性子,幾乎不會為身外之事所幹擾。同時他還有有足夠的社會經驗,與人交往起來得心應手。

北宋與千年後的時代,社會、風俗、人情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人性依舊,使得韓岡混跡在北宋的社會中依然如魚得水。

這就是韓岡的優勢所在。也是依仗著自己的經驗,韓岡正小心的準備著從竇解這裏探一下竇舜卿的老底。

“……再過一年半載,等王機宜在古渭和渭源將根基打好,到那時,立功的時候便到了。”韓岡抬眼像是在對劉希奭說話,但眼角卻是在關注著竇解的神色。

不出意料,竇解冷笑一聲:“富相公、文相公這些元老重臣,沒一個喜歡妄起幹戈。”

“別忘了韓相公。”韓岡第一次接過竇解的話頭,出言反駁,“相三帝、扶二主,富、文可比得上?!他可是支持拓邊河湟的!”

“誰說的?!”竇解仿佛聽到了一個很好笑的事,“韓相公怎麼可能支持王韶!?他可是罵了也不知多少次了。”

‘蠢材!’韓岡眼中藏著嘲笑。

竇解的脾氣性格,韓岡一眼便看個透底。自高自大,心胸比針尖還小,又乏城府,淺薄無知。這樣的人總以為是眾人的中心,最受不得輕視。把握到竇解的性格,設個陷阱讓他自己跳進去,也不需費多少力氣。竇解這麼輕易便上了當,讓韓岡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竇解臉色也變了,說了不該說的話,話一出口就已經後悔。

劉希奭麵沉如水,雙眼透出的寒意能把人凍結。他當然明白,趙頊把竇舜卿派來秦鳳,不是為了給王韶拆台。可從竇解的話中,竇舜卿的偏向已經展露無遺,而且誰是幕後,也已經清楚明了。秦鳳走馬頭痛欲裂,這件事他是上報好,還是不上報的好。

竇解臉色陣青陣白,讓王厚看了很解氣。而韓岡卻站起身,對劉希奭行禮道:“今日一會,多承走馬盛情。隻是天色不早,明日韓岡便要啟程,還是先告辭了。”

劉希奭愣了一下,又苦笑著點頭:“也罷……就到這裏吧。”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09:57 AM

第35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三)

好好一場餞行宴給個厭物攪和得不歡而散,劉希奭送他們出來時,也隻能苦笑著說等日後有機會再聚。隻是這可能性不大了——韓岡自京中回來後,就是正式的秦州官員,走馬承受礙於身份,便不可能再邀他一起小聚。自然,韓岡和王厚並不會在意劉希奭的宴請,隻要秦鳳走馬在心底裏給竇舜卿記上一筆賬那也就夠了。

別過劉希奭,韓岡、王厚、王舜臣等幾人自惠豐樓一起往普修寺走去。還在年節中,又剛剛結束了春牛祭典,城中的大街小巷熱鬧非凡。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不絕於耳,穿著新衣的孩童在路邊笑鬧著,而走親訪友的人們更是絡繹不絕。

王厚左顧右盼,呵呵笑道:“都在紮彩燈了,再過幾日便是上元。屆時城中照例的放燈三日,隻可惜玉昆你今年是看不到了。”

韓岡輕巧的避過一個差點撞上自己的小孩子,也笑道:“算下行程,上元的那一天,小弟恰好能趕到京兆府。長安的上元燈會,隻會在秦州之上,不會在秦州之下,我可不會羨慕你們。”

“要是玉昆你能在上元夜趕到東京才叫好!”王厚放聲說著,“天下上元放燈皆三日,唯有京城五日。從元月十四到十八,城中夜夜光焰衝霄,星光皆隱。禦街之上溢彩流光,星漢銀河如墜城中。那樣的景色,天下四百軍州,數千城池,也隻有人口百萬的東京城中才得一見!”

王厚沉醉於記憶之中,韓岡聽著也是心向往之。百萬人口的世界第一大城,雖然跟人口膨脹的後世沒法兒比,但在韓岡心中,卻自有一番魅力。

“那不是劉仲武嗎?”轉過一條街,趙隆突然叫了起來。

王厚、韓岡一起望去。隻見趙隆手指之處,一個二十五六的青年軍官被七八名軍漢簇擁著,正往街旁的一家酒樓中走去。

“他就是劉仲武啊……”

劉仲武因為受到向寶的青眼,在秦州已經有了點小名氣。被一路都鈐轄關注提拔的新進,總是會受到多方的關注。

王厚一直目送著劉仲武走進酒樓中,這才轉頭對韓岡道:“劉仲武今次也要到東京去,與玉昆你一樣都是明天啟程。”

“向寶薦了他任官?!”

“不是!”王厚搖頭,“劉仲武不是直接為官,他的功績還不夠。如果軍功夠多的話,就可以像甘穀城的王君萬那樣連轉三官,一躍入了流品,做了一名從九品的三班借職。但劉仲武不夠資格,他是去京中三班院參加試射殿廷。”

試射殿廷,顧名思義就是在天子麵前考試射術。隻要考績優異,也可錄名為品官。不用王厚解釋,韓岡也清楚這條武官晉升流品的捷徑,無他,王舜臣和趙隆過去沒少在他耳邊念叨。

韓岡忍不住歎了口氣:“雖然不是直接薦官,但向寶為劉仲武爭來的機會已經夠難得了。王兄弟沒撈到的機會,這劉仲武卻是平白無功的便到了手。”

“如此恩遇,劉仲武隻要不是生性涼薄之輩,對向寶肯定是感激涕零……何況還向寶還送了一個美人給劉仲武,在家為他縫衣做飯!”王厚衝王舜臣幾人揚了揚下巴,“哪個不羨慕他的運氣?”

王韶如今提拔的四個親衛,都有將他們外放去領兵的計劃。其中以王舜臣的職銜最高,再升一級就能轉入流內官,隻是年紀差了一點,要等上兩年才能實際外任。楊英是王韶鄉裏,以殿侍的職銜擔任弓箭手指揮使,其實是白領這一份俸祿,並不實際帶兵,尋常便護持在王韶左右。

而趙隆和李信,兩人在秦鳳都是數得著的好武藝,輕而易舉便能壓製著手下的驕兵悍將。趙隆的相貌身材極有威懾力,王韶平常喜歡把他帶著身邊,但放出去帶兵一樣沒問題;李信則為人寡言,重要的事情交給他便可以高枕無憂,是那種可以安心的把後方和糧道交給他的典型軍官。

不過計劃是計劃,四人如今都還在王韶手下聽命,要等到外放領兵,還有一段不短的時間。而劉仲武卻眼看著就要達成目標了,隻要他在殿前演武時有點好表現,一個流內官身便唾手可得。

“真真是好狗命!”王舜臣對劉仲武的運氣又羨又妒。說起來,如果沒有劉仲武,王舜臣應該有很大的機會獲得去京城的名額——隻要李師中和向寶屆時不反對的話。

“王兄弟的軍功其實已經夠了,隻是爭不過向寶支持的劉仲武。幾十個首級在身上,還換不來一次禦前演射的機會,真是吃了大虧!”韓岡搖頭又歎著氣,他深為王舜臣感到遺憾。

說起軍功,其實王舜臣很吃虧,韓岡更吃虧。在裴峽穀,斬首三十餘級,在下龍灣村,又斬獲過山風以下二十多個首級,兩人都是親曆其事。尋常縣尉捕盜得五人,已經可以加官一級,而軍功斬首有個三五十級,足以讓一名小卒得入流品,魚躍龍門。如果上頭有人,靠著五六十級的斬首,甚至完全可以吹出一個敗敵數千的大勝來。

但韓岡剛剛因為前一次的斬首功以及在甘穀城的功績,而受到薦舉,後一戰的軍功並沒有被錄入下來。剛過了年,韓岡才十九,能入流品已是難得,進用太速反而不利日後——李師中便是這般說的。同樣,雖然看起來有二十八、三十八,但實際上才十八歲的王舜臣,也是因為年齡的關係,而與從九品的流內官無緣。

所以最後的那點在下龍灣村裏的功勞,便分給了趙隆和李信二人。王厚雖然適逢其會,但他也沒有從趙隆和李信那裏爭功的意思。

“也不必羨慕劉仲武,以四位兄弟之勇武,又能耽誤幾年時間?說不定再過一年半載,就是幾位官人了。”王厚出言安慰著有些喪氣的王舜臣四人。

韓岡也道:“處道說得沒錯,以幾位兄弟之才,隻要有機會,何愁不能一躍龍門?……”他再一笑,“而在王機宜身邊,機會又怎麼會少?”

“說的也是!”王舜臣的興致又高了起來,他走過路邊的攤子,丁零當啷的丟下一把錢,捧了十幾個橘子回來,分給韓岡他們一人兩個。

王厚和韓岡要維持形象,把兩個橘子收在袖中,而趙隆、李信他們,都是剝了皮,直接丟進嘴裏。幾人一邊吃,一邊走。

王舜臣吃著一嘴的汁水,順著胡須向下流,含糊不清的說著,“三哥也是本事,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去查得藥材市價。”

調查個鬼,韓岡當然沒有去調查,但他前麵把事情說得圓得很,沒人會懷疑。不去問過石膏的行情,誰能看透天寧寺的豆腐是用的什麼材料?

王厚也是搖頭,指著街邊的一家藥鋪:“這樣的鋪子秦州有二三十家,要是一家家藥鋪去問,我可吃不消。”

韓岡笑了笑,想避過這個話題。隻順著王厚的手指方向,卻正見那間藥鋪中的夥計把一個抱著小孩的女子轟了出來。那夥計還插著腰,在台階上罵著:“沒錢還想抓藥?!又不是開善堂的!沒了錢賺,要俺們喝西北風去?”

那女子雖然頭發都被推搡散了,遮去了容貌,但抱著孩子的背影看上去卻是楚楚可憐,讓人義憤填膺。見這麼一對母子受欺,好事的王舜臣當即上前幾步,揪住藥鋪夥計作勢要打。

“別下重手!”韓岡淡然的說了一句,上前將那女子扶起,“小娘子可安好?”

被韓岡抓著手臂,嚴素心身子一顫,心中頓時又羞又惱。哪有這般無禮的?!方才想賒貼藥而被轟出藥鋪,已經是不幸,想不到竟然還碰上了個調戲女子的潑皮。

世風嚴謹,男女大防雖然沒有明清那麼恐怖,但隨意接觸良家女子的身子也並不合適。王厚在旁邊咳了一聲,權作提醒。而韓岡扶起嚴素心後,便放開手,退了一步。動作自如,神色也是自然得緊。

嚴素心小心的抬起頭,隻見韓岡的雙眼清澈深邃,神色也不帶一絲**邪,並不是趁機占便宜的浮華少年。而且這張麵容,雖從沒有正麵相見,卻早已深深的刻在心底。

“多謝官人!”嚴素心抱著招兒向韓岡行禮道謝,聲音中有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

官人?韓岡眼眉微動,又仔細看了嚴素心一眼,看起來她好像認識自己的樣子。自家穿的是文士的襴衫,平常百姓看到自己,多半會道一聲秀才,而官人,如果不是酒樓或腳店裏的小二和掌櫃,就隻有知道自己身份的人才會這樣稱呼。

王舜臣這時退了回來,他並沒動手,而是放手讓藥鋪夥計躲進店中。趙隆奇怪的問著:“怎麼不打?”

“三哥都說不能下重手,那還怎麼打?!俺下手何時輕過?”王舜臣反問,他探頭去看著嚴素心懷裏的招兒,看輪廓應是個一個相貌很清秀的小女娃子,但她的頭麵上長著稀稀拉拉的水皰,而被扯開了半邊衣襟,露在外麵的上臂更是密密麻麻的一片漿皰。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09:59 AM

第35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四)

“痘瘡!”王舜臣一聲驚叫,趙隆和李信當即倒退了幾步,遠遠的避開。北宋的痘瘡,其實就是天花。這個時代,從皇室到民間,嬰幼兒死亡率都是高達五成,其主要罪魁便是名為痘瘡的天花。趙隆和李信都沒得過天花,自是有多遠就躲多遠。

“痘瘡?……是水痘啦!”王厚上前查驗了一下,他小時就得過天花,運氣好撐了過去,耳鬢、額角等不顯眼的地方,還有當時留下的疤痕。眼前的小孩子身上的漿皰,並不是天花的樣子。他抬頭問著專家的意見,“玉昆,你怎麼看?”

“不是痘瘡。”韓岡這個身體沒得過天花,更不知道水痘和天花的區別,但藥鋪裏的專業人士轟人出來時並沒有避諱,想來也不是會要人命的烈性傳染病。

嚴素心低下頭看著招兒已經滿是水皰的小臉,“是水痘,郎中都開了藥方,就是沒錢抓藥。”

韓岡掏了一下懷中,錢袋裏隻剩下百十文,他問著王厚,“處道,還有錢沒有……”

王厚向外掏著錢,“玉昆你倒是一片仁心。”

韓岡正色道:“當初若救我的孫道長少了一份仁心,小弟早已是一堆白骨了。”

“說的也是,也算是件陰德吧。”王厚把一串銅錢遞給韓岡,韓岡裝進自己的錢袋,轉手一起交給嚴素心,又問著:“還夠不夠?”

看著韓岡溫文爾雅的微笑,嚴素心抿著嘴,不想讓自己哭出來。她哽咽著低下身去道謝,但抬起頭時,韓岡已經帶著人走遠了。

王厚走在韓岡身邊,沉默了一陣突然說道:“玉昆,方才你做得岔了,不該扶她的。你雖是好心,可街上人多眼雜,傳出去對玉昆你的名聲不好。”

韓岡哈哈笑著,渾不在意:“方才本有,心中卻無。如今雖無,心中卻有。處道,你著相了!”

王厚愣了,想了一想,便搖頭自嘲而笑:“愚兄的確是著相了。……不過玉昆你在普修寺裏倒真是住得久了,說話也越來越有禪味。”

韓岡停步抬頭,看著普修寺的匾額,“除了香火塑像,這廟裏,哪還有半分禪意?”

……………………

寺中的住持和尚道安,這時正陪著幾人說話。看著韓岡等人進來,便急忙站起。

他們都是不夠資格出席韓岡的餞行宴,而特地在普修寺中等候韓岡。王五、王九,還有周寧,在周寧身邊,又站著一個讓韓岡看著眼熟的黑瘦青年。

當初的德賢坊軍器庫中的兩名庫兵——王五和王九,在陳舉一黨被清理之後,已經改在成紀縣衙中做事——這是韓岡的安排。

陳舉在成紀縣隻手遮天,縣中的衙役胥吏都在他的指揮之下,他一倒台,幾十個在縣衙中奔走的吏員,沒有一個不受到牽連。及時找到新後台的,留任原職,而有些牽扯過深又找不到後台,便落職回家。空缺出來的職位,給多方瓜分幹淨,韓岡也趁機塞了幾人進去。王五、王九便是其中的兩人,其中年長的王九還是個班頭。

韓岡籍此向外界證明:“跟過我的,我都不會忘記。”

德賢坊軍器庫一案,王九和王五在曆次審問中咬定牙關,幫著韓岡把罪名坐實在黃德用身上。不管怎麼說,劉三屍身的要害處,都有他們留下的刀傷,秦州和成紀縣的仵作可分不清死前傷和死後傷的差別。王五、王九一想到投名狀都交了,哪裏還能有改口的膽子。

不過這樣一來,韓岡便欠下他們的一筆人情。理所當然的,韓岡幫著他們洗清了一切罪名,還在成紀縣中安排了兩個有油水的位置——雖然是衙前,卻是在衙門中長期服役的長名衙前,比起韓岡當時服的衙前役是天壤之別。

“你們是玉昆保下來。在衙門中好生做事,等玉昆回來,如果願意的話,就讓你們跟著他去辦事。”王厚教訓著兩位王衙前,看著他們唯唯諾諾。

另一邊,韓岡又與陪他從秦州一直走到甘穀城的民伕中的一員——周寧搭起話來。

看到周寧,韓岡便想起他在甘穀城創立的甘穀療養院,以及在療養院中做事的一眾成紀縣民伕。甘穀城的防禦體係早已整修完畢,韓岡當日帶去甘穀城的民伕,已經跟被留在甘穀修城的那一批人一起被放了回來。

隻是領頭的朱中卻是被征召入軍中,成了一位軍醫,負責外科——這是韓岡臨走時的意見。有了這重身份,想來朱中應該很快就能娶上媳婦了。

至於周寧,則是因為韓岡看在他能寫會算的條件上,把他安排到了戶曹書辦的位置上,這是劉顯原本的職位,如今劉顯已經成了刀下之鬼,周寧名正言順的奪下了戶曹書辦的位置,油水自然豐厚。才幾日功夫,周寧身上的穿戴已然不同。

周寧先向韓岡道過喜,祝他一路平安,這才把身邊的黑瘦青年拖了出來。向韓岡道:“小人的這位族兄,一樣姓周,單名一個‘鳳’字。”

韓岡看著眼熟,聽得耳熟,再一細問周寧。才知道他的這位姓周名鳳的族兄弟,正是當日被韓岡頂了德賢坊軍器庫差事的那一位,而後韓岡又在被派了去甘穀押運軍資的那一天,在縣衙裏見了他,聽陳舉說他的老子上了吊,讓周鳳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丁——單丁戶,自此便免了衙前苦役。

“隻是小人的這位族兄,因為從軍器庫中調離得太巧,被懷疑是陳舉一黨。前些日又牽連到官司中,剩下的一點家財也都全沒了。現在想尋口飯吃,還請官人成全。”周寧在韓岡麵前說著好話。

而木訥的周鳳則上前一步,跪倒在韓岡麵前:“小人周鳳多謝韓官人救命之恩!”

說罷便砰砰砰的連磕了三個響頭。這三個響頭他下了狠勁,頭抬起來是,腦門上已是一片鮮紅。

韓岡神色微動,的確,周鳳可算是被他救了性命。若不是韓岡橫空出世,讓劉顯將管庫的職司從周鳳的手上奪了去,他少不得要在火海中化為焦屍,還得落個罪名,老子和家產一樣保不住。陳舉的盤算,如今也不是秘密,周鳳又是當事人,知道這件事的內情並不出奇。

韓岡抬手示意周鳳站起,“你與我都受過衙前之苦,也算是同病相憐,舉手之勞,幫一下也無妨。王九……”

王九會意的上前一步,低頭抱拳:“請官人吩咐。”

“你看看縣衙裏什麼地方還有闕,給周鳳一個位置。”

“官人放心,小人明白!”王九低頭應是。

周鳳則連連磕頭:“多謝韓官人!多謝韓官人!”

“起來吧!”韓岡端坐著,雙眼犀利如電,他經曆得多了,便越來越有人上人的氣勢,“別的我就不提醒了。隻望你能以己心體他心,當初受過的苦,不要再害到別人身上……否則我決不饒你!”

“官人放心,小人決計不敢。”周鳳點頭哈腰的應承下來。

……………………

次日清晨。

天空東側有了點微光,而西半邊的天空卻還是一片墨藍。淩晨的寒意如刀似劍,寬闊的道路上,隻有寥寥數人。

韓岡從下龍灣村出來,父母和韓雲娘的眼淚和囑咐還沉甸甸的壓在心頭。王厚、王舜臣等十幾人,就已經守在了南門處等候。

韓岡遠遠的向王厚他們拱手道:“韓岡累各位久候了。”

王厚也遠遠的在門洞下行禮,帶著眾人迎了過來。但走到了近前,所有人視線卻齊刷刷的望向韓岡的身後。他們指著緊跟著韓岡的一名十二三歲的小童,驚問道:“這是誰?”

韓岡道:“今次上京,身邊沒個得力的伴當實在不方便,所以帶了這個小子。你們應該都見過的,是李家的小六。當初來報信的那一位。”

沒人能想得到,韓岡帶在身邊的伴當,竟然是李癩子的小兒子。王厚對他有點印象,正是前日在下龍灣村中守株待兔時,趕來通風報信的那個小子。韓岡能將陳家餘孽一網打盡,李癩子的倒戈一擊不無功勞。為了酬謝這份功績,韓岡便收了李家的小六在身邊坐了個伴當,連嫁給黃家做媳婦的李八娘,也平平安安的回到了娘家。

王厚上下打量了李小六一陣,皺眉搖頭,“玉昆。如今道路不平,賊人眾多,還是再多帶個老成幹練的的伴當上路才是。”

“三哥,還是找個可靠點的幫手。要是實在不行,俺跟你去。”王舜臣也勸著韓岡,“如今路上可不太平。”

“處道你們都放心,”韓岡豪爽的拍了拍掛在馬背上的一弓一刀,“有弓刀在此,韓某還怕那些剪徑小賊不成?”

韓岡說得豪氣幹雲,而實際上他也不認為路上會碰上什麼賊子。陳家餘孽已經蕩清,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書生仗劍遊學天下,他三年前就已經孤身做過,如今就算身邊帶個累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更何況他走得都是直通京城的官道,按後世的分類算是國道,路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沒哪家賊人會這般不開眼。

住的是驛站,走得是通衢,要是這樣還能碰上賊人,韓岡可以去買彩票了——雖然這時代沒有彩票。

拗不過韓岡,王厚他們也隻能作罷。跟著韓岡一起,幾人一起往東門走去。南門是接人,東門才是送人。王厚邊走邊說:“大人和吳節判今天都要來,酒菜也提前派人在十裏鋪那裏備下,就等著玉昆你上場了。”

“又要勞動機宜和節判兩位了。不知到時還有什麼吩咐。”

“吳節判那裏愚兄不知道,大人卻是要有一封私信想托玉昆你帶給王相公。”

韓岡聽著一震,說是帶信,實際上這是麵會王安石的機會,一個從九品的選人想見到宰執官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是王韶特意為他安排的?他看了看王厚,臉上果然有些笑意。“當是要多謝機宜苦心!”

“說起來,吳節判怕是也要有些信件托玉昆你帶去京城。”

“這是當然的。”韓岡點點頭,北宋又沒有郵局,驛傳係統又不送私人信件,要想送信給遠方的親友,隻有轉托給相熟的友人。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10:00 AM

第35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五)

韓岡一行抵達東門時,王韶和吳衍還沒到,卻見到了另外一撥送行的隊伍,正是劉仲武。這位得了向寶青眼的年輕軍官,被一群人簇擁著,依依而別。向寶沒有出來送行,但他還是派了一個親信。兩撥人馬都擠在城門內外,靠得很近,但互相之間連個招呼都不打,完全視而不見。

“要不要跟他一路走?互相也好說個話。”王厚開著玩笑,聲音大了點,劉仲武好像聽到了,頭動了一下,又立刻轉了回去。

韓岡灑然笑著:“我是無所謂,但他怕是不幹。不聞向鈐轄氣量有多大,跟我走在一起,回來後,劉仲武有的是小鞋穿。你看,果然先走了!”

劉仲武走得貌似急了點,仿佛在逃跑,送他出行的大隊朋友中有十幾個跟著他一起上路,他們都是跟劉仲武關係特別好的親友,按習俗都是送個五六裏,七八裏,九十裏才會回轉。而韓岡這邊,王厚也在十裏鋪那兒準備好了酒席。

黯然**者,唯別而已矣。古時交通不便,一別之後,再見便難知時日。但這對韓岡並不適用,現在在場的都是年輕人,春秋正盛,而且韓岡隻是去京城打個轉,很快就要回來。也沒有十裏相送的惆悵,而是預祝韓岡一路順風的歡快。

一片喝道聲從城中遠遠的傳到了城門口,韓岡一眾循聲望去,隻見旗牌之後,王韶與吳衍並轡同行,正往城門這裏過來,而行在他們身邊的,竟然是秦鳳路走馬承受劉希奭。

‘想不到他也來了!’

……………………

秦鳳經略使的書桌,已經被一幅八尺長、四尺寬的熟宣所占滿。用明礬蠟過的上等宣造,襯在幽沉黯啞的漆工桌麵上。紙麵中的樓台亭閣、花石人物,為工筆素描,各個鮮明無比,惟妙惟肖。

李師中一身青布道服,發髻上隻插了根木簪,單看上去就像一個普通的老鄉儒。他站在桌前,手執兔毫筆,盯著畫麵聚精會神。書房中的火炭燒得並不旺,但李師中的額頭上卻細細密密的盡是汗水。一旁磨墨添水的書童,屏聲靜氣,墨塊研磨間,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一幅《菊酒忘歸圖》,李師中從動筆開始,到如今已經超過了三個月。一遍稿,二遍描,剛開始的一個月雖然事忙,卻很快的畫完了大半。但自從……自從……好吧,李師中承認,自從韓岡這個名字傳入耳中,亂七八糟的事便一樁接著一樁。在自己還沒有覺察到的時候,本已經被他打壓了近一年的王韶,竟然在收了韓岡為門生之後,轉守為攻,不但連絡起張守約和吳衍,甚至還在年節前直奔古渭,自己哪有心情再畫下去……

不需通報,姚飛徑直走進李師中的書房,先橫了磨墨的書童一眼,示意他離開,而後低聲向秦鳳經略稟報他剛剛得到的消息。

親信門客的聲音入耳,李師中低頭仍看著畫卷,頭也沒有抬上一下。片刻之後,方將畫筆飽蘸了濃墨,在畫卷上添了幾筆,寥寥數筆,又是一名憨態可掬的醉客躍然紙上。放下手中兔毫,他才回頭笑道:“韓岡今天上路,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不說這個了,翔卿,你來看看,這畫還有哪裏須改的?”

姚飛輕輕歎了口氣,也許李師中認為自己掩藏的很好,但他早已看出來,對那位才二十出頭的士子,秦鳳經略暗地裏實則頗為忌憚。要不然,他也不會在韓岡進京的這一天,心情突然變得好起來。看來自己是要壞了李經略的好心情了:“稟侍製【注1】,劉希奭也去送行了。”

李師中臉色頓時一沉,本來輕鬆寫意的臉上一下陰雲密布,可停了一下,他轉而又滿不在乎的笑了起來,“走馬承受又如何?不就是通著天嘛!想想種諤,他奪綏德是得了天子的密旨,依旨而行。文寬夫【文彥博】還不是逼著官家,把種諤貶到了隨州待了兩年,連傳遞密旨的高遵裕也被踢到了乾州做都監,最近才遷到西京去。”

真要鬥起來,李師中半點不懼劉希奭。劉希奭背後的皇帝雖是天下至尊,但也並不是不可違逆,隻要分出個是非對錯,皇帝也不能隨意而行,“朝中有君子在,有諍臣在,即便天子也做不得快意事,何況區區一個走馬承受!”

“相公!還請慎言!”作為李師中的親信幕賓,姚飛其實很頭疼他所輔佐的秦鳳經略安撫使的一張嘴。許多話心裏明白就行了,說出來作甚?!不過若不是李師中心情激蕩,也不會一下子冒出這麼多話來。

李師中長於政事,兼通兵事,曆任地方都能留下不錯的成績。姚飛幾十年來輔佐過多名高官,大小官員見過成百上千,這麼多人中,李師中的手腕算是一等一的,絕對是能力出眾的官員。

隻是李師中十五歲便敢上書議論朝政,入仕後,從沒歇過他的一張嘴。在天子駕前,在宰輔麵前,自吹自擂的情況多不勝數。李師中在朝野中留下的印象就是個好放大言的能臣。

姚飛每每為李師中歎息,就因為他愛亂說話,經常與當朝宰臣相齟齬,往往因為言辭而被黜落。若非如此,資曆足夠,功績足夠,年紀也到了的李師中,怎麼會始終與宰執無緣?他升到侍從已經快二十年了,經略使也做過了幾任,就差最後一步始終跨不過去!

“就怕韓岡去見了王大參,有他為王韶奔走連絡,不知會在秦州攪起多大風雨。”

“王安石?”李師中不快的冷哼一聲,“他能做什麼?外臣中,韓稚圭【韓琦】反變法,富彥國【富弼】反變法,文寬夫【文彥博】一樣反變法。宮裏麵,太皇太後、太後,哪個支持變法?王安石如今禍亂朝綱,鬧得天下沸騰,坐不住他的位子的。我老早就說過,王安石一對眸子黑少白多,甚似王敦,遲早亂天下。”

“相公說的是!”姚飛清楚李師中很早以前便與王安石打過交道,隻是兩人甚不相和。確切的說,是李師中看王安石不順眼。以至於早在兩人剛剛入仕的時候,李師中便說過王安石遲早會亂天下。

這並不是什麼秘密。

二十年前,包拯擔任參知政事的消息流傳開來,世間多有人言,‘朝廷自此多事矣’——包拯自身甚正,所以也要求他的同僚們與他一樣端正,所謂嚴於律己,嚴於待人,做禦史時,一份份彈章諫章,讓朝堂同列苦不堪言,連仁宗皇帝都被噴過一臉口水——這樣的人升任大參,當然讓人擔心他會鬧得朝中雞飛狗跳。不過李師中則說,“包公何能為,今鄞縣王安石者,眼多白,甚似王敦,他日亂天下,必斯人也。”

其實類似的話,在朝野中不甚枚舉。不說別的,富弼、文彥博哪個沒被這樣罵過,而相三帝、立二主的韓琦,被人彈劾說他有悖逆之心的奏章疊起來能跟他一樣高。都是圖個嘴皮子痛快,一千條也不一定有一條能對上,隻是李師中恰巧說中了而已。

“可韓岡畢竟是官家親下特旨授予差遣的,他的名字,官家總會留個印象。”

李師中依然不在意的樣子:“官家記著又如何,昭陵【仁宗】不知道我的名字?厚陵【英宗,注2】不記得李師中這三個字?如今的官家會不清楚秦州知州、秦鳳經略是誰?!皇帝心裏記著人多呢!虞舜放四凶,你說虞舜記不記得四凶【注3】的名號?!”

李師中的聲音不自覺的變得有些尖利,姚飛看得出他失態了。

本來無出身的文官,在二十五歲之前非特旨不得任實職的新條令,是在李師中後悔沒有反對王韶三人的薦書時,突然遞到麵前的。當日李師中心情便好了不少,他麵前的這張畫有四分之一是在那一天晚上趕出來的。可到了第二天,政事堂和審官院批準韓岡為官的回複便送到了李師中的案頭,裏麵還夾了趙頊的特旨。那一天,秦州州衙裏奔走的胥吏便為韓岡吃了大苦,竟有十二個人挨了杖責。

“行了,我都知道了。”李師中最後平平淡淡的說了一句,代表他打算結束這次並不愉快的對話。

姚飛很識趣,告辭了就準備離開。李師中突然叫了一聲:“翔卿,等一下!”

姚飛回過身來:“不知經略有何吩咐?”

李師中猶豫了一下,問道:“架閣中的……”

李師中欲言又止,姚飛卻心領神會,立刻回道:“機宜前次的奏章王韶已經看過了。”

秦鳳經略臉色稍霽,點點頭,帶上了一絲微冷的笑意,“看過就好!”

他低下頭,心神重新沉浸在畫卷之中。姚飛走出門去,望空搖頭歎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樣的計策用著也是無奈。

注1:宋代的文官,尤其是八品的升朝官以上,身上的頭銜不僅僅有本官、差遣,許多還會被授予館職,標誌文學高選,並非實職。如李師中,此時他的差遣是秦州知州兼秦鳳路經略安撫使,本官是正六品的右司郎中,而館職則是天章閣侍製。一般來說,因為宋代重文的關係,除了有上下級從屬關係,其他情況下多以館職來稱呼。在如包拯,他在宋代通稱為包侍製,就是因為他曾為天章閣侍製。至於包龍圖,則是明代以後的事了——而且這是錯誤的稱呼,因為包拯僅是龍圖閣直學士,而非大學士,不夠資格以龍圖為後綴,隻能被稱為直龍或直閣。

注2:昭陵是仁宗陵寢永昭陵的簡稱,厚陵是英宗陵寢永厚陵的簡稱,此時士人的習慣,常常用陵寢的名稱來稱呼先帝。

注3:出自《尚書??堯典》,舜繼承堯讓出的帝位後,將原本是堯臣的共工、歡兜、三苗、鯀四人或流放,或誅殺。此四人便被稱為四凶。鯀,是禹的父親。

ps:因為李師中的天章閣侍製,順便提一下北宋的官銜種類。

前麵提到的本官和差遣,大家應該了解了一點。但北宋的官號除了這兩項以外,還有其他幾個職位係統:散官階,這是定服色,也就是官袍的顏色用的,除此之外別無他用,繼承自唐代;館職,這是文學備選,一般京朝官中的少數人才有;爵位,公侯伯子男,不用解釋;另外還有功臣,有功臣封號,便可入國史了;勳號,虛銜,無職事,無俸祿,隻有個品級。

舉個歐陽修的例子,做過參知政事、官場沉浮四十年的他,致仕前在亳州的頭銜是: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功臣號】、觀文殿學士【館職】、特進【散官階,正二品】、刑部尚書【本官,從二品】、知亳州【差遣】、上柱國【勳號,正二品】、樂安郡開國公【爵位】、食邑三千八百戶、食實封一千戶歐陽修。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10:01 AM

第36章 不意吳越竟同舟(上)

渭河岸邊,隴山腳下,正是秦州通往鳳翔府寶雞縣的兩百餘裏官道所在。沿著渭水河穀向關中腹地而去的官道,曲折綿長,冰結的渭水如一條玉帶,穿行於隴山群峰之間。夜色將臨,夕陽已經落到了山後,隻能從白雪皚皚的山巔上,看到一點反射過來的落日餘輝。

踏著漸臨的暮色,在這段官道的中段,一處年久失修的驛站前,韓岡籲的一聲,勒停了馬匹。李小六緊隨在韓岡身後,幾乎滾著下馬,狼狽的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著大氣。小孩子氣力短,騎在馬上奔波了幾個時辰便吃不消了。

當日韓岡押隊從秦州往甘穀去,才走了三十裏到了隴城縣便停下來休息,這是因為再往西北去的第二程六十裏的山路並不好走。而從秦州往京城去,一千七八百裏路,騎馬總計不過十九程。按此計算,第二天入夜時就得抵達寶雞縣,所以第一天,便是整整一百三十裏路。

渭水是北麵隴州和南麵鳳州的界河,自出秦州地界,在隴州和鳳州交界的山穀中穿行二百裏後,流入鳳翔府境內。位於渭水北岸的官道從地理位置上看,應該屬於隴州,但由於隴山阻隔的關係,隴州無法直接進行管轄,實際上是被秦州和鳳翔府兩家各管一半,各自派出巡檢在路上維持治安。

驛站的位置依山傍河,接天連地,山河有龍蛇之相。此地風水甚好,埋下棺木,便能旺家。因而這座合口驛站,破落得像座老墳邊的舊祠堂,韓岡卻也是一點也不奇怪。

如果是在京城中,安頓遼國和西夏使臣的都亭驛和都亭西驛,那便是雕欄畫棟,重樓疊翠,比秦州的州衙還要氣派三分。不過既然是山溝子裏的驛站,設施便簡單了很多。這座名為七裏坪的驛站,房頂上的積雪中能看到茅草挺立,而後院的一側廂房,甚至塌了半邊都放在那裏沒有打理。

‘或許真的是祠堂改得。’韓岡想著。

甫進驛站,一名在驛站中打下手的驛卒老兵就迎了上來,張口便道:“敢問官人,可是要住店?”

‘什麼時候驛站改客棧了?!’

韓岡聽著老兵的招呼,微微吃了一驚。隻看老兵上來迎客的動作話語熟極而流,便知道驛站充作客棧的時日不算短了,而且院落中停滿了卸了牲口的車子,看起來在驛站中落腳的隊伍也不少的樣子。

韓岡沒住過驛站,不清楚這裏將驛站兼做酒店,是不是個特例,但秦州城中最為有名的惠豐樓便是官辦的酒樓,從這一點來看,驛站兼營客棧業務,說不定是這個時代的普遍情況——就如後世的單位招待所,也照樣對外開放。

收起驚訝,韓岡從懷中掏出驛券,衝著老兵揚了一下:“驛丞何在?本官受命入京,要在此處住上一夜。”

見韓岡拿出蓋著朱紅大印的驛券,老兵的神色頓時恭敬起來。忙入內喚了驛丞出來。七裏坪驛站的驛丞大約四十多歲,圓滾滾的肚子有著宰相的份量,看來驛站中的油水不是一般的充足。

韓岡將驛券遞了過去。六寸長、兩寸寬的紙條上麵,有著他的身份年齡、相貌特征,以及入京的時限,最重要的是一顆鮮紅的秦鳳經略司官印。驛丞仔細驗過,點頭哈腰請了韓岡進了驛館。李小六聰明伶俐,不待吩咐,牽起兩匹馬,跟著老兵到院後的馬廄中安頓。

韓岡進了驛站廳中,看起來與普通的腳店也差不多的樣子,也賣酒,也賣肉。此時正是飯點,三三兩兩客人散座在廳中。韓岡環目一掃,眉頭便不由自主的皺了起來。吵鬧點無所謂,但環境汙糟得比傷病營還超過幾分,那就讓他難以忍受了。

他搖了搖頭,這間驛站建立起來後,到底打沒打掃過一次?!

在門口停步,韓岡回頭對驛丞道:“先找間上房,飯菜給我端到房中。”

驛丞在韓岡麵前陪著小心,“回官人,官人到得不巧,年後進京的官人們也多,館裏的兩間上房都給占了。”

“一間上房都騰不出來?!”韓岡臉色微沉,隻看眼前的一地久未清掃的汙穢,普通的房間不用指望會比大廳好上多少。

“回官人的話,委實沒有了……”驛丞被韓岡瞪了一眼,背後一陣發涼,想不到這位年輕的韓官人不過十九歲,就有了不怒自威的氣勢。他主持驛站數十年,見識過的官員數以千計,心知如韓岡這般年輕氣盛的官人,即便官位不高,最好也不要去違逆。他苦苦想了半天,有些猶豫地試探的問著:“官人你看這樣成不成?今天正有一個要去京中的劉官人,也是秦州來的。官人若不嫌棄,與那位劉官人並一間屋如何?”

“劉……?”韓岡沉吟起來,這怕是熟人,“你帶本官去看看。”

驛丞指著廳中角落,一個健壯背影正憑桌而坐:“劉官人就在那裏!”

韓岡眉毛抬了抬,果然是劉仲武沒錯。

去京城的官道,一程一程的都有定數,驛站的安排便是由此而來。劉仲武不可能說一口氣跑個兩百裏,再在荒郊野地找戶民家休息。他既然和韓岡都是同一天從秦州出發,那麼在落腳的時候碰上,也是理所當然。

韓岡本想著逼驛丞給騰出間上房來,但看到向寶大力提攜的劉仲武,忽然覺得讓向寶不痛快也不錯。他走到劉仲武麵前,拱手微笑:“在下韓岡,見過劉兄。”

桌上酒肉俱全,劉仲武正揮著筷子大快朵頤。韓岡冷不丁的走到麵前,他眼睛瞪得溜圓,一下驚得跳起,剛吞下去的肉正好卡在喉嚨裏。

“韓……咳咳咳!”劉仲武用力捶著胸口,驛丞忙過來幫他捶著背。韓岡將桌上的酒壺遞過去,劉仲武一把搶過來,揭開壺蓋,仰著脖子咕嘟咕嘟地如同灌蟋蟀一樣灌了下去。好半天他才回過氣來,直喘著,“韓官人,怎麼是你?”

韓岡臉上笑容不改,再次拱手行禮:“韓岡方才冒失了,驚擾到劉兄,還望恕罪。”

劉仲武趕忙跳起回禮,彎腰至地。韓岡如今在秦州風頭正勁,即便他不自報家門,劉仲武一眼便能認出他來,要不然也不會差點被噎死。以韓岡和他舉主王韶,與自家恩主向寶之間的恩怨,劉仲武根本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隻是韓岡是已經有了官身的文臣,而他還要到京中去參加測試,地位有天壤之別,前麵韓岡過來時,他已經失禮。韓岡禮貌周全是品德高致,劉仲武又哪裏敢大剌剌的坐著妄自尊大,即便因向寶的緣故在,也大不過禮法去:“小人不才,讓官人見笑。……不知官人有何指教?”

韓岡看了下驛丞,驛丞識趣的上前:“韓官人來得遲了,館裏的清淨上房都已有人占了。小人心想二位官人都是秦州來的,不知今夜可否擠上一擠?權變一二?”

劉仲武看了看韓岡,韓岡微笑不語。再看看驛丞,猶在那裏打躬作揖。

一時間,劉仲武進退兩難。

向寶贈他以美人,又薦舉他入京,而且為他餞行時,都鈐轄還厚贈金銀以壯行色。如此深恩,粉身碎骨去報答還來不及,他又怎麼能恩將仇報?

但韓岡就在他麵前直說要分半間屋子住,禮數一點不缺,劉仲武又沒有辦法跟他翻臉。韓岡本人的才幹不提,他身後還有王韶、張守約,又是橫渠先生的弟子,向寶都要忍氣吞聲的主,自己得罪他作甚?躲著走才是正理。

劉仲武不打算與韓岡爭屋,退讓道:“韓官人既然要住下來,那就住小人的廂房好了。小人就在廳裏找幾張桌子並一下,胡亂躺上一晚也無妨。”

“這如何使得?!”韓岡連連搖著頭,既然劉仲武給他麵子,當然要還回去,“凡事都要講究個先來後到,客隨主便。劉兄比韓某先至,前一步定了房間,算是主人。韓某後至為客,這世上哪有客人把主人趕出去的道理!?”

“韓官人在此,小人坐都沒資格坐,何來先入為主的說法。韓官人盡管住,小人哪裏都能湊合。”

“韓某一來便占了劉兄的廂房,傳揚出去,別人不知是劉兄謙恭,倒會讓人說我韓岡得誌猖狂。”

不論是爭房,還是讓房,在驛館裏做了二十年的七裏坪驛丞都見多了,“兩位官人不必謙讓,劉官人定下來的屋子分得內外間,等小人將床鋪鋪上去,各自一間,都能睡得安穩。”

“那自然最好,就這麼辦!”韓岡拍板決斷,沒給劉仲武反對的機會。轉過來又對劉仲武道:“多謝劉兄分屋與韓某落腳。劉兄大名震秦鳳,韓某欽慕已久。相逢便是有緣,今日偶遇,當醉飲一場方休。”

劉仲武欲推辭,卻被韓岡強拉著。韓岡拉人上船的手段早就曆練出來,他豈是對手。幾句話便噎得劉仲武點頭答應。他既然不敢翻了麵皮,掀了桌子,也隻能硬起頭皮,苦著臉,與韓岡一起好生的喝了一頓酒。

四十文一斤的玉春霖在西北已是上品,劉仲武一年也喝不到三五次。可他今次喝得全不知滋味,隻覺得今生沒喝過這般難下肚的水酒,就跟喝著鴆藥一般。

被韓岡扯著一杯杯的灌下去,劉仲武一個晚上都沒坐安穩,仿佛屁股上有針在紮——跟韓岡把酒言歡,傳到向鈐轄耳中,哪會有好下場!?但韓岡一直拉著他,直喝到驛館裏的半壇存酒底兒幹,方才罷休。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11:00 AM

第36章 不意吳越竟同舟(中)

吱呀的推門聲輕輕響起,“三官人,該起來了。”李小六的聲音緊接著傳入耳中。

韓岡從睡夢中醒來,朝東的窗戶紙上泛著的旭日紅光頓時映入眼中。成群結隊的鴉雀,在樓下馬廄中吱吱喳喳的叫著。

“什麼時候了?”他有些困頓的問著。

“過五更了。”

“都這時候了!”

一驚之下,韓岡徹底清醒,掀開被子從**跳下。一夜睡過,滿腦子的酒意已經不翼而飛,隻覺得神清氣爽。隨意的活動了一下筋骨,對空揮了兩拳,呼呼有聲。才幾個月的修養,之前近半年臥病在床的生涯所留下來的遺患,便一點也感覺不到了。

畢竟還是年輕啊!韓岡慶幸的想著,幸虧投了好胎,十九歲的身體恢複力畢竟不一樣。

簡陋卻還算清淨的廂房內,鋪在地上的地鋪已經被收起,由於是二樓的緣故,李小六即便貼著地板睡了一夜,也不用擔心地氣侵體。而外間的劉仲武連同他的行李也是不見蹤影。

“劉仲武呢?”韓岡指了指外間,問著李小六。

“劉官人剛過了四更天便啟程出發了。”

“……跑得真快!有老虎追著他嗎?”

韓岡隻覺得好笑,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劉仲武的反應讓他覺得很有趣。跑得這麼快,好像身後被老虎追著一樣。冬天日出得晚,他剛到四更就跑了,不知要在黑地裏走多久,運氣差點的說不定脖子都能摔折掉。

“三官人在劉官人眼裏就跟大蟲一樣。”李小六也陪著笑。劉仲武昨夜被韓岡灌了一肚子的酒,今天一早又狼狽而逃,他看著也覺得有趣。

韓岡倒是沒想到自己給劉仲武帶來這麼大的壓力。看起來向寶的風評在劉仲武心中也是有數的。向寶自入軍中以來,便一帆風順,升到一路都鈐轄也不過費了二十年出頭的時間,晉升之速足以讓張守約這樣在邊疆躑躅多年的老將欲哭無淚。

一生沒受過什麼挫折,故而向寶心氣極高,權欲旺盛,全容不得下麵的人有半點異心。而分了他權柄的王韶,還有落了他麵子的韓岡,在他眼中便是死敵。劉仲武肯定就是對這一點心知肚明,才會跑得跟兔子一樣迅快。

隻不過現在劉仲武跟自己都是一條路上走著,又都是騎著馬,一程程的速度又不可能差不了太多,就算想躲著他韓岡,也是躲不掉的。

雖然韓岡現在的地位遠不比上一路都鈐轄,但尋事惡心一下向寶也沒什麼困難。劉仲武是秦州本地人,在軍中頗有令名,王舜臣和趙隆都聽說過他,若能將他從向寶那裏挖來,也是一樁美事。

其實韓岡自己並沒有發覺,自他離開秦州後,心情比過去的幾個月要放鬆了許多,否則也不會騰起什麼惡作劇的心思。自他重生之後,一直被沉重的現實給壓迫著,每每死裏求活,雖然以強硬的手段將所有阻礙一劍斬開,但心思始終沉重。直到今次離開秦州那個環境,心頭才豁然開朗,也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請官人早點洗漱上路,今天還有百多裏路要趕呢……”李小六方才進來,早端了一盆熱水放在桌上,連洗臉的手巾和漱口的青鹽、牙刷也都為韓岡準備妥當。

韓岡應了一聲,在李小六的服侍下更衣洗漱。平常人家刷牙用的是咬去皮的柳樹枝,而富貴人家則買來牙刷使用,馬鬃穿在木柄上,一根也不過六十文,沾了青鹽刷牙,感覺比柳樹枝要好。聽說京中還有用茯苓等藥材製作的牙粉,刷牙效果更強。

韓岡過來洗漱,李小六為他卷起袖子,遞衣服,遞手巾,小小年紀便幹練非常,服侍得妥帖周全。韓岡一邊刷著牙,一邊看著李小六手腳麻利的打理行裝,注視著十四歲少年後背的眼神微冷。

李家的家境舊時遠比韓家要好,即便李癩子兒孫眾多,李小六這個庶出兒子並不起眼,也不受他喜愛,但好歹也是個小舍人,但轉過來服侍起韓岡,卻能一板一眼,一點兒也不出差錯。但這世上可沒有天生下賤的仆役!

在外人看來,韓岡饒了李癩子這個罪魁禍首,是世間少有的寬宏大量,李癩子也是千恩萬謝,一副要重新做人的樣子。但韓岡深透世情,眼力如刀,怎麼看得出來李癩子藏在心底的恨意,是如海一般淵深。人都是這樣,往往看不到自己身上的錯誤,而總是歸罪於他人。李小六能低聲下氣的小翼做人,若不是心有所圖,如何會這般賣力?

宰相門前七品官,在高官顯宦家中奔走的仆役,實際上的確能薦為官身。宰相、執政都有推薦家仆為官的權利。而即便不做官,官員家的仆役也能有許多狐假虎威的地方。韓岡前途無量,李癩子縱然恨韓岡毀了他家幾十年的積累,但隻要他想著重振家業,便隻能把寶壓在韓岡身上。

不過韓岡並不會計較這麼多,李癩子恨自己毀了他的家業,若是對自己感恩戴德反而不合常理,就由他去吧,反正他也做不出什麼。而李小六是個聰明伶俐又肯吃苦的小子,看得出來並不是跟其父一條心,倒是可以栽培一下。

洗漱打理了一番,韓幹帶著李小六下了樓去。李小六早早的就已經在廚房吃過了,端到韓岡麵前的早餐,是西北有名的羊肉泡饃——雖然如今不是叫這個名字,而是稱為羊羹,但實質上千年前後卻都是一樣的東西,也就加進去的調味料的種類要少上了點。

擺在韓岡麵前的大海碗可以做臉盆用,裝得滿滿的羊羹全吃下去足以把人撐死。這樣多的份量是因為如今普通人家都是一日兩餐,吃完這頓,要抵上一天的餓。而韓岡習慣於一日三餐,即便人在旅途,也要在中午時分,吃點東西墊墊肚子。也因如此,一海碗的羊羹韓岡勉強吃了大半便放下了筷子。

驛丞這時小心殷勤的走了上來。他手上捧來的簿冊與後世旅館登記沒有區別。韓岡憑著秦鳳經略司開出來的驛券,在七裏坪驛站吃喝了一夜,這些吃的用的,都需要他簽名畫押來確認,以作為驛站年終審計時的憑證。

其實從製度上來看,宋代的官僚體係已經十分完備,文官治國代表著卷帙浩繁的公文地獄,任何牽連到官方的事務,都要留下字據憑證。

韓岡提筆在簿子上簽名畫押,隨手向前翻了兩頁,除了劉仲武,沒有見到什麼熟人的名諱。畢竟還沒有過完年,等過兩日正月十五的上元節後,走上這條路的秦州官員便會絡繹不絕起來。

韓岡吃完便繼續上路,昨日騎來的馬已經給換了兩匹新的,都是在驛館中修養了三五日腳力的良馬,能支撐著韓岡主仆二人繼續奔行。

穿梭於山巒之間,一日之後,跨下的坐騎已經汗流浹背,土黃色的皮毛被汗水浸透成了深黃。抬眼前路,陳倉山已遙遙在望。千多年前,劉邦自漢中出兵,明燒棧道、暗渡陳倉,重新開始爭奪天下的地方,便是位於陳倉山下。而韓岡第二程的目的地——寶雞【今寶雞市】,也是位於此處。

此地已是鳳翔。

韓岡進京須路過鳳翔,他的舅舅李簡便在鳳翔府軍中擔任都頭。隻是鳳翔府的府治天興縣【今鳳翔】,位於渭水支流的雍水上遊,離渭水有百裏之遙,而他舅舅位於鳳翔府北界的駐地隔得更遠。韓岡雖是途徑鳳翔,也便沒有必要特地繞過去打招呼。

早上走得遲了,當韓岡抵達寶雞的時候,天色已晚。夕陽早早便沒入西方群山之後。抬頭上望,金星正在天邊閃爍。狠狠又給了坐騎一鞭,再遲上片刻,城門一關,主仆二人就要在城外找地方住了。

駿馬奔馳,遠遠的望著寶雞西門處,一條入城的隊伍正排在門前,韓岡心中鬆了一口氣,好歹是趕上了。走得近了,又看見在隊伍中一個高大漢子正牽著匹棗紅色的駿馬,排著隊等著入城。

韓岡在馬上哈哈大笑,那不是劉仲武,又會是誰?!

“子文兄,當真是巧啊!”韓岡遠遠的叫著,他直接道著劉仲武的表字,對劉仲武的稱呼,越發的顯得親熱。。

韓岡帶著一點惡作劇的心理,看著回過頭來的劉仲武掛下了一張臉。韓岡不理他的臉色有多難看,上前拉著他,也不去排隊,憑著手上的公文直接進了寶雞縣城。

在城中的驛館裏住下,韓岡又扯定劉仲武到外廳喝酒。他有驛券在身,照規矩在沿途驛站都有一天三百文的飲食標準,昨日和今日他拖著劉仲武喝酒,計算著數目,也都正卡在標準上。

殷勤的給劉仲武倒上一杯鳳翔府的名酒橐泉,清冽的酒漿在杯中搖晃,韓岡問著:“子文兄即是要同去京城,今早為何先走了,不與韓某一路?”

“小人見官人睡得正好,不敢打擾。”

韓岡臉色突的冷下來,微微眯起的雙眼盯住劉仲武,盯得他視線左晃右晃,不敢與自己對上,方才輕聲說道:“舊日的一點小事,韓某早已忘卻。而向鈐轄為人寬厚,也不會計較什麼。難道子文兄還要放在心上不成?”

韓岡說話直截了當,反讓劉仲武不知該如何回話。

幾次接觸下來,劉仲武的性格韓岡心中也有了點底。沉著穩重的性子,讓他受到了向寶的青睞,帶兵出征也不用擔心他輕敵冒進。但這樣的性格,遇到不按理出牌的對手,便會束手束腳起來。

劉仲武無話可說,隻能低頭喝酒。韓岡忽的又哈哈笑了兩聲,打破了尷尬的沉默,“說笑罷了。韓某知劉兄是心急著上京做官,才走得匆忙。不提此事,來,喝酒,喝酒!”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7-24 11:11 AM

第36章 不意吳越竟同舟(下)

又是喝足了一晚,第二天劉仲武早早的起來,臨行前沒有絲毫猶豫,跨出門跳上馬就走,依然並不打算等著和韓岡一起上路。

在劉仲武的心目中,跟著韓岡一起走,就像脖子上纏著過山風,身子前後群狼隨行,屁股下麵再騎著頭大蟲,衣服裏還盡是跳蚤那般度日如年。

可這一天夜幕將臨時,在郿縣【今眉縣】的驛館中,劉仲武怕遇上韓岡,就躲在房中啃著炊餅。但他所要躲避的韓岡,卻大模大樣的踹門進來,身後李小六領著兩名驛站中的軍漢,送上了一席酒菜。

韓岡捧著個酒壇,堵在門口放聲大笑:“子文兄,今天又是不辭而別,當是要罰酒啊!這壇可是邠州的靜照堂,秦鳳難得一見的佳釀。有好酒好菜,我們今日不醉不歸!”

劉仲武哭喪著臉,又被韓岡逼著痛飲起。劉仲武感覺自己像是掉入的蛛網的飛蠓,怎麼掙紮也逃不過韓岡的手掌心。要是他逼著自己明天同行,該怎麼辦才好?已經躲了兩天,還能再躲第三天嗎?

酒過三巡,劉仲武喝得忐忑不安,而韓岡又說起話來:“明日韓某要先去橫渠鎮訪友,早早便要啟程,便不能與子文兄同行了。”

雖然張載已經入朝任職,張宅中最多也隻有幾個老家人看守門戶。但韓岡上門問候,代表著身為橫渠門下的一片心意,傳到張載耳中,他能不高興?給外人聽了,也會說韓岡尊師重道。說起來也算是提前借個善緣了。

韓岡笑了笑,歉然又道:“還望子文兄不要見怪。”

劉仲武眼睛都亮了起來,哪裏可能會見怪,連連搖頭擺手。能甩脫韓岡,他根本是求之不得。自從在七裏坪驛站相遇之後,他兩天來一直都想把韓岡甩掉,可始終不能如願。

他所用的這匹赤騮,雖然遠比尋常驛馬要神駿,全速奔馳起來是普通驛馬的兩倍還多,但韓岡用的驛馬能一日一換,可以不惜馬力一直騎在上麵。可他劉仲武卻通常是騎著跑上半個時辰,便要下來走上半個時辰——如果是連續騎乘,這匹河西良駒要不了兩天功夫就會倒斃在路邊。

盡管橫渠鎮本就位於前路上,要去明天的目的地——鹹陽——還是得經過橫渠,最終都是要跟韓岡碰上麵,但隻要想到明天終於可以不用四更天就啟程,劉仲武已經別無所求。

“官人請自便。”劉仲武眉眼中有著遮掩不住的放鬆和笑意。

而韓岡的臉上,也是一樣的笑容。

韓岡明說要去探訪老師,不與劉仲武同行。幾天來,劉仲武第一次覺得他可以睡個安心覺,不必再披星戴月的提前上路。第二天一大早,韓岡便起身自往橫渠鎮去了,而一個時辰之後,劉仲武才打著哈欠,洋洋起身。

迎著冬日的陽光伸個懶腰,劉仲武要來水為愛馬清洗了一番,最後氣定神閑的跨馬上路。沒有韓岡在身邊,劉仲武終於還是恢複到那位讓向寶也得另眼相看的年輕人,行事有條不紊,舉止穩重可靠。

……………………

橫渠古鎮,位於渭水岸邊,又離蜀中出關西的斜穀道的出口不遠,論地理位置,是關西有名的通衢要地,而商旅往來,更是絡繹不絕。若是春夏時節,河水豐盈,無數船隻泛舟於渭水之上,從橫渠鎮邊通過。因為就在離橫渠不遠的斜穀鎮,有著大宋最大的內河船場——鳳翔斜穀船場,每年利用秦嶺的木材,額定打造六百艘綱船,這是大宋所有船場中數量最多的一個。

韓岡一早啟程,辰時便抵達橫渠鎮上。鎮內屋舍重重,韓岡左右看看,足有數百家之多,在西北當個縣城都夠資格。他是第一次來橫渠鎮,也搞不清張家宅邸位置,便向從身邊經過的一名樵夫詢問。

“是先生的弟子?”樵夫背上捆著的柴禾有比他的頭還要高出三尺,粗手大腳,顯是常年勞作,但說起話來卻是帶著一點書卷氣,“先生已經入京了,官人來遲一步。先生家如今隻有一對老夫妻在守著。”

“此事韓某已知。不過不論先生在與不在,既然經過橫渠鎮,總不能過門而不入!”

“說的也是。”韓岡尊師重道,讓樵夫點頭稱道。他看見韓岡主仆的馬上捆著大包小包,心知肯定是帶著禮物來的。抬手指著韓岡過來的方向:“鎮南口迷狐嶺下大振穀的那一間獨院便是先生的家,嶺上就是張老郎中和老封君的墳塋。”

“多謝兄台指點。”

張載祖籍開封,當年其父張迪帶著一家人入蜀為官,不幸歿於任上。張載之母帶著他和他的弟弟張戩,扶靈回鄉。但蜀地距東京路途遙遠,他們從斜穀道出蜀入關中後,便用盡了張載之父多年為官的積蓄,卻再沒一文錢往京城老家去了,隻能在橫渠鎮草草安葬,並定居下來。

張載少年時喜武厭文,當李元昊起兵反叛,他便上書當時的陝西安撫使範仲淹,自請招募關西豪客,去西北收複青唐蕃部。而範仲淹則說‘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於兵’,勸其棄武從文。自此,世間少了一個武將,而多了一名儒學宗師。範仲淹勸學的故事,在世間流傳很廣,直至千年之後,亦有流傳,韓岡小時候也聽過這個故事。

就在向陽的那麵山坡,樵夫所稱的迷狐嶺上,便是張載之父的墳塋,做官窮到連回鄉安葬的錢都沒有,也算是個清官了,也難怪能教出張載這樣的兒子。

在張宅之前,韓岡整了整衣冠,帶著捧起禮物的李小六走上前,恭恭敬敬的敲響了院門。很快,老舊的院門吱呀一聲開了,一位老婦顫巍巍的從門內走出來,打量了一下韓岡,問道:“敢問官人何人?”

韓岡走上前,和聲道:“在下韓岡,是先生的弟子,今次入京途徑橫渠,特來探訪。”

………………………

又是一日的奔馳,望著百步外地驛館,劉仲武猶豫了一下。在路上奔波了一天,他不是不累,但一想到進了驛館後,說不定還要跟韓岡打上照麵,心中卻更覺得疲憊。

在街中躊躇了一陣,劉仲武頭一抬,盯上身側的一座高約一丈的彩棚。彩棚之後的樓閣正門上,掛著升平樓字樣的匾額。這是一座酒店。

店門前用竹竿和絲帛紮成的迎客彩棚是酒店的標誌,秦州兩座大酒店——惠豐樓、永平樓——前都設有彩棚。這個風俗還是這幾年從京中興起來的,劉仲武也曾聽說東京城中的七十二家正店,家家門口都有彩棚裝飾,座座都有三四層樓那麼高。而鹹陽城裏的這座升平樓,門前彩棚隻有一丈,隻能算是湊數的作品。

劉仲武看升平樓用圍牆括起了一座大院子,怕有數畝大小。這麼大的一片地,不應是僅僅吃飯喝酒的地方,應該還能住宿。不過在這裏住上一夜,他懷裏本就不算沉重的錢袋可是要瀉肚子了。

費錢就費錢罷,總比跟韓岡撞上要好,劉仲武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往京城的這些日來,自來熟的韓岡讓他頭疼不已。伸手不打笑臉人,韓岡自始至終都沒有失禮的地方,又不好真的翻臉,他隻能每天都苦捱著。現在想想,還是自己總是住在驛館裏的緣故。

他算是豁了出去,也不想省什麼錢了,雖然到了京城中,要打點的地方很多,本想著要省一省的,但跟韓岡走得近了更加不是事。劉仲武心底作了決定,等明天就轉從長安道走,拖上一程的時間,與韓岡錯上一天,就不必怕再與他照麵了。

站在店門處,劉仲武向內一張望。店中客人倒不多,而且並沒有個韓岡模樣的坐在裏麵。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劉仲武又苦笑起來,現在他幾乎都成了受了驚的老鼠,千方百計都要躲著韓岡那隻貓走。

抬步跨進店中,一名店小二忙迎了上來,殷勤的問著:“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劉仲武沉聲說著,“先弄些好酒好肉的上來,再給灑家弄間幹淨上房。哦,對了!門口的那匹赤騮是灑家的馬,好料盡管上,草料錢自算給你。服侍得好,明天少不得賞賜!”

“客官哪裏的話,就算不賞賜,難道小店還敢慢待不成?客官且放一百二十個心,若是餓瘦點皮毛,盡管用鞭子抽小的出氣。”店小二的嘴皮子利落,話也說得漂亮,領著滿意得點著頭的劉仲武進了店中,高聲的喊了一句:“住店的一位~~!上房一間~~!”

小二用著唱曲兒的調子,拖長聲衝著裏麵交代了一句,又找了一個跑腿的小子出門牽了劉仲武的馬,去店後的馬槽安置,這才引著劉仲武上到比較清靜的二樓中。

二樓上客人也不多,大小加起來十五六張桌子,隻有三分之一坐了人。小二安排了劉仲武坐下,順手拿著塊抹布,將本已經很幹淨的桌子又擦了兩遍,“不知客官想吃些什麼。小店的招牌是排蒸荔枝腰子和兩熟紫蘇魚,還有上好的錦堂春,再香醇不過,一杯便能醉人。”

“出門在外,也沒個什麼挑的。就把你們店裏的招牌上兩道來,再弄盤管飽的好肉,一並燙上兩壺錦堂春。”劉仲武也放了開來,既然已經敞開了錢袋,也沒必要再節省個什麼,好酒好菜便都點上。

“好嘞!”小二應起聲來仍帶著曲調,向下傳菜也仿佛在唱歌,“排蒸荔枝腰子、兩熟紫蘇魚各一份,白切羊肉一盤,玉堂春兩壺嘞……”回頭又道,“客官請少待,小的先下去給客官端點果子上來!”

小二蹬蹬蹬的下樓去了,在樓上服侍的一個小童拎著個大銅壺,過來給劉仲武倒了一杯滾熱的茶湯。

茶湯中滾起的熱氣熏在臉上,雙手攏著杯子,溫暖的感覺從掌心傳遍全身。有熱茶沒韓岡的地方,讓劉仲武坐下來後便不想再站起。他呻吟般的感慨著:“安逸啊……”

這時本是背著樓梯口,獨坐在窗邊一桌的客人緩緩轉過頭來,舉起酒杯,在劉仲武突的變得又青又紅的臉色中放聲大笑:“子文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8-1 04:51 PM

第37章 長安道左逢奇士(上)
這樣都會被撞上,劉仲武算是認了命,不再掙扎。第二天,便老老實實的隨著韓岡在長安道上並轡而行。
從咸陽往潼關去,有兩條路,一條是繼續順著渭河下行,一條則是先往南繞去京兆府。這后一條路,便比前一條要多上一天的時間。不過韓岡一開始就決定走長安去,想近距離的接觸一下這座千古名城。而寫在驛券上的路線,也是這麼安排的。

出了咸陽城,他們的行程便離開了渭水,而是轉往東南。路上的行人多了起來,都是往京兆府去的。作為數千年的古都,如今陜西路的重心,原名長安的京兆府人煙輻輳。從陜西西部的群山峻嶺中出來,富庶的關中平原便出現在韓岡的眼前。

八百里秦川大地,舉目無垠,不論向哪個方向望去,都是一條平坦的天際線。官道兩側的雪原之下,良田以千萬計。周、秦、漢、唐皆籍此而得天下,實實在在的帝王之基。

走在通往京兆府的大道上,時不時的越過幾家行商的馱馬或是車隊。商人重利輕離別,盡管還沒有度過上元節,但性急點的商人們,早早的就留下妻兒看守家門,自己帶著貨物上路。

“謔!”行進中,李小六突然指著前面,驚嘆了一聲,“那騾子還真能駝東西。”

韓岡遠遠望過去,就在前行的方向上,一座小山出現在他們眼前。被小山般的包裹壓在下面是一頭騾子,若不是能看到四條腿和尾巴,旁人還會以為是包裹自己在走路。

韓岡一行很快越過騾子,從旁邊疾馳而過。他只瞥了一眼,卻驚見包裹的前面竟還坐著一人。既要馱著包裹,還要背著騎手,韓岡不禁可憐起這頭晃晃悠悠、隨時都可能倒斃在路上的老騾子,‘唉,前世不修,陰德不夠,沒能投個好胎啊!’

越過騾子,並沒有走多遠,前路便堵了起來。韓岡對此習以為常,那是地方上的稅卡,也是越過州界的標志。他一路過來,經過了不少處。不過再怎樣的稅卡,也查不到他這個官人頭上。道路兩邊的積雪使得他們不便繞行,而前面的隊伍又不長,韓岡和劉仲武便耐下心來等著。

幾個稅吏,再加上三十來個土兵,在稅卡前挨個搜檢。他們的任務與后世海關的工作差不多,都是向過關的貨物征稅,並沒收其中的違禁品。尤其是從西夏的青白鹽池那里來的私鹽,絕對是最主要的稽查對象,除此之外,酒、茶、礬、兵器也都是一樣嚴禁私運,列于稽查目錄中。

稅吏的稽查,無論是行人還是普通的商旅,皆是一視同仁,一個個包裹無論大小都要打開,搜檢得十分細致。一個運氣不好的胖商人,不合在包裹里放了十幾餅團茶,便被拎了出來,東西被沒收不說,還要罰上一筆錢。

胖商人在稅吏面前分辯著,一口的蜀音讓人聽不出他在說什麼,但看他不服氣的樣子,這十幾塊團茶應是他帶著自用或是送人的。數量這麼少,本也不可能是要賣的貨。可稅吏籍此向他開具的罰單,卻讓這個胖子在大冬天里,頭上熱騰騰的直冒著汗。

可稅吏們不管。見胖子不服,領頭的一個留著一撮山羊胡子的稅吏,隨手一指胖子蜀商,幾個土兵便立刻沖了過去。三下五除二,便把胖商人和他的伴當捆成了兩個麻團,就撂在路邊的雪地里。而原本胖子蜀商帶著的馱著綢緞的三頭騾子,也被牽到一邊。

只看稅吏和土兵們難掩臉上的欣喜之色,這三頭騾子連同背上的財貨,究竟是沒收入官,還是被私分,說不定還要計較一番。至于還給商人?韓岡從沒聽說過胥吏軍漢們的道德水準有這般高度。

韓岡心中不解,他前面經過的幾處稅卡,全沒有這般森嚴,也就是私鹽和軍器查得嚴厲一些,其他的違禁品都是一串大錢塞過去,便能揮手放行了。京兆府的稅吏是吃錯了藥,還是沒錢過年?這時間也不對啊!

韓岡想不通,也許其他商旅也想不通。可是有胖子蜀商做先例,后面的商旅們便沒一個敢再炸刺,老老實實的接受檢查。一個接著一個,最后輪到了韓岡和劉仲武這邊。

兩個稅吏走了過來,瘦高的一個對上劉仲武,個頭矮的一個找上了韓岡。

劉仲武高居馬上,仰頭看天,鼻孔瞧人。右手拍了拍他跨下這匹赤騮的腦袋,冷哼著:“看看灑家騎得什麼馬?”

“什麼馬?”瘦高稅吏也從鼻子哼著回了一句,但他定睛看過赤騮后,立刻不敢再廢話多舌。大宋缺馬,尤其是戰馬。肩高四尺二就算合格,而劉仲武的愛馬少說也有四尺五以上,十足十的河西良駒。這不是普通軍漢夠資格騎乘的,沒點身份,誰能騎上去?

矮個稅吏則來到韓岡馬前,韓岡也騎在馬上沒動。他的眼睛沒去瞧稅吏,而是看著陷在雪地里胖子蜀商。原本因為緊緊勒著身體的繩子而漲得紅紫的一張胖臉,現在已經泛白發青,大半條命都去了。有進氣沒出氣的樣子,動也不動彈,也沒幾口氣了。

韓岡緩緩地抬起手,指著胖商人,慢吞吞的說道:“讓他吃過苦頭就夠了,莫鬧出人命!大過年的,你們想讓你家錢大府過不痛快不成?”

韓岡的聲音平平淡淡,口氣卻大,比騎著高頭大馬的劉仲武說話更有威嚴。兩名稅吏也是閱歷頗深,都知道面前的兩人不是他們能招惹得起,跑回去找了山羊胡子過來。

山羊胡子一來,看著韓岡、劉仲武兩人的作派,便知是有些身份,或者有個好后臺,但兩個人就帶了一個伴當,怎麼看也不是有官身的樣子。而他領的命,是陜西路排在前五的人物下達的,底氣十足:“對不住二位,此是公事,小人不敢疏忽。左右只是查一下包裹,二位都是有身份的,想必不至于讓小人為難。”

劉仲武不說話,轉過來看著韓岡。有韓三官人在,輪不到他這個軍漢出手。

什麼時候這些稅吏膽子變得這麼大了?

怒意在韓岡的眉頭聚起,鋒銳如刀的眉眼在怒火中犀利如電,而他的聲音則越發的輕和起來:“諸位盡忠職守,本官深感敬佩,明日去見了錢府君,倒要向他贊上兩句。”韓岡說著,又從懷里將驛券和公文抽出來,向著稅吏們亮了一下。

看到兩顆鮮紅的大印,山羊胡子倒抽一口涼氣。走眼了!竟然真的是官!他干咽了口吐沫,正要說話,韓岡卻笑道:“本官受命入京,只帶著這兩樣。剩下的都是些不著緊的什物,你們要查盡管查好了。公事公辦嘛……好說,好說。”

山羊胡子心中發寒,韓岡這話說的,擺明是記恨上了,他一個小小的稅吏,哪經得起一個少年官人的惦記,忙賠禮道:“官人勿怪!官人勿怪!這也是奉了轉運陳相公之命,不關小人的事啊……若在往日,小人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擾到各位官人啊!”

轉運陳相公?轉運使不姓陳,而轉運副使則名叫陳繹,山羊胡子說得應該就是他,但這又關陳繹什麼事?韓岡疑惑著。

轉運司主管一路錢糧,其實是分司民政,甚至有時候還有審理案件的權利。如陜西,負責軍事的經略司有緣邊的秦鳳、鄜延、涇原、環慶四路,加上以京兆長安為中心的永興軍路,總計五路,但轉運司,卻只有一路,就是陜西路。

按照朝中規定,路份監司官,如別稱漕司的轉運使,憲司提點刑獄使,倉司提舉常平使,每年都必須花上一半時間來巡視轄下州縣,而當監司主官不在衙門中,那各司的實際事務,便是由始終留在治所的副使來處理。論權位,轉運使和轉運副使差得並不太多。

只是轉運副使地位雖高,但陳繹跟稅卡之間還隔著州縣呢,他怎麼能繞過州官縣官,直接插手稅卡?韓岡一時之間想不通。

山羊胡子不停的對著韓岡鞠躬道歉,為自己辯解,也不敢再堅持搜檢。反正韓岡是騎著驛馬,臀后有著烙印,而掛在馬鞍后的包裹又是不大,也不可能私下夾帶。誰知道這位年輕官人身后有什麼后臺,過于盡忠職守反會害了自己,抬抬手,便示意要放行。

“不查了,那怎麼行?”韓岡搖著頭,正色說道:“大宋律條均在,爾等豈能輕違,縱使本官也不能大過國法去。小六,你把包裹都打開來,給幾位‘官人’看一看!”

韓岡不依不饒,山羊胡子面色如土,幾乎嚇得要癱倒。韓岡方才亮出來的公文、驛券,他只看清了大印,但韓岡是明明白白的官人作派,連這個記恨小人冒犯的脾氣,也是跟他見過的官人們一般無二。

俗話說寧欺九十九,不欺剛會走,像韓岡這樣才二十上下便做了官的年輕人,不是才學高,早早的考上進士,便是投了個好胎,承了蔭補。不論是哪種,都是動上一下,后面就有一大堆親戚朋友跳出來,最是招惹不起。山羊胡子在衙門中多年,哪能不知?即便是轉運陳相公也不願無故得罪這樣的人。他忙帶著一眾手下,在韓岡面前跪著請罪。

一群稅吏在韓岡馬前磕頭求饒,請罪聲不絕于耳。劉仲武和李小六都看傻了眼,知縣來了都沒這麼大的譜,好歹得來個知州通判還差不多。

韓岡冷眼看著,也不說話。並不是他不肯饒人,只是因為陳舉和黃大瘤的事,他對胥吏沒有什麼好感。現在幾個稅吏犯到自己,心中便忍不住升起一股子戾氣。過了好半天,他心中怒氣稍可,方才問道:“到底是出了何事?”

看得出今次應是陜西轉運司下了死命令,要不然哪個胥吏會為要繳給朝廷的商稅,而跟官員過不去?能弄到這個油水豐厚的職位,沒一個不是人精,輕易不會得罪人。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8-1 04:52 PM

第37章 長安道左逢奇士(中)
見韓岡肯開金口,稅吏們知道事情終于過去,齊齊松下一口氣來。
“還不是綏德城鬧得。”山羊胡子跳將起來,牽著韓岡的馬韁向前走,一邊指使手下將那個胖子蜀商放掉,一邊仰著頭小心回話,“一年上百萬的錢糧砸下去,也聽不到個響。京城那邊說要給錢給糧,卻都是打著折扣,還要我們關中填虧空。偏偏陜西錢糧不足,轉運相公沒辦法,只有多多收取商稅了。今天是京兆府,過幾天陜西路都要查得嚴了。轉運相公明明白白說的,無論哪路神仙,不把稅錢繳足,都不得放過去。天可憐見,俺們這些抽稅的平常也沒個好處,上繳的稅錢短了少了還要挨板子,現在大過年的又被派出來吃風,家里的渾家小子都在等著回去過上元節。可有什麼辦法?轉運相公說話,誰敢不聽?小人也是沒轍啊!在風地里受足了凍,看著滿天滿地都是白的,腦袋僵了,眼睛也昏了,不意得罪了官人。幸好官人宰相度量,不與小人計較……”

山羊胡子倒是會說話,一句句的連珠炮比王舜臣的箭飛得還密,他這一大通抱怨,倒是翻來覆去的把苦水都倒盡了,就算韓岡心中還有怨氣,也不好向他身上撒。不過韓岡也知道,這是山羊胡子欺他年輕,不知做稅吏的油水何在。要是稅吏真的這麼苦,何不回鄉種田?

韓岡也不戳穿他,卻想著陜西轉運司下的這個命令。如今陜西轉運副使陳繹,聽說他精通刑名之術,曾平反了不少冤獄,除此之外,韓岡便對他一無所知。但既然精通刑名,理所當然的便是了通世情,直透人心。如果這樣的人出手,后面自然暗藏深意。

陳繹把抽稅聲勢鬧得這麼大,但在大過年的時候,又能抽到多少商稅?而且怕是沒幾天一片怨聲會傳到京城里去。這是叫窮啊!韓岡心道,陳繹這麼做,很有可能是在逼著朝廷快點撥錢下來。只是他再往深里一層去想,更有可能是在借力打力,利用關中的民情輿論,去阻撓橫山戰略的實行。

而區區的綏德城那一塊,砸進去的錢糧竟然有百萬之多,也讓韓岡吃驚。看起來種諤在那里的動靜並不小。也難怪李師中能氣定神閑地拒絕王韶在渭源筑城的提議。陜西的預算有限,轉運司不會另外支錢。王韶再有本事,也難在陜西轉運司的庫房里把筑城的錢糧給挖出來。

韓岡皺了下眉,看起來自己到京城去,又多了個任務。

當然!韓岡低頭看了看在他馬前殷勤的牽著韁繩的山羊胡子。陜西轉運司會把手伸到過往的官員身上,理由應該不僅僅是為了叫窮、生事,阻撓開拓橫山。另一方面,如今的文武官員也的的確確的都鉆到了錢眼里去了。

韓岡都聽說過有些官員會在上京時夾帶著土產商貨,以求販運之利。而在他上京前,也的確有幾家商行想請他一起出發。因為王厚貌似無意的提點了一句,讓韓岡對此心中警覺,拒絕了那幾家商行的無事殷勤。

東京是為國都,有百萬人口,上萬官僚。人多了,錢也多了,商業隨之繁盛,四方財貨無不匯聚至京城。將各地土產轉運至京城販賣,是一樁包賺不虧的買賣。而笑貧不笑娼的世風,使得官員也不以經商為恥。往往都分派家人、親族去經營商事,並利用自己的官身,來躲避各州稅卡。

按照朝廷頒布的律條,地方上的商稅分為駐稅和過稅兩種。顧名思義,駐稅就是商品在本地銷售繳納的稅金,即是營業稅,而過稅經過稅卡時繳納的稅金,即是關稅。駐稅為三厘,即百分之三,而過稅則是二厘。

這個稅收額度看似很輕,但過稅不是交過一次便高枕無憂,而是經過一個軍州,便要交上一次——這是一般情況——有的軍州,往往會多加稅卡。一般來說,運程超過千里,計入稅金,再把運費加上,運輸成本就要超過貨物原價——這還是指得是水路。陸路走上三四百里,售價就要翻倍才不會虧本。

所有世間有種說法,叫做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超過百里,賣柴禾便賺不到錢,超過千里,賣米也就賺不到錢。運費和稅金,是遏制商業發展的最大的主因。

為了規避這兩項開支,最簡單的就是利用官府的運輸渠道。許多官員進京時會帶上地方土產,而且還借用官船來運貨,便是為了把運費和稅金全都省掉。

韓岡甚為鄙視那等庸官,自家赤膊上陣,只會弄壞自己的名聲。要賺錢,手段多的是啊。只要有可信的人手,一年幾千貫根本不成問題。

山羊胡子幫著韓岡牽了一段馬,稅卡也過去了,孝心也表現過了。韓岡不為已甚,正打算示意山羊胡子回去了事,自己和劉仲武一起繼續上路。但剛剛離開的稅卡處,突然又傳來一陣喧鬧聲。一個有些尖銳的聲音大叫著:“吾乃邠州貢生,爾等攔住去路,是欲何為?!”

一口儒生的酸話讓韓岡好奇的回頭,只見天邊飛來一座小山,正正壓在稅卡之前,卻是方才看到的那頭可憐的騾子到了。

山羊胡子看著韓岡回頭,以為他想幫著那位邠州貢生。也難怪他會這麼想,自古文人相輕,但讀書人卻總是見不得同樣的讀書人受到小人欺辱。“官人,小人就去把他放過來。”

“不搜檢了?”韓岡並不知他方才回頭一眼,讓山羊胡子以為他想幫著邠州貢生一把,有些驚訝稅吏們怎麼好說話起來。

山羊胡子以為韓岡在說反話,忙陪笑著:“官人既然要幫著邠州來的秀才,小人哪敢再搜檢?”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幫他的?

山羊胡子又看了看稅卡那里,回過頭,苦惱的跟韓岡嘆起氣來:“官人,這事有些難辦吶。若是平常,俺們倒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放過去了。好歹是個貢生,說不定今次就考個進士出來。但眼下不行啊,轉運相公都發了狠,他這麼一座山也似的包裹,能過了一關、二關,過不了三關、四關。出不了百里,鐵定的會被攔下來……”突然,他話聲一頓,像是靈光一閃,“有了!官人請等等。”

丟下一句話,蹬蹬蹬的跑了回去。山羊胡子自說自話,讓韓岡有些郁悶。他不說話,只看那山羊胡子怎麼做。可結果,讓韓岡吃了一驚。

山羊胡子真的會做人,他把邠州貢生拉到一邊說了兩句,不知說了什麼,貢生頓時就不鬧騰了。很快兩人便一起向韓岡這邊走來。而貢生的騾子,是連著包裹都被留下,可原本屬于胖子蜀商的三頭騾子中的一頭,卻改被貢生拉在手里。

這是三一均攤啊!韓岡搖頭笑嘆著,三頭騾子,還了胖蜀商一頭,稅吏們笑納一頭,貢生則換了一頭。行了,除了蜀商吃虧以外,所有人都滿意了!而胖子蜀商險死還生,也不敢有所怨言。

能吏啊!當真是能吏!

貢生隨著山羊胡子走了過來,韓岡依禮下馬相迎。

那貢生差不多有四五十歲的樣子,長得有些干瘦,胡子不知是根本沒長,還是為了裝年輕而刮了去,臉上干干凈凈,可這樣一來,千丘萬壑般的皺紋卻也暴露了出來。看上去,比劉希奭還像個閹人。

他身上套了件罩風的袍子,不知多長時間沒有清洗,黑得發亮,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在韓岡身前躬身行禮,謙卑的說著:“后學晚生路明,草字明德,邠州人氏,見過官人。”

看著比自己年長至少一倍的中年,在自己面前自稱后學晚生,雖然是世間的慣例,韓岡的心理還是覺得有些別扭。

韓岡心中有些奇怪,“省試是在二月中,如今正月已經過去了一半。路兄現在才入京,不怕趕不上舉試?”

地方上的解試在去年八月就結束了,一般的情況下,得中貢生的士子都會選擇在九月、十月的時候入京趕考。他們都要在東京住上三四個月,直到次年二月中的禮部試和三月初的殿試為止。這一方面是要習慣京城的水土,省得在考試時弄壞身子,另一方面也可以結交四方士子,增廣見聞,並切磋學問。

而路明直到現在才入京,將考試時間卡得將將好,若不是看到他舉止透著酸氣,韓岡定會將路明視為偽造證據的騙子。

路明揚起脖子,自傲的說著:“晚生腹中才學盡有,今次入京就是要做進士的。豈會如那般庸人,進個京城便心驚膽戰?”

這貨還真是敢說,真有才學也不至于蹉跎到四五十歲。韓岡有心想探探他的底,便問道:“以路兄才學,邠州的解試當是輕而易舉。”

路明哈哈笑道,“晚生去考,豈有不過的道理,過往哪次不是易如反掌?”

路明如此一答,韓岡心中就有數了。為了確認,他又試探的問了一句:“京中風土異于秦川,若是抵京后不休養一陣,怕是會水土不服。路兄就不擔心有何意外?”

“晚生京城去得多了,豈會水土不服!?”

路明這兩句話終于透了底,‘原來是個免解貢生。’

所謂免解貢生,是指經過了多次解試合格,進京后卻屢考不中的士子,讓他們可以不必再參加地方上的解試,而直接進京參加科舉。其實這與特奏名進士是一個條件,不過是為了安撫那些不肯放棄考取正牌進士的士子,省得他們一怒投往敵國——主要還是西夏。

因為陜西各州的解試遠遠比東南各路要容易許多,連續考中的貢生多不勝數,特奏名也好,免解貢生也好,主要都是陜西人。這兩樣制度本也是朝廷拿出塊骨頭來安撫陜西士子人心的。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8-8 09:04 AM

本帖最後由 瘋狂龍馬 於 2018-8-8 09:05 AM 編輯

第37章 長安道左逢奇士(下)

“路兄連續數科皆得發解入貢,才學那定是好的。但入京一次,家財可是耗用不小。”
“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區區阿堵物何足掛齒?”

“若這些稅吏也能如路兄這般便好了!”

被韓岡一提,路明一下憤怒起來,“晚生本想著能運點土產進京,好貼補一下盤纏。誰想到突然之間稅卡就變得那麼嚴。‘王何必曰利’,這分明就是與民爭利啊!”

路明的憤怒,韓岡為之失笑。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路明,從骨頭里透出著窮酸破落。大宋不同明清,考上舉子,也不能被稱為老爺,除非能得中進士,不然便是一輩子的措大。

路明的堅持,韓岡則難以理解。他一次次重復的去京城考試,還要靠著販運來支持。這樣盲目的行動,最終什麼回報都不會有。韓岡對如此無謀的行為實在難以理解。

屢考不中,實在不行可以去考特奏名,那難度比起進士試要低得多。只要考上了,便能補授文學、助教一類的學職,領著朝廷俸祿足以養家糊口。總比要抱著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要強得多。

別過山羊胡子,韓岡一行終于再次啟程,只是三人變成四人,多了個路明出來。

韓岡和劉仲武都是馭馬而行,連李小六也有匹馬騎著,而路明騎的僅僅是頭騾子。雖然原本的那頭老騾子已經在稅卡上被換了一匹健壯的大青騾,但騾子背著大捆的貨物,又加上了路明的重量,走起路來仍是呼哧呼哧的一步三晃。

韓岡看了半天,心中不忍——對象當然不是路明——便說道:“路兄若是不嫌韓岡冒昧,不如就跟在下同行,等到了驛站,也可換乘了馬匹,如此行程上也能快上一點。”

路明一聽,當即滾下騾子,哭拜在地上:“官人大恩大德,路明粉身難報。父母生我,官人救我,官人就是路明的再生父母!”

韓岡聽得寒毛根根倒豎,如此奇人當真難得一見。他趕緊跳下馬,將路明扶起來,“使不得,使不得,韓某哪里當得起!”

路明又重重的磕了一個頭,方才起身,抬著袖子擦著臉上不知何時擠出來的淚痕。

路明繪聲繪色的表演,韓岡心中暗贊。他其實本對這位免解貢生沒有什麼好感,只是看到一名儒生路遇坎坷,順手幫上一把,也是情理之事。既然是惠而不費之舉,幫一下又無妨。但現在看來,路明當真是個妙人。而且在韓岡想來,他既然是免解舉人。自然有過多次前往東京應舉的經驗。人頭熟,道路熟,有他做伴,也可算是個向導。

一行重新上路,往著京兆府趕去。

一路上,路明拉著韓岡談詩說詞,費盡心力的想表現一番。只是這水平基本上是在陜西路貢生們的平均水準之下,韓岡聽著有些不耐,但猶裝出饒有興致地樣子。

而當韓岡把話題轉往軍事水利方向的時候,路明又大吹胡吹了一通瞎話,連一邊的劉仲武都聽得搖頭。很快,路明自知肚里無貨,便又把話題轉回到詩詞歌賦。過了一陣,不知怎麼的又扯到了歷年進士科舉時的應試考題上去了。

“晚生第一次入京,還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一科,有參大政的王介甫王安石,有做翰林的王禹玉王珪。都是跟晚生極好的。晚生尚記得王介甫的那句‘孺子其朋’,好好的一篇文章,就給這四個字毀了。從考場出來時,相熟的幾人互相一說,都是嘆息王介甫用錯了詞,連王介甫自己都搖頭。最后也沒錯,一個狀元就這麼飛掉了。”

胡扯!韓岡半點不信路明會是身臨其事。

王安石的‘孺子其朋’,是寫在殿試時的考卷上。因為這是周公旦教訓周成王的話——小子啊,朋黨害政,尤宜禁絕(少子慎其朋黨)注1——而看考卷的人是仁宗皇帝,他都做了幾十年的皇帝了,那可能喜歡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拿著周公的話把自己當晚輩般教訓?雖然不會黜落,但還是從第一降到了第四。

這是殿試的考題,而路明若是能進殿試,就不可能落榜。殿試定高下,省試定去留,能進殿試,進士是當定了,只是要再考一次決定名次高低罷了。路明哪有這個機會,他應該只是跟自已一樣,是從別人嘴里聽來的。

“晚生最遺憾的還是嘉佑二年那一科。當時是歐陽永叔主考,出的題目是《刑賞忠厚之至論。孔子國即孔安國的注疏,晚生也是背過的,但在考場上一時間沒有想起來。‘刑疑附輕,賞疑從重,忠厚之至’,偏偏在下把‘疑’字給漏了。”

‘這哪里叫虧?考官出的題眼都沒發現,明明白白的陷阱還踩進去,’韓岡在肚子里面腹誹著。‘疑’這個字是歐陽修故意漏的,出題人就是通過這種手段來測試考生對經典的熟悉程度。但孔安國給《尚書作的注解記不得,但原文總該背下來吧?‘罪疑唯輕,功疑唯重’不一樣都有個‘疑’字!

‘罪疑唯輕,功疑唯重’是出自《尚書•大禹謨里的一句,后面還有一句‘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體現了中國古代司法的仁厚寬和,跟后世通行的疑罪從無道理其實是共通的,就算是他也是滾瓜爛熟。孔安國的注疏不過是化用《尚書中的文字,最關鍵的‘疑’字並沒有改動,怎麼能漏掉?

“真是可惜啊!”路明仰天長嘆,有著需要捶胸頓足般的痛苦,“要不然一時之誤,晚生便能夠跟蘇子瞻、曾子固曾鞏一科出來了。那一科,歐陽永叔任主考,厭于當時太學體的鉤章棘句,改崇古風,文章只以渾醇為上。浮薄之風一掃而空,拔擢了多少人才。蘇子瞻,蘇子由,曾子固,呂吉甫都是一時英杰。”

嘉佑二年的那一科進士,的確稱得上是群星薈萃,韓岡也知道。蘇氏兄弟不說,單是同為唐宋八大家的曾鞏,他一家四兄弟,連同兩個妹夫同時中了進士,這是大宋立國百多年里的獨一份。除此之外,他的老師張載,他的舉主王韶,二程之一的程顥,都是嘉佑二年的進士。另外,據說如今輔佐王安石訂立變法條例、被反變法派罵成大奸大惡的呂惠卿,也是在嘉佑二年考中進士。

“嘉佑二年何其多才!”路明說得興起,他肚子的墨水還不如韓岡,但考試考多了,肚子里難免存著一堆見聞,“當年晚生入京應試,同科舉子中,以蘇子瞻、蘇子由兄弟二人文名最盛,其下曾氏四子及其姻親二王,不讓兩人專美御前。福建章子厚、章子平叔侄也是名聲遠布。還有新近深得王相公所喜的呂吉甫,最后是章子平首冠蓬山。

不過眾子之中,唯張子厚張載、程伯淳程顥得道學三昧,亦有傳人在側。張子厚還設了虎皮椅開講《易,文相公都過來捧場。但子厚的兩個表侄也來與辯經。一夜之后,子厚就撤坐輟講,自愧不如二程。”

路明說得口沫橫飛,而韓岡的眉頭卻皺了起來:“先生通曉大道,爛熟經典,只是口舌之辯並非所長。‘吾道自足,不假他求’,天地至道上,先生何曾認輸過?”

程顥、程頤的確搗過張載的場子,雖然美其名曰辯經。張載第一次去考進士時,已是三十有八,早已名滿關中,弟子環伺,他弟弟張戩都已經考上進士好幾年了。當時殿試剛剛結束,張載榜上有名,而瓊林苑的聞喜宴還沒開始,趁這個空閑,文彥博幫張載設虎皮椅與興國寺中,宣講易經要旨。而程顥、程頤與他一夜相談之后,張載便撤去虎皮椅,向人說,易學之道,吾不如二程,可向他們請教,二程由此在京中名聲大振。

可張載並不是認輸,他當時便說了‘吾道自足,不假他求’,不論是佛老之道,還是二程傳承自周敦頤的道學,張載都不認為是真正的道。他有自己的世界觀,自己的‘道’,不會因為在易學上辯論失敗而動搖分毫——能當眾承認自己的不足,便足以體現出張載的自信。

路明臉上的笑容不變,接口道:“沒錯,以天地大道論,橫渠遠比程正夫說得更明白。程頤連進士都沒考上,怎麼能跟橫渠先生相比。”

韓岡為之乍舌。這位免解貢生的舌頭真是會轉彎,知道自己是張載的弟子,便不再用張子厚來稱呼,而是尊稱為橫渠和橫渠先生,變得夠快的。

只是他討好的言辭實在太過惡心,韓岡都被噎住了,干咳了幾聲,自行轉過話題,“路兄多次前往東京,在當地相熟的朋友應是不少才是。”

“說起來,晚生當年也的確在京城結交不少好友。”路明答非所問,“王介甫相公面前,晚生都是能說得上話的。與如今在在秦州做官的王子純王韶也是要好得很。他幾次寫信請晚生去秦州做事,說要薦晚生為官,信中還說‘明德不出,奈蒼生何’。可晚生總是想著考個正經出身,便去信多次推辭。”

韓岡的神色變得古怪起來,抿著嘴,不知該惱還是該笑,這一位當真是極品啊,拉著虎皮做大旗,這是標準的江湖聲口,君不見后世的一些騙子公司,總是在辦公室里,掛起一些與名人的合影紀念。

不過古代信息不通,一般人的耳目都很閉塞,像路明這樣信口胡謅,照樣能騙到一群人。而韓岡自己,也是有著深切體會和經驗的。只是路明用王韶的名頭來給自己墊腳,還是讓韓岡好氣又復好笑。

可路明並不懂看人臉色,兀自說的興高采烈。他歷經多次科舉,關于進士科的話題在肚子里能搜到千八百來,熟悉的各科人物更是多不勝數,說上三天三夜也不帶重復。

見到韓岡被路明纏住,劉仲武也松了一口氣。再看著韓岡臉上時不時閃過的不耐煩的神情,心中大樂,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兒,‘你韓三也有今天!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讓俺吃盡了苦頭,風水輪回轉,也該輪到你韓三了。’

注1:關于孺子其朋,現代人還有另外幾種解釋。不過這里只取孔安國的注疏。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8-8 09:06 AM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一)

天色陰沉了下來,正月十五的天空,泛著沉甸甸的鉛灰色,灰色的天空,白色的大地,卻在天地的交界處模糊起來。風也起了,不算凌冽,卻足夠寒冷,看起來要下雪的樣子。路就在腳下延伸,韓岡一行離著千年古都也越來越近。

路明不愧是常來常往于東京和關西之間,對道路熟悉得很。他騎在騾子上,指著南面偏東一點的方向,“再過十七八里,就能看到京兆府城了。”

韓岡點了點頭,十七八里的路程,只要一個時辰便能走完,應該能趕在城門關閉之前抵達城下。只是他低頭看著騎在騾子上的路明,心中有些抱怨,若不是他的騾子腳力太差,耽擱了行程,他現在就應該住進長安城中的驛館里去了。

聽著路明的話,韓岡一行速度便稍稍加快了一點,讓路明的騾子追得有些吃力,一邊走,一邊不爽的叫喚著。

只是行不過一里,他們的速度又降了下來,騾子不叫喚了,但路明叫喚了起來,“怎麼啦!怎麼啦!出了甚事,怎麼堵起來了?”

就在他們前面,不知為何聚著一群人。七八輛車馬都停了下來,連同百來人,將通往長安的官道堵了個嚴嚴實實。官道兩側的田野中,積雪深厚超過三四尺,並不像官道上的積雪已經被熙熙攘攘的車馬行人所碾平。原本因為路基的緣故,應該比周圍要高上一尺的官道,現在卻仿佛陷在雪地中間。只要積雪未化,前路這麼一堵,想下了官道繞路前行都不可能,就跟方才的稅卡一樣。

“怎麼回事?!”韓岡也納悶著,他和劉仲武驅馬上前,趕開了擋在前路的人群,把他們逼到官道邊。不管身后有多少抱怨,擠到了最前面。

“狼!”路明像女人一樣尖叫了起來。

“不是大蟲就好!”韓岡冷冷的說了一句。此時還沒有誕生環境保護這個詞匯,虎狼熊羆滿山亂跑,陜西靠近秦嶺的各處州縣,城里沒鉆進過老虎的屈指可數。韓岡家的下龍灣村,基本上隔個兩三年就會來只大蟲做客,路上看見老虎都不奇怪,何況是狼……

就是數目多了一點。

官道的前方,堵住行旅的地方,令人難以置信的聚集著二三十頭餓狼。在狼群的中心,是一匹被啃掉了許多皮肉的死馬。馬屍的大小有限,只有最壯的幾頭狼能擠到馬前,埋頭于馬屍之中,一條條的血肉被撕下來,嘎吱嘎吱的嚼碎骨頭的聲音聽著讓人牙酸。剩下的餓狼都在外圍不停的打著轉,眼睛瑩瑩透著綠光,不時的,有幾頭想擠進內圈分一杯羹,卻立刻被一爪子拍回來。

而那匹死馬脖子上,還系著韁繩,脫韁的車廂則在死馬邊上,被狼群圍在中央。狼群之外,還有五六輛與狼群中的那輛同樣形制的兩輪馬車,車上的人都下來了,十五六人的樣子,有男有女,都在惶急的看著狼群中的馬車,想上前,卻又不敢,一直都在猶豫著。

“車里有人!”劉仲武一聲驚道。

“嗯!”韓岡點了點頭,他也看見了,也聽見了。吃不到肉的一群餓狼就圍著死馬和車廂打轉,總有幾頭不耐煩的想跳上車子。車廂門口的布簾抖個不停,而尖叫聲穿過布簾的阻隔,也隱隱約約的傳到了圍觀者們的耳中。

冬天覓食不宜,少有大股狼群出沒。平日里見到的多半是孤狼,最多也不過三五頭一起出動,見到人往往遠遠的就跑掉了,根本不敢在人來人往的通衢大道上久留。韓岡不論是在秦州,還是在今次出行在外,都在野地里碰上過幾次狼。比家養的狗要瘦弱許多,只是一眼看去,便知道它們的兇悍。

但從來沒有一次,韓岡同時看到過這麼多狼。吃飯的嘴聚得越多,找到的食物便越不夠分,不論是狼,還是人,其實都是一樣。如眼下一次聚集起這麼一大群餓狼,必然會有原因。

“這群畜生,都是給血引來的。”劉仲武突然冒出一句,解釋了韓岡的疑問。

韓岡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雪地上有一長串血跡,血跡兩側還有一對已經模糊不清的車轍痕跡。這幾十頭狼肯定不是一伙,而是被血腥氣從四面八方吸引過來。那支車隊在狼群出現時沒有及早拋下受傷的馬匹,現在才會被圍住。

韓岡望著被狼群圍困的車廂搖了搖頭,眼下形勢並不妙。車廂里的人沒有及早棄車,是個最大的錯誤。狼的本心是怕人的,一開始的幾匹孤狼絕不敢跟人斗。車中人下了車,完全可以直接向前走。有著馬屍吸引狼的注意力,人根本就不會有事。但時間一點點的拖下去,餓狼到得越來越多,這時候,已經變成想走也走不了的情況了。

而且隨著血腥氣飄散得越來越遠,一頭頭餓得只剩一把骨頭的瘦狼也不斷的從官道邊的野地里竄上來。僅僅是韓岡在這里等的片刻時間,狼群的數量又增加了三四頭。再拖下去,區區一匹死馬肯定不夠越來越多的餓狼食用。到時已經受到刺激的狼群,肯定會開始攻擊其他的馬匹和人類,那一支車隊說不定全都得葬身狼腹。

“韓官人,怎麼辦?”劉仲武問著韓岡的主意。雖然他是在向韓岡征求意見。但見他突然變得深沉起來的神色,韓岡心知就算自己反對,劉仲武也定會自行行動。

路明插話提議道:“還是趕緊回頭去方才經過的鎮子上找救兵,只要來了一隊人,包管把這些畜生都驅走。”

為了掩飾自身的怯懦而提出的建議,並沒有實際的意義。劉仲武不給路明半點面子:“真的等我們把救兵找來,人都死干凈了。韓官人,你說怎麼辦?”他再次征詢著韓岡的意見。

“不就幾十頭狼嗎?它們又有吃的在旁邊,有什麼好怕的。”如果是群沒有食物的餓狼,韓岡不會去湊熱鬧,就算運氣好沒有自己陷下去,被咬傷一口都不得了。但既然有一匹死馬供狼群食用,便不必去怕這群狼還有攻擊自己的閑心。韓岡把綁在鞍后的包裹丟給李小六,開始檢查自己的武器裝備。

劉仲武彈了一下弓弦,嗡嗡的弦鳴表明他的兩石長弓的狀態良好,“希望車里的是個美人,也不枉灑家一番辛苦。”他輕松的笑著說道。

劉仲武並不是個死板的悶葫蘆,其實也會說個笑話,人緣也很不錯。要不然他當日啟程往京城去的時候,就不會那麼多兄弟來給他餞行。

韓岡則一邊整頓裝束,弓箭和佩刀都是一次再次的確認是否整齊,一邊還不忘給劉仲武潑了盆冷水:“決計不會是美人,多半是把老骨頭!”

“官人你能看到?!”劉仲武覺得自己的視力應該在韓岡之上。他可是以眼力敏銳著稱的,能將百步外的人臉相貌看得一清二楚,冬天里,能一眼看見雪地里的白毛狐貍。而日日對著油燈讀書的措大,怎麼可能還有雙能看透車窗布簾的好眼神。

“想都能想到!……那輛車里坐的是整個車隊的主人,而且還是說一不二的性子。”韓岡抽出腰刀,查驗了一番是否完好,便又收回鞘中。

“官人你怎麼知道的?”劉仲武小心翼翼的問著,難道韓岡能掐會算不成。若他真有這本事,日后還是要躲著他遠點走。

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韓岡最后拍了拍身子,發現沒有任何疏失,一切都已經準備完畢,他這才指著官道兩頭遠遠圍觀著的人眾,向劉仲武解釋道:“沒看到路兩頭圍了多少人嗎?若非只有車里的人才有權拿主意,車隊里的人早就該出來懸賞驅狼了。但他們主人不發話,下面的仆人誰敢越俎代庖?”

韓岡又回頭向西面看了看天色,天空中的鉛灰越發的黯淡了起來。他對劉仲武道:“快入夜了,再不動手可就難說了。”

劉仲武哈哈大笑,“就等著官人里這句話!”

一聲喝斥,兩人同時提弓驅馬上前。隔著二十多步,把坐騎拉橫過來,在馬上張弓搭箭。韓岡和劉仲武的動作吸引了所有圍觀者的目光,而車隊中的成員,也發出了低低的歡呼聲。路明驚得說不出話來,韓岡親口說過他是文官,怎麼膽子這般大的?

噌噌兩聲弦響,兩支長箭同時激射飛出。眾人正要歡呼,卻見劉仲武的一箭扎進了雪地里,箭尾全沒了進去,旁邊正埋首于馬屍肚子里的一頭餓狼,連頭都沒有抬上一下。而韓岡的一箭則更出色,奪的一聲,射到了馬車的車轅上。

“日他嘬鳥!”劉仲武搖頭罵了一句,他箭術並不差,但手指都凍得發僵,使不上勁,也把握不好力道,而且在馬上還難張弓,同樣的問題也出現在韓岡身上。兩人又射了兩箭,便只看見箭矢亂飛,卻一頭狼也沒射到。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8-8 09:08 AM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二)

周圍的看客這時吹起了呼哨,一起嘲笑起來。本來看著兩名騎馬的漢子要出來救人,他們都興致高昂的期待著好戲,但劉仲武和韓岡的表現實在不上臺面。

“喂,走近去點啊!射個毛吶!”幾個好事的小子,在那里喊著。

被人喝著倒彩,劉仲武神色不為所動。他的性子是一貫的沉穩,要不然也得不到向寶的看重。只不過這樣繼續射下去,卻也是浪費箭矢,他和韓岡身上帶的箭都不多,轉眼便會射光。他停手收弓,抽出一對鐵簡,回頭向韓岡征詢意見。

韓岡考慮了一下,點了點頭,也收起弓。將腰刀一拔,向前一指,劉仲武便沖了出去。馬高狼矮,用鐵簡其實砸不到狼,但拿在手上氣勢便是不同。蹄聲響如重鼓,一連串的敲了過去。一人一馬在狼群中橫沖直撞,攔路的幾頭惡狼還沒有反應過來,一下便被高俊的赤騮給撞飛。幾只倒霉的狼嗚嗚的在空中哀鳴,砰的一聲落到地上后,也不敢再回頭,直接躲到一邊舔和諧補丁起傷口來。

韓岡緊跟在劉仲武的后面,被赤騮帶起的積雪,濺了他滿身滿臉。只是他看著赤騮的勇猛,不禁暗嘆,經過嚴格調教后的戰馬畢竟不同,不像他騎的驛馬,在狼群前猶猶豫豫,若不是他狠抽了幾鞭子,又有赤騮在前沖鋒,怎麼也不敢往狼群里沖。

劉仲武一下沖散了狼群的圍困,出現在車邊,一聲大喝:“還不快點出來!”

一個胖乎乎的老頭子隨即從車里鉆出來,穿的衣服像個官人模樣。劉仲武暗叫一聲晦氣,抬手用力把老頭拉上馬。老頭剛被扯上馬,原本被他的身子擋在后面的車廂里,便露出了一張如花似玉的俏臉。

白發紅顏,便是一樹梨花壓海棠最好寫照,不知蘇軾嘲笑張先的這首詩,現在寫了沒有。韓岡緊跟在劉仲武的后面,自嘆運氣甚好,攤到了個美人。

“得罪了!”沖到馬車邊,韓岡伸出胳膊,抓住美人的纖纖玉手,用力一扯,溫香軟玉便抱滿懷中。左手摟著美嬌和諧萬歲娘,雙腿一夾馬腹,便要跟著劉仲武沖出狼群的包圍。

劉仲武把老頭橫壓在馬鞍前,仿佛一個放倒的米袋,幾只被挑起兇性的惡狼,圍著劉仲武打轉。個個張牙舞爪,都試圖沖上來咬上幾口。只是劉仲武的馬好,不費吹灰之力便重新起步加速,眨眨眼的功夫,便向前沖到了另一邊的路口。

懷中的美人緊緊地抱著韓岡,豐盈的身體彈軟如綿,若在平常,韓岡肯定巴不得能被抱得久一點,但身處群狼之中,卻恨不得早點解脫才好。他吃虧在驛馬膽怯無用,用力抖著韁繩,但驛馬原地轉了兩圈,硬是不肯動彈。一頭狼見到機會,張開大嘴,跳起來便咬。帶著口水的泛黃利齒直沖著韓岡的腳過來。

韓岡揮起腰刀向下一砸,刀身沒用上力,但刀尖還是在狼鼻子上拖了一道血口子。傷口雖是不大,但鼻子也算是犬科動物的要害。那頭狼落在地上,轉著圈子慘叫,血水順著毛流到了地上。周圍的餓狼嗅到血腥氣,變得更加騷動,除了仍埋頭于馬屍中的幾頭,其他二十條餓狼都眼冒綠光的一下子都圍了過來。

見鬼!韓岡苦笑,這下走不了了。也顧不得憐香惜玉,把懷里美人重新推廂里去。自家則一揮腰刀,作勢逼開群狼,帶著弓和箭,也從馬上跳到了車廂前面。在車廂門口站定,翻手用刀背在害他陷在狼群中的驛馬屁股上狠狠砍了一刀,驛馬一聲慘嘶,連跳了幾下,反倒沖了出去。

“這畜生!”韓岡罵了一句。

不過下馬后,他的情況卻變好了。驛馬跳出狼群,反倒把一多半的餓狼給引走,馬和狼直沖著一群看客過去。卷堂大散,狼奔豕突,哭爹喊娘,看客們的狼狽看得韓岡心花怒放。他用力將腰刀往車廂的木板上一插,拉弓搭箭,並不射出去,卻大喝一聲:“劉仲武,射后面的!李小六,把馬帶好!”

劉仲武已經把救出來的老頭丟在地上,老頭的仆役方才沒派上半點用場,這時卻趕過來獻殷勤。老家伙保養的甚好,頭發雖然全白,卻是紅光滿面,透著富貴氣的肥肉把皺紋沖淡了不少。

劉仲武也下了地。方才怕狼反沖過來,他和韓岡都不敢下馬。但此時韓岡已經吸引了群狼的注意力,韓岡的坐騎又把其中的一半帶到了車馬的對面,劉仲武便可以安心的站在地上,一支一支瞄準了將箭射出。

“中!”

弓弦響過,從劉仲武的弓上飛出的長箭,將一只瘦狼射了個對穿,箭矢上的余勢不減,把穿在箭上的獵物在雪地上茲茲得帶出老遠。方才熱過身,劉仲武的箭技終于回到該有的水平,兩石出頭的重弓雖比不上號稱神箭的秦鳳西路都巡檢劉昌祚所用,但也是軍中頂兒尖的水平。

“中!”

又是一箭射出,嗷的一聲叫,另一頭狼也被慣足力道的利箭帶得飛起。

“中!”

“中!”

“中!”

“中!”

劉仲武一喝一箭,喝聲聲震四野。弓弦聲一聲緊追一聲,一頭頭餓狼被他的重箭射穿、帶起。方才丟掉的臉面,被他現在出眾的表現所挽回了。轉眼之間,圍在韓岡附近的餓狼便又少了一半。

而韓岡手執弓箭,不動如山。他並不是不會射,他前段時間從王舜臣那里學過幾手箭術,連珠射也能一口氣射出四箭,盡管準頭還不夠,但近距離的射擊如狼這般大小的目標,也不至于失手到哪里去。

但韓岡無意表現自己的勇武,他將弓箭半張,一對鋒利如刀的眼神與面前的幾頭狼對瞪著,這是他所知道的,遇上野獸時行之有效的應對方法。而他面前的幾頭餓狼,喉中狺狺作聲,齜牙咧嘴的盡是威嚇,一時卻也不敢上前。

兩方對峙著,劉仲武便很順利的從后面清理起狼群。看著餓狼數目越來越少,韓岡的精神有一多半移到劉仲武身上,是怕他‘不小心’一箭射到自己身上。

溫暖的觸感這次從背后傳來,豐盈又充滿彈性。不知是不是因為膽怯,車中的那位美人從后貼上韓岡的身體。前面是群狼環伺,后面則是佳人相擁,韓岡一時間,卻有落入冰火九重天的感覺。

“中!”

劉仲武奮力再射出一箭,穿透了一頭餓狼的腰桿。嗷嗷的慘叫聲中,狼群終于被驅散,紛紛逃離官道,奔向周圍的雪原。韓岡一見,連忙一把拉著車中的美人,帶著她離開車廂。狼群只是暫時離開,只要死馬還沒有被啃完,它們肯定還會再回來。

劉仲武拎著弓迎過來,“韓官人,沒事吧?”

韓岡放開拉著美女的手,對劉仲武笑道:“子文兄的射術果然出色,看來到了殿前,必然穩占鰲頭。”

“承蒙官人吉言。”劉仲武方才好好的表現了一番,興頭正高,雖然看起來還是沉靜穩重的模樣,但飛揚的雙眉,微翹的唇角,完全掩不住他心里的興奮,“不過還是不如官人好膽量,站在狼群之前,臉色也不變一下。難怪不到二十,就能當上官人。”

韓岡和劉仲武兩個人互相吹捧著,哈哈哈的說著廢話。被韓岡救出的女子尚站在旁邊,話聲入耳,不由得驚訝的瞪大了一雙美目。本以為是路過的尋常武夫,但沒想到竟然是一位官員和一個要去殿前演武的準官員。

“老夫章俞,多謝兩位英雄的救命之恩……”被救出來的老頭看到危險過去,被著名家丁攙扶過來道謝。那女子連忙離開韓岡,乖巧的走到章俞身邊。扶著他的身子,又附在耳旁不知說了些什麼。章俞臉色便是一變。

“原來是兩位官人,”章俞的神色鄭重了幾分,“老朽出行不順,險陷狼口。多虧兩位恩公拔刀相助,方脫此厄。救命之恩,不可不報。權請二位恩公且受老朽一禮,再論其余。”

章俞匆匆的經過了一番打理,已經不同于方才的狼狽,看起來很有一番氣度,不似普通的鄉紳。雖是垂垂老矣,又有些虛胖,但自端正的眉目中,依然可以看得出他年輕時必然是個風流郎君。而他的言辭,也是文人的聲口。只是章俞的口音,讓韓岡覺得很陌生,應該並非西北一帶出身。

“是福建人。”路明不知何時擠到了韓岡的身后,低聲的說道。而在他身后,李小六正牽著幾匹馬,韓岡的驛馬也被他捉回來拽著。那匹馬膽小如鼠,可被十幾匹狼追著跑了一圈,卻連塊皮都沒破。

‘福建人怎麼跑到了陜西,聽這章俞的說話,好像也不是來此任職的官員。’疑惑一閃即逝,韓岡很放棄了猜測,反正跟他無關。他上前扶起章俞:“舉手之勞,何足掛齒。既然老員外無恙,韓某還要趕路,就不作陪了,還請勿怪。”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8-8 09:08 AM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三)

章俞一愣,看著韓岡扯著劉仲武要上馬離開的樣子不似作偽,連忙叫道:“兩位恩公且慢一步,還請留下姓名。小兒亦在京中為官,兩位恩公若至京師,老朽也可讓小兒一酬救命之德!”

“施恩望報豈是君子所為,老員外有心了,卻是不必!韓某告辭!”韓岡拱了拱手,十分灑脫的一躍上馬。哈哈笑著,帶著猶有些發懵的劉仲武三人,轉眼便去得遠了。

章俞望著韓岡漸漸小去的背影,悠然神往,為韓岡的灑脫和豪爽深深的感嘆著:“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此子大有古人之風啊。”回頭一看百無一用的仆人們,氣便不打一處來,大罵道:“還愣著作甚?追上去啊!人家是要入京的,正好一路去!快!快啊!”

“為什麼?”劉仲武很奇怪韓岡的舉動,騎在馬上,靠過來問著韓岡,“我們救了他的命啊,難道當不起他的謝?”

寒風刮著臉,直往衣服里灌,天色越發的陰沉起來,星星點點的雪屑如飛絮在空中飄蕩,真的要下雪了。

將速度放低,韓岡側著頭,對著劉仲武喊道:“時間不早了,還是早點進城去,何必再耽擱?謝禮什麼都是假的,早點上京,掙到官身才是真的。”

劉仲武皺著眉頭,心中有些不快。章俞看起來便是個有身份的,聽他最后還說有個兒子在京師做官,雖不至大小,好歹也是個官。能結好章俞,也不枉自己一番辛苦。但韓岡強拉著自己騎馬離開,現在也不好回去了。可惜啊,可惜了一個好機會。劉仲武的神色變得冷峻起來:‘莫不是怕自己結交了有用的助力,真的得到官身不成?’

路明腆著臉靠過來:“劉兄,其實韓官人做得不差。這章俞並不是什麼好路數。離著遠點也是好的。”

路明說完便閉起了嘴,賣起了關子,等著劉仲武追問。可劉仲武從來都看不起路明,又親眼看著他一個勁的巴結韓岡,哪會信他的話,根本問都不問。而另一邊的韓岡,更一副毫無興趣的樣子。天色已經不早,他可不想因為聽著八卦,而在京兆府城外過夜。城中有驛館,有飯菜,還有上元夜的燈會。只要路明還在,八卦隨時都能聽到,沒必要在這里浪費時間。

不過韓岡看透了劉仲武心中的不痛快,他這麼做,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引起劉仲武的不滿。他突然沒頭沒腦的說道:“子文兄,到了明天你就會謝我的。”

在劉仲武的一頭霧水中,韓岡抖了一下韁繩,當先沖出。如果他沒料錯,劉仲武明天肯定會感激自己。即便自己猜錯了,方才沒頭沒腦的一句,還有其他的解釋可以敷衍過去。為了拉攏這位向寶也看好的人才,韓岡把突發事件都利用了起來,雖然成功幾率不低,但腦中不斷轉著算計人的主意,著實有些累人。

入夜時分,小雪細如棉,從天空中洋洋而落,京兆府的城墻,也終于地平線下升起。

京兆府不愧是關中的中心,盡管遠遠比不上隋唐時代的‘百千家似圖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的長安,可已經遠遠超過秦州城的繁榮。距著城池還有四五里的樣子,官道兩邊,便是一間間的店鋪。離著道路稍遠點的地方,民居鱗次櫛比。

隋唐時的長安,是當時世界排名第一的巨城,規劃、人口、商業,與城市有關的各個方面,無不是獨占鰲頭。只是經過了數百年的滄桑巨變,長安歷經戰火硝煙,吐蕃人在其中三進三出,終于在朱溫的一場大火中,化為瓦礫。而北宋的京兆府,便是建筑在這樣的一座城池上。

時值上元,城墻上的燈火,如燦爛的銀河,比之韓岡當日在甘谷城下看到的那一條尤要絢爛上千百倍。一朵朵煙花不時的自城頭升上天空,在夜空中綻放。無數燈火匯聚,將低沉的云層映成了紅色,自韓岡來到這個時代,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景色。

畢竟是上元之夜。

人如潮涌,為了觀燈,往往都是一大家子同時出游,小孩子手上提著各色的小燈籠,興高采烈地走在前面,父母兄姊則跟在身后。韓岡一行入城之后,便在人潮中艱難跋涉。周圍人頭涌涌,幸虧有了路明這匹識途老馬,才沒有在人海中迷失方向。

上元節是一年中的大日子,甚至可以說是北宋的狂歡之夜。元旦正日,人們都是在家中與家人團員。立春則是與農事息息相關的祭典。而上元節,便是以居住于城池內外的市民——此時稱之為坊廓戶——為主力的節慶。東京城要放燈五日,而尋常軍州,也要放燈三天。

一座座由彩燈組成的燈山、燈棚矗立在街市中,金碧相射,錦繡交輝。這些都是城中各家行會、富戶豪商所制,互相之間還要較量個高下。

雪停了,可風未停。積在屋頂和樹枝上的雪粉,隨風而起。稀疏而又輕柔的雪意,並不會打擾到人們的興致。燈光在雪霧中散射,空氣中都閃著柔柔的黃光,宛如夢幻一般。

走在流光溢彩的街巷中,韓岡突然想起一事,都是急著進城,他倒忘了一件事。長安不是秦州,平日里並沒有宵禁,而在上元之夜,更是夜間也不閉城門,他本不用趕得這麼辛苦。不過這樣也好,不用等到明天,今天晚上,現在板著臉的劉仲武心情就能變好。

劉仲武這時候卻好像忘記了心中的不快,饒有興致的看著周圍的花燈街市,原本板著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意。秦州地處邊境,平時便便不如京兆府繁華,節慶時更是遠不如京兆府熱鬧,他也不禁看得入迷。

不同于劉仲武,還有已經看花了眼的李小六和路明。韓岡眼望四周,卻有一股煢煢孓立的淡漠涌上心頭。

喧鬧的街市,歡騰的人群,孩子們天真的笑容,無不在述說著此地的和平幸福。雖然有苦役,雖然有交不完的稅,但畢竟是聽不到戰火硝煙的和平之地。

大宋立國百年,盡管時有動蕩,邊境更是沒少過戰亂,但國家內部還是保持著大體的和平。對生活在熙寧年間的內地百姓們來說,也許很平凡,可在晚唐、五代的數百年間,卻是難得一見的幸福時光。

只不過,在五六十年后……也許是四五十年后,眼前的太平年景,就會因為兩個蠢皇帝和幾個奸臣,而在來自北方的鐵蹄下,被踩得粉碎。

第一次……穿越以來的第一次,韓岡思考著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

記得前些日子閑暇時讀得《李太白文集,詩句讀過便罷,但其中的一段序文卻讓韓岡銘記甚深: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逆旅……韓岡覺得這個詞實在很好,用來形容他再合適不過,在時光中逆流而上的旅客。只是他不再是過客,而是已經定居下來。

他能為這個時代做些什麼?

是更為富足,更為安定的生活?還是——對了,他的老師有一句話——為萬世開太平呢!?

應該能做到罷!否則到這里走一趟,又是何苦?

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始下雪了。但這場雪並不算大,風則變得更弱,雪片就如柳絮楊花,飄飄蕩蕩的從鉛色的天空中落下。

韓岡抬眼遠望,舉目茫茫,視野只及十數丈之遠。可今早在驛站里看得黃歷,卻是明明白白的寫著宜出行。

宜出行嗎?韓岡哈哈大笑,真是好黃歷。

笑聲里,他用力一抖韁繩。馬身一動,在漫天的雪花中,向著驛站行去。

京兆府的驛館,遠遠勝過韓岡這幾天來和諧和諧經過的諸多驛站。不但編制上有一名官員直接主管,在建筑更是樓臺園囿皆備,單是門廳就仿佛一座酒樓,或者說就是一座三層高的酒樓,只不過接待的是來往陜西的官員罷了。

正是節慶之時,廳中的桌子已經被占了大半。韓岡這樣的還沒拿到告身的從九品,在廳中諸多官人中,一點也不起眼。驗過驛券,韓岡在偏院弄到了三間廂房,放下行李,留下李小六看守,同著劉仲武、路明又回到大廳中。

照著低品官員的待遇標準,在驛館中充當小二的驛卒為韓岡三人端來了一桌子的酒菜。韓岡嘗了一下,酒菜皆是上品,不愧是京兆府。就是他們坐得位置不算好,三樓他還不夠資格,而二樓的靠窗,能看到燈火的座位,一個個都早早的被人占了,只能找了個近著樓梯口的角落坐下。

韓岡的鄰桌貼著窗子,坐了三人。身側靠著窗的兩人,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一個才二十出頭,都是武人模樣,身材健壯。單是坐著,便像是兩山對峙。剩下的一個打橫相陪,顯示地位最低。他面朝外,背對著韓岡他們,只看他的背影,也是一個體格雄壯的漢子,卻穿了儒生的裝束。

韓岡只瞥了他們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與著劉仲武和路明一起拿起筷子、填著肚子。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8-8 09:14 AM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四)

劉仲武心情不好,雖然乍眼看上去只是臉色比平時冷一點,但他從坐到桌邊便沒有說過一句話,只顧悶頭吃喝。而韓岡正在想著事情,一時也忘了緩和幾句。

韓劉兩人都不說話,桌上的氣氛便僵住了。路明左看看右看看,呵呵干笑了兩聲,還是提起了方才的話題:“還記得方才的那位章老員外?”

劉仲武悶著頭不搭話,韓岡則放下筷子,抬眼問道:“他怎麼了?”

路明靠前了一點,壓低聲音,“方才當著面沒記起來,但后來走時聽到他說有個兒子在京中任官,那就不會錯了。”

看路明故作神秘的表情,韓岡念頭只一轉,心中便是雪亮:“難道他的兒子官位很高不成?”

路明微微一笑:“官人可是猜錯了,官位高的不是他兒子,而是他的族兄!”

“誰?”劉仲武終于停住了筷子,抬起頭來,開口問著。

路明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對韓岡道:“韓官人肯定知道。”

韓岡眨了眨眼睛,心底透亮,這是路明在幫忙緩和氣氛。

‘果然還是有點用處。’韓岡想著。而他所知道的出身福建的章姓高官只有一人,“莫不是章文簡章郇公?”

郇國公章得象,是仁宗朝的宰相,謚號文簡,死了都二十年了,但除他之外,韓岡也記不起還有那個福建的章姓高官。

路明點頭:“正是章文簡!”

“他死了有二十年了吧?”韓岡問著,“他的高官厚祿怎麼可能留到現在。”人走茶涼。章得象死了二十年,就算是親兒子,怕也是在家祭時才記得供碗黃米飯。

路明皺著眉頭心算了一陣,最后點頭道:“章文簡過世是在慶歷八年,到今年是二十三年了。”

劉仲武聽了,又低下頭去,專心致志地吃菜。

韓岡瞥了他一眼,笑意藏在心中,問道:“既然章俞是章文簡的族弟,那他就是嘉佑二年丁酉科狀元章子平的族叔祖嘍?”

“自然!”路明話一出口,劉仲武的筷子便變慢了。狀元郎啊,天下第一的狀元郎,日后要做翰林、宰相的狀元郎,竟然是已經死掉的章得象的子侄。

這世界真小。韓岡暗地里想著,而口中則繼續問道:“同族雖然算是戚里,但一表三千里,而這同族也不一定多親近。章老員外貌似並沒有官位在身,不然也不會提到他的兒子。不知他的兒子又是誰人?”

“章!惇!”路明一字一頓,“章惇章子厚,名氣大得很吶。嘉佑二年,他與章子平一起應考。到頭來,侄兒中了狀元,自己則只中了進士。他覺得丟臉,便棄了敇書,重新在下一科又考了個進士出來。”

路明的聲音中,有著憤怒、嫉妒還有淡淡的羨慕,韓岡聽得很清楚。對一個久考不中的免解舉人來說,如章惇這般想考進士就能考上進士的才子,自然是羨慕嫉妒的對象……

‘不,不是嫉妒!’韓岡玩味看著路明的神色變幻,‘是憎恨!就是憎恨!……數十年不第積累下來的怨氣不淺啊……’

“你們可知這章惇是什麼樣的人?”路明說著,他的神色又變了。臉上的恨意收起,轉而露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表情。韓岡覺得難以形容,只覺得有些像是王舜臣去了惠民橋后的第二天,與趙隆、楊英一起討論功架、深淺時,才會露出來的那種神情。

“什麼樣的人?”劉仲武順著話頭問著。

“出了名的有才無德的人!”路明言辭無忌,說的口沫橫飛,“章惇其人無德無行。當年他到京師求學,借助在章郇公家里。沒幾天,便偷了章郇公的小妾。被人發現后,他從郇公宅邸里翻墻出來,又誤踩傷了一老嫗,鬧出了一筆大官司。這位章子厚,才學盡有,就是德行與其父一般無二。”

韓岡微不可察的皺了一下眉頭,不知為什麼,他突然間心里有些不舒服。

路明說到這里嘴干了,也不繼續說下去,拿起酒杯,自己給自己倒酒。

劉仲武其實對路明說的八卦很有興趣,可是臉皮掛不下來,不好追問。轉頭看看韓岡,卻是在拿著筷子一根根的拈著碟子里的豆芽。猶豫了半天,他終于奈不下性子,自己追問著:“章老員外到底做了什麼?”

“他偷了他岳母!”路明笑得淫新年好蕩無比,“章惇其實就是章俞和他岳母生的孽種,據說生下來本是要溺死的,只不過運氣好逃了一命。后來送給章夫人去養,也不知這算是兒子呢,還是兄弟!”

韓岡的筷子也停了,這等事真不知怎麼傳出來的……陰私八卦果然都是最容易傳播。

“無德無恥,這幾個字便是為章子厚他父子貼身打造,量體裁衣。”路明正在興頭上,原本壓得很低的聲音一下大了許多。

“明德兄,請慎言!”韓岡見路明越說越過火,立刻喝了一聲,心頭的不快也越來越重,同時也擔心著,他正等著的人這時候會突然走進來。

只是韓岡的話出口遲了一步。鄰桌的那位背著身坐的漢子突然間狠狠的一拍桌子,叮鈴桄榔的碗碟響聲中,他跳將起來,轉過身,大步跨前,蒲扇般的大手一伸,將滿臉興奮的路明一把揪起。

這是個大約二十上下的年輕人,高大雄壯的身材,卻透著文翰之氣,同時擁有的文秀和英武兩種特質,在他身上融合得極好。只是年輕人的斯文秀氣已被熊熊怒火取代,只見頭一低,壓著比他矮半個頭的路明,眼對著眼,鼻子貼著鼻子,惡狠狠質問道:“你敢說橫渠先生無德無恥?!”

‘原來如此!’

韓岡頓時恍然。難怪路明一提到章子厚,自己就覺得心里不舒服,原來是跟他老師的姓、字同音!不過張載表字子厚,是出自于‘厚德載物’一詞,而章惇表字子厚,便是單純的惇厚惇是敦的異體字而已,正如章狀元衡,他字子平,也是取了平衡的意思。

此時人的名字,都是有著聯系。劉仲武的子文,是文武兼備之意;路明的明德,出自于論語中的‘明明德’;而韓岡他本人,名字則是取自‘玉出昆岡’一句。

路明冷不丁被揪了起來,還沒看清是怎麼一回事,一對閃爍著殺機、燃燒著火焰的眼睛便出現在眼前兩寸。一雙大手,如鐵鉗般將路明的衣領扯緊,把他勒得幾乎喘不過氣。

‘這是怎麼了?橫渠先生?誰說他了!’路明缺氧的頭腦轉動不靈,話也說不出來。極近的距離上,盯上來的一對眼睛,恐怖處堪比虎狼。嚇得他渾身無力,身子軟軟的向下墜去。

劉仲武這時站起身,不過聽著這漢子是為橫渠先生出頭,便沒出手幫路明一把,而是將視線轉到韓岡身上。

韓岡也站了起來:“這位兄臺,我這位同伴雖然口無遮攔,但說得絕不是橫渠先生,是另外一人,姓同音而異形,立早之章,而非弓長之章。否則在下也不會容許他……他說下去……”韓岡的聲音突然慢了下來。外罩儒士襕衫,卻有著一副武將的骨架,相貌英挺中帶著斯文的英俊青年,讓他覺得很眼熟。他盯著年輕人仔細看了半天,有些遲疑地問道:“可是種彝叔?”

聽著韓岡解釋,說得並不是張橫渠,情知是誤會,種建中便已經訕訕的放下手來。卻又聽見他說出自己的表字,立刻聞聲轉頭。他瞅著韓岡,也覺得眼熟,在張載門下經常見的,就是名字一時間叫不出來。他的嘴張張合合,半天后才一臉驚喜的叫道:“真是難得!當真久違了!”

種建中話里的尷尬,韓岡哪能聽不出來,當即為之失笑:“彝叔你真的記得我的名字嗎?”

種建中哈哈哈的干笑了幾聲,他要是能記得就不會那麼尷尬了,直言道:“不瞞兄臺……委實不記得了。”

韓岡微笑著自我介紹:“姓韓名岡,草字玉昆的便是。”

種建中眼睛一亮,以手加額,得韓岡提醒,他終于想了起來:“啊,是去年年初射柳時,得了第三的。”

“不如彝叔獨占鰲頭。”韓岡微笑而答。

韓岡灑脫直率的談吐讓種建中大生好感。如關西快刀般挺秀的雙眉,配上一對淵深難測的眸子,淺淡的笑容中浸透著的自信,則讓種建中心下納罕,如此人物在身邊兩年,自家怎會沒留在心上?正想著,身邊突然多了一人,卻是方才同坐在桌邊的自家叔伯兄弟種樸。

“十七哥?怎麼了?”種建中奇怪的問道。

“在下種樸,見過韓兄。”有著同一個祖父,種樸的相貌與種建中很幾分相似,只是少了些斯文,而黝黑的皮膚也讓他多了點狂野,他在韓岡面前行禮:“王大前些日子來信,里面說了不少關于韓兄的事情,沒口子的稱贊。種樸本是不信,但現在一見,卻果然並無一句虛言。”

種建中問著:“王大可是一直跟在十七哥你身邊的那個王舜臣?”

種樸點了點頭,看著韓岡。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8-8 09:14 AM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五)

韓岡抱拳回禮:“王兄弟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又一同歷經艱險,乃是刎頸之交。他的信中既然言及在下,也免不了誇贊過頭了一點。”

“哪有的事!玉昆太自謙了。”種建中很親熱拍著韓岡到肩膀,重復著,“玉昆你實在太自謙了!”

種建中看看與韓岡一桌的同伴,路明仍驚魂未定,種建中過去拱拱手,“兄臺,方才對不住了。”又沖劉仲武一抱拳,打了個招呼。回頭來對韓岡道:“玉昆,先生已入京師,我們同門兄弟各自星散,如今是難得一見。難得相見啊……不如拼作一桌坐著談吧。”

“那是最好!”韓岡很干脆的點頭。喚來驛卒,將兩張桌子拼在一起。重新上了酒菜,六個人便坐在了一起。

種建中向韓岡介紹著與他一起的中年人:“這是小弟四伯,正任著慶州東路監押,如今緣邊無事,便告了假出來。”

種建中的四伯與種建中和種樸都有著幾分相似,就是氣勢更加沉穩,韓岡行了一禮:“韓岡見過種監押。”

種四則拱手相回,吐出兩個字:“種詠。”其人惜字如金,看起來種詠比起李信還要沉默寡言。

種建中心中有些奇怪,韓岡行的禮節比他四伯種詠要更重一點,這是也許因為韓岡與自己是同學,但說話卻不是晚輩見長輩的口吻,而且韓岡還在驛館里占一張桌子。難道他已經得了官身?!種建中壓下心中驚異,試探的問著:“不知玉昆今次來京兆府,所為何事?”

韓岡直言道:“從秦州來的,準備進京去。”

“趕考?”種樸話剛出口便搖搖頭,“這時候趕考早遲了。”

韓岡瞥了路明一眼。“是去流內銓應個卯。”他淡然說著,“新近受了秦鳳路的王機宜薦舉,在經略司中奔走。”

如自己猜測中的一樣,韓岡竟然已經得到了官職,種建中驚訝之余,也為韓岡感到高興。他斟了滿酒,向韓岡敬道:“玉昆,恭喜你得薦入官,實在是羨煞我等!”

韓岡舉起杯:“不敢當,小弟只是先走一步。以彝叔之才,得官是易如反掌。日后必能后來居上,名位當遠在小弟之上。”

兩人對飲了一杯,一同坐下。韓岡問道:“彝叔你呢,來京兆府又是何事?”

“剛從南山老宅回來。今年是先祖父二十五年忌辰,家父和幾個叔伯都從外地回來了,昨天才剛剛散掉。”

“那前些日子,緣邊幾路的名將豈不是少了一半?”韓岡半開玩笑的恭維了一句。

“玉昆說笑了。”種建中和種樸哈哈大笑,連有些嚴肅的種詠,也免不了臉上帶起了一絲笑意。

種世衡兒子生得多,自身立得功勞也多,他的八個兒子都受了蔭補,分散在陜西各地為官。

如今在關西,種家將威名赫赫。最響亮的,便是奪占綏德,如今正在前線參與橫山戰略的種諤種五郎。而鄜延種家如今的家主,老大種詁少年時不肯為官,把蔭封都推給了兄弟,寧可學著叔祖隱君種放的樣兒,隱居在終南山中,時稱小隱君,后來因為一樁種家的恨事,不得不出山,如今是原州知州。而老二種診,此時則是環州知州。

綏德是邊塞,原州是邊塞,環州也是邊塞。種諤在鄜延、種詁在涇原、種診在環慶,種家兄弟中名氣最大的三人都是在對抗西夏的最前線上奮戰,故而時稱三種。

種詠的功績名氣皆差了一等,但也是慶州東路監押,還是瀕臨前沿。至于其他三個種家兄弟,也一樣是領兵在外。鄜延種家,在關西將門中,算是穩坐在頭把交椅上,遠遠壓倒曲、姚、田等其他將門世家。

“不過綏德那里最近走得開嗎?”韓岡問著,“不是聽說最近西賊在那里又有什麼大動作了?”

種建中瞇起眼睛,笑道:“玉昆你這是代秦鳳路的王機宜問的?”

“河湟那邊的事連彝叔你都知道了?”

“同在陜西,橫山要打,河湟那里也要打,怎麼會不知道?”種建中笑著解釋道,“小弟最近在五伯帳下學著做事,也算是歷練一下。”笑聲一收,臉色也微沉了下來,“就是最近清閑了許多。”

“是因為郭宣徽?”郭逵與種諤的恩怨,在關西從來不是秘密,或者說官場上的糾葛,永遠也不可能是秘密。前面種建中只提王韶,卻不提李師中,擺明了對秦鳳官場同樣也了解甚深。

“還是叫他郭太尉吧。”種樸不爽的心情比種建中還要明顯。種十九只是種諤的侄兒,而種十七可是種諤的親兒子。

韓岡聽著生疑,按民間習慣,高級將領都能尊稱一下太尉。但在官場上,便不會如此。

“難道郭仲通又升官了?”問出口的是路明,他並不像韓岡那般說起話來都要思前想后,想問便直接問起來。

種樸看了路明一眼,又看看劉昌祚,方才光顧著跟韓岡說話,卻忘了問候一下他的同伴。他起身道了聲不是:“方才失禮了。還沒問過二位的高姓大名。”

劉仲武和路明連忙起身。鄜延種家威震關西,兩人都不敢怠慢。通了名,互相敬了幾杯酒,一番紛擾后又重新坐了下來。路明又提起方才的話題:“郭仲通是不是又升了官?”

郭仲通就是郭逵的表字,他做過陜西宣撫,做過樞密院同簽書,做過宣徽南院使,還有個檢校太保的銜頭,在大宋百萬軍中,算是頭一號的人物。再升官,還能升到哪里?

“升做檢校太尉!所以現在是郭太尉了!”種樸悻悻然的說著,檢校官十九階,都是給高官的榮譽加銜,而檢校太尉是第二階,上面只剩檢校太師一職,比起檢校太保要高兩階,標準的加官晉爵,“天子甚至頒下手詔,‘淵謀秘略,悉中事機。有臣如此,朕無西顧之憂矣。’”

天子下手詔嘉獎,這可是了不得的榮譽。韓岡問道:“是因為看透了西賊打算用塞門、安遠二廢寨交換綏德的陰謀?”

“還有隱了詔書,沒有讓綏德城被火給燒了。”種建中很直爽,不會因為不喜郭逵,而不提郭逵在綏德之事上的功勞。

種諤奉密旨興兵奪取綏德,惹怒了執掌兵事的樞密院。種諤本人被貶斥隨州,而傳遞密旨的高遵裕也被左遷。樞密使文彥博甚至在朝野中大造輿論,以綏德地理位置不利防守為由,蠱惑趙頊下詔焚毀綏德。這一切,都是因為天子密旨侵犯了樞密院的職權,文彥博無法攻擊天子,便只能打壓種諤。燒了綏德城,種諤便是勞而無功,天子趙頊則是小小的丟了把臉,吃過教訓后,想必不會他不會再繞過樞密院,而給前方將領頒下密旨。

但郭逵此時正好調任鄜延,詔書到了他這邊,便傳遞不下去了。郭逵將詔書藏起,反而上書力諫絕不可放棄綏德城。比起樞密院中如文彥博這樣最擅勾心斗角的文臣,宿將郭逵對綏德的評價當然更為有力,趙頊追回詔書,綏德城便也因此留在宋人之手。

韓岡嘆著:“加官晉爵,又得天子手詔,郭太尉當真是炙手可熱。”

“如此下去,五弟在鄜延恐怕再無立足之地。”種詠則憂心沖沖的說著。

而停了一陣,種建中心情卻變好了不少,笑著說道:“玉昆,別幸災樂禍。郭仲通可不止升個太尉,本官也改地方了。”

改地方了?韓岡聽著便愣了一下。

郭逵是正任的靜難軍節度留后,標準的正四品,本官再上一級,就只剩從二品的節度使一階注1。但節度使一般是退職的宰相,或是親近的宗室、外戚才能獲得的位置。武將一般得等到死后追贈或是致仕加賞才會又機會染指。要不然,就要立下讓世人無話可說的戰功,譬如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的狄青那般,而郭逵還不夠資格。

就像州縣有望緊上中下之分,節度軍額也有高下之別。比如北宋幾十個節度軍額中,最高位的是歸德軍,過去的宋州,如今的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當然,這個軍額絕不會給人,因為這是太祖趙匡曾經的位置,而大宋國號也是來自于此,應天府之名同樣來自于此。

而郭逵的靜難軍是邠州,就是路明的老家,並不是重要的節度軍額。為了酬獎郭逵的功勞,將他的靜難軍節度留后移到位置更高的節度軍額也是應該的。

注1:依照北宋的武官官制,武臣第一階是節度使,第二階是節度留后,前者是從二品,后者是正四品,但兩者之間,被沒有正三品、從三品這兩個品階的官職,而節度使往上,也沒有正一品,從一品兩階官職。節度留后往下,便跳過從四品,為正五品的觀察使。再下,是皆為從五品的防御使、團練使和刺史。以上正任諸使號為貴官,同一朝中,領軍武將能得到貴官的,只有屈指可數的數人。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8-8 09:15 AM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六)

只是看著種建中的表情,韓岡心中有了點不好的感覺:“該不會是雄武軍吧?”

種建中哈哈贊道:“玉昆果然才智過人。”

這個‘果然’可不好。韓岡臉色雖沒什麼變化,腦仁子卻疼了起來。想不到郭逵竟然要擢遷雄武軍節度留后。

秦州的軍額便是雄武軍,像韓岡的舉主吳衍,就是雄武軍節度判官。雖然本官與實職差遣無關——王韶的本官是太子中允,但趙頊連個兒子還沒有呢。吳衍的本官是大理寺丞,而他也不在大理寺上班——郭逵應該不會來秦州。

照理說是如此,可有個萬一呢?萬一郭逵轉任雄武軍節度留后是朝中給出的一個信號,那就讓人頭疼了。

郭逵有雄心,有才能,有威望,有地位,更有經驗。但他最大的問題,就是喜歡大權獨攬。在鄜延,種諤被他擠兌。若是他到了秦州,王韶還有站的地方嗎?要知道王韶與李師中、向寶兩人合不來,便是因為權力之爭。郭逵在關西在軍中的威望遠在李師中和向寶之上。他來秦州任職,開拓河湟的戰略應該還會繼續下去,但在那之前,王韶肯定會先被踢到一邊。

韓岡和種建中對視一眼,一齊苦笑,誰都別說誰了,一個郭逵就讓兩家頭疼得都要裂開來,運都倒在一個人身上。

“對了,”說到綏德城,韓岡便想起今天在路上遇見的山羊胡子,以及從這位老稅吏口中所聽到的消息,“不知幾位聽沒聽說過,轉運司陳副使下令陜西全境稅卡加強稅檢,即便擁有官身,也不得私帶商貨過關。”

種詠和種建中聽后頓時陷入深思,陳繹的做法反常得讓他們難以置信,而種樸卻沒有考慮太多,直接搖頭道:“不可能吧,那要得罪多少人?陳副使什麼時候有這個膽子了?”

“說是因為提供給綏德城的錢糧不足,必須要加強征收。”韓岡將陳繹的理由平平實實的說出口,等著種家三人的反應。

砰的一聲響,種樸當先拍案而起,雙目圓瞪,怒發沖冠。他厲聲叫道:“他竟敢這麼說?!”

“竟有此事?!”種詠也一樣吃驚,再次重復追問著,“可是確有其事?!”

“小侄區區一個從九品,編排轉運副使作甚!?”韓岡反問道。他是秦州官員,鄜延路的問題根本與他無關,陳繹的小動作也擾不到秦鳳去,他相信這一點種詠能想得明白。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路明陰陰的在旁插了一句,盡力表現自己的存在。

種建中狠狠地一錘桌子,“這是驅虎吞狼之計!”

陳繹的用意,不但種建中想得通透,連種詠和種樸都看得明白。不外乎煽動人心來干擾綏德。即便他的命令最終被阻止,也可以名正言順的不為綏德城提供足夠的錢糧。

種建中又憤憤不平的繼續說道:“難怪陳繹下令不得在環州、慶州這些緣邊軍州發放青苗貸,還說要留常平倉物,準備緩急支用,原來是為了演得更像一點。”

“王相公豈能容得了他?!”路明立刻問道。

韓岡為他解惑:“陳繹正是為了堵王相公的嘴才這麼做的。”

陳繹越是用常平倉為借口不肯散財散物,越是用錢糧不足為理由停止發放青苗貸,便越是顯得他加強征稅的正確性,也更理直氣壯地去卡綏德城的脖子。

而且他用綏德虛耗錢糧為借口,停止發放青苗貸,又要留用本該用于青苗貸放貸業務的常平倉儲備,等于是用王安石的左他的右手——頒布青苗法的是王安石,倡導綏德戰略的也是王安石——也許可以讓王安石找不到任何處辦他的借口。

陳繹算是把世情人心算到了極點,不愧是長于刑名的官員。若是在提點刑獄衙門,他的表現肯定要比轉運司要強。韓岡很佩服陳繹,而王安石就不一定了,任何計策都有個適用的范圍,若是以力破之,直接辦了陳繹,那是什麼謀算都沒有用。

空氣凝重,幾人默默地坐著,氣氛沉凝的仿佛是在為人守靈。種家叔侄三人都是緊皺眉頭,韓岡和路明都擠出同樣的表情陪著他們,也就劉仲武,看起來顯得很輕松。

“算了……算了……不提這些煩心事了。”種建中照空甩了甩手,似是要將束縛著自己,使得自己難以施展的絆索全數掃開。要想對付陳繹,除非朝堂上有人出手,憑著他們幾個,什麼辦法也沒有。“對了!玉昆,你猜小弟今天還碰到了誰?”

“沒頭沒腦,我怎麼可能知道。”韓岡看著就他和種建中在說話,其他幾人都在便聽便喝,便拿起酒壺站起來,給每人都倒了一杯。

“是游景叔!”

“你遇到游景叔了?”韓岡放下酒壺,坐了下來。種建中的話,讓他有些遺憾自己走得慢了些。

游師雄游景叔算是韓岡和種建中的師兄了,在張載的諸多弟子中,游師雄的才能也是出類拔萃的一個。以經義大道論,橫渠門下,以藍田呂氏兄弟——呂大臨、呂大鈞、呂大忠——三人為最,而以兵事論,則是以游師雄為首。

種建中年紀尚幼,但將門子弟在兵學上的才能也不容小覷。至于韓岡,留給眾同學的印象,卻是箭術還不錯,但刻苦過了頭的書呆子一個。誰想到他如今已經被薦為官身,現在正要入京遞上家狀?

不過游師雄並不只是長于兵事,文學一樣出色,早早的便考上了進士,是治平二年的龍飛榜出身注1,讓張載的一眾弟子甚為羨慕。而在張載的弟子中,藍田呂氏兄弟里的呂大忠、呂大鈞皆是進士及第。呂大忠中進士比張載還早,呂大鈞則與張載同科,即便這樣,他們依然敬張載如師長。

游師雄如今在,名望在外,張載的弟子們當然都是佩服不已。尤其是種建中和韓岡這樣偏向兵事的弟子,更是如此。

“上次聽說游景叔時,他應是在儀州任司戶參軍,現在到了京兆,是調還是升?”

“什麼升、調?”種建中搖了搖頭,“他是武功人今陜西武功縣。今次是到轉運司述職,順便返鄉省親的。”

“人走了沒有?”韓岡急著追問。

對于如游師雄這般才能地位皆高的師兄,韓岡自然很有興趣結交一番。后世講究四大鐵,此時也講究著同鄉、同年、同門,與同為橫渠弟子的同門兄弟拉好關系,自己的根基也便會更加穩固。

“今天清早便回儀州了,就在道邊匆匆說了幾句。”種建中有些遺憾,游師雄進士中得早,跟他和韓岡這樣的小師弟只有幾面之緣,沒能深交,今次巧遇,卻又是一敘而別,“說起來,游景叔已歷三考,磨勘也過了,大概明年便要轉任。若是調出關西,再見可就難了。”

種詠一起嘆了口氣,他年紀即長,亦久歷世情,對此感觸更深。此時便是如此,見面難,再見更難。道左一別,再聽聞時,也許已是陰陽重隔。

韓岡卻是笑著,灑然道:“何必做小兒女態!酒在杯中,人在眼前。與其長嘆,不如醉飲!”

“說得好!”種樸拍手笑道。

韓岡幾句,豪爽無比,正合種樸脾氣。他站起來舉杯邀約,眾人便轟然和應,一番痛飲,賓主盡歡。

種建中與韓岡同學兩年,關系只是平平。但今夜偶遇,一番相談,只覺得與韓岡意氣相投,人物風采為生平僅見。酒后席散,種建中和種樸便硬拉著韓岡去秉燭夜談。

直至次日清晨,談天說地了一夜的韓岡,方被種建中兄弟倆給送了出來。韓岡的才學見識皆是一流,縱然無法像當日對王厚那般借勢縱論,使人五體投地,但已經足以讓種家二子深感敬服。

回到自己院中,三間廂房的房門都是大開著,無論劉仲武還是路明皆不在房中。李小六這時已經起來,韓岡走進房門,吩咐一聲,他便端來了梳洗用具。

拿著滾熱的手巾擦著臉,韓岡順手指了指隔鄰,問道:“劉官人和路學究呢?”

李小六回道:“劉官人一大早去馬廄照看他的馬去了,好像蹄子磨得厲害。路學究則牽著他的騾子出去了,不知是要做什麼。”

韓岡隨口應了一聲,示意自己聽到了。

路明的騾子本是昨日那位倒運的胖蜀商的,還附帶著一駝價值不菲的貨物,路明從邠州帶來的土產別看多,卻賣不上價,邠州的名產只有一個——就是田家泥人,一對能值十貫有余。除此之外,並沒值錢的東西。要不然,路明的那頭老騾子的背上,貨物也不會堆成一座山。

而從蜀商那里弄來的貨物,只看包裹外形,就能確定是蜀地特產的綢緞。蜀錦貴重,即便是最便宜的絹羅,也至少值得三四十貫。只是如今關西稅卡森嚴,韓岡又答應帶他一起上京,騾子不可能跟得上驛馬的速度,干脆全賣出去換成盤纏。對于路明的想法,韓岡很清楚。

劉仲武的馬蹄子,韓岡則沒興趣。他心中只在奇怪一件事,他預計中應該到的人,怎麼還沒消息?

韓岡正想著,這時房門被敲響,李小六過去打開門,一名驛卒走了進來,恭恭敬敬的雙手遞上一張名帖,道:“外面有個老員外要求見兩位韓、劉兩位官人。”

韓岡接過名帖,便微微一笑,喃喃念了一句:“終于來了。”抬頭對李小六道,“快去把劉官人請來。”

李小六應了聲便要出去,轉身前順勢瞥了一下名帖封面,上面端端正正的寫著一排小字,其中字體較大的四字,便是——

浦城章俞。

注1:龍飛榜:新皇帝登基后第一次開科取士,便稱為龍飛榜。宋英宗趙曙登基后第一次開科,就是在治平二年。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8-8 09:15 AM

第39章 太一宮深斜陽落(一)

在京兆府度過了不眠的上元之夜,次日章俞的來訪,雖然並沒有時間加以深談,但已足以讓章俞將韓岡和劉仲武兩人的名字銘記在心。別而后遇,韓岡的這一番做作,給人留下印象其實更為深刻,章俞的態度也便更為殷勤。

章俞邀請韓岡他們一起同去京師,只是由于行程的速度實在差得太遠,兩邊還是無法同行。章俞又要贈錢贈物,但反應過來的劉仲武不待韓岡提點,也是自覺自願的推拒所有的贈禮,這讓章俞更加敬重。到最后,章俞幾乎是強逼著韓岡和劉仲武答應,到了京城后一定要到他家中坐上一坐,方才殷殷而別。

“多謝韓官人。”回想起韓岡昨天說過的的話,劉仲武才深切的體會到韓岡的先見之明。他的道謝真心實意,沒有半點虛假。

韓岡呵呵的笑了笑,很親近的拍拍劉仲武的肩膀,“無妨,勿須在意。”

別過章俞,又被種家叔侄送出城門,韓岡一行繼續啟程。接下來一路,便是無驚無險,經過三百里潼關道,很順利的抵達西京河南府,也就是洛陽。大宋西京,歷史不遜長安,比起長安又更為繁華,甚至還有宮殿樓宇,不過韓岡他們也無暇游歷。在驛館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又由洛陽出發。四名騎手在中原大地的廣闊平原上疾馳,數日之后,韓岡一行,終于來到了開封不遠處的八角鎮今開封八店村上。

離著京城只剩三十里地,但此時天色已晚,日頭已經壓在地平線上。即便現在以最快速度從八角鎮往開封城去,也來不及趕在城門關閉前抵達城下。無如奈何,韓岡他們也只能在八角鎮住上一夜,等明日再進城。

八角鎮內並沒有驛館,韓岡一行便隨便找了個看起來還算干凈的腳店住下——世間的習俗,通過官府準許可以自行釀酒的酒樓,稱為正店,而普通的小客棧,則稱為腳店。京城中有七十二正店,而八角鎮,就只有腳店了。

入店要了房舍,劉仲武便一頭鉆進馬廄里照料他的愛馬——一匹好馬價值千金,劉仲武走了狗屎運才弄到的這匹河西良駒生了病,他簡直比死了老子娘還要傷心。韓岡將行裝安頓下來,過來找他,就見著劉仲武哭喪著臉,拿著不知從哪里弄來的藥膏,要往赤騮的蹄子上抹。

劉仲武的赤騮在路上跑得太久,一千七八百里路,四只蹄子的蹄殼都磨掉了許多。前兩天就已經有些跑不動了,在后面拖著,害得韓岡他們每天都是將將好才趕到驛館中。

北宋還沒有發明馬蹄鐵——至少韓岡還沒有見過,赤騮的四條腿下面也沒有安裝——長距離的行動對戰馬四蹄蹄殼損耗很大,而在南方濕熱的地方之所以難以養馬,也是因為濕氣容易傷了馬蹄。

而韓岡知道什麼是馬蹄鐵,也清楚大致的用法和形制,以大宋工匠的平均水準,按照要求打造幾個急就章的蹄鐵,釘上去也許不容易,但烙上馬掌去卻不難。如果韓岡前兩天就告訴過劉仲武,在一路過來的鐵匠鋪中,連夜打上幾對,說不定今天就不會來不及趕到京師,但他自始至終沒有向劉仲武透露半個字。

就像馬鞍和硬質馬鐙對騎兵的意義一樣,馬蹄鐵也是能大大增強騎兵的戰斗力。在還沒有出現馬鐙、馬鞍的漢代,手持重弩的漢軍,可以以一當五的擊敗匈奴騎兵。而在群雄紛爭的漢末,漢人照樣能把北方的烏桓騎兵追著打。可到了出現了金屬馬鐙的南北朝以后,北方游牧民族與南方漢人之間的戰力對比漸漸顛倒過來。

當然,韓岡不會因為這個原因便放棄推廣馬蹄鐵的使用。這樣很愚蠢。已是公元十一世紀,西方應該已經出現了馬蹄鐵。如此有用的裝具,遲早都會在東方流傳起來。要想戰勝敵人,不是將新武器深深掩埋,而是繼續創造出更有威力的武器。

韓岡的想法只是不想讓馬蹄鐵提前泄露出去,等他正式得受官職,開始輔佐王韶用兵于河湟。那時再放出來,由此掙到的軍功,可比劉仲武的一點驚嘆有力的得多。

韓岡在馬廄外面看了看劉仲武悲痛欲絕的樣子,心中也微覺歉然,覺得這時候還是不進去找他的為好。轉回店中,路明走了過來:“韓官人,現在天色尚明,不如去逛一下鎮中的西太一宮。雖然那里沒有什麼古物,但宮中的幾株老梅還是值得一觀。”

再過十天省試便要開始了,而路明卻貌似全然不放在心上,俗話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路明連佛腳都不肯抱一下,連復習都不作,真當自己是章惇那種想考進士就能考進士的奢遮人物了?韓岡暗自搖著頭,對路明考中進士的機會又看低了幾分。

既然路明本人都不在意即將開始的考試,韓岡也沒有替他擔心的道理。左右無事,他便留了李小六在房中看守行李,會同路明一起,往他所說的西太一宮而去。

鎮外不遠處的西蘇村頭便是西太一宮,于此相對的還有一座中太一宮,位于開封城中東南隅。為熙寧初年修建,最近剛剛落成,祭告時還死了一個三司副使,說是吃胙肉吃出了毛病,七竅流血而死——韓岡卻想不明白,為什麼三年未至京師的路明能知道這麼多。

兩座太一宮,其實就是祭祀東皇太一的神祠。太一又名太乙、泰一,史記有云:‘天神貴者太一’,是為天帝別名。屈原所著的楚辭《九歌中也有《東皇太一一篇,在中國的神仙譜系中排位很高。只是供奉太一的香火並不旺盛,還不如一般灶神,城隍,更不如如今世所流行的二郎神、紫姑神等莫名奇妙冒出來的神靈。所謂縣官不如現管,大略便是如此。

盡管香火不盛,可太一宮畢竟是在祠部司中列名的道觀,比韓岡老家的李廣廟要大得多。但是在宮內灑掃庭院的火工道人就有十幾個,由一個領著朝廷俸祿的廟祝管理。而韓岡從王厚和路明這里都聽說過,朝廷中還有一類名為提舉宮觀的官職,專門用來安置貶斥或是求退的官員,類似于官場中的養老院,后世政協一類的地方。

這座宮觀既然是隸屬于官,當然也講究著門面,殿宇重重,也有大小十幾棟之多。主殿高達四五丈,單是露在外面的幾根立柱就比兩人合抱還粗。

“西太一宮這主殿雖然不大,裝飾又乏華彩,可卻是當年預都料親自監造,堅實無比。當日主殿架梁,預都料親自把大梁放正,他從殿上下來,直說除非火焚地震,否則此殿千年不壞!幾十年來,此殿數遇雷擊,卻當真一點事也沒有。”

路明介紹起來,言辭引人入勝,像個標準的的地陪導游。不過他口中說的預都料,韓岡則是一頭霧水,便向他詢問。

路明解釋道:“就是都料匠預浩,國朝以來木工第一人,號為當時魯班。如今有三卷《木經通行于世,天下木工皆以其為法度。”他指著東面的開封城,“開封城里的開寶寺塔便是預都料所親造,塔初成時,傾于西北而望之不正。朝中欲問罪,預浩則道:‘京師平地無山,而多西北風,吹之不百年,當正。’”

“預浩?”韓岡念著路明提到的姓名,莫名的有些耳熟,就是一時想不起來。若傳言是真的,還真是不得了的名匠。他聽得有趣,便問著:“那開寶寺塔現在呢?正了沒有?”

“如今七八十年過去了,當真是正了。”路明手指上下比劃著,“直直向上,一點也不偏。預都料言之如神,所以啊如今京師里面卻多了一層擔心。”

“擔心什麼?”

“擔心不知再過七八十年,開寶寺塔會不會向東南面倒!”

韓岡聽得哈哈一笑,路明這包袱抖得當真有趣。

路明陪著韓岡笑了一陣,繼續道:“預都料只有一女,據說已得其親傳,技藝不輸乃父。有傳言說《木經三卷,其實是出自她手。”

韓岡腳步頓了一下,他終于記起在哪里聽說過預浩這個名字。這不是他上學時出現在課本中里的那位預浩嗎?節選自沈括的《夢溪筆談中《梵天寺木塔一篇古文,當時自己還是背了下來的。想不到預浩不但在吳越國修過塔,在開封府也一樣修過塔。能名傳千古,能力當然不差。

談笑間,兩人走進主殿中。東皇太一的神像高居殿中,裝飾得金碧輝煌。只是一張富態的圓臉下留著三縷胡須,這相貌卻與韓岡見過的其他神像,如同一個模子映出來。

站在香案前,兩人各自上前敬了一炷香,便跪下來行禮。瘦瘦高高的廟祝站在一旁,等著兩人的隨禮。

“東皇大帝在上,信男路明拜于駕前……”路明跪在蒲團上念念有詞,而韓岡雖也跪了一跪,卻是在四處張望。的確如路明方才所說,殿內沒有什麼裝飾,至于建筑結構,韓岡毫無了解,也看不出預都料的手段究竟是如何精妙。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8-8 10:47 AM

第39章 太一宮深斜陽落(二)

遞過一串香火錢,轉頭看著在香案前虔誠叩拜,連磕了十幾個響頭的路明,韓岡等他站起身后,便問道:“太一天帝難道兼著文曲星君的職司?路兄拜得如此虔心?”

“見廟拜上一拜,求個心安,也不指望真的能管用。”路明也許是不想跟韓岡討論這個話題,帶著韓岡往偏院走,又道,“真要說起香火旺盛,入京貢生都去上香禮拜的,卻是城南的二聖廟。”

“二聖廟?”韓岡只聽過二郎神,被仁宗封做靈應侯的灌口二郎在蜀地很有些名氣,而二聖他可是從沒聽說過,“不知供得是哪二聖?”

“子路,子夏。”

“子路?子夏?”韓岡聽著一愣,“是聖人門下七十二賢人中的子路和子夏?”

“正是子路、子夏兩位賢人。”

“他們不在文廟里供著,怎麼分出來立廟?春秋時還沒科舉吧?連九品中正都不知在哪里,兩位賢人怎麼保佑貢生中進士?”韓岡想不明白,疑問一連串的問出來。

“誰說不是!”路明好像已經忘記了方才自己在東皇太一前叩的十幾個響頭,搖著腦袋說得痛心疾首,“身為聖教弟子,卻拜那些土石木偶!‘敬鬼神而遠之’,‘不語怪力亂神’,聖人之教全都忘了個干凈。土石無知,豈能干系掄才大典?”

這位應該是沒少拜過二聖廟,也沒少捐香火錢,但每次都不靈驗,一肚子氣便發作在子路和子夏身上。幾日下來,韓岡已經看透了路明的脾性,但戳穿了便沒意思了。

他也笑著道:“若說起拜神求個心安,秦州也是一般。韓某鄉居左近便是漢將軍李廣之廟。只要是進山行獵的獵戶,有事無事都會拜一下飛將軍。飛將神射,石頭都能射進去。可出行遠游,卻決不能拜他。”

“為何?”

韓岡笑了,出行不拜李廣的理由的確很有趣:“防著迷路失道啊。”

“迷路失道?”路明的頭上轉著問號,滿是疑惑的樣子。

“想想李廣,他一輩子迷了多少次路!但凡只要他能識路,又怎會‘馮唐易老,李廣難封’?”

“啊……啊!”路明啊了幾聲,突的一臉恍然,哈哈大笑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妙!妙!真妙!實在有趣啊!”

‘真的想明白了?’路明干笑的樣子,韓岡看在眼里。暗地里搖頭,看來路貢生今科又是沒指望了。別的倒也罷了,怎麼連《史記都沒記下來?!考試時,要寫文章絕少不了引用經史。路明自己一個勁說可惜的嘉佑二年那一科,歐陽修出的題目不也是從中國最早的史書——《國語——中節錄下來的?

“京城之外,還有個梓潼廟!”大概覺得尷尬,路明轉又說起貢生拜神求進士的話題,“廟就在利州路上,自金州出蜀的道路邊。據說也是極靈驗,蜀地出來的貢生沒有一個不拜的,聽說蘇子瞻、蘇子由也拜過。想不到以蘇子瞻之豁達,也不能免俗。”

韓岡忽然發現,雖然路明無甚才學,而且又喜歡胡吹大言,但肚子確實有貨。四方傳聞,朝野典故,比王厚都門清。看來他這三十年來,在東京常來常往,又是混跡在士子之中,讀書的時間多半用在包打聽上了。

出了主殿,轉過廊道,路明帶著韓岡去看那幾株據說是唐初名相褚遂良種下的老梅。只是梅院中早早的便給人占了下,七八個年歲不一的士子,正坐于雪上梅下,烤著火盆,喝著熱酒。正在熱火朝天的吟詩作對,行著酒令。韓岡看看那些士子,又瞥了路明一眼,想不到這里也有不把即將開始的省試放在心上的人物。

好風雅的儒生大冷天的坐在屋外聚會喝酒,除了吟詩作對、兼做扯淡,也不會有其他正事。韓岡並沒興趣上前湊個熱鬧,便順著廊道繼續徐步向前。庭院中的士子對庭院旁、廊道中,來來往往的游人習以為常,韓岡和路明的經過並沒有打斷他們的談話。

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舉杯喝了一杯酒后,操著南方口音,突然問道:“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王大參這首新詩不知各位聽過沒有?”

他的聲音很大,熟悉的詩句傳了過來,韓岡一下便豎起了耳朵。。

“王大參的新詩?當然聽過。”接話的同樣年輕,就是黑瘦了一點,也是南方口音,不過是福建一帶的腔調,與前一人明顯不是同鄉。

韓岡與他一起將后兩句吟了出來,“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韓岡的聲音很低,並沒有驚動到院中的士子們,只聽著他們在說:“新年新氣象,王大參這首詩明明白白是在說變法。均輸法、青苗法、農田利害條約,王大參弄了這些還不知足,今年朝中怕是又有大動作了。”

京城不像秦州,把高官都叫做相公。皇城腳下,對名位的稱呼是件很嚴謹的事情。王安石還是參知政事,不是宰相,參知政事的簡稱大參,自然說的就是王安石。

流傳千古的詩句,就在身邊近處完成,韓岡走進歷史的感覺忽然間又深了一層。原來王安石的元日是在這個情況下做的。

新桃換舊符……新法易舊法……難怪。看起來王安石是在用此詩來表決心呢。

“大動作?王大參該不會是又要提變詩賦為經義策問吧?”

“怎麼可能,都這時候了,還來省試改經義。城中數千貢生,到時候登聞擊鼓,叩闕上書,誰做不出來?”

韓岡腳步不停,十來丈長的廊道轉眼走盡,從側門進了偏殿。隔著偏殿側門,韓岡駐足停步,只聽著院中那個大嗓門的士子又在說著:“王大參做得好詩,卻偏偏跟詩賦過不去。若不是蘇子瞻,今科進士都要改明經了!”

“自隋唐至聖朝,都幾百年了,哪一次進士科不是用的詩賦?王相公自己都是靠著詩賦出來的,卻過河拆橋,改什麼經義策問!”

“蘇子瞻說得好,‘自政事言之,則詩賦策論均為無用矣’。皆是‘以空言取天下之士’,用詩賦和經義策問又有什麼區別?”

“若是出身陜西的司馬君實提議倒也罷了,誰能想到會是江西人!”

幾人操著南腔北調,一陣七嘴八舌。今科進士科舉試,王安石欲變詩賦為經義策論,不過讓蘇軾給諫阻了,這是去年的事。韓岡從王厚那里聽過,多少知道一點內情。不過他並不認為王安石會就此偃旗息鼓,去年的建議應該只是試探,王安石上表的時間,地方上的解試都要開始了,即便通過,當制敇傳抵整個國家,通過解試的貢生早就選拔出來了——解試的考題只會是詩賦。既然拔貢用的是詩賦,那省試還能用別的嗎?

王安石的提議必然是試探,想看看究竟有多少人會反對此事——也就一個蘇子瞻。司馬光都是同意的,王安石要想將提案通過,又有什麼難度?試探而已!

就像后世的高考改革,從來不會跟在讀的高中學生為難,都是提前個三年,變在即將入學的高中新生頭上。否則哪家的家長和學生不會鬧?王安石真要改變科舉制度,只會在下一科推行。

“還抱怨個什麼?今次照樣還是詩賦。都已經定了王內翰知貢舉,當日領了命便入貢院鎖院了。還能再變不成?!”

內翰,就是兩制官中的內制——翰林學士。制,乃是為天子草詔的意思。兩制,分別是內制翰林學士,外制中書舍人,都是有資格為天子起草詔令的官員。翰林學士是天子近臣,所以是內制,而中書舍人,隸屬中書省,所以是外制。故而翰林學士通稱內翰。

據韓岡所知,如今的翰林學士中,姓王的只有一位,便是與王安石同年登科的王珪王禹玉。

“既然是王禹玉知貢舉,不用說,當是以富麗堂皇為上。考場中當是要注意一點了。”

“至寶丹嘛……”另一人笑道。

王珪的詩文金匱滿眼,所以世人稱為至寶丹,這一點,韓岡也是聽過說的。揣摩考官的心思,從中分析考題的范圍,看來只要是考試,都是一個模樣,時代的差異也沒造成多大的區別。

只聽那位福建舉人又說道:“今年上元夜,王禹玉被招入宮應制詩文,可是收了嬪妃們多少筆潤,滿袖子的都裝滿了宮釵出來。”

言者羨慕,聽者神往。如此恩榮,哪個士子不想是自己得到。

另一人則提醒道:“不要只看知貢舉。同知貢舉的呂中丞,蘇掌誥還有孫直院可沒一個喜歡金玉滿堂的詩賦。”

韓岡今次又不參加科舉,對考官的性格也不感興趣。知貢舉的王珪,他從王厚那里聽說過,同知貢舉的呂中丞,就是他老師的舉主呂公著。但蘇掌誥、孫直院,都是姓氏加個官位簡稱,卻讓韓岡完全摸不著頭腦。他對朝堂了解得還是太少了。

但他也並不著急,已經有了官身,在官場上待久了,自然逐漸的會知道。
作者: 瘋狂龍馬    時間: 2018-8-8 10:49 AM

第39章 太一宮深斜陽落(三)

轉過身,向偏殿內里走去,庭院中的聲音漸漸聽不到了。路明也跟了上來,他其實還想再聽著,但韓岡走了,他也自知不便單獨留下。雖然本身從不承認,但他心中實則對進士已然絕望,要不然也不會領著韓岡東逛西游,就只在太一像磕個頭求個心安。

韓岡走在偏殿中,迎面過來一人。其人修長挺拔,相貌亦是出奇的英俊,風流倜儻,舉世無儔。韓岡近來見過的人中,王厚算得上是英俊了,王君萬比王厚還強上數分,但與此人一比,可都比下去了。那人與韓岡擦肩而過,見韓岡看著他,便微笑著輕輕點頭,又很自然的走了過去。

“真是難得的風流人物!”韓岡贊了一句。

“韓官人亦自不輸他。”路明拍著馬屁。

韓岡搖搖頭,笑道:“自家事自己清楚。”

英俊青年從韓岡進偏殿的小門出去,走上廊道,坐在院中賞梅觀雪飲酒賦詩的幾個士子一下鼓噪起來。

大嗓門當先響起:“蔡元長,你來遲了!”

“在下看到趙正夫你留下的口信,可半點沒耽擱。”

“我說的沒錯吧,元長他最喜游宴,聽到消息就會來的。”福建口音也跟著說道。

“強抒仲,就你話多。”

“怎麼不見元度?”

“七舍弟在房中讀書,不肯出來。”

“是上次回去吐怕了吧?”

“說真的,你們兩兄弟的脾性差得太多。元度是怕見人,怕赴宴,喝了酒水茶水回去就要吐,而你蔡元長聽著要開宴,就巴巴的趕來。也不看再過幾日便要入貢院了。”

“上官彥衡,這話是也坐在這里的你說的?!”

韓岡並不知道,與他擦身而過的是千古留名的蔡京,日后的蔡太師。他此時在西太一宮中的偏殿轉著圈,視線在墻壁上流連。不出意料,偏殿中有著跟李廣廟一樣的題詩白壁,用石灰粉刷得雪白,都是讓來此游玩的騷人墨客留下墨寶所用。不過西太一宮與李廣廟有別的地方,是這幾片墻上不僅墨跡斑斕,詩詞數以千計,將整面墻的下半部都遮了去,還有好幾處被一塊塊青紗給籠罩上,不知是因為什麼緣故。

路明看見韓岡盯著一幅幅青紗,笑著解釋道:“能被青紗罩上的詩詞,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便是由高官顯宦寫下。以青紗籠之,以表尊崇之意。”他環視著殿中的四面墻,突又感嘆起時光的流逝,“比起前次來時,好像被罩起的又多了許多。”

“原來如此!”韓岡點點頭,走上前去,揭開離他最近的一塊青紗。隨即便‘咦’了一聲,立定不動。

青紗之后,既非五言七言的絕句律詩,亦非可容傳唱的長短句,而是兩首少見的六言。字如斜風細雨,雖然不合近體,但自有一番神韻藏于其中。

“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月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見江南。”

揚州三十六陂的名氣可大得很,韓岡都聽說過。再看看偏殿外的魚池,池畔枯柳、池中殘荷,若在夏日來此一游,必有江南風景再現眼前。難怪此詩的作者由此心生感慨。他追憶起江南風景如信手拈來,想必在江南的時間肯定不短。

白樂天有多首《憶江南,韓岡也是耳熟能詳。他只覺得眼前的這首‘白首想見江南’,詞句樸實,別無華飾,但詩情詩感,卻並不遜于白居易的‘風景舊曾諳’。作者對江南風情的追憶沉凝在字里行間。讓他一讀之下,不勝心向往之。

‘難怪能用青紗罩上,這等水準,無論唐宋都是頂尖的。’

韓岡嘖嘖贊了半天,又吟起旁邊的另一首,同樣的六言絕句,同樣的字體,當時出自同樣的一人,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今日重來白首,欲尋陳跡都迷。”

吟念之聲在殿中回響,一股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悲涼頓時涌上心頭,韓岡即便再不知詩,但最基本的好壞還能作出評判。詩言情,兩首六言,各二十四字。前一首感慨遠游離鄉,后一首悲嘆舊日難再。漂泊在外多年的垂老文官的形象,便在心中鮮活起來。

韓岡搖頭感慨,不愧是開封,可比李廣廟里滿眼的連‘到此一游’都不如的詩詞強得太多了。等到他會秦州,找幾個小工,弄點石灰過去,好好把李廣廟的內壁刷上一遍,那等污眼的東西,還是不要留得好。

“啊!”路明突然叫了起來。

“怎麼了?”心神被叫聲從兩首絕妙好詞中驚出,韓岡轉頭很不高興的問著。

卻看見路明的手指著詩詞最后的題款如篩糠般抖著,神色都如被雷劈過一般。

“臨川王……”韓岡順著過去一看,也差點失聲叫起,但馬上醒覺,聲音又立刻低了下去,“……臨川王安石!”

竟然是王安石的詩作!一國執政的大作,就這麼寫在墻壁上,被一張碧紗帳護著!

韓岡再回頭仔細看著兩首詩的字跡,方才沒注意,但現在一看,的確是王安石的手筆。王安石性子急,所以字體都是如斜風細雨一般,而畫押簽名,最后的‘石’字也是隨手一劃,乍看上去像是個‘歹’字。韓岡在王韶那里看過了幾封王安石的私信,王厚還對王安石簽名畫押的字體說過幾個笑話,他對此印象很深。

自從來到這個時代,一說起王安石,耳中便充斥著變法變法變法,讓他全然忘了,人家可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啊!

韓岡又回過來將兩首詩讀了一遍,兩遍,三遍,贊嘆聲便不絕于口。

不愧是唐宋八大家中的一員。唐宋八大家中,韓愈的地位最為特殊,在文學上,他是古文運動的先驅者。而在儒學上,他是宋學諸多流派的發軔。唐時佛道昌盛,儒學沒落,而韓愈橫空出世,重振儒門,廣大聖教。韓岡在張載門下,同學之間但凡提到韓愈,多以韓子稱之。

而王安石不比韓愈稍差,論文采,但看著兩首詩就夠了,何況還有‘春風又綠江南岸’和‘唯有暗香來’,論地位,比起終官吏部侍郎的韓愈,王安石此時的地位可要高得多。至于同入八大家之列的三蘇、曾鞏,此時遠遠不如王安石,只是盛有文名,這樣的人,大宋開國一百多年,從來沒少過。也就如今在外任官的歐陽修能跟王安石比一比。

就在墻邊,橫著的幾張桌案上都放著筆墨。這是為了在宮祠中游逛的騷人墨客興致起來時,能提筆就寫而準備的。王安石的詩作旁,一面墻上周圍盡是與他相和的六言,其中多是次韻,也就是與王安石的兩首詩用著同一個韻腳。韓岡一掃而過,卻沒一個能入眼的。寫詩是真情流露,但和詩就是湊趣了,和詩寫得比原詩好的,真的很少見。

韓岡看著看著,突然有了點惡作劇的心理,他記憶中正有一首可以用一用。自己從來都不擅長詩賦,即便想剽竊,肚里也尋不到多少貨,而且若是剽竊的詩詞太好,反而會暴露——窮人乍富,任誰都會懷疑錢的來歷——但也有的詩作,雖無華彩,樸實平易,但因為是有感而發,反而有著打動人心的力量。那樣的詩詞,即便自己寫出來也不會惹人議論。

韓岡走到桌邊,往石硯臺中倒了點水,拈起墨塊慢慢的磨了起來。路明站在旁邊看著。他年輕時也是自負才學,興致起時便提筆寫詩,還自以為出色,費了大量時間辛辛苦苦的修改編纂起來。只是到了如今,早沒了那等心情。

磨好了,韓岡拿起筆,在硯臺中飽蘸了濃墨,站在白壁前。初次題壁,韓岡的心中卻沒有半點怯意,寫的並不是自己的東西,丟臉也不怕,而且以他要寫的詩句,也不至于會丟臉。抬起筆,運了運氣,他便在雪白的墻上揮毫潑墨起來。

“枯藤老樹昏鴉?”

首句入眼,路明便是一奇,怎麼不是次韻和詩?

韓岡提筆換行,第二句隨手寫就,“小橋流水人家。”

路明輕輕點了點頭,兩句連起來一讀,便有了點味道。

韓岡手筆不停,“古道西風瘦馬……”

三句一出,盡管只是九個詞連綴,可深秋殘冬的蒼涼之感已油然而起,萬物凋零的西北秋冬被刻畫的入木三分。路明靜靜的等著韓岡的最后一句。王安石的‘白首想見江南’,前三句說景,最后一句才是全詩詩眼所在,韓岡雖然不是用的其詩之韻,但詩句的結構卻是一模一樣,最后一句當是提振全詩的關鍵。

韓岡一氣呵成,六個字又出現在墻上,“斷腸人在天涯!”

墻壁上從右到左,豎排著寫了四句。全詩寫畢,韓岡退后一步,提著筆,縱覽全詩。王安石的詩,韻自難相和。但韓岡模仿著同樣的結構,將馬致遠的《天凈沙刪了一句,如果不看平仄、韻腳,可以算是配合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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